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喧闹的叫声吵得让人受不了。
晨间新闻的气象姐姐穿着短袖套装,一脸开心地说今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哎呀呀哎呀呀~全日本列岛哎呀呀哎呀呀~
「把Y代入X中……原来如此,然后再加上Z……喔喔喔……我完全搞不懂呢。不过我倒是有个提议,变态王子请听听看。」
「要用这些讲义开一场纸飞机大会吗?好啊,让纸飞机飞得又高又远,可是我的拿手好戏之一唷。」
「你认真一点听我说!背面的问题全由我负责,你就负责解开正面这几题怎么样?就是所谓的分工合作啦。」
「以戳太来说,这真是个好点子耶,除了这几张讲义的背面并没有半个问题之外。」
啊啊,真想现在立刻冲出校园,回到我那开了冷气的舒适家里。
我们的高中在期末考之后原本该有几天考试假,紧接着就是能放松身心悠哉享受的漫长暑假。但此刻我却得和戳太被困在这间热得要命的教室里,桌子并着桌子一起补习数学。
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
「在考试假的期间,有认真念书的好学生就有放假的权利,这可不是家庭餐厅的免费餐饮券。在享受权利之前,应该要先尽自己的义务吧,你们这两个笨蛋。」
都是因为我们收到了以上这一段蛮横到如果因此发动革命也情有可原的残忍通告的关系。
高唱着造反有理来到学校后,没有半个人的教室里,只有几份讲义沉默地躺在讲桌上。就算不是形同免费餐饮券的休假日,这似乎也会是场自助式的补习啊。
「又不是地球的南北等级差异,这么一丁点的不平等应该不为过吧?变态王子不是还在高歌春天来了吗?」
「春天早就结束了啦,我现在可是无边无际的梅雨心情啊。」
「啧啧啧,我才不会被你骗了咧,想装傻的话就到此为止吧。你不是和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的漂亮女生全勾搭上了,还跟她们来了场火热的约会,这可是我亲耳听来的目击情报喔。」
「……我终于知道传言游戏的存在价值了。」
「为什么为什么嘛,你可别想顾左右而言他喔,就是因为所有的好处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害其他男人只能可怜兮兮地眼巴巴望着,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关系吗?总觉得今天的戳太特别缠人啊。我的侧腹还遭到他的铅笔百连发突击。
「我本来还以为我们是那种不管哪一方面都很类似的朋友呢……不知不觉间你竟然已经走得那么远了,筒隐姐妹加上小豆梓,就连阿拉伯的王族都会流泪羡慕你的后宫阵容啊。你这个家伙,到底是使出了怎样的心机手段啊?」
「戳太,你不是已经舍弃烦恼了吗?」
「喔唷,这跟那个可是不一样的。让人羡慕的事就是让人羡慕啊。你一次就把梵谷、米勒跟莫内的名画装饰在自己的屋内,我当然会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如果对方是幅画的话就好办了……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筒隐姐妹?戳太也知道钢铁之王有个妹妹吗?」
「当然知道啊!不过我也只有远远看过而已啦,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啊,就算是傻子也会注意到吧。」
「……说的也是。明明一天到晚混在一起,却连这种事都没注意到,就表示他根本没有好好地看过对方,简直是比傻子还要糟糕的超级大白痴啊。从小地方就可以猜出大概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叹息逸出嘴角。讲义表面的数学算式在眼前跳跃着,但空白处我却连一个数字也没填进去。我的手根本动也不能动。
闹区一别已经过了三天。不管是筒隐、还是小豆梓,我完全没和她们取得联络。
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还不知道要跟她们说什么才好。
小豆梓不是一幅风景画,也不是什么纯真无邪的妖精,她只是一个女孩子。
就跟筒隐一样,小豆梓也拥有感情,比起表现出来的,存在在她心里的各种情戚更像漩涡般旋绕翻腾着。而我却连这种再基本不过的事也没试着去理解。
她是我想夺回表面功夫的对象,而我却只看见游戏里会出现的表面数值。满脑子想的只有要怎么让她恢复平民老百姓的身分、或是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心甘情愿放弃表面功夫,从来没去想过那些真正重要的事。
比如说,被约会对象欺骗的女孩子会有怎样的心情。
「我一点都不在意。」小豆梓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并不是真的,言语在这种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
被饲主丢弃的小狗一定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真搞不懂到底谁才是宠物。
她会那么坚决地表现出拒绝的态度——答案就是那两个女的所说的话吧。关于转学怎样怎样的、关于朋友怎样怎样的。我想,应该就是她口中说的「那种事」了吧。
我真的不愿意去深思那种问题。我只想要深思女孩子的泳装问题。像是体操裤啦、或是裙底的秘密之类的,我只想要深思那种事,自由自在过得开开心心的。
但,愈不想去深思,小豆梓愈是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结果在补习期间我根本什么正事都没做。
马上就到中午了,得把这张空白的讲义交给老师才行。
「唉……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能老实说啰。因为我都跷课,所以问题全都解不出来。没办法激发学生努力向上的斗志,你这个当老师的真是差劲透顶了——这么说如何?」
「啊,啊啊,你是在说那个啊。嗯,就这么说吧……」
「哪能真的说啊!……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喔。喂,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
「与其说是烦恼,应该说不晓得为什么烦恼而觉得烦恼啊。」
「说什么东西啊你?」
戳太头上冒出不解的问号。言语真是太不自由了,就连想传达情报都没办法好好地将其言语化——这是哪个家伙说过的帅气台词啊?
