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八

在掘开地面盖成的四边形地炉里,排好白天捡来的木柴,然后用打火石点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微小火苗延烧到麦杆,接着像是缠绕上去一样往木柴转移,最后化成温暖的火焰。冉冉升起的烟,从开在洞窟天花板上的排烟孔窜至外头。

暴露出光滑岩石表面的洞窟墙壁上,映射着三个被放大的小孩影子,墙角则有三头青灰色毛皮的座狼发出沉稳的鼻息熟睡着。

把铁锅放在铁制的四脚架上,倒入融冰取得的水,等待煮沸。经过处里的兔肉就放在三人的身旁,只等下锅的时机。

“好像天国喔。”

坐在地炉旁边的薰喃喃说道,下巴靠在用双手环抱住的膝盖上。虽然整张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可是脸上却浮现了在山楼时所没有的温和安祥。

“哪有这种这么单调无趣的天国啊。”

武一边粗鲁地拨动木柴,一边打趣地说。口头上虽然在发牢骚,但武显然也很喜欢这个洞窟。在这个洞窟里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仿佛是定居山上的天狗老早为三人做好了准备似的。

“以前铁定也有人住在这里。不晓得是刚好不在,还是永远不再回来了。我希望是后者啦。”

舜盯着火焰喃喃嘟囔道。虽然脸颊和在山楼时相比略显消瘦,但他的身心感觉似乎比以前更为茁壮了。

热水滚开后,随手把白天捕到的兔肉扔进锅里。肉很快就煮成了红褐色,一块接着一块被吃进三人的肚子里。

“好吃。” “真够味。” “嗯,煮得刚好。”

没有任何调味料,只是单纯煮熟的肉而己,可是对正值发育期、饥肠辘辘的肚子来说,有得吃就没什么好挑了。三人默默地啃食兔肉,把吃剩的骨头喂给了三头座狼。忠实的座狼们将主人亲手喂食的骨头吃得精光,振动喉咙发出蚱向向主人撒娇。若非有这三头座狼,候补生们应该也不可能成功逃到这个地方吧。

“今天是第几天了?”

武懒洋洋地在地炉旁边躺下开口询问。舜随即答了出来。

“从脱逃开始算的话,今天是第十天。在这个洞窟生活是第二天。”

“我们已经甩掉追兵了呢。”

薰像是松了口气般说道。舜也很快就告诫她:

“万万不可大意。这里舒服归舒服,我觉得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虽然三人在脱逃之后马上遭到轻骑兵队的追踪,不过所幸有座狼的帮助,三人途中未曾被迫上半次,成功逃离了姬路移民地的势力圈。

神户的废墟辽阔地座落在右手边,三个人在中国山地翻山越岭,一路经过三宫、尼崎,下山穿越大阪的废墟,然后渡过了淀川。之后仍继续一路往东前进,现在则藏身在遭到风雪封闭的不知名山地的洞窟里。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从路上的右手边常常能看到大海、以及从姬路出发的日数来推论,舜研判这一带有可能是※东海地方。(译注:东海地方即日本本州中部靠太平洋侧的区域,包括现在的静冈县、爱知县、三重县和岐阜县。)

在舜的提议下,三人只顾往东走,以远离姬路为第一目标。东部地区现在处于中小规模的共同体群雄割据的局面,姬路移民地的追兵在此难以自由行动,非常适合作为藏身之处。三人再也没有回到姬路的打算,现在只为寻求一块安身之地一路向东奔逃。

一吃饱饭三人立刻熄灭了营火,冷到快结冻般的夜晚寒气随即充满了洞内。

接下来的能做的事只有睡觉。三人走向自己的座狼,用手摩娑毛皮。

“我要睡啰,朔夜。今晚也麻烦你了。”

语毕,朔夜也习以为常地稍微打开躺在地上的身体,包容身材娇小的薰。

薰把身体埋在朔夜的毛皮里睡着了。

朔夜的体温可以避免自己晚上被冻死,薰紧密地依靠着身体蜷缩成一团的朔夜。对于五岁就被带到山楼晚上总是孤独一个人度过的薰而言,现在可以和最喜欢的朔夜一起睡觉,是再幸福也不过的事了。

天未亮——

薰赫然醒来。有股不对劲的气息。她从朔夜四肢的隙缝探出疑惑的眼神,观望洞窟的入口。

“啊,有月亮……”

在黑暗洞窟的外头,皎洁的满月散发出冰清玉洁的光辉。耀眼明亮的洁白月光甚至射进了洞窟的深处。

那道洁白的月光也照出了武的影子。他背靠入口附近的内壁,向前伸出两条腿,专心地眺望着月亮。他的座狼十六夜则很有规矩地端坐在他的身旁。

薰慢慢地爬出朔夜的毛皮,屏声气息,蹑了蹑脚地偷偷靠近武。等快靠近到身旁时,才冷不防在武的面前探出鬼脸。

“哇!”

“做什么啊,笨蛋。”

仿佛早就察觉到薰打算恶作剧似的,武的反应显得很冷淡。薰开口揶揄了他一番:

“怎么了,不睡觉在赏月。难道是在想家吗?”

“那怎么可能。我打死也不要再回去那个鬼地方了。”

武好强地回答后,像是感到尴尬似地站了起来,接着走到洞外仰望天空。山地的夜晚寒气遍布,冷到仿佛敲打就会应声般。光是呼吸,武的口中就呼出了浓密的水蒸气。

“快看,满天的星星。”

即便冷得全身发抖,薰还是随着武来到了外头,在胸前环抱胳臂,照武说的抬头一看,头上是一大片没有遮蔽物的是空。

“哇啊!”

