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序

台版 转自 AJ@轻之国度

如果当时有严格遵守父亲的叮咛,就那么留在小溪玩耍的话,或许久坂由纪往后会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由纪突然不再嬉戏,把脚从浅滩抽离,然后转过稚气未脱的脸,面向同村的其他小孩。

“我们回去吧。”

原本嘻嘻哈哈地用清澈的溪水互相泼水、嘻闹的孩子们,一听到由纪的话,无不停下手边的动作,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村长明明交代小孩子要乖乖地留在这里玩,直到有人人来叫大家回去才可以走的。

“乱跑会被骂的啦!”

“我们要听话待在这里玩才行啊!”

“不听话会惹由纪的爸爸生气吧?”

由纪不由分说地向一脸困惑的孩子们摊牌:

“反正我要回家了,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玩你们的吧。”

丢下这句话后,由纪在赤裸的身子上披了件粗纹的木棉衣物,套上母亲亲手编织的可爱车鞋,转身背向大家“哒哒哒”地快步跑走了。

留在小溪畔的小孩子们,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由纪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溪边枝叶茂密的杂木林中。尽管不乏有比五岁的由纪还要年长的小孩,可是少了大人的率领,没有人敢从这里独自回村。

不过由纪有办法自己回到村子——在场的小孩全都知道这件事。久坂由纪是与众不同的小孩。

“嗯、嗯!”

由纪一边从闭成一条线的嘴巴中发出类似吆喝的喘息声,一边拼命摆动圆滚滚的幼小四肢,在溪流沿岸的杂木林朝上游方向奔跑。脚边绿草如茵,透过隙缝隐约可见颜色漆黑的腐叶土,杉木和山毛榉的芳香低垂笼罩着陡峭的斜坡。

六甲山四处都可听见如雷贯耳的蝉鸣。午后的毒辣阳光被绿意盎然的树林过滤,化作了宛若淡绿色的光之天幕,温和地洒在爬着斜坡的由纪背上。

无论跑了多久,由纪的呼吸始终保持顺畅。纵使一路上都以全速奔跑,手脚的摆动却不见有丝毫迟缓的迹象。她那奔驰的姿态,与其说是藉脚掌踏地使力,更像是以地面为跳板飞跃。由纪的冲刺就宛如正在低空飞翔。

眨眼间由纪抵达了山脊。她先是吁了口气,“嗯”的一声做了口深呼吸,接着跨出小小的脚步踩在沿山脊打通的山径上,朝着久坂村疾奔而去。只需往右看去,便能透过杉木的树梢眺望远方大海的群青色,但当下的由纪却丝毫不贪恋眼前美景,一心赶着回村。

由纪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上午前去溪边通过此处时,这条山径的两旁是一片茂密的杂草和羊齿植物,桔梗的紫色花卉穿插其中,四处可见灌木丛生;然而现在由纪眼前的土地却被夷平得有如被布抹过一样。

相对地,红土上则是烙印下一双双形似枫叶的巨大脚印。无数的脚印一路向久坂村延伸而去,地上的草被践踏得面貌全非,桔梗也沾满泥泞,灌木则被击飞到山路的两旁。当中不乏拦腰折断的小树,切断面非常平整俐落,没有参差不齐的木刺,仿佛是被巨大的镰刀所砍断似的。

由纪的心脏开始不安地狂跳。平常清新宜人的山上空气,这时却显得冰冷异常。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由纪不由自主地低喃了一声。

这阵子,由纪的父亲和村里的大人们每天开会到三更半夜。场上没人笑过一声,个个面挂凝重忧郁的表情,就像长了青苔的地藏王雕像一样,总是板着脸固坐在地炉旁。

由纪不知道大人们究竟都在谈些什么,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不断沉积在由纪小小的胸口里。

就快赶到村子了。这时传来一股不知名的焦臭味,木头爆裂的声响传进了耳里。由纪扬起视线向上看,可见阵阵青灰色的煤烟在绿叶的后头袅袅升起。山中的空气包覆着热气,缓缓地将热风带了过来。

由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加紧脚步。

位在这条路尽头的,理当是由纪再熟悉也不过的那个安和乐利的久扳村。

担任村长的是个性一板一眼、脚踏实地的父亲,和村民们就像大家庭的一分子一样相处融洽。父亲平日总是哼着歌务农,晚上则和村民们一同围着营火载歌载舞、抑或观赏村里头年轻人表演的无厘头闹剧捧腹大笑;打成了一片的小孩子们则是以捉迷藏、鬼抓人、爬树为娱乐——尽管生活不富裕但人人乐天知足的久坂村,就座落在这条路的尽头。

