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从门外传来了下楼梯的轻快脚步声。
那是穿着袜子的脚底与地板接触的声音,大概是姐姐吧。今天她好像特别有活力。虽然平时沉静得让人又有些受不了,可是一下子变得这样活泼也让人觉得不安。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像过去一样平常,不过,这大概是一种无理的要求吧。
抬起头看去,墙上的时钟短针正好指向了七的位置。啊啊,是啊,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一到这个时间就会稍微显出一副忙碌骚乱的样子,让人有一种残缺的生活感。又或者,她其实是在我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吃晚饭吧?
脚步声远去之后,周围又恢复了沉寂。
我的肚子也有点饿了,应该去吃点什么才行。可是,现在我却不想离开这里,因为画还没有完成。
今天回来之后立刻坐到书桌边开始在素描本上改改涂涂,可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令人满意的成效。至少,在没有决定好画的结构之前,要在这里继续奋斗一会儿。
很少见的,今天我并不想像以往一样画得那么随性,而希望投入足够的认真。所以,事先已经有了辛苦的觉悟。即便已经有了觉悟,做起来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原来认真地画画真的好难啊。没想到,居然在打稿的初期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困难。
以卖画为生或者一心追求艺术真谛的人真了不起啊,每天都必须忍受这些辛苦。对一认真起来马上就灵感尽失的我来说,画家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职业。
早知道这样,选个更随性更好画的题材就好了,可是,那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长成大人以后会因为工作,家庭等各种事情而忙碌奔波。那个时候,现在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感受都会被遗忘掉吧。要想回忆起一度忘记的情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就这样忘掉一些事的话,说不定一辈子都无法找回来了。
而且,能够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的尽情作画,恐怕只有在学生时代才可以做到。成人以后进入社会,要找一份工作,人事关系也会变得更加复杂吧。我其实不太擅长应付那些事,每天一定会累得死去活来,再也没有画画的时间和精力了。
不管怎么想都只有现在,现在不努力就来不及了。
可是,越是想努力越不知道力气该往哪里使。尤其是从来没有努力做过什么的我,真的有点被吓到了。原来认真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还是说,作为努力起点的第一日,斗志和期待都太高了呢?总之,我是一点儿都画不出来了。
我眼前摆着素描本,粗糙纸张的表面上满是丑陋的线条,仿彿象征着我的绝望一般。
这里根本没有我想要的形状,这些线条叠加在一起,好像在嘲笑着我的无用功一般,看到它们我只有叹气。
瞧瞧,又来了。
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消沉,不如先吃个晚饭吧。吃个饭不仅会转换心情还会给大脑补充养分,也许能有什么新的灵感也不一定。
就这么办吧,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我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合上了素描本。
走出房间,走廊里一片黑暗。因此,一不注意踩到了地上的背包,软软的触感。
书包有中午没有吃完的便利店的饭团,大概被我踩烂了吧。米粒都被挤了出来,黏在不知是衣服还是什么东西上面。
虽然有些在意,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将其打开确认,就这样把整个背包扔回了房间里。扔进去之后,我对自己把麻烦的事情都留到以后去做还稍稍产生了些罪恶感。
在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做不了,沿着墙壁用手指找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按下去,可是,却没有出现亮光。
啊啊,对了。说起来楼梯间的灯泡坏掉了。昨天也是一片黑暗。所以,当时决定今天一定要买灯泡回来,只不过,这件事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呢,经常被人家说成“没记性”或者“天然呆”。听到人家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抗议和否定,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些抗议都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不知为何只走出房门几步心情就已经很忧郁了。大概是画画进行得不顺利,所以心情被染上了悲观消极色彩了吧。果然必须摄取些卡路里才能恢复活力。我沿着栏杆摸索着下到一楼。
进了客厅之后,发现月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已经适应了暗夜,这个光亮在已经适应了暗夜的我看来有些刺眼。
窗外是一轮满月。月亮明明是黄色的,为什么它的光芒会是青白这样冰冷的颜色呢?月光为一切平添了一种充满幻想的氛围。
这样的满月已是许久未见,我在窗边看得有些发呆。可是,我并不是为了看月亮,而是为了找吃的才下楼的。如果不时刻提醒自己的目的就会走到岔路上去,这是我一贯的坏毛病。
按下电灯的开关,荧光灯生硬的光线将月光营造的气氛全都赶跑。这就是实践性,所谓生活就是必须同这些事物打好交道,对于爱忘事的我来说这点非常重要。
吃饭也是一件非常具有实践性的事。我也必须同它打好交道。于是我打开冰箱,有可用价值的似乎只有纳豆包,大葱和泡面。
之前还期望着会有些别的什么,现实让人感到有些悲哀。还有一点,这种泡面昨天才刚刚吃过。
不过,这种的候就不要挑肥拣瘦了,我将手伸向写有“酱油排骨拉面”的包装,这时候,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转身一看,原来是妈妈站在那里。她看着我,好像在说着什么。可是,声音有些模糊,我听不太清。
她是在说只吃泡面没有营养吧?我也这么觉得,可是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而且,就算有食材,我也没办法每天花时间在料理上面。因为我要上学,还要画画,年轻人都是很忙的。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妈妈却没有回答,就这样走开了。真是我行我素啊。
把锅翻出来煮上拉面,趁水没开先切了一些葱和海苔倒在碗里,最后盛上拉面,真的像那么回事一样,看上去比之前想象的更加美味,让我有了食欲。因为这点事就感到有些小小的幸福,我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两手端着碗防止汤汁洒出来,向桌子那边移动。走着走着,看到了坐在电视前沙发上的姐姐的背影。
她还穿着校服,对着没有打开的液晶电视屏幕。是在思考什么?又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刚才楼梯上的脚步声让我有些惊讶,身为女生应该用更加文静的下楼方式才对。其实,姐姐本就没有必要在快吃晚饭的时间制造这样的噪音。
即使我抱怨了一声,姐姐也没有回头。她大概觉得我所说的根本就不重要吧。
真是受不了,瞥了一眼无言的姐姐,我端着面碗走到桌前。
然后,在我刚开始吃面的时候,发现爸爸出现在我右前方的位置。
穿着睡衣的爸爸一直盯着手里的书看。虽然包着书皮看不见封面,不过那一定是他最喜欢的历史小说或者陈旧的佛教书籍吧。
书皮上的一端用黑笔写着父亲的名字,在书皮写自己的名字是他的习惯,我觉得很不能理解。非要写的话就写在封面内侧或者某些不显眼的地方就好了嘛,为什么一定要写在那里呢。
这种时候,有一个人在你面前板着一张脸如此认真地读书,好不容易培养出的食欲都不知所踪了。
为了转换气氛试着说点什么,可是爸爸好像听都没听到的样子,始终盯着眼前的书没有反应。这让拉面越来越难以下咽了,我决定无视他的存在,专心吃我的面。
话说回来,客厅里的气氛真的很奇怪。我吸着面条,眼前的爸爸翻着书页。还有,能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小声说话的声音,那应该是妈妈吧。妈妈在哪里呢?只听到声音却看不见人。姐姐还坐在沙发那里,大家互相间都没有联系。
实在是很奇妙的状况,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这就是现在我家很平常的情形,也许和别的家庭有些不同,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都已经死掉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们都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所以没有办法。
能看到大家的样子,是从去年八月结束的那天开始的。
那时距离大家在黄金周遭遇空难去世已有三个月,我出了院,逐渐开始习惯孤身一人居住在突然变得很空旷的房子里。
那一阵每天舅母都会来帮行动不便的我做家事。我虽然已经出院,可是手臂的骨折还没有痊愈,肩膀上还吊着吊带,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每次来的时候舅母都说要让我同他们一起生活,可是我却十分歉疚地回绝了。现在想想,每天让人家跑那么远的路过来,心里反而更加过意不去。
只不过,会这么想是因为现在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那个时候我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
那是一个完全考虑不到别人的时期,每天满脑子都是自己和死去家人的事,暑假的时候朋友来看望我找我一起玩,可是全都因为我没有心情而扫了人家的兴。
那一天,我也回绝了朋友出游的邀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在做什么,就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听着窗外的蝉叫声。
听着听着,蝉鸣中渐渐混入了说话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并不是那洋。并且,声音还是从楼下的客厅里传来的。
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舅母应该已经回去了才对。现在在这个家里的,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
也许是忘了关电视了吧?还是说,是不小心设定了什么定时启动机能?
想了许多许多,声音却没有一点要消失的样子,反而更加清晰起来。似乎是很愉快的谈笑声。
我为了确认状况便出了房门走下楼梯,怯生生地打开客厅的大门,这时候,眼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在被橙色的夕阳染红的房间里出现了本应死去的家人的身影。
他们围坐在桌子周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在做梦么?我虽然总是做很有实感的梦,可是,这样的情景也太真实了。窗外的景色还有一些细节全都那么真实,这些都与梦境有着不同的感觉。
如果不是梦的话,那现在我眼前的这些人是什么?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是说,觉得他们死掉了的记忆才是梦境?不,不应该是这样啊……
想要理解眼前的情景却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之中。
本来背对着我的姐姐回过头,对着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我露出了笑脸。
“小直。”
双唇间吐露出我的名字,我顿时感到背后鸡皮疙瘩竖起,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情景。
这之后他们立刻像关掉电灯一样消失不见,只留我一人站在那里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平静下来以后回想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管怎么样想也得不出结论。虽然不明所以让我有些不安,可是却没有觉得那么可怕,甚至希望可以再体验一次这样的情形。
可是事实并不是“再一次’。从那天起“他们”开始频繁出现,一直持续至今。
看到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最开始我感到非常惊奇。不过,我似乎具有比自己所想的更加优秀的适应能力,很快便习惯了。
并且,开始正视这件事之后,我也了解了不少关于他们的事。
比如,他们只在家里出现,我在学校或者外面的时候是看不到他们的。或许,他们根本无法走出家门吧。
只不过,在家里的时候不分昼夜,不论正午还是深夜都有可能突然出现。
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会看到忙着准备早餐的妈妈的身影。半夜突然听到水箱冲水的声音,大概是有尿频烦恼的爸爸起来上厕所造成的。没有人的姐姐的房间里,经常会传出她生前喜欢的音乐。有时所有人会在客厅中待一整日,有时一个星期都没有任何人出现。
有时他们的身影很清晰,也有时很模糊。会很突然地出现,不知何时也会很突然地消失不见。
有时候他们会说话,但是声音就像偏离频率的收音机一样,多数时候都听不清楚。虽然也有时候很清楚听到他们的话,却并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我所说的话他们有时也能听到,不过多数时候他们完全都没有反应,偶尔他们也会回话,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将之称为真正的交流。
我的样子他们也不一定随时都能看到。即使在他们似乎看得到我的时候,也像交谈的时候一样,不会得到什么正常的反应。
很多完全没有规律的超常现象就这么发生了,根本无法对应。
凭着各种暖昧不明的情报,综合各种特征得到的结论——他们似乎是那种被称为“幽灵”的存在。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和“灵异现象”,让我就这么承认这个结论着实有些困难。
人的肉体消亡灵魂却留了下来,还时不时显下形甚至开口说话。不管怎么想都不能认同。因为,看得到样子是因为光的反射作用,能发出声音是因声带使空气发生振动,不管哪一条都必须有肉体的参与才行。没有肉体的灵魂到底是怎么完成这些物理行为的呢?更别说自己原本就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那么,如果他们不是死者的灵魂,又会是什么呢?
头一个浮上来的念头就是“我的幻觉”。
我的精神变得不正常,所以看到了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这虽然合情合理,但对个人来说却是一个无趣的结论。
事实上,我除了能看到所谓的幽灵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症状,学校的同学也没有人指出我有任何异常之处。我看上去很正常。
如果我真的有了什么问题,不只是产生幻觉而已,也应该有其他不妥才对。
去看医生也许一切都会弄清楚了,可是我并不信任医生。如果世上有一种医生运超烂的人,那所指的一定就是我。也许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我曾经在食物中毒的时候被诊断成普通的感冒,检查心脏的时候被认定有非常严重的疾病而送到大医院里复查,结果是虚惊一场什么问题都没有。我所遇到的净是一些这样的事。
这时候去医院的话,也许还会像往常一样被弄错病情,搞不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而且,听说心理学在现今还是一门没有完全攻克的暖昧学科,这些都让我望而却步。
本来,这也不是那种紧急到必须要立刻解决的问题。
虽然有时候有些郁闷,不过在家人还活着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所以也不能断定就是坏事。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习惯了。
尽管有些困扰,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奇妙的体验并不是坏事。
心里也会有一些微小的要求,比如有时候会希望能和他们对话,在做什么重要的事的时候希望他们安静一点。
话说回来,我吃完了拉面。
这时爸爸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坐在沙发上的姐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妈妈的说话声也不知何时听不到了。失去了人的气息的客厅里,只有冰箱的运作声在回响。
我洗过碗之后关掉了客厅的灯,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作画。
比起探究无害的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现在对我来说完成这幅画才更加重要。
在我打开素描本一个人自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又传来了各种响动。
我的家人们似乎又开始活动了。
今天大概又会有个喧闹的夜晚吧。
一
“佐方君。”
班会结束之后正在收拾书包,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转过身去一看,原来是美术部的顾问新井老师在教室门口探头张望。
一边想着“会是什么事呢?”,我一边出声回应。其实也并不是想象不到对方的来意。
新井老师首先环视周围,之后便走进教室。来到了我的面前。
“没怎么进过教室,感觉有点紧张啊。”
老师一边这样辩解着,一边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老师有着很诡异的不协调感。已经在这个学校里做教师有一年半之久却还没有适应环境。也许是因为所教授科目的关系,她只在美术教室和办公室这两个地方出没。
可是即便如此,这样的反应也过于夸张了。过度意识周围环境,反而会引来放学后教室里学生们的视线。拜老师所赐,连我也成了视线的焦点。
我很担心老师的这种性格。明明是个教师,只是进个教室就这么畏畏缩缩,实在让人有些头疼。特别是身为教师的严谨用语和朋友一样的随便口吻混杂在一起,十分欠缺专业意识。
新井老师是美术教师,她非常漂亮,非常文静。
一般来说,年轻貌美又温柔的女老师总是很受男同学的欢迎,新井老师也不例外。
也许是美术这门功课对升学考试来说并不重要吧,有些人一开始就不打算好好听课,有些人更是在课堂上说一些骚扰她的话。有些学生真的很恶劣,会说一些非常过分的话,如果不是在学校里一定会演变成大事件。有好几次,老师都被气哭了。
也许这就是受欢迎的副作用吧。我从以前就很担心,因为老师是个认真的人,总是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抗。并且,在教师同事之间也流淌着一种微妙气氛,让人不得不在意。
“老师应该赶快适应学校气氛啊。”
我一不小心说出了口,新井老师皱起了眉头。
“个性太容易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可是不行哦,我说……”
听到我进一步说明之后,老师叹了口气。
“这种事不用佐方君来担心。”
她有点生气了。
“是这样么?”
“是的。”
老师说得斩钉截铁。
虽然不以为然,不过现在也不便继续追究。她已经是个成年人,而我还是个小鬼。确实是我说得有些过份了。
“那,对不起了。”
老老实实低头认错让老师露出了有些困扰的神情。
“真是的,刚一见面就说这种话。”
然后她清了清嗓子,进入正题。
具体內容和所预想的大致相同。最近我沒怎么去参加社团活动,所以差不多也该去露个脸了。主题大概就是这样。
仔细回想起来、我最后一次去美术社是在新学期刚开始的九月初,也就是说,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月了。
原来如此,确实旷了太多次了。
“那个,和大家一起快乐地画画吧。对佐方君来说画画是很有必要的,老师呢……”
新井老师一脸认真地看着我,充满感情地进行恳切的劝说。她热情的态度让我很是困扰。
我对参加社团活动并不是十分抗拒的。不过因为家里的事很多,而且又刚刚开始想画自己的画,所以只是单纯的没有时间而已。
虽然也想过应该时不时去露个脸,可是之后马上就忘掉了,于是就这样不知不觉拖到了今天。
就算没有如此恳切的劝说,只是说“下次一定要来啊”的话,我也会回答“好吧,一定去”的。
可是老师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而来的。
她似乎认为是去年全家人遭遇事故遇难的缘故对我的心理产生影响,让我有了什么厌世的念头才不去参加社团活动的吧。
不知道怎么才能订正她这个错误,我找不到一个插嘴解释的机会,于是只得听着老师继续说道:
“呐,佐方君。学校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对不对?周围全是同龄人,充满了活力,有希望也有不安,大家都是不成熟的。好像各种颜色的颜料摆在一起一样,就是这样一个多彩的地方。所以我呢,为了让大家能了解艺术的美好,才志愿做一名教师……”
老师一脸认真,可是话却有些偏离主题了。
“呐,艺术就是要歌颂生命的美好。想起那个冬天,还没决定将来的我握着画笔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她眼前一定浮现出了当时的情景吧。看着老师握紧了双手,一副朝未来展望的模样。她好像已经注意不到教室里的视线了。
老师就是这里有点怪怪的,虽然不让人讨厌,可是放着不管的话不知道她会说到什么时候。
“那、那个,老师?”
这时我出声打断。
“你明白了吗?”
老师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尽管不知道刚才的那番话能让我明白什么。
“大、大体上明白了。”
我说了个谎。
“这就好。”
老师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先不说那些,那个,关于我没去社团活动的事……”
“对,就是这个。其实佐方君你对绘画啊……”
“不,请让我说明一下。”
制止老师即将再次开始的长篇大论,我开始说明自己不是故意要旷掉社团活动的。然后,也告诉她自己现在正在家里画画的事。
“我是觉得在家里画会比较安静,不过如果老师坚持的话,我在学校画也可以。”
“唔嗯。”
老师低吟着,陷入了沉思。
“这样啊。这对佐方君也许也是必要的呢。画画,让自己更诚实地面对自己……可是……”
我看着念来念去的老师等待着她得出结论,这时——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啊。”
同班的大岛君突然插嘴。
“老师,也和我聊聊吧。”
制服几乎裹不住他高大的身材,他俯视着我一样站在那里。
“社团活动怎么样了?”
我问道。
“我把训练服忘在教室里,现在回来取。啊啊,今天你也这么动人啊,绘美子。”
大岛君状似亲密地对老师说道。
绘美子是老师的名字,被这样叫的老师瞪了他一眼。
“真是的,请你认真一点,不要老是开我的玩笑。”
生气了的时候会说“真是的”这样可爱的话,声音也会一下子升了一个音调。正因为如此,学生们才会开她的玩笑吧。老师是个脾气别扭的美人,而且太过自然了,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尽管她认为自己非常认真严谨。
“诶~可人家还想跟你更亲近点呢。”
果然,大岛君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因为老师的反应实在是太可爱了。不过,老师怎么也接受不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
“佐方君怎么会跟大岛君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呢?”
她一脸困惑地问我。
“太过分了,我人还在这里呢。身为老师怎么能这么说?”
大岛君很夸张地叹了口气,于是老师产生了一些动摇。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们两个性格完全不同……”
她辩解道。
“那种事谁会知道啊。我好受伤哦。明明我打从心底爱着老师。”
老师似乎很不擅长应付这种直接的表达方式,她满脸通红起来。
“你、你说什么啊!”
她羞得垂下了眼。
“好了好了,你们继续说吧。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啊。”
然后大岛君很夸张地耸耸肩,往自己的座位那边走去。面对教室里其他同学的调笑,他都报以苦笑应对。
“总、总而言之佐方君!”
双颊依旧泛红的老师直视着我。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手真的好小啊。
“绝对,不能输哦。”
她说道,我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人,如果心灵都腐败了的话就完了。”
然后,她就像要逃离所有人的视线一般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她来这里究竟是想说什么啊?”
老师走了以后,大岛君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
一开始似乎有一个清晰的主题,可是后来她自己变得热血起来,最终话题朝着诡异的方向偏离过去。
“不过嘛,这种地方正是绘美子的可爱之处。是不是应该说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大岛君很认真地说完之后笑了起来。
虽然有一些玩笑的成分,不过我总觉得他是真的很喜欢老师。
从小学时代开始就和他在一起,我很了解他的性格。他只会像这样调笑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和我刚认识的时候,大岛君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大,如果非要定性的话,他就是那种非常内向安静的人。
在小学毕业前后,城市里的足球俱乐部升上了顶级联赛。以此为契机,大岛君开始踢足球了。他似乎很有运动细胞,立刻就成为了正选队员,表现得异常活跃。这样一来他变得超受女孩子欢迎。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岛君的谈吐开始变得外向起来。
可是,我却觉得他的內在本质根本没有改变。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他就会变得不知所措,就会像刚才那样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捉弄对方。虽然外表保持着完美的笑容,但是内心里说不得觉得自己很挫败呢。
他一定是真心喜欢老师的吧。
虽然看起来像猜测一样,不过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我对他的“真心”的认真程度还存有一些疑问。
“要是能跟我再多聊聊就好了。”
大岛君苦笑着。不知是不是我的妄想在作祟,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落寞。
我和不停抱怨着的他一起走出了教室。
刚放学的学校里充斥着一种解放的气氛。校内还有很多学生在满脸兴奋地谈笑。大概是在商量着之后去哪里玩吧。
我没有什么游玩的预定,大岛君在等待着足球部的练习。我们两个一边感受着这种明快的气氛,一边走到了教学楼的门口。
来到鞋柜前,看到很多人聚集在玄关那里用纸浆做着一个很大的模型。
这个情景让我想起来,文化祭快到了。
去年手臂还没有从事故的影响中恢复,我的展示品是张很烂的画。
今年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在家里画的那一张画并不准备在这种场合展示。如果非要在文化祭上参展的话,必须准备另外的作品。
说实话有些麻烦,但是如果说不参加的话老师又会担心。
如果参加的话应该画什么样的作品呢?最好是画出一幅完美的艺术品让所有人感动,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还是画一幅让大家只看一眼便觉得很有趣的画。
一边想着,我一边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鞋子。
这时——
“所以说,你来参加足球部怎么样?”
旁边的大岛君突然问道。
“哎?足球部?”
“你有没有在听啊?”
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跟我讲话。
“抱歉,我刚刚在想文化祭的事……”
我诚实地回答。
“你这个人只要看到什么,脑子里马上就全是那件事了。”
他叹了一口气。
“我刚才说,你一定是缺乏男子气概,所以才被女生和老师们看扁的。”
“看扁?”
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大岛君倒是一脸正经的样子。
“我没觉得被人看扁什么的……”
我试着否定,他摇摇头。
“不,被人看扁了。所以大家总对你过度担心。大概就是你这种娘娘腔的说话方式吧,男人这样子是会被人看扁的。”
“是这样么?”