成千上万的星光将冬天的夜空点缀得光辉灿烂,宛如神明洒下了整桶的金平糖一样。

这阵子晚上一直躲在洞窟里睡觉,所以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星星了。而且今晚的月亮明亮到忍不住要眯起一边的眼睛,就连一旁的武表情也依稀可见。

“好厉害,可以看见下面耶。”

两人的下头浮现出蒙上了一层青紫色的和缓起伏,是蜿蜒曲折地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山岭,以及山麓与山麓毗连相邻的低矮山峦。披覆在那些山地上头的杉木与山毛榉的树梢沐浴在满天的星灿下,染成了点点斑驳的银箔色,将峡岭的棱角妆点得华美艳丽。

“好漂亮。”

薰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望向身旁。武的脸就在旁边。武不知何故神情恍惚,眼里看的是薰而不是夜空。

薰的身上缠附着不属于这个天地的绝世光辉,那道纯洁的光使她的轮廓浮出夜色,映照在武的瞳孔上。

“…………”

薰微微歪起脖子感到疑惑。武猛然回过神后尴尬地撇开视线,改为鉴赏眼下的梦幻光景。

“好漂亮喔。”

武用低沉粗犷的嗓音碎碎念道,话语化作一道白烟消失在夜色之中。薰忍不住笑了。

“哈哈,你也会说‘好漂亮’喔?好奇怪。原来武也会说这么浪漫的字眼。”

“什么啦,这有什么好笑的。你自己还不是有说。”

“啊哈哈,武生气了。”

“少啰嗦。你有毛病喔,笑得那么夸张。”

“会吗?因为真的很好笑嘛。啊哈哈、啊哈哈。”

薰豪爽地大笑。武摆了一张扑克脸〣应。大笑了一阵之后,薰用映照了星彩的瞳孔看着武。

“好久没笑得这么开怀了说。真的太有趣了。”

“一点都不有趣。到底哪里那么好笑啊?”

薰面露微笑回应了武的牢骚。

“呐,武,我们不能永远在这里生活吗?”

“在这里?”

“嗯。就像今天一样大家一起去抓兔子、一起去汲水、一起去捡树枝生火。然后晚上就和朔夜它们一起睡觉。等到春天来临后就有野草可以采,还会有很多结束冬眠的动物,日子就能过得比较轻松了。我想一定会很快乐的。”

“感觉是很快乐没错,但没问题吗?现在追兵应该还在搜寻我们,或许没那么简单吧。”

“……是这样吗?”

“现在脱离姬路还不够远啊。我们得逃到更远的地方去才行。”

“要多远?”

“要多远呢……逃到东京那一带应该就可以放心了吧。”

“东京……”

薰在口中呢喃着只在书本看过的地名。

“我听青砥先生说啊,那里现在好像还有很多超高的楼房耶。虽然到处都是爬满裂痕的柏油路,不过都有人居住,而且还有几个大型的市镇。我们只要混到里面去,就不怕会被发现了吧。”

“人家会欢迎我们加入市镇吗?流浪者很不受欢迎耶。”

“嗯。可是我们是特进种。只要发挥我们的实力,要当佣兵不成问题,顺利的话搞不好还可以成为像青砥先生一样的将军。等到当上了将军,就算美歌子还对我们死缠烂打也没有关系,还可以反过来向她报仇呢。”

或许是愈说愈兴奋的缘故,武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克制不住开始沸腾的年轻热血,言词显得铿锵有力。

“就是这样,嗯。我要去东京当将军。我立志成为跟雾崎桐人一样,大家光听到名号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将军。”

“…………”

“然后……嗯,对了,成为厉害的将军后,我要击败美歌子。我要率领大军亲手攻陷姬路移民地。管他是LEGION、镰鸟、甲牛还是战象,我用一发气弹就把他们通通打垮。哈哈,对啊,就是这样!薰你觉得如何,这是超棒的点子对吧?”

“嗯,对呀。”

“舜很聪明,军师这个职位应该比将众还适合他吧。等那家伙再更成熟点,一定可以想出连美歌子和白谷三座都会被他耍得团团忡的战术。对对对,只要我跟舜联手合作,美歌子根本没啥好怕的!”

“那我呢?你怎么没提到我?”

“咦?喔,你不用做事也没关系啦。”

“那是啥意思!只排挤我一个人吗?”

“不是那样啦。你是女的耶,不可能成为将军的。”

武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如此断言道。

愣了一秒后,薰说出了简短的间句。

“女的?”

“嗯。女的不用上战场。那种事交给男的来做就可以了。”

一股沉默笼罩了下来,顿时变作寂静无声的夜晚。最后是薰太阳穴的青筋爆裂声打破了寂静。

这回换薰的语气变得激动。

“跟男女生无关。我也可以当上将军啊。我要带领众多的人马和美歌子作战!”

“不行啦,没有军队会服从女人的命令。绝对不可能的。”

武不分青红皂白地妄下的定论,深深地刺伤了薰的心。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以前都不会那样说的不是吗?不是约好要三个人一起打败美歌子的吗?”