穿过回廊,我和戳太并肩往数学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长得跟大胡子不倒翁没两样的数学老师在确认来者是我和戳太之后,似觉有异地歪了好几次头。
「搞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而已吗?」
「从开始到最后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独处,真是讨厌死了。在这么炎热的夏季里,我居然得和这家伙凑在一起,花大把大把的时间挥汗讨论跟地球有关的贫瘠问题云云,老师为什么这么问呢?」
「脑子要是撞到了就快点去保健室躺着啦。话说回来,小豆真的缺席了啊……」
他刚才说什么?
突然窜入耳中的单字撞击着我的胸口。
「老师,你说的小豆,是指小豆梓吗?」
「嗯?是啊,就是说她。因为她只考了二十几分,我才要求她一起参加补习,没想到她连来都没来,给人的观感实在不是很好啊。」
「哈哈哈,没想到小豆同学的头脑也很那个嘛,真教人意外耶。」
「你们两个考得比她还差吧,大笨蛋。」
大胡子不倒翁往我们头上各敲了一记的同时,戳太也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手掌,以眼神向我打了个暗号。
「不如就由我们帮忙把讲义送到小豆同学家,顺便帮老师带句话给她吧!」
「啊啊?不用了啦,那个……」
「请您尽管放心!其实这个男人跟小豆同学的关系还挺亲密的,甚至还知道小豆同学住在哪里呢。」
喂喂喂,你这家伙到底在胡詻什么啊。我抬起手肘警告性地顶了顶戳太。
—用不着跟我道谢了啦,如果能解决你心里的烦恼,这点区区小事根本不足挂齿嘛。
戳太压低声音附在我耳边这么回应道。这小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
「最近的高中生手脚还真快啊,为什么我就找不到愿意跟我发展出亲密关系的女孩子呢?有够让人不爽的,我把讲义放在讲桌上了,你就把那个送去给小豆梓吧。」
大胡子不倒翁毫不客气地要我们帮忙跑腿,说完才看了眼我递上去的讲义试卷。
「这是什么鬼东西!你只在上面写了名字,该不会是想这样交卷吧?」
「因为老师太差劲了,所以我们都不会写……戳太是这么说的。」
「呜喔喔喔喔!你还真的给我讲出来了!」
「……你们明天也得给我来学校补习,记得把小豆一起带过来。」
大胡子不倒翁露出相当不悦的表情下达了指令。
是啦,的确是这样没错。
当初为了进行小豆梓的身家大调查,我确实知道小豆梓住在哪里。
「你可别太小看我了,阻碍别人恋爱的家伙可是会被马踢的呢,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吧!」
什么恋爱啊,我跟小豆梓之间应该不是那种喜不喜欢的关系吧。和会错意的戳太告别后,我直接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乖乖把讲义送去给小豆梓好像就顺了戳太的意,想想还挺教人不爽的,但不得不承认,或多或少我也有点想去看看她目前的情况啦。无关表面功夫,而是再真诚不过的念头。
坐上摇摇晃晃的电车过了几站,放眼望去是近郊一大片林立的公寓住宅。
受到盛夏炽烈太阳无情照耀…略显焦灼的公寓住宅四楼,403号室门口挂着写有「小豆」两个字的门牌。按响门钤后,曾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随着开门声同时传来。
「啊,您好,我名叫横寺,跟小豆梓同学是同一间学校的学生。」
「哎呀哎呀,是打过电话的那个吧,你真的来了啊。来来来,快请进屋来。」
小豆妈妈比小豆梓的身高要矮一些,但给人的印象倒是比小豆梓亲切许多。就算说她是年纪大了一点的姐姐也不会有人怀疑吧。她站在玄关窥探似地觎着我的脸孔。
「果然啊,嗯嗯,就跟小梓说的一样呢,眼睛周围的部分真的很像小狗呢……」
「咦!」
「哎呀哎呀,没什么啦,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外表看起来很年轻,所以心情也保持得很年轻吗?还是因为心情很年轻,才影响了外表呢?小豆妈妈小跑步走在前方领我到客厅。
这是间光线明亮且相当整洁的屋子。靠墙那一面设置了一口水槽。光看就可以察觉出饲主满满的爱心,水槽里注入半满的清水,虽然装饰着造型小石头、炼瓦块和水草,却没有看到半条鱼在里头优游。
「哎呀,怎么了吗?」
注意到我迷惘的视线,小豆妈妈摆出跟女儿如出一辙的动作微歪着头询问道。
「啊,那个……我是有两个问题……」
「哎呀哎呀,如果是我答得出来的问题,你想问什么都行唷。」
「那——首先,那是什么东西啊?」
小豆妈妈的怀里抱着一条裹成一团的毛毯,一张小小的脸蛋从毛毯里探了出来。
「这是绿龟,你可以叫它维多,我女儿最喜欢它这张脸了,不过这孩子很怕冷,所以得像这样帮它取暖才行呀。」
它大概就是空置在那边的水槽真正的主人吧。巴掌大的维多一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只得花许多时间慢慢伸长脖子,但立刻又缩回毛毯里。
「……我想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屋子里弄得这么寒冷啊?」
小豆家的气温低到让人无法想像现在仍是炎热的盛夏。当小豆妈妈领我到沙发坐下时,我身上的热汗都已经风干了。
「不好意思,我在想是不是你们家的冷气开太强了呢?」
「啊啊,真是对不起。为了让因感冒而发烧的热度降下来,我才想应该要把室温设定低一点的嘛。」
「这么做应该会造成反效果吧……」
「哎呀,为什么呢?」
小豆妈妈露出一脸疑惑,手里还拿了颗苹果帮我切成兔子形状。有用寒冷治感冒的疗法吗?见我沉默不语,小豆妈妈顿时绽开了笑容。
「哎呀哎呀,我差点忘了。比起跟我聊天,你更想和小梓说说话吧。」
「咦,不是啦,我并没有……」
「没关系的。我常听小梓提起呢,有个像小狗一样的男生动不动就对她发动热情的求爱攻势,老是对着她说喜欢喜欢实在烦死人了,但小梓好像也不是真心讨厌嘛。」
