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

一抹清澈如薄绢的蓝涂满了天空。

在太阳升起前,不停下着细雪的深灰色云朵,天一亮就消散在一望无际的纯蓝色中。

坐落在山海夹缝间,山阳地方的特有地形——被山与海包夹的平原积了一层厚达脚踝的白雪。※中国山地覆盖着皓皓白雪的低矮山峦绵亘于雪原的远方,山脊的棱角轮廓清晰地浮出背景的蓝。(译注:这里的中国指的是日本本岛西南部以山口、广岛、冈山、鸟取、岛根五个地方组成的中国地区。)

众多游客将平原一角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口吐白烟,酝酿出一股几乎要让脚下地面的积雪融化的强大热度。

游客人数有三、四千,他们身穿整洁的风衣、外套、大衣等和世界污染前所流通的衣物相比毫不逊色的服饰,是看似生活富足的姬路市民。他们的身后甚至有摊贩做起了生意,为冬天的祭典增添了几分热闹的色彩。

市民聚在这里的目的,为的就是参观一年一度于此地举行的姬路移民地全军演习。小孩子们对兵团既兴奋又深感兴趣,大人们则对税命所栽培出来的伟大军团的英姿感到与有荣焉。由于演习的目的在于向敌对的大规模共同体示威,因此对峋来参观的游客并未加诸限制,对来自各地的情报人员则人表欢迎。

“还真是老神在在呢。唉,是说层次确实是不同啦。”

混在数千名姬路市民里面的某位白人女性,像是深表讶异地如此说道后打了一个喷嚏。

她双手插在温暖的玫瑰色大衣的口袋里,冷静的视线远眺平原的彼方。溪流般的金发在风的抚弄下,遮住了五官深邃的脸庞。白人女性貌似烦闷地以白皙纤细的手指随意向上撩起头发,焦虑地踢着雪面上的长靴,双臂盘在胸前等待演习开始。即便身穿厚重的大衣外套,还是藏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材,附近的男游客忍不住会偷看几眼,可是她全身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没人有勇气上前搭讪。

女子丝毫不把其他男性的视线放在心上,她说出了豪迈十足的话。

“少在那边卖关子了,快点开始啊,快一点。我说得对不对?”

女性以流利日语交谈的对象,正是停在她右边肩膀上的一只小鹦鹉。

这只长满了一身鲜艳绿羽毛,只有胸口一带是黄色羽毛的鹦鹉,转动黑色的眼珠朝同了女性。

“欲速、则不达喔、FOXP2。不耐烦、的收获、也只有、在你眼尾、留下的、鱼尾纹、而已。”

尽管内容不像是鸟说得出来的句子,可是那个口吻彻彻底底就是从鹦鹉的声带发出来的。

被称作FOXP2的白人女性用斜睨了鹦鹉一眼。

“我不是说过不要加P2那个两字吗?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抓去烤了。’

“你生气、的脸、非常可爱喔。FOXP2。”

“就决定是盐味了。大腿洒盐巴烧烤。翅膀刷烤肉酱好了。”

“能被你、吃下肚、我也此生、无憾了、福克斯。吃完后、烦劳你、跟我老婆、问候一声。”

FOXP2——又名福克斯的女人板起了脸,向鹦鹉吐舌扮了个鬼脸后,红色的眼眸又转回了雪原。她那过长的眼睫毛上薄薄地积了些雪花。

“好冷。”

从雪原迎面吹来的风寒冷莫名,丰厚的嘴唇顿时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干嘛选在天冷的时候举办演习,选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嘛。”

福克斯发了辛骚。但她其实也十分清楚在冬天举办演习的意义。

现在的日本,战争通常是在春到秋季期间展开。冬天是偃旗息鼓的季节。如果试图在冬天掀起战端,没有天气预报的话,很有可能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导致全军覆没,此外还得面对粮草结冰、夜营时需要大量的薪材取火生暖、后勤的支援负担也比平时高出一倍的问题,对战后的收支也会带来负面的影响。

这个时代的战争,基本上是以暴力夺取敌方的既得利益,进而扩充自己的权益。无论是哪个共同体,都希望可以尽量压低投资——即兵队的雇用、维持、运作费用——来大获全胜,期许能有最大的利益。因此,在冬季开战的话投资的费用将会提高,而且天气变化造成的损失,非常不符合经济效益。在天气温暖时组织军团,彼此正面交锋更为省事,气候造成的风险也少,更容易掌握战事。

因此,姬路军在冬季也进入休兵期……照理说本是如此,但姬路移民地市长涩泽美歌子,却不愿放任投资巨额的军团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

既然没有战事,不如趁这个空档集合全军展示姬路力量的壮大。

十几年前由前市长亲自提出的提案,成了后来姬路移民地远近驰名的盛事,也成了冬季军事演习的开端。演习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目的是威吓其余敌对共同体,以及提供姬路市民娱乐,并提升姬路士兵的自尊心。

刚刚一直表现出不耐烦态度的福克斯向肩上的鹦鹉说:

“欸,亚伯拉罕。”

“有事吗、我的、甜心。”

“你去摊贩帮我买※明石烧,还有热茶。” (译注:和章鱼烧相似的小吃,而面糊中使用较多的鸡蛋,且浸沾特殊的汤汁食用。)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跑腿了。”

“我还以为你一出生就是我的跑腿了。”

“你还真狠耶、福克斯。”

“快点去啦!”

“我的工作、是周旋你、和你爹地之间、的联络。其余的差事、恕难从命。”

“鹦鹉耍什么神气。”

“请叫我、亚伯拉罕。”

“鹦鹉。”

“亚伯拉罕。”

“臭鹦鹉。”

“FOXP2。”

“不准叫我P2!”

“P2、P2。”

亚伯拉罕从福克斯的肩膀飞上天空,一边在她的头顶盘旋一边故意激怒她。

气得牙痒痒的福克斯挥舞着双将双手对着空中抓又跳,过了很久才发现四周的人都用打量怪人的视线在注视自己,才慌慌张张地用手指顺了一下发丝,作势恐吓地朝亚伯拉罕瞪了一眼,视线重新拉回到演习场。

挡在福克斯前方的麻绳将观览区域和演习场区隔了开来。

有一个约莫三十人布右的交响乐团在演习场的一角。

所有交响乐团团员都身穿华丽燕尾服。以指挥为首,前排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后排则是法国号、小号、敲击乐器和大号呈扇形配置,是道地的乐团。指挥尚未站上指挥台,而是定睛注视着雪原的彼方。

“也太慢了吧。”

就在福克斯又开始发牢骚时——她脚下的地面开始隐约发出震动。

“哦?”