“那个约定都几年前的事了啊。有五年了耶!那时我九岁,你才七岁。那种小时候的约定没有意义啦,那么小也没有什么男女生之分。”

薰瞠目结舌地仰望着身旁的武。

的确,他的身高一口气拉长了许多,薰的脸只到他的肩膀。全身长满结实的肌肉显得体格强健。相较之下薰的体型还是个小孩子。

男人与女人。薰被这两者的差距给伤害到了。

“……你是在开玩笑的吧。不要胡说了。那样子……太过分了。”

“一点都不过分。这样就对了。你不要上战场,我才快乐。”

“……咦?”

当薰想要问清楚话中的意思时,武的双臂环住了薰的背部。

用力。

然后薰就这么被紧紧抱住。

“咦?”

同样的字眼再一次从薰的口中流泄而出。

武用感觉快把背折断的力道用力紧抱了薰,全然没有想放开的意思。武单薄的胸膛贴在薰的脸上。

“怎……怎么了,武?你在害怕吗?”

“我才不觉得害怕。”

“不然……你为什么要抱我?”

“…………”

“武,我喘不过气……”

被紧紧抱住的薰把脖子往旁边转。脸颊靠在武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隔着军服传进了耳里。薰的五官纠结成一团,把两只手挤进自己和武的胸膛之间,试图把他推开。

环抱在薰背后的手终于松了开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这回武又把手放在薰两边的肩膀上。

“董……”

武难得地以认真的声音呼唤。薰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胆怯地向上一看,用怕生幼犬般的眼神注视着近距离的武。

站在眼前的武,就好比一个陌生人。

不是那个过去自己一直当朋友看待的武,而是一个英勇强壮的男孩。

他笔直的视线射穿了薰。

燕的心脏不禁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一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感情弥漫在两人之间。

就在薰忍不住想要甩开他的手逃走的那个当下——

原本一直乖乖端坐着的十六夜忽然竖起了耳朵,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打直后脚朝四周的黑暗摆出威吓的姿势。

“……十六夜?”

薰发现不对劲。

紧接着,全身毛发倒立的朔夜和立待,也冷不防从洞窟深处的黑暗中冒出来,发出了低沉的威吓声。

武的手这才从薰的肩膀拿开。

两人向脚底的斜坡投以锐利的视线。岩石和灌木遍布的陡峭斜坡靠近山脚的部分,遭到了黑暗的吞噬。

黑暗里夹藏了一股肃杀之气。感觉得出有许多生物屏声息气,睁大了眼睛往这里窥视——尽管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红晕顿时从薰的脸颊消散。

两个人都了解现在有紧急事态发生。前一秒的感情霎时先被摆在一旁,取而代之显露的是两张稚龄战士的面孔。

“武,提唤气。”

“啊啊。”

这三天之所以会在洞窟里度过,为的就是修养身体贮蓄练气。两人提唤出涵养在下气海的气,使其往身体末端的气街集中。

在两人的身旁,全身毛发倒竖的三头座狼则向前跨出前爪,坚挺地挺直后脚,鼻子蹙起了皱纹,缩着肚子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几乎可以肯定洞窟被包围住了。只是还不晓得敌人的身分。

是怪物、山贼、追兵、还是其他呢?

“我要打光了喔。”

武简短地预告,右手的气街聚集了水滴般大的练气。

“嗯。”

薰点头答应的同时,发光的微粒子慢慢往武伸长的手指头移动。

吁出一口气后,武朝着黑暗从手指头射出了五頧光球。

闪光奔窜。鸡蛋般大小的五颗光球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呈扇形飞散,照亮了两人所在的洞窟前,以及表面凹凸不平地布满了岩石的斜坡。

两人凝神细看,有东西躲在无数的灌木和岩石阴影里,观察着这里。在来自五个方向的光源照射下,他们在积雪未退的斜坡上拉出了一道道的影子。躲起来的不是怪物,而是人类。

“舜!”

薰转头向洞窟内大叫。

“我早就起来了。”

一个沉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舜神不知鬼不觉地早已骑乘在立待的身上。镜片底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只是刚才的气氛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嘀嘀咕咕地挖苦了一番后,舜扬起下巴示意两人尽速骑上座狼。那个举动仿佛隐隐约约夹带了一种被孤零零地抛下而赌气的感情。

潜伏在斜坡的敌人不再躲躲藏藏,接连把那一身纯白的军服暴露在苍白的月光底下。

虽然那无疑是姬路移民地的军服,但仔细一瞧还是可以看出跟一般士兵的差别。

每一个士兵手上所持的武器风格都大相迳庭。

新月形的大镰刀、长柄的前端装设了形状复杂的刀刃的斧枪、握柄是横向的双面刀“拳刃”……当中亦不乏有左手拿※协差、右手持日本刀的※二天一流的剑士。(译注:协差是日本武士佩挂在腰际的护身短刀。二天一流是宫本武藏以父亲的剑法为基础,辅以实战经验所编创出来的兵法。)

潜伏在薰眼下的,是个个弥漫着异样氛围,充满了独自个性的士兵——不对,应该称之为剑士。

舜认得这群散开在斜坡上的异样士兵所属的兵团。

姬路移民地近卫三兵团之一——从万能型特进种中选出精锐,再由“剑圣”来栖征一郎亲自传授兵法,为姬路移民地实力第一的剑术家集团——

“来栖兵团!”

