第一卷 四

“马车队?”

由纪颔首回应玉的疑问——

“这是一趟四天三夜的旅行,在旧首都圈巡回采集物资。你也一起去。”

“我才不要。”

“那我吹哨了。”

“一、一定要去的啦。我去就是了!”

由纪面不改色地又点了头后双手合十,用一板一眼的声音说:“我要开动了。”一旁的理绪也跟着轻轻点头,开始了平静的早餐。

阳光透过格子窗照在久坂家起居室里,矮桌上摆放了麦片杂烩粥和少量的盐巴。玉被带来这座市镇已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多亏理绪的请求,最近像这样在久坂家同桌用餐的机会增加了。

在这段期间,玉连个否决权也没有,只能乖乖听从命令,变成了又是兴建小屋又是耕田又是铺设水道又是站岗又是狩猎又是伐木又是被迫按摩由纪肩膀的一介奴隶。晚上当然是被铐上铁枷关在马厩睡觉。习惯实在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现在这样的对待对玉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玉将早餐的杂烩粥一口气扒进口中,自言自语地嘟嚷了声“一点都吃不饱”。肚子也像借题发挥一样咕噜咕噜叫。理绪见状轻轻地笑了,由纪轻蔑地出言讽刺。

“你的肚子还叫得真大声啊。”

“因为我一直在忍受过度严苛的劳动啊。”

听见玉的回话,由纪默不作声,扒完杂烩粥后,大声地把餐具放回桌上。

“我吃饱了,准备出门。”

理绪举起写着“一路小心”的纸张,玉和由纪结伴离开了住家。

外头天气晴朗,调布新町刮起了一阵温暖的五月薰风。

多摩川的堤防沿线耕地片片,黑色的土地上种植了一排排的青菜。水田方面目前正展开插秧的工作,不分男女老少都一同弯下腰来在田里插秧,成群的麻雀则在上头歌唱。

玉跟在换穿了制服的由纪身后走在田埂上。有诸多田螺定居的水田水质清澈透明,青蛙、瓢虫躲在田埂的草丛里,貌似幸福地享受着日光浴。忙于农务的人们看到由纪纷纷开口打招呼。她也时而出声打招呼、时而轻轻挥手示意,大家都对她露出满面的笑容。由纪是这座市镇的守护者,同时也是深受大家爱戴的人物。

一排已成了废墟的公寓至今还耸立在辽阔耕地的另一头。当中虽然不乏倾斜颓圮和全毁的建筑,不过还保留有往昔的风貌。就连高压电塔也是,尽管整体爬满了常春藤,目前还勉强保有六十年前的结构。除此之外再也不见其他影响视野的遮蔽物,碧蓝的天空与翠绿的堤防,辽阔的田野一望无垠,武藏野的春天气氛是如此安祥。

走过田埂,渡过横跨水道的小桥,透过树梢远眺散落的民家,同时沿着爬满裂痕的音日铺设的道路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大型的运动竞技场出现在远方。由纪直视着前方表示:

“当发生大战时,妇孺都会来这里避难。你现在就先记好。”

“喔。”

玉用鼻子答腔。把这种运动竞技场拿来代替城塞利用并非什么稀奇少见的做法,不仅观众席的外壁可以直接当作城壁使用,还可以从观众席的外围向攻来的敌人射箭。这座建筑拥有将近二十公尺高的雄伟外壁。

“这里。”

由纪停下了脚步。虽然里头的空间里面被防栅栏兽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在小而整齐的门旁有一块用黑墨写着‘调布新町中央※役场’的看板。(译注:役场是类似公所的行政办公设施。)

两人没向任何人报备便迳自穿过门,大摇大摆地横越中庭。腰歪成了ㄑ字状的老人用扫帚在扫地,一旁则有斗鸡在啄食地面。宅邸内有两栋简朴的长屋和一栋二层楼建筑的木造民房。在长屋的外廊有猫躺着晒太阳睡觉。由纪直接举步向二层楼建筑走去,并在入口处通报了来访。

旋即有人来领路,他们被安排坐在里书院。阳光朝着向南的格子纸门斜射而入。玉在座垫上一盘起腿,就遭到由纪斥喝无礼。

等到跪坐的双脚开始发麻时,纸门打开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现身。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她慌慌张张地在座垫上坐定。年纪大概有二十五岁以上,身着西装外套和蓝色的裙子,发长约在肩口的位置。她看也不看玉一眼,翻开用单手拿着的熟皮革记事本,一边用笔尖搔头,一边快言快语地喋喋不休。

