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天是个晴空万里的礼拜天,刺眼的阳光射进房里。照理说,平时这天气好到会让我想到泳池或海边「呀哈~」大叫、忘情奔跑,但现在可不能这么做。
「唔~因为是动名词,所以这里是taking吗?」
英文、现代国文、世界史、化学、日本史、数学……
哭也好叫也好,明天就是期末考第一天,唯有抱书苦读一途。事实上,我真的快哭出来了。
念书绝不是我的拿手项目。
可以的话,我比较喜欢活动筋骨、东奔西跑。
那样比较适合我。
「唔唔。」
啊啊,天气真是好到教人怨恨!
夏天明明就是我的季节!
可恶~只要考完我就——!
意识有点飘忽的我开始妄想。黑色素尽管来吧!我一定要玩到全身晒黑!
我已经跟赤泽和川口约好要去海边了,还要先去裕之助家借宿一晚。半村同学她们是不是也想约我去游乐园玩啊?
再说,今年是……
我轻瞥在厨房不知正做些什么的永远。今年我一定要带永远和小舞她们出去玩!
就这么决定了。
所以——
「加油加油!」
我再次奋力提振精神,让意识回到我超弱的英文上。附带一提,化学是我超特大弱项,数学则是连及格都有问题的大、大、大弱项。
我基本上是偏向文科的。
像国文、历史这些吧。
这些科目应该没什么问题。
嗯嗯,我开始绞尽脑汁和长文试题捉对厮杀。对了,现在我正在永远家中念书,至于原因嘛——
「……」
永远如雪貂般窥探我的状况,并蹑手蹑脚地接近。
「来,冰红茶给你。」
喀锵一声,她将令人看了就凉的玻璃杯和竹编杯垫摆在我身边,我暂时停下手来向她道谢。
「3Q~」
永远就是这样对我无微不至地贴心服务,替我准备考试。
那似乎就是永远的道谢方式,平时就无私付出的她变得加倍用心款待,让我有如置身天堂。一旦口渴了,她就立刻奉上饮料,若是肚子饿了或是大脑需要糖分维持运转时,她就会端出超好吃的手工苹果派等甜品。她会做的餐点还真不少。
像昨天还做了日式糕点。
「幸亏有你……」
至于永远,就像这句她害臊说出口的话所表达的那样,成功地通过了前几天那场初选。虽然我没做什么,永远仍将那视为莫大的恩情。
「今天是……戚风蛋糕,还会挤上一大堆鲜奶油!」她如此宣告。
「哦哦!」
她真能干,原来刚刚在厨房忙东忙西就是为了烤蛋糕啊?难怪一直有香味飘来。
嗯,冲力再度提升啰!
「大概要等到三点哦。」
「嗯。」
我含着一小口冰红茶点点头。该说她手法细心呢还是……
茶中有着淡淡的桃香。
到底是怎么泡的啊?
她应该不会用什么特别的茶叶吧。清凉的液体流过喉头,脑筋似乎也灵活了许多。
「谢啦,永远。」
脸颊微微发红的永远点了点头。最近我发现,对她而言,取悦他人就是最有意义的事。只要被人夸称赞感谢,她体内的电压就会大幅上升。
她生为大企业新岛保全公司的社长千金,才貌兼备。生长环境应有尽有,却没让她有半点高傲或娇纵。无论是服装还是言行,都活像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为什么她会这么不像个千金大小姐啊?
「……会不会热?」
这时,那位永远向我问道。体质较寒的永远不太喜欢冷风,所以只要不是热到要出人命,她是不会开冷气的,因此室温居高不下。
「嗯,有一点。」我歪着头说。
她哒哒地跑开我身边,将附近的电风扇嘿咻嘿咻地搬过来接上电源。电风扇的结构和造型给人耐用的印象,相反的,用起来也稍嫌费力。
黑色外壳和厚重的扇叶……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啊?
「那是去哪里买的啊?」
「搬来就有了。」永远简短回答。
说起来,永远的家具几乎都是丰国大哥转让的,不过我从未见过这么旧型的电风扇。
真的还能动吗?
永远歪着头,喀擦喀擦地调整着电风扇。
「……可以了吧?」
就在她按下开关的瞬间——
「!」
电风扇的脖子垂直缩下,头顺势往上一弹,扇叶冷不防地高速旋转起来。
也就是说……
一阵狂风从永远脚边朝上吹去。
而永远今天穿的依然是往常的小短裙。
哎,其实已经好几次了,在这间房子里瞥见永远的内裤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是——
「!」
像这样被脚边的风一口气将裙子吹上腰际倒还是头一遭……
「噗呼!」
我不禁将满嘴冰茶喷得到处都是。
那片纯白的布料、美腿、美臀都烙印在我的眼底,久久挥之不去。
「~~~~~~~~~~~~~~~~~~~~~~~~~!」
永远则是毫不保留地放声惨叫。
之后,她猛然站成内八字并按住裙摆,焦急地回头看着我。
「???」
她不停地摇头,似乎想问说什么,那大概是在问我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吧。这个,你……那个,我们距离这么近,当然什么都看光啦!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秉持武士的慈悲,决定装傻。
「咦?什么?」
但这傻也装得太勉强了,毕竟我将冰茶喷得满桌都是。
「~~~~~~~~~~~~!」
永远原是稍稍放心,但在见到我拼命装作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擦拭嘴边的液体时,才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事。
「~~~~~~~~~~~~!」
她顶着我所见过最红的一张脸,直往厨房奔去。真是的。
我叹了口气。
「真是个吵闹的大小姐……」
我继续念书,要是不故作镇定,一定压不住我心中的震荡。
而后,这桩高高激起永远羞耻心的翻裙事件,就在我们彼此的暗许之下,装作没这回事。到了三点的点心时间,我们照常一起喝咖啡、吃戚风蛋糕后,我继续念书,她在我身边专心地看科幻小说。
傍晚时分。
我前往医院,自摔角远征归来的东加填补了我在家中的位子,永远留在家里准备晚餐。
「……有什么状况吗?」
当我在玄关与东加擦身时,我淡淡地问。
「……」东加默默地摇头。
其实前几天,东加背着永远将我拉到一旁,跟我谈谈最近注意到的怪事。
「不对劲。」
她又一段一段地说话。
「有怪人。」
「有怪人?」
东加对着疑惑的我点点头。
「怎么说呢~」她打开麦克风电源。