舜大叫的同时,陡峭的斜坡冒出了火花。能使用练气的万能型特进种脚跟喷出灿光,如滑行般冲上了斜坡。

下一刹那,斧枪在薰的眼前闪现。薰的头向后一仰,避开了攻击并往后跳跃,以双手拍击雪地往上空跳去,脚蹬背后的山地表面,不急不徐地改向前方跳去,然而上天一流的剑士却早已岔开双脚,站在腾空的薰眼前。

薰的翡翠色眼眸绽放了灿光。她短促地吸气,把练气集中在右手的气街,一直线地冲进了剑士的攻击范围。

薰藉由巧妙的身法闪开了随着吆喝挥下的日本刀。剑士算准薰身体结束移动的时机刺出协差。但剑士的一举一动全都在薰的掌握之中。每天努力和青砥兵团的练气能手修练的成果,在此展露无遗。

薰配合脚的移动旋转上半身避开协差,把手按上剑士的侧腹,从中释放出了练气的凝块。

咚,剑士的上半身随着低沉的声音折成了“ㄑ”字状,脊椎骨发出断裂的清脆声响,口吐鲜血,四肢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模样凄惨的剑士连一声哀嚎也没有,就像个马口铁的玩具一样高高地飞上了星空。

薰接住了从他手中掉下的日本刀,旋即举刀往旁横劈。

铿!耳边响起了刺耳的金属声。两把过去由美国海军陆战队所携带使用,名为“海豹刀”的野战刀挡下了薰的横劈。

眼前的短刀搏击手咧嘴冷笑。就在下一个瞬间,短刀的刀尖划过了薰的胸口。

所幸伤口只是伤及皮肤,再深一点的话,肋骨之间的隙缝可能就被割开了。使刀的战士不给薰有喘息的机会,当机立断朝着往后面跳开的薰射出刀子。这一招完全出乎薰的意料之外。

“哇!”

躲不掉了。刀子穿过薰慌忙中刺出的日本刀刀尖,直朝薰的咽喉飞去。

“冷静一点。”

一道闪光随着声音迸现。

武把从敌人手中夺来的大镰刀拿来当球棒挥击,打回了刀子,同时让自己的练气罩在刀子的外围。

被击目的刀子,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深深地刺进了使刀战士的喉咙。

“噗噫——”

使刀战士的伤口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不仅如此,灌注在刀身上的练气流进了他的体内,一举炸裂。

只见一朵硕大的血肉之花在黑夜中绽放,使刀战士粉身碎骨的肉片化作腥风血雨,洒落在斜坡上的剑士身上。武的练气之可怕令来栖兵团的精英们目瞪口呆。

“就是现在,快啊!”

舜大声喊叫。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薰一手持着日本刀跃上鞍,另一只手缠住了缰绳,接着大喊。

“武!”

武就像失神了一样,茫然地注视着吞下了自己的练气的敌人被炸成肉片的光景。

“武,动作快啊!”

转过睁大的眼睛向薰看去,武这才回过神跨上十六夜的鞍。

“跟着我逃!”

舜丢下这句话后带头向前冲。薰和武也紧跟在后。

座狼迈步时没有丝毫的踌躇,使劲地在一片漆黑之中狂奔。

舜感觉到后方有追兵,尽管身处于能见度等于零、暗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的状况,舜还是信赖立待,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动缰绳。

座狼是马跟狼混血而成的古利鲁,因此也继承了马的优秀夜视能力。座狼能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以不逊于白天时的奔跑速度,在人类无法看清楚的起伏山路和密集的林木狭缝间奔驰。人类之所以会投资大量的时间和劳力调教座狼,正是因为看中它们兼具强大攻击力和夜间骑行能力的关系。

薰拉着朔夜的缰绳驰骋在黑暗中,右手握着日本刀的握柄。刚才所释放出的练气触感,至今还残留在她的右手上。

“他是不是死了?”

她口中念念有词。那个被打入练气的凝块,飞上了高空的二刀流剑士——

有可能已经死了。跟练习的时候不一样,刚才完全没能控制力道。“对方是来杀我的”这个事实在不知不觉间反映在练气上。剑士口吐鲜血,也听见脊椎骨断掉的声音。他还来不及惨叫,身体就折成奇怪的角度飞了出去——

“呜!”

薰突然一阵晕眩、反胃,当然不是因为被座狼摇得头晕。她感觉到夺走了人命的右手掌像是开始渐渐腐烂了一样。薰回想起以前青砥所说过的话。

——要诀就是不要去想像。

这是青砥授予的薰战场心得。绝对不要去想像对手的人格,不要去想像对手有父母兄弟姊妹,不要去想像他所走过的人生。

敌人就只是一具企图杀害你的物体,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和敌人对峙时,你该做的是在伙伴遭到杀害前先杀害对方,如此而已。过程一结束,千万不要去想像被自己破坏的物体,而是要火速进行下一个过程。只需一鼓作气地把和自己对峙的物体破坏、破坏、再破坏……那就是战士在战场上的工作。

“不要想像。”

奔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山岭的同时,薰一边出声如此告诉自己。然而拉着缰绳的左手却颤抖不止,握持日本刀的右手同样使不上力。

“不要想像!”

薰提高音量向自己怒吼。现在必须把所有心力集中在甩开来栖兵团这件事情上。没有时间让自己多做无谓的想像来自我伤害。

“不要再想了!”