「喜、喜欢?」
我怎么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差点把吃进嘴里的兔子苹果喷了出来,这时候我才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原来小豆梓的表面功夫也发挥在家人身上了。她应该没告诉他们其实是把我当成宠物的事实,而是用喜欢、恋爱关系这种比较浅显易懂的话题轻描淡写地带过。应该是吧。
「可是难得你专程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小梓的病还没痊愈呢。」
小豆妈妈悠然自得地将手中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还没痊愈?这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哎呀,难道你不是来探病的吗?就是感冒嘛,小梓在跟你约完会回来之后就累坏了呀。」
「这样啊……」
「可能是约会的反作用吧。打工的地方已经请了长假、也没有念书准备考试,她一直很期待与你的那场约会呢。」
客厅的白色墙壁上挂着月历。我们约会的那一天,被她用红笔特地标记起来了。
「那孩子在之前的学校发生过很多事,所以才会那么开心吧。她的个性很不坦率,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少困扰,不过她其实很单纯的,可以请你用温暖的心和她交个朋友吗?」
小豆妈妈像个孩子般耸了耸肩。
「哎呀,话说回来,如果你不是来探病的,那是为什么跑到我们家来呢?难道真的是为了我?哎呀哎呀,这可不行唷,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呀……」
「不、不是的!那个,我是帮忙送讲义来给她的啦!」
「讲义?奇怪,学校不是已经开始放假了吗?」
小豆妈妈这次又不解地歪了歪头。在我做出回答之前,她已经想通似地敲响了手指。
「哎呀哎呀,说的也是。你就是想和小梓说说话嘛,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太迟钝了。都已经不用上课了还用讲义什么的当藉口,呵呵呵……你还真是可爱耶。」
「不、不是啦—真的是老师拜托我的嘛!」
「没关系啦,你真的好像小狗喔,我带你到小梓的房门口吧,虽然不晓得她会不会打开门让你进去,可是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她一定马上就能恢复精神了。」
我被小豆妈妈推着往前走,从客厅来到了长廊。一路走到底后,「你们慢慢聊。」小豆妈妈对我眨了眨眼,随后便关上客厅的门。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戳太也是,小豆妈妈也是,我又被误会了。就算失去了表面功夫,人类果然还是没那么容易改变啊——这种想法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眼前的门扉挂着写上「小梓」名字的牌子,已经从里头上锁了。冰凉的冷气从客厅那头飘来,灯泡可能坏了吧,周围显得相当昏暗。
好了,该跟她说什么才好呢?
我迷惘地环视四周,有一只几乎要与这片黑暗同化的偌大书柜,排列整齐的书侧标上分别是「魔法水果篮」「米鼠人」「卡美拉公主」「小狮王」「寄生犬」……等等,几乎全是动物漫画嘛。
不过其中倒是有一套怪怪的漫画。就在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后——
「……你来做什么?」
门的那头倒是先出声了,听起来她就在我的附近,说不定她一直站在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呢。不是说感冒了吗,想不到还是那么具有攻击性啊。
可是她的声音并不如平时那样充满力道,而是像连续哭了三天三夜,连眼泪都干涸后的暗哑低沉。
「啊,那个……听说你感冒了?没事吧?我帮你送讲义过来了。」
「你骗人。」
「我、我没有骗人啦!是补习的数学讲义啊,昨天老师应该有传简讯告诉你吧?」
「你骗人。」
「……我是说真的啦。」
「你骗人。」
她也太顽固了吧,居然这么怀疑我。
我把可视为证据的数学讲义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你看看这个嘛,上面还有大胡子不倒翁的签名对吧?因为我也被迫参加补习,大胡子不倒翁才叫我把讲义送来给你的嘛。」
「……如果,这是真的话……」
我听见门板那头有很细微的抽搭声。
「你一定已经跟大家说了吧。你一定会告诉大家:『小豆梓是个得参加数学补习的大笨蛋呢!』对吧?你以为我是因为谁的关系才没用功念书的啊……不对,原来是这样啊。你一开始会找我出去约会,就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没办法用功读书对吧!」
「嘎、嘎啊?」
「让我考了满江红后,你就可以跟大家一起嘲笑我,『你们看,那家伙的脑袋就跟黑猩猩的婴儿没两样嘛!』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你会那么晚才联络我约会的时间地点,也是为了让我每晚睡不安稳的关系,我那时还觉得奇怪呢。」
「……那个,小豆梓?」
这个女生到底在说什么叫?她完全不把我的呼唤当一回事,又接着自言自语。
「我全都看穿了啦。我不是被你骗了,是故意被你骗的,是我故意陪你出去的。因为我又不是笨蛋,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啦。要假装被你们这种人耍着玩还真是累人呀……」
又是吸鼻水的声音。爸爸,怎么办啊?这种感觉真是太令人不愉快了。不是因为冷气太强的关系喔,而是这一带就像发生妖怪大乱斗,整个都腐败崩坍了啊!