「我和永远健行的时候啊,发现公寓前面有一个怪怪的男人。」
「怪怪的男人?」
「对。而且啊,他好像在看我们家的位置,还一直拍照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大概是因为有两个大美女住在一起吧?也许他只是一只为爱所苦的悲燕罢了。」
我先将「两个大美女」这句话以伴着冷汗的傻笑虚混过去,接着用「很有可能」四个字收起表情。
「算了,反正他也没待多久,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搞不好他只是想拍天空呢。」
东加轻叹着耸耸肩。也对,那并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
「小心一点不会吃亏就是了。」
我和东加异口同声地说,达成协议。
于是,我和东加决定尽量不让永远独处,先观察一阵子。由于事情仍不明朗,所以还不能让容易忧心的永远知道。
「最近治安不太好,平时门窗要记得锁好哦?在白天闯空门或是假推销真强盗案例越来越多了,小心一点。」
但是该叮咛的还是不能少。要是说得太严重,恐怕会让她吓得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只好点到为止。看永远严肃点头的样子,她应该会乖乖提高警觉吧。
总之呢,在确定一切只是虚惊一场之前,我和东加会若无其事地守在永远身边。我会在东加回来之前在永远家待上一整个下午,也多少是为了这件事。
尽管我和东加都没说出口,不过心里都想着同一种可能——
跟踪狂。
我差点忘了,永远她……虽然媒体曝光机会不多,但就现状而言还是个拥有不少粉丝的人气声优。而且她长相可爱、体型娇瘦,一副容易被男人缠上的样子。也许我形容的方式不太好,不过她简直是个容易被偏执跟踪狂盯上的标准范例。
就算绝大多数粉丝都能规规矩矩,只要有一个心术不正……
这就是我和东加所担心的。
也许他是挖到住址之类的个资找上门来的。啊,当然他也很可能是东加的狂热粉丝,然而东加说:
「如果他真的是特地跑来看我,那我一定会给他一个爱的抱抱~」
那位仁兄应该会抱着破烂的脊椎和内脏回家吧,假如他真想危害永远,也会有同样下场。
东加真是个可靠的室友啊。
我不禁苦笑。
我替老姐带了点随身物品,她现在活力充沛,后天就能出院了。
「虽然好像不太需要强调,住院的人是禁止化妆的哟。」
「为什么?」
老姐笑着回答:
「因为化了妆就不容易看清脸色如何呀,会妨碍医师诊断嘛。」
「哦,原来是这样。」
难怪,这几乎是女性专属的问题。
「我好像已经习惯顶着素颜在人前走动了呢,不过所谓的『人前』也只限于医院里啦。」
老姐拍拍脸颊。
「……真的没问题吗?我真的能顺利回到工作岗位上吗?」
「山一样多的工作正等着你哦?」
「就是说啊。」
「不要太勉强自己。」
「嗯,谢谢。我不会再让自己病倒了。」老姐微笑着回答。
想不到这次住院对老姐而言竟不是什么坏事。休养之后,住院前的倦容已不复见。我相信,人类一旦明白自己的体力极限,未来就会避免耗尽自己的体力。
「对了,正午。我是听名古地先生说的啦,你最近常常和丰国大哥下将棋啊?」
我苦笑着回答老姐那随口般的问题:
「嗯,我都是应丰国大哥的要求,在各个工作室间跑来跑去。」
「……」
这瞬间,老姐的表情有些复杂。
「没什么啦,你别担心,我也玩得很高兴啊。」我开玩笑地说。
「……」
我继续对略有不安的老姐说:
「放心,我很清楚他是个危险人物,既不会对他失礼,也不会太过亲近。我对他是有点敬意,不过没事也不会接近他啦。」
「嗯?哦、好。我倒是不担心那个啦。」
老姐的表情明显地和缓下来,我大力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跟那种年纪的人下棋会让我想到老爸耶。之前老爸还打电话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呢。」
「是哦。」老姐轻笑。
「我前天也和爸聊了一下,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不过感觉还满健康的。我被他训了一下,说出了社会就要懂得管理自己的健康,还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呢。」
由于工作需要,我的父母目前正在美国生活。我和老姐两人就这样随意聊了一会儿,最后——
「我该回去啦,可惜我后天没办法接你出院。」
「不要紧啦,好好考试吧。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不客气!」我从椅子上站起。
我穿过铺上亚麻地毯的走廊,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窗外天空积了一大层厚厚的云。啊,惨了,不太乐观。
才刚这么想,水滴就啪嚏地撞上玻璃。在我转向窗户前,水滴数已不断增加。
「哎呀,午后雷阵雨?」
「……看来不小哦。」
护士们从我身边嘟哝着走过,而我的视野已被滂沱骤雨填满,使我加快脚步。
真糟糕,我完全没想到要带伞。
我两阶两阶地冲下一楼,跑向大门。
当我望着门外观察雨势时,目光停在一名刚穿过自动门朝这里走来的白肤少女身上。
「!」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少女穿着红裙、细带高跟鞋和无袖衬衫,黑得发亮的头发整齐地切于肩上,并以发箍扣紧。她微垂着脸,手抱着挂在肩上的小包包。似乎是没能赶在下雨前踏入医院,略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外露的白皙双肩也沾了点水珠。
「……」
她是神乐坂春香。
「!」
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缓缓抬起头来,接着讶异地拉直上半身,僵在原地、瞪大双眼。我们距离约二十步,不必出力喊应该也听得见。
「~」
春香的眼神开始飘移,还能看见她正轻咬着嘴唇。这时,我不禁垂下为了打招呼而举起的手。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来这里?