福克斯怀着期待放眼望向远方,只见山岳和雪原的边界线显得雾濛濛一片。

地震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强度之大甚至连膝盖也跟着频频打颤。

“要工作了,亚伯拉罕。你该不会连工作也不干吧?”

福克斯瞪着上空说道。

亚伯拉罕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降落在福克斯的右肩,张开鸟喙吐出了灰色的舌头。

“录音开始。”

福克斯喃喃说道,用手指将它的舌头往外拉。亚伯拉罕的眼睛登时为之一亮,身体当场僵硬得如石膏像般。

确定亚伯拉罕僵住后,福克斯并没有跟特定的对象报告,而是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

“亲爱的爹地,我现在正在观摩姬路军的冬季军事演习。因为地处雪原,天气非常寒冷,耳朵都快结冻了。只要一开口讲话,嘴巴就会吐出白烟呢。

现场人山人海,观众有二千人以上。现在演习正要开始。接下来好像要演奏进行曲的样子。”

现场充满了数千个市民发出的嘈杂声。

银发的指挥者登上了指挥台,乐团成员也纷纷拿好自己的乐器,视线紧盯着指挥手上的指挥棒。

福克斯实况转播的同时,一也大眼睛注视从观览区域的侧面卷起的白雾。

在飞溅到半空中的漫天雪花里,有一道快糊不清的巨大影子摇晃着。

在望眼欲穿的福克斯视线的尽头,有数百面以圣兽贝西莫斯为图像的军旗冲破雾气赫然现形。

以金线和银线绣在黑色旗面上的这头圣兽,在希伯来神话里和利维坦是并称双壁的混沌化身。据称贝西莫斯貌似巨大的水牛,背上背负着沙漠,胃里容纳了一整条约旦河。

传说中当救世主在最后审判现身之际,利维坦和贝西莫斯被迫战斗到两败俱伤,结果它们的肉成了通过最后审判的人们口中的牲品。或许美歌子是把当年雾崎桐人所钟爱的利维坦的寓意传承给了贝西莫斯也说不定。

随着军旗出现的同时,乐团指挥挥下了指挥棒。

弦乐器配合着指挥棒律动,数道弦音声声交叠徐徐带出旋律,然后管乐器的队列在弦乐渐一晑涨之际,有如炮声般开始吹鸣。

是华格纳的〈女武神的飞行〉。

这首在以前的电影《现代启示录》中,曾透过军用直升机的大型扬声器播放的英勇交响曲,时至今日依然保有鼓舞人心、使人情绪激昂的效果。

在直冲天际的女武神旋律的带动下,观众也发出了势如海啸般的欢呼声。

同时——身着纯白军服的军队随着地震,一同从贝西莫斯军旗的后方现身了。

那是一群身着纯白的军服,身后披挂着绯色斗篷,恍若白雪原诞生的白色步兵。他们的肩膀后面扛着一把厚重的十字形铁矛,以一丝不苟的整齐步伐踩踏着雪原行进。

这些步兵所摆出的,乃是将人称“※LEGION”的方形阵配置成几何形状的阵形。由于这是适用于辽阔的平原地形的布阵法,所以在日本的战场鲜少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不过依然不失为工整美观且气势磅礴的阵形。(译注:原意为罗马军团。)

整合成了一个战斗体的步兵们所释放出的热气,使十二月的冰寒大气发生了风景摇晃摆动的高温现象。

观众们惊呼连连。在一整面的纯白色中,绯色的斗篷格外引人注目,美得不禁令人发出惊叹。

保持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四列横阵的方形阵侧身面对着福克斯一路行进。视线固定在一点的步兵们,不苟言笑的侧脸不难窥看出他们训练有素。LEGION方形阵的最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雪烟,使原本就白茫茫的雪原又蒙上了一层白雾。

这威容令人联想起神话里的巨兽。仿佛不属于这个世上,乃是从天而降般的暴力化身,只需轻轻一扫就能破坏阻挡在前方的一切,一个无比巨大的存在——

“LEGION共有二十四个。每个LEGION方形阵是由一百名步兵组成,所以步兵共有两千四百人。武器是铁矛,防具则是背在背后的盾牌。现在手中持盾的好像只有前排步兵。应该是前排士兵被击败后,第二排的士兵才会举盾上前。”

福克斯以冷静的声音向亚伯拉罕说话。亚伯拉罕只是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着。

这时,观众里的小孩子们忽然发出更尖声的欢呼。

紧接在LEGION方形阵后方出现的是镰鸟的队列。这个由鸵鸟和螳螂混血而成的古利鲁相当受到小孩子的欢迎。因为镰鸟的外形有股说不出的可爱,很容易亲近。虽然头部长得跟鸵鸟一模一样,可是额头上冒出了两个类似螳螂的触角、全身披覆着绿色的羽毛,两把锐利的镰刀就像膜拜似地折叠在胸前。在那可爱的外表下,古利鲁在战场的表现可谓强而稳定。一般发动突击时,骑乘马匹的骑兵死伤率相当惊人,但骑乘镰鸟的骑兵生还率则相对较高。因为鎌鸟能以两把镰刀牢牢招架住骑兵最害怕的长枪,骑手就算不用特别下令,它也会自动挥舞镰刀劈砍眼前的敌人,所以在混战中相当强势。

鞍上的骑兵挺直了背,跟步兵一样扛着铁矛,行进在眼睛闪闪发光的小孩子们的注目之下。通过福克斯眼前的三列纵阵绵绵不绝。

“好惊人的数目,单是骑兵就超过了一千人。骑乘的坐骑是鎌鸟,鎌刀上有锯齿,跟西征当时的品种一样。我觉得爹地的鎌鸟品种较新也比较强,可是姬路是以数量取胜。他们竟然有办法让它们繁殖这么多。是因为血脉传久了性格也跟着变得沉稳了吗?”