“没错,我就是个证明。看,现在我这么壮实,改变了很多啊。”
“是么。”
“我完全不同了吧。所以,你也去玩玩体育修身养性。初学者刚一开始肯定没法做正选,不过倒是可以锻炼一下男子气概。”
大岛君满脸写着“怎么样,很不错吧”。
得意地看着我,可是我却不以为然。
我没有回话,于是大岛君继续游说。
“足球很有趣的哦。虽然现在这边棒球比较受欢迎啦,不过我们学校的棒球部实在不行。足球部比他们强多了。总把自己关起来画画实在太不男人了。”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更壮实一点才好……”
“是吧,那就加入吧,我们一起。”
他很高兴地说道。
“可是,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
不止是足球,我对所有运动都很头疼。而且,我对体育系社团的特有风气也不怎么欣赏。
前辈后辈的上下级关系,还有超级亲密的伙伴意识。虽然有时会觉得像少年漫画一样也不错,可是那从第三者置身事外的角度来看,真的涉及到自己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我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出现在这样热血情节里的样子。
“就个性上来讲我还是适合在远处眺望。玩运动什么的,感觉就不像自己了。”
大岛君好像不太满意我的回答,但是他似乎没有继续游说的意思了。
“话说回来,前一阵买的那个游戏啊……”
聊着TVGame的话题离开了鞋柜,去参加社团活动的他和直接回家的我就此分别。
走在校门外被十月的凉风吹拂着。这里的秋天很短,冬日已经要来临了。天空晴朗而湛蓝,冷空气侵蚀着我的皮肤。
我最喜欢这个刚开始变冷的时节,今天的青空也让人感到舒适。
一边走着一边远眺天空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对于我来说澄青虽然是让人感觉爽朗通透的颜色,可是别人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呢?我所看到的颜色和别人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呢?会不会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颜色呢。
我很清楚,每个人对事物的感觉都是不同的。同样的食物有人觉得好吃,也有人觉得难吃。喜欢的音乐不同,喜欢的话题也不同。如果对颜色的感觉也是这样的话,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这个景色也许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或许,就像有的孩子用绿色的蜡笔来涂染天空一样,如果从别人的角度去看也许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考虑着各种各样的配色,我不知不觉地用鼻子哼着不知什么曲调的歌。等红灯的小学生们回过头奇怪地看了看我。这时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高中男生心情好到一边哼歌一边走路,这可不是件光荣的事。
虽然没有大岛君说得那么夸张,不过这样的性格确实不太有男子气。我也有些烦恼,从小就喜欢画画自然总是在家里玩耍,家里有个姐姐于是总是陪她一起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比较粗暴的活动都不在行。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也许应该变得更强一点。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家的附近。
这时,我发现前方道路上有什么东西的样子。
开始还以为是毛毯什么的卷着放在那里,走近一看却不是这样。那是一只狗。一只毛绒绒的中型犬,它正无力地垂着舌头吐着血。
看起来好像是被车撞过一样,可是附近的宽度似乎不足以让车子通过。就算能进得来,也开不到能造成这么严重伤势的速度。要不要紧啊,摸起来还很温暖,可是却感觉不到心跳。它已经死了。
“死了么?”
头顶上传来声音,抬头看过去,有个大婶从面前房子的二楼里探出头来。
“大概是吧。”
听到回答大婶显得有些困惑。
“刚才看它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还以为没什么事呢……”
“刚才还在走么?”
“是啊,从那边走过来的……”
啊啊,原来如此。这只狗是在对面车多的路上被撞倒的,大概从那里走过来用尽了所有力气吧。
“为什么要死在我家门前呢,真不吉利。”
大婶叹了口气。
“要给保健所打电话么?真不想给这种政府机构打电话啊。那些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理解能力还特别差,总是让人很不爽。为什么会那样呢?我的话有那么难以理解么?”
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大婶像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
“这些倒无所谓。真是的,该怎么办啊。居然会有狗的尸体……最近老发生些让人难以想象的麻烦事,真让人头疼。这个社会怎么会这样啊。”
大婶十分夸张地耸耸肩膀,然后盯着我陷入了沉默。
思考着这种沉默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马上就理解了对方的意图,心中感到一阵不妙。
“那,我来处理好了。”
我这样说道。
“哦?太好了。”
马上,大婶就像等着这句话一样笑着关上了窗户。
只说了几句话就让我感到十分疲惫。我一边晕晕乎乎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蹲了下来。
人家也不是自己愿意死在这里的,用那种态度有些不太好吧,我在心里对狗说道。
很想告诉它的饲主,可是它的脖子上却没有项圈。不知是走失了还是本来就是只野狗。
那么,把它埋掉好了。
大婶说她讨厌政府机构,我也不擅长跟不认识的大人说话。要是给保健所打电话,还要向过来的人解释个中缘由,一想到这些就让我有些头大。而且,我也不愿看到他们把尸体搬走的情景。相比起来,我自己把它埋了更加简单,万幸这只狗不是很大,这样的工作似乎不会那么辛苦。
我抱起狗的身体,惊觉手上沾到了粘粘的液体。低头一看,手掌已经被染红了。
没有抱起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似乎血液被它拖把一样浓密的毛给吸收了。狗刚才倒着的地方也残留着大量的血液,他的身体一定有很大的伤口吧。
回想起那位大婶的脸,我要是留这么大的痕迹在道路上,她一定会生气的吧。
必须清理一下。这比之前想象的要辛苦多了。虽然很头疼,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走着走着闻到一股动物特有的气味,味道这么大,这也许真是条野狗。
狗的身体还没有开始僵硬,很柔软。每走一步它柔软的身体都在摇晃,并且,可以感到它的身体逐渐变冷了。
擅自把尸体埋在别人的地盘似乎不太好,而且,我记得附近公园有个“请不要在这里埋葬动物尸体”的禁止条款。比起担心这担心那,还不如把它埋在自己家庭院里。
回到家把尸体放在庭院里,平时缺乏锻炼的双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可是现在没有时间休息,必须赶快埋掉,再赶去清理道路上的血迹才行。
我从储物室里拿出铁锹,在妈妈的家庭菜园旁边挖了个大洞。如果种了很多蔬菜倒是可以成为不错的养分,只不过现在那里只有杂草丛生。
不知道埋这么大的狗需要挖多大的洞才合适。要是挖得太浅尸体腐烂的时候就会很让人困扰,总之往深处挖是没有错的。挖到可以放心的深度以后,即使在这样的冷天里也大汗淋漓了。两只手臂像铅一样沉重,腰也疼痛难忍。果然我很缺乏运动啊。
完成作业之后虽然想伸手去擦脸上的汗水,可是双手早就被血染得鲜红,连制服也被染透了。即使知道不是自己的血液,也还是脱掉比较好。制服只有一套,再这样下去明天上学的时候就该头疼了。
而且,不能这幅样子跑去大婶家门前清理。被行人看到一定会被误解的。不,误解还算好的,就算有人跑去报案也不奇怪。去之前必须换掉这身衣服。
虽然事情越来越复杂,不过我对我所做的还是很满意的。
不论什么理由,我都不想看到世人把尸体被当成垃圾一样处理掉。如果放着不管晚上睡觉前想起来说不定会后悔,所以我觉得凭自己的感觉去行动是一件好事。感情和行为达到一致是十分重要的,让人有一种满足感。
告一段落之后,我突然很想画画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无意识地这么觉得。
我想趁着这感觉还没消失,去做完清扫之后赶快回来。啊啊,这之前必须先换衣服。不、应该首先上一柱香才对。香的话我们家里有很多,不过给人用的真的可以么?说起来也没听过狗用的香。
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碰窗框,突然发现妈妈站在客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边。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妈妈所看到的应该是满身泥和血渍的我的样子,我正想解释一下,可是还没说出来的时候妈妈已经突然从眼前消失了。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嘛。
二
这一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
我本想悠闲地过完早晨之后像往常一样画画,可是今天也同样不顺利。
瞪着了半天白色的画面累得要死,过了中午就放弃了。我决定转换心情先去洗个澡。
在心情不平静的时候我就想去洗澡。这之中也许有什么心理学上的理由吧,比如可以让人感受到羊水的感觉使内心安心而平静,或是想起人类的先祖原本是海洋生物一类的,这些都很有可能。下次再好好研究一下吧。连离自身最近的自己的心都搞不懂,这样的感觉让人有些不舒服。
洗好的衣服还没有收回架子上,于是我到阳台旁的洗衣篮里去找后天要换的衣服和浴巾。
我对洗完的衣物管理相当混乱,忙碌的时候经常像这样随手扔在洗衣篮里,有时候干脆忘在晾衣架上没有收拾。
洗好的衣物不会自己跑到指定地点去,这样折腾真的好麻烦啊。现在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觉得很感谢妈妈,我实在太小看做家事了。
由于洗衣篮里的东西过于杂乱,刚洗完的衣服都已经起皱了。我拿起皱皱的换洗衣服和缺少柔软剂有些硬硬的浴巾,然后,下了楼梯走向浴室。刚一到达就遇到了诡异的事态。
浴室门里传来了淋浴的声音。而且,那不是忘记关水产生的声音,而是有人使用产生的不规律的水声。
我保持伸手去握门把的姿势不动了。
那一定是姐姐。
我虽然和姐姐不太像,但是两个人在喜欢洗澡这点上出奇地一致。而且,连想要洗澡的时间都总是撞在一起。
以前,有时候觉得时间肯定没问题,却撞到姐姐在脱衣服,或者被她撞到自己在脱衣服。现在想想,我们连在浴室里忘记锁门的性格都一模一样。
可是,那都是姬姐还活着时候的事了。在她死后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我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
现在或许老老实实退开才是正确的,可是这样真的好么?最近我稍微有些不同的想法。
我想在这里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加重要。
在这个家里总是死掉的人优先。不止是这次,曾经因为爸爸坐在沙发上害我错过想看的节目,还有在早上等厕所空出来等到迟到,这样的事已经让我习以为常了。直到最近我才开始觉得这样似乎是不正确的。
我一个人生活,所有家事全都自己承担,每天都很辛苦。可是,为什么我还要让着这些死掉的人呢?
每次都是由我来退让,仔细想想这样做真是太蠢了。姐姐明明什么都不做只是不停消失再出现不是么?而且,就算我抱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得见。真是太个人主义了。
说起来,死人还有必要洗淋浴么?我可不认为那种没有实体的身体会变脏。这根本毫无意义。就因为这个,难得的假日我却不能在自己喜欢的时间沐浴。
我觉得这件事必须说明白才行。一定就是现在了,这个时刻我要充分发挥我生命的尊严。
站在门口我反复确认自己的正当性,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开门进去了!姐姐已经死了,所以拜托你之后再洗。以前我一直忍让,只有今天希望你能配合。”
本想这么说,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
“拜托你快点儿,还有,出来以后要叫我啊。”
我实在太没用了。
只有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待,可是因为挫败感的影响,精神无法集中在画面上。
我觉得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会遇到这样的事,等着死人洗澡,这实在是太丢脸了。比起那没有实体的存在,自己一个活人反倒败下阵来。尽管知道自己是对的,可是在气势上却输掉了。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可是一味地悔恨也没有什么用,必须朝着积极的一面去想。是啊,有些事也是没有办法的。
沟通一直不起作用,倒是也可以就这样冲进浴室去,可是万一看到姐姐的裸体怎么办?
就算对方已经死了,这样的场面也是很尴尬的。说实话我根本就不想看。
而且,如果被她记恨,用只有死人能用的手段报复我就更麻烦了。
世上有好多看到不可以看的场面而被幽灵诅咒的怪谈,有没有看到人洗澡而被诅咒的传说啊?
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些,不过死人真的很狡猾。这样太不公平了。连对方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跟他们斗呢?
怀着满肚子牢骚,我横躺了下去。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突然被对讲机的铃声吵醒,我这时才恢复了意识。
原本以为过了很久的时间,可是看墙上的时钟只有三十分钟而已。秋天的黄昏来得很早。
最初的铃声停止以后第二拨又响了起来,通过这样没有耐心的按铃方式,我已经可以想象门外站着的是谁了。
虽然觉得猜到了十之八九,不过还是先进行确认吧。我起身看向对讲机上黑白的画面。
果然如此吧。的确是我想象的那号人物,可是却出现了有些奇怪的情景。
一个露出满分笑容的圆脸女孩,却出现在一个不可能的高度上。闭路摄影机的位置相当高,即便是个子很高的人也只会照出一个俯视的画面。她难道站在什么高台上不成?
少女不断变换着笑脸的形式,居然一个人对着摄影机笑得起劲,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一边感慨一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你在干什么?”
打开门问道,川澄蓝子站在梯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啊咧,你没看到画面么?”
她很意外地对我说。
“看到了。”
“那你好歹在对讲机上个反应啊,不理人家直接来开门,人家觉得好寂寞啊。”
她一脸不满。
“因为我被你吓得无语了。你一个人对着摄影机发什么傻啊,被路人看到多丢脸啊?”
“嘿嘿,有什么关系呢。”
蓝子轻笑着爬了下来,身高变得比我还矮了。
“真是的,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内裤被人看光我可不管你。”
“看不到的。”
“说起来真是突然,你来之前怎么不先联络我?”
“这个月严重超支,这也是为了节省电话费嘛。小直要是和我用同种信号的就不要钱了。怎么样,要不要更换啊?”
“才不要,我很喜欢现在这台手机。”
我伸手去碰梯子,这时——
“啊,我会收拾的,你不用管了。”
说着身着制服的蓝子扛起梯子朝庭院那边走去。
川澄蓝子是和我同年的表妹,小时候她经常淘气被大人骂,现在也一点没变,整天都在做这样的事。
别瞧她这个样子,上的可是有名的名媛学校。照她本人的话说是因为“制服很可爱”才选了那里。这件有名的设计师所设计的制服,即使在我看来也很有品位,非常漂亮。可是,这样粗鲁地扛起梯子,再怎么美都浪费了。我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这样想着。
现在我脚旁的是她的鞋子和装乐器的黑箱子。应该是去参加社团活动了吧。在学校她是管乐部的,听说比赛的日子临近,一定是利用假日进行练习呢吧。
“久等了。”
收拾好之后蓝子小跑着回来,拿起自己的鞋子说道。
“要进去么?”
我问。
“当然了,你以为我是来干嘛啊?”
“来干嘛?”
只是问过之后并没有得到回答。
“打扰了。”
她打开门,自顾自地走进了家里。
“呐,小直,这可真大啊。”
看着客厅一角立着的画架上的画布,蓝子说道。
她和我的家人一样叫我“小直”。
“嗯,二十号大小的,还好吧。”
“放在这里,你是要在客厅画么?”
我点点头。
“在这里画不会把房间弄脏。一个人生活,所以想怎么样都成。”
蓝子苦笑了一下。
“画的时候会用报纸把家具盖住,现在还没有到那个程度,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是这样吗?不过还是会脏吧,小直这么邋遢。”
“小蓝话很多啊。”
我也和她的家人一样叫她小蓝。
同年出生,在同一个城市里长大,我们从小就像家人一样。听别人说,青梅竹马这样的关系在思春期会变得很尴尬,可是我们却不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我有姐姐她也有个哥哥的缘故。我和他的哥哥很亲密,她和我姐姐也像亲姐妹一样要好。
如果我们都是独生子女,也许关系就完全不同了,可是那种状况我不太能够想象得到。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大家就都在一起了。
“呼,你还是这么努力啊。”
蓝子很佩服地说着,走近画板轻轻碰触画布的表面。
然后她转过身。
“这画布是你自己贴上的么?”
“嗯,哪里奇怪吗?”
“不,很厉害哦。不过,你直到现在还按照老师的话去做呢啊。连颜料也是亲手调的?”
“偶尔吧。因为太麻烦所以平时是不会做的。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架起画布了。”
“哦。”
我和蓝子小时候一起去过绘画教室。因为那时我们总是在画画,纸用完了就画在墙壁或柱子上。于是,看不下去的双亲有了这个提议。
那位老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西洋画师,老了以后为了打发时间召集了附近的孩子悠闲地教授油画,课程一点都不死板。比如颜料粉末和油混合的方法,还有贴上了底色画布的方法,这些都是以前那位老师教给我的。
我们一直在那里学画,直到那位老师去世为止。
因为喜欢老师才去上课的蓝子放弃了画画。但是,对油画很有兴趣的我却坚持了下来。那位老师所教给我的一些事,现在画画的时候都会反复想起。
可能蓝子也想起了一些那时的事吧。
她一个人笑了起来——
“这样啊。”
她很高兴地说,只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这样”指得是哪样。
可是,蓝子却没有理会我,接着说道:
“那,给姐姐他们上柱香吧。”
然后就走向了佛坛。
趁这个功夫,我准备了两人份的红茶道具。
最近我才刚刚知道,红茶与绿茶咖啡不同,高温蒸馏处理最为合适。按下电热壶的沸腾按钮,直至有水汽冒出。杯子和茶壶在冲泡之前都要放入热水中保温。茶叶也是人家给的,听说是很上等的品种。
经过一系列的程序之后,向茶叶上注入沸水,一时间茶香四溢。
和往常一样,我的杯子里只放了砂糖,而她的要加一份牛奶。
在厨房准备好之后用盘子端到客厅,这个时候姐姐出现在桌子前面。
她着家居服坐在椅子上,正在读文库小说。是她喜欢的芥川龙之介一类的吧。书脊上还写着父亲的名字,也许是从书房里偷偷拿出来的。
我虽然很想就刚才洗澡的事件抱怨一下,可是即使说了她也听不到所以干脆放弃了。而且,在这里抱怨要是让蓝子听到就不妙了。
小声问了句要不要红茶,可是她似乎是太专注于书籍,并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蓝子回来了。不是去上香的么,怎么皱着一张脸?
“怎么了?”
我一边往杯子里倒茶一边问。
蓝子坐在了姐姐旁边。我看着她们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这情景着实有些诡异。
蓝子当然看不到对方,而姐姐也我行我素地看着自己的小说,根本不看蓝子一眼。姐姐应该也看不到蓝子吧?
“上香时吸了很多烟进来,觉得嗓子有点不舒服。”
蓝子苦着脸说。
“我对这种呛人的味道很不能适应。小直你想抽烟么?抽也可以,但是最好在我旁边时不要抽。”
“我不抽。我也不太适应的。”
“这可难说。哥哥也这么说过,可是他现在是个老烟鬼了。”
我把茶杯递给她,她随即打开一份牛奶伴侣的包装倒进红茶里。
“啊,这个不是茶叶袋泡的?”
喝了一口之后,蓝子一边看着茶壶一边说道。
“这是很地道的红茶,是舅母给我的。小蓝家也喝的是这种吧?”
“是么,我不太清楚啊。”
“我可是严格按照步骤冲泡的。”
“这样啊。说起来。小直原来就是个完美主义者,一个人住之后,这种倾向越来越严重了。”
蓝子叹了一口气。
“是么?我只是觉得需要自己做的事变多了而已。”
“不用辩解了,我也没说这样不好。只不过,你还不如把这份精力用在做其他家事上呢。”
“我也有努力做啊。”
“虽说如此……”
蓝子在房间内环视了一圈,又叹了一口气。
“那个,现在画画的东西都摆出来所以有点乱……”
这话怎么听都像借口,我感到有些挫败。
“小直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也不怎么擅长家事的。”
蓝子喝了一口红茶。
“说起來,姐姐也很喜欢红茶呢。”
她感慨着。
“她活着的时候你没有给她泡过茶吧?如果做了的话,相信她一定会高兴的。”
“会吗?”
“肯定会的。”
虽然蓝子在点头,可是我却不以为然。至少,刚才我问姐姐本人的时候她可不像是想喝的样子。
我瞥了一眼在蓝子身边专心读书的姐姐。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一副对周围情景毫不关心的样子。
“一定是这样子的,以前的小直太任性了。”
现在要是告诉她我看得到姐姐,蓝子会是什么表情呢?看着她一脸得意地捉弄我,我突然这样想。
蓝子很怕幽灵或者灵异事件这样的东西,一点都不逼真的鬼屋都能吓得她尖叫不停。即使这个幽灵是姐姐她也会害怕的吧?还是说,因为是自己亲近的人所以没有关系呢?
我想象不出结果,不过不管如何,我都没有告诉她的意思。就算说了,也一定会被认为只是在开玩笑的。
“应该回报一下她的。”
蓝子继续阐述着她的主张,现在说这种事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我有亲手做过一次饼干。小学的时候。”
我说道。
“啊——超级硬的那个。大家当时的表情都很诡异,为什么要做那种东西呢?”
蓝子苦着一张脸。
“还不是因为小蓝使劲怂恿我说大家都喜欢点心的。”
“都是因为你总做奇怪的东西我才会这样建议的。要不就是恶心的纸浆模型,要不然就是吵死人的原创乐器,净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我觉得点心什么的还比较和平。”
“才没有给人添麻烦!”
“就是有。”
蓝子断言。
“是吗,原来是麻烦啊。我都不知道。”
我有些受打击了。
“你真的很迟钝呢,什么都没有发现。看来你一直都存在误区啊,我还很期待你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呢。”
蓝子一脸兴奋地说道。而我却乐不起来。
今天她来我家,是为了听听之前借给我的小说的阅读感想。
上高中以后开始乘坐电车的蓝子,读书量一下增加了不少。于是,她经常推荐一些书籍给我看。听说她对自己学校的朋友们也是如此,很多人都受到过她的“强制推销”。
这回她硬塞给我的是名为莫泊桑的近代作家的短篇集,我还没有看完。看完头两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继续。既不喜爱也不讨厌,因为,内容都不是看得太懂。说实话,我根本不懂这本书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蓝子真的很喜欢看这个么?如果是的话,那她和我的兴趣一定不合。既然如此,就不要硬塞不感兴趣的书给人家还硬要让人家说感想了。
我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我的意见。
“你还是读到最后吧,一定会觉得有趣的。”
蓝子一点都不退让。
她也许只是很天真地想和别人分享她的感动吧。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啊。
“我大概看不了法国人写的小说,一辈子都没法和他们好好相处。我和他们实在是理念不合。”
“看来你开始讨厌法国人了呢。”
“是小蓝的责任。”
“不要把责任转移给我啊。”
“之前借给我的那本,看到最后也没看明白。”
“加缪的《局外人》么?”
“就是那个。”
“真奇怪啊。我看的时候,觉得主人公跟小直真的一模一样!我还以为你绝对会有共鸣呢。”
“一模一样?那个主人公不是个杀人犯么?”
“虽然如此,呐,‘因为太阳太晃眼所以便杀了他’,这台词真好,很像是小直会说的话呢。”
“哪里像啊?”
“莫名其妙的地方很像。”
“莫名其妙的是小蓝才对,我才不会说这种话呢。”
我断言道。
“说谎。”
蓝子有些不服气地皱着眉,她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呐,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么?”
小说的话题结束之后,蓝子问道。
太阳已经落山,窗子仿佛涂满黑色的颜料一样。只有桌子上面的一盏电灯根本无法照亮所有地方,楼梯所在的地方被一片黑暗笼罩。姐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蓝子。
“你一人住在这空荡荡的家里真的没问题么?大家的房间还都维持原样吧?那些房间小直也自己亲自打扫么?真的没关系么?换作我可做不到。”
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虽说确实是我来打扫,也可以理解蓝子所想象的那种不安,可是那是一般的状况。实际上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家人的身影,所以没有蓝子所想象的那种一味感伤的心情。现在的每天我都是一边用着吸尘器一边对死人抱怨‘为什么不自己清扫’呢。
可是,我却无法坦白地说出来。是不是这种时候扮作悲伤的样子会比较好?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只会让蓝子更加担心。
“那件事,小直是怎么想的?”
