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

悬挂在横梁上的风铃,迎着入夜的晚风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泛紫的云烟缭绕在西边的天空,正慢慢被即将蔽天的漆黑给掩没。一道从后院窜进的微风将白天残存的暑气赶出了起居室。

一旁点着蚊香,缘廊和起居室之间的拉门彻底打开,有三个人一边远眺夜幕渐低的暮色与后院的青葱绿意,一边围着小小的矮桌用餐。

大盘子上盛着氽烫过的马铃薯和红萝卜、味噌和小黄瓜。玉的嘴里衔着小黄瓜,将之折成两段,在大口咀嚼的同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有那种会在天上飞的猪人。”

吃了一口洒上盐巴的马铃薯,久坂由纪面向在她身旁津津有味地听玉说话的久坂理绪说道:

“不要傻傻地相信了。那些东西是玉想要搏你欢心才故意瞎掰的。”

理绪先是对由纪面露笑容,然后又笑嘻嘻地把头转回去面向玉。

“笨蛋,那是真的好吗?包准你看到的话一定会吓得嚎啕大哭!”

“那个生物具体而言是长什么模样?”

玉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运动外套,硬派打扮的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露严肃端正的神色回答由纪的问题。

“就跟你说‘猪人’了嘛!总之就是猪和人类相加起来啦。脸是猪,身体是人,手臂下面有一层像是膜的东西,就是利用那个飞起来的。不是有那种疯狂科学家吗?他们八成是为了吸引人家的注意,才会搞那些莫名其妙的花招吧。我看啊,一定是他们擅自篡改基因什么的,结果误打误撞做出了那种生物来的!呜哇,说着说着害我想起那个猪人的样子了,好可怕——”

舔掉沾在手指上的盐巴后,由纪向一旁的理绪露出冷漠的表情。

“他绝对是在骗人的,要是相信他说的话,说不定连你都会染上蠢病喔。”

由纪身着蓝色无袖背心和白色短裤。由纪在家总是一派轻松自在的打扮。紧致富有弹性、充满年轻光泽的十七岁肢体,在油灯盘的照明下,呈现出粉桃色的肤色。

而身穿蓝色长袖上衣和桃色裙子的理绪,则提起铅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然后把写好的内容举到了天真无邪的笑脸旁边。

‘玉不是在骗人啦。’

读过笔记,由纪轻叹了一口气,对玉投以冰冷的视线。

“都是你啦,连理绪都变笨了。还不快去烧洗澡水以示负责。”

“为什么要我烧?我好歹也是客人吧。”

“白天的扫荡行动让我累毙了。反正你不是都在摸鱼吗?懒得应付的怪物你全都丢给阿牛处理了对不对?我通通看在眼里了。”

“少、少啰嗦。你不懂啦,那是要让阿牛修行好不好。为了锻练阿牛,我才会狠下心让自己变成厉鬼,把难缠的怪物引给他的。”

“理绪你听到了没?玉就是这种不负责的烂人。玉说的话相信一半就好。”

“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嘛。好啦,我确实是因为麻烦才把一些事丢给阿牛搞定,可是把那家伙操累不是刚好吗?与其看他精力过剩喷鼻血,不如让他把力气消耗在对付怪物上。”

“阿牛明明就很可怜。你没看他一副豁出性命的样子在战斗吗?差点都快哭出来了。要不是有羽染在,他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安啦、安啦。”

“一点都不安。”

由纪不由分说地一口咬定后,把氽烫的红萝卜送进了口中。玉也伸手拿了马铃薯往嘴里塞,免得又因为说了废话害由纪气得七窍生烟。

自从玉和由纪在樱花飞舞的铁桥上相遇那天以来,已过了三个半月。

季节迈入了夏天。

玉如今已不再是久坂家的奴隶,而是随时坐镇在调布新町町役场的“食客”。雇主从原先的由纪,换成了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除了把位于役场用地内的木造长屋的一房分配给他当住处外,另视工作表现支付报酬和供给三餐。简言之,玉成了调布新町的佣兵。