福克斯淡淡地报告着。这时,远方似乎传来了性质和先前迥然不同的地震。不同步兵的军靴以及骑兵的鸟蹄。每一步都明显笼罩着异常重量的脚步声——正朝这里逐渐接近。游客们也都注意到有异,纷纷涌到麻绳的前面,想要看清楚这个发出怪物般的脚步声的真面目。

在水泄不通的游客围绕下,福克斯也伸长了脖子望去。

紧接在骑兵之后出现的是座狼兵团。

异常的脚步声并非源自于座狼。这个由马和狼混血而成的古利鲁脚步非常轻盈,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虽然外观上拥有狰狞的爪牙、隆起的肌肉和深灰色的毛皮,大抵而言就像只野狼。不过,性质上比较偏向马,比较温驯,也得以训练成坐骑。虽说个性比野狼温顺,但身上毕竟有野狼高傲的血统,所以调教座狼是一艰困的工作,必须山一名士兵花费数年时间照顾、教养,才能获准骑乘在它的背上。座狼与骑兵之间若没有坚定的信赖关系,是不可能命令这么多的座狼排成队伍,以统一整齐的步伐行进的。

“座狼有五百头以上。骑兵背后背着短弓,感觉上应该是在远距离进行骑射,若被敌方贴近则改为用座狼的爪子战斗。座狼被调教得十分温顺。毛皮是深灰色,这个也跟西征的种别一样。姬路的生物化学者都是懒惰鬼吗?既存种已经建立了一套调教方式,因而容易量产这点我不是不懂……可是他们使用的古利鲁的新颖度明显不如日向移民地。不过日向都毫不当一回事地使用一些残忍的古利鲁,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福克斯向动也不动的亚伯拉罕自言自语,一边默默推测姬路的状况。

姬路很有可能正在进行新种古利鲁的研究开发,只是还不到能带来演习场观摩的阶段而已。客观的判断应该是姬路除了集合在此地的兵团以外,另藏有其他兵团,否则无法解释姬路为何在拥有那么大的资产之下,却仍采用老旧品种的古利鲁。

与眼前的座狼脚步声相较,从后方传来的波动俨然巨大得多。伴随着雪原崩塌的重量感,每一声震动间隔着漫长的时间,形同远雷般的“咚嗡、咚嗡”重低音,撼动着观众。

一阵骚动在观览区域蔓延开来。

福克斯伸长了脖子,可是视线被座狼兵团爪子所扬起的雪烟遮住,没办法看清脚步声的真面目。

接在座狼之后出现的是骑乘着甲牛的骑兵队。若先前的座狼是轻骑兵的话,那么这边的甲牛就相当于重装骑兵了。鞍上的骑兵也像西欧骑士一样全身裹着白银色的金属装甲,单手握持巨大的长矛。这头由甲虫和水牛混血而成,名为甲牛的古利鲁,在水牛身体的表面上长出了一层甲虫般的甲壳,用突出于额头的两根尖角进行攻击。每一头甲牛的体重平均都超过八百公斤,当集体发动突击时,尖角的冲击力强大得无法估计。

“甲牛的数量也有五百到六百头。姬路军的编制完全是以古利鲁为中心呢。应该是可追溯至神追时期的悠久历史,所以对调教古利鲁很有一套。行军步伐确实很整齐,上得了台面。其他共同体看了如此训练有素的行军,的确有吓阻的作用存在。”

数百头甲牛行军时所发出的震动非常有分量,可是依然无法跟方才撼动了附近一带的强大脚步声相提并论。明明感受得到声音和震动,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教人感到毛骨悚然。

重装步兵的队列紧跟在甲牛之后。一字排开成横向短队,全身裹着金属装甲的步兵们一批又一批地缓步通过。他们手握大把的长剑,另一只手则举着厚重的盾牌。当中也混有上半身肌肉发达,在地上拖着系了锁链的铁球行军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这颗表面布满无数荆棘的铁球恐怕将近有一吨重吧。可是特进种一副绰绰有余的模样拉着锁链一端,就像拖着纸球在走路,一派轻松自若的架式。一福克斯立时明白了其进化的程度。

“看来姬路洒钱从全国网罗优秀特进种的传闻是真的。不过这也表示,使用了ES细胞的有性生殖技术连姬路都办不到。”

所谓的ES细胞,指的是可以在体外培养增殖的细胞株。

假如ES细胞技术发达的话,只要准备好数量充足的子宫,便可以利用装在一盘培养皿里的特进种的ES细胞,生产出数十万个具有相同能力的特进种。虽然这是各个大规模共同体的生物化学家们竞相开发的技术,可是连世界污染前的科学都挑战未果,现今实现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然而,要是有共同体能够完成这项技术的话,必能统治现今的日本。就像面对旗下有一万个吕布的军团,任谁都会无条件举白旗投降吧。

“爹地,你安心了吗?……等一下,呜哇!那是啥?”

福克斯突然发出反常的声音。

在重装步兵踩出的白雾后面,有几个仿佛物的巨影晃动着。

持续了好一阵子的震动愈发激烈。咚嗡、咚嗡,地面发出浑厚沉重声音的同时,福克斯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上下弹动。

“哇、哇,好厉害。”

其他观众的膝盖也发软打颤,甚至有站不稳跌倒的小孩跟被吓哭的婴儿。恍若远雷般的脚步声掩盖了所有的喧嚷与嘈杂。

福克斯睁大了眼睛凝视那片烟雾。

穿破濛气现身的——是一群形似小山的巨象。

惊叹声频传的观览区域震动了起来。

那明显不是普通的大象。一般的大象的体积当然也相当庞大,可是现在眼前行进的巨象却有五、六层楼高的办公大楼那么高。头部的高度约莫十八公尺,全长将近二十公尺。两根突出的象牙雄纠纠地朝天弯曲,前端尖锐得令人不寒而栗。一头巨象背上载着七名士兵。两人手握鞭子与缰绳、工人扛着长弓,另两人则背着一束标枪。

每当那只披着一层皱巴巴厚皮,有如巨木般的粗腿重重地踩在地面上,脚底就会传来小孩子几乎快跳起来的声响与冲击。融合了感叹、惊愕与恐惧的哗然声不绝于耳。

这是姬路移民地特产,人称战象的古利鲁。这头比一般的大象大了整整三倍以上的怪物,是透过人为的方式让大象的脑下垂体长出肿瘤,促使其生长激素分泌过剩所创造出的怪物。因此战象的寿命不长,能活满十年便算长寿。注定是短暂生涯的前半部全都用在调教训练,剩余的后半生则在战场度过的可悲古利鲁。

参加行军的大象共有四头。超重量的肉块掀起吹雪的威压感极其异常。参观的小孩子们吓得嚎啕大哭,大人们也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福克斯无意间同情起和姬路移民地为敌的其它移民地的势力。

“是大象。大象怪物。体积非常、非常地大。这是姬路原创的古利鲁吧。这或许有点——不对,是相当残忍可怕。”

虽然福克斯尽其所能地保持冷静向亚伯拉罕说话,但声音还是听得出有些颤抖。她的工作是代替事务繁忙的父亲走遍全国,发现千奇百怪或有趣的事物就透过亚伯拉罕报告。因此她对珍奇的事物早就麻木了,也不会受到一般奇景的震撼。可是这头蔽天的战象的确震撼了福克斯。

整面披覆着刚毛的皱巴巴皮肤呈深灰色,光凭弓或刀剑似乎不容易伤害它。战场上它肯定是以那又长又壮的鼻子和象牙扫荡眼前的敌人,再以粗壮的大腿蹂躏。而且,从五层楼高的鞍上居高临下射箭投枪也是一大优势。

“根本就是活动要塞嘛。附近的共同体肯定要吓死了。如果被命令跟这头怪物战斗的话,无论是谁都会犹豫吧。”

福克斯一边目送战象那海蛇般的尾巴,一边用吃惊的口吻报告着。

就在战象拖着长长的地鸣声离去之际,后而的队伍仍继续出现。

骑乘一般马匹的古典骑射队、统一使用长枪的长枪队、腰挂大把双刃剑的拔刀队。其他另有长弓队、短弓队、工兵队等……福克斯慎重地审视源源不绝的兵队,不断向亚伯拉罕报告。

接着她嘟囔了一声:

“姊姊好慢喔。出场的时候果然讲求戏剧性,而且要压轴吗?”