….我很想说点笑话来缓和此时的气氛,可是我的嘴巴依然无法吐出什么像样的台词,连我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无论如何,在某种层面上,我的确是骗了她没错。
「这该怎么说呢,呃……你真的误会我了啦。」
「没有什么误会还互惠的。是我主动拒绝你们这些人靠近的,我们可以处于对等的立场,但绝不可能变成朋友。哼哼哼,不是你们拒绝我,而是我刻意和你们保持距离才对……」
像是场愈下愈让人感到忧郁的绵绵阴雨,小豆梓不断吐出充满负面情绪的言词。原本该是以表面功夫当作蕊心支撑着自己的大波斯菊已不见踪影,却用更冷硬的台词来补足自己脆弱易碎的心。
学年第一的美少女,又是千金大小姐,但她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小姐,而是个容易自爆、然后又常常恼羞成怒的女孩。那样的小豆梓跑到哪里去了?门板那头的她简直像是另一个人啊。
「你、你听我说!」
「……什么啦。」
「不是啦,就那个……」
张口出声是很容易,但我却不晓得该怎么接下去才好。
别说这种蠢话了,快打起精神来呀,就像之前一样跟我们当好朋友嘛。
就这样越来越消沉也好,我只希望你能早点把我的表面功夫还来。
究竟哪句话才是正确解答?我该对小豆梓说什么才好?我到底想传达怎么样的讯息给她呢?
「……哼,你走远一点啦,我不是叫你别再跟我扯上关系了吗?」
在我困惑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时,门板的另一头传来软弱的拍打声,之后不管我说了些什么,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了。
回到跟寒冬没两样的客厅,我说:「我先告辞了。」小豆妈妈依然悠哉地拿苹果喂食维多。被当成点心的苹果该不会是小狗和绿龟的共用饵食吧?不对,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啦。
「哎呀哎呀,已经谈完了吗?你可以在我们家待晚一点的嘛,小梓的病有好一点吗?」
「……我不知道。」
「哎呀呀,说的也是。要是你只来一个小时就能治好她的感冒,那可算得上是超越爱的奇迹了呢。」
「哈哈……」
「哎呀,不过我还是挺期待的唷?如果是你,说不定真的能撬开天照大神躲藏的天岩洞窟(注15)呢。」
小豆妈妈的声调沉了些,用难以发觉的方式悄悄蹙起眉头。
「自从小梓说她感冒了之后,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根本不晓得她现在的状况到底怎么样了,真是伤脑筋啊。」
「她应该是不想让您担心吧,而且她的自尊又那么高……」
「是这样吗……那孩子要是肯偶尔依赖我一下就好了。」
开朗的小豆妈妈与那条阴暗的走廊所呈现的氛围完全成反比。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们才没有被对方给侵蚀,却也没办法互相干涉。
送我到玄关后,小豆妈妈朝我低头致谢。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觉得小梓能转学到现在的学校真是太好了。虽然是假日,但连着好几天都有人来探望她,这在之前的学校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呢。」
「这没什么啦……等等,您说连续好几天是……?」
「是啊,昨天跟前天都有一个女孩子来找小梓呢。哎呀哎呀,她是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的姓挺特别的……是个看起来很小很小、又酷又可爱的女孩子喔。」
(注15 天照大神躲起来让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日本神话故事。)
「您说的该不会是筒隐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希望你也别被小梓的态度吓到了,要再来找她玩喔。」
小豆妈妈朝我挥了挥手,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公寓的阶梯。与小豆家发了疯似的强烈冷气团成反比,夏日艳阳依然高挂在半空,我的背部也立刻渗出一层薄汗。
从一早开始,我就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事情,想了太多搞到我头都痛了。
在这种时候,真希望有谁能帮帮我。那个谁——就是看起来很小很小、又酷又可爱,总是睁着一双冷然的眼瞳,会替我把复杂难解的情况整理出头绪来的女孩子。
好想跟筒隐见个面喔。
*
一本杉之丘染上一片温暖的橘黄色调。在白日与夜晚的夹缝之间,微风轻轻吹拂着。
我心想,来到这里应该就能见到她了。没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只是这么猜测罢了,但我相信这样的猜测一定会成真。
我有很多事都搞不懂,但只有关于筒隐的部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我就是懂她。就像那晚一样,也许她又想独自一人散散步了也说不定。
所以当我在荒野小径发现那抹娇小羸弱的身影时,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我用力朝她挥了挥手。「呀呵!」
「……呀呵,要不要来一颗呢?」
筒隐怀里抱了个纸袋,里头装着肉包子。
懒散地坐在老杉树的树根旁,我朝她伸出手。筒隐跟着坐到我身边,从袋子里拿出三颗肉包子。她先把一颗交到我的手上,包装纸还残留些许温度。
接着把另一颗放在自己身旁,最后一颗则摆在木雕猫像的脚边当作祭品。我们两人一起朝猫像默默参拜。
「……不笑猫,威力越来越强大了耶。」
「就是说啊,附近的小孩也都觉得它越来越恐怖了。」
于是乎,我们自然而然地凝视着眼前的木雕猫像。今天的它顶着一张哭脸。我不晓得真正的猫到底会不会哭,但猫像就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木刻的眼瞳水汪汪的、嘴巴张得开开的,连表情都扭曲了。今天的它看起来是如此绝望,且依然让人感到思心。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呢?」
「我不知道,猫神像也会有喜怒哀乐之类的感情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相信这尊猫像应该是有灵魂的吧。」
木雕猫像具有神力的传言已经在这附近流传开了。它会取走你不需要的东西,有着肉包子外型的巨大猫神。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它的表情还会不停变化,这也更增添了谣言的真实性。小孩子的游乐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神圣的庙社了。
木雕猫像的脚边搁置了许许多多的供品。从旧衣服、没什么价值可言的小东西,到花束跟打柏青哥赢来的奖品都有。愿望成真时,献上的供品应该会随之消失才对,这些留在猫像脚边的供品是因为那些人祈祷得不够真心吗?或是事后又献上的感谢礼品呢?