每逢晚上,玉常常应理绪的邀请,像现在这样前来久坂家吃饭。尽管表而上都说“总比一个人吃饭有意思”这种话来彰显不在意的态度,实际上玉很高兴能接到邀请。因为理绪会慰劳玉的辛劳,至于由纪虽然还是一样火爆,老是动不动就发牢骚或对人不理不睬,不过至少再也不会鸣笛,向注入在玉身体内的病毒下达攻击指令了,而且偶尔还会露出微笑,和三个月前的由纪相比,实属巨大的改变。玉为了想看由纪大笑的模样常常开许多不着边际的玩笑,然而却往往只得到哑口无言的表情或冷漠的视线。

在高比良町长的指示下,和玉的过去有关的事实并未向町内的住民公开。调布新町不乏许多因西征失去了村子与家族而流落至此的流民,为避免招致无谓的混乱,玉的身分受到町长和由纪的严加保密。至于同样知道玉真实身分的鸟边野和岩佐木,由于处置仍悬而未决,目前被软禁在牢狱里,倒不担心他们会跟住民接触——

用完餐后,就在玉胡诌一些玩笑逗得理绪无声地笑得花枝乱颤时,玄关的门铃突然响起,

一个朝气蓬勃的声音传进了起居室。

“久坂前辈晚安,我是牛丸。这么晚来府上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由纪朝着玄关的方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是阿牛。他有什么事吗?”

“应该是肚子饿来讨饭吃的吧。”

“别把每个人都跟你混为一谈。我去应门。”

由纪快步离开了起居室。玄关的方向马上传来热闹的声音,大阵仗的脚步声和欢笑声响彻了久扳家的走廊,看样子是有一群来客。理绪顿时面露灿烂笑颜。

“啊,玉前辈你果然也在这吗?白天辛苦了!理绪,你好!”

随着活泼有精神的招呼一同出现的,是负责保护调布新町的四名士兵之一——真冈牛丸。年仅十五岁的他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一员,矮小又消瘦的身体端端正正地穿着黑色学生服,右手提着一颗西瓜。牛丸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宛如在向阳处嬉戏的小狗般的微笑开口说道:

“这是町长送我们当扫荡怪物的奖品啦。很大一颗吧,你们看!”

町役场的生活课课长——二十七岁单身的一之谷景子从洋洋得意地举起西瓜的牛丸背后探出了脸来。她双手提着装满了许多食材的竹笼,垂下眼镜后面的眼尾向玉和理绪投以亲切的微笑。

“承蒙担纲士兵职的各位全力以赴,今年的畜害案件锐减了不少,而且农作物的收成也很顺利。于是我以谢礼为由向配给课坑来了许多东西。机会难得,大家就一起享用吧。”

接着一之谷的身后又冒出了一个面挂软派笑容、顶着一头自然鬈发的青年。青年长得瘦瘦高高,一双长腿扭来扭去站也站不直,那副就好比海草或豆芽菜,仿佛风一吹就会折弯的身体套了件皱巴巴的上衣。他是士兵职的其中一人,二十八岁单身的斋藤准平。

斋藤向玉露出了个轻佻的笑容后,举起了提在手上的酒瓶。

“你看,哈哈哈,还有酒可以喝耶。阿玉,咱们一起喝个痛快吧!不然也分一杯给理绪妹妹喝喝看好了?哈哈哈。说笑的说笑的说笑的说笑的!我!不~会~给~她~喝~啦。理绪妹妹等长大成人后再一起干杯吧。”

说完,又有一名个子娇小、相貌清秀的少女,从早就喝得醉醺醺的斋藤背后露面。

“打扰了。不过,不用招待我没关系。”

简短地轻声打了个招呼后,顶着发尾从耳垂向下巴斜切的妹妹头少女鞠躬行礼。浓密眼睫毛底下的细长眼睛固然完全紧闭,她却踩着仿佛无须仰仗视力的步履走进了起居室。穿着上下成套的胭脂色运动服的少女,一如水往低处流般一声不响地穿过玉的眼前之后,就仿佛在主张“这里是我的固定位置”似地跪坐在起居室的角落。

她是士兵职的其中一人——派遣女忍者羽染静,十九岁。

“啊,不用招待我了。”

瞧理绪打算去端茶,静断然地向前挺出掌心予以婉拒。即便士兵职里怪胎百出,静的怪癖在当中依然独树一格。

玉环视了蜂拥进五坪大的房内、闹哄哄地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的一行人,然后笑嘻嘻地咧嘴一笑。

“高朋满座哪。看来今天不办宴会不行了。”

“借你们家厨房用一下喔。理绪可以来帮我吗?”