薰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夹杂了哽咽。理智外的部分告诉自己,我已经一脚踏入了再也无法回头的路。此时薰的灵魂深处也感受到,自己往后的命运将会继续夺走更多“敌人”的性命。不知不觉中薰流下了自我怜悯的泪水,尽管觉得这副模样很没有出息,可是不藉由流泪宣泄的话,内心会痛苦得无法自持。反正现在是一片漆黑的夜晚,骑在座狼上不会有人看见。薰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后痛哭失声。她心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哭得这么悲惨了。

不久,山间泛起了鱼肚白。

三头座狼马不停蹄地赶路,穿梭在山地斜坡上的辽阔针叶树林里的茂密枝干间,踏过埋在雪下的草地,飞快地翻越险峻的山脊。

来栖兵团骑兵锲而不舍地紧迫的马蹄声从背后逼近。敌人似乎有追踪专家同行,即便舜千方百计试图想甩开追兵,来栖兵团骑兵却一直没有上当。就算放弃山路刻意改走窒碍难行的荆棘小径,或在雪面留下故布疑阵的脚印后改变行进旳方向,甚至选择露出了泥土地面的地方行走,结果都是一样。对方始终没有受骗上当,全程保持一定的速度稳稳地迫踪。

薰骑乘在朔夜的背上转头回望身后。

晨曦穿过树梢,从低角度倾斜射入,紧迫在后的轻骑兵队的身影浮现在朝雾中。追兵一共有七名。他们的背上全都背了一副只有特进种才可能拉得动的大型弓。对手是难缠的骑射兵。

薰一边保持全速奔驰,一边频频回看身后有无弓箭射来。为首的两名骑手从背后拿起弓,接着从挂在腰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枝弓箭,两腿夹紧马腹,在马鞍上拉起了弓。

骑射兵全身的肌肉开始膨胀。握住弓身的左手和拉弦的右手全都肿胀到有大人躯干般那么粗壮。发出银光的箭头直指朔夜。

“弓箭瞄准的是座狼,小心点!”

薰一边大声提醒冲在前头的两人,一边想一让握住日本刀的右手使力。

这时薰却感到有些不对劲,手指没办法正常施力——

被短刀割伤的胸部伤口不仅发痒,还开始蔓延到全身。那个发痒的感觉好像正透过微血管一点一滴渗透到全身一样,感觉非常不舒服。

———有毒?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瞬间,箭矢以音速逼近到了薰的面前。

“嗯!”

薰反射性地以右手提起日本刀向上挥砍。直到弓箭被一刀两断,才听见空气发出“咻”的声响。这个撕裂空间的锐利放箭声,是由肌肉纤维系特进种专用的弓弦所发出的,声音会在箭射出的稍后才传进耳中。这正是弓箭远比音速还快的证据。

只是闪过一箭还没办法放心。骑射队换人领头,早已拉满弓蓄势待发的第二波射手挺身冲到了前面。薰忘了自己中毒的事,如果不能渡过眼前的危机,在毒性发作前会先被敌人干掉。

在拉紧弓弦的右手放开的同时,第二波弓箭的箭头飞到了薰的眼前。

“嗯!”

这回日本刀由左上方往右下方挥下。被斩断的第二波弓箭的羽毛随着露水溃散,耳朵随后接着听见“铮、咻”的声响。然而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第三、第四波的弓箭已接连飞来。攻击一波接着一波,交接的速度非常迅速紧凑。

好不容易砍下第四波弓箭后,薰忍不住向前面两人求援。

“箭砍也砍不完。这样下去迟早会中箭的!”

闻言,武向舜提出了建议。

“不要逃了,用气弹解决骑兵。”

“可是,万一在这里把气用光的话……”

“现在不用,就摆脱不了他们。我们只要有任何一头座狼被干掉就完蛋了!”

失去了座狼的骑手没办法跟其他人共骑一头座狼。座狼不能同时载两个人。比方说如果薰失去了朔夜、想跨上武的鞍与他共骑的话,会遭到十六夜的攻击。座狼很坚持只顺从一个主人。

“气我已经蓄好了。我要迎击啰,舜!”

武的当机立断辗断了舜的迷惘。舜拉着缰绳的手一鼓作气地被提到了胸前,立待踢溅起雪花停下脚步。武从十六夜的鞍上纵身跃下,跨出右脚在地上的积雪掘出一道长沟,同时高声喊叫:

“薰,停下来!”

薰机警地拉起了缰绳。朔夜在雪面挺出前脚急煞,一路通过武的身旁。看破了武的意图,薰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以极佳的默契将右手的日本刀交给了武。

武的眼眸顿时亮起了灿光。

在他眼睛注视的方向,有七名骑兵扬起一道雪烟直追而来。冲在前头的两名骑兵早已拉满了弓弦。不仅如此,紧跟在后的骑兵们同样拉起了弦,伺机发动没有间断的齐射。

银光烨烨的剑尖旋往了武的腰后。

此乃青砥传授的气弹射出架势。练习时成功射出气弹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如果不能成功射出气弹,会立刻被对方击毙。