正在我迷惑的时候,蓝子说道。
“那件事?”
“嗯,我爸爸不是说过了么?来我家一起生活怎么样,哥哥搬出去了,房间还有剩。”
蓝子呆呆地望向画布的方向。
“我还没有想过,自己住在这个家里没什么问题。”
不知蓝子是不是对我的话有些在意,转过头来看着我。
“本来我就不是那种一个人完全无法生活的人,这样自由一点更好。”
之前舅舅对我说同样话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回答的。
蓝子紧盯着我的脸。
“真的。”
我这么说道。
“其实我无所谓啦,只是想知道小直是怎么想的。我也很喜欢这个家,让人觉得很舒服。”
之后她又别开了脸。我无法揣摩她的想法。
我们闲谈到了晚上,她起身说要回家。我提议送她回去,却被蓝子拒绝了。
“那我先回去了,下次来之前你一定要看完哦。我还会借新的给你的!”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身影不见了以后,才回到房间里。
吵闹的蓝子走后,房间里就像失去光源一样,再次陷入黑暗与沉静之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安静,我开始考虑去川澄家和蓝子的家人一起生活的事了。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蓝子了。所以,和她一起生活应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真的仔细考虑的时候,不知为何有种抗拒感。
到底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川澄家并没有我的位置,这让我觉得很不安。按理说不应该如此啊。
虽然是亲戚,可是之前却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又或者是不愿意再给人家多添麻烦吧?
又或许,我只是不想跟自己的家人分开,所以才不愿离开这个家么?
我自己也不清楚。
川澄家的人都很亲切,本来没有理由拒绝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蓝子的味道,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蓝子用过的杯子还留在桌上,不知是不是不喜欢我特别泡制的红茶,杯子里还剩下许多。
三
不管怎么说,在绘画这项工程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站在一切道具准备就绪的纯白画布前的瞬间。
无论什么样的杰作都是从一片纯白开始诞生的。反过来说,杰作早已隐藏在这片画布之中了。
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紧张和敬意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觉,这种感觉其实不坏。
而在绘画这项工程里,最让我头疼的就是在画布上落下的第一笔。
在拥有亿万种可能性的纯白画布面前,我也好历史上的著名画家也好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可是,落笔这个动作却迟迟不能进行。
一副优秀的作品,成功的第一笔可以充分引出白纸所拥有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我加上失败的一笔,就会马上失去画出杰作的可能性了。
想到这一点,我有些害怕画下第一笔的瞬间。
这时也是,我被这样的心情左右,站在白色画布前握着木炭迟迟不敢下笔。打个比方来说,这种踌躇的感觉,比犹豫要不要穿上一双刚到手的新鞋还要强烈几十倍。
其实也不是非要画什么杰作不可,只不过希望能尽力达到自己最好的水平。这样的想法,让我无法轻易在纯白的画布上落下颜色。
这样瞻前顾后根本画不出什么,我明白这一点。所以重要的是盲目的勇气。白纸里的确蕴藏着无数可能,可是什么都不做,杰作是无法自己诞生的。什么都不做只有一片空白,所以不能害怕由自己来决定白纸的命运。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心里轻声说着“对不起”,我拿起木炭轻轻碰触画布的表面。
仿佛听到一声通往杰作的可能性被断送的尖叫,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別的办法。有些事是无法重来的。
我在开始画一幅画的时候,经常像这样一个人焦躁不已。虽然自己也觉得很傻,却没有办法改变。
总之,我就是这样开始了作画。
每次落笔的时候,我都拼命想抓住逐渐远离画布的某样东西,拽向自己这边。最终这样积累出来的东西会有成就一副作品的价值。
可恶可恶,郁闷着一笔笔画下去。我终究远离了画出让别人尊敬作品的灯塔,漂流到黑暗孤独的海域上。我还能再抓住什么?在宁靜的房间中,只有木炭和画布摩擦的声音回响着。
我感到很悲怆,画画所需要的并不只是如此。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如果也能创作出美好的画面会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想象着画面出现形态的时候有种让人无法坐定在画架前的兴奋。可是,这样的事却并没有发生。
真希望在画这幅画时能有这样的瞬间,可是现在却连一点征兆都没有,让我有种陷入泥沼的感觉。
好不容易做好的画布,难道只能这样被不断毫无意义地污染么?
随着不顺利的延续,心情逐渐沉入深暗的海底。在底稿画出七成的时候,终于用尽了力气。
用湿纸巾擦拭被碳染脏的手,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已经疲惫得不能动弹。我别过脸,不想看刚才画的东西。
怎么做才能更自由地画出想画的东西呢?多练习会有用么?不一定非得是那种让大家吓一跳的优秀作品,我只希望能把自己的血肉展现在画面上,并没有奢求更多。就算作品不被大家接受也没有关系。
说到血肉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把血混进颜料里画过。
虽然那是静物画的练习作品,画到中途自知失败我索性破罐破摔了。当时失去了继续画下去的动力,我好像一直都是这么没有常性,不过现在却没有力气去想这些了。
总之,当时失去了干劲的我想起“用鲜血书写”这句话来。
那是蓝子借给我的书里的一句话,作者是个叫尼采还是什么的外国人。尽管內容很晦涩我看不太懂,不过我也知道那并不是用真正的血来写的意思。不过,我当时就是那样灵光一闪实践了下。
如果那时候想起来的是“我是一只猫”这句话,也许最终画面上就会出现一只猫也说不定。只不过我想起的是尼采,于是便想“真的用血来画怎么样”这个问题。虽然自己也觉得有点蠢,不过当把题目定为“尼采的花瓶”之后,我突然有些兴奋得不能自已了。
我把手指割破,将血挤进HOLBEIN的浅红颜料里进行调和,虽然指尖有点疼,不过心里的好奇占了上风所以并不怎么在意。(译者注:HOLBEIN,有名的美术用品厂商)
可是,也许是因为本来颜料的色彩就和血很相近,所以加入一滴两滴并没有产生什么明显的变化。这样可没什么意思,我想混进更多的血液,结果让伤口扩大过头,流了很多血。
哇!在我吃惊的时候血已经顺着调色盘滴到了地面上了。
那时被别的美术部成员看到,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女生们全都围过来担心地问这问那。
虽然伤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被别人发现让我有些尴尬,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只能拼命解释,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这时,老师进来了。
“你、你在画什么?”
她一脸铁青地问我。
“啊,这个是尼采的花瓶……”
听了我的话,老师的头上仿彿冒出一个问号。
那是刚入学的时候的事了,现在想想也许是那件事决定了别人对我的的印象。这一阵子,老师之所以这样担心我,也许是我自己造成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世上有那么多不幸的人,我怎么总是为了这样无谓的事接受别人的好意。毕竟,世上人们的亲切是有限的。
果然,还是最近去美术部露个面比较好,尽量慎重一点别做出让人产生违和感的行动,要不然又会被人担心了。
不过,如果大家可以不管我的话就最好了,没有人担心和记挂会让我觉得很轻松的。
正在我这样想来想去的时候,电话响了。
瓶子里有4只从身体上切下来的蝴蝶翅膀。
美丽的翅膀上有着鲜艳的蓝色,据说这金属一般的光芒,变换角度看光芒也会变得七彩起来。
“是大闪蝶的一种吧。”
看着对方递过的瓶子,我说道:
“大闪蝶种类繁多,我虽然不知道它具体的名字,不过从这种蓝色的金属光泽来看肯定没错了。”
“对喜欢的事物了解得很多嘛,答对了。”
听了我的说明他佩服地点点头。
现在坐在桌子对面的是川澄骏太郎,听名字就应该知道这位是川澄家的人,也就是蓝子的哥哥,和我是表兄弟的关系。
刚才他打电话,把我叫到附近的餐馆里。
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个表哥,更像是亲哥哥一样的存在。小时候我们整天在一起,他经常带着我一起玩耍。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见面了。从他高中毕业一个人生活开始就没怎么见过面。
现在他应该是大学生,但是即使偶尔见面也没听他说起过学校的事情,所以详细情况也不太清楚。似乎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
以前他就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一个人独居以后更加自由了。总听到舅母在抱怨,好不容易进了一个好学校,怎么还这样吊儿郎当。
川澄家的两兄妹都是怪人。全家都是头脑聪明的怪人,这果然是遗传的神秘啊。如果这样说,舅舅和舅母一定会生气吧。
以前总是像古时的文豪一样一脸惨白,今天的骏哥倒是有了稍微健康的肤色。明明马上就到冬天了,怎么会被晒黑呢?应该是到海外旅行了吧。而且,带这种蝴蝶做礼物也很不自然。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种蝴蝶在日本应该没有才对,我也只是在动物园见过标本而已。”
“这个嘛,反正是有这样的机会嘛。这是地球另一头的雨林里的蝴蝶翅膀。你想象一下遥远的异国,这样它们看上去是不是更加鲜艳多彩了呢?”
随之而来的是他特有的随性笑声。
“确实,那边有很多大闪蝶……可是你什么时候跑到那里去了?”
我问道。
盂兰盆节见到他的时候,骏哥一脸凝重。
他那时不是说过“对很多事都产生了厌烦,要在自己的公寓里闭关半年专心搞学校的事”么?
“那时候我还以为你得了抑郁症,和舅母一样很担心呢。没想到你跑到地球的另一头去,还晒得这么黑。”
听了我的话他轻笑了一声。
“你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的话呢。”
骏哥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而且,你也跑得太远了吧。地球的另一边……舅母知道一定会吓一跳的。”
“她总是过于操心,不是有人这样说过吗,大学中途退学的人才是一流的,少操点儿心不就好了。而且,我这次也不是干什么坏事,而是去协助关系不错的教授进行研究。做学问嘛。”
他有些嘲讽地笑起来。
“这样啊。好厉害啊。”
“一点儿都不厉害,我只是跟着人家去而已。为了这种纯兴趣而没有实用性的研究,带那么多没用的学生去,可真是劳师动众啊……不过,这些都无所谓。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我说,这个翅膀可不只是漂亮那么简单,它很有来头的呢。”
然后他指了指装着蝴蝶翅膀的瓶子。
“來头?”
“没错。”
他所参加的研究小组为了对雨林里的原住民进行调查,走访了很多部族。那个时候,有一位萨满给了他这个翅膀,骏哥这样说着。
“萨满?’
是一个平时没怎么听过的单词。
“反正,就是巫师的意思。类似于恐山的巫女吧。”(编者注:恐山,日本三大灵场之一)
“超自然现象?这也是你们的研究课题?”
“嗯。但是,不是像电视上那种特别节目一样探索幽灵什么的,这只是了解他们文化的一个手段而已。”
经过偏离主旨的复杂说明之后,他继续说道:
“然后呢,这个萨满是我们最后的采访对象,所以把剩下的烟和酒都给了他。他非常高兴,给了我们一种特别的巫术道具,就是这个蝴蝶翅膀。”
“这个是巫术的道具么?”
“没错,是在施展巫术时候用的。这应该是大闪蝶中的一种,只在那个部落附近才有。瞧,不是有像眼睛一样奇怪的图案么?眼睛上的这道线,看起来像不像睫毛?这两道线看起来像是双眼皮吧?当地人都把这个成为‘魔女之眼’。”
听他这么说我仔细观察起来。
四枚翅膀中比较大的两枚应该是后翅,上面确实有他所说的那种图案。
“这个长睫毛的美人是能召唤雌性群集的图案。似乎雄性一到发情期,在翅膀的表面就会出现这种图案。”
“我知道,这应该叫做性标纹,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表面呢?大闪蝶的眼睛图案一般都出现在内侧啊。”
“真是博学啊,你说的没错。这种蝴蝶很特别,图案会像蛾子一样出现在翅膀的表面,似乎这点就是区别它们和其他大闪蝶的标志。”
“哦,原来是这样啊。”
“不止是图案而已,还会发出发情时特有的气味。”
“荷尔蒙?”
“因为马上就进行了密封,所以这翅膀上应该还残留着味道才对。气味很特别,你闻闻看?”
虽然他这么说,可是现在正在吃饭呢。而且,荷尔蒙这种东西一般都被认为是臭的,我可不想在吃饭的时候闻到。
“现在还是算了吧。”
“是么。那先不管味道了。听说,当地居民算准了它们的发情时间,然后在那种时候去捉蝴蝶。他们利用和雌蝶相像的道具,很容易就捉到。”
“这样啊。”
“你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骏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
“因为觉得蝴蝶很不幸,居然在恋爱的季节里遇到这样的事。”
听我这么说,他苦笑起来。
“真是奇怪的感伤。不过,这是蝴蝶的错,谁让它们为了招惹女人到处乱飞呢。”
“真过分啊。”
“才没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话说回来,把从恋爱中的公蝶身上拔下来的翅膀晒干之后,必要的时候捣碎吃掉。据说这样就可以见到神明。”
“神明?”
“应该说是精灵才比较准确。反正就是迷信啦。我尝试过一次,只是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而已。”
“诶?你试过啦?”
“是啊,似乎有一些幻觉作用,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能拿来骗骗小孩。”
“要是对身体有害的东西怎么办啊?舅母又会担心了……”
听了我的话他皱起眉。
“要是什么都不体验,活着就没有意义了。不过,不用担心。总之我的好奇心已经得到了满足,拿回去也只是摆着而已,还不如给喜欢蝴蝶的小直呢。这也能为你增加和别人聊天的话题啊。”
“我喜欢的是活着的蝴蝶,标本什么的可不太喜欢……”
“不要挑三拣四的。”
他笑了。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以前可没有看过这种蝴蝶。”
“高兴就老实说高兴嘛,要不然大老远跑来送给你的我就太白痴了。”
他笑着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
因为讨厌咖啡因,所以杯子里的都是橙汁。因为顾虑在吃饭的我所以没有抽烟,他从刚刚开始已经喝了好几杯了。
“幻觉么……”
我再次拿起小瓶看着那翅膀,突然和翅膀上的眼睛对上了视线,我心里一紧,马上把瓶子放回了桌上。
“蝴蝶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和生与死的传说相关联,这个幻觉的传说也是其中的一种吗?”
“你要是在意的话自己试试不就好了。”
“才不要,我可不想吃虫子。”
“你说什么啊,昆虫从远古时代就是人类重要的蛋白质来源。你看,你现在吃的意大利面,长得不也很像虫子么?”
骏哥指着我的盘子笑得很开心。
捉弄了别人半天之后,不知是不是跟我聊觉得有点烦了,他匆匆忙忙不知赶去了哪里。
我很郁闷地吃完被说成像“虫子”的意大利面之后,用他留下的钱付了帐。走出餐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回到家里,打开灯光再一次仔细观察小瓶。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很喜欢蝴蝶,翅膀的图案很漂亮,看着它们飞来飞去觉得很有趣。家里的百科全书里,蝴蝶的那一页好像已经被翻得有些烂了。多亏了它我记住了世界上很多种蝴蝶的名字和图案。我最喜欢的是非洲的绯蛱蝶和美国的大桦斑蝶,以及被称为蝴蝶珍宝库的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鸟翼蝶类。其中,亚马逊的大闪蝶被记載为最大的蝴蝶,那美丽的蓝色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现在,实物竟然正在我的手中。
大闪蝶飞得快是出了名的,这像玩具一样的翅膀,真的可以飞得那么快么?
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四枚翅膀正闪闪发光,显现出和那时在餐馆看到的不一样的色彩。
一眼看上去那很像是金属产生的光芒,可是事实并不是如此。
我曾经做过研究所以知道,这是一种名为构造色的现象。
世界上的颜色显色原理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首先是色素,指的是拥有可以吸收特定颜色属性的物质在可见光的照射下显现出某种固定的颜色。墨水也好,色纸也好大概都是这个原理。
还有一种是构造色。
虽然理论不是很清楚,不过大约是出于反射和扩散一类的光学干涉所显现的颜色。比如光通过透镜被分离成七彩色的现象就是利用这个原理。
除此之外还有七彩的肥皂泡,CD的内面,瓢虫的翘膀,还有西方人的眼睛,这些都是构造色。
这种蝴蝶的翅膀也是一样,鳞片的表面呈特殊的形状,反射自然光会产生蓝色的光泽。曾经看过显微镜下被扩大了的鳞片表面,看上去结构相当复杂。
理论是知道的。可即使知道,对知识和对实物的感想却完全不同。看到这几只色彩鲜艳的翅膀,我总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感觉上无法充分理解形状可以孕育出颜色这种现象吧。
“形状”也好“颜色”也好,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遥远的概念,像透镜和肥皂泡,本身就是透明的还可以理解。可是,翅膀上却有着原本的颜色。
大闪蝶的本色是很普通的茶色。可是,这样看上去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不管怎么看,眼前的都是鲜艳亮丽的蓝色,倾斜过来会变得发紫,和茶色也相距甚远。
我一边看一边思考,心情变得有些混乱。世上其实有很多事都超越了人们的感觉和尝试的范畴,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说起来,骏哥说这是巫术道具。把它捣碎吃掉还有幻觉的作用,甚至能见到神明,这是真的吗?或许是因为构造色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才孕生出重要的传说。还是说,是真的有这种效果呢?虽然我有些兴趣,可是却不想把这么美丽的翅膀捣碎。
正想把瓶子放到桌上,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他说过这里还留着荷尔蒙的气味呢。
我稍稍打开一点盖子,把鼻尖凑近瓶口。
气味比我所想的还要强烈,有些香甜,又好像有什么腐烂了一样,就是这样的气味。
四
黑板前,教数学的鸟居老师正讲得热火朝天。
难得觉得饥饿难忍的我第无数次看向手表时,被老师提醒了。
“佐方君,你就这么等不及要午休么?”
鸟居老师一脸阴沉地看着我。
被点名的我立刻站起来——
“对不起!那个,我从昨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
我开始辩解。
“什么嘛,原来真的等不及吃饭啦。”
老师有些好笑地皱着眉,全班都哄笑起来。我略感困窘地挠了挠头。
昨天画到很晚,没有吃饭就睡了。早上起来已经快要迟到,所以也没有时间吃饭。从昨天中午过后就没有吃过东西,会觉得饿也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你肚子饿,可是你看那么多遍,手表都会觉得不好意思而不走了。时间是很坏心眼的东西,只在你希望快点过去的时候偏偏特别缓慢。你要是想早点结束,不如好好享受上课的时间。”
鸟居老师这个学校的老教员开了个轻松的玩笑,让我坐下后便继续开始讲课。
快乐的时候确实时间会过得很快,可是我看着这些罗列的算式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擅长数学的人曾告诉过我数学就是形象的学问。只要拥有数字和记号以及各种各样概念孕生出的独特世界观就可以了。我一边回想一边尝试仔细听老师授课,可是才能实在有限,这样反而让我更加疲惫。
“哟!去学校食堂吃吧。”
课程终于结束,大岛君走到我的座位前说道。
“大岛君不是吃便当么?”
“今天妈妈睡过头,好久没有吃学校的食堂了,我很期待哦。”
他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食堂里和往常一样还是人潮汹涌,大岛君点了很有人气的猪排咖喱,我则是炸豆腐乌冬面。因为肚子很饿,所以头一次点了大碗。
“你真的很喜欢吃面条啊。”
大岛君感慨着。真的是这样么?
“平时,你一直一个人吃饭吗?”
找位子坐下之后,大岛君问道。似乎周围的混杂气氛还让他有些无法适应。
“嗯。”
我说道,同时感慨大碗的乌冬拉面分量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没有人和你一起吃饭?”
“嗯。”
虽然点了头,不过我知道这之中也有些我自己的原因。
并不是不愿意和别人一起,反而可以说很喜欢和大家谈笑。我其实是一个很怕寂寞的人。
可是,实际上如果真的应了别人的邀约,我却不知道大家都在说些什么。看着大家笑得很开心,我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电视节目也好,女孩子的话題也好,这些我都插不上话。让他们大笑不止的玩笑,我也想不明白笑点究竟在哪儿。我实在很不习惯,小时候的我还不是这样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种时候面无表情会破坏气氛,所以我只得强作笑脸,之后心境却根复杂。虽然很喜欢大家,想和大家保持良好关系,可是有时候也会觉得很悲哀。
大概我实在不擅长这种事吧,虽然一直忍耐但是也会觉得疲惫。于是我放弃了,所以即使有人邀我一起进餐我现在也不怎么接受了。
如果据实告诉大岛君,他一定会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总是和别人在一起,很享受这种快乐。大概,对他来说根本无法理解我这种奇怪的想法吧。
“我喜欢一个人独处。”
我这样解释,结果——
“真是个寂寞的家伙。”
大岛君露出有些悲哀的神色。
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觉得有些不爽。其实我也有一些羡慕他。
“运动社团的人没什么特别原因也非要绑在一起,我觉得好恶心啊。”
“别乱讲。”
我的冷言冷语让大岛君笑了起来,随后他将目光转向他的猪排咖喱。
充满整个食堂的闲谈声透过低矮的天花板反射像潮水一般打在耳边。只有在人群中才能听到的声音就像溶入了空气中一样,我其实很喜欢这种感觉。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去回应这些声音,这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回想起来,我最近确实总是吃面食。不过,小时候的我可不是这样的。自己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喜欢吃面食。
“果然还是因为吃起来方便,不用用勺子拨来拨去。”
一边看着大岛君吃猪排咖喱的样子,我一边如是想道。
“嗯?你说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我比较喜欢面食么?我自己是没有这个概念啦,所以一直在想这件事。”
“这个话题不是已经结束了么,你还在想啊?”
“嗯,我回想了一下,确实一直在吃面食。人在不知不觉间居然也能养成意识不到的习惯,实在是太可怕了,要是不小心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怎么办?”
“用不着担心,我不是就来提醒你了么。
不过,你这人真的是一个怪习惯综合体啊。”
“不要说这种话。”
“对了,说起习惯……”
大岛君突然压低了声音,脸凑了过来。
“什么?”
“坐在我斜后方的小野田知道吧?”
“嗯。”
四眼小野田,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入学,并在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讲话的那个人。
虽然总有人在谈论她摘了眼镜会不会是个大美人,只不过谁也没有看到过她摘眼镜的样子。
“大岛君,你想说小野田什么?是很重要的事么……?”
“不,先别说重不重要什么的……你没注意到么?”
“注意到什么?”
“是吗,果然你很迟钝啊。”
“你要是再说我,我就不听了……”
“抱歉抱歉,我说,那家伙最近有些可怕。”
“可怕?”