被一之谷点名的理绪开开心心地冲出了起居室。斋藤早早便盘起腿,拔掉瓶栓,将小酒杯递给玉并咕嘟咕嘟地为他斟酒。

“夏天的晚上有西瓜、有酒、有知心朋友作伴。太棒了,哈哈哈,夫复何求!真的是太幸福了——”

斋藤啜饮了一口自行倒好的酒,仰起身子、把手撑在榻榻米上,抬头仰望天花板,一副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模样。玉也喝了起来,一边对着放荡不羁地打开双腿、坐在缘廊上的由纪背影间道:

“这酒真赞,只可惜没有下酒菜。喂,由纪你不用去厨房帮忙吗?”

只见由纪用力咬紧牙,状似心何不甘地把头甩向一旁。

“我去帮忙会惹一之谷小姐生气。”

“啥?”

“……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你不要问那么多。”

玉先是一脸诧异,然后有如恍然大悟般在胸前击掌,脸上挂起了爽朗的笑容。

“原来你是料理白痴吗?”

“少啰嗦,闭上你的嘴巴。”

“呜哇~呜咿~逊爆了。喂,阿牛你有听到吗?这家伙竟然不会做菜耶。好废喔,我们一起笑她吧!”

玉露出一副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表情,指着由纪“哈哈哈哈哈”大笑。但他的右脸颊随即遭到由纪的膝击。

“久、久坂前辈!”

牛丸来回张望口吐鲜血、五官皱成一团、身体还浮到半空中的玉,以及太阳穴冒出青筋、挺出右膝、因用力过猛刹车不及而整个人向纸门摔去的由纪。

他把注意力提升到了极限,在眨眼间掌握了所有的状况。玉飞去的方向有静在待命,所以自己该出手解救的对象是由纪。

牛丸优越的肌力随即对思考做出反应,脚趾从榻榻米上头蹭过。

刹那,牛丸的双手搂住了差点一头撞上墙壁的由纪的后腰,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另一方面,跪坐在起居室一角的派遣女忍者羽染静则微睁双眼,望向随着吐血在半空中描绘抛物线的玉,从运动服的口袋掏出钩绳。那是麻绳前端加装了铁钩的简单忍具。静翻动手腕甩绳向玉抛去,一如用手拎起猫的后颈子般,钩子精准地勾住了T恤的后领。抛物线轨道在途中遭到强迫修正,玉的身子直往静的方向落去。

静不慌不忙地伸出了手,玉的背部就落在她的掌心上。然后她利用练气缓和冲击力道,视地心引力如无物般地让他的身体轻飘飘地躺在榻榻米上。

“你没事吧,玉先生。”

和语气沉着的静成对比,玉则是目翻白眼、鼻青脸肿,嘴角还垂着一条长长的舌头。

“哎呀,哈哈哈,不可以打架喔!”

旁观一连串过程的斋藤貌似愉快地揶揄后,继续斟酒独饮。

“不好意思,阿牛,我一时气昏头……”

倒在榻榻米上的由纪歉然地向背后的牛丸如此说道。

牛丸抬起头,露出了苦笑。

“这点皮肉痛不打紧……啊!’

牛丸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原本搂着由纪身体的双手,在摔倒的时候不小心环绕在由纪的胸前。隔着蓝色无袖背心的布料,丰满乳房的柔软触感震撼了牛丸的下半身。

下个瞬间——

“呜——————哇——————”

尖叫的同时,牛丸的鼻孔喷出了气势惊人的鼻血。

这鼻血喷出的模样非比寻常,从鼻孔喷洒而出的洪流宽度有大人的手臂那么粗。

“对、对对对不起,我的鼻血停不下来,呜哇——”

牛丸仿佛禁不起鼻血的冲击般昏倒在地,在久坂家的起居室画出了一道不输给彩虹的华一丽鼻血拱桥。那个鼻血喷出旳量和劲道都非常人所及。全身染血、化作人类洒水车的牛丸用手掐住鼻子想抑制出血,然而却导致鼻血往口腔逆流,鲜血大量地从牛丸紧闭的嘴巴溢出。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双手捧着一大盘刚做好的料理,脸上挂着僵笑的一之谷了望眼前的血海。