“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斋藤先生这个人了,一下子闹脖子痛一下子说肩膀僵硬一下子喊背在痒,毛病有够多的。那个人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职业士兵,一到锻炼的时间就莫名冒出一堆病痛。竟然还有脸喊无聊偷偷溜出长屋,不然就是明明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跑到这里尽说一些又臭又长的废话。真教人头痛耶。重点是跟我扯那些有什么用啊?讲那些话疼痛跟肩膀僵硬就会消失不见吗?你说呢?他该不会那是那个意思吧,希望我关心他一下之类的?应该不会

吧,那怎么可能呢,对不对——?”

被该名女性郑重其事地征询了意见,玉也动脑思索该怎么回答,但她马上又接着抢话:

“哎呀,你就是那个阿玉对不对?幸会,我是调布新町生活课课长一之谷景子。虽然头衔是课长,底下却没半个部下呢。这回由我担任马车队的队长,所以还请多指教啰。”

“啊,呃,你好。”

玉不由自主地回打了招呼。一之谷本来就笑呵呵的表情,这时笑得更开怀了。

“哎呀,你的个性明明比传闻中的直爽多了嘛。由纪还说你活像头野兽耶,明明就很平常呀,是吧?”

玉狠狠瞪了由纪一眼,却完全被视若无睹。由纪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回话:

“马车队的成员决定好了吗?”

“咦?啊啊,马车队吗?嗯,那个啊,斋藤先生是很想去啦,可是呢,他去了这边就没人防守了吧?高比良町长到奥多摩出差去了,乌西和小静则是跟去当护卫,如果连斋藤都跟我们去筹措物资会有很多不方便,所以我想说这回就麻烦由纪和阿玉两人多担当点好了。欸,护卫货车你没问题吧,阿玉?”

“护卫工作吗?比起当土木工要好多了吧。”

“你敢拿刀相向的话,我一定吹哨子。”

“我说你啊,可不可以信任我一点!”

“就是说啊。嗯,阿玉能乖乖不要乱来的话那就好,因为你跟由纪差不多强吧?好厉害喔。光是由纪一个人在这一带名声就已经很大了,可是现在却变成有两个,这座市镇已经完全安全无虞了呢!”

“我也认同这个奴隶的实力,但是我不信任他。”

“哼!”

一之谷用视线安抚两人之后,递出了商队的行程表。

【第一天出发~抵达新宿~夜营

第二天于新宿进行采集~午后出发~抵达涩谷~夜营

第二天于涩谷进行采集~午后出发~抵达二子玉川~温泉游乐~夜营

第四天上午出发~回到调布新町】

玉大致浏览一遍点了点头。有两个特进种随行,这趟旅程应该是有办法平安走完。

据一之谷表示,由纪离家的这段期间,理绪将由役场的人代为照顾。由纪深深地磕头向笑容满面的一之谷致上谢意。

当天中午旋即动身出发。

在理绪的目送下,做好旅行准备的玉和由纪,一走出家门,两部顶篷马车和两名马夫、以及另外两头配置了马鞍的马匹已经在镇的出口待命了。正在观察马匹状况的一之谷,见到由纪等人便举手挥舞。

“呀呵——有不错的马可以用喔——”

顶篷马车比玉想像中的还要气派。马也是毛色光亮、肌肉结实,要搬运大量的物资应该不成问题。

“那我的武器呢?”

玉向一之谷询问挂念已久的问题。自从败给由纪,玉的两把短剑便一直由役场负责保管。由于这次要担任护卫,照理说应该能拿回来才是。由纪回答:

“有需要战斗的时候一之谷小姐会交给你,结束后必须奉还。”

“那是啥规定啊!一点都不信任我。”

“怎么可能信得过啊,你给我听好,之所以会让你参加马车队,是因为我随时有办法用这哨子控制你,绝不表示我认同或相信你的人格。这件事你给我牢牢记好了。”

由纪盛气凌人的说词令玉将头别向一旁,十分不服气。旁观两人互动的一之谷岔开了话题说:

“看——我们的两名马夫都是雾生馆道场的门徒喔。他们都大致知道气要怎么运用,可以放心交给他们。”