「……灵魂就算了,扯到神佛论的话,我实在很难信服。」
筒隐面无表情地盯着夺走自己表情的猫像。摇了摇头,低头啄食起手里的肉包。
我也陪她一起吃吧。张嘴咬了一口,鲜美的肉汁随即充满整个口腔。
「学长,你今天怎么了吗?」
「啊呼……那个,是有点事想找你商量啦……咦?你已经吃完了吗?」
「还没吃完啊。」
筒隐手中的肉包消失了。像只小仓鼠般塞得鼓鼓的两颊不断蠕动着,哇啊,她的脸皮也太有弹性了吧居然可以拉那么长,从喉间发出咕噜一声后,肉包瞬间消失的魔术也宣告完成。接着她又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拿起前不久才献给猫像的那颗肉包放进嘴里。这个看似娇小的食欲魔神,大概打一开始就打算一个人独吞两颗肉包吧。
「要商量事情吗?……是关于小豆学姐的事?」
「你还真是清楚耶。」
「学长的事,我大概都能猜出个几分啦。」
「这、这样啊,那从筒隐唇边溢出的肉汁沾湿了嘴唇,让你看起来油油亮亮的好鲜嫩可口,我内心的这种想法也被你看透了吗?」
「……你这个变态。」
接着是一声叹息。筒隐拿出手帕把肉汁擦干净了,真是可惜。
「哈哈……嗯,不过你看起来还挺有精神的,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的。」
「那钢铁之……你、你跟你姐姐之间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善吗?」
「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再也不会改变了。比起这个,关于小豆学姐的事,你是在迷惘什么呢?」
筒隐精明地听出我只提了一半的疑问。但一聊到钢铁之王的话题,她的意志似乎相当坚决,说不退让就不退让呢。手指卷起像条小尾巴的头发玩弄着,筒隐拒绝我再继续深入追究。
在经历了小豆家冷过头的室温侵袭后,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探究其他问题了。
「……筒隐也有去小豆梓家拜访吧?」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小豆学姐,那天的事不是学长的错,原因是出在我姐姐身上,可是……」
筒隐说到一半就沉默了,想必她也没办法好好地把心里的话传达出去吧。
「我也没能成功呢。因为小豆梓说的没错,我的确实不是单纯地想跟她约会,是为了从她身上拿回属于我的表面功夫才刻意去接近她的。到了现在我还是希望她能把表面功夫还给我。如果她继续这么消沉下去,也许再过不久就会主动舍弃表面功夫了吧,我心里或多或少也抱着这样的期待……但是……」
「但是这么一来,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唔——大、大概是这样吧。在说到喜不喜欢或讨不讨厌小豆梓之前,我根本搞不清楚她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表面话,也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如果小豆梓不是飞机场,而是个巨乳女孩的话,我一定会二话不说站在小豆梓那一边帮她加油打气的嘛!