在一之谷的眼前,只见浑身是血的由纪拼命捂住牛丸口鼻,免得他把起居室弄得更脏;牛丸无法呼吸而显得痛苦不已;鼻青脸肿、目翻白眼的玉昏迷不醒;静被喷了满头的鼻血,仍无动于衷地默默跪坐在原地;还有一个全身染满鲜血,仍嘟囔着“不可以打架喔,哈哈哈”,兀自斟酒独酌的二十八岁单身醉汉。

忽然间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一之谷向身旁垂下了眼帘。

原来是跑去准备了抹布和水桶的理绪,面露勇敢的微笑出现在她的身旁。

特进种可以概略分成两种类型。

由纪和斋藤分别是呼吸器系和肌肉纤维系的能力特别突出进化,换言之就是集中于一点的特进种;至于牛丸和静则是万能型。尽管他们并未像由纪的呼吸器系一样,拥有单一异常进化的器官,但是运用肌肉所不可或缺的各个器官都很发达。进化程度祝个体不同难以一概而论,有的万能型甚至同时拥有数个极其发达、丝毫不比一点集中型逊色的器官。

不过也难免有莫名奇妙的地方发生突变的例子。例如牛丸似乎就是控制鼻血的相关器官都有问题,一旦对女色有反应,两边的鼻孔便会疯狂喷出仿佛连灵魂深处都会被榨光的大量鼻血。身怀这种让人无法憧憬的“特技”的特进种,在这世上为数十分众多——

把浑身是血的玉、牛丸和斋藤抛到多摩川泡水洗涤后,回到了自宅的由纪为了冲洗一身的鼻血,于是和静一同入浴。

舀起澡盆里的热水清洗过疲惫的睑和身子,由纪接着才坐进澡盆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夏天晚上夹带着湿气的冷空气,配上温水澡更显舒适。

静默默地在浴室一角洗头。由纪的一只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她。

——她不是泛泛之非。

由纪心想。静向来总是打扮低调,满脸的无精打采,总像睡着了一样窝在房间角落,没想到她的身手却是非比寻常。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今天的扫荡行动也是一样。只儿她来去自如地穿梭在野狗和野猫所突变而成的一群怪物之间,那张扑克脸从来没皱过半次眉蚊,小刀在她的手上就仿佛是在风中飞舞的羽毛。如果要再说得更明确点,她采用的是四两拨千金,反过来利用对手力量的作战方式。

不过,当怪物受到玉多此一举的诱导,而向拼死作战的牛丸发动集中攻击的时候——静在刹那间睁开了平时总是紧闭的眼皮,以由纪都自叹弗如的精确行动做出了处理。她先是踩着既锐敏又稳固的步法撕开怪物群的一角,化解牛丸的压力,并且不断提供支援直到牛丸一个人也能应付得来之后,她才轻飘飘地返回自己的岗位战斗。这样的战斗方式若非像飞鸟一样从上空把握全体的状况,是绝对办不到的。

静平时所展现的那一面会不会只是伪装呢。

无论是那身向来俗不可耐的打扮,跟睡午觉的猫一样合得紧紧的眼睛,退后三步跟在大家身后的谦恭态度,以及风格如天外飞来一笔的言谈——

“你对我的裸体有兴趣吗?”

回过神,由纪这才注意到一脸昏昏欲睡的静转头面向了自己。

意外的问题令由纪连忙背过身子。

“啊,不,对不起,没事。我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而已。”

“是吗?”

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喃喃回应后,静在光溜溜的背部泼了盆水。

虽然由纪也算少话的人,但静的话语之少更胜一筹。

一时之间,浴室笼罩着一片沉默的气氛。

过去由纪一直没什么机会跟静交谈。毕竟两人个性都不多话,而且对工作以外的话题也没什么兴趣。但好歹是在同一个职场生死与共的伙伴,一直形同陌路也不是办法,因此由纪想要藉这个大好机会和静好好聊聊。

这时,由纪忽然脖子一扭。

好好聊聊?