驾驶马车的是两个才年仅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两人都顶着平头、身穿学生制服。

“我叫财前直道。能和久坂小姐同行是我的光荣。”

“我是式岛和彦。经验尚浅,还请多多担待。”

由纪也向他们打了招呼,接着开始检视马车。

驾驶座上悬挂着网笼,里面关有联络用的传信鸽。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镇内派出的鸽子将会朝这只鸽子飞来。反过来也是同理,万一马车碰上任何状况,会放这只鸽子飞回镇上。在这个时代,传信鸽是主要的远距离通信手段。

“这两匹马是分配给由纪和阿玉骑的。”

一之谷牵着两匹马的缰绳走来。分别是鹿褐色与栗色的年轻马匹。玉只脚踩在栗色马匹的马镫上说:

“马耶!好久没骑了呢!”

接着跨上马鞍,拍拍马的脖子。由纪也一脚跨上鹿褐色马匹后,向玉问道:

“你会在马上挥剑吗?”

“视情况而定,不过基本上是下马使剑。”

“我也一样。马只不过是移动用的。”

由纪打直了背部的骑马架势感觉相当英勇挺拔。玉虽是略显驼背的姿势,但操控缰绳的动作相当老练。

由纪负责打头阵,玉跟在她的斜后方,两部顶篷马车殿后。

下午两点,队伍一行在甲州街道压印下长长的车轮痕迹,向东方启程了。

沐浴在春光中的玉悠闲地驾着马匹,眺望甲州街道沿路的废墟。那是一幅平时早已看惯、遍布裂痕、由灰白色和青翠绿意交织错综的景观。

林立在道路两旁的水泥建筑,缠附着一股衰败凋零的气息,龟裂的壁面爬满了藤蔓。有的建筑玻璃窗全碎,有的是屋顶杂草丛生,有的壁面上破了个大洞、也有斜得像是有人用手撑着的建筑,可谓形形色色。

弯折的交通标志与号志灯、昔日曾是车子的生锈废铁、断掉的电线、横倒的大型货车、以及从货架撒出的钢筋,零零落落地四散在路上各处成了植物的苗床,在淡绿色的笼罩下无声无息地陷入了长眠。

道路的正上空可见首都高速道路高架桥的遗迹,而路途中随处可见高架桥坍塌的部分,上方直接敞见大片的蓝天。当中有些是横倒、有的只有部分的区块向前坍崩,损坏的状况各不相同,而且在崩塌处也可见到许多车辆的残骸。

尽管路况杂沓,不过为了支援有勇气的交易商,路上总是被清出一定的通行空间,马车队就是沿着那个空旷的路面前进。路面的状态固然好坏有别,不过会导致无法通行的障碍物已经都获得撤除。途中一旦遇到柏油路面隆起或下陷严重的地方,所有人便一起合力推动或抬起马车通过。

不久,日照渐渐开始西斜。金黄色的光芒从商队的后方照耀,在路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这时,几道不祥的影子赫然映射在玉的眼里。

在前方那栋状似颓靠在邻房的倾圮建筑的阳台上,有五只狰狞凶猛的老鹰虎视眈眈地睥睨着商队。每只老鹰都是一个身躯长了两颗头颅,鸟喙的前端有血液干枯的颜色附着。

它们就是所谓的怪物。

六十年前,在全世界肆虐的新种感染性病毒历经数次的变异,发展成能够水平基因转移,打破物种之间的障壁入侵所有生物的基因体,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产生排斥作用而死亡,病毒便寄生在仅存的百分之一的相容生物的生殖细胞中。

这个结果,导致大地充斥了由变异生殖细胞产出的异形生物。尽管形状怪异,但它们都是能适应污染世界的进化种。于是人们将它们称之为“怪物”。若照这逻辑而言,在这受污染的世界幸存下来的人类同样算是怪物,不过这问题似乎没有人追究。

这时,打头阵的由纪勒住了马匹。

“有东西来了。”

下马的由纪只简短地说了这句话。玉也闭上眼晴让感官更敏锐。由纪说得没错,有个性质异于平常的振动从新宿方面以空气为媒介,隐约地传了过来。

玉瞥了驾驶座上的财前与式岛一眼。

“怪物要来了,你们把马车驾到路旁。一之谷小姐最好也躲起来。”