黄昏暮色下的杉树剪影拖得又长又直,彷佛将整座丘陵划分成两半。在我看来就像贫乳派与巨乳派的势力之争,开玩笑的啦。
我茫然地眺望着,边思索边喃喃自语,这时筒隐突然用力咳了一声。
「学长,会以对方的胸部大小来改变做法,这是变态才会有的行为喔。」
「咦?……咦,你听到了吗?」
「你都说出来了。」
「啧,不是啦,这该说是我的真心话吗……嗯,是真心话没错啦,可是我觉得很困扰也是真的啊……」
「我才觉得困扰呢,学长应该要学着去了解女人心啦。」
被她那冷漠无情的目光射在身上真的好痛喔。我把吃了几口的肉包递了出去,希望能让她的心情好转一点。
面无表情的小猫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留下我齿印的肉包子,从鼻间喷出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品尝起我献上的供品,之后才又缓缓地开口出声。
「虽然学长说搞不清楚哪些是真心话哪些又是表面话,但真的有必要去区别真心话与表面话吗?」
「可是,如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做的话,就没办法采取正确的行动不是吗?就像在出租店借DVD时,屈于表面功夫借的当红欧美电影底下偷偷挟着出自真心想借的色色影片,根本只能算是用来伪装的假象嘛。」
「我不是在跟你说那个,请不要要求我对你的变态行径产生共鸣好吗?」
「对不起嘛……」
「……真拿你没办法。听好了,我觉得学长就是把真心话跟表面功夫想得太复杂了。」
筒隐低着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接着说。
「学长拉里拉杂的说了一大堆,其实那也不是你真正的想法不是吗?人类的心情在某些时候也是无法完全分割开来的,当真心话和表面功夫全都混在一起时,就只需要照着自己的说法去行动就行了吧。」
「说出口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啊,而且愈是在重要的时候,就愈不晓得到底什么才是该说的话,言语根本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要是照着自己的说法付诸行动,到头来还是后悔的话……」
「『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开始就考虑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从这么复杂的角度去切入也无济于事吧。我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表面话。学长和小豆学姐之间说不定真的会演变成后悔不已却也无法挽救的状况,但我还是选择说出来。看不见真心的我——能够靠言语沟通的人类,就算说的话里参杂了真实以外的情绪,我们也只能照着这种方式,依自己的步调一步步慢慢前进不是吗?」
「唔——……就是所谓的勇往直前啰。」
「是撞得头破血流之前先出声才对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筒隐仍执拗地确认着胸前的状况。我实在搞不懂她到底在做什么,但这种时候不要乱说话才是所谓的明哲保身吧。
不管怎么样都好,把话说出来吧。要是连说都没说,就什么也无法开始了。
换句话说,就算萤幕里的女演员用异国的语言大喊:「Oh, yes! Yeees!」这种没意义的台词还是能让观众感到兴奋,更不用说讲日文还能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在情感上的接受度也更高。筒隐想蜕的应该说是这个吧。
「……你又在想什么变态的事了吗?」
筒隐又对我戚到无可奈何了,我感觉得出来。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从学长的表情、还有声音语气都能感觉得出来啊。这还真是强大的武器啊。」
「这样啊……真让人不好意思耶。」
「我并不是在夸奖你好吗?」
筒隐虽然面无表情,还是可以感觉得出她不悦的情绪。像是她的眉毛正微妙地时上时下挑动,又或是抿着嘴角的力道,从她的五官反应都可以一片一片地推敲拼凑出来。当然跟木雕猫像那种明显的喜怒哀乐反应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就是了。
「筒隐啊,最近我也有50%的机率可以正确地猜出你的情绪反应呢。等我的解读能力再继续成长下去,想当个命中率高达八成的打者也不是问题喔。」
「就是说啊,从现在开始我也还会再继续成长的嘛……」
像给自己打气般,筒隐的手又在胸前啪啪啪啪地拍个不停。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对话好像有点衔接不上,不过就先别管这么多了。真心和表面功夫都被夺走的天涯沦落人居然能交流到这种程度,稍微自满一下应该没有关系吧。
—正因为如此,两个表面功夫都比别人了得的家伙,当然更不可能无法沟通啊。
这种说法或许稍嫌强词夺理了些,但我还是愿意这么相信。
和筒隐分别之后,我立刻传了封简讯给戳太。
「我要跷掉明天的补习,小豆梓也不会去了,就麻烦你帮忙跟大胡子不倒翁打声招呼啰。」
「喔唷,我明白了。补习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把该做的事好好完成吧!」
戳太也立刻回传了讯息。
真是我的好朋友。谢谢你了,戳太。虽然不晓得他在大胡子不倒翁面前会怎么替我们开脱,不过下次可得请他喝杯柳橙汁才行。
我随便往某个方位向戳太行礼致谢,我一定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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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游乐场里的夹娃娃机的一点小常识。
当投入一定程度以上的金额却还是抓不到想要的那个东西时—
「人家已经花了好几千块,还是抓不到那个~人家真的好想要喔~」