福克斯红色的眼光射向了雪原的彼方,只为寻找至今仍未现身的姊姊踪影。

×

又名涩泽薰的久坂由纪,在白色幔幕围成的阵营里待机着。姬路移民地的纯白军服裹着十二岁的稚嫩身体,后面则披挂了一件可爱的绯色斗篷。

撼动了阵营内部好一段时间的战象脚步声终于逐渐远去。很快就要轮到三名天子候补生上场了。

薰默默地向上抬起了脸。

内阵没有天花板,抬头可见晴空万里的冬季青空。

“你们明白了吗?绝对不可以出手喔?”

两边眉毛下垂的舜向薰千叮咛万交代,薰只是板着一张脸点头答应。

“虽然你说绝对没有胜算,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可能轻松获胜?”

一旁传来武压得低沉的嗓音。

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眼镜底下的眼眸深处发出了锐利的目光,把昨晚重复了好几次的劝言再度搬出来规劝武和薰。

“你们知道涩泽市长经历过多少次的战争吗?姬路移民地创始以来二十年有余,市长不曾,吃过任何一场败仗。别说是吃败仗,甚至没受过什么重伤。她有不死之身啊。况且她还单挑打赢了那个雾崎桐人。她绝不是我们现在的实力能打败的对手啊。”

“你还真挺美歌子哪,她可是我们的敌人耶。”

“没错,她是我们的敌人。正因如此才需了解她的能力有多深不可测。我还不是很清楚美歌子有什么样的能力,所以不建议这时展开行动。”

舜用手向上撩起长发,武断地如此说道。

听到舜话说得斩钉截铁有别于平常,武不悦地闷哼一声别开了脸。

像是要进行确认一样,舜转头面向薰。

“要打败美歌子,我们必须耐心等候良机。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明白吗?”

“明明是大好机会。”

“是机会没错,可是万一失败,我们三个都会被处死。我会不甘心的。我们还是等更确实的机会吧。目前我们该做的,是在那人到来前专心让自己变强。我们的实力还可以再提升的。只要调查下去,美歌子详细的能力也会慢慢水落石出。时间是我们最好的伙伴,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被这么一劝,薰也默默把话吞了回去。两人常常像这样辩不过舜的理论只能无言以对。看来他似乎具有能以言语说服他人的口才。

“我们必须控制自己的愤怒。切记,就算和美歌子面对面,也千万不可以冲动行事喔。”

舜执拗地耳提面命一番。薰显得有些不耐,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面对今天的军事演习,舜会变得这么神经质的理由并不难懂。

因为今天是三人阔别七年以来,第一次要和涩泽美歌子碰面的日子。

不只是碰面而已。天子候补生还要骑上座狼,跟着领在前头奔驰的美歌子,从姬路全军的面前穿过。如此看来,姬路军的军民们应该都会以为天子候补生是美歌子的忠实仆人吧。

对薰而言,别人对自己会有什么观感并不值得关心。她一心只想向自己大方露出背部的美歌子击出复仇的一击。只要武跟薰联手,要趁这个机会一举击毙美歌子应该不无可能。七年前那一天,惨遭杀害的父母和善良的村民们……此仇现在不报更待何时?

“不行动手就是不行喔。附近有近卫三兵团待命,万一失败我们无处可逃。你们也不想为青砥先生制造困扰吧?”

一如看穿薰的想法似地,舜透过长发的细缝向她投以严肃的视线。薰不满地噘了一下嘴,但马上又收回。

“好啦。今天我忍耐就是了。但我先声明,动不动手要看美歌子的态度。她要是敢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我就要她好看。就算被杀死也没关系,我要揍她一拳出气。”

听薰不甘示弱地说道。舜板起了臭脸,武则哈哈大笑。

“说得好!到时候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只要我和薰联手,起码能和美歌子同归于尽吧。”

“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保证我会忍耐啊。也会压抑感情,尽力而为。”

薰说完的同时,幕幔外头突然一阵嘈杂。一串踩着雪面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地朝这里接近。

候补生们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气,慌忙排成横一线,打直背部抿紧嘴唇。

入口的幕幔掀了开来,在五名近卫兵的保护下,美歌子踏进了内阵。另有三名西装打扮、疑似事务官的人物跟在美歌子的身后。

薰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自从那天以来,阔别七年未见的仇敌外衣完介石不出有任何变化。

就跟当年在薰的面前盘起胳臂的时候一样,美歌子的外表依旧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就连身上穿的纯白军服也跟当时相同,面前的她就像足从那一天穿越时光来到这里的美歌子一样。

美歌子在上座的竹编扶手椅就坐后,悠然地交叠起向前伸出的一双长腿,手肘靠在扶手上脖子微倾,以食指轻扶太阳穴,兴味索然地睥睨了三名天子候补生。那对紫蓝色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

——我要杀了她。

薰的内心响起了这样的声音。薰察觉到那个声音,只是拼命压抑冲动,从正面直视美歌子。守在美歌子四周的近卫兵中,当然不乏有练气能手。要是薰被逮着全身散发练气,肯定会遭当场制伏。

美歌子轻启樱色的薄唇,发出凛冽的声音。

“舜是哪个?”

舜打了一下哆嗦,重新抬头挺胸回答。

“是我。’

“武呢?”