「……」
春香悲痛地看了我一眼并转过身去。她重重低下头,打算离开医院、再回到雨中。
(等等啊!)
想不想看到我的脸是一回事,不过现在出去一定会淋到感冒。
喏,都打雷了呢。
要是她现在离开——
「我——」
我希望能喊住她,但是——
春香也踏不出门外。
我不禁压住喊声。
完全料想不到的第三人出现在自动门另一侧……
「哎呀?」
那无邪的声音掐住了春香的背脊和我的喉咙。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好哇,正午先生。」
她先是注意到我的存在并微微笑,然后对着春香说:
「呵呵,你也来啦?」她一面转动视线一面收伞。
「真巧,两位都是来看真弓姐的吗?」
秋宫凉子。
人称「完美无暇的天使」,立于声优界顶点的人物。
她才刚踏进门,就能感到与众不同的光华。她并未华美地包装自己,反而穿着平凡的鹅黄色连身裙、系着腰带,外观端庄稳重。
「……」
然而,她乐在其中静静缠紧折伞束带的模样实在娇美动人,光是看着她的纤纤玉指富含韵律的滑顺动作,我的魂就要被她夺走了。我打从心底赞叹,现在想想,原来这个人最令我讶异的,就是她能轻松地让两种相反的性质在自己体内共存。
少女般清纯,成人般妖艳。
公主般高贵,村姑般亲和。
她让这些性质毫不矛盾地相互交缠、融合,完美地纳入同一副躯体。
「正午先生,请问你姐姐的病房是——」
可笑的是,我竟没注意到她在对我说话。
「从那个楼梯上去吗?我记得她是2030号房没错吧?」
这刹那,我脑中一片空白。
「……咦?」
我下意识地反问,接着慌忙补充:
「请、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真是个蠢到极点的问题,我怎么会对一个来医院探视自己家人的访客这么问呢?但这句话还是脱口而出了,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她会出现在这里。
「……」
想当然耳,秋宫凉子对我的问题感到有些惊讶,最后吃吃地笑出声来,并玩笑性地摇摇手说:
「讨厌啦,正午先生。我当然是来探病的啊?探病~」
语气还带点戏谑。
「……我来探病有那么奇怪吗?」
她刻意抬眼盯着我,害我脸都红了。
「探……探病?」我说。
对了……
这的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她们工作时经常碰面,声优秋宫凉子探访制片花泽真弓,一点儿也不奇怪。秋宫小姐似乎感到有些抱歉,低头向我赔罪。
「最近工作都没办法赶在会客时间结束前完成,所以到现在都没能来看她,真对不起。」
「啊,不会!」我仓皇地说。
「别那么说,只要你能来,我想她就很高兴了!谢谢你来看她!」
「你姐姐……还好吧?」
她微偏着头间道,我用力点头回答:
「嗯,这个嘛……她超好的,有点活力过剩了呢!」
情绪平稳后,我终于能直视秋宫小姐的双眼。那是一双极为深邃清澄的凤眼。
与其说她气势逼人,倒不如说是被逐渐吸引过去。
有如深沉的海底,带着些微的蓝。
我再次看得入迷。
「……太好了,真弓姐总是太过操劳,害我有点担心呢。」
沉默片刻后,秋宫凉子温柔地微笑。
她的笑让我稍稍挣脱了某种束缚,总算挤出笑容,指着背后的楼梯说:
「就是从那里直走,上去之后有一面导览,一看就知道在哪里了。」
「谢谢。」
秋宫凉子从容端正地行礼并微笑着踏出脚步,接着望向春香,略为惋惜地说:
「听说你落选了,真是遗憾。」
我几乎能听到春香牙齿绞轧的声音。她紧闭着嘴,拳头紧握。
「我先走了。」
秋宫凉子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对我们庄重地示意后离去。当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时——
「!」
磅!
春香将包包砸在地上,发出的巨大声响将旁人吓了一跳。这也难怪,因为这名外观清纯的少女正不停颤抖,积满泪水的眼角随时会溃堤。但我却没多加反应——
(真厉害,才说过一次话就记住我的名字……)
只是对秋宫凉子这位声优的深奥之处再次感叹不已……
某种不断紧绷着的情绪,似乎已在神乐坂春香的心中化为碎片。
「……到餐厅去吧?我请你喝一些热的。」
听我这么说,春香慢慢捡起包包,默默跟来。我开始将意识集中在春香身上,心想该如何处置这棘手的情形。
另一方面,我很明白春香这些日子里故意避着我。
在几次的交谈和上网搜寻她的资料时,能感到春香——清纯婉约、外表成熟的春香,自尊心其实比她给人的印象要高出许多。聪慧的她能够很快读出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但心里却有着顽固、保守、倔强的一面。我不知道她为何不肯接近我和小舞……不过小舞和东加似乎略知一二。
只是,我总觉得原因并不难理解。
对于秋宫小姐的执着即是问题的根本所在。
而这根本,在她刚刚和秋宫小姐碰面时出现显着的变化。她直接听从我的提议,也不抗拒即将开始的对话。
事实上,这绝对不是乐观的变化。
她看似已对我放开心胸,但骨子里并不是这么回事。
在选秀中落败——不,岂只是落败,她连永远、小舞、东加和秋宫凉子应已通过的门槛都沾不上,无缘和她所谓的「杀父仇人」秋宫小姐对决。
不知这让自尊心强、上进心旺盛的春香受了多深的伤。
更惨的是,秋宫小姐还在这时出言安慰了她。
在我眼里,面无表情、脸色铁青的春香似乎默默地放弃了某种重要的事物……
「谢谢……」
我将热咖啡摆在桌上,春香两手捧起纸杯道谢,接着将嘴成瘪成一直线。她眼眶通红,却不愿在我面前掉泪,一直痛苦地强忍着。
如今她那崩溃边缘的情绪必定正不断摆荡,但她依然强忍泪水,忍到我心都痛了。
我静静地在春香面前坐下。医院餐厅尚称宽广,现在却没什么客人,自助式吧台后有几位穿着白色作业服的阿姨正在收拾环境。
餐厅被日光灯照得通亮,却仍有点莫名的晦暗。雷声已不再响起,但窗外的雨仍阴郁地下个不停。
