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框窗户吹入一阵徐风,白色蕾丝的窗帘静悄悄地随之扬起飘摇,将一股浓郁六月草木气味且潮湿温热的空气迎入了病房。
躺在木制床铺的白色床单上,由纪合起书本向窗外看去。
经过一个礼拜的阴雨绵绵,天气总算放晴,外头出现了梅雨季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挂在装了护壁板的墙上的古老发条时钟,指针落在傍晚的五点。
由纪现在所身穿的浅黄色木棉病服是町长赠送的礼物。用优质的布料裁缝制成的这件衣服,穿起来感觉格外舒适。除了这件病服外,还有许多担心她伤势的居民送来探病的礼物。关于前些日子所发生的事件,町上的居民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还大方地表示关切。
在世界污染后的这所木造瓦顶的简朴医院,就位于调布新町町役场的附近,所以每当中午或黄昏,常常会有役场的人员前来探病。战争结束刚被抬来这里的时候,前来探病的诸多人潮多到让人心烦意乱,但就在时间过了三个礼拜的今天,探病的人数也难免少了一些,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增加了。就拿今天来说,不久前理绪还陪在一旁,不过后来留下一张“我去准备晚餐”的便条就离开了。
光线汇聚在窗帘的表面。由于蕾丝的功能性设计,开始西斜的阳光无法充分地射入室内。
由纪伸手拉开窗帘。
黄铜色阳光在窗户的自十字木条分割之下,形成一束束的光芒,将空气中的浮游物体照亮得无所遁形,斜向横贯了室内空间后,汇集在打磨过的地板上。室内的色彩因为少量的光粒子喧闹转变为琥珀色。
窗户的外头,多摩川的堤防和橡树林都罩上了一层暮色。结束农耕工作的小孩子们哼唱着歌从堤防上头回家。
由纪闲得都快发慌了。床边的化妆台上摆放着许多町上居民赠送的慰问品。由纪从中挑出一颗苹果,拿水果刀一刀又一刀地削着皮。
右眼的眼罩还无法拿下。左手虽然也缠着绷带,不过已经恢复到可以握住苹果了。折断的肋骨也顺利接了回去,左脚的大伤口也完成缝合,接下来只需要在住院生活中锻炼肌肉便能重回职场。
就在由纪削完皮、准备直接大口咬下整颗苹果时,入口的木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身体还好吗——?”
从门缝露面的是一之谷。
“会不会觉得闷热?会不舒服吗?”
“还好,这温度很舒服。”
“哎呀,你在吃点心喔?”
“要吃吗?我可以分你一半。”
“哎唷,不用跟我客气啦。由纪你得多吃点东西好恢复活力才行呀。”
“嗯。”
“你是不是有点发胖了?”
“咦,真的吗?”
“开玩笑的。”
“讨厌耶。”
由纪眉头一蹙皱成八字眉,一之谷用微笑回应。在床边的木椅坐下后,一之谷将目光移向窗外。
“天气放晴了呢。吃完苹果要不要去散散步?不晒点太阳不行喔。”
“啊,我想去。”
“嗯,那你快点解决吧。”
“你也帮忙吃一点嘛。”
急着想到外头散心的由纪,把苹果切成两半,分给了一之谷。
身穿浅黄色的病服,拄着松叶杖,由纪在一之谷的扶持下来到了多摩川的堤防上头。
“好舒服喔。”
这是由纪睽违许久的户外活动。
在遥远的上游处可见连绵不绝的山脉,太阳从那道薄墨色棱线的正上方朝着下游射出最纯净天然的光。在毫无遮蔽物的辽阔天空上,可见形状千奇百怪的云自由奔放地让白色的色彩飘游,地面上湛蓝的河川朝东方缓缓流去。在看腻病房那隔着窗户眺望的分割风景之后,由纪眼晴十分享受这个开阔感。
由纪闭上眼睛,双手往两边打开,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被雨沾湿的青草和拂过河面的微风芳香分送到身体的各处。
“不知会不会有晚霞耶。”
一之谷远望西方的流云喃喃说道。虽然目前天色的大致还是呈现黄铜色,不过再晚一点或许会出现红通通的晚霞也说不定。
“真希望可以看到晚霞。”
由纪一如追着即将下山的太阳跑般往目标上游前进。一之谷也跟在一旁搀扶着她。堤防斜坡上的草丛里,零星地散布着结出黄色或橙色花瓣的刺红花。
一之谷单手压整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哼着鼻歌、一边配合由纪的步伐缓缓行走。
“岩佐木先生复原的情况似乎相当良好,现在已经能自己拿碗吃饭了。”
“是吗。”
“他食量好夸张喔,虽说看那身材也难怪啦。鸟边野先生就还需要点时间调养了。毕竟双眼失明,之后有得辛苦了。”
“虽说他也是自作自受……不过感觉有些可怜。”
鸟边野与岩佐木现在都成了调布新町的阶下囚。町役场的腹地里设置了临时的监牢,两人过着一边接受治疗一边接受审问的日子。
“他们日后会怎么处置?”