一之谷点点头,躲到帐篷内侧避难。财前和式岛也火速让马车退避。

在那期间,由纪提唤起涵养在※下气海的气,在身体周遭罩上一层无形的铠甲,并且让精练出来的气移动到脚趾尖再高高跃起。(译注:气海为人体的穴道之一。)

集中在脚趾尖的气团发挥跳板的功能,让往上方的推进力倍增。获得加乘的推进力依气的密度成正比,气的品质愈高,愈是能飞得更高更远。

右脚蹬下的推力过猛,导致身体翻滚了起来。由纪的身体在半空翻滚了半圈,等到修长的右脚打得笔直,并且头部和行进方向呈一百八十度倒反的时候,左脚的脚跟恰好定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壁面上。

夹在水泥壁面与脚跟之间的气再次发光,变成跳板。

一边喷发出光的粒子,由纪接着又是一跳,两脚踩在距离地面约二十公尺高的首都高速道路的侧壁上。老鹰在她的下方盘旋。玉不禁吹了声口哨。虽然不甘心,但由纪的确是玉至今遇过最为优秀的练气能手。

由纪瞪视新宿的方向好一会儿时间之后,从侧壁纵身一跃。

头下脚上地垂直落下,在即将掉到地面前身子一扭,让练气集中在脚跟,名副其实轻飘飘地着地。

“有一群貌似牛的生物从新宿方面前来,数量有四、五十头以上。”

一如由纪的报告,从地面传来的震动正徐徐增幅。

“难道是有四根角的那种?”

“啊啊,没错。”

“哦,真幸运!那种牛最好吃了。”

听到玉的说词,暂时沉默以对的由纪露出严肃的神情转过头来——

“怪物你也吃?”

就像一字一句确认似地一样询问。玉只是淡淡地回答:

“嗯,吃啊吃啊。也有那种很好吃的怪物喔。”

由纪目不转睛地观察玉的侧脸,接着用僵硬的声音大声说道:

“我是不会吃的。要吃你自己一个人吃吧!”

“吃不吃随你,问题是要怎么办。想开打的话就把我的武器交来。”

“……这里交给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安静好好看着。”

由纪踱到玉面前,沉下腰摆出压低重心的架势。

地面的震动变明显了。睁眼仔细看新宿方向,青灰色的尘烟滚滚飞扬。

由纪的呼吸变得又短又细,收在刀鞘里的军刀刀尖回往了腰后。尽管使用的武器并非日本刀,然而架势却近似拔刀术。

沉静的翡翠色眼眸透过发丝的隙缝,注视着甲州街道的远方。往新宿方面的道路稍稍往左侧弯,目前从地上还无法看见怪物的身影。

由纪压低重心,蓄存臂力。不对,她这是在把先前积存的气和呼吸一同呼出。被呼出的气集中在右手的※气街,当超过容许量之后,几乎呈物质化的气渐渐罩住刀身。即便不是练气能手的玉,也能看见得一清二楚。(译注:气街即气聚集通行的道路。)

——让练气能手有“蓄气”的时间,正是变异牛的败因。

玉内心底响起了一个不是玉的声音。玉虽然有听见,不过他并不予理会。

片刻,敌人出现在道路的远方。

绕完弧道,不幸的怪物们不知死期将近,朝着地狱直奔而来。

体格、外型、毛皮基本上都与牛相差无几,但是上下颚和角的样貌都不平常。凶恶的獠牙从发达的下颚向上刺出,至于上颚则更是肥大了两倍以上。可能嘴里正在反刍食物,大量的唾

液从咬合不整的嘴角流漏出来在半空中化为丝线。此外头上长了四根弯曲的角,毅然地指着天空。

这样的怪物多达五十头,一边卷起大量的灰,一边朝这里突进。柏油路不堪两百只脚蹄的沉重压力,被蹋得支离破碎。怪物迎面而来,一头将生锈的车辆撞倒翻覆,接着踩得粉碎,发出猖狂的咆哮。

假设一头怪物约六百公斤重的话,这一群就将近有三十吨之谱。如此惊人的压力现在正朝此地狂奔而来,路上的杂物不断遭到蹂躏直到化为碎片为止。

由纪仍不拔刀,耐心诱敌。右肩略微往前挺出,整只右手回到身后,气笼罩了整个侧转的上半身的气在流动,静待解放之时。

震动从脚底沿着膝盖直到腰际,玉的视野开始上下摇晃。变异牛血红的眼睛清晰可见。甚至连刺出的獠牙每颗形状的差异都能一目了然。即便如此,由纪还是不肯出击。占据视野范围的怪物比率直线上升。