“她老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上课的时候也是,整天都在自己嘀咕什么。而且呢,她的声音里还蕴含着感情,有时候一个人生气,有时候一个人郁闷什么的。”
“诶?这听起来可不正常,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学得太多学伤了,脑子出了问题了。她也没什么朋友啊。”
确实,没有见过小野田和谁一起谈笑的样子。她总是一个人一脸认真的表情。
“不过看上去却不像是学伤了,我觉得她似乎不是死读书的类型啊……”
“反正,我是不知道原因啦。总之,她这样太诡异了,大家都把桌子搬远,只有她周围空了一大块空间。我倒是觉得她有点可怜啦。”
大岛君一脸困惑地说。
看起来,他大概是一半害怕一半担心的复杂情绪吧。
“这可真是难办啊。”
我只能做出这样没有建设性的回应。
“可是她的成绩也没有下降,最近考试结果出来了,我稍微看了下,她还是年级第一。”
“真不可思议。”
“果然头脑好的人会用脑过度想些奇怪的事吧。真可悲啊。最可悲的就是让我这样的白痴也觉得她可悲。”
大岛君叹了口气,继续解决他所剩无几的猪排咖喱。
吃完饭,我拒绝了大岛君打篮球的邀请而向美术室走去。
今天放学后我打算去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中午的时候要去确认我的画具是否还是原来的状态。如果有缺失的,就必须在活动之前去画材店买回来。
美术室在三层的走廊深处。旁边都是堆放不怎么使用的资料的教学准备室,如果不是去美术室,谁都不会走到这里来。
从门口的小窗看进去,果然看到了新井老师的身影。她趴在桌上,似乎吃完饭之后正在睡午觉。
我为了不吵醒她轻轻地打开门。
美术室里的空气中透着炉子的温暖,还充斥着没有干燥的油画那呛人味道。
老师一直在这里吃午饭,真不明白在这样的空气环境里她怎么能吃得下饭。其实我并不讨厌类似亚麻仁油或者松脂油这种强挥发性的气味,但也不想在这样的空气环境下吃东西。美术社的女孩子们以前来这里和老师一起吃过几次午饭,结果都忍不了这种味道跑掉了,渐渐也没有人再来了。
即便如此老师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吃饭,不知是不是刚才跟大岛君讨论的那番话的缘故,我突然觉得这件事也很诡异。
前一阵子,她还那样热情地让我在学校多结识一些伙伴,结果她自己反倒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
美术室里似乎已经做好了授课的准备,画架呈环状摆开,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上面堆着金属和木材以及各种各样材质的道具,看上去好像是素描用的静物。
穿过丛立的画架,朝着教室内侧画具箱的右向走去。美术部的部员都是神经大条的人,才一段时间没来就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里面的东西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
我翻来翻去寻找确认,这时——
“是谁?”
结果弄出了声响,老师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向我。
“是我,佐方。”
我从画架间露出头来。
“啊,佐方君。那个,怎么了……”
“啊,我是来确认一下画具状况的。”
“画具?”
“如果画具不够,大家都会拿这里的吧,所以我看看还有没有剩下。”
“我觉得可能没问题吧……”
“看上去是的,都在里面呢。这样就什么都不用买了。”
“要是不够的话,用部里公用的就好。最近把各种消耗品都准备了一套呢。”
“美术社好像也突然像个社团了。”
“本来就是个社团。”
我又绕过画架,来到了老师身前。对着睡眼迷离的老师说起今天要参加社团活动的事。
“真的?”
老师看上去高兴极了,这让我有些窘迫。
“是的。啊,抱歉把您吵醒了。”
我稍微移开视线,同时也转移了话题。
“是我不好,暖炉太暖和,一不注意就睡着了。”
老师害羞地笑了起来。
“这还真是危险,可是老师为什么要在这里吃饭呢?和其他的老师一起吃不是很好么?”
“我呢,一直很喜欢美术室这个地方。”
“这样啊。”
“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佐方君也想在这里吃午饭么?”
“那个,刚才朋友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吃饭,所以我也想问问老师这样的问题。”
“佐方君是一个人吃午饭么?”
“是的。”
“唉,寂寞的青春啊。”
她说了和大岛君同样的话。
“……同样是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吃午饭的老师可没资格说我。”
“是啊,确实,咱们就像被欺负的孩子一样呢。”
老师轻松地笑着,好像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不过,佐方君能来参加活动真是太好了。文化祭也能参加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参加。现在开始画似乎也来得及。我最近也经常趁颜料没干的时候就开始添加上层色彩……”
“太好了!”
老师高兴得拍起手。
“佐方君要是参加的话,文化祭也一定会更加多姿多彩的。之后就必须考虑怎么让客人来参加了……”
“因为没什么人来看高中生的作品展吧。”
“是啊。大家明明做出了一些很有趣的作品呢。果然,没有一个著名的指导老师大家就不会另眼相看呢。可是所谓的创作本来就是……”
“那、那个,今年的主题是什么?”
老师的话眼看又要偏离主题,我慌忙把它引回正轨。
“啊啊,对了。我忘了告诉你。真是健忘,主题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然后暮师开始了对展示会的概要说明。
“话说回来,你在家里画的那幅画完成了么?”
“这个,我画工不行又太急功近利,所以现在遇到了些麻烦。”
“啊,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抱歉,我并不是想利用参加社团活动来转换心情。”
面对我的坦诚,老师挺起胸膛大包大揽地说道:
“要是画画上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我商量哦。虽然别的事上我不怎么靠得住,不过画画方面肯定能帮助你的。”
“好的。”
“我就是想做这样的事才成为美术教师的。我想让年轻人更加了解并喜欢上艺术。还有,虽然作为美术教师这么说不太合适,可是……”
“可是什么?”
“佐方君,我认为比起一般的大学来说你更适合读美术院校。”
“怎么会?不可能吧。”
“是这样么?”
“我一点儿也不擅长画画。这只是我的一个兴趣,之前看过美院辅导班学生的作品,素描都画得相当出色。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水平。”
“这个你不必担心,头一次就考上的人很少,趁落榜之后的时间集中练习的话佐方君一定没问题的。”
“才不要,身为教师怎么能以落榜为前提和学生讨论升学的话题呢?”
听了我的话,老师有些慌张。
“不不,落榜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如果趁现在就去读美术辅导班的话……”
“身为老师,却推荐辅导班,这样不太好吧?”
这时老师露出了十分认真的表情。
“我明白了。那么,就让我来对你进行特训吧。技术方面就交给我好了。”
“不,这可有点儿……”
她紧紧盯着想要提出抗议的我。
“那、那个,关于将来的前途我自己会好好规划的,老师您不用担心。”
“这样啊……”
老师突然有些消沉。一下子跟我说这种事,我也觉得很困扰。
“那个,我没关系的。即使双亲不在了,这样的事我也可以自己决定的。”
我继续解释着,可是老师的表情还是有些低落。
“是啊,直之也可以走这样的路。”
说起学校的事之后,诚二舅舅点头说道。
“是这样吗,我从来没想过要读美校啊。”
吃过饭之后甩茶杯温暖着手心,我回答道。
今天舅舅回家很早,于是我应舅母邀请,到川澄家去吃晚饭。
被他们看到衬衫袖子上的颜料痕迹,才聊起了美术社团活动的话题,顺便把之前老师所说的话也一并告诉了他们。
“反正直之一直都在画画,走这条路也不是件坏事啊。”
“可是听说就业很难。”
“还有很多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不是很好么。”
“是这样吗?”
我还以为保守的舅舅一定会否定晋升美术院校的事呢,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支持。
“话说回来,你真是有个好老师。竟然这么替你着想。”
舅母端起她的茶杯说着。
确实我也觉得她是个好老师。
“直之有想过自己的将来吗?想去的学校已经决定了么?”
舅舅有些担心地问道。
身为律师的诚二舅舅虽然很忙,可他不仅成为了我的监护人替我管理财产,平时还在生活上处处关心我,让我觉得很感激。
所以,我希望尽可能做出让他们安心的回答,可是,那样的话我却无法很容易地说出來。
“如果想上补习班的话尽管说,我明白直之不想太花钱,不过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钱。如果兴辅和佳枝还在,一定也会很支持的。”
“没事没事,用不着太过在意这个。我只要够吃够用就可以了。”
我实话实说,可是舅舅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没有梦想么?”
“有的,我希望能过快乐而闲适的生活。”
舅舅皱起眉来,他不满意么?
“不过,你现在忙着自己做家务根本没时
间考虑将来的事吧。要不然还是搬来我家怎么样?”
“诶,为什么又说起这个……”
“如果有很多自由的时间,也就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吧。”
“没错,自己的将来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决定,还是住到这里来吧。你一个人生活实在让人很担心,至少高中毕业之前一起生活好么?骏太郎的房间反正也是空的……”
舅母也在一旁推波助澜,可是我还是不太愿意。
“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妥。”
“你就这么不愿意吗?”
“不是的、您想想,小蓝也在啊。”
我找了个借口。
“小蓝?”
舅母皱起眉来。
“是啊,我们两个都不小了,所以觉得有些不太合适。说起来小蓝怎么还没回来?是社团活动吗?这可不行啊,比起我还是应该先担心一下自己的女儿啊。”
“呐,小直,关于这个……”
舅母还想说些什么,可舅舅却打断了她。
“别说了,小直既然这么说也没有办法。”
“孩子她爸,可是小直他……”
舅舅看着舅母点了点头。
“直之有他自己的考虑。也许对他来说,现在过得轻松才是最重要的事。不过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联络我们……呐,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舅母听的,接受了他的话,舅母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之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复斟酌舅舅的话。
将来什么的,似乎一点现实感都没有。我根本想象不出自己成为大学生或是像新井老师所说的那样晋升美院的情形。更别提十年或二十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会在哪里工作?能不能拥有自己的家庭呢?
如果能成为销售员开着私家车固然很好,可是我就是完全无法想象。总觉得自己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大人,总觉得这些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
试着想象别样的将来,可是不管怎么使力脑子里浮现出的都是一个黑色固体一样的抽象概念,根本无法具体化。
这种事肯定也需要才能,有擅长和不擅长之分吧。比如大岛君很擅长具体地决定自己的目的,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他一样能够积极决定各种各样的事情呢?
想着想着,我走到了自己家附近。这时,玄关处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
“小蓝?”
“啊,小直。”
听到我的呼喊转过身来,果然是她,说自己在社团活动结束后顺便过来看看。
“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正想着要不要打电话呢。”
蓝子不满地皱起眉头。
“直接打就是了,我刚才去了你家吃饭。等了很久了么?”
“没有,我也刚来。”
蓝子笑了起来。
“很冷吧,我们进去吧?”
“不用了,我只是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我问道,蓝子有些害羞地说:
“我说,下个周日,我可以早上就过来玩么?”
五
那天,我很早就醒了。
家里很安静,似乎那些死掉的人今天都没有出现。居然一整天都没有现身,估计是我整理了佛坛贏得了他们的欢心。
我家的佛坛供奉着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外祖父外祖母五个牌位。上面摆满着香台和烛台,非常杂乱。我把这些全都拿到榻榻米上,一一擦拭干净后,又把它们重新摆回一尘不染的坛上。
整理了这些东西说不定就像做了什么法一样,尽管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就算做的法被打破了会招来诅咒也无所谓。我不仅这么认真地打扫,而且连洗个澡都要忍让,如果这样还是不知回报的话也太不配当我的亲人了。
通常的灵异节目里讲过,死掉的幽灵都有一种非常尊大的性格,稍微做个法就会变得很吵闹。可是我却不这么想,死者如果真有独自的性格,也大抵上应该同生前相同才对。所以不需要太重视,还是像他们生前一样对待他们是最好的。
进行好一系列作业之后,我点了一支香,钟声响了起来。沉重长音响起的同时,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做这些充满宗教信仰的行为,我一开始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回想起来,大家走了也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
暖暖软软的,真是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自己仿佛被某种粉色而柔软的东西包裹起来一样。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醒来以后我躺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眼前有一位鼻子上有颗瘊子的医生,一直看着我的脸。
我没有马上发觉这是现实,想着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作,这期间医生一直紧着我——
“听得到么?”
听到了声音,我开始明白这是现实了。
就这样,把自己意识存在的世界理解为现实倒是也可以,只不过为什么会在这里醒过来呢?我还是不能理解。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试图回想昨天的事,头脑里却是白蒙蒙的一片笼罩,什么事物都无法变得鲜明起来,让我觉得十分困惑。普通情况下,我的记忆并不会变得如此暖昧。
我虽然产生了动摇了,可是听到耳边医生镇定的声音,不知为何觉得平静了下来。
终于,不知是不是医生明白了我的记忆的不确定性,他开始仔细向我说明事态。
那个黄金周我似乎和家人一起去了北海道旅行。
我立刻觉得很可疑,根本不记得去北海道旅行的事,我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编个故事来骗我。
更加难以置信的话在持续着。对方说,从北海道回来的时候,我们的飞机坠毁了。啊啊真是的,这绝对是在胡扯,我开始觉得不爽了。
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来骗我呢?这个恶作剧也太过分了。大家乘坐的飞机怎么会坠毁,讲大话也挑个可信的来说嘛。
看到我保持沉默的样子,医生追问我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本人或许会将那当作梦境,但其中也许会隐藏着一些相关的记忆。
这么说起来,我仔细回想了一遍,想到了一些事。
黑暗中,我的身体卡在什么狭小而坚硬的空间里,可以听到远处的风声和不知是谁的呻吟。
我浑身上下都很痛,可是对于自己为什么会遭遇如此奇妙场景的不可思议感更加强烈,让我觉得晕晕乎乎无法整理自己的思考。怀着一样的感觉,我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回忆就到这里没有下文了。
如果对人说起这件事,肯定会被当作是事故当时的记忆。可是真的如此么?这只不过是个梦罢了。对了,这肯定是某种关于怪梦的实验!在晚餐里混入安眠药,然后趁我睡着以后偷偷把我运出来……
可是医生却摇摇头,给我看了一张报纸。
虽然医生已经把报纸展开,可是离我有些远。我试着伸手去拿,右手突然觉得很痛。抬眼一看发现手正被石膏固定着。
这时我才发觉,不止手臂,连腿上也打着石膏。
好像真的受伤了,这到底是怎么因事?
面对倍受冲击的我,医生摸了摸鼻子上的瘊子向我说明报纸上的报道。
那是坠毁现场的丛林照片,虽然盖着蓝色的布单,却无法将所有残骸全都遮住,金属碎片散乱在四周。身穿制服的自卫队员抬出一个白色的担架,那上面躺着的据说就是我。
实在难以置信。我本以为是随便拿一张照片糊弄我,可是一旁的报道上的确有我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我现在的确受了伤。
看来,医生所说的是真的。
那我的家人怎么样了?我们全家一起去旅行,坐的应该是同一架飞机啊?
医生虽然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告诉了我。
只有我一个人是事故的幸存者,和我一起乘坐那架飞机的人全都没能获救。我的家人全都死了,似乎是这么回事。
出院以后回到家里,葬礼已经结束,佛坛上又新添了三个排位。
就这样,五个排位并排摆在一起的情景虽然一开始让人有种不适应的感觉,但是习惯了以后觉得这样也挺合适。普通的战队大多是五人,也许五这个数字比较符合日本人的感觉吧。
拜托了,今天谁也别出现,就让我们两个人独处吧。
我再一次真心祈求,之后结束了打扫工作。
蓝子是在九点左右到的。
每次都看她穿制服,已经好久没见过她穿便服的模样了。
问她是不是有想去的地方,可是她却说没有想过。时间还早,外面还有些凉,所以我们决定先在家里清闲地享受一下。
蓝子说想打游戏,然后兴奋地坐到电视一旁,我则帮她把一切都摆好。
两个月前还稍微有用过,然后就一直放置不理。游戏机上面已经有些积灰了。
蓝子能玩的就是那种规则简单的动作游戏或者桌面游戏。我买的大都是一个人玩的那种,所以就从姐姐买回来的那些里挑选蓝子喜欢的类型。
找出双六一样的棋牌游戏,启动之后存档上出现了我和姐姐的名字。那是去年一月二日的记录,应该是新年假期时一起玩的。
选择重新开始,正要输入两个人名字的时候蓝子突然说自己不太擅长这种游戏,所以想先看看别人是怎么玩的。
好不容易选了一个双人游戏,为什么我非得一个人玩呢。我虽然很是不解,可是蓝子催促我别想太多赶快进行。于是没有办法,我将对手设定成电脑后开始了游戏。
“话说回来,你的画怎么样了?”
一小时之后,之前一直在输的我好不容易追上电脑的得分,蓝子突然这样问道。
“画布原来不是摆在那边么?我听你说过,已经画完了么?”
“还没有完成,我不喜欢把客厅弄得全是油画颜料的味道,所以已经挪到空房间去了。”
“这样啊。对了,我想喝点什么,可以自己去冰箱里拿么?”
蓝子的三分钟热度让我深深叹了口气。
“你根本没在看啊,好不容易我才玩到有趣的地方。”
“我知道啦,那我好好看就是了。”
“算了吧,我原本也不想打游戏的。”
我存档之后关掉了电源。
“抱歉,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
蓝子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呐,那么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好久没看过小直的画,我很想看的说。”
“可是,你不是不太喜欢我的画么?总是提意见啊。”
“才没这回事,我很喜欢。只不过觉得这种画有点恶心,喜欢还是喜欢的,真的!!”
“完全不是在夸我啊。”
“真是吝啬。好吧,小直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听了蓝子的话,我陷入思考中。
不是不愿意。
应该怎么说才好呢。
重点是我画得很认真,却总也画不好。
最开始的第一张实在没有办法只得作废,现在正在进行相同题材的第二张,可是现阶段已经不知该怎么下手才好了。想着画文化祭展出的课题也许可以转换心情,可是却完全没有效果。
现在我已经卡在死胡同里,说实话有些无能为力了。倒是希望有人可以看一看,然后给我一些意见。
只不过,正在画的画,尽管非常认真努力却终究只是个失败品,对于一个画手来说这是件相当敏感的事。一想到要给别人看就有些紧张,感觉很丢脸。
在我沉默的时候,蓝子已经开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寻找其他的娱乐道具。这个人还是这么不安分啊。
“小蓝。”
我叫住她。
“什么?”
蓝子有些慵懒地转过身。
“我想让你看我的画。”
我鼓起勇气说道。蓝子笑了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地面铺着地板,墙壁上则是洁白的壁纸,窗子只能开到一个很小的角度,所以只有打开门才能充分通风换气。就像一个棺材一样,是个密闭的房间。
本来也是用来作储物室的,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把其他东西都搬到墙边就留出了作画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铺上报纸,把一切油彩画的画具堆在上面,就像一个小型工作室一样。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油彩气息,我带着蓝子走了进去。
画架上还摆着没有完成的画。我一个人悄悄关起门来画的这幅画,头一次暴露在其他人的视线之中。想到这一点,我又开始紧张了。
“那个瓶里是亚麻仁油吧?”
她指着不是房间中央的画架,而是窗子一旁。
“真怀念啊。变黄后被光一照又马上恢复了透明。以前曾经学过呢,不过,有没有不会变黄的油啊?”
“好像是有的,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亚麻仁油。先别管这个,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先看画吧。”
我垂头丧气地说道。
“抱歉抱歉。”
蓝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
“是这张吧。原来这就是小直拼命努力画的啊。果然是幅让人恶心的画。”
“果然你还是说了‘恶心’这个词。”
面对我的抗议,蓝子安慰道。
“嘛,不过还是很漂亮。马蒂斯还是鲁奥风?是哪种来的?”
她一边笑一边说道。很明显是在随口调侃我,虽然之前已经有了觉悟,可是我一点儿都不能释怀。
“还有其他的感想么?”
我站在蓝子身旁,和她一起看自己的画。
“感想什么的,我其实也不太懂画。而且还是这么抽象的……等等,让我再仔细看看。”
蓝子紧盯着前方。
“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可是结果却变成了一张抽象画……确实这可不好懂。对了,这幅画我想画的是……”
就在我打算给她点提示的时候——
“不许说!说出题材就不算我自己猜的了。”
“可是,我要是不说明白你肯定不懂的。”
但蓝子却不肯妥协。
“没关系,既然小直画得那么认真,仔细看一定能明白的。唔唔唔……”
她低声说着,一脸认真地盯着画面。
“也用不着看得这么认真啦。”
看着别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画,感到有些窘迫的我说道。虽然不愿意听随隨便使的感想,但是如此集中也让人有些困扰。
“我说啊,我觉得必须尽可能和创作者一样集中才是起码的礼仪。”
蓝子低沉着嗓音说道。
“这、这样啊。可是,我画画的时候其实一直……”
“安静点。”
“啊,嗯。”
于是蓝子就这样看了三分钟左右,最终还是只得叹了一口气放弃。
“不行了,果然我没有看懂这幅画的慧眼。我看不明白啦。”
她垂头丧气地说。
“没有这回事,你这么仔细看我就很开心了。果然拿给你看真的是太好了。”
“真的?不过我是真的觉得很漂亮啊。而且和之前看过的画有一些不同。”
“尽管还是那么恶心?”
“嗯,这点还是没变。”
蓝子笑道。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答案吗?”
“总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啊,现在才知道不好意思?”
“我知道啦,这样的话你还是亲身体验一下实感吧,这样的表达方式比语言更好。”
“体验?”
藍子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这是骏哥给我的。”
我带她走自己的房间,递给她装着蝴蝶翅膀的小瓶。
可是她还是一脸不解。
“这就是你画的东西?”
“不,这只是给你看的,很漂亮吧?”
虽然我这么说,可是——
“唔,一般般吧。”
蓝子歪了歪头,很快就把它放回桌上。
“我可不喜欢什么蝴蝶的尸体。”
“是这样么?”
“没错。”
“那么,失礼了。”
我爬到床上关紧百叶窗,走廊里的光线都是从这照进房间的,这样一来房间里便一片漆黑了。
“你干什么?”
在黑暗中,蓝子惊叫了起来。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不是说要让你看看我画的东西么?”
我进一步说明。
“可是这么暗什么也……”
蓝子不安地说。
“不这样是不行的。”
“你不要做什么奇怪的事啊。”
“奇怪的事是什么啊?我才不会做呢。”
说着说着我已经能看到蓝子的脸了,可能是身处黑暗中看不见的缘故吧,她的表现显得十分没有防备。
终于她的眼睛也习惯了黑暗,和我的视线交汇。我微微点了点头,她也跟着我重复了这个动作。
“要做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恢复视觉稍微平静了一些,蓝子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也差不多了。”
我跪在蓝子所坐的床上,伸手去碰刚才关掉的百叶窗。稍微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这时一道像细线一般的光照了进来,仿佛为黑暗的房间平添一条白色的幕布。
“小时候可能也给你看过,我非常喜欢这个。”
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碰那扇幕布,指尖处稍微感到些许暖意。
“啊啊,是这个啊。”
蓝子低语着,伸手轻轻抓了抓床上的一线光亮。
“记得么?”
“嗯。”
蓝子像个孩子一样拼命点头,她的发梢碰到了我的脸颊。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近到喘息都可以交融在一起的距离了。
“小的时候,记得我们也这样一起看过这幅景象。”
蓝子一边来回移动指尖一边说道。
“想画的就是这个。”
“这个?”
“嗯,小时候这么做的时候,会觉得非常兴奋非常舒服。光在外面是那么常见,可是为什么只有在漆黑的房间里才闪耀出这样奇特的光辉呢?”