“目前属意的方案是以送还战俘的形式,在我方使者的陪同下一起回到姬路。站在町长的立场,他希望把由纪的问题端上姬路的谈判桌,所以想要先制造那个契机。”
“我想涩泽市长是不会吃那套的。”
由纪表情僵固地如此说道。涩泽美歌子冷酷的眼神与冰冷的手指在脑中浮现。她抱起在父母尸体旁边嚎啕大哭的由纪,以凄艳的声音扬言“尽管恨我吧,随时来取我的性命”的时候,挂在脸上的那个表情——由纪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但一之谷不明白美歌子的可怕之处,所以她做了天真无比的回答: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得通呢?况且,就算计划触礁,只要再思考别的方法就好了。”
“…………”
“我们的镇需要由纪。有你在,我们再也不怕盗贼和怪物的威胁,交易也获得不小的帮助。所以由纪你不必去烦恼姬路的问题,就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待在这里吧。这么一来镇上的大家也能安心啊。”
“谢谢。我很感谢你的心意。”
由纪严肃刻板的说词令一之谷不禁露出了觉得很伤脑筋似的微笑。她环视四周想换个话题聊聊,找到了一个绝佳的题材。
“你看那边。看起来感情好好喔。”
由纪眯眼瞧了一之谷指示的河畔。由于其中一只眼睛戴上了眼罩,因此视线些许受限。她睁大另一只眼睛一瞧,在亮晶晶的河面反光照耀之下,有两个宛如皮影戏所投射的人影正背对着这里在垂钓。
“理绪?”
“旁边好像是玉。”
“啊……”
“他也是出来做日光浴的吧。你们后来有没有讲过话?”
“……没有。”
“为什么?玉不是在你的隔壁病房而已吗?连打个招呼也没有?”
“没有啦,呃,那个……”
由纪垂低头把无语伦次的话语给吞回肚子里去,表情被头发遮住而看不见。
一之谷一脸错愕地看了由纪的反应后,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玉也真厉害。他不是全身严重灼伤吗?竟然痊愈得比由纪你还快耶,吓死人了。”
“…………”
关于玉的状况,透过前来探病的人口耳相传由纪也略有耳闻。听说他的外伤已将近完全恢复,再不用多久就能出院的样子。虽然两人彼此是隔壁病房的邻居,但被送到医院至今还没交谈过任何一句话。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尴尬。
但一之谷对由纪微妙的心情浑然未觉,大声地在堤防呼喊。
“理绪!玉!”
那两个宛若皮影戏投射出来的人影听到那一声呼唤,一同回过了头。理绪面带笑容迎上前,奋力爬上堤防的坡道,握住了由纪的右手。
“欸,理绪……”
理绪笑着牵起由纪的手,邀她一起到河边,由纪一脸不知如何是好地看了一之谷。或许是自以为这是体谅的表现,一之谷只是停在原地笑,还挥手说了声慢走表示欢送。
堤防下面的泛滥平原开满了野花。
由纪携着拐杖,由理绪牵着手,穿过了色彩缤纷的群花之间。西斜的阳光为理绪和由纪在草原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玉站在水边,时时转头回望身后,一边用生涩的动作移动钓竿。他身上所穿的是一袭跟由纪一样町长所馈赠的木棉病服。不过颜色跟由纪的不同,玉的是鲜明得有如夏空般的蓝色。一旁的鱼笼里可窥见几条鱼的银色尾巴。
“唷。”
瞅了由纪的脸一眼,玉貌似羞赧地打了个招呼后,马上把脸别回水面。玉的举动也跟由纪一样似乎有些不自然。
理绪微笑着仰望由纪,拉拉她的袖子要她看记事本。
‘要跟玉说谢谢喔。’
“……我知道啦。”
由纪清了清喉咙,扬起脖子看着天空思考想说的内容,接着向玉的背影开口攀谈。
“那个……雾崎先生。”
听到这一句话,玉腿软了。他跪倒在地,背对着由纪颓然无力地垂下了头。但由纪无视他的反应,仍口齿不清地继续表达内心的谢意。
“就是……那个……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早知你是雾崎先生的话,我想我应该就不会对你注射病毒、把你当成奴隶、又吹哨子折磨你了。而且你的态度和言行简直跟小孩没两样,所以我才迟迟没有发现。那个,总之……我很感谢你的厚意。”
由纪固然在途中就发现自己想讲的话变得支离破碎,不过感觉继续说下去内容只会愈描愈黑,只得牵强地画下句点,向玉深深低头行礼。
腰使不出力的玉盘腿在地上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仰头看了由纪。
“……那是怎样?新学来的挖苦方式吗?”