“……是我。”

“剩下的那个就是薰了吗?对了,记得是母的没错。”

美歌子冷冷地望了薰一眼,然后又索然无趣似地把视线投向半空。

不但被当剩下的东西看待,还被用“母的”来称呼,一把怒火从薰的胃底爆发。薰每晚脑子里想的净是复仇,那一天的事美歌子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一旁静候指令的事务官走上前,向三人确认今天的要旨。

待会儿要骑着座狼在雪原奔驰,穿过观览区域后向左转,接着通过待机的兵团前方,进行完LEGION方形阵和骑兵兵团的模拟战斗演习便宣告结束。为了这一天,同样的内容不知已练习过多少次,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完成。

“不许犯下驾驭座狼的失误。让我蒙羞的话休怪我动手杀人。”

美歌子以威吓作为最后的训示。薰强忍着满腔的怒火答应。

短暂的接见结束,三名天子候补生在事务官的陪伴下走出了阵营。

候补生三人准备骑乘的座狼被系在蒙上白雪的杉林一角。

薰的脸稍稍泛起了笑意。

座狼是五年前体型还小到可以抱在薰怀里时,就开始在鹤木山楼照顾到现在的。第一年时只是想摸摸头都会被座狼抓伤或咬伤,甚至连喂食时都会遭到低吼示威,完全无法亲近。不过第二、三年的时候,已经可以跟座狼说话并予夸奖、喂食。等到第四年时,终于成功骑到它的背上。然后在第五年的现在,薰己经学会用姜绳驾驭自己的座狼了。

体长一公尺半左右的年幼座狼发现薰后发起了小小的尾巴。嘴巴一张,貌似开心地探出红色的舌头。虽然外表已是体格健壮的野狼,但举动仍像是个未长大的小孩。

“好乖,朔夜。今天也多多指教了。”

薰唤了座狼的名字,把手伸到它的下巴帮它搔痒。朔夜眯起眼睛,用头磨蹭着薰撒娇。别看它这副模样很可爱,薰以外的人敢伸手摸的话,铁定整只手掌都会被咬断。因为薰尽心尽力地从小到大照顾朔夜,这头孤高的古利鲁才会敞开心房接纳薰。

座狼青灰色的毛皮摸起来十分柔软,背上架妥了小孩子用的马鞍。薰先是怜惜地抚摸了朔夜的身子后,跨上马鞍握住缰绳。

座狼基本上终其一生只侍一主。朔夜今后到断气为止只会允许薰骑在自己的背上,舜和武的座狼也是一样。骑手和坐骑间的信赖关系一向无比深厚。

这时,另一头体型更大的座狼从杂木林的暗处现身。

全身披覆着浓密的蓝色毛皮,粗壮的躯体和四肢爬满了伤疤,五官隐约流露出与生俱来的狰狞。它的体型比候补生们的座狼还要大上了两号,尽管年迈,白银色的瞳孔依然炯炯有神,肩膀的肌肉也结实地隆起,陷进地面的爪子锐利地发出了寒光。

薰也知道这头座狼的名字。它是姬路移民地市民无人不知其大名的传说座狼`“苍龙”。当年雾崎桐人就是骑着这匹座狼,率领三千士兵从神追之地展开西征的。后来,这匹狼作为桐人的盾牌活跃于无数的战役,在桐人死亡后奇迹性地委身于美歌子直到现在。是一匹今年刚满三十五岁的名狼。

苍龙用白银色的眼睛睨了三头年幼的座狼。朔夜心生长怯向后退开。老迈的座狼面露不屑的表情悠然地举步前进,在美歌子的面前停下它那有如成人躯干般粗壮的厚实前脚。

美歌子的右手环住了苍龙的耳后。替它的耳根抓痒后,苍龙貌似舒服地眯细了眼睛。

“看你的啰,苍龙。让市民们见识见识你英姿焕发的步伐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美歌子的表情似乎充满了柔情。见到这个老战友,美歌子也稍稍放松了紧绷的情绪。

跨上马鞍,轻抚苍龙的脖子后,美歌子抓起缰绳转身回望背后的候补生们。这时她的表情又回到了一贯冷硬的模样。

“以武为中心里雁行队形跟上。不许脱队。破坏队形的人将处以死刑。”

美歌子简短地交代完后,随即面向前方。其中一名侍从毕恭毕敬地将一把收在鞘里的剑递给了美歌子。那是一把系在腰上,长度几乎碰到后脚跟的长剑。美歌子率性地一把接过,将剑扣在左边的剑带上。在美歌子的眼前,是一片被先行出发的兵团践踏得乱七八糟,露出了红土的雪原。

一名事务官把贝西莫斯的军旗递给了薰。薰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拿着军旗驾驭朔夜,排在武的座狼“十六夜”的旁边。和薰一样手持贝西莫斯军旗的舜则骑着座狼“立待”排在十六夜的另一边。

正中间的武手持姬路移民地市章的※纱绫形徽章军旗。另一只手缠着缰绳,毅然地直视着前方。(编注:纱绫形指由卍字为基础变形、串连而成的图案。)

朔夜、十六夜、立待。骑乘在三头幼狼上的天子候补生们,视线全都集中在前头骑着苍龙、身披绯色斗篷的美歌子的背上。

“上阵了。”

随着清楚明了的号令,美歌子踩下了马镫。

苍龙先是踮着后脚向上挺起身子,等前脚踩回地面,旋即使劲从雪之大地蹬起。

它的步伐不见一丝老态。苍龙后脚扒开的东西,成了一道雪烟向后方的候补生扑来。

薰朝那阵烟雾睁大了眼睛,一确认美歌子的背影便拉紧缰绳踩下马蹬。朔夜向前冲出。和十六夜、立待并肩奔驰穿出杂木林,进入了雪原。

薰把手中所握持的旗帜扛在肩上。圣兽的旗面迎着从空旷平原呼啸而过的狂风,发出拍动的声音而飘扬。四头座狼随着飘扬旗帜所发出的爽快节奏成一编队在雪原上奔驰。

行进中的步兵兵团所掀起的阵阵雪烟笼罩着视野前方的远处,可以看见成群的巨大战象一如皮影戏般在烟雾中往左转的模样。凝神细听的话,还可以听见观众们的欢呼声。

一马当先的美歌子速度飞快。苍龙的步伐和壮硕的身躯相反,显得轻盈迅速,就仿佛贴着雪原低空飞翔般。三名候补生无不咬牙紧握手中的缰绳,承受着扛在肩上的旗帜所施加的风压,同时踩稳了马镫紧跟在后。

在薰的视野里,挤在观览区域的数千名观众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有部分的观众注意到了美歌子。他们指着薰等人所在的方位,大声喧哗着。

喧嚷的嘈杂声随即转变成了欢呼。群众为了看清楚姬路移民地市长的英姿,纷纷挤到了麻绳的前面,遭人潮推倒的小女生尖声惨叫。

美歌子只是毅然地直视着前方,看也不看市民们一眼。她用左手握持缰绳,以自由摆动的右手向上撩起头发,然后牢牢地闭紧双唇,一路上始终拉紧缰绳自观览区域的前方直奔而过。

“哦哦哦哦!”宛若地鸣般的欢呼震天。

永恒的少女骑兵和老迈的名狼,两个活生生的传说驰骋的身影激荡起市民们的狂热。而现场数千人的兴奋情绪刺激了薰全身的毛细孔。

薰在不知不觉间情绪也跟着高昂了起来。

明明自己只是负责跟在美歌子的身后,扛起旗帜而已——可是薰却发现自己的心胸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自豪感。