只要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店员这么哀求,有时店员就会从玻璃箱里把商品拿出来直接送给你。
但是,如果不是带着两个可爱的女生或有个身材丰满又充满魅力的大姐姐助阵的话,店员可是会「啧!」的一声冷冷拒绝你的唷!
「简而言之,这种好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戳太在简讯里是这么说的。
不过常识这种东西每天都在改变嘛。我跑到之前那间电动游乐场跟店员这么要求后,对方二话不说就直接把玻璃箱里的娃娃拿出来给我了。这跟店员正好是我们上次遇到的那两个女工读生啦、或是说起话来黏糊成一团的语尾受到矫正啦、抑或是对金属制——特别是钢铁类的物体有着异常忠诚的态度之类的……应该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我也和她们稍微聊了一些小豆梓的事。
就是经常有所耳闻的那些故事情节。长得很可爱的女生受到男孩子们的欢迎,莫名其妙地在班上也显得特别鹤立鸡群。就男生看来,是个可以稍微戏弄欺负一下的女孩子;但看在女生眼中,却认为她是在向男生献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沦为被欺负的对象了。
「可、可是,我们是真的想跟她当好朋友的啊—」
「虽然是有开了她一点玩笑啦,但我真的觉得我们是朋友嘛——」
但在即将举办校外教学之际,她们突然起了坏心眼想对小豆梓恶作剧。她们告诉当天请假没去上学的小豆梓:「校外教学要去北海道,而且要直接在当地集合喔。」心想着应该能和她们分在同一组吧,小豆梓二话不说毅然决定参加这趟教学行程,最后却在北国的机场独自一人孤伶伶地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同学们。其实真正的校外教学地点是在冲绳。
「因为她说过喜欢北狐(注16)嘛,我们就想,如果告诉小豆子校外教学要去北海道的话,她说不定也会一起来啊——」
「要是在羽田机场时谎言就被拆穿该有多好,谁想得到她居然会搭上比集合时间早两小时飞的那班飞机嘛——」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啦。如果她转学的原因是出在我们身上,我们也想跟她道歉啊——」
小豆梓过去的朋友这么解释道。
这么说起来,对人家恶作剧的家伙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吧。这下我总算明白了。
不过这些话你们应该直接告诉本人吧,真是有够混蛋的。
隔天早上九点。
昨天才来过今天又跑来,不晓得人家会怎么想,但小豆妈妈还是很开心地接待我进到屋内。裹在毛毯里的绿龟维多,今天也被她抱在怀里。
「哎呀哎呀,欢迎你来啊。喝牛奶可以吧?要吃肉还是吃鱼呢?」
「嘿?呃,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那得给有礼貌的小狗狗一点奖励才可以啰,吃饼干应该可以吧?」
「啊,那就……」
(注16 分部在北海道和库页岛的北方狐狸。)
在依然与寒冬温度没两样的客厅里接过小豆妈妈给我的饼干,小豆妈妈微微笑着看我把饼干吃下肚,感觉好像宠物被喂食一样。
之后我们也聊了一些关于小豆梓的事。她在之前的学校发生过的事、现在的学校的事、长廊的书柜上摆的漫画之类的,聊了很多很多。
「谢谢招待。对了,小豆同学今天还是……?」
「是啊,她还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来北风与太阳进行得并不顺利啊。」
「北风与太阳?是伊索寓言吗?」
「哎呀哎呀,你说呢。」
小豆妈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边,像是在说「这是秘密唷」。这间屋子今天还是冷过头了,我要是这个家里的宠物,一定不想老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吧。
我往长廊那头瞥了一眼。紧闭的空间依然顽强地贯彻着沉默,她正盖着毛毯忍受寒冷吗?真是的,都搞不懂她到底是太过坚强还是脆弱过头了。
「可以把小豆同学借给我一下吗?」
「哎呀哎呀,真是只积极的小狗啊,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转眼间,我们已经达成借贷契约。
来到长廊,我在厚重的书柜前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小豆梓的房门。
「……回去啦,你到底要我说几次啊。」
嘶哑的声音立刻传来了回应。就跟昨天一样,她或许又贴在门板上偷听门外的动静了。高高耸立在我与小豆梓之间的,是一扇上了锁的木制房门。
「我怎么能这样回去。」
「……你在说什么啊,如果我就这样原谅你们了,那我又会一个人孤伶伶地被留下来等待了。我再也不会被你们骗了。哼——我是绝对不会开门……?等等,你在做什么啊!」
「唔,我在试着开门啊。」
「你、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啊?」
国营住宅的房间门锁并不牢实。不管有没有上锁,只要把硬币塞进锁孔中左右转一转,马上就能打开从内侧上锁的房门了。
我一鼓作气拉开房门。抓着内侧的门把,身穿轻轻软软粉红色睡衣的小豆梓因反作用力跌到长廊地板上。
「早安啊,小豆梓。」
「哇啊,你、什……你做什么啦……!」
小豆梓像条红色小金鱼般张阖着嘴,眼睛有些肿胀。栗色的长发看不出平时蓬松柔软的模样,而是毛毛躁躁的卷成一团,看来她的睡相还是一样糟糕嘛。从桃红色睡衣松松的襟口处可以窥见她的锁骨凹槽。嗯——真是美好。
「好,我们出门吧。」
「什么啊!要去哪里?现在是怎样啊?」
看来她才刚起床,混乱的头脑还搞不清楚状况嘛。小豆梓用力甩了甩头。如同她脖子上那条柔软的颈链,此刻的小豆梓就像是只讨厌散步的小狗狗。
「因为你不肯自己动,所以就由我来带你走出去呀。」
「哇、哇啊啊啊啊!妈妈——妈妈!变态又要对我施暴了啦——!」
「我才不会对你施暴呢!只是要带你出去走走而已啦!」
我只是有点强势地想把她背起来而已,说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话说回来,「又要」是什么意思啊?