现在别说是角了,连每头牛的毛色都可以清楚判别。就在距离拉近到甚至变异牛张开的血盆大口、眼球的毛细管、抑或獠牙尖端的黄垢都能用肉眼看见,异形的脸孔就贴近到相吻也不成问题的眼前,确信能用刀柄戳到额头的那一瞬间——风景撕裂了。

在半空中响荡的声音粒子全都被吸进了裂痕。

原本旋到腰后的刀尖如今则笼罩着残光,停伫在由纪的斜上方。

金黄色的光从刀尖砍过的轨迹满溢而出。

光芒逐渐膨胀。

一道烘烤角膜、灼烧视网膜、使视神经纠结发出杂音的光芒迸裂。

一阵贯穿鼓膜、震碎半规管、甚至直穿脑髓的爆炸声轰然作响。

接着光一闪即逝。

就像古代的贤者随着祈祷划开红海一样,金黄色的一击高高溅起建筑物的飞沫,同时将废弃的都市一分为二。

在高空盘旋飞舞的鸟儿,清楚地目睹了密集的建筑物一如沙滩的城堡般,遭一直线剖开的那一幕。

在短暂到仿佛眨眼间的一刹那,光粉碎了首都高速道路的高架桥并且撞垮桥墩,势如破竹地冲撞进车道另一头的住商混合大楼群,于十层楼高的大楼中间开了一个风穴,接着从巷子窜过,使位在巷旁的一栋公寓和四栋住宅变成了尘烟,不留痕迹。

耳中根本听不到当时恰巧在射线上的生物们所发出的悲鸣和惨叫。

只见冲击波后头高高溅起的血沫与肉片、粉尘与瓦砾、石灰与钢筋与水泥在暮色的上空乱舞。

低沉的鼓动深入地底,振动甚至浸透至地底下深层的岩盘,从根柢撼动大地。

以气弹破坏的地点为中心,四周围的建筑一如从水面上航行而过的涟漪般陆续崩塌。早就过了耐久年数的极限,只是一直苦撑着的建筑物有种仿佛终于解脱的感觉,同时扬起的大量煤烟和尘土,让原是金黄色的天空渐渐暗沉了下来。

崩塌倒坏的声响不绝于耳。一如废墟在凄鸣般,或远或近的嗡嗡轰声不断回响缭绕。被击飞到上空的物体不一会儿如同倾盆大雨般,挟带着轰声从天而降。

静寂重新笼罩废墟,过了好一阵子,旁观一连串经过的第三者们总算回神。

在路旁远望过程的财前和式岛双腿止不住颤抖,当场瘫坐在地。

连玉也讶异地张大嘴巴,对远远出乎预料的惨状哑口无言。

“真是了得。”

把军刀收回刀鞘,瞥了自己所破坏的景致一眼,由纪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气弹凿穿了整个柏油路。就像用特大的汤匙挖开表面一样,一个一个弧度平缓的痕迹被凿开在路上。那条路上的建筑物工整地往左右两边崩塌倒下。如果定睛仔细观察,路上有无数疑似变异牛下场凄凉地所变成的肉块。破坏的女神回望众人,指向前方。

“我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破坏。看来根本没必要引诱它们过来。”

由纪显得有些面色欣喜。玉僵着一张脸开口说:

“你那招怎么感觉比之前更有威力了?”

“我涵养了一个月左右的气,威力自然会跟着提升。”

就像不足以挂齿的小事般,由纪淡然地表示。气基本上是平日积蓄多少,战斗中就有多少可以消费。如果是呼吸器系特进种,在战斗中也有办法蓄气,不过一般而言只要耗尽了气,就必须再花时间积蓄。

愈是长时间积蓄威力愈是增加……听到这话,一个俏皮的笑话在玉的脑海里闪现——

“照这样说来,是那个啰。就跟那个是一样的道理吗?”

“?”

玉粗鲁地朝由纪说出固体排泄物的俗称,然后面挂爽朗的笑容说:

“忍了一个月之久,也难怪放出来的成果会那么吓人。”

由纪“嘶”的一声,长长地吸了口气含住哨子,合上眼晴鼓着腮帮子,“哔————”地吹起了刺耳的哨音。

玉倒在地上活像只蚯蚓一样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大喊:

“好————痒——————啊——————”

“谁教你这么下流!”