「呵、呵呵。」
一会儿后,春香的视线垂向桌面,笑了几声。
「我真傻。」
「……」
「让你看到我那么难堪的样子,真是抱歉。」
「……」
「我好像……一直在接受正午学长的善意呢。」
「……」
「我真的好傻。」
她一字一字地呢喃,毫无脉络可循,自嘲的笑从未离开嘴角。
我叹口气,抬起头来凝视春香。不想让她再次逃开,也不想让她因此喘不过气。
「那个……」
低着头的春香肩膀忽然一颤。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敏锐的她早已料到我会这么问了吧。
也许这个问题会将我和春香之间的些微羁绊破坏殆尽,但我还是问了。
「你和——」
我发现我的声音有些僵硬,但话已出口,我只好轻咳几声,重新开始。
「你和秋宫凉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春香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用比我还干哑的声音说:
「我一直……一直……」
她又沉沉压下脸,两肩颤动。这次——
她终于哭了。
静静地、沉痛地哭了。
我只能不发一语地看着她掉泪。
我想,就算是安慰她而伸手,也只会让她伤得更重……
「从小,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怪……」
春香慢慢地说。
「我问妈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但妈妈却非常尴尬地回答我,说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可是——呵呵。」
春香眼神飘邈地轻笑。
「十岁之后,我渐渐发现那只是个谎言。因为我们家没有牌位、没有佛坛,也不曾为他扫过墓。我们时常拜访妈妈的亲戚,却从未探视过爸爸的。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少女漫画上看过类似的情节。」
她低头看着纸杯说:
「女主角发现父母其实是离婚了,便离家寻找亲生父亲。可是——」
春香摇摇头。
「事实并没有那么美好,大人的世界复杂得多了,我向妈妈的……啊,妈妈的老家在新泻,当我去新泻玩时,向外婆问了爸爸的事,可是外婆……总是那么慈祥的外婆却突然板起脸来,一句话都不说。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爸爸的事是个禁忌,绝对不能问的禁忌……因为会惹慈祥的外婆生气,会让和蔼的亲戚们不开心。」
春香继续说: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是能够察觉大人之间的气氛的,不用特别注意就能感觉得到。妈妈搬回新泻时,虽有种回家的安心感,但是在成双成对地回家团聚的兄弟姐妹之中,总有点抬不起头来。所以我决定再搬出去住,话虽如此,也只是搬进一个小小的公寓罢了。」
这时春香抬起头来,用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我,笑着说:
「我家真的很小哦?不像新岛那么有钱。舞学姐虽然也不是很宽裕,不过我家是单亲家庭,妈妈又只是个美发师。」
春香的说话方式依然没有脉络,断断续续。
「……」
然而我仍仔细地听,全神灌注地听春香说话。
「虽然我妈看起来很能干,其实还满糊涂的。虽说她个性开朗、待人和善……要是她不是那种人,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下场了吧。」
春香点了个头,说:
「说起来寻找我爸的过程还满简单的。妈妈的化妆台里有一个小木盒,里面有好多好多的信。那都是爸爸——」
春香叹口气。
「那都是应该是我爸爸的人写给妈妈的信。」
「……」
春香微笑着向沉默的我问道:
「你知道像那种时候,小孩子会怎么做吗?」
我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只见春香做出奔跑的姿势:
「会按照信上的住址直接搭电车跑过去哦。」
她稍微夸张地竖起两根手指。
「两站,我爸爸就住在这么近的地方……真是近到连小孩子都会忍不住笑出来呢。」
「……你们见面了吗?」
春香无力地点头回答。
「见到了。」
她的视线又掉回纸杯上,继续说:
「但是我最先看到的不是爸爸,而是一栋大房子,一栋跟我家破公寓层级完全不同的豪宅。你也听过一些女主角其实是公主,或是亲生父亲其实是个大富翁之类的知名童话吧?我当时也是这么想!那栋大得惊人的梦幻豪宅真的让我好兴奋……欧风建筑,广大的庭院里有一只白色狗狗……这是真的吗?我真的没弄错吗?我检查了信上寄件住址好几次,地址的确没错,错的是——」
春香她——
笑了。
「公主并不是我,因为公主早就在城堡里了。」
「……」
不用说我也能明白。
她的战争就在那一刻开始了。
「……回想起来,那时候她应该是个中学生,在庭院里摆了张桌子和朋友喝茶聊天。那个人——」
春香一字一字地说。
「就是秋宫凉子。」
我并不惊讶,在心中静静吐出「果然」两字。
「……」
她朝沉默的我瞄了一眼,一面莫名黯然地笑着,一面说:
「在那时她就已经这么美了。美到让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真的很难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种美女。我隔着栏杆凝视了她好久好久……她真的好美,无论是笑容、动作、服装……甚至是陪她说笑的朋友,都有种不曾见过的高级感,是那么地灿烂、那么地幸福……我开始哀怨地低头检视自己。我身上穿的是生日时,妈妈送我的一件衣服。那是生于普通……平凡家庭的我所能获得的最佳装扮。没错,当时我就穿着它,穿着我最漂亮的衣服来见我的亲生父亲。可是——」