“是啊,那时候小直超兴奋的。这样啊,原来是想画出这个情景啊,说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蓝子有些感慨地点点头。
“嗯。”
尽管我看着她的脸,可是由于刚才一直盯着耀眼的光线,导致我的视力穿透性有所下降,她的表情已经看不清了。
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接着说道:
“去年大家都死掉了。那时候我回家以后就一直在睡。”
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心情很沉重,舅母来的时候会吃饭也会和别人打招呼,她不在的时候就一直躺在床上。觉得起床好麻烦,百叶窗也是一直关着的。
睡多了以后睡眠就变得很浅,总是在做梦。我不断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间徘徊游离。
时不时浮上意识表面的只有对过去的回忆。明明是小时候的事,可是不知为何记忆却是那么鲜明。在这样的记忆支配下,渡过清醒的时间也变得更加容易。
想起那时经常玩的光线幕布游戏。于是我站起来伸手去碰百叶窗。似乎内心中认为只要这么做就能找回小时候那种充满活力的感觉吧。
“可是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光线幕布照亮了房间里的灰尘,由于瞳孔放大似乎比平时更加耀眼了。当时我的心里只有这样的想法而已。”
蓝子一脸凝重地听着。
因为她的表情太严肃,我本来想说个笑话转換一下气氛,可是却组织不好语言,只得继续说道:
“当时我想可能是因为身体和心情不好所以什么感觉都没有。那时我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处于一个正常的状态。等再恢复一点的时候那种很怀念的感觉一定会回来的吧。”
所以,我要先适应家人不在的生活,恢复到过去的活力时再继续尝试。就像这样,让少量的光线漏进黑暗的房间里。
可是,果然还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只觉得很漂亮,可是却找不回儿时的心动感觉了。
虽然有些遗憾,可是我认为这样也是正常的。每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学会很多事,兴趣也会转变。以前很喜欢的周日战队动画,现在我也根本不会看了。我想这种事也是同样的吧。
我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就是会觉得寂寞。所以,我希望至少把现在可以想起来的事通过这种形式记录下来。
虽然现在我无法创造出和过去相同的感动,可是我还是记得过去所感觉到的那种心情。是我偶然之间记起的,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已经忘记了。趁着没有忘的时候必须留下点什么,不然马上又会忘掉了。如果这次再忘掉的话,也许这种感觉真的会就这样消失了。
“我非常不愿意这样,你明白么?”
听了我的话,蓝子无言地点头,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想画的与其说是这幅景象,不如说是这样的‘心情’或者‘感觉’。想画的东西本就是抽象的,所以画出来便也成了抽象的画。本来并不想画得这样难懂……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无论多仔细看也看不懂吧?”
我说完了,蓝子还保持着沉默。
我有些慌乱,于是再次伸手碰向百叶窗。全部打开之后,外界的光线一下子驱走了黑暗,房间里回到了平时的感觉。
“好刺眼。”
蓝子轻声说着,她眯起眼睛微笑。这笑容不知为何让我有些安心。可是这种安心又衍生出了别的担心。
“呐,小蓝。”
“什么?”
“有件事我不希望你误会。”
我略带困惑说道。
“是什么?”
小蓝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回应。
“刚才我说起家人死掉时候的心情,只是为了说明画的主题,所以……”
“我明白的。”
蓝子笑着打断我的话。
“没关系的,我没有误会。”
“真的?”
“不用特别强调。我们都已经认识多少年了,要相信我嘛。”
蓝子抗议道。
“我知道了,相信你。”
听到我的话,蓝子笑着点了点头。
我终于解决了所有的担心,轻松下来坐在了椅子上。
“那,之后要做什么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她打断了。
“啊!那个!”
蓝子突然伸手指着书架。
“诶,什么?”
“那个,是以前的素描本吧?小时候用的那种,现在你还留着啊?”
蓝子走过去,自顾自地把素描本拿出来兴高采烈地翻来翻去。
“不要随便乱碰啊。”
我生怕自己画过什么让人尴尬的画紧张得不得了,可是蓝子却没有听见我的话。
“啊,这个不是我么?”
她说着,翻到那页展示给我看,上面是一张歪歪扭扭的女孩的素描图。
“呃,是的。可是,你还真看得出来,明明画得那么差劲。”
“才没这回事呢。很像的。这真是我的写照啊,唔哇,好怀念啊!”
蓝子高兴得蹦了起来。
那一天,最终我们哪儿都没去。
我们一起看素描本,一起欣赏我最喜欢的画家的画集,一起探讨之前向蓝子借的书的内容,就这样度过了一天。
两个人一直单独待在我狭窄的房间里。我看着蓝子丰富的表情,突然无法自已地很想碰触她。
这可不妙,我想要集中心思在对话上,可是胸中却被这样的感觉充满,心神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今天蓝子穿的是白色的毛衣和裙子,裙子的一端露出了她的膝盖。
她和我在家里经常看到的那些朦胧的幽灵不同,是有真实存在感的。她的侧脸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亮光。黑发上点缀着绿色的光芒。这种绿色也是所谓的构造色。
于是我便跟她谈起了构造色的话题。
“这样啊,我的头发跟鱼鳞有同样的功能啊。”
蓝子微笑着。
她拥有万花筒一样善变的情感,这双大眼睛为她平添了一股机敏的感觉。
经常开她玩笑说“如此受欢迎还真让人意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我打心里这样认为。
终于感到肚子饿了,两个人利用厨房现有的东西做了一顿饭。
然后两个人一起打游戏。在太阳慢慢落山窗外还没有变黑时,蓝子回去了。
她回家以后,妈妈开始在厨房自言自语,姐姐也开始啪嗒啪嗒在楼梯上走来走去,厕所又被爸爸占领了。我很感谢他们在蓝子还在的时候都没有出现。
是听到我早上的拜托了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许会开始经常整理佛坛。每天都整理得干干净净是不是就能让我自由使用浴室了呢?
晚上想给蓝子打个电话,可是手机里却没有储存她的号码。
虽然想着这可能是哪里搞错了,可是仔细一想我好像没有打电话给她的记忆。也许一开始就没有存过她的号码吧。
六
“小直,下次和舅母一起去医院吧。”
向舅母询问小蓝的电话号码时,舅母一脸凝重地说。
“你不要害怕,听我说。”
说到这里舅母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在我的催促下她终于继续说道:
“半年前开始小直总在说‘小蓝’……可是我家根本没有这个孩子。可能这个孩子本身就不存在,只有小直才能看到她。”
对着根本无法消化这段话的我,舅母继续说道:
“这不是玩笑,是真的。我以前怕一下子告诉你会让你害怕,可是这种事不用太担心。我问过医生,会出现这种现象也是很常见的,一定是太累了,所以不用担心,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嘛。小直,和舅母一起去医院吧。我已经大致跟医生说过情况了,所以你不用过多担心。只要去医院接受医生的治疗,一定会痊愈的。”
完全不明白舅母在说些什么。总之她是很郑重的,可是话的內容太天马行空完全没有真实感。我只能晕晕乎乎地站在那里。
“真的没有这样的孩子。呐,你怎么才能相信舅母的话啊?”
舅母到底怎么了?小蓝怎么会不存在呢。我经常和她在一起,也去过她的房间。对了,带舅母去看她的房间,她就会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了。
可是,我所认为的蓝子的房间却是间没有生活感的客房。
“你还不相信么?也是,突然这么说肯定不会马上接受的。不过,这下你应该明白舅母为什么要你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吧?小直虽然很自立,但毕竟太年轻了。孤身一人是很难的,很容易疲倦。我说啊……”
舅母说了很多,可是我不记得她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回到客厅里,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
“不要回去,我们马上去医院.我已经预约好了。你就这么不愿意吗?可是……那好吧,那样的话舅母和你一起回家……啊啊,这样啊。既然你这么坚持也没办法,我会联络医院过一阵再说的。可是,你办完自己的事之后一定要回来这里哦。真对不起小直,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舅母在这种时候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现在已经没问题了,我们一起加油吧。”
总之我想赶快回家,然后赶快睡上一觉。睡一晚起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了吧。
可是回到家后,我却异常清醒,根本睡不着。我找出桌上那本从蓝子那里借来的书,翻来看去,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顿时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这时舅母打来了电话。
“没问题吧?已经回到家了?还难以接受么?”
我告诉她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别人没说时自己也根本没有察觉,所以觉得有些丢脸。
“你终手相信了?”
舅母似乎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还是告诉她不太想去医院的心情。舅母还是有些激动。
我告诉她,除了蓝子的事外,我也没有别的奇怪的地方,有些事即使是医生我也不愿意说出来,所以请她给我点时间整理下自己的心情,她沉默了。
几天之后骏哥很难得地到我家来拜访。
“哟,我听说了,来看看你怎么样,还好吧?”
我回答还好,但是不知骏哥是否真的相信。他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我也有责任啊。”
把他请进家门之后,他一边摘掉手套一边说道:
“今天我有话要对你说。很抱歉之前一直什么都没有做。说真的我自己的事就已经很头大了,根本没闲工夫管别人,所以一直忽略了直之。”
“骏哥本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多想,只不过舅母他们应该早点告诉我才对。”
我老实地说道。
“这可不容易啊。突然有人跟你说眼前有个不存在的人你会怎么想?一定会吓一跳吧,然后就会觉得很恐怖。冷静下来之后才能平靜地思考。每个人都需要时间的,这也没有办法。我们家的二老一直很重视直之,所以会更加慎重。”
“就好象处理伤口化脓一样,太慎重的话也让人很困扰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遭遇过事故的事大家谁都忘不了啊。”
骏哥苦笑着想要掏出香烟,却在中途停止了动作。
“不太希望因为这种事受到特殊的对待啊。虽然有些不太合适,不过我认为,觉得我可怜的人和对他们很重要的人某一天也都会死掉。为什么要把我看得这么特别呢?反正大家都会死,骏哥不这么认为么?”
“是吗?我觉得其他人都会死,可是我自己永远都死不了。”
“什么意思?”
听了我的话,骏哥笑了起来。
“因为死了就没有意识了嘛。这样一来,我根本看不到什么死后的世界,于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就是永远了。”
“总觉得你这个理论充满了破绽……”
“才没有。对我来说,世界就是我所见的一切。首先,不可能通过他人的角度观察和思考。所以我不会死。这绝对是真理。所以就觉得别人很可怜,因为大家都会死掉。”
“我可没法像你这样看破红尘。”
“不是什么看破红尘,这是我想切实地向生存展开的求爱行动。你是不是不太明白?算了,反正这也是我的自由,毕竟是自己的想法嘛。”
他这次笑出了声来。
“关于这件事,虽然很想跟你多聊一些,不过今天已经没什么时间了。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我不是为了说这个才来的,今天还有些话一定要同你说。”
“一定要说的事?刚才好像说过责任什么的……”
“没错。全都是我的不好。”
骏哥很抱歉地挠挠头。
“怎么回事?我完全听不懂。”
“你所说的那个叫蓝子的女孩,是在我的提议下诞生的。”
“诶?”
“那是很久以前,我和直之一起想出来的。可是我早就忘了,直到我们家老妈说出小蓝这个名字吋,我才想起来的。”
“还说这件事,你确定不是在开我玩笑么?”
“啊哈哈,你还真是多疑。小时候明明我说什么你都会信的。不过我说的确实是真的。那个,也许你忘了,蓝子这个名字是我想出来告诉你的。”
“乱讲!”
“不是乱讲,要我告诉你来源么?”
“真的有来源么?”
“当然有了,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只能在黑暗中现身的青年和少女相爱的故事。这个青年就是爱神爱罗斯,‘小蓝’的名字就是由他的名字中衍生出来的。只在黑暗中才能看到的神和只有直之心中才存在的少女不是很相似么。小时候我应该向你说明过,还记得么?”(编者注:爱罗斯与蓝子的读音近似)
“说的倒是合情合理,可是我不记得了。这是真的么?”
“说这种谎有什么意思。看来你是忘了个干净,不过这也难怪啊。”
“看上去似乎不是在骗我。”
“因为这就是真的啊。那时候我刚上初中,你差不多十岁左右。书店的凉君那时候突然病死了对吧?听说了这件事后你很害怕,来找我的时候害怕得哭了出来。那时候的你明明正处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时期,看你哭了还吓了我一跳呢。”
“有这回事?”
“啊啊,那时候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架空的女孩,说可以用来安慰受伤的心灵什么的。”
“凉君死掉的事我记得,可是这个……”
“不是胡说的。我觉得很抱歉,轻率地怂恿别人做这种事。”
“倒是也无所谓,其实我不觉得能看见她有什么不好。”
“真的么?”
他很意外的样子,我点了点头。
“毕竟没有给眼下的生活造成什么障碍。尽管舅母告诉我的时候一时接受不了,不过仔细想想,如果不影响正常生活能看见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看得见什么看不见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的內心不管是正确的还是有了什么问题都不希望别人指手画脚。”
“真有意思,这样的想法也不错。”
骏哥笑了起来。
“不要笑啊。我也知道我肯定有不健全的地方。舅母他们说我肯定生病了,我也觉得……”
“我没有笑你。我觉得这样很好。就像你说的,谁也不能对别人的內心世界指手画脚。你既然这么想就没有必要强迫自己改变。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的话。”
“没有什么影响。只不过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变得更奇怪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要突然说这种没自信的话嘛。如果不安的话还是老老实实去医院好了。”
“我就是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嘛。”
“这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没有绝对正确的事,只要顺从自己的心就好了。反正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多数人正常还是少数人正常。要是像别人一样一股脑地全盘接受,才会变得更加不正常呢。其实我说的你也不要那么当回事就对了。”
“你这么说我很困扰啊。”
“这话听起来也许很冷漠,不过本身人的想法就各有不同。要是强制按照他人的思想状态活着,我想谁都会受不了吧。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他人的想法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价值,自己的事只有靠自己来思考。”
骏哥浅浅地笑了。
“总之,我是为了说这件事才来的,看到你没有受毁灭性的打击真是太好了,还有什么別的疑问么?”
“有一个问题。”
“说吧,什么质疑我都接受。”
“抱歉,不是什么质疑,只是单纯有件事想问骏哥……”
我说说是极其质朴的问题。
听了舅母的话以后,我确认了很多事,终于理解了川澄蓝子这个人是我虚构出来的架空存在这个事实。
虽然理解了,却不太能够接受。
“真的很有存在感。皮肤的质感和附近有人的空气感都非常真实。而且她不管说话还是做事也都像真的人一样。这些居然全都是虚构的。”
我觉得实在很不可思议,所谓幻象应该是像我家人那样的,可是存在感却截然不同。有时也能很清晰地看到家人们的样子,可是和蓝子那样的真实感一点也不一样。
“看起来真的有那么真实么?”
“嗯,比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们还要真实呢。”
“这还真是让人羡慕啊,我也好想看看。”
骏哥的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
“我说,这件事最伤心的是我,最不能相信的也是我。看上去那么真实的女孩却是个空套子。幻象不就是只有表面而没有内心么?完美的外表下只有无尽的空虛。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失望啊……”
“这样啊,原来如此。你意识到是僵尸了啊。”
“什么?”
“我听了你的话才想起来。这在哲学上称为僵尸,并不是恐怖电影的那种。”
“有这种东西??”
“嗯,这是对人心的思考实验中所使用的概念。外表和行为都和人类一样不管做什么样的物理测试都无法区分,但是就是没有感质。”
“感质的指什么?”
“比如看到红色的时候,舔到甜的东西的时候,心里都会升起某种‘感觉‘不是么?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感质。”
“哦,原来还有这种概念啊。”
“这对你这种画画的人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概念,应该记好了。”
“也就是说,这种僵尸是没有内心的存在么?”
“我不知道内心究竟是什么样的界定,如果指的是感知事物的内心的话,应该如你所说的没错。不过,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是我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哦,僵尸么……”
这种语感确实和我的印象重叠起来了。
这时骏哥对陷入沉思的我说道:
“不过,谁知道呢,我觉得如果我这种人算有心的话,那么剪刀或者缝纫机什么的也都应该有心了吧。从我的角度出发,也不能认定你的幻想就是没有心的。”
“我所看到的蓝子也能感觉到什么吗?”
“谁知道呢,也许正相反。”
“相反……”
“反正,我是不承认这种人类和僵尸的区别就对了。”
不知道哪里好笑,反正骏哥自己说着苦笑起来。
我虽然觉得僵尸这个概念很复杂,不过还是决定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在骏哥回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向他确认。
“是什么?”
听说我有疑问,骏哥反问道。
“呐,蓝子真的是我和骏哥想象出来的么?”
“没错。”
骏哥点点头。
“有没有什么本来就存在的原型啊?”
“啊啊,原来如此。你认为自己有可能遇到了那个原型呢。看来你还是不能接受幻觉这件事呢。”
“不是这样的。”
我虽然否定,不过心里明白,的确被他说中了。
“很遗憾没有这个原型。川澄蓝子完全是从零开始创造出来的架空人物。”
骏哥说着,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一样。
七
现在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小野田同学的自言自语症越来越严重了。
虽然曾经多次看到对此颇为担心的老师找她谈话,可是她的反应却很冷淡,回话只有一句“没关系”而已。
文化祭临近,班里主办的是鬼屋,大家花了一天时间进行准备。用桌子和瓦楞箱堆出道路,还做了各种怪物的服装。
大家正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只有小野田同学一人站在教室的一角,还不断自言自语着什么。期间听到有女孩子的小声嘀咕着“好可怕”,可是并不知道是谁说的。
外出买全班份饮料的田中君回来了,这时小野田忽然发出了撕裂空气一般的叫声,伸手去推刚做好的桌子和瓦楞箱堆出的墙壁。
眼看即将推倒桌子的时候,她突然踩在地上散乱的废纸上,脚一滑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咚的一声头部受到了猛烈撞击,之后便不动了。
教室里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靜。有个女孩摇晃着倒下的小野田的身体,可是她却没有反应。即使倒在地上,小野田的眼镜也依旧架在她的鼻梁上。
马上急救车就把小野田同学运走了,教室里所有人又开始像之前一样继续工作。
转天便是文化祭当日,我在美术教室里留守。
今年美术部的企划是“用油画描绘角色”,因此展示用的屏风上贴满了漫画角色以及企业的吉祥物,画的旁边标着作者的名字。我用后印象派风格画了一副鸭子的画,并将其贴出来展示。
因为题材的缘故,参观的人比预期的还要多。看管展品的我坐在入口处,负责接待客人,并在本上画正字统计人数。
“是佐方君吧?”
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我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身着便装的女性,对方似乎知道我的样子,可是我却想不起来她是谁。
几秒之后我突然想起这是去年毕业的学姐。于是我点点头,对方松了口气。学姐的记忆也很模糊吧,毕竟当时我是一年级她是三年级,而且我还有一段时间在住院,双方的印象都不深刻。
“我看到画了,很可爱哦。”
被学姐夸奖了。
听到我说那是很恶心的怪画后她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似乎我的回应不太妥当。
傍晚,文化祭结束后,记事本上的正字几乎是去年的三倍。知道这件事新井老师和其他的部员都很高兴。
老师说“多亏佐方君回来社团活动了”。
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不想扫他们的兴,只得暖昧地点点头。
之后,应大岛君要求去了卡拉OK,同行的还有文化祭大岛君刚认识的其他学校的女生。她们那种黏黏糊糊的感觉让我有点不爽,但是大岛君似乎很高兴,于是我也就跟着客套了一下。
和每天一样,舅母也打來了电话,她很担心我的事。我觉得我的心境越来越平和。是真的很平靜。之后舅母又提起了一起生活的话题,可是我又一次拒绝了。
然后不再是电话,而是两个人一起到我家拜访。
一开始气氛有些凝重,可是他们看了我的生活之后稍微有些安心了。
最近,我可以把家事做得完美无缺了。洗过的毛巾会放到指定地点叠好,每一餐也尽量自己做,避免吃一些垃圾食品。因为我不想让人怀疑我的生活被弄得一团糟。
舅舅他们又一次谈起了去医院和一起生活的事,可是我都以没有必要为理由拒绝了。然后我告诉他们,我已经看不到蓝子了。
“这样啊,也许是自己痊愈了也说不定。没有事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舅母高兴地说着,我点头称是。
“本人说了没问题,应该是没问题了吧……”
舅舅好像还没有完全相信的样子,不过似乎警惕心也已经降低,不再有什么强硬的要求。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蓝子也在客厅里,并且笑得很开心。
从我意识到她是幻象的那天开始,蓝子便稍微有些不同了。
她一直在家里出现,而且微笑着跟我说话。
可是,她的身影已经成为了幻象,声音也好像在深海中似的听不清楚。就和之前我的家人一样,成为了不完全的存在。一开始出现在我眼前的如果就是这样的情况的话,我肯定不会认为她是真人的。
舅舅他们回去以后,大岛君打来了电话。
“呐,之前的女孩子说还想去玩。她似乎很喜欢佐方哦。我们一起去吧,佐方偶尔也想这样过一下普通学生的生活吧。每天都很寂寞不是么?”
虽然大岛君好像很有兴致,但我还是拒绝了。
转眼就进入了十一月,街上一下子变得寒冷起来。
从文化祭前一天就没有再来学校的小野田同学正式办了退学手续。虽然她不在了之后班里的同学经常开玩笑似的谈起她的传闻,可是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臆测,真正的情况没有人知道。
就这样因为伤病退学的学生并不少见,几乎几年就会出一个。她的书桌不知何时从教室里消失了。
这一阵我每天都睡得很浅。
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让我觉得很无聊,于是想找蓝子和姐姐她们聊天,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她们好像听不到我的话,而她们的话我也听不清楚。
睡着睡着,我开始做梦。这一天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所有的一切都是橘红色的。天空,地面,建筑物,路上的行人都被染上了这种颜色。
恐惧在心中不停翻涌,我加快了脚步不知奔向何方。
终于到了一个充满日式风格的屋子前,那是改装之前的川澄家。改装是在我中学时进行的,这大概是在那之前的事吧。
我跑到骏哥的房间里,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少年时代的他。
唯有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表情没有改变,他只是挑了挑眉,无言地把我迎了进去。
小的时候,我只要有什么事马上就会跑去找骏哥。大家都说骏哥是个头脑很好的人,不管有什么问题他都可以解答。我信任他胜过任何人,甚至是我的父母。在当时的我看来,世界上没有骏哥不知道的事,他对我就像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不,也许现在我的这份依赖也没有改变。一有什么困扰的事马上就想找骏哥商量。
那时候我满心都被这种感觉支配,到嘴边的都是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支离破碎的话语。骏哥几乎没有多问就理解了。然后从他的态度来看,我其实还有救。
年幼时的我冒出了一些“寂寞”或者“害怕”这样的词语,骏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寂寞呢?你有家人还有温柔的姐姐,不是很幸福么?你们的关系不是很好么?”
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我却非常孤独和寂寞。即使和大家一起说话,一起吃饭,我还是会觉得寂寞,害怕得不得了。
“晚上睡着时如果突然死掉了怎么办?谁都没法救我了不是么?”