面泛红晕的由纪怒斥。尽管对玉而言这不过是一个俏皮的玩笑,然而听在由纪耳里却无疑是种骚扰。

“快————住—————手—————”

“不准把气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哔————哔————哔————由纪气得失去冷静,一再下令玉体内的病毒攻击。

“我以后———不会————说了———我再也———不会———说了———”

玉用力挤出的声音响彻在化为一堆瓦砾的街上。直到看不下去的一之谷从车上跳下来制止之前,由纪一直毫不留情地猛吹哨子。

等到驾驶座的灯笼点燃火苗,满天的星海出现在头顶上时,一行人才总算抵达了新宿南口。

迟迟升起的月亮悬挂在东方地平线的上空,就仿佛从夜空喷出般连轮廓都鲜明异常,将糜烂的鲜红色光辉投射在死气沉沉的街上。

往昔被七彩缤纷的照明装饰得金碧辉煌的不夜城,时至今日却是落寞地只得红铁锈色的月光披身。

街道、铁路、通信设备、电力、瓦斯、上下水道等所有的都市基础建设全都失去了作用的现在,不单只有新宿,昔日的大都市几乎无一幸免地全成了无人的废墟。

毕竟水没了,土地也欠缺生产性,交易通路上并不发达、充斥着物障,因此也无法发展成驿站。

不过,昔日的大都市至今还是保有一项魅力。

那就是尚未开采保存得完好如初的耐久财。

在六十年前克服病毒残存下来的1%人类——如果把范围局限在首都圈,那个数字约是十二万人左右,而那些人们为了之后能继续苟延残喘,赌命互相争夺都市所残存的食物与饮水。

等到连真空包、罐头之类的保存用食品也消耗殆尽之后,他们才决定弃守都市,将重心移往狩猎采集生活。

从荒芜的都市向拥有更高的生产价值的土地前进,人类的大迁徙就此展开。

后来,当在山野的采集生活开始步上轨道时,人们想到可以回收沉睡在都市的庞大耐久财。

过去人类只讲求衣食住当中的食,然而在生活品质渐渐恢复之时,对于衣饰、住宅以及娱乐的需求也开始慢慢浮现。

好比说服饰用的布料、寝具、家具、餐具、文具、烟酒等嗜好品、教育用的书籍、小说与漫画等娱乐书籍、以及最为抢手的油,那些宝物就沉睡在过去人类废弃的市街上。

一开始的时候,回收范围仅局限在邻近的市镇。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邻近的物资有枯竭的趋势,人们也不得不开始远行,于是共组马车队到外地回收物资的共同体开始出现。

但那是异常艰困的旅程。

因为通往都市的交通要道在当时早已处于变异动物——怪物猖獗的状态。

到外地回收物资的人一去不回的情况有增无减。

由于怪物攻击力强大,自然必须投下大笔的资金聘请护卫抵御,如此一来到外地回收物资反而不符成本。

大多数的共同体对于回收物资态度转趋于保守。

相较之下,在共同体内部生产生活必需品才是聪明的抉择。

也可以说是怪物的大横行阻碍物资的流通、妨害经济发展,导致共同体围绕着稀少的物资你争我夺。

另一方面,说到调布新町的情况。

这里是最接近新宿的共同体。因备有货运马车,居民在饮食方面也不虞匮乏。此外,还有专门的士兵——特进种四人常驻在此。

东京近郊坐拥常备军的共同体还不多见。仅有少数大规模共同体的经济能力雄厚到得以维持不具生产能力的军队。

但是即使无法维持军队,总能维持特进种。问题纯粹出在成本。将特进种训练栽培成专门的士兵,并将有关战斗的一切事务交付给他们,这就是调布新町采用的方式。

由纪就是核心人物。

花费她一人的成本所获得的军事与经济的效果,约等同于百人规模的常备军队。对于调布新町町长而言,久坂由纪是不可多得的贵人。单论近年来她对镇上兴盛的贡献,便无人能出其左右。

现在新宿的经济财几乎由调布新町独占,若没有她卓越的战斗力是无法办到的。在这个时代,保有优秀的特进种效果绝伦。

由纪现在会试图驯养玉,理由就出在此。由纪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制服玉,希望矫正他那卑劣的性格,让他把力量运用在协助调布新町上。而且她直觉地相信镇上的人会因此变得更幸福。

“你是想杀了我吗!”