仔细想想,这辈子真的从来没跟人好好聊天过。尽管很想找点事情跟对方聊聊,却想不出该拿什么话题当开场白。

由纪深刻地体认到自己还不够成熟,于是下定决心把这当作是一场帮助自己成长的试炼。

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起个头——

“在别人家里喷那么多鼻血,根本是在找麻烦嘛。”

才说完,由纪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选择这个糟糕透顶的开场白。

静一边用毛巾擦拭光滑的肌巾,边回以冷冰冰的答案。

“是啊,别人家也就算了,如果被弄脏的是自己家那就很讨厌呢。”

虽然那个回答老实过头,教人难以接话,但由纪仍决心挑战这场对话的传接球。

“都怪我当时慌了,不该捂住阿牛的口鼻的。我现在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应该把他拖向缘廊、丢到院子去才对。”

“下次有机会你就这么做吧。想必一定会画出很漂亮的抛物线。”

“你不觉得那鼻血很像彩虹吗?”

“形状是跟彩虹一样没错,可惜颜色只有红色一种。”

“如果真的有人喷出七色鼻血,那也太可怕了。”

“他可是阿牛,拜托他或许他真的会喷给你看。”

“跟他拜托就会喷吗?”

“他是阿牛,没问题的。”

“羽染小姐,你刚才点了两次头对吧。”

“绝对会喷。”

“三次……四次!”

“对了,久坂小姐。”

“什么事?”

“你跟玉先生已经发生过婚前性行为了吗?”

叩咚!

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浴室响起,由纪带着头的侧部撞上墙壁的痛楚,一边“噗噜噗噜……”地吹出水泡一边沉入了澡盆的底部。

噗哈!

皱着一张脸从水面探出头后‘由纪把肚子挂在澡盆的边缘,整截上半身瘫挂在澡盆外面。手指头频频发出痉挛。

“你的反应真有意思。”

静向由纪袒露的背部不带感情地淡淡表示。

由纪就像一具动也不动的死尸,头也没抬地说:

“为什么你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呢……”

“我只是观察了你们的互动后,有这种猜想而已。”

“你是观察什么地方才会导出这种结论……”

“难道不是吗?”

“这问题荒谬到连刻意否定都显得愚蠢……”

由纪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整张脸的下半部都泡在澡盆的水里,噗噜噗噜地吹起了泡来。然后她缓缓地探出脸,从水面下露出那张因不满而噘得尖尖的嘴巴。

“我和他看起来像那种关系吗?应该不像吧。’

“看起来似像非像。”

“不像啦,绝对不像。”

“不像吗?”

“不像。”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

“久坂小姐。”

“什么事?”

“假使你们之间并未存有恋爱感情,那你跟玉先生的热吻纯粹是出于性冲动吗?”

叩咚!

啪铿!

噗噜噗噜噗噜……

这次不只头部右侧又撞到墙壁,在失衡滑倒之际,左侧也撞到了边缘,接着才沉入水底。

由纪从此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静起身窥看浴盆里面的状况。

只见由纪一脸安祥地沉在水底,鼻子不停在吹泡。

不一会儿泡泡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完全不再冒泡。

即便如此依然不见由纪浮出水面。于是静的双手伸进浴盆从腋下将由纪抱起,然后依样画葫芦地把她的上半身挂在浴盆的边缘。

呕……由纪把满肚子的洗澡水吐了出来,背部抽搐个不停,头也没抬地向静说道:

“你说的是打完和鸟边野的那一仗之后的事吧?”

那个时候由纪为了让被气弹直击而烧成人炭的玉复活,频频透过口腔将练气灌输给他。那幅情景也造就了许多偏离事实的臆测,甚至被加油添醋成莫须有的花边新闻,传遍町内的大街小巷。

“是的。虽然我很不幸地没有亲眼目睹,不过多亏有小孩子演出了当时的情境,我才能知道事情的全貌。”

“小孩子演戏重现?”

“对。感觉他们已经演过好几次了,演技非常纯熟。”

表情憔悴的由纪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噗噜噗噜噗噜……又沉入了水底。

呕——

等再一次被静捞出水面,吐出肚子里的洗澡水后,奄奄一息的由纪好不容易挤出了话来。

“那个……羽染小姐……”

“是的。”

“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在拿我开玩笑吧?”