发光的微粒子慢慢附着在刀身上。武的练气一如蜂蜜般从剑尖垂滴落下。他日不转晴地直视前方,而并驾齐驱的两名骑射兵几乎是同时松手放箭。

音速的齐射。

武狠力咬紧牙关,乾坤一掷地往斜上方挥出了日本刀。

刹那间——空间破裂了。

在静止的世界中,细微的光粒子从剑尖划出的轨迹呈膜状溢出。

紧接在那片膜之后,一个似乎是由光粒子浓缩而成的穹窿形物质从那道轨迹冒了出来。

只见那个纯粹由光组成的物质受到大气的摩擦,不祥地啪叽啪叽作响、闪烁,表面上还有无数电流在奔窜,然后——朝着那道雪烟一鼓作气射出。

光速的一击当前,即便是音速的齐射也空虚地化作了尘烟。

光芒的奔流直朝着天顶窜去,黄铜色的幔幕以惊人的气势膨胀。在这片幔幕内有的只是灼热,一股会让存在于幕内的一切融化得不留原貌的残酷热量。

薰和舜都忍不住别开了脸。因为武的气弹所含有的光热,直视的话很有可能会使眼球烧得溃烂。

凑巧位在气弹射出轨道上的一切,全都随着沉重的震呜与爆炸音,以及撼动天空的轰然声响被分解成分子,渐渐升华为光。

徒剩压迫着天地的光与热。

在那光热彻底消失在空间之前,三名天子候补生全都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

薰眯起一只眼睛,抬起手臂护着脸,努力想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态。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原来这是武的杰作。

“武,你好厉害……喔。”

光芒收敛,寂静重回深山的环抱。薰远眺了刚才的损害痕迹,向旁边的武说出了她的感想。

武同样呆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光景呆若木鸡。

气弹所通过的路径上,积雪全蒸发得一干二净,裸露出了红色的地面。原本林立在射线上的杉木和山毛榉,也因为树干的底部被消灭而往左右两边倒下。那七名骑兵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定睛细瞧的话,勉强可以在地上找到军服的碎片和烧焦的马鞍、烧毁的箭头以及马蹄铁,可是却四处找不到尸首。很有可能是身体在一瞬间炭化粉碎,在空间中灰飞烟灭了吧。

武低头看了颤抖的手,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身怀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面对武的气弹,七名千锤百炼的特进种连声惨叫也没有,眨眼间就从世上消灭——这个事实令他的双脚直打哆嗦。纵使再怎么有胆识,这个力量对于才年仅十四岁的武而言,仍显过于沉重。

舜第一个回神。他闭起惊讶得张大的嘴巴,用食指向上推起眼镜,努力挤出冷静的声音说道:

“一难过去了,但是灾难并未完全结束,一定还有其他追兵。好了,我们快逃吧。”

舜催促两人速速行动并环视四周。他注意到这附近有水声,先前因为顾着逃命所以没有发现。竖起耳朵仔细判断后,舜听出这应该是河川的流水声。

来栖兵团之所以能一路牢牢紧迫,很有可能就是循着味道追踪。若是如此的话可以跳进河川去除味道。舜左右张望搜寻声音的源头,最后视线停留在一长排座落于山径右侧的杉木林。虽然没看到水面,可是这个形同救星的声音是来自这片坡度和缓的下坡处没错。

“下面有河川,我们别走山径了,下去吧。”

听到舜的提案,薰和武这才抬起了头来。两人依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示意。舜看得出不习惯和人类互相残杀的两人消耗了不少精神。杀人的事实在薰和武的心里刻下了伤痕。

可是现在的状况由不得他们沉浸在感伤中。

舜向上扬起了视线。从密密麻麻地伫立在一起的树林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声。手持特殊武器的追兵们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吧。

在缰绳的驱策下,三头座狼爬下了斜坡。愈是往下爬,流水声愈是接近。三人谨慎地操作缰绳以防一口气滑落。不一会儿眼前景色豁然开朗,满地砾石的河岸映入了眼帘。

河宽约莫五公尺,白银色的河面水流颇为湍急,而且深不见底。原本是想藉由渡河的方式来消除气味,可是就这情况看来,要在骑狼的情况下渡河到对岸并非易事。

“我们往下游走吧,或许在途中会发现可以渡岸的浅滩。跟我来。”

立待踢蹬着砾石往下游方向冲刺。整条河岸都是砾石和沙石堆积而成的地面。对岸那片针叶林繁茂的山地则是向上隆起突出,甚至随处可见斑剥露出的峭立岩面。

就在三人寻找渡河地点的途中,来到了一座溪谷。

斑岩东一块西一块地挺出河川的水面,高耸到需要整个仰起头露出喉结才能看到顶的险峻山崖,耸立在源源不绝地激起水花的湍流两旁。座狼们把脚泡进水里渡过狭小的河岸。飞溅的水花冰冷到仿佛快冻结了。

舜回望身后蔚蓝的天空,太阳就快爬到南边的天顶了。薰的朔夜吐出红色的舌头紧跟在武所骑乘的十六夜之后——但模样有些不太对劲。舜连忙拉住缰绳令立待驻足,向薰喊话。

“薰?你身体不舒服吗?”

薰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靠在朔夜的脖子,缰绳缠在两只手上,以趴着的姿势骑乘。她面色铁青毫无血色,就连眼珠都显得有些混浊。武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薰的异状,赶紧跳下十六夜的鞍冲到她的身旁。

“喂,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病恹恹的?”

“我……没……事……”

薰故作坚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舜和武互看了对方一眼。

“这是……?”

“有可能是在哪里中毒了。薰,你有头绪吗?”

薰只能摇头回答舜的问题,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舜发现她军服的胸口处渗出了鲜血。那里正是天未亮时在洞窟前被短刀割伤的伤口。短刀上有可能涂了毒药。

武的面色凝重。

“放着不管会有生命危险吧?”