玉下马的同时,还在对刚才吹哨子的事情发满腹的牢骚。

“错的是你。”

由纪反唇相讥,抱起一捆货物架上的木柴。

“好了好了,总之我们平安抵达啦,就别吵了嘛,好不好?大家都没事吧?会不会累?”

一之谷一边连忙喋喋不休地打圆场,一边抱着铁锅和支架从货物架下来。

“星星好漂亮喔。看来今晚能睡得很甜。”

财前和式岛无忧无虑地说着,一人负责添加木柴、一人负责生火。

他们扎营的地点以前是新宿车站南口前的皮场。

地面的石板上处处都是裂痕,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六十年前坐落在广场一角、来自西雅图的咖啡厅呈现半塌的外观,成了诸多植物的温床。

昔日知名的百货公司和手机公司所搭建的白色铁塔像是刺入星空般,伫立在铁轨的另一头。两栋雄伟的建筑被红铁锈色的月光浸蚀了壁面,显露出一副寂寥冷清的模样。

一行人在湿气略重的地面上将睡袋排成圆状,各自坐在自己的睡袋上头围拢着营火。

一之谷把铁锅安放在铁制的四脚支架上,以味噌熬煮豆子与白萝卜。

这一刻的气氛十分平静祥和,围拢着营火的五人表情比起赶路时都要温和了许多。尽管还是得继续提防怪物来袭,可是生起火后就能放心了。唯有这一块角落,即便是带有强大威压感的深幽黑暗也无法趁隙接近。柴火爆裂的声响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

一会儿,诱人的香味开始在四周弥漫,令人食指大动的红味噌渐渐融进了春夜低荡的空气之中。

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准备掀盖的一之谷身旁响起。

“把这个也放进锅里一起煮吧。”

转头一看,是玉面带微笑、单手拿着巨大的肉块。

“那是哪来的肉?”

“就刚才那些变异牛的肉。看到有感觉还不赖的肉掉在路边,我就捡起来了。”

一之谷的脸开始抽搐,由纪厉声怒骂:

“奴隶!不许你把那种东西放进去!”

“为啥不行啊!这真的很好吃耶。怪物我吃这么久了,你看我都没事啊?可以吃的啦、可以吃的啦。”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与众不同!不要跟一般人混为一谈!”

“干嘛这样,太过分了吧。我是觉得很好吃才想分给你们的。”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别吵了。毕竟有人不敢吃牛肉,等大家都吃饱了你再放进锅子里煮吧。”

在一之谷的安抚下,玉和由纪都闭起了嘴巴。这两个人似乎只要一开口就会演变成唇枪舌战。

半晌,白萝卜熟透了,加上青菜后,一伙人享用着一之谷所平分的晚餐。尽管是粗茶淡饭,味道却是非常美味。就在玉的脸上浮现了笑容的时候,式岛冷不防高声惊叫。

“啊!有骨头!”

循向他的视线一瞧,藉由营火火光的照耀,可以看见草丛里有数具趴在地上的人骨,骷髅破裂的眼窝长出了蔓草的幼苗。玉以一副从中受中回归现实的模样说道:

“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啊,是这样吗?我们是第一次离开镇上到外地,所以……对不起。”

确实,财前和式岛从出生以来就不曾踏出调布新町一步。镇外有盗贼和怪物游荡,充满了危险,每个家庭都严格禁止小孩单独离开共同体。财前和式岛也是在年满了十五岁之后,在道场实力也获得认可,才终于获准参加这次的旅行,所以两人心情都有些兴奋。

“这么说来,这一带过去曾经是神追军大开杀戒的地点吧?这些骨头会不会是当时留下来的?”