听到我这么说,“噢噢,说的是凉君的事吧”,他终于恍然大悟。
凉君是和骏哥同年的朋友,也经常和我一起玩。他前几天突然死去,我也参加了葬礼。
虽然参加了,可是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能跟着大人走来走去,这时,我被一个不认识的大婶叫住了。
“小凉是得了一种猝死病死掉的。小朋友,你知道什么叫猝死病么?”
大婶眉头紧锁,低声嘶哑着说道。丧服上飘来了一种很强烈的杀虫剂味道。
我回答不知道,于是大婶告诉了我。
这似乎就是晚上睡觉时突然死掉的一种病,没有原因,也没有前兆。昨天为止还那么健康的人突然一下就死掉了。
“这就是死神大人的恶作剧吧。”
又皱了皱眉头之后,大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刚听说这回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可是过了两三天之后我突然害怕起来。
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任何原因。没有理由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且防不胜防。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姐姐也好,如果有人能保护我还会梢感安心,不过他们全都做不到。
不管身边有谁,做了些什么,自己都会在夜里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样的情景让我连想都不敢想。
“这个大婶还真是坏心眼。”
骏哥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办,我好怕啊,有什么办法么?”
“没有,至少我是不知道。”
骏哥一脸冷静地说道。
“不过,不管死法如何,大概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将是孤独地一个人死掉。”
“有什么不用死掉的方法么?”
我不停追问。
“没有。”
骏哥直截了当地说。
“骗人!明明有这么可怕的事,大家怎么都不害怕呢?其实是有什么方法的吧?”
被我拽住衣角,骏哥显得十分困惑。
“真的没有。”
“可是大家笑起来多开心啊。”
“那是因为大家不会整天想着这样的事。如果仔细一想,谁都会感到害怕的。”
“为什么不想?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吗?死了不就什么都完了吗?”
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至今为止看过的电影中所有人死掉的画面,都是些人被砍断或压扁一样的影像。我才不要那样呢。
“每个人会想的,可是并不会一直不停地想。毕竟想这些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是很痛苦的,而且每天还有那么多事要干呢。大家都很忙的。”
“我做不到,没有心情想其它事了。”
“你马上就会适应了。并不是什么难事。”
即使他这么说,我还是很害怕。万能的骏哥都说了没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于是当场哭了出来。
骏哥一脸困扰地继续对我说道:
“直之,你要理解这个构造,这样的话也许你就不那么害怕了。”
我一边哭一边点头。
“所有人的头脑里都有一个房间,那是自己专用的房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其他所有人都在外面。虽然也有窗户,可是那个窗户太小,只能看到有限的东西。再加上玻璃还是扭曲的,所以你所看到的东西也不一定正确。”
我虽然不太理解这些话的内容,不过骏哥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温柔,所以我稍微恢复了平静。
“那个,最重要的就是,谁也进不去别人的房间,并且走不出自己的房间。现实中不管如何交流,守在身边都是不行的,这样做也不能使别人走进你的心里。不止是猝死病,也不只是死的时候,活着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呐,死到底是什么?死了是什么感觉?”
我因为听到“猝死病”这个单词起了反应,又开始哭起来。
这时骏哥转过脸,好像在思考什么的样子,随后说道: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谁也不会知道的吧。毕竟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死掉过,只是都在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一点儿都不令人期待!”
“这些随便怎么样啦。现在对直之来说需要的是尽早平复自己心情的方法。”
“有这种方法么?”
“不管什么时候,只是自欺欺人的话方法要多少种有多少种。我虽然不太喜欢这种事,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能再拘泥于自己的好恶。我有时的确太由着自己的的性子了。”
骏哥自嘲着,脸上一瞬间浮现出特有的笑容。
“关键是,不管眼睛看不见还是耳朵听不见,只要有个人在直之心里,随时都能看得到就行了,对吧?”
“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谁都进不去么?”
“我说,外头的人当然进不去了,我们只要从里面创造一个就好了。”
“什么意思?”
听了我的问题,骏哥笑了起来。
“直之不是总想象什么新品种的恐龙或昆虫画出来吗?记得你经常跟我说这样的事。这个和那个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次不是恐龙,是要创造一个朋友。”
“朋友?”
“其实一般来说不用这么做,只要有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就可以了。可是直之交不到什么朋友……不过,也不是你的错啦。”
骏哥微微皱起眉头,马上又咧嘴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一起想想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吧。”
这时我醒了过来。
还没有到黎明,时钟上显示为凌晨两点。
我想起来了。没错,蓝子确实是我和骏哥一起创造的。我很感激自己睡得很沉,没有忘记这个梦的内容。
那时候商量的内容我也可以模糊地想起个大概。
骏哥说直之这种性格在男生面前会怕羞,所以对方还是个女生比较好。最好还是个有血缘的亲戚,这样在一起才比较自然。比起兄妹来说,还是稍微远一点的亲戚比较好,表妹怎么样啊。
我和骏哥一起不断创作,之后每次想起来,我自顾自地都添加一些更为具体的要素在她身上。
眼睛的颜色,还有指尖的形状,喜欢穿的衣服倾向什么的。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除了骏哥和姐姐没有其他的玩耍对象。对我这么一个只喜欢画画的孩子来说,每天所想的只有蓝子的事。只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还没有对她产生对异性的那种感觉。我之所以会这么晚熟,是因为将心思都花在创造朋友这件事上了吧。
恐怕,骏哥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教会我这种游戏的吧。实际上确实,去找他之前的那种恐惧感马上就从我的意识表层消失了。
有了蓝子具体形象的想象之后,我便把她放在我所看到的各种场景中。闲来无事在房间里,想象着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得了感冒一个人躺在床上,而父母又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我就开始跟她说说话了。
那个时候也是,在黑暗的房间里第一次体会到“光之幕布”的感动时,我同妈妈和姐姐说了,可是她们却不能理解这里的美妙之处。她们笑着说这种事很常见,也完全忽视了我的抗议。我告诉她们亲身体会就会明白,可是她们谁都不理我。
所以,我把蓝子带到屋子里,两个人一起看了这个景象。那个时候蓝子也睁圆了双眼露出了感动的神情。
原来就是这样。小时候我们一直在一起,她不断纵容着我的任性。可是,我不知不觉就忘掉了,从中学开始,我完全忘掉了这个游戏。
然后现在的我,似乎把忘掉的事都忘记了,理所当然地把她召唤回来。
在昏暗的房间里,蓝子正坐在椅子上,双肘支撑着椅背。她把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微笑着。这个身影已经有些朦胧了。
“小蓝。”
我呼唤她,蓝子的嘴唇动了,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虽然不感到悲伤,可是泪水就是止不住涌了出来。
稍微冷靜下来之后,我给骏哥打了个电话。尽管已经这种时间,但他马上就接听了。
“对不起这么晚。”
『没什么,刚才我正想到早上再睡呢。』
骏哥心情好像很好,我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太好了。』
我把刚才想起来的事全都告诉他,骏哥只说了上面一句感想。
我想告诉骏哥的就只有这些,其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抱歉,那我就挂了……”
我正想结束通话,这时——
『啊啊,对了……』
骏哥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打断了我。
『直之,你知道么?今年的雪非常厚哦。堆积了很多之后,我们也像以前那样一起盖雪屋吧,把麻衣也叫上。』
“骏哥,姐姐她……”
『啊啊,对了。原来是这样!她已经死了对吧。其他人真的好可怜啊。为什么会死呢?不过就算死了也不能排挤她啊,直之不这样认为吗?』
不等我回答,骏哥便继续说道:
『直之,等雪积了很多之后,我们也像以前那样一起盖屋吧,把麻衣也叫上。』
他的口气很轻快,在我还没搞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的时候,通话就已经结束了。
这便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
八天过后,骏哥死了。
八
骏哥死了以后,舅母的例行电话便中断了。
大概每天都伤心得没心思理我了吧。虽然我觉得她很可怜,可是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为蓝子和医院的事寻找借口,说实话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今年的初雪和去年一样,在十二月到来之前就漫天飞舞了。
不知是积雪之后外面的人变少了还是厚厚的积雪吸收了各种声响,街上一片宁静。雪积得越多街上越安静。
和骏哥所说的一样,今年下了很多的雪。看来今年会是个非常安静的冬天吧。
我每天都踏着雪走向学校。请假休息的唯有接到噩耗和葬礼那两天而已。
不知为什么身体非常沉重。假日也是,整天躺在床上,醒过来后依旧接着睡。
就这样全靠自己的心情支配行为一直躺在床上,不仅身体变得像一滩烂泥,连心也仿佛陷入泥沼之中一样。因为不想再重复家人死掉时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决定早起。
家事比以前做得更加勤快,房间由于仔细清扫一直保持清洁,就连料理也不惜花费时间亲手炮制。
我必须更加努力才行。尽管有时看到姐姐和蓝子的身影,我却并不在意。虽然大家都死掉了,可是我还活着,活着就必须努力去奋斗。
骏哥是自杀的。
他自己注射了药物,就像睡着了一样。在他身旁有被注射器压着的遗书,依据这个判明他是自己选择了死亡的道路。
遗书上只有一些类似如何处理所有物之类的简洁文字,并没有任何写给亲人的消息,我觉得这封遗书很像是骏哥的风格。
因为自杀使用的药物是很难入手的东西,再加上他本人出奇的经历,在很多电视新闻和报纸媒体上都可以看到骏哥自杀的报道。他的学历,平时所说过的话,以及毕业文集什么的都出现在画面上,被人任意附上一些胡乱的评论。为什么连这些都要曝光?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担心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变得不正常,可是骏哥的事件马上就被世上各种各样的不幸新闻所掩盖了。只是在得知药物是从学校的实验室入手后,引起了一些对学校管理体制的批判,仅此而已。
关于自己的心情,骏哥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死。不过就算有留下,大概所有人也无法理解其中真正的含义吧。因为他的精神世界非常复杂,言语中充满了嘲讽和晦涩的信息。
我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也没有因为他的死感到震惊。或许是我心里的某处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又或许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心很残酷。死掉的不只是骏哥,每一个人都会死,总有一天我也会。也许会是以骏哥又或者是小野田同学那样的方式离开。
谁也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会在何时降临,只能确定时间在一点一点减少。我觉得把时间花费在悲伤上非常浪费,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我想起了画画。
第二幅画最终还是画得乱七八糟,在前两天宣告作废。我已经决定要继续画第三幅了。
还有一个月,一年就要结束。寒假即将到来了,不知能不能在年内完成呢?我希望以此为一个分水岭。
从画架上取下失败作,重新钉上新买的画布。已经是第三张了,便宜的画架被钉得吱吱作响。
正值第二学期期考试开始之时,学校的授课时间变短了。如此省出的时间,我没有学习而是全用在了画画上。尽管如此,我却还是画不好。果然,不论如何画笔都不会随心所欲地动作啊。画面上所出现的幼稚图案让我自己都不忍心去看。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心越来越焦急,变得有些躁了。经常被粗使用的刮刀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更加锐利,最终画布划破了。
一瞬间我的怒火涌了上来,手握刮刀朝着画布划去。可是刮刀却撞到画架上弹了起来,画架随之倒下。倒的时候顺带着笔洗一起,让挥发性油墨洒了一地。
石油的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慌忙拿起毛巾擦拭,忽然发现上面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不知何时我的手指破了。
好久没有受过伤了,我一边想着“啊啊,这就是疼痛的感觉啊”一边整理房间。
期考试就要结束,教室里充斥着寒假的相关话题。
有的要去滑雪旅行,有的要打工赚钱,有的要上补习班忙得什么也干不了,同学们正交换着悲喜交加的话题。
我没有参与任何一个对话,在自己的座位上准备下一场考试。
“大家都说最近的你特别不合群啊。”
大岛君来同我搭话。
“虽然以前也差不多,不过最近越来越严重了。虽然佐方也许很忙啦,不过我觉得偶尔去玩一下会比较好哦。”
然后大岛君有了去玩的提议。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虽然很抱歉,不过我只得拒绝他了。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至少元旦要一起去初诣吧。一年之计在于始不是吗?”
“抱歉,今年不去了。”
听到我的道歉,大岛君叹了一口气。
“虽然被拒绝倒是没什么,可是最近的你有些钻牛角尖,连我这个朋友都看不下去了。所以说佐方……”
他刚要说些什么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大岛君只能不甘地回到座位上。
考试结束以后,我在大岛君跑来搭话之前逃出了教室。
虽然我很理解大岛君的心情,可是现在对我来说真的不是时候。有很多事是无法全部说给别人听的。
外面正在下雪,太阳透过云层的间隙将飞舞的雪花照射得闪闪发亮,眼前一片梦境一般的美丽景象。
呵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我拉起围巾遮住脸,朝家的方向走去。
考试结束之后寒假马上来临。
这一天我在中午时清醒,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脚步有些蹒跚。去厕所发现排出的都不是固态物质,想来最近没吃过什么正经的东西。
放寒假以来我虽然一直专心于作画,可是过程却步履艰难。因为太不顺利,连站在画布前都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了。
想到这样下去永远都无法完成,于是我决定底稿完成之前都不吃东西。保持空腹状态会分泌一种脑内物质,这样会提高集中力,画画也会变得更加容易了。
可是,尽管我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还是一点儿都画不出来。意识到的时候发现绝食一直在持续,掰手指头数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也难怪我这样浑身无力。
不管怎么样,这样下去似乎不太妙,我对身体的无力升起一股危机感。
家里虽然有玉米片和即食拉面,可是看到它们我却提不起食欲。想着要吃点关东煮什么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拿外出的大衣。
几天没吃饭的人怎么能在这样的风雪天气里跑出门呢?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些挫败。
穿着大衣在房间里来回磨蹭,每天的时间都在碌碌无为中度过了,这让我越来越急噪。现在我所做的,只是让失败的画布不断增加而已。
这样下去不太可能在年内完成画作,过完今年就到正月了。今次的正月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也必须去和一直照顾我的舅舅和舅母打声招呼才行。再次开学之后,我又没有画画的时间了。
啊啊,果然还是有些进展之后再去吃饭比较好吧。要按时完成画作,不然新学期开始我又会变回一个普通的学生了。
于是我放弃了进食。站起来时不经意间看到了桌上的小瓶。
那是放着蝴蝶翅膀的瓶子,现在看来那是骏哥留给我的遗物了。
我伸出手打开盖子,闻到了一股味道。
虽然拿到这个瓶子也有一定的时间了,可是这种味道却一点儿都没有减弱。
我想直接看到那光芒便取出一片翅膀。恐怕,在它活着的时候这是右后翅吧。根部还捎带着一点身体的残片。
看着翅膀上的大眼睛图案时,我突然很想尝试一下骏哥所说的那个传说的效果。经过奇妙的体验之后,或许能有什么画画的灵感也说不定。
我用指甲折向翅膀的前端,因为已经经过干燥,所以立刻就折断了。我把指尖上的附着品放到舌头上,然后一口吞下。
空空如也的胃袋因为异物的侵入起了反应。
骏哥曾说过这有产生幻觉的效果,所以我恼中所想的都是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视野不断扭曲的情景,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一会儿也是一样。
太失望了,我叹了口气。是因为分量不够么?可是,我不想再继续吃下去了。
我把剩下的翅膀收回瓶子里放到桌上。
坐在画架前。
果然还是太饿了吧,连握着笔的手都在颤斗。有些心悸,开始头晕目眩起来。
刚才曾吃过一些砂糖,可是头脑只清醒了一瞬的时间。坐在画架前抬起手臂,一条意想不到的线条就此诞生。这种偏离预期的行为造成一些不同的效果,也许会很有趣,想到这里我决定继续同这种状态搏斗。不过,并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其他人看到这种样子也许会觉得很有趣吧。一个人要死不活的臉上浮现出认真的表情坐在画布前,可是笔下却只是那种稚嫩拙劣的线条。客观地想象着自己的样子,我不禁笑了出来。
笑着喘息的时候,我发现虽然身处室内,眼前还是出现了一团白雾。啊啊,忘记开暖气了。或许,身体不断哆嗦并不是肚子饿的缘故。
温度太低导致颜料都挤不出来。这种状态下搞不好连排便都会受阻,这可是个不得了的问题。这个房间里没有空调,于是我按下了卤素暖炉的开关。
在炉边温暖了双手之后,我再次回到画布前。
我在画法上做了一些调整,放弃用木炭打稿,而是用浅色的颜料盖住素描,直接在画布上上色。
想起小时候的那位老师的话,我放弃一点一点进行设计,而是试着利用颜色的调和和道具的触感来绘画。确实,似乎这种方法比较适合我。
说起来,小时候那位老师所教的知识,有很多一直记在脑子里,这一定是因为小的时候没有任何年龄相仿的朋友吧。
关于老师的葬礼,我记得当时自己只想着保持正坐的姿势,腿都麻了。因为那个时候老师的太太一直很沉稳地微笑着,所以我也不觉得悲伤。绘画教室的孩子们来了很多,有的孩子中途无聊开始玩了起来。那似乎是一个春日吧,还记得柔和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样子。
老师一定想象不到,十年之后的我会这样忍受着饥饿和寒冷拼死作画吧。就连我也想象不到。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画画明明是那样快乐的一件事。
想起过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平和起来,画画的感觉也来了。果然我不保持明快的心情就画不出来呢,要更加快乐才行。
就在我再次执笔靠近画布的时候——
“小直。”
一个鲜明的声音在呼唤我。
“别把自己关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大家都在等你呢。”
转过身,姐姐正站在房间的入口看着我。
她身穿学校的制服,裙子下纯白的长筒袜白得有些刺眼。一和我的视线相对后,她马上闭上了嘴。这是姐姐希望别人听她的话时的表情。
最近一直是矇胧状态,今天怎么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了呢?而且她所说的内容我全都听得很清楚。
“麻衣。”
另一个声音在呼唤姐姐。客厅里有人,而且这个声音我还很熟悉。
对了,姐姐刚才说“大家”,也就是说——
我放下笔走出了房间。果然妈妈在那里。她穿着围裙站在桌子一旁,身影和姐姐的一样鲜明。这样看来即使说他们还活着我也会相信的。
妈妈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你怎么捡了只狗?我不是早就告诉你,没法照顾不能养的么!?”
妈妈的声音也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正在我疑惑的时候,身后咣当响了一声。转头看去,一只像拖把一样的长毛中型犬的两只脚正抵在玻璃门上,使劲摇着尾巴。它的舌头垂下去,呼出几团白色的哈气。
这只狗我有印象。
“真是的,怎么捡这么大一只回来啊?”
妈妈很是受不了。
“有什么关系?我很喜欢狗啊。”
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的姐姐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她用指尖轻敲玻璃,狗想舔她的手,却怎么样舔不到,表情很是郁闷。
“呐,小直,让它进来吧。下了雪好像很冷的样子。”
姐姐回头说道。
“不行,会把家里弄脏的。”
妈妈立刻表示反对。
“没关系啦,不会弄脏的。”
姐姐不满地皱着眉。
我打开玻璃门,伴随着外面的冷风一起,狗兴奋地冲进了房间,它使劲扒在我的腰间。
狗的身体很温暖,就好像是真的一样。我伸手摸摸它的头。
它的毛有种高级绒毯一样的柔软感触,看上去很健康。狗舔着我摸向它下巴的手,于是我的手上沾满了带有狗体温的唾液。
“真可爱。”
姐姐高兴地抚摸着狗的后背。
“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抬头问我。
“名字?”
“没有起么?为什么不起名啊?多可怜啊。”
姐姐好像很生气。
“可是……”
我遇到它的时候。这只狗已经死了。
我正想这么说——
“把狗放进来无所谓,不过赶紧把门关上吧,好冷啊。”
沙发上的爸爸突然说道。
“怎么把狗放进来啊。正要吃饭呢……”
妈妈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桌上已摆好了各种料理。有青椒肉丝,炖海藻,猪肉蔬菜锅和烧鱼。这都是我家的经典料理。
“快吃吧。你不是饿了么?”
听了妈妈的话我坐了下来。
料理上冒着热气和香气,我伸筷子去夹猪肉蔬菜锅里面的牛蒡。含在嘴里有脆生生的触感,已经一年没有吃过的熟悉味道在嘴中充斥着。
吞掉以后开始夹别的菜,发现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不过,怎么吃也不觉得饱,就像吃进去的都是空气一样。实际上就是这样吧,这根本不是现实。
窗外也是平时的雪景,刚才受伤的手还一抽一抽地疼痛。也许是开着窗的缘故,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冻人。这似乎也不是梦。而且,我能看到被骏哥称为是“僵尸”,而我却不知道叫什么才好的那种东西。
这么真实的应该只有蓝子才对。为什么大家一下子都变成这样了呢?刚才摸到狗时,觉得和真的没什么两样,除了没有饱胀感之外吃的料理也和真的一样。
我有做过什么平时没做过的事么?
想着,我记起刚才吃蝴蝶翅膀的事了。是因为那个的缘故么?
家人们都在谈笑,和困惑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似乎在说着北海道旅行的话题。明明他们的声音和表情都是那么清楚和鲜明,可是我却搞不明白他们所说的内容。也许是因为我不记得北海道旅行的事了吧。
听到庞啪嗒啪嗒的杂音,原来是狗在玩拖鞋,不停地翻过来翻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那里,这时背后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原来是蓝子站在那里。
“怎么样,高兴吗?”
她一边说一边微笑,我被她的表情牵引,机械地点了点头。
九
第二天醒来,本以为昨天的事是个梦,可是看到瓶子里的翅膀确实有一角折断了。看来,至少我吃掉那个应该是现实吧。
我试着再吃掉一些,这样一来果然厨房那里出现了妈妈清晰的身影。昨天的所有事都是现实。而且果然,发生这种事的原因就是那些蝴蝶翅膀。
我站在那里看着妈妈忙碌的样子。
“早饭想吃什么?“
她问我。
我什么也不想吃。而且,爸爸和姐姐到哪里去了?妈妈说她也不知道。
“年末大家都很忙吧。”
他们有什么事好忙么?难道要在哪里开死人的联欢会不成?尽管觉得难以置信,不过也无从确认了。
总之,我和他们崭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早上起来吃一点蝴蝶翅膀的碎片,然后下楼吃早餐。有时有人在,有时并没有人出现。
如果有人,大家继续交换着支离破碎的谈笑,一起看电视,顺便观察他们都在做些什么。有时候也会吵架,就和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第二年,我终于想起完全忘在脑后的画。因为这种变化,我突然迷失掉了自己的生活节奏。这可不行,我必须赶紧画画了。
“你在画什么?”
我坐在画架前,这时蓝子颇感兴趣地询问道。
这时的我已经放弃了最初想画的东西,开始试图改变一下主题。之前的主题经历了各种失败,让我感到十分疲惫。我决定画一些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本来我就喜欢一些轻松快乐的事,希望每天都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和女朋友约会,成为销售员,拥有私家车,一年一度温泉旅行,养只大狗,这些都是我的梦想。
即使不能全部拥有,只有其中几样我也满足了。
“对了,画裸女好了。”
“裸女?你要画谁啊?”