春香的表情垮了下来。
「跟那个人比起来……」
她用力摇头、叹气、遮住脸庞。
「我好厌恶自己,厌恶觉得妈妈的爱心很寒酸的自己。」
「……」
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也许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这个人是很少在别人面前掉眼泪的。」春香自嘲地说。
「可是那时候我还是哭了,觉得自己好悲哀而放声痛哭。最后我再也待不下去,转身离开。但是——」
她的话在此停住,接着感怀地说: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刚好回家的爸爸。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真是不可思议。」稍稍沉默后,春香再度开口。
「第六感告诉我气他就是我爸爸气而爸爸也立刻认出我是谁,震惊地看着我。可能是因为妈妈不时会把我的照片寄给他看吧?」
我能想像。
嚎啕大哭的年幼春香穿着她最美丽的衣裳,面前站的是一位西装绅士,但绅士的长相却因为背光而无法看清。
「……之后爸爸带我到咖啡厅请我吃巧克力圣代。在咖啡厅里他几乎没说话,而我也一样,只是一心用长长的汤匙不停挖着圣代。虽然我已经记不得那是什么味道,不过装饰的人型饼干好像在跳舞,非常可爱。」
春香浅浅微笑。
「……到现在,只要一想起爸爸,我就会想到这个情景。」
她看着天花板说:
「后来我就时常瞒着妈妈和爸爸见面……哦、不对,妈妈应该早就知道了,因为他们仍保持联络。我想他们之间已经不是男女关系了吧,就像定期通信的笔友一样……所以妈妈一定知道我在偷偷和爸爸见面,只是装做不知道而已。」
她的表情复杂。
有些寂寥、哀伤,却又带点幸福。
「爸爸对我非常好,每次见面都会请我吃好吃的东西。他带我去看电影、逛美术馆或博物馆,还去过一次游乐园。那时候的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春香的眼中有种前所未有的柔和光芒。
「爸爸他,对我实在很好。」
「那个——」
这是我第一次插话。
「他看起来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呵。」春香眼带哀愁地看着我。
「他看起来像学者般稳重、充满智慧,但有点优柔寡断,典型的资产家第二代少爷。」
「?」
「总之,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春香说。
「正午学长,其实女生在小学高年级就已经很成熟了哦?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我妈妈一定是爱上他这点,而我虽然明白爸爸是个脆弱的人,但还是好喜欢好喜欢他,我真的很爱他。」
「……」
「老实说,爸爸和妈妈的关系……还有秋宫家到底做了什么决定,我完全不清楚。尤其是关于我的事,我从来没和妈妈正面谈过。我只知道妈妈突然爱上已婚的爸爸、生下了我,最后自愿退出战局而已。」
「……」
「不要求任何赡养费或任何费用,的确很像我妈妈的作风……如果是我,大概也会那么做吧。」
春香微微笑。
「我想这点并没有错。」
「……」
「和爸爸见过好几次面之后……某天,我看电视时吓了一大跳。那个、那个豪宅里的美丽女孩竟然出现在电视广告里。」
「咦?」
我不禁出声提问,春香呵呵笑了几声说:
「你不知道吗?那个人以前也接了不少要上镜头的工作呢。」
「广告?」
「那时的确是那样。大概是六、七年前吧,不是有个爸爸妈妈迷路回不了家的胃肠药广告吗?」
「啊!」
我想起来了,那是个画面和配乐都很悠闲的胃肠药广告。
「……自从我和爸爸见面后,我就告诉自己不该再靠近爸爸的家,也不想那么做。所以,后来我就从未见过那个女生……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是她——」
我看到春香眼中有种复杂的阴霾。
「她却闪闪发光地出现在电视上。」
还记得……
我开始回想。广告画描述一个美满的家庭,画面里有父母、女儿和一只猫。在春香眼中,这段广告究竟又代表了什么呢?
「隔天。」春香又说。
「我用学校的电脑查询她的资料。我很快就知道她原来名叫秋宫凉子,还有她属于……蒂塔妮亚公司,以及她的一切演出。当时她是个无人不知的超级童星,我想她当演员时的知名度,比现在偏重于配音的她要高多了呢。真的。」
春香握紧了手。
「只要是关于她的事,查得到的我都查过了。最让我惊讶的是……」
春香接下去说:
「她竟然在我最爱的动画里配过音。我完全不知道,原来我一直觉得很可爱的女主角好友就是她配的。」
「是哦。」
我有点意外,想不到除了永远之外,春香也这么爱看动画。
「呵呵。」
春香似乎是看透了我的表情而笑了笑。我不经意地想——
(她笑的方式跟秋宫小姐还真的有点像……)
也许是血缘始然,也可能只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不过我的确觉得那种带有透明感的笑法有几分神似。
春香带着笑意地说:
「……其实我非常喜欢看动画哦。虽然我不知道正午学长把我想成什么样子,不过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御宅族呢。」
「御宅族?像永远那样?」
「对。而且我从小就很阴沉,几乎没有朋友呢。」
「实在看不太出来耶。」
春香对老实说出感想的我摇摇头。
「……我现在戴的是隐形眼镜。只要在家,就会换成厚厚的普通眼镜,也不会化妆,顶着一头鸟巢看漫画。只要你看过一眼,就能了解了吧?」
春香窃笑几声。