薰被目己的心情搞糊涂了,视向旁边飘去。

舜的脸上也流露出和薰类似的情感。对美歌子的憎恨,以及在这个场合奔驰的自豪感,两个互相矛盾的复杂内在情绪显露无遗。

然而一旁的武却——貌似痛快地大笑着。

那是十分享受当下这个场面的表情。他从马鞍上抬起臀部,朝市民的方向高举绘着纱绫形市章的市旗。观览席响起了女性的尖锐欢呼声,武得意洋洋地向薰投以微笑。

向武回了个困惑的笑容后,薰的视线重新落在美歌子的背上。

武有时候会像这样表现出有点得意忘形的样子。虽然那个举动看起来就像忘记了对美歌子的复仇心一样,但他绝不可能真的把它抛到九霄云外。现在他只是在享一支现场的气氛而已。薰如此告诉自己。

这时,为首的美歌子向左边挥执了缰绳。

苍龙的身体冷不防向左倾,向薰等人露出侧腹。美歌子毅然的侧脸映入了薰的眼帘。

维持全速左转。

薰也执起朔夜的缰绳向左拉。年幼的座狼忠实地服从薰的命令,将身体向左倾斜到几乎倒下,爪子深深地刺入雪原,和并肩而驰的另两头座狼默契十足地转弯。

四头狼展现出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在一起般的完美机动力。

四头座狼全程都没有放慢速度。反弹了冬阳的贝西莫斯军旗迎着从侧面吹来的强风凛然飘扬。地面的白雪被座狼的脚掌扒成了带刺的飞沫呈半放射状溅起。

一股汹涌的喝采巨浪涌向了薰的后背。数千名观众的陶醉声从背后传来。

结束转弯,薰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愉快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这骄傲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居然很高兴自己能和美歌子一同驰骋于场上。

薰察觉自己的感情,用力摇头甩开了诱惑。这一定也是美歌子的陷阱,为了让天子候补生臣服在自己膝前的巧妙手段。薰一边如此告诉自己,一边让陶然的心冷静下来。

重新握好扛在肩上的军旗、脚踩马镫,薰紧迫领在前头的美歌子。现在不用多做无谓的感受,只需一心想着让演习平安无事结束就好。

纯白的军团列队在美歌子的前方。已结束行动的各兵团,有条不紊地静候着姬路军总司令官的到来。

白色士兵的人墙屹立不摇地一路绵延到雪原的尽头。军团在驾狼奔腾的薰的视野里所占的面积不断增加。稠密的剑林、密集一处的士兵全体激起了一股有如沸腾热气般的战斗意识。

以云烟来比喻是再贴切也不过了。那是一山以军团为名的巨兽——圣兽贝西莫斯的化身。

每一个士兵都不过只是贝西莫斯体内的一伽细胞。当这头圣兽朝目标蠢动的时候,它会不惜折损自己身上的细胞,也要破坏阻挡在前的一切吧。这些细胞打从心底接受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结果。发自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足构成贝西莫斯一分子的事实感到荣耀。随着大阵仗的士兵们的脸孔逐渐变得清晰可见,薰在无意间顿悟了这个道理。

美歌子从有条不紊的军团前疾驰而过。

候补生们手扛军旗,左半身感受着为数超过一万人以上的大阵仗军团的压力一路随行。

耸立在军团前头的贝西莫斯军旗毅然地直指苍穹。无论是组成LEGION方形阵的步兵、骑着座狼的轻骑兵,或是骑着甲牛的重骑兵,全都面持正色目送苍龙的步伐。根植在他们心中对美歌子的敬畏深不可测。一如深怕着从面前通过的总司令官般,他们就像石笋一样林立在雪原上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美歌子的腰悬空浮在马鞍上。

她令苍龙继续往前奔驰,同时打直膝盖挺起身子,改为用左手控制缰绳的立骑姿势。

美歌子的右手伸向剑带握住了握柄。

——王剑帖拉托玛。

过去属于雾崎桐人、所向无敌的绝对斩击剑,如今佩挂在美歌子的剑带上。

喧嚷声在士兵间蔓延了开来,两万只以上的眼睛无不极力睁大,注视着美歌子握着剑柄的右手。

这时,有八根锐利的细银针,毫无预警地从帖拉托玛的握柄下方呈放射状向外射出。银针向美歌子的手腕弯曲成钩状,一如活生生的生物般,直接刺进了美歌了的手腕。

美歌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见那银针慢慢钻进了美歌子的皮肤底下,白皙的皮肤上头肿起了八条貌似血痕的筋,在皮肤与肌肉的夹缝间蠢动着。

确认银针侵入到手肘附近后,美歌子从鞘中拔出了帖拉托玛。

然后以立骑的姿势从军团的眼前奔过,同时高举王剑。

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帖拉托玛的剑身起火燃烧了。

紫色火焰缠绕着长长的刀身涡卷而上,炽烈燃烧着。

美歌子高举王剑直指苍穹。王剑拖曳着长长的火焰尾巴,一直线地从贝西莫斯的眼前疾驰而过。

令人瞠目的不单只是火焰。

白银色的刀身一直持续成长。

本来就已经很长的刀身,如今已伸长到几乎和美歌子不相上下,仿佛是拿美歌子的细胞喂饱自己般,剑尖徐徐朝着天空挺进。

军团爆发出了浑厚的低吼声。

美歌子傲睨着军团,加足马力从眼前通过。紫色的火焰成了点缀苍龙后方的鲜艳尾巴。

美歌子毅然挺直了背,作势要将苍穹刺穿似的姿势一直没有改变。那对紫蓝色的眼珠发出比帖拉托玛更耀眼的颜色炽烈燃烧,睥睨着每一名士兵。

美歌子每通过一个地方,军团都感动得无以复加,地鸣般的呐喊从兵队的狭缝涌现,声浪旋即转化成军队的吆喝声,在遥远的中国山地的山腰回响缭绕。就像后浪推前浪一样,欢呼的声浪向上高涨。一度以为气势衰落了,马上又有一波劲道更强的声浪冲刷天空。