“就画小蓝吧。能不能给我当模特啊?快脱吧。”
我开玩笑地说道。
可是蓝子却回答“好啊”,马上开始脱衣服了。
她把毛衣脱下来扔到地板上,裙子从腿上滑下。露出越来越多裸露的肌肤,身体柔美的曲线以及胸部的突起。终于她的手伸向了内衣。
一开始我觉得很有趣,到了这时赶忙惊讶地制止蓝子的动作。
“最开始就不要让人家脱嘛。”
她嘀咕着,就这样保持着笑脸在空气中消失了。
已经看不见了。房间里恢复了寂静,翅膀的效果消失了。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颜料一旁放着翅膀的小瓶。为了在每次效果消失的时候能尽快继续下去,我就把它放在自己的手边。
四枚翅膀已经用掉了两枚,第三枚也差不多过半了。
消耗的节奏真的很快。我试过很多次终于掌握了适当的分量,这样下去不到一个月就会全部用完了。
最近我考虑翅膀剩余量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如果用完的话,蓝子、姐姐和父母又会变回以前那种虚无的存在。好不容易变热闹的世界又将远离我了。
我想起被禁闭的一人世界,惊得浑身汗毛竖起。
尽管有些吵闹,可还是大家都在比较好,偶尔听不到爸爸的话会让我觉得不安。即便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可对我来说却是必要的。其他地方不管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所,让我觉得非常痛苦。
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维持更长的时间了。总有一天肯定会落到小野田同学的那种下场。在她被带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现在想起来,早晚我都会面临超越自己界限的一天,我在心底一直是如此确信的。从我很小家人都没死掉的时候起就有这种感觉。
之前的我一直拒绝承认这个答案,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能如此坦率地承认呢?我不明白。我没有怎么抵抗就接受了这个结论。
之后我将会去另一个地方吧。不论哪里都好,真希望可以早日到达。我想起满溢出来的水,留到最低点的状态才是最平和的。只要我忍耐着,肯定会落到我该去的地方的。只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有些害怕做一些具体的想象。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画布上。看着那洁白的画布,我的心情好像在上面显现出来,又立即消失无踪了。只要我把这些想法捕捉下来定格在画面上,之后不管去向何方,都会留下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明。
在我呆呆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什么飞到画布上停了下来。
那是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大蝴蝶。展开的翅膀上浮现出美女眼睛一样的图案,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
真是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仿佛被轻视了一样,明明是幻象来着。
我伸手去抓蝴蝶,它呼扇着翅膀,散发出一种荷尔蒙的香甜气息。
用两手抓住它向左右扯去,翅膀断掉了。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扯断,吓了一跳的我任凭那连带着身体的翅膀落在地板上。蝴蝶想飞,可是只剩下三片翅膀,不管怎么尝试都无法成功。
另一只手上拿着扯下来的那片翅膀。这片翅膀很大,有了它效果还会持续很久吧。我把它一股脑塞进嘴里,口里充满了鳞片,咬碎的时候有种自己是青蛙的错觉。啊啊,真是好蠢啊,吃了幻象中的蝴蝶又有什么用呢。
和着果汁咽下去,这样做以后突然平静了下来。今天什么也不要想吧。好久没有去外面吃过饭了吧。对了,在太阳落山变得更加寒冷之前赶紧去餐馆吃点奶油烤菜什么的吧。好久也没有吃过正经人类吃的食物了。
于是我走出了工作室,妈妈在客厅里。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擦着桌子。
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真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翅膀的效果明明已经消失了啊。
十
进入新年之后马上就是骏哥的断七祭了,我和舅舅他们一起去安葬骨灰。(编者注:断七,死者去世四十九天的日子,按古例需进行法事)
考虑到他的死因,仪式只请来了至亲,参加的除了我和舅舅夫妇之外只剩和尚了。
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阴霾,随时都有可能下雪。
清扫过留在墓上的积雪,把骨灰放在里面。盖上石盖,搭好墓碑。
墓碑写着密密麻麻的瘦体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仔细看墓碑的时候,舅母已经在特定地点摆上了花和香,和尚大师开始诵经。听着他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淡声音,我突然觉得很想睡觉。
骏哥对这种宗教事宜一贯采取嘲讽的态度,要是他还活着肯定会苦笑出来吧。可是,既然死了就没有任性的空间了,难怪人们总说死人没有说话权呢。
这已经是第三次看到向刻着川澄的墓碑中放入遗骨了。外祖父去世的时候,外祖母去世的时候,还有就是这一次。
安葬外祖父的时候我还小所以记不太清。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是个小学生,所以还记得一点。对于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的我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让我充满了好奇心。
那是正值春夏交替的时节,绿色的草木已经萌发出枝叶。骏哥站在我的身边,不时拍着无法安静下来的我的肩膀。来了很多远亲,骏哥也比平时更加严肃。即使是这种场合,只要他愿意一样可以表现得很完美。
完成安葬的一系列仪式之后,大家一起在寺庙附近的餐馆吃饭。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贵的和风料理店。舅舅点了餐后,料理被装在小小的托盘上按顺序端上来。
“亲人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真的好寂寞啊。我们死了的话,只能麻烦小直帮我们处理后事了。真对不起啊。”
舅母说着苦笑起来,可是那笑容却太过不自然,想来她还没有摆脱悲伤的阴影吧。失去孩子的父母所承受的一定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痛楚。
虽然我有些在意舅母的心情,可是却无法真实地体会和共感。这种事,也许只要尝试过一次就会知道了吧。
寡言的舅舅静静地吃着料理。他拿筷子的姿势很有特点,我有时候会想这么正经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习惯呢。
舅母和我交谈,话题不外乎平日的生活和最近成为话题的新闻,可是不管哪个话题都无法维持很久,餐桌上马上又恢复了沉寂。
本来我就不太喜欢吃饭,最近更是如此。吃了几口便没有食欲,开始觉得有些恶心了。
难得吃到这么高级的料理,可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好吃。在我看来,桌上摆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尸体。沾着酱油的尸体,被放在汤里煮过的尸体。
我忍着呕吐感继续吃,可是看到白身鱼海带卷的时候终子达到了界限。含在嘴里,生鱼的感觉让我恶心得不得了。口腔里全是粘腻的死亡气息。
囫囵吞枣咽下去后,我再也吃不下去了。每个盘子的东西都让我感到恶心。吃了这些之后,在我眼里周围的人也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在家明明连昆虫都能平静地吃下去,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不容易有人请吃高级料理,现在放下筷子只会让人觉得奇怪。我为了蒙混过去便把筷子伸向萝卜配菜,萝卜还好,被水泡过很久味道变得很淡,还可以下咽。
“直之。”
正在我为了吃东西费尽心思的时候,舅舅喊了我的名字。本以为是我的所作所为被他发现,可是看来并非如此。
“虽然现在说有些不太适合,不过,你愿意正式成为我家的养子么?”
“养子,吗?”
我说道,舅舅点了点头。
我惊讶地看向舅母那边,她也同样用点头回应了我。
“即使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也像之前一样没有关系。所以,你不用考虑什么特别的事。你想继续住在现在的家里也行,虽然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没什么好处。”
“老公,你怎么这么说呢……”
听到舅母劝阻,舅舅苦笑着重新说道:
“我们已经是所剩无几的血亲了,全家人应该在一起生活互相扶持比较好吧?”
“怎么样?小直,你讨厌舅舅和舅母吗?”
舅母擦了擦嘴角说道。她手边的海带卷已经一个也不剩了。吃得还真快,说起来舅母的确喜欢吃乌贼或章鱼这种东西。
而舅舅那边所有的盘子里都有剩下。他以前一贯吃什么都会剩下一口,我很早就注意到了这点,其中应该是有什么理由吧。
“是啊,这么突然你恐怕很难接受吧。”
我忘了回话,于是舅母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说。
“可是不要误会,我们在骏太郎出事之前就已经有这种想法了。虽然不能说他的事没有任何影响,可是这绝对不是我们一时冲动的想法。”
“哈……”
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
“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吧。直之最近好像很累,再想这样的事也许很麻烦,可是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舅舅和舅母仔细向我说明这件事,一边说一边继续吃着。
一脸认真说着这么严肃的话题,即使吃到嘴里也感觉不到好吃或者难吃了吧。还是说,他们是集中精神在说话上,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机械地进行动作呢。
比起谈话的內容,我更在意这件事。
吃饭的过程中,太阳从云层中露出脸来,照得街道上闪着银白色的光芒。
与想要送我回家的舅舅和舅母告别后,我踏着雪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被大家踩过无数次的雪坚固得像冰一样,我不喜欢这种脚下滑滑的感觉。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去踩那些没有人踩过的地方。只不过那样的话,雪水会渗到鞋里冻伤脚趾。到底要选哪边呢?真让入觉得进退两难。
为了折中我只得变换着位置去踩,慢慢地向前走着。
吃饭的时间比想象的长,让我感到有些疲倦。舅舅他们明明说让我慢慢考虑的,可是我稍一走神马上就催促我集中。
我其实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结果因为嫌太麻烦,就顺口说随他们高兴就好。
我这样痛快的反应超出了他们的预想,他们看上去很惊讶。明明是自己提出来的,有什么可惊讶的啊。
他们询问到底是三月升上三年级的时候办还是等到高中毕业,我便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片云采又遮住了太阳,天空立时变得昏暗起来。一暗下来,周围便更加寒冷了。
骏哥死掉的时候在想着什么呢?那个人总是什么都考虑得很全面。他应该想过自己死掉之后,被留下的人该怎么办吧。他一定也想象到,我会成为舅舅他们孩子的事吧。
回到家里,妈妈和姐姐都在,两个人一起亲密地做着什么。走近一看,桌上摆着烤炉的架子,上面并排放着很多红薯,她们正用刷毛往上面涂蛋黄。
一到秋天她们经常这么做。我很喜欢用炉子烤之前,把红薯和生奶油混在一起的那个状态,以前经常会偷吃。
在她们两个人身边飞着几只蝴蝶,其中一只落在红薯上。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发觉。
“麻衣,小直回来了。为什么表情这么伤心呢?”
“一定是想到骏太郎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坟墓里,所以很难过吧。”
“什么,骏太郎死了?”
“不知道啊,对了妈妈,你是不是涂太多了?”
“是么?我觉得刚刚好啊。烤完一定会有浓郁的汁液呢。骏太郎也真可怜,居然死掉了。”
“是吗?”
“应该是吧。”
“我说妈妈,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小直的想法。他总觉得我们都死掉了是幻觉呢,真让人觉得悲哀啊。”
“是啊。麻衣,你是不是涂得太少了?”
“可以了,涂太多的话,蛋黄多可怜啊。”
蛋黄蛋黄蛋黄,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也有蝴蝶在嬉戏。桌上,床上,书架上,都落着休息的蝴蝶。
地板上满是蝴蝶的尸体,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我用脚踢开创造出适当的空间,坐到了椅子上。
头一次看到蝴蝶的第二天早上,蝴蝶变成了两只。弄死之后数量越来越多。为了慰藉自己的心灵扯下翅膀,结果蝴蝶每天都在增加。它们根本不逃跑,弄死它们实在过于简单。就这样,现在的数量多得让我连数都数不过来了。
为什么幻象的翅膀会有和真翅膀相同的功效呢?幻象中的蝴蝶不断增加,所以瓶導里的翅膀也就不会减少,不必再担心库存不够的事了。
看来我终于成功了,在自己心灵內側永远可以重复创造出新的循环。
就这样持续吃掉不断增加的翅膀,继续和我的家人一起生活。我不再需要依靠外界,仿佛只靠自己的排泄物就可以维生,变成了安倍公房书中可能出现的那种生命体。这样的感觉很平和,我决定在死前继续留在同样的地点。(编者注:安倍公房,超现实主义文学大师)
待着待着,胸口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虽然很想吐,但是现在装在肚子里的是舅舅请的高级料理,吐出来似乎有些可惜。
我趴倒在桌上,眼前落着一只蝴蝶。伸手一握,手上全是挤烂蝴蝶流出的体液。
“真惨啊。”
回头一看,骏哥正坐在床上笑。
“我想找你来搭雪屋,看来似乎不太可行了。”
他皱了皱眉。
“呐,直之。是不是下大雪了,我所说的没错吧?这样下去降雪将会不断持续,这个家马上就会被埋住。到那时候,你就会被活埋了,必须要注意点才行。”
骏哥的黑色外套上还沾着薄薄一层雪。
“被雪埋了会怎样呢。肉一直放在冷冻库里会变成干燥的灰色吧?人是不是也会被冻的硬邦邦的呢?”
我的脸贴着桌面,看着一脸兴奋说个不停的骏哥。他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尽管他和以前一样,总是在信口胡说。
“如果是这样你要往哪里逃呢?不是无路可逃了吗?没有的,天国也好地狱也好都是不存在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很痛苦吧?”
骏哥皱着眉头环视房间四周。
“话说回来这个家里还真是恶心,就像是在你的内脏里一样。”
这时我醒了过来。
我睡在白色的被子里,头顶上是白色的天花板。四面墙壁也是纯白的,房间里的男性和女性都着纯白的衣服。我虽然不讨厌白色,可是如此泛滥会让人有种病态的错觉。只有窗户外映出了湛蓝的天空,于是我转头看去,太阳在天空的另一头闪耀着。
“你终于醒了。”
距离最近的中年男人对我说道,我见过那张脸,鼻子上有个非常大的瘊子。他伸出手指问我有几只,我回答说两只他轻轻点了点头。虽然他满意了,可是我还是不明所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医院。”
我的家人呢?
“在等你清醒,我这就去叫他们。”
大家都好么?
“当然了,受伤的只有你一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故,不过还是受了伤,只能说太不幸了。”
这也许是对我的惩罚吧。
“惩罚?”
嗯,在旅行中我实在是过于人性。旅馆的人说有种外国山上涌出的泉水让我们喝,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姐姐虽然也不信可还是强忍着喝下去了。只有我一直反抗,所以被赶了出来,不得不提早回家。爸爸妈妈也很生气吧。
因为我做了很多坏事,所以才会受到惩罚的吧。
然后我告诉他们我做了个很诡异的梦。梦里大家都遭遇事故死掉了。我孤身一人在无人的宅子里生活了一年以上,是个非常漫长的梦。
我能看到已经死掉的家人,而且还被告知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是架空的存在,更有甚者,关系非常亲密的表哥还自杀死掉了。
“真的很难懂啊。”
不知是不是我的说明很差劲,医生歪了歪头。
“总之忘记这个梦吧。”
听了他的话,我点点头。
终于,在护士的陪伴下,妈妈和姐姐走了进来。
“麻衣,小直醒过来了。可是,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悲伤。”
妈妈看着我对姐姐说道。
“因为想到我们在冰冷的坟墓里,所以觉得很难过吧。”
“我们已经死了么?”
“不知道呢,对了妈妈,你是不是涂太多了呢?”
“是么?我觉得刚刚好啊。烤完一定会有浓郁的汁液呢。”
这时我醒了过来。
有些目眩,所以我伸手按住脑袋。啊啊真难受,嘴里有股鱼腥味。
“没事吧?”
舅母问,我回答没事。舅舅和舅母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我面前。这是我家的客厅,他们两个人来找我谈养子的事情。电灯在他们的脸上落下明暗交织的斑驳。舅舅掏出香烟,马上注意到没有烟灰缸而停止了动作。我想起骏哥也经常这样做,果然是父子俩。
舅舅说道:
“我再问一遍,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养子么?不会给直之造成任何不便,这完全是出于善意的决定。”
“没错。”
舅母点头称是。
“这段时间,我们家不是刚换了高档车么?那是从直之的存款里拿的钱。”
“没错。”
“可是呢,我们已经不想这样偷偷摸摸了。我们想堂堂真正地花直之那笔保险金。”
“没错,舅母还想去海外旅行呢。”
“我们的目的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希望你不要误会啊。”
“没错,千万别误会。”
“所以直之,成为我们家的孩子吧?对你来说没什么坏处啊。”
这时我醒了过来。
我睡在学校硬邦邦的桌子上,手肘觉得有些酸痛。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是午休?还是放学了?窗外一片浅灰,不知是阴天还是太阳落山的缘故。
不管怎么样先回家吧,我把文具放进书包里,这时大岛君跑来对我说道:
“佐方,你知道么?小野田同学似乎已经成了废人。有人看到她和家人一起在街上走的样子。”
这样啊。
“那时候她一直呆呆的,就好象什么都看不见一样,仿佛是另一个人了。那就是治疗的效果吗?”
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看电视上的记录片里曾经演过。
“果然是这样,多可怜啊。现在除了特殊日子好像都不能离开医院。没有人照看根本无法过正常生活。秀才落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可怜啊。”
大岛君虽然嘴里说着可怜,可是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什么意思?”
我从以前就想问了,你说小野田同学很可怜,可是真的只有这样么?
“哎?还有什么?”
你难道没有罪恶感么?
“我不明白,请你说清楚。”
去年大岛君接受小野田同学的告白和她交往了一阵。在那时候小野田同学曾悄悄找我来商量,你不知道吧?
“什么,才没有交往呢。”
大岛君对喜欢自己的女孩子还真是过分啊。当时我也惊讶极了。因为大岛君喜欢新井老师,所以跟小野田同学只是玩玩而已。
小野田同学会变成那样都是大岛君的缘故。她的自尊心很高,而且很喜欢大岛君,所以没对任何人说过真相。我认为她即使现在也不会说出来的。
“才、才不是那么回事呢。”
怎么会不是呢。不过无所谓,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不过你是个很过分的人,所以才能平静地对其他人做出很过分的事。你只要自己明白就可以了,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严厉,不过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完全不明白,那种事……”
我认为小野田同学也不恨你,或者应该说她根本无法做到这点。因为她不是一天到晚都昏昏沉沉的么?所以对我来说怎么都无所谓,毕竟她本人都没有怨恨嘛。
“才不是这么回事,佐方所说的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别这么激动,吓了我一跳。我说啊,我并没有在责备你哦,毕竟我自己也不是多正经的人,大岛君又是我重要的朋友。平时不怎么说这种事,果然一说就让你不高兴了。只不过,说了以后我觉得轻松多了。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要是等到人类灭亡再说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能说出来真的太好了,感觉肩上的担子被卸下来了。
“都说不是那样的了!真的不是那样的!”
哪里有错?
“佐方看到的都是奇怪的东西,都是不正确的。”:
不正确的东西?
“没错,这就是构造色,是你的头脑有问题。”
这时我醒了过来。
出了一身汗,刚才做过的梦已经记不清了。
看了看时钟,刚刚零点,我钻进被子里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一点左右,看来我刚睡着不久就醒了过来。
走出房间,我看见蓝子正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东西。她手里拿的正是前一阵跟岳母一起去东京浅草时买回来的江户切子杯。我很喜欢东京的东西,也很喜欢雷。谁让我是乡下人呢。我说想要这个杯子的时候蓝子明明嫌贵,可是现在看来她相当喜欢。(编者注:江户切子,东京的一种玻璃加工技术;雷,一种糯米似的点心)
察觉到我的出现,她转过头来,我说你一个人喝小酒呢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尝尝老公的老家送来的梅酒。结果一尝真的很好喝,不知不觉间就……亲爱的,你也要喝么?”
我点点头,蓝子站了起来。
我脱下睡觉时被汗湿的睡衣,找出一件T恤衫换了上来。那是蓝子和朋友的太太一起出去玩时买回来的纪念品——印有游乐园吉祥物图案的T恤。
“别拿这个当睡衣啊。”
拿着另一个杯子回来的蓝子皱紧眉头,这种衣服让我平时怎么穿出去呢。
“我觉得很可爱啊。”
蓝子很不满,可是对于快三十的男人来说,衣服上并不需要可爱的元素啊。
“亲爱的,你总是糟蹋我送的礼物。给!”
有些不高兴的蓝子粗鲁地将杯子塞给我,里面的冰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可是我并没有糟蹋这件T恤,如果真的糟蹋的话是不会用来作睡衣穿的。本来,蓝子选礼物的感觉就有些奇怪,之前不也收到过那种不解开谜题铃声就停不下来的闹钟么?况且我这个人不会睡懒觉,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醒来,从一开始就不需要闹钟这种东西。
蓝子自己的衣服明明那么普通,为什么要给我选这么奇怪的呢?一定是想象着我收到时惊讶的表情觉得很有趣,其他的什么都没想就买下了吧。她从小就是这种性格,只不过已经长成大人了,真希望她能理解实用性这种特性的美好之处啊。
我这样想,却什么都没说。要是说出来她肯定会更加生气,还是趁她下次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然后,我喝了一口梅酒。那是拥有上等甘甜口感的,好喝的梅酒。
“似乎使用了和三盆呢,姑姑在梅酒上年年下了很大的功夫,她的追求完美这点跟你很像。”(译者注:和三盆,日产精制糖,中国产的精制糖称为“唐三盆”,为了与之对照称为“和三盆”)
一定是因为闲的吧。
“你是家里的长男,那时应该住在家里比较好,她一定很寂寞啊。”
蓝子说的也许是对的,可是我一真在父母身边生活,因此觉得自己有些被宠坏了,出了社会要扭转一下自己天真的想法。所以离开父母自己生活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必要的步骤。而且,我也想有更多的二人世界的时间。
“出了这么多汗,还是开着空调睡比较好吧。”
蓝子拣起我脱下的衣服说道。
可是我要是开着空调睡第二天身体一定会觉得非常疲倦,我可不想这样做。
“把温度调高一点就好了嘛,这样我也能舒坦些。配合你实在是太热了,搞得我天天睡眠不足。”
我真的不知道,一直害你在忍耐么?真是抱歉,我郑重地点点头。
“啊,梅酒已经没了?喝得还真快啊,还要一杯么?”
难得有雅兴,就再来一杯吧。你也陪我一起么?
“倒是没什么,明天的工作不要紧么?”
喝点儿梅酒不会醉的。
说着我也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喝着妈妈酿的梅酒。
只不过梅酒也是种烧酒,酒精浓度很高。一杯一杯下肚,两个人都有些微醺了。
我感到眼前有些晕眩,身体软软的。蓝子的脸颊上染上了粉红色,原本就垂着的双眼更加迷离了。
“呼。”
她舒了一口气,靠向我的身体。我收紧手臂,抱住她柔软的肩膀。
电视里在播很久以前的剧集。是我们两个人小时候很喜欢的西部片。讲述精悍的枪手主人公和拥有与他匹敌魅力的反派之间亦敌亦友的热血故事。
最终回怎么样了来着?他们和好了么?其中一个死掉了么?一点都没有记忆了。
现在正在播的是中期左右的剧情,我和蓝子凭着记忆预想后面的情节,不过,因为两个人都猜得很离谱结果一起捧腹大笑起来。自信满满的猜测居然会错得离谱,可见记忆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可靠。
剧情正要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梅酒已经喝完了。
“还想着慢慢品味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没了。”
蓝子一脸遗憾地说。
“没办法啊,好东西总是很快就没了。而且这梅酒真的很好喝,一点要向妈妈道谢才行。”
“我已经送了回礼了。”
“太好了,可是我也得表示表示才行。要趁现在尽一下孝心。”
“是啊。”
“嗯。”
蓝子点点头,将玻璃杯放到桌子上,把脸埋进了我的胸口。她低声说道:
“呐,我们真的很幸福啊。”
我无言地点点头。
“现实中也能这样就好了。”
谁知道呢?