「新岛她很喜欢看『射手座』吧?我跟她同年,所以也是忠实观众。虽然我不像她那么疯,不过还是收藏了整套DVD。也许我在动画方面比不过新岛,但是就漫画收藏而言我应该不会输给她。我从小的零用钱几乎都投资在漫画上,等到能自己赚钱后,更是将小时候买不起的书一套一套地扛回来呢。」
「……看来春香真的很喜欢看漫画呢。」
听见我的低语,春香略有所失地苦笑。
「嗯……正确来说,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
「现在我已经不太能单纯享受看漫画的乐趣了,因为那已经变成工作的一环,无论动漫画。」
「可是我当时的确是个超爱动画的女生,所以才那么惊讶。比起拍广告的她,成为声优的她存在感更为强烈。录下她演出的动画或广告,几乎变成我每天的工作。每天看到她,我就会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非常憧憬,却也非常难过。」
说着说着,春香脸上浮现出孩子心灵受创般的表情。
「怎么会有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啊?而且还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虽然环境有所差别,可是爸爸……」
她将握住的拳稍微捏紧。
「爸爸却能一直陪在她身边。我的心好乱,不知道该觉得她卑鄙还是不甘心,只是不停问自己气为什么气她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却很悲哀地一天又一天在心中追逐着她。」
她的声音慢了下来。
她正在回忆。
并咬牙忍住痛苦。
「……那一天,我下定决心向爸爸问问她的事。虽然爸爸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后来却滔滔不绝地聊那个人的每一件事,我从没看过爸爸那么兴奋。无论是描述她被发掘的经过,还是聊自己收集了那个人上过的杂志或是节目,爸爸一副好幸福、好开心的样子……还很自豪地说,其实他太太、那个人的妈妈并没有想让那个人成为艺人的意思,都是因为他劝那个人有机会就要试试看,现在才会那么成功。」
春香稍作停歇。
「我好恨。」
「我恨爸爸毫不顾忌地在我面前聊她,我恨沐浴在爸爸的爱和聚光灯之下的那个人,也恨往后将因此怀抱伤痛的自己。」
她的眼神开始模糊。
「回家以后,我把她的相关资料全都丢了。呵呵。」
春香用那双模糊的眼看着我。
「奇怪的是,隔天我又重新搜集起她的资料。我无法忍受对她一无所知的自己,也无法忍受追不上她的自己。」
「……」
在窗外下个没完的豪雨声中,春香的声音正细细颤抖着。
「我们完全不一样,让我感觉不出我们之间真的有关联,不过却有那么一个共通点——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大概在我和爸爸见面后满一年左右吧,我问爸爸能不能在下周二我生日时陪我一整天。」
春香吃吃地含蓄笑着。
「那时爸爸的表情非常烦恼,不过那也是当然的,因为只要他选泽其中一人,就不能陪另一人过生日。但是我没说出这点,也说不出口,只是若无其事地快乐地聊自己的庆生计划。可是爸爸他——」
她的音调沉了下来。
「一直很苦恼的样子。」
一大段沉默过去,将餐厅打扫完毕的阿姨们困扰地看着我们,看到我默默地点头,便识趣地叹了口气,对我们做出「离开时记得关灯」的手势。
我点头回应后,阿姨略为苦笑地钻回厨房里。到了这一刻,餐厅里终于只剩我们俩。
春香依然久久沉默不语,视线投向窗外。现在,她的心一定是在遥远的过去中旁徨吧。
「当天……」
春香冷不防地开口。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打算,只是卯足了劲打扮自己,站在我单方面地要爸爸来接我的地点——我家附近的公园钟柱下等他。」
看到她肩膀开始微震,我不禁想说些什么。
我好想大喊一声「够了、别再说了」,可是——
「那时……」
「……我等了好久,站在原地等了好久。」
我却无法顺利说出口,让春香继续描述。
「那时候的我还真是可笑。」
她的五官因自嘲的笑而歪曲。
「不断为了『被挑选』而努力着。」
我再次体会到选秀会制度的残酷。
它筛选参赛者,并不时傲慢地、单方面地否定参赛者的存在价值。我没有发现,也完全没想过春香也是一路被选秀会弄得遍体鳞伤才有今天的。
「……直到黄昏、黑夜,我还是在雨中撑着伞,痴痴等着我那还不现身的爸爸。就算是排在那个人后面过生日也好,我依然相信爸爸会来接我,结果——」
春香的声音变得粗哑。
「午夜过后,爸爸还是没有出现。失望到极点的我回到家里,还以为一定会被妈妈痛骂一顿,可是我听见的——」
夺眶而出的泪水滑过春香脸颊。
我想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正流下懊悔的眼泪。
「却是爸爸……」
她的声音已经抖到几乎糊成一团。
「车祸身亡的噩耗。」
「……」
我好想握住春香那双苍白的手,不过那一定会让她伤得更深。不可能,我想任谁都不可能融化春香在那天冻结的心。
「……」
「之后怎么样我就不太记得了。我好像一直很恍惚,只是让时间毫无意义地流过。葬礼上,周围一直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是那都无所谓了。我站在妈妈身边——」
她边哭边说。
「怎么都哭不出来。」她张开眼。
「我只是睁大眼睛……一直看着像天使般美丽的那个人静静啜泣。我不断凝视着她,看到意识几乎变成一片空白。我听说——」
春香嘴角浮出笑意。
那是种充满悲痛,愤怒的扭曲笑容。
「爸爸是抱着送给那个人的礼物赶路回家,才没注意到突然冲出路口的货车……那个人亲口说,都是因为她要爸爸赶在庆生会开始前回家,才会发生这种事。」
无可奈何、无处发泄的愤恨就是这样诞生的吧。
春香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要将责任归咎于秋宫凉子也太过分了点。