“你现在才发现吗?”

叩咚!

噗噜噗噜噗噜……

呕……

“羽染小姐……拜托……可以的话请你高抬贵手……”

“不好意思。久坂小姐的反应实在太有趣了,害我忍不住。”

“拜托饶了我吧,这种事情我实在很不擅长应对。”

“我不会再犯了。请原谅我。”

“啊,不会啦,如果只是开玩笑我不介意。不对,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我不会再开玩笑了。”

“不是啦,开玩笑本身是没问题,不过内容最好是能老少咸宜的……”

“话说回来,久坂小姐。”

“怎么?”

“小孩子演戏的事情是真的。”

叩咚,噗噜噗噜噗噜,呕……

清洗抹布,用力拧干,继续擦拭榻榻米。宛若屠杀事件现场的起居室在理绪和一之谷充满奉献精神的清扫作业下,逐渐恢复了原貌。

“变得干净多了呢。”

一之谷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忙着擦窗的理绪攀谈。理绪倏地转过脖子点点头盈盈一笑,又认真投入擦窗作业。

她真的是个乖巧的好女孩呢。一之谷在心中如此感叹道,擦掉了鲜血。

这时,赫然响起玄关纱门打开的声音,走廊紧接着传来了热闹的欢笑。跳进多摩川洗掉一身血液的玉和斋藤探出开心的表情窥看起居室。

“我们去冲凉回来啦。”

“哎呀,哈哈哈,感觉身心舒畅哪——”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好不好。本来我们泼水玩得好好的,醉茫茫的斋藤先生突然被水给冲走了,我找了很久一直找不到他。就在我不想管他死活的时候,才看到他从下游用仰式游回来。真的快笑死我了。”

“快溺水时要用仰式游泳。这是基本常识喔~阿玉?”

斋藤用食指刺着玉的脸颊转啊转,不知何故还向他抛了个挑逗的秋波。两个人都早已喝得烂醉如泥。这时,意志消沉的牛丸从勾肩搭臂地傻笑的玉和斋藤背后现身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一之谷小姐、理绪,剩下来的交给我清扫就好。”

一之谷向惭愧的牛丸露以微笑。

“阿牛你向来比别人还要拼命不是吗?这点小意外不用放在心上啦。”

“问题是,呃——我就是会过意不去——”

“对了阿牛,你可以去帮忙上菜吗?由纪她们应该也快洗好澡了。”

“好、好的,不过是上菜而已,当然没问题!”

一之谷以微笑目送急忙赶往厨房的牛丸。

顷刻,矮桌上摆满了一之谷和理绪所精心制作的各式餐点。

有凉拌豆腐、炖鸡肉与黑豆、用小麦粉和谷子做成的丸子、盐烤溪鱼,再加上町长赠送的西瓜,玉不禁笑得合不拢嘴。

“呜喔!看起来超好吃的!”

“等由纪她们回来就准备开动吧,她们洗澡还洗真久呢。”

说完一之谷向走廊望去,恰见有气无力地把头垂挂在胸前的由纪,让静撑扶着肩膀,朝这里一路拖行过来。一之谷见状喊破了嗓子:

“天啊!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踏进起居室后,静才开口回答:

“她头撞到浴室墙壁,在澡盆溺水了。”

“咦?”

“久坂小姐、久扳小姐,振作一点。”

让由纪靠着纸门坐下后,静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向她道歉。由纪从湿答答的头发缝隙若隐若现地露出沧桑的眼睛,开口说道:

“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玉吊儿郎当地从旁打岔。

“怎啦由纪?这回你又捡了什么东西吃?我不是一再叮咛你不要乱捡地上的东西吃吗?”

用刻意激怒人的语气揶揄了一番后,玉露出轻浮表情环望四周的众人开始憨笑。

听到玉说的话,由纪的眼尾向上吊了起来。太阳穴里面有某个东西“啪叽”地应声断裂。她猛然睁大怒火中烧的双眼。

“小孩子会用纯熟的演技演戏!都是你的错!”

“啥?”

“都怪你这副蠢德性!我才会淹水呕吐!小孩子才会演那种戏!”