电视里的影片正迎来最后一幕,出现了夕阳把天空染红的景象。
每次看夕阳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怎么会如此渺小呢?小的时候看起来明明很大来着。
紧盯着屏幕,有种自己被吸收进去的错觉,就这样被太阳吞噬,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呐,你在看什么?”
姐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告诉她我在看太阳。
“你的眼睛不难受么?好像乌鸦一样哦。”
她一脸惊讶地说。
除了骏哥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姐姐了,因为她一直都很温柔。
所以,就算觉得自己也许再也回不了家害怕得想哭,我也一直在忍耐,盯着太阳拼命制止眼泪流出来。如果我哭出来那只不过更显得软弱,姐姐会更加困扰的。
和姐姐一起去公园玩,回到家门口,准备取回邮件进家门的时候,不知为何只有我家的信箱附近围着一群苍蝇,信箱口还露出了类似茶色毛发的东西。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想到了同样的事。
“怎么办?”
姐姐很害怕。
“打开吧。”
“诶,可是……”
“这比什么都没看到地在那里乱想好多了。越想越害怕,也许真看到了就觉得没什么了。”
我们用一只手捂住脸防止苍蝇飞进鼻子,然后飞快打开了信箱的门。果然,一只猫的尸体落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厚实的响声。大量苍蝇从信箱里飞出了,在周围盘旋。
我想起大人们曾经说过,最近这种恶作剧特别流行。猫咪全身都是血,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全身。
回过头来,姐姐正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用两手捂着嘴。看到这里,我觉得生气极了,为什么非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总之,赶紧收拾干净才是当务之急。我拿来了铲子,把尸体埋进比较松软的土地里。虽然姐姐一开始害怕得不得了,不过她还是马上跑来帮忙。埋的时候也有很多苍蝇在我的脸前和手臂周围绕来绕去。
即使处理完尸体,信箱那里还是留有很多血迹,有苍蝇在乱飞。我借来了水管,把水引了出来。
那个时候,隔壁的信箱也被水喷到了,正好被刚回来的同一栋楼的大婶看到。
然后我们被妈妈骂了。因为不想怪到猫的头上,所以我什么都没说。虽然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不过她也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只不过是处理尸体留下的血迹而已,血迹明明都被我清洗干净了啊。
紧盯着血一样鲜红的光芒,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染上了这个颜色一样。整个世界都像在番茄酱里煮过似的。
姐姐累得要命,抱着双腿蹲在地上。妈妈替她扎好的黄色蝴蝶结在她头上随风摇荡着。
刚才她从书包里拿出竖笛吹了吹,现在握在右手中。
看到一直很有活力的姐姐这个样子,我觉得她非常可怜。
于是我抬头看向太阳。
之前骏哥告诉我,太阳在天空之外。
天空之外似乎被称为宇宙。而宇宙呢,是无穷无尽的。地球只是在无尽宇宙的一个角落里,绕着太阳一圈一圈运转。居然绕着同一个地方来回转,我觉得还真是无聊。
然后呢,宇宙里有很多和地球一样的星星。有光亮,有河流,有高山。
面向黄昏的红色天空,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星星在闪耀了。那光芒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么?骏哥说,那是穷尽我的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遥远地方。
那么遥远的星球上,也住着像蚂蚁一样微笑的生物么?百科全书上说,蚂蚁虽小却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构造和机能。遥远星球上的蚂蚁也是由触角、四肢以及各个细微的部分组成的么?
宇宙无边无止,我却无法想象,拥有机密复杂构造的万物都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也许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这些规则会产生一些混乱。也许世界的尽头所住的蚂蚁,有些什么细微的地方被自然界所忽略,出现了不合道理的现象也说不定。
可是,骏哥却说没有这种事,整个世界的万物都逃不过法則的制约。
是这样么?这么宽广的地方,却没有任何遗漏,没有任何例外,这真的可能么?如果是真的的话,我也属于这个范围么?心灵也好身体也好,这所有的一切被创造时都是按照正确的方法和步骤进行的么?
有一张看不见的网覆蓋了整个世界,自己也被排在了某一个角落里,想到这样的状况我觉得非常不爽。
我不明白什么是绝对的正确。这里本来就是世界的一个角落,每天有些超越常理的事情发生才比较适合,而且也很有趣。骏哥所说的,就好像是被人一刻不停地监视一样,一点儿都没有意思。我认为,会这么做的只有神经质和脑子出了毛病的人。
“你在想什么?”
姐姐看着我。
我没有回话。因为经常在想完全没关系的事而被人责备,所以我现在说不出口。
姐姐没有等我的回话,而是接着说道:
“刚才那只猫被小直埋起来,一定会很幸福的。你知道什么是幸福么?那是很重要的事哦。”
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才这么说的,心里觉得有些歉疚。
“世上的一切都很容易坏掉啊。”
我不经意间说出刚才所想的事。说完之后,看向有些吃惊的姐姐,她好像没有生气呢,只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于是我接着说道:
“骏哥说,这个世上连所有微小的东西都是被正确地创造出来的。可是如果他说的是对的话,这些不是都很容易就坏掉了么?手表什么的,只要少个齿轮不就没法运作了么?”
姐姐看上去很困惑,但是我的话她不是不懂。
姐姐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
“说起来,我也听说过。”
姐姐很高兴地说。
“这个世界其实全部都是蝴蝶的梦。”
“蝴蝶?”
“是啊,那些小小的蝴蝶,谁都不会回头看一眼。只不过这种蝴蝶才是真正美丽的蝴蝶。它停在叶子上睡觉,所做的梦就是整个世界。这是中国古代的一位伟人说的。”
姐姐一边回想一边说。
“然后,蝴蝶醒过来以后,世界就全部消失了。”
“全部?指的是所有的全部?”
“全部当然就是全部了。世界的全部。因为只是个梦嘛。小直所说的一定是这个意思吧。”
“是么。”
总觉得这和我想说的不一样,可是我却什么都没说。
“一定是这样的。然后,蝴蝶醒过来之后梦境就会崩坏,在梦中的我们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姐姐偷看我的表情。
“所有一切都像音乐一样,有一天醒过来后,竖笛的声音停止,大家都会死掉了。呐,小直,你希望这样子么?”
姐姐直视着我。不知何时,她长长的头发正随风飘舞着。
“什么都不要说哦,最好安静一些。千万不要把蝴蝶吵醒了。”
然后姐姐把食指抵在嘴唇上,轻轻地笑了。
终章
明明充满几近窒息的腐朽气息,空气却透明得令人恐惧。
墙壁上,天花板上,地板上,椅子上,窗帘上,到处都是蝴蝶,把整个房间染成了蓝色。蝴蝶的翅膀一边开阖一边变换着颜色,看上去墙壁在一胀一缩,就好像整个家都在呼吸一样。
这种有些甜味的腐臭是荷尔蒙的味道。荷尔蒙是充满生命力的生殖味道。这些蝴蝶要生殖做什么?不觉得空虛么?
紫萍个美梦,我觉得很愉悦。保持这种心情好好画画吧。
从床上爬起来,蹒跚的步伐发出粗暴的脚步声,蝴蝶们一齐飞舞起来。整个视野仿佛被蓝色的雪片覆盖,充满幻想的蓝色闪耀着光芒将我包围起来。在蓝色之中,可以看到长睫毛的眼睛。那是没有感情的冰冷眼神。无数双眼皮的眼睛在我的周围呼扇着狂舞,仿佛在演奏一曲眼睛的空中圆舞曲一样。
我吓了一跳,不禁叫出声来。告诉自己别紧张,这些只不过是蝴蝶翅膀上的图案而已,哪只眼睛都没有在看我。
心跳个不停,我伸出手捂住胸口。自己手掌的温度传递到了胸部。这样激动的情绪也不错,就保持这样去画画吧,一定会有好作品产生的。
我等着蝴蝶回归平靜,之后蹑手蹑脚地下到一楼。
打开客厅的大门,果然那里也被蝴蝶覆满了。就像是一个会呼吸的蓝与黑的世界一样。
在桌子旁边有三个人,大概是我的家人吧,可是他们身上也落着很多蝴蝶,看不出来哪个是哪个。
“没事吧?”
我有些担心地问,可是没有反应。也许是站着睡着了吧。
庭院里也有蝴蝶驻留。那一定是狗吧。在雪中唯有狗所在的地方有一群蝴蝶像花朵一般绽放,完全丧失了季节感。
赶跑桌上的蝴蝶,我拿出超市买的关东煮。因为很饿便直接吃了一口,可是感觉满嘴酸味便立刻吐了出来。
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味觉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就意识到恐怕是食物变质了。也许是过了期的关东煮吧,我对于日期的感觉已经完全丧失了,所以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好像是这几天,又好象是十天以前了。
吃到坏掉的东西,令我丧失了食欲。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家里也没有其他能吃的东西了。
最近我对于进食几乎抱着憎恶一样的感情,只有在极其必要的情况下才会吃东西。我明明已经不再吃蝴蝶的翅膀却还可以看到这些东西,大概是房间里那群蝴蝶在乱飞的缘故吧。飞着飞着总有些物质会飘落下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误食室內灰尘吧。而且“室内灰尘”这个词一般都是中上层阶级的太太们爱用的词汇,我平时是不用的。
外出很麻烦,于是我放弃了进食开始进行绘画作业。
坐在椅子上,脱下沾满踩烂蝴蝶体液的袜子。我一下子觉得舒爽起来,接着进行各种道具的准备。
手边的台子上摆着笔和刮刀,用亚麻油和松脂油混合调制,在调色盘上加入可能用到的颜色。看惯了蝴蝶翅膀蓝色的我,现在不管看什么朴素的颜色都觉得很鲜艳。为这种事情就觉得感动,那么整日生活在黑白世界的人突然某日看到色彩斑斓的景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准备好所有道具之后,我变换了画架的角度。这样就可看到画架另一面的客厅了。
“要画什么呢?”
蓝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要画这幅景色。”
“景色?姑姑,麻衣?就这样?”
“咦?是妈妈和姐姐么?哪个是哪个?”
我指着客厅说道。
“是哪个有分别么?”
我歪歪头,放弃了继续追问。
“这次呢,我想把所看到的东西完全按照真实情况记录下来。之前我想画已经失去的东西,所以总也画不好。果然,不管心里是不是记得,失去的东西也已经找不回来了。所以现在看到的东西必须现在画出来才可以。”
“是这样么?”
“是啊,而且,你不觉得这幅景象很不错么?”
蓝子好像对我所说的斗点都不理解的样子。
“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对人家说你看到这些,人家搞不好会以为你有病呢。之后你再翻回头看看,也许自己都觉得很恶心。”
“反正我就是看得到啊,没有办法,就这样好了。”
“小直还真是个质朴的青年。这个梦不是很快就要结束了么?这样不就得了,还执着些什么呢?”
蓝子很不可思议地说着。
“有什么不好。”
我拿起画笔。
“大家不都是很自顾自么。我稍微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又不会遭天谴。”
“你还真有兴致啊。”
蓝子受不了地苦笑着。
“比起这些,快看。空气真的很通透啊,这样的现象还是头一次出现。是不是我视力变好了?这样的感觉只有我才能感受到么?”
蓝子没有回话,只是微笑着。
然后我开始画画了。运笔非常流畅,就好像之前辛苦地一笔笔画画都是虚假的一样。
没等油料干透,我就不断往上涂抹各种颜料。即使产生什么偏离预期的颜色也毫不在意。很快就逐渐表现出画面的梗概,之后,我注意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也就是如何去表现蝴蝶翅膀的颜色。
我使用这些颜料根本无法表现出这种只要稍微改变方向就会产生颜色变换的不安定感。
“……干脆把真的东西加进来怎么样,用蝴蝶的翅膀……”
“这样可行么?”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蓝子反问道。
“当然喽。这在美术上叫拼贴。有人曾说过,在只用颜料搭建出来的概念世界里加入具体的元素,这样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加宽广。”
“小直不是不喜欢这种么?”
“现在这种时候我想把能想到的方法都尝试一下。之后视成果再决定。”
“你还要割破手指么?”
“必要的话会的。不过现在可不会割,因为没有必要嘛。你当我傻了不成?没有必要时我是不会做奇怪的事的。”
然后我捡起落在地板上的蝴蝶尸体,把翅膀摘了下来。弄成适当的大小之后涂上油,贴在覆满大部分画面的蓝色之上。
“怎么样?”
在蓝色的颜料之上,鳞片放出了暗钝的光芒。
画面如我所想的一样,我高兴地询问着对方。
“总觉得很奇怪。”
蓝子沉着一张脸。
“我明白小蓝说的,我也不太喜欢。只不过,我觉得这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其实,整张画都让我觉得恶心。”
“又说这个啊。”
然后,我正要捡起另一只翅膀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很痛。也许是刚才过期的东西让我吃坏了肚子吧。
去厕所吐出一些水状物让我轻松了不少,之后回到画布前时,发现刚才粘上的翅膀不见了。
我有些疑惑,不过仔细想想觉得没什么。这房间里群集的蝴蝶其实都是我的世界的居民,似乎没办法把它们固定在画布上。
我还真是粗心啊,还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很好的方法呢。这下我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想着想着,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谁呢?应该没有人来拜访我吧。
“一定是新井老师吧。”
“为什么新井老师会……?”
“新学期开始了也没有去上学不是么?手机上也有很多来电记录啊。”
老师穿着白色的大衣,看上去就像融入了背后的雪景中一样。
“我听说你新学期开始后一直没来学校,所以来看一看。”
老师解释着,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一股股白雾。她好像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一副紧张兮气的样子。这么久没见过外人,连我都有些紧张了。
“请进。”
于是老师一脸严肃地脱掉长靴。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身高要比我矮上很多。她平时一直在穿高跟的靴子。
迎进客厅之后招待老师坐在沙发上,我开始还怕满屋的蝴蝶被老师看到,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去厨房倒茶,穿过搭成家人形状的蝶群之间,一旁的蝴蝶朝我的脸飞来,我挥手将它们赶走。
“你在干什么?”
果然,老师担心的询问声响了起来。
“有苍蝇。大冬天的它们都躲在什么地方啊。”
我尽量不让老师看到我的表情,找了一干托辞。
准备好许久未使用过的红茶道具回到沙发一旁,蓝子正坐在老师身旁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看到她的表情,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老师真的很漂亮呢,身上还有股香味真让人心动啊。”
一边无视蓝子的话,我一边帮老师倒茶。
蓝子真是的,这种时候干嘛跟我搭话啊。
“你是一个人住么?事故之后一直这样?”
我对蓝子的态度感到有些生气,这时老师突然问道。
“啊,是的。”
“啊啊,我一直以为你和亲戚一起住呢。居然一个人住在这么空旷的家……”
老师有些不安地四处环视,然后看着我。
“穿这么少真的没事么?”
“也没有很少啊……啊啊。”
她不说我还没注意到。
我正穿着当睡衣用的长袖T恤以及运动服的裤子。
虽然这不是特别寒冷时的穿着,不过房间里有暖气所以没什公关系。话说回来,在这间没有开空调的房间里空气像冰一样冻人,老师还穿着厚厚的大衣呢。
我一直没意识到房间里的温度,真是糊涂啊。
“啊,对不起。”
我慌忙打开空调和暖风机的开关。
“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忘了……”
老师有些疑惑。
“这种深冬时节居然会忘记开空调,真是个脑子诡异的家伙啊,好恐怖——老师一定这么想吧,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哦。”
老师身旁的蓝子突然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一直集中在画画上。”
我说。
“原来并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老师似乎是认同了。
说起来,我对学校说了什么来着?应该说谎称身体不舒服什么的一直请假吧。
我还记得前几天觉得要联络一下,于是躺在床上打电话的事。只不过,所说的內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似乎说了身体不舒服,其他还说过什么吗?由于变成了舅舅家的养子,姓氏也改变了,记得还想问问学校需要办什么样的手续呢,不知道我问了没有?
我到底跟学校说了什么,这个问题可没法向老师求证。
而且,最近我确实有些不在状态。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其他人直接对话了,想表现得平常一点真的很辛苦啊。
变成一个人以后,已经不在意很多小事了。可是别人却不这样认为,所以必须合乎一定常理才可以方便别人的理解。
说实话真的好麻烦啊,我真希望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这样老师便理解不了,会造成她的混乱。
果然,我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啊。
“什么擅长不擅长的都是借口。大家都很努力哦。”
蓝子一边说一边笑。
我在心里责备着她,随手为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上一杯红茶。
我虽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于是,老师代替我开口。
“那,你没上学的时候一直在画画么?”
“也不是一直啦……”
“那你在做什么?请了这么多天假……”
每天睡了醒醒了睡,还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在梦里做了很多事情,大概其中有几件是现实里也做过的吧,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看到的也都是一些梦一样的景致。现在想想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已经区分不清了。
最麻烦的要数吃饭了。想着必须要吃点东西便吃了一些,可是每次似乎都是在做梦,醒来以后肚子总是空空如也。这样的事重复了太多次我都有些受不了了。
总之,眼前像走马观花一样,没有连续性的“现在”不停移转。总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在这里了。
但是,这件事可不能说给老师听。
“也没干什么,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总之我老老实实地鞠躬致歉。
“你说出真相就好了嘛。”
蓝子很好笑地说道。
“就说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对学校的事完全提不起兴趣,全部说出来不就好了。老师也许会理解你的。”
蓝子还真是话多。我虽然很想反驳,可是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声。她一定是为了让我出丑才故意挑拨我的。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老师很担心地说。
“我没事。”
我斩钉截铁地说,之后又陷入了沉默。似乎我的语气有些过于冷漠,她一定认为我是个不合作的学生吧。
“老师也知道你在说谎哦。因为小直没说真话所以觉得很伤心也说不定呢。”
蓝子又在说有的没的了。
“还是说了吧,总说些一眼就会被看穿的谎言,别人的耐心很快就用尽喽。”
一直以来我总是给她添麻烦,所以这样就好了。我在心底这样说道。
“都已经到了最后,让自己轻松一点吧。”
听到这句话我看向蓝子,可是对方好像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她只是很无聊地站起来,朝房间里面走去。
“佐方君。”
老师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真对不起,是我过分担心了,还跑到你家里来。”
她一脸不安地窥探着我的表情。
被笼罩在这样的视线中,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应对,最终笑了起来。
“您不用在意,是我的不好。”
这个答案让老师的脸上露出少许失望的表情,我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新年到来之后,我想了很多。您也许已经知道了,我的表哥前一段时间死了。说实话我就是在烦恼这件事……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我想我很快就能到学校去的。到那时候,也会参加社团活动的。”
听完我说出刚刚编出的理由,老师把杯子放在桌上,说道:
“原来如此。对不起,你明明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思考,我却跑来做些多余的事。”
“这没有什么。”
听了我的话,老师的表情阴沉了起来,这时,我有种什么东西完全被断绝了的错觉。
“不过,这样就好。”
老师点点头。
“那,我差不多也该……”
她站了起来。
“今天打扰了”,老师深深鞠了一躬。“没什么,我才要谢谢您”,我也低下了头。
“啊~啊。”
身后传来了蓝子受不了的叹气声。
再开始接着画的时候,我发现房间的景象同刚才有所不同。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家人们不见了,客厅里哪都没有他们的身影。
“一定变成这些蝴蝶其中的一只了吧。”
看见我在房间中寻找,于是蓝子这样说道。
“大家变成蝴蝶?真的?”
“嗯。”
“真是诡异啊。也就是说,变不回来了么?就这样变成蝴蝶直到死么?”
“我可不知道。他们不在了你很寂寞?”
“有点儿。不过算了。不在了才比较正常。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区分不出他们了。而且,我其实希望他们能待到我完成这幅画的时候呢。”
我叹了一口气。
“算了吧,总是要配合任性的小直,大家都好可怜啊。”
“什么人性啊。我可没拜托过他们啊。”
“你要是心里没有期望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蓝子笑了起来。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转而问她别的问题。
“所以说,小蓝也会变成其中一只蝴蝶么?”
“才不要,我最讨厌昆虫了。”
蓝子干脆地回答。
“那么我呢?”
“你也会变成蝴蝶的,到时候也认不出哪个是你了。”
“又开我玩笑啊。可是,就算真的如此,我也不会觉得吃惊了。因为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事嘛。”
“然后你就一直在这个家里被我喂养。因为我很讨厌蝴蝶,说不定弄不清哪只是小直,误将你踩死了呢。”
“反正都变成蝴蝶了,随便怎么样都好。”
“啊哈哈哈哈。”
我无视笑得很开心的蓝子拿起画笔。
“呐,小直。这要是全都是梦该怎么办啊?”
我正要开始画画,突然听蓝子说道。
“什么?”
“飞机坠毁的时候,你的身体被夹在昏暗的机体之中,内脏被挤破,血流不止,已经没救了。风声中混杂着小女孩哭着喊妈妈的声音。你听到之后觉得很可怜,但是一声都发不出来。这时,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只不过,究竟是她越来越虚弱还是你的意识越来越混沌呢?谁也说不清楚。终于被关在了没有声音的黑暗之中。你在那里做了一个梦。是死前的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这就是,现在的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么?”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我真的有些受打击。不过也没有办法啊。”
我一直盯着即将完成的画面。
“不管怎么样,我只是想要完成这个。”
“真遗憾啊。”
蓝子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大量的蝴蝶。不论蓝子想说什么我都不在意。反正只要看到我想要看的东西就好了。
我在安静下来的房间里继续作画。也许是跟别人说了一会儿话的缘故,一开始感觉有些奇怪,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之前顺利作画时的情绪。状态很好,只有耳朵深处有种嗡嗡的声音,四周很静。就保持着这样的感觉直到完成吧。
刚才用了虚假的蝴蝶翅膀所以失败了,不过这次肯定没有问题。我回房间拿出小瓶打开盖子,取出最后一片翅膀。把这个用在这幅画上吧。这样,一切都完成了。
回想起来,这还真是漫长的作业啊。从秋天开始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思想错误,浪费了不知多少画布。这段时间我身边也发生了很多的事。真的很多很多。不过,现在就要结束了。
完成这幅画之后要做什么?我稍事考虑,可是根本想不出来自己想要做什么。画完以后会想得到么?又或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呢?无论如何,我不先完成这幅画就无法前进。
在用掉最后一片翅膀之前,我闻了闻它的味道。骏哥从地球另一侧带回来的那种香气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点点的甜味而已。
像刚才一样保持翅膀的原貌,活用翅膀的原始形状。我觉得这样才比较适合。
我用画笔粘上油,将它涂在蓝色的翅膀上。
这时候,翅膀的光泽逐渐消失,最终变换成了茶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对了,真正的翅膀是不能沾到油的。鱗片表面所进行的复杂反射,在油的作用下失去了效力。构造色的结构被破坏了。
油蔓延到整个翅膀的时候,它就变为了皱皱巴巴枯叶一样的颜色。
已经没有光辉了。
很不可思议地,我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