“不,那个……这是在道谢。”
“喂,理绪,你别光顾着笑,帮帮这个低能女好不好。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在挖苦还是在道谢。”
理绪一边无声笑着,一边旁观两人的互动后,提起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东西举到了胸前。
‘我回家杀鱼啰。从现在起玉是由纪的看护了,一定要小心带她回病房喔。’
“喂,你不准一个人溜走!”
不等玉说完,理绪提起鱼笼一溜烟地就往堤防跑去。
如豆粒大小般的理绪和一之谷在堤防上头朝着岸边挥挥手,折回了镇上。哑口无言的玉和由纪就这么被留在河畔边。
两人互望了彼此的脸。
但随即又别开视线看向别的地方。玉盘着腿漫无意义地撩动钓竿,由纪则是毫无意义地拔着满地都是的狗尾草。
天色渐渐垂暮。时间一分一秒白白地过去,最后才由纪率先开口了。
“……我有问题想请教你。”
“嗯?”
“……你就是那个篡夺王——雾泽桐人吗?”
玉揪着一张臭脸回望身后的由纪。伸手搔了搔后脑勺之后,又把头转回去看着河面。平淡没有起伏的话语隔着后背传进了由纪的耳朵。
“现在在这里跟你讲话的我,以前确实是名叫雾崎桐人,但那个名字我早已经舍弃了,所以目前的我没有名字。不对,好吧,硬要说的话玉就算是我的名字吧,嗯。”
“……那个怪物是?”
“他是桐人啊。虽然我选择舍弃了名字,但是他并没有,可以说现在只有他是雾崎桐人吧。省得麻烦,叫他桐人就好了。”
玉背对着由纪低声发牢骚,他的言语中掺杂着一种类似孤独的感觉。
一阵徐风吹过,河畔边的草丛迎着风微微摇曳。不知不觉间,浅滩上映照着傍晚天空的紫红色。
由纪默默不语地凝望着西边的天空。在视线的前方,天空正如一之谷所愿开始慢慢飘起了晚霞。
“请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咦?”
“呃,因为我的脚还会痛。”
由纪轻轻提起手中的松叶杖。
“……拜托不要再这么客气地说话了,一整个让我无所适从。用你平时惯用的那个嚣张男人婆的措辞说话好吗?接受的话我就答应你坐旁边。”
“可是……”
“你姿态放低反而让我坐立难安啦。算我拜托你,用过去的命令口吻说话吧,这样我才不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好吧。”
由纪嘀咕着,在玉旁边的石阶坐了下来。两条腿随意地向前打直,盯着涓涓流水。
两人身后的镇上开始亮起盏盏灯火。盘结缭绕在西边天空的云层染上了一抹粉桃色,在云层的缝隙仍留有清澈的水蓝色余晖,一如用水彩颜料调配而成般的红蓝两色,对比在山脉棱线的另一头打盹。
抬头看正上方,天顶已经泛起了深蓝色,东边天空的下缘可见高亮度的星星闪烁。
两人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夜色渐深的天空,天色以难以察觉、缓慢但又稳健的速度渐渐降低彩度。
犹豫不决了一会儿,由纪终于把好奇许久的问题给问出口。
“那个时候,为什么你又折回了镇上?”
“啥?”