听到财前的说法,玉用兴味寡然的视线扫视了四周,鼻子发出一声闷哼后一语不发地重新开始吃起碗里的食物。喜爱谈天说地的一之谷从旁打岔:

“你是说三十年前的篡夺王——雾崎桐人吧。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号人物呢?真想会上一会。”

“是呀,我们也很感兴趣。因为现存的情报只有亲眼见闻过神追军的人口耳流传下来的故事,反而让人有更多的想像空间了……’

“雾生馆道场的师范说,引发目前这场混乱的元凶正是那场西征。不过在我们学徒的圈子里,还挺多人欣赏桐人的喔。他的作风固然很残暴,不过感觉他也算是个梦想日本统一的浪漫主义者不是吗?听说他的事迹后,我就慢慢有这种想法了。”

财前和式岛似乎愈讲愈起劲,之后两人开始阐述关于消失在历史黑幕中的篡夺王的臆测。

人称“没有明天的征服者”“集团战的天才”“鲜血的浪漫主义者”——桐人的身旁充斥了许多依附在英雄传说底下的魅人名号,那股背德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时下的年轻人。

财前两人所知的关于雾崎桐人的事迹如下——

距今约五十年前,正确的年分是西历二○二四年,原先支配着秋叶原邻近的废弃街“神追”的太田原清显毫无预警地失势,有如李尔王的翻版般遭到了流放。首谋者就是往后人称“篡夺王”的雾崎桐人和盟友涩泽龙之介。两人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本是太田原权利根基的神追之地,积极地向周边的小规模共同体展开武力统合,于二○四三年左右将东京一带完全纳入了自己的支配。

但就在二○四七年十月,桐人突然和龙之介分道扬镳,带走了神追军大半的兵力,开始向西展开进击。这也是世界污染以来,空前绝后的大型武力远征“西征”的起源。

跟随他的兵力据说超过了三千人。庞大到现今无法想像的大规模军团蹂躏了拦阻去路的共同体,以秋风扫落叶之姿不断西进。

凡是违抗者,一律毫不留情地血洗,臣服者则以最下层从属的身分被纳为军中人员。神追军不存有兵站这种设施,粮秣全在当地调拨。

可谓迅雷疾风,不知是否还有明日的军团,那股受到强度压缩的暴力,从发生到收敛的过程一如巨型台风般。

军团的前方总是有圣兽利维坦的旗帜在飘扬。七头海蛇以具有人格的混沌之姿在旧约圣经登场。

‘无论是刀剑、标枪、还是弓箭,都无法刺入他……他视棍棒如稻草,嗤笑标枪的呼啸……地表上没有能支配他的事物。他生来便不知何为恐惧。——约伯记41:11-25

混沌的化身——雾崎桐人深爱利维坦的寓意。在那面旗帜飘扬过的痕迹,仅剩焚毁得面貌全非的街道和糜烂的尸臭。即便是试图抵抗的关西联合兵团也被践踏在脚下,所有人都认为日本再也没有其他能阻止神追军的势力存在了。

然而西进在跨过兵库县加古川之后便突然停止。梦结束得令人错愕。桐人一心专注在进击方向,以至于疏于防备内鬼。

高举叛旗的是日后的姬路移民地市长——涩泽美歌子。

据说被美歌子偷偷下了安眠药的桐人,在睡梦中身体被砍了六十刀以上而丧命,化成了血袋的尸体最后被美歌子下令弃置于加古川。

神追军因此解体,包括美歌子在内的四名将校,利用西进途中所收集来的金银财宝,日后创建了人称“姬路移民地”的全新大规模共同体。

篡夺王对后世留下的影响就是对于暴力的肯定。

西征以来,可以明显感受到“错在受害者的身上”的想法成了社会普遍的价值观。散落在日本各地的共同体各个变得保守封闭,对外则毫不保留地展露敌意。如果轻易地相信外人,很有可能会遭到背叛,被迫成为附属。避免沦为败者的要诀,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就在没有新的征服者现身,人类缺乏互信的状态下,永无止尽的斗争在全国各地不断继续延烧——

待财前俩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始终保持着沉默的玉像是揶揄似地说道:

“雾崎是个平凡的笨蛋,他不过是打架比较强的傻子而已。”

“他才不是什么平凡的傻子吧。如果真是如此,怎么会有能力率领三千人的军队呢?”

“那只是因为有其他人罩他而已。不过他终究是个笨蛋,所以他最后才会无法得逞,落得那种下场。”

听玉说得斩钉截铁,由纪打破了缄默。

“率领三千人马的笨蛋吗?这想法的确是很有你的风格。’

“跟我的风格无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玉以心直口快的口吻如此一口咬定,发出讪笑。由纪并未特别回应什么,也没有将玉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默默地看着橙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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