“这大概不是足以致死的毒药。对方的目的很有可能只是想生擒我们。骑射队锁定座狼为攻击目标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想这毒应该只会暂时夺走身体的控制力吧。只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下惨了。”

追兵的蹄声隐隐约约地在溪谷回响。三人的状况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武刚才使用气弹把气耗尽了,薰也因为中毒而失去行动能力。

舜仰望天空低声叹息道: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武摇头否定。

“还没结束呢,我们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尽管痛苦地纠结着一张脸,薰还是辛苦扭转脖子面向舜。

“没问题……的。我还有……力气……能……逃……”

薰挺起上半身,挥击缰绳给两人看。朔夜顺应指示,轻快地跨步前冲把舜和武两人留在了原地。

武也跨上了鞍,两脚放进镫内,毅然地低头向舜说道:

“能逃到哪里就算哪里。最糟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要让薰一个人逃走。”

“——我知道了,我们是保护她的盾牌对吧。”

“没错。就算没办法三个人都平安逃离,范围缩小到一个人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一定要让美歌子气得跺脚。”

满脸都沾了鲜血泥巴的武,就像满脑子馊主意的孩子王一样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他立刻踩下镫直追朔夜而去。

舜在这个节骨眼,终于从下气海提唤出练气覆盖住全身。强度固然不若武和薰那么威猛,但他好歹也是曾在鹤木山楼认真投入严苛练气修行的万能型特进种。现在这个状况下还保有上得了台面战斗力的,只剩舜了。

“至少要让薰平安逃走。”

舜轻声呢喃后,挥下了立待的缰绳。聪颖的他已感应到这趟旅程的终点就近在眼前了。

原本狭隘的溪谷地形又慢慢变得开阔了起来,看样子现在似乎来到了中流水域的入口。这里不仅河面较为宽广,水流的流速也趋于和缓。原本呈白银色的水而变成了蓝绿色,甚至可以见到浅滩和沙洲的踪影,沙石淤积的区块和形成浅滩的区块泾渭分明,对岸则是一片长满覆盖着白雪的针叶林的山地。 、

奔驰在满地细石的河畔,一马当先的朔夜脚步有逐渐变得不稳定的趋势。骑在上头的薰只是把脚挂在镫上而已,甚至不像有在挥击缰绳的样子。

武凝神注视着前方。自从踏入中游地带以后,他就不断对四周做地毯式的观察。不肯错放、也不能错放过任何突破现状所需的任何东西。战斗从天未亮一直持续到现在,武也全身筋﹉疲力尽,但他依然激励自己的意识,勉强振作打起精神,寻找着希望之光。

不久——那个东西出现在对岸。

武往左拉动十六夜的缰绳靠向立待,通知了舜。

“有船!我发现船了!”

舜眼镜底下的视线循着武指示的方向飘去。诚如武所言,对岸有一艘粗陋的平底船被拉上了岸边。舜顿时大喊:

“薰,快停下来!”

然而跑在前面的薰对舜的声音却毫无反应,只是颓然无力地把上半身垂靠在朔夜的脖子上。朔夜之所以会停下脚步,应该是基于朔夜自己的意志吧。舜对这头狼的聪明表达了无言的感激。

“船交给我来想办法,我这就去把它拖过来。”

武从十六夜的鞍跃下,开始练气。虽然他的气早已耗尽,不过多亏他拥有天赋异禀的呼吸器官,即便是临时练出来的气,要蓄积到能踏过水面并不是问题。

武短促地吸气的同时,脚跟踩上了水面。身手之轻盈甚至不见水花喷起,仅做二次的跳跃便绰绰有余地跨过了宽约七公尺的河面。解开系船的绳子,武双手抬起船头把它拖入水中。这艘船可能荒废已久了,船上不见船竿或划桨之类的道具,只能在河中随波逐流。武把绳子衔在口中,纵身跳进了寒气袭人的严冬河川里,朝薰的方向游去。

河水的温度冰冷到几乎令武昏厥过去。泡水的军服重如石块,水流的速度也远比肉眼所儿的湍急,如果不保持意识清醒的话,很有可能会直接被河水冲走。

武挤出了最后一丝坚毅的气魄。他拼命地摆动快麻痹失去知觉的手脚划开水面、脚蹬河底,下颚使出吃奶的力气咬住绳子,终于成功渡河。

“快点……把薰抱过来!”

浑身湿透的武一边颤抖一边大喊。舜把早已无法动弹的薰从朔夜的马鞍抬下,然后抱在自己的胸前。

“薰,你就搭着这艘船逃走吧。敌人交给我们两个来挡。”

舜用平静的口吻如此说道。面无血色的薰在他的怀里痛苦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

“就算只剩你一个人,你也要坚持逃下去。你不可以再留在那种地方了。”

“喂……你在说……什……”

“薰,你好好保重。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舜把薰的身体安置在平底船的船底。失去行动能力的薰虽然拼了命地想抬起上半身,但她现在连跨过船缘也做不到。

武回头看向背后。追兵的蹄声从上游方向逐渐逼近,不能再拖下去了。武的右手抓牢了绳子,把载了薰的船又拉回水中。

就这么哗啦哗啦作响地,武蹚在水中把船往水势湍急的地方推去。船上的薰紧咬着牙根向武伸长了手。

“不……可以……我……也要、一……起……”