「要是不知道这件事,我……」(插花:个人觉得这里也许有伏笔……嘛…)
可是,这位没被选上、失去父亲的少女,意识正一点一滴地回到现实。
「就是这件事,让我决心成为声优的。」
春香眼中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来相当疲惫。
「我拼命努力,才终于踏进这个圈子。」
还有点自弃的色彩。
「可是……」
她将十指交叠的手轻轻摆在桌上。
「我从来都没有追上过她。」
「你……」
我绞尽脑汁找话说之余开口问道:
「你想和你姐姐——秋宫凉子站在同一个位置,是为了什么呢?」
才问出口,我就发现那是个蠢问题。
春香希望被人选上。
为了重现那天的情景。
为了获胜。
为了受到已过世的重要人物赞赏。
但她的对手偏偏是「完美无暇的天使」。
「……」
春香笑而不答。
「假如我拥有新岛或舞学姐那样的才能,也许遗会有一点转寰的余地,不会落得连门槛都跨不过的悲惨下场。我都用尽全力了,却连和她同台的小小心愿都实现不了。」
我虽想否定,却说不出口。
认真勤勉的春香所受过的训练,应该并没有马虎到像我这种人就能随口指责的地步。
肌耐力训练。
戏剧理论。
学习发声。
我想,春香一定用尽了各种方法,钻研过各种学识。对了,说起来,她甚至还帮助可能阻碍自己的永远,借此转换成自己的成长食粮,而这都是出自她对成长的贪求。
真是个比谁都单纯、令人怜悯的笨拙女生。
「可是——」
我只是想着要避免春香说出她可能会做出的结论,没想过自己说的话有多空洞。
「你还很年轻啊,还有挽回的机会吧?」
「呵呵。」
春香眼中闪过讥嘲的笑意。纵然我不觉得这种伪善的话起得了作用,但我仍不禁脸红。
「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吗?」
果然被挑出来说了。
「你在练田径时发现了自己的极限所在。」
在某些竞技或领域中,只要投注的心力越多,这堵无奈的高墙就会越明显。那并不是指自己先天的障碍,而是自己和更优秀的对手之间那道无可弥补的绝对差距。例如我和野岛之间,就有着决定性的资质差距。
当然,我并不认为春香的各项技能都已经练到她自己的顶峰,而她也丝毫不这么想吧。她很清楚自己年轻又肯努力,一定还有宽广的成长空间。
绝对还有发光发热的机会。
因为她曾经呕心沥血地磨练自己。然而——
无论未来她能攀升到何种地步,现在的她还是绝对跨不过那无可避免的高墙。
讽刺的是,越是在声优路上精进,那令人绝望的能力差距就越是清晰。就像春香年幼时,在自己和秋宫小姐之间所感受到的境遇差距一样。
「我在接工作之余,还一定会去参加那个人参选的试音会,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超越她。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落败,还有好多次连落败都谈不上,就像这次一样。是时候了吧?」
最后一段话极为小声,没能即刻听清楚的我连忙抬起头来,发现春香又望向窗外。
「其实,我想趁今天采病时和真弓姐谈一谈。」
「……」
「继续这样下去——」
果然。
「继续在声优这条路上走下去,恐怕也没什么意义。」
春香的结论果然就是如此吗……
「老实说。」
春香又自嘲地笑了。
「工作赚的钱对我真的很重要,尽管不多,但还是能勉强供我上高中,还有升大学的可能。但是……」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已默默地放弃了什么。
「再这样下去,我绝对会越来越鄙视自己。」
「可是!」
我大喊一声,但我心里明白这是错误的举动。
我不能对春香那么说。
「你还有——」
「那么!」
她将我的话凌厉地顶了回来。
「那你——」
她不容一点谎言般的强硬口气,震慑了我。
「那你就说说看我有哪点追得上那个人啊!不对,正午学长,我要的是真心话,请说出你的真心话!先不管我跟她!你真的认为我有新岛和舞学姐那样的能力吗!我有她们那样的资质吗!」
我哑口无言。
几乎是第一次这么不知所措。
「……」
但我还是说不出口。我查过好多好多春香的相关资料,也理解到她的确有种清凉迷人的天生嗓音。
然而,至少现在……我感觉不到现在的春香身上,有永远、小舞、东加,甚至是秋宫凉子身上所具备的某种特质。
这是明摆的事实。
无论是春香,还是在选秀会初选刷下她的评审们都知道的事实。
「……」
春香冷冷地看着我。
「你真的很老实耶。」
那种更像是对自己冷笑的笑法,让我的血气冲上脑袋。
我心里理解,但情绪却追不上。
「你啊!」
我几近恼火地怒斥。
「明明就还没拿出实力!根本没用尽全力!」
没有比这更能诽谤、中伤春香的话了吧。
「!」
我没猜错,她错愕地睁大了眼,在下一刻骤然站起,将包包挂在肩上仓皇离席。
「你想逃避吗!?」
我再次将话刺进她的背影。见到春香回过身来,我暗自大喊不妙,打从心底后悔。
春香眼中再次充满泪光。
这也难怪。
春香是这么相信我。
「……」
还对我透露秘密,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而我——
「再见。」重重受挫的春香哀伤地说。
「啊……」
我还来不及拉住,她就已经冲出餐厅,背后的沙沙雨声似乎也更刺耳了些。
「啊、唉……」
我深深地叹气,让猛然站起的自己坐回椅子上,忍不住抱紧了头。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真没用。
结果雨一直没停,我在贩卖部买了把雨伞踏上归途。我不知道后来春香怎么了,也不晓得她会去哪里,只要秋宫凉子还在老姐病房,她就绝不会在那儿露面吧。
这时,我不经意地想到一件事。
秋宫小姐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会怎么看待春香呢……
她知道她们的关系像春香所说的那样复杂吗?