然而抢先映入由纪眼帘的,却是一群身着纯白军装和迎风飘扬的绯色斗篷,手持十字状铁矛的骑兵。他们背向由纪,瞟了久板村的方向一眼,以粗鄙蛮横的声音大声谈笑着。

那些士兵骑乘着貌似鸵鸟的生物。它们头上长了两根长长的触角,全身被绿色外皮包覆着,胸前则有两把螳螂般的镰刀。那是由纪这辈子从没看过的凶恶生物——姬路移民地所引以自豪的变种生物·镰鸟。

由纪猛然停下了脚步,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她放弃走山路,改为踏进杉树遍布的斜坡,选择迂回的路径前往久坂村。怦咚、怦咚,由纪的心脏大声地剧烈狂跳。

由纪深怕失足摔落,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横渡斜坡,总算来到了久坂村的正下方。她平趴在柔软的泥土上,爬上了极为高峻的坡面。只要从这里爬上去,应该可以抵达围绕在村落四周的木栅栏。

只不过——爬上了坡面的由纪看不到木栅栏。木栅栏早已被人践踏在地。在她的眼前,茅草屋顶的木造民房、家畜农舍、堆在农舍前的肥料、上头铺满了石块的的石顶长屋、塞了鱼干的草包、还有由纪的家——久坂村的一切,都冒出了一道道直冲天际的红焰。

放眼望去,尽是趴倒在地的大人们。举凡水井所在的中央广场、马厩前方、失火的民家门口等地——那些大人们的四肢颓然垮在地上,从他们身上汨汨流出的鲜红色液体,渗进了干涸的红土里。

由纪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只是怔怔地张大嘴巴,从坡面探出半张脸环视村子的现状。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由纪苦寻父母的身影。只要找得到父母,他们一定会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并教导自己正确的解决方法。

父亲、母亲呢——?

由纪骨碌碌地左右转动眼珠子,终于发现了父母的惨状。

由纪的父母一同被粗绳捆住身子、跪在地上。

母亲披散着一头美丽的黑发,有气无力地垂低着头,一旁父亲则以充斥了恨意的眼神瞪视着一名以纯白军装裹身的少女。

少女神色自若,对仇恨的眼神视若无睹。她盘起双臂,兴味索然地眺望被旺盛的火势吞没的村庄。

由纪的头发不禁倒竖了起来。

父亲饱受屈辱的模样撕裂了由纪年幼的心灵。

“父亲大人——!”

由纪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大叫着朝父亲的身边直冲而去。

身着白色军服的少女转头面向了由纪。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擦出火花。这一刻的光景将会永久烙印在由纪的脑海深处。

少女背对着火焰,因此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形在由纪眼中就宛若一道黑影,直到第二次跳跃时,由纪才清楚看出她的长相。

这名少女年约十五、六岁上下。一头长长的黑发率性地系在脑后,一身仿佛能倒映出火焰颜色的光滑细致肌肤。紫蓝色的眼眸四周是一排纤长得产生倒影的睫毛,蕴藏在少女那双眼眸里的,是凝视远比自己低劣的东西时所自然流露出的怜悯。那并非嘲笑或侮蔑。嘲笑和侮蔑一般是出现在睥睨和自己同等程度的人,沉浸在微不足道的优越感时发生的。然而这名少女所流露的眼神,却是从高不可攀的高处俯瞰下界时油然而生的崇高情绪,从天上无条件地施舍怜悯给那些在地上爬行的可悲生物似的一种视线。

有一层灿光依附在少女修长的四肢上头。明明她的身材尚留有一丝稚嫩的气息,但身体轮廓却散发出不可直视的磷火,仿佛是因为莫名的差错才会出生到这个世上的人物般,其存在从四周的风景跳脱了出来,宛如浮贴在这片光景之外般,显得格外醒目。

——涩泽美歌子。

由纪往后将会知道这是少女的名字。不过对这时的由纪而言,少女不过只是一名烧毁村子、把父母捆绑起来的可恨敌兵之一罢了。由纪之所以会朝她动手,纯粹是因为美歌子居高临下瞧不起她的父亲的态度。

由纪握起积聚了练气的拳头,蹬地的脚跟喷出了火花,贴着地面拖出一道乍看下会误认成燕子的低空轨迹。由纪打出的拳头灌入了美歌子的腹部。只见美歌子挨了拳头的身体弯成ㄑ字状。

“市长!”