在盈满穹窿、镇压大地的吆喝声中,万名以上的姬路士兵全都醉心于美歌子的魅力。

无论是LEGION兵团、轻骑兵、重骑兵、枪兵、弓兵、还是象兵,目睹了美歌子驰骋英姿的所有人,无不忘我地一直高声欢呼。

骑乘着老迈的座狼,只手高举火焰的王剑,以娇艳澄澈的紫蓝色眼眸傲睨姬路全军的永恒少女——

宛如是神话世界的光景。

在场的所有人不分兵员或市民,魂魄全都被美歌子一人给吸引走了。

而且每个人都不自觉地为自己参与了那个神话感到无比的荣耀。

美歌子那宛如下凡仙女般的美貌把贝西莫斯凝聚成了一体。无尽的欢呼从地表撼动气温降到冰点的天空,一而再地响彻云霄。

甚至连对仇恨十分执着的天子候补生们,心中也萌发了敬畏之念。

舜魂不守舍似地一直盯着美歌子的背影不放。

与生俱来的冷静沉着,此时此地显得毫无意义。舜正如向庄严的圣画叩首的小孩般,他的心也向美歌子的背影跪拜了。握着贝西莫斯军旗的手充满了和他不相配的力量。

一旁,武也陷入了高昂的情绪之中。

他早已忘却憎恨,只是一味沉浸在陶醉里,耳里听着万人的咆哮。

年轻的血液在沸腾。

一个火热的凝块从丹田向上窜起,令全身的肌肉跃动。

回过神时武的臀部也抬离了马鞍,身子微微向后仰起,高高地举起市旗向军团大声咆哮。

贝西莫斯也随武唱和。彼此的欢呼互相重叠,朝着万里晴空一直线地向上窜升。

薰则独自用力握紧缰绳。踩着马镫的同时,一边定睛注视美歌子的背部。

美歌子坚定地抬头挺胸,那张瘦小的背就在随风飘扬的绯色斗篷底下。

薰回想起以前上讲习课时、曾被下令读过一本来课堂用的图书。

米尔顿的《失乐园》。

堕落天使路西法背叛至高无上的上帝,率领叛逆天使军团向天庭的军队开战。天使军不敌挟地下熔岩进攻的路西法,一度屈居劣势,但是在驾驭飞天战车的的圣子助阵之下,成功挽回战局,终于把路西法逼退到乐园的边界。

薰所联想到的,正是那个在路西法的侧腹挥下逐出乐园的一击,将他打入万劫不复地狱鼎鼎有名的天使。

大天使长米迦勒。

身着纯白军装,高举火焰剑的美歌子就跟那本书上的米迦勒一模一样。

那么,姬路军不就等于天庭的军队了吗?

为这个肮脏的世界带来秩序的正义军团。

这么说来,上下一身都是纯白的军服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天使的感觉。所以说死于美歌子剑下的雾崎桐人就好比堕落天使路西法啰。

火粉从缠绕在帖拉托玛刀身上的紫色火焰散落,一如鬼火般从沉浸在梦想里的薰眼前飞过。

薰的翡翠色瞳孔固定在美歌子的身上不动。

存在于薰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对躺卧在美歌子心底的某个东西产生了反应。

美歌子的背影流露出了一丝的哀戚。

那就好比一个把心掏空的空洞。

就像万年都被冰壁封住的洞窟一样,结冻得冷冰冰的虚无。

永远的孤独。

一股看不到尽头的孤寂流入了薰的心中。

明明憎恨着美歌子,却深受她所怀抱的孤独所吸引。

身体的中枢和美歌子产生了共鸣。或许现在响彻天际的军团士兵咆哮,也是一种对她的共鸣的表现。

——不可以再陷进去了。

薰如此叮嘱自己。

这是美歌子的陷阱。她肯定是想利用这个方式展现自己的领袖气质,藉此怀柔候补生。无论她再怎么美丽,无论她怀有什么样的哀痛,美歌子依旧是我的敌人。是一个把杀人当割榖,心狠手辣地杀死我那无力抵抗的父母的女人。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忘记。

就在薰一边瞪着美歌子的背影,一边强迫自己激起内心愤慨的那个当下——

“啊。”

握在手中的军旗握柄因为手汗而滑掉了。

“咦?”

薰急忙想重新握牢,可是军旗早已整个向后倾倒。大面的旗帜不停受到强风吹拂,握柄硬生生地从薰的指缝间滑走了。

“啊啊啊!”

薰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悲鸣。

即使叫得再大声也于事无补,贝西莫斯的军旗无情地向薰身后的远方飞去,弹了一下之后无力地躺在雪原上。

现场的士兵登时鸦雀无声。有几名士兵赶忙前去回收旗帜。就连观览区域的观众间也隐约有股不安的气氛。

薰的脸一口气褪成了苍白。

我闯祸了。

太过分神想着美歌子的事,以致犯下如此夸张的大错。没有东西可握的右手颤抖不止。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头去把旗帜捡起来。

一路并肩同行的舜和武不约而同地向薰露出了僵硬的表情。他们深明薰闯祸所代表的意义,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浑圆,先前的激昂情绪顿时化作乌有,脸上失去了血气。

旗手失手掉下军旗。

那不单是旗手,更是整个军团的耻辱。贝西摩斯是姬路全军力量的象征,代表着构成了这个军团的战士们的荣耀。薰却让姬路军的力量和荣耀变得灰头土脸。

‘破坏队形的人将处以死刑。’

美歌子在演习前交代的话言犹在耳。如果单是破坏队形就会被处以死刑,那失手弄掉旗帜不就要被碎尸万段了吗?

——我会被杀掉。

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了起来,牙齿也不由自主地喀喀作响。

前方以甲牛为中心,接下来准备要进行全体机动演习的重骑兵团开始了移动。

美歌子将高高举起的帖拉托玛向下一挥,于半空中留下一道紫色火焰,再把剑收回鞘内。一确认八根银针从手腕抽离,她立刻转头回望身后,把冷彻的紫蓝色眼眸射向了薰。美歌子早已发现军旗掉在地上的事情。

薰感觉胃变得沉甸甸的,不安的凝块一直顶着横膈膜。

——没救了。我要被处死了。

薰左手边的兵团各自展开了行动。数千双军靴所制造出的波涛使朔夜脚下的地面不祥地晃动着。在死气沉沉的薰旁边,舜和武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结束短暂的交谈后,舜的座狼“立待”靠向了薰。虽然舜的表情就像闲聊一样从容自若,可是眼镜后方的瞳孔却放出了严肃的光芒。他双唇微张到旁人看不出的程度,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我们逃吧。”

“……咦?”

“现在就逃!拖到演习结束你就要被抓去处死了。”

“可是要怎么逃……”

“别害怕。我们跟你一起。”

武的座狼“十六夜”也靠了过来。朔夜的两旁被立待和十六夜包夹住。

“不用担心。反正我们有座狼,只要三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平安脱逃的。岂能就这样默默坐以待毙。”

武如此说完后,就像平常一样咧嘴一笑。

薰的眼眶顿时盈满了泪水。

明明继续坐以待毙死的人会是薰,武却当成自己的事在关心。他的温柔深深地打动了薰。

但是——

“算了啦。犯错的人是我。而且我们早就说好,不管谁遭到毒打,都不会出面袒护吧?”