“你到底吃错什么药啊?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要在那边傻笑!正经一点!”

“你很啰嗦耶,笨蛋。放屁女、拉屎女。”

“你是小学生吗!不准讲那么低俗的脏话!”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呢。既然由纪也打起精神了就别再吵啰。来,大家开动吧。”

看傻了眼的一之谷出口仲裁,玉和由纪这才停止争执。由纪嘟起了嘴,伸手搔了搔湿淋淋的头发后,向前倾起身子。

宴会就这么闹哄哄地揭幕了。

斋藤跑去找来第二瓶酒,倒在玉的小酒杯上。他接连说了几个低能的笑话,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笑得开怀。一开始玉受不了他的笑话,还狠狠地羞辱了他几句,可是随着几杯黄汤下肚,脑子渐渐酣醉后,玉愈发觉得那副低能模样很有意思,最后被斋藤随兴想到的笑话逗得笑翻在地上打滚。

相反地,和玉跟斋藤的异次元空间相隔一段距离的牛丸、理绪和一之谷正沉浸在桌上游戏的世界里。这边是十分清新健康又单纯,令人不禁会心一笑的空间。理绪一边拿茶点的谷子丸子解馋,一边掷出骰子,在追过牛丸的棋子后无声地嘻笑着。

静与由纪两人则坐在缘廊,摆动着双脚聆听后院的虫鸣。手执圆扇驱赶蚊虫,同时把切成三角状的西瓜送入口中。把种子吐在院子里后,由纪顶着清醒的脸回头看了后头的笑闹。

嘴张大得连牙龈都清晰可见的玉正在捧腹大笑。喝到满脸通红的斋藤模仿着机器人的动作,讲着低能的玩笑话,每每把玉逗得倒在地上打滚,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似的。

“真是笨蛋。”

由纪喃喃说道,重新转回后院。

皎洁的弦月高挂在夜空。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呢?

由纪默默地在心中如此自嘲。

她一点都没有想和玉吵架的意思。当初和鸟边野他们对阵时,要不是有玉伸出援手,这里老早就沦陷了。我很明白他的贡献,也打从内心感谢玉的付出。明明很想好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却往往闹得不欢而散。我和他动辄针锋相对,事情最后往往沦为小孩子的口头之争收场。吵完架后总是一肚子气无处宣泄,留到隔天见面后又接着开战。

不过,我固然有错,玉也好不到哪去。他怎么可以那么尖嘴薄舌?还有轻浮的态度和不堪入耳的玩笑话也教人无法容忍。净针对我讲那种小学生听了会笑得很开心的低俗字眼,然后像是在挑衅一样呵呵憨笑。被那样子对待不发飙才有鬼。对了,还有那个野蛮的用餐模样和毫无干劲的工作态度。每次都故意空肚子来吃饭,在别人家还敢明日张胆放屁,一吃饱就呼呼大睡——

“你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吗?”

突然有人从旁边跟自己攀谈,由纪吓得挺直了背。一旁的静面露诧异的表情歪起了脖子。

“咦?啊……我有笑出来吗?”

“是的。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咦,有吗?”

“很抱歉打断你想愉快的事情。因为很难得有机会看到久板小姐在笑,忍不住就问了。”

“啊,没关系……讨厌啦。这样讲好像我是怪胎一样。”

静状似不解,面露疑惑貌。

“就我的认知,久坂小姐是怪胎没错啊。”

由纪的太阳穴冒出了青筋,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静四目相接,僵持了好一会儿的时间。

吵吵闹闹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了三更半夜。看时候不早了,一之谷等人收拾完东西后便各自打道回府,唯独玉醉得不省人事,结果这晚只得留在久坂家过夜。玉裹着理绪准备好的棉被,一脸幸福洋溢的表情,由纪心灰意冷地俯视了他那个睡相后也打了个呵欠,返回二楼的个人卧房。

隔天,调布新町收到了来自座落在隅田川沿岸的大规模共同体——白河移民地的市长信函,内容以温婉的辞藻要求高比良町长撤离调布新町,但字里行间仍藏不住杀气。若是胆敢拒绝撤离的话,士兵的刀剑将会刺向这座町镇。

西元二○七七年七月。对调布新町而言,一个煎熬漫长的夏天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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