“就是调布新町遭到姬路兵攻击,我被鸟边野捉走的时候……我不懂你怎么会跑回来解救我们。你看起来不像对镇上抱有恋栈,我下场如何跟你应该也没有关系。”
“喔,单纯只是我看不爽姬路那帮人而已。我的个性没办法被人骑到头上还能忍气吞声。”
玉冷冷地搪塞。
由纪原本想就这么接受这个答案,可是心里仍存有着某种纠葛。
玉当时的行动不管怎么看都像另外藏有由纪所不知的隐情,只不过还缺少了明确的证据。
不,论线索其实有一个。由纪决定把认识玉以来两人曾有过的对话和互动里,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问出口。
“我还有另一个想问的问题。”
“什么啦。”
“真理是谁?”
“!?”
玉瞪得老大的两只眼睛朝向了由纪。玉的反应比预料中的还要激动,由纪抓紧机会继续追问。
“你当初在油菜花田昏睡,梦呓时曾经说出‘真理’两个字。我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却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
“……我哪知道。不要问我。”
和表面上的说词背道而驰,玉的举动仍残留有动摇。由纪注意到他握着竹竿的手隐隐约约地正在颤抖。
“我求你告诉我。那个人物应该也跟我有渊源。当我从你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胸口震颤得好厉害。我想我绝对有在某个地方见过那个人,可是却不知何故想不起来。”
“你在说啥啊。跟你有关系……那怎么可能。”
玉的回答显得含糊又口齿不清,明显有在隐匿什么事情。
“不要睁眼说瞎话了,跟我透漏一点消息又有什么关系?我也想知道真相啊。”
玉一直低着头,一边克制打个不停的哆嗦,一边毫无意义地上下左右胡乱挥动着钓竿。
接着他叹了口长长的气,在做了一回深呼吸之后,玉一脸无精打采地转头面对由纪。
“……真理是我名义上的姐姐。”
“……姐姐?”
“六十年前,她牺牲自己的生命给了我这副身体,是我的救命恩人。”
玉面带难过的表情搔弄着后脑勺,继续开口说道:
“……你跟真理有几分神似。长相和个性虽然完全不一样,可是本性的部分真的非常相像。不对,与其说是本性……那叫什么呢?该怎么形容才好。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啦,总之就是基本的地方非常类似。”
“…………”
“你一定觉得我脑袋有间题对吧?”
“……把话说完。”
“然后……真理留下奇怪的话以后就死了,什么‘我们在铁桥再见’之类的。这句话本来我一直没搞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个该怎么说呢……”
玉话含在口中欲言又止十分痛苦,一副无法把想法顺利转化成言语的模样。由纪直觉地知道玉想说的事。
“我和你当初就是在铁桥上决战的吧。”
“是啊,没错。嗯,所以……嗯。我说完了。”
“…………”
“……我说完了啊,嗯。”
“……是吗……我明白了。”
“啊啊。你能明白我也很高兴。”
玉以敷衍的语气如此说道后,又把视线别回水面。
夕阳已没入山脉棱线的后头,天空布满一整面火红的晚霞。
河面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绯色重叠在群青色的水面上。过去文人歌咏的一点也没错,江水滔滔不停留。它们总是时时变化多端,不停向前流。
玉自始至终一脸尴尬,三不五时睨眼偷看由纪的脸,仿佛充满了不安的言词不禁冲口而出。
“你那个表情是怎样啊?”
“嗯?有哪里不对劲吗?”
“不要笑得那么奸诈。铁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没有在打什么坏主意啊。”
“那你快收起那个奸诈的笑容。”
“我没有笑得很奸诈呀。”
“分明就有!”
表情和悦的由纪在玉的面前挥舞之前拔下来的狗尾草作势挑逗。然后语带淘气地调侃道:
“说穿了,那个时候你是特地跑回来救我的啰。因为我就像你的救命恩人的翻版。”
“不是!才不是那样!”
“是吗——”
“那是什么脸啊。不要窃笑了低能女!”
“我没有窃笑。”
“分明就是在窃笑啊!”
由纪脸上挂着笑容,在玉的眼前频频抖动狗尾草的前端。
“别闹了!”
“干嘛对我大吼大叫。明明跑来救我一命呢。”
“我就说了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由纪用清新透明的笑容回应了玉的咆哮。
一阵风徐然吹过,风中夹带着一股夏天的气息。再过不久,就能听见蝉鸣在调布新町响起。
——继续在这镇上多停留一些时日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玉向由纪怒吼的同时,一边在内心角落悄悄如此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