武肚子以下的身体全泡在河川里,一如要把薰的身影清楚地烙印在脑海中似地,他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

当初没办法诚实说出的话,现在好像有勇气说得出口了。

“昨天晚上,我不是说你当不了女将军吗?其实那是骗你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变成那种人而已。”

“喂……你……在说什……”,

就像不让薰继续说下去一样,武用双手抓着船缘,踩着水底开始加速。平底船扬起水花,速度加快。

“憎恨、杀害他人这种肮脏的事不适合你做。你比较适合微笑啦。我喜欢你微笑的样子喔。”

武垂低着头,模样笨拙地在水中前进。薰正努力挤出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武这时只想一股脑地抒发自己的心情,因为这一去很有可能将是永别。

“我会连你的份也一起憎恨美歌子,所以拜托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嘛。忘记复仇,逃得远远的去争取你的幸福吧。你如果能幸福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

“我不要……我们……一起……”

察觉薰语带哽咽,武硬是挤出一张鬼脸后抬起头来。他一边划破水面,一边揶揄似地说道:

“唉唷,你听话别再啰嗦了嘛,现在气氛正感人呢。这种时候就是要用欢笑来道别啊。我们一定能再见面的啦!”

“不要……我不要……!”

守在岸边的舜回头大叫。

“骑兵要来了!快逃、快逃啊!”

武挤出仅剩的力气,用被冰冻的河水泡得失去了知觉的手脚使劲往前推,成功的让平底船自行漂流了起来。同时,他不忘向薰喊话安抚她的不安。

“对了,你就去东京吧,我会去接你的。等我变成跟雾崎桐人一样威风的将军打败美歌子后,我再去跟你见面。这样你可以接受了吧?”

“武……”

薰伸出了手。武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一会儿,把心爱的女孩的面容清楚地刻印在自己的心坎里。他放开了手。

平底船一路往下流方向漂流而去。薰那张痛哭流涕的脸探出了船缘。向前伸长的小手愈来愈远。

武的下半身浸在河水里,他拉开喉咙高声大成:

“你要去东京喔!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待在东京的某个角落喔!”

“武……”

“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会去接你的。”

武的誓言在山峡间回荡,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薰的耳里。即便薰连手指头也遭到毒药的麻痹,依然使出浑身之力挥舞的手,就是收下了誓言的证明。

蓝绿色的滔滔河水将船载向了远方。

等到船影消失在蜿蜒河川的尽头后,武将嘴抿成了一直线,毅然地转头回望上游。

来栖兵团的轻骑兵队已经追到了眼前。镰鸟的队伍踩踏着河岸的鹅卵石,在胸前摺起被冬阳照耀得闪闪发光的镰刀,浩浩荡荡地直行而来。特进种的队伍则紧跟在后。他们全都是埋伏在洞窟前的剑术家集团。

“我不会让你们越雷池一步。”

武的气已被榨干得一点也不剩,武器只剩一把武士刀,但他不打算逃。他不惜在这里跟敌人玉石俱焚,也不允许他们向薰伸出毒手,就算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耍帅的人可不是只有你喔。”

一旁的舜冷静地说道。武露出了贼笑,看着同甘共苦七年多的伙伴。舜全身充满练气,做好了战斗准备。

“还有它们也是。”

朔夜、十六夜、立待。年幼的座狼也一边发出低吼一边压低身体重心,狠瞪着镰鸟的队伍。看来它们都很清楚现在自己该做什么。

“薰还真受欢迎耶。”

“你也未免偷跑得太夸张了。”

“你有被害妄想吗?”

“一点都称不上公平。”

“那你就拿那些人当对手,努力挽回吧。”

武坏心眼地扬起下巴,指了指手持金光闪耀的武器、蜂拥而上的特进种。舜嘴巴噘成了ㄟ字状耸肩。

“战斗本来就不是我的本领,可是和你们共过的那几年我也没有虚度。若论拖延时间,我比你还在行。”

“那真的是太可靠啦。”

两个人肩并肩,准备正面迎击来势汹汹的来栖兵团。

坦白说,和薰就此分别确实令人寂寞,但两人并不后悔。接下来的任务只有负起责任奋斗到最后一刻,给来栖兵团迎头痛击让他们追不上薰。

武让临时精制出来的练气环附在只手握持的武士刀上后,主动向敌兵展开攻势。舜也使出练气加持的跳跃跟进。三头年幼的座狼则分散开来,从三个方向扑上了镰鸟的队伍。

来栖兵团花费一个多小时才逮捕了两名天子候补生。迫踪大队的队长在返回姬路移民地后,列举出许多原因为自己辩解:无法快速逮捕的棘手原因,不外乎是捕获了抵抗最为激烈的涩泽武后,涩泽舜立即逃往山中,因此拖延了一些时间;其次是座狼的抵抗比想像中要来得更凶猛;还有,市长下令务必要活捉,所以比较麻烦,怕伤害到两名天子候补生……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还说假使市长能批示找到天子候补生时能格杀勿论,应该用不着二十分钟就能成功抓人,而且也不至于让涩泽薰成功潜逃……等诸如此类的话为自己辩解。

另外,十六夜和立待在麻醉后纷纷落网,却唯独朔夜带着伤势下落不明,似乎是逃到远方去了。研判它很有可能是跑去寻找薰的下落,但主仆之后有无顺利重逢,姬路移民地在天子候补生脱逃事件的记录上,并未明确写下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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