舜闭上眼睛摇摇头,以少见的强硬语调说道:

“如果毒打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也不会袒护了。问题是这不是皮肉痛就能带过的骚动。你在姬路全军面前失手弄掉了军旗耶?绝对免不了重罚好杀鸡儆猴啊。”

舜的话深深刺入了薰的五脏六腑。虽然薰早已心里有数,可是话经由别人口中说出还是感到相当痛楚,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又重压在胃里。

薰向旁边扬起泫然欲泣的脸。

只见武面露无忧无虑的微笑。

“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试试我们的身手能逃到什么地方。这是让美歌子吃鳖最好方法。”

虽然武的样子活像是在打歪主意的顽皮小孩,可是在演习途中集体逃亡,不可能当恶作剧就算了。一旦被抓,舜和武都难逃被处以同样惩罚的下场。

这时,有几个鹤木山楼的教官身影出现在薰视线的余光里。每个教官都面露可怕的表情,踩着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朝这里快步走来。教官后面有十来个身强力壮的近卫兵随行。看来如果薰胆敢抵抗,他们不排除以蛮力捆绑制伏。

舜和武对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同时转头面向薰。

薰浑身都在发抖。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得那么凄惨。可是也不希望把舜和武拖下水。与其害他们受到牵连,干脆让我自己在这里被抓走就算了——

“我没什么体力,其实旗子早已经快拿不住了。”

“啊啊。我的手也是麻痹很久了,没有握力了呢。”

仿佛看破薰犹豫不决的心思似地舜和武两人如此说道后,同时抛开了手中的旗子。

代表姬路荣耀的贝西莫斯军旗和移民地市旗就像纸屑一样在空中飞舞,然后应声掉在雪原上。

薰的双眼吃惊地睁得大大的。

急忙向这里赶来的教官们有人发出了怒吼。

三个人都当着全军的而丢掉姬路移民地的旗子——

这分明就是天子候补生的叛变。

两手空无一物的舜一副看似开心的模样,眼镜后而的眼珠子亮了起来。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啦。”

武也仿佛终于赶走了附身妖魔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跟着答腔。

“对啊,真是神清气爽啊。”

两人挥动缰绳掉过狼头面向着薰。脸色大变的教官和近卫兵正从他们的后方全速接近。

“我们出发吧。”

舜的语气就像在邀人去后山散步一样轻松自然。

从旁边通过的同时,武顺手拉了朔夜的缰绳一把,硬是让狼头转向。

“不要发呆了。快跑!”

“薰,走吧。”

武和舜一同带头冲在薰的前方。后面则有追兵的脚步声。

薰下定决心挥下手中的缰绳,紧跟在武和舜的后面。

再也克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亮晶晶地向朔夜的后方洒落。教官们的怒吼和叫唤声不断自背后传来。

朔夜的脚程很快,一眨眼就追上冲在前头的两人。薰向那两张面向自己的笑容高声骂了起来。

“笨死了,真的笨死了。你们两个真的笨死了!”

薰哭着怒骂。接着她踩下马镫挥拍缰绳一马当先,在空中洒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奔驰于雪原上。

对于薰的逞强之辞,武和舜只是痛快地放声大笑,二人皆以半蹲的姿态在马鞍上踩了马镫。

三匹狼冲进了茂密地座落在雪原东侧旳高耸针叶林里。

发生得过于堂而皇之的天子候补生的集体逃亡剧,令姬路军完全措手不及。即便夜晚的山楼平时都有做好防止脱逃的准备,却没有人加料到他们三人居然会大白天当着姬路市民和姬路全军的面从容地逃走。反应慢半拍的结果导致错失了追踪的最佳时机。

当轻骑兵团接获教官的报告,急忙动身前去追踪时,三人早已穿过了幽深的森林,爬上冰天雪地的中国山地,一路朝着东方逃亡了——

“啊哈哈!逃走了,他们逃走了!好夸张喔,爹地,三个天子候补生全都逃走了耶!”

待在观览区域观看了全程经过的福克斯混在其他游客里,被突发的奇事逗得乐不可支。只见三头座狼在遥远的彼方掀起一阵仿佛尘烟的白色雾霭,飞也似地逃走了。后头则有数名士兵在后追赶,以及乱了阵脚的近卫兵团。

“没想到那群小萝卜头还挺有一套的嘛,说不定往后值得观察。就我所见,位居团体中心的是那个名叫薰的女孩。另外那两人感觉上是拼了命想吸引她的注意。嗯,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爹地应该能懂那个意思吧?”

福克斯重整呼吸,修正了激动的语调。她反省自己不该因为看到有趣的场面就兴奋过头,她以沉着的声音下了结论。

“他们能不能平安脱逃我也不知道,端看他们三人的努力了。不过,我认为今后先好好观察那个薰小妹妹不会有错。当姊姊拔出帖拉托玛时,其他两个男生不是慑服于她的气势就是受到感化,唯独薰小妹妹格外冷静。要说谁才是潜力股,一定非她莫属了。希望她能平安活下来呢。”

积雪早已剥落精光的大地扬起了阵阵尘烟。成群的战象再次出动,仗着那股惊人的威压感,硬是将候补生逃亡的余韵从场上赶走。

福克斯先是望了三名候补生消失不见的远方针叶林一眼,然后视线又飘回了正面的姬路全军。军团一如企图要粉饰刚才的脱序演出般,以迅速的动作开始了机动演习。

在演习结束前福克斯会一直继续报告下去,落幕之后她会放走记录了全程报告的亚伯拉罕飞回去找她的父亲。接下来福克斯将会踏上流浪的路途去寻找新鲜的见闻。她十分喜欢这个工作也乐在其中。基本上她都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虽然也曾有过几次克制不了感情而介入眼前事态的经验。当她战战兢兢地向父亲报告后,父亲大多会对此一笑置之。就连那种严重的事端,父亲也照样不予追究。福克斯再怎么思量也没办法理解父亲心中到底做何盘算。

或许爹地很乐见我介入事件也说不定……福克斯这么想,但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尽力避免情感的介入就对了。特别是以前那种撼动历史的事情,福克斯总是常常警惕自己。然而她毕竟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假如碰上了要紧关头,可能连自己最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自己也不会知道。

“我不过只是旁观者罢了。”

她把这个座右铭深深地刻印在心里,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福克斯把红色的眼眸转向了演习场。自己的工作无非是观察与报告,单纯就只是这样而已。心爱的父亲的慰劳与称赞就能激励她的心情,福克斯又名FOXP2的这位白人女性,将继续游走全日本搜寻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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