近卫兵顿时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接着才回神大叫。美歌子挺出掌心示意士兵止步,抓住由纪那只陷入了横隔膜的手腕后,她面露开怀的笑容,一把将那幼小的身躯提到自己的眼前。

“本以为只是个垃圾,没想到让我挖到了宝。”

美歌子近距离仔细观察着死命地摆动双脚挣扎,企图挣脱控制的由纪。

“这么小就习得练气的功夫,想必是超一级的特进种。”

由纪放弃挣扎,喘着大气,气势汹汹地从正面狠瞪美歌子。美歌子露出爽朗的微笑后,粗鲁地随手一抛,将由纪扔给一旁待机的士兵。

“不许对我的女儿下手!”

久坂村的村长,由纪的父亲粗着嗓子咆哮。他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以上。蓝色棉衣上头纲绑着粗绳,士兵粗鲁地抓着他旳头发,将他强健的身体向前压在地上,迫使他做出跪拜在美歌子膝前的姿势。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朝着土方,倏然睁大。

“你们这群野蛮人、强盗!阻碍社会重建的元凶就是你们这种人!”

村长的声音低沉嘶哑,视线愤怒到快喷出火来,凶悍的眼神一直线地刺向了美歌子。

美歌子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只以极为目中无人的口吻说:

“她是你的女儿吗?”

“胆敢加害我女儿我就杀了你!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

听闻村长的威胁,美歌子顿时面露错愕的表情,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左右摇头叹气。

“一村之长也不过如此尔尔,难怪会吸引同样傻气的一丘之貉。”

“放我的女儿走!”

“我拒绝。”

“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我们是为了让双方坐下来谈判才放你们进村子的。天底下岂有对手无寸铁之人烧杀掳掠之理,你们还有羞耻心吗!”

“交涉是背后先有兵力当靠山再来谈的,手无寸铁的人是没资格跟人谈判的。”

“那是中世纪的思考模式!曾经历过近代文明的我们,深明仰赖对话而非武器重建社会的方式!现在乃是以信赖和相互帮助为基础设法让世界重生的关键时刻——阻碍发展的正是你们这种廉价的暴力,懂了吗!”

美歌子的眉宇明显皱成了一团。一如有满腹的嗟叹,却连将它吐露出来都嫌麻烦一样的表情。

美歌子给村长的答复是——

她冷不防朝着村长身旁低头不语的妻子伸出长剑,贯穿她的咽喉。

村长之妻的咽喉血如泉涌,喷湿了握剑的美歌子的脸颊。

直到她向上翻起白眼,头颅高高向后仰起,美歌子这才将剑抽离。她将空着的掌心凑在耳畔,身体向村长倾斜,就像在跟小孩子问话似地说:

“你说以信赖和相互帮助为基础,可以重建世界是吧?”

村长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冲击,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死于非命的妻子瘫倒在地上的身躯。

“那快点对我表现出你的信赖吧。以掌声回应我的行为,磕头答谢我啊。”

语毕,美歌子一脚将伏趴在地的妻子向上踹起。只见可悲的肉体从脖子喷洒出鲜血,身子向后一弓倒成了仰卧状。惊恐的尖叫这才从村长的口中爆发。

听到那一声仿佛用指甲刮扯空间的哀号,美歌子无动于衷地挺起胸膛,双手扠在腰间,开始说教:

“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子给我听好了。我们确实不是生活在中古世纪,然而,只要一天没有法律与政府的统治,交易路上怪物猖獗阻碍通商,这个世界的水准甚至还不如飞鸟盛世,反而和神话时代不相上下。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什么信赖和相互帮助,而是神啊。生活在这个名叫日本的岛国上的人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供他们膜拜的神。诚如摩西的例子所示,神可以让法律变得具有威信。有神的权威加持的法律在大肆宣扬后,进而建立政体,唯有以神为中心的政体方能推动人民迈入社会安定的下一阶段。我等必须从原始开始复兴文明——你懂那个道理吗?你有刻骨铭心地了解吗?你那不够严谨又怠惰的思想,才是悖逆人类本质,并且忽略了现在必经阶段的阻力。”

之效。久坂村存在的纪录被彻底抹煞,过去曾存在于此的一切全都化作了灰烬,消失在夏日的青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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