不得而知,秋宫小姐看起来是那么地置身事外。
从她说「真是遗憾」来安慰春香的真诚表现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要说她知道,好像真有点那种味道;若要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让人难以接受。我不禁苦笑,自认和春香很亲近的我,都对她一无所知了。
我更不认为自己能够看穿秋宫小姐的心。
(……我明明知道春香和永远不一样……)
我竟然让情绪一时失控,将自己和春香的距离一口气拉近太多。也许说什么「以后我就是你哥哥!」然后强行进入对方领域、同居、近身激励之类的,对永远而言是一帖良药,但是对聪慧的春香却是反效果。所以我才一再忍耐,等待最佳时机……
可是……
偏偏在春香伤得最重却又终于卸下心防时,鲁莽地将一切都搞砸了……
「唉……」
我难得这么消沉。
厚重的雨让我的心情更加郁闷。
可是——
「……」
我抬起头。最后那句话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春香还有发展的空间,还有尚未引出的力量,还能让自己的才华大放异彩。可笑的是,现在我仍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只是直觉。
毫无根据的直觉。
也难怪会气走春香……
「?」
当我再次为自己的没用长叹时,我疑惑地揪起眉心。我家公寓就在视线中,还有一个男人站在眼前。
他正撑着伞向上望。
目光刚好落在永远和东加家门附近。
我心头一震,想起东加提过的可疑人物。
「!」
男子转向我,表情有点讶异,我在缓缓走近的同时,将他的长相刻进脑海里。男子以伞遮脸,一个转身快步离去。在那个瞬间我虽想追上,却忍住了脚步。
但是——
瘦脸、红眼镜和整齐的旁分头。
你的长相已经被我牢牢记住了。
我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心中如此低语。
看来非得和东加好好谈谈不可了,也许还要向老姐……
烦恼堆积如山。
而且,我完全忘了期末考就在明天等着我。
接下来一周我过得晕头转向,一直埋头苦读、考试,然后继续念书。
还以为脑袋会炸掉呢,但这都是我平时不用功的报应,怨不得人。这期间,永远也更为细心地照料着我。
另外,我和东加也不忘向一出院就立刻回去上班的老姐,报告前几天看到的怪人。
「……谢谢,我会小心一点的,也会让名古地先生等人知道。」
老姐稍稍皱眉后如此答应。
我和东加当然都将戒心提升了不少。若那人看的真是永远的家,那么他必定对永远或东加有所企图。
只是还有待证明。
期末考最后一天,我总算是低空飞过,安然渡过考期。我昨晚通宵未眠,摇摇摆摆地走出校舍。赤泽等人虽想邀我出游,但欲振乏力的我还是拒绝了。
只想先回家躺平的我打了大一口呵欠,走在刺眼的阳光下。
「呜嘻嘻。」
这怪声使我转头一看。
「呜呼呼呼,嘻嘻嘻。」
半故障的裕之助就在我身边。他在考前染上的感冒拖得比想像中更久,让拥有一颗好脑袋(至少比我好得多了,在班上也是前几名)的他也陷入苦战。
「你不和赤泽他们一起去玩啊?」我问。
「不去。」裕之助慢慢摇头。
「呜呵呵,我为了考试憋了好久。十四本漫画、三片游戏、二十几集动画、常逛的资讯站有的没的,连网路线都拔了。只要一回到家——我一定要玩个彻底啊!」
裕之助在胸口握紧拳头,奋力朝天挥去。
「……」
算了,要怎么享受考后的解放时间纯属个人自由。
「就这样。掰啦,正午!」
裕之助摆出爽朗的阳光笑容挥手离去。天啊,那小跳步是什么意思。
我眯起眼,手掌抵在额上,热气裹满了我的身体。无垠的天空好蓝好蓝,云好白好白。
「唉……」
怪了。
是考后倦怠吗?
我不知怎地提不起劲,感受不到像裕之助从考试中解脱那样的兴奋之情。
不对,我应该多少明白原因。
那场午后雷阵雨以来,我就拖着一团难耐的郁闷。
「……身体不舒服吗?」
东加没说什么,但今早永远担心地看着我的脸如此问我。既然连她都看得出来,那就代表我的脸色真的很难看。
「嗯,平常不习惯看书看得这么凶嘛。」
我只好苦笑着这么回答她,不过……
「呼……」
当我在几乎麻痹心神的无力感中踏出步伐时——
「很少看你这样子耶,正午。」
我不禁朝背后传来的沉稳声音回头一看。
「野岛!」我轻声惊呼。
才刚考完,他就已换上练跑服装,晒得黝黑的手脚从红短裤和白衬衫下向外伸展。他的每一块肌肉仿佛都充满了能量,线条如战斗机般锐利。
我赞叹地打量着他。比起中学时代,现在的体格真是壮得惊人。
糟糕。
我竟然看一个男的看成这样。
他似乎察觉了我的异状,微笑着说:
「……你怎么在叹气啊?怎么了吗?」
「没事啦,只是看书看得有点烦而已。啊~累死我了!」
我略微做作地遮着嘴打了个大呵欠,不知野岛是否接纳了我的说法,点点头后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来。
「这样啊……」
他在考试方面应该完全没问题吧,好歹他也是校内知名的少数文武全才之一。
全学年成绩名列前矛,社团成绩也有高中联赛水准,再加上他那张帅脸,爱慕他的女孩自然不少。
只是他好像真的很不善于那方面的事。野岛蹲了下来,一面绑着运动鞋鞋带一面问:
「正午,我之前问过你了吧?」
「嗯?」
「你真的已经不跑了吗?」
我迟疑了片刻,之后笑着回答:
「是啊。」
对这问题,我的心境出奇地坦然。
「我已经不跑了。」
那天,当我见到你的跑姿那瞬间,我就如此决定了。
「……」
野岛再度站直,轻扭脚踝之余看着我。
「……」
「……」
我仍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凝视着野岛的双眼,而野岛也回望着我。
「这样啊,好可惜哦。」他给了我无上的赞美。
光是这一句话,就使我有种中学时的努力全有了报偿的感觉,全身逐渐发烫。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笑着回了声「谢谢」。
「改天见。」
野岛有些害羞地说道,并穿过我身旁、走向操场。我想,我和野岛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词,也不需要安慰和友情游戏。只需要一个人留在跑道上、一个人离开,如此而已。
「喂。」
这时,一个天启般的问题浮上我心,使我忍不住喊住野岛的背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问。
但是日后想想,我才明白那是个只有野岛才能回答的问题。
那个问题,就像是一道驱散我心头迷雾的曙光。
「——」
「那是当然的啊?」
野岛苦笑着回答我那由某种角度看来极为愚蠢的问题。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啊?」野岛反问。
野岛的答案似乎让我微微一颤。
因为我找到了能献给春香的答案。
某种情绪回到了我的体内,让我不断地对自己点头。老实说,我不知道这答案有没有效,即便是身为高中生的我,也知道那并不是对任何人都适用。
但是,我还是很想试它一试。
「你真奇怪……怎么又突然那么有精神啦?」
野岛突然笑了,我也笑了。
这几天来我自以为刺眼的夏日阳光,原来是如此地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