我把仍不断抵抗的双脚挟在身体两侧站起身。她刚起床使不出太多力气这一点让我轻松不少,但如果不好好搂住我的脖子,实在很难背啊。顺带一提,你的妈妈正忙着把维多放回水槽里,把冷气设回原本的正常温度啦。
「放开我、放开我啦!我怎么可能出去嘛!」
「老是这样躲在家里,正常人都会变成废物啦!你已经很久没晒到太阳了吧,趁着还年轻就应该多运动啊。」
「不是这种问题啦!我还穿着睡衣耶!而且也没洗脸!头发还乱七八糟的!这样是要怎么到外面——」
「啊,不好意思,我们太吵了。」
走过客厅时,我向小豆妈妈打了声招呼。对方回了我一脸灿笑和万岁手势。遭到背叛的独生女只能发出无助的呻吟声。
「你跟妈妈还挺投缘的嘛……我不会再抵抗了,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至少让我梳个头再换件衣服……」
「不行。你又靠表面功夫扯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就是想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吧。」
「这才不是表面功夫!是我的真心话啦!我穿成这样,要是被其他人看到的话……!」
「小豆梓就只会说些表面话啦。我们出去啰!」
路上小心喔——身后传来小豆妈妈开心的回应声,我背着小豆梓走到公共走廊上。
「呜唔……我不要啦……」
「放心啦,一般人都不会紧盯着不认识的陌生人,况且我也不介意啊。」
「你这个变态,大蠢蛋!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啊……」
小豆梓的声音突然变小了。看来她真的很不愿意被附近的邻居侧目呢,而且还努力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我感觉到她的鼻尖正埋在我的颈窝处,痒痒的。无力的身躯总算愿意乖乖趴在背上,这下我背起来也轻松多了。
「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恶作剧啊……」
「才不是这样呢!」
「不然是报复啰?也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吧……」
可是背上没多久便传来吸鼻子的抽噎声,真是糟糕啊。
又不是要把她带去拍什么野外(裸露)的A片,只是穿着睡衣走出家门,真的有必要显得这么狼狈吗?我虽然很不喜欢看到女孩子哭泣的模样,但如果现在收手,她肯定又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再走出来的。
我在没有其他人的楼梯间一边安慰着小豆梓,一边拿出手机叫了计程车。看来又得花大钱了,筒隐也对我这么说过,但女人心真的很难理解啊。
「我不过是区区一介计程车司机,除了替新的被害者祈祷之外,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啊……」
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辆计程车的司机,他还真是喜欢排演新闻采访对白啊。
坐上车后我才注意到小豆梓并没有穿鞋子,就像从睡床上直接被强行带走、连衣服都没得换的罪犯,有些空虚寂寞的赤裸双脚缩在计程车后座椅垫上,反手抱着自己套在皱巴巴睡衣底下的身体。看起来活像只耳朵和尾巴都垂得低低的无助可怜小狗,唯一显得端正整齐的,只有那条皮制的颈链。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小豆梓,我又不会带你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听起来就像大野狼对小兔子说的台词嘛。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家伙,我绝对不会相信你说的话啦……」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不过至少像个优雅的干金大小姐一样,挺直背脊坐正好吗?」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是这样没错吧?」
小小的脸埋进膝头。或许她已经不想再看到我的脸了,这种发展可不太妙耶。
「对、对了。说到大小姐,我以前也看过卡美拉公主那套漫画喔。用大小姐电浆炮攻击击碎那些卑鄙阴险的坏心眼恶作剧,真是部痛快的孤独动作漫画啊。」
「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个……」
「你家长廊上的书柜里摆了一堆动物漫画,只有一套类型完全不同的混在里面,本来就很显眼啊。你很喜欢对吧?」
「……反正我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嘛,不管我喜欢看哪种类型的漫画都无所谓吧,你不要管我啦……」
小豆梓像要躲进自己的壳里似地越缩越小。真是选错话题了,我的嘴巴却没办法吐出什么像样的话来修正已经失序的轨道。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出我觉得应该说出来的话。
「我就是没办法丢着你不管才会在这里的啊,至少这件事你应该要明白吧!」
「咦……」
「因为我知道小豆梓是个怎么样的女生。你很软弱,动不动就哭,还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为了隐藏起这样的自己,才会把自己投射到卡美拉公主这套漫画上对吧?那套漫画的女主角就是个不会对霸凌低头的高傲大小姐。所以你才会跟她留一样的发型,从早到晚努力打工用赚来的钱装饰自己,假装并不需要情人或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才、才不是呢……我是真的喜欢一个人独处啦。」
「你骗人。」
身为小豆梓的宠物,我比任何人都更贴近她,所以才有自信能看穿小豆梓欺瞒的谎言。
「你……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说这种话!」
「因为你跟我们在一起玩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啊,我从来没在学校里看到你露出那种表情过呢。」
如果游乐场那时绽放出的灿烂笑容是小豆梓的本质,那在学校里的她不过是个虚伪的假象。就像从深夜时段出道的泳装美少女,硬是在黄金时段演出清纯派的角色一样,干么不直接穿着泳装就好啊!
「你假装自己是个高傲的公主,但其实根本就搞错了。明明讨厌一个人独处,却故意在赞美时间设下那么多难以跨越的障碍,向对方要求那些苛刻的条件。」
「……呜唔唔……」
「到头来你还是孤伶伶的一个人,靠着装模作样的高傲大小姐形象不断逞强,你真是个大笨蛋。」
「你、你也用不着说成这样吧!」
小豆梓把眼睛抵在膝上偷偷抹去滑出眼眶的泪水。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一幅随时会号啕大哭的模样。
「要是轻易相信别人,只有被骗的份啦……人类跟维多不一样,大家都很会说谎啊。你根本不了解被霸凌的人是怎么样的心情啦……」
「你现在是要跟变态王子聊霸凌的话题吗!你一定不晓得班上那群女生有多嫌弃我吧?她们还会自动换位子,把我一个人流放到孤岛去耶。我在收期末考的考卷时,她们还用魔术小手夹着考卷拿给我喔!隔了整整四公尺耶!」
「可、可是我是被当成朋友的女生骗,还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等着她们……」
「只是被朋友骗还算好的啦。我一直很期待的身体检查那一天,教务主任居然跟我说『你去数数操场上有多少粒沙子,在没数完之前不准进到学舍来』我整整被隔离了一天耶!」
「这算是你这个变态自作自受吧!」
「没有错,全都是我的错。不过,你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不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吗?一被欺负立刻哭出来,就是引起一连串事件的开端啦。暗恋的相反就是想把你当成玩具玩弄嘛。如果你能换个角度用『算了算了——男生全是长不大的死小鬼——』这样的态度来面对他们的话,就不会在班上引起这么大的注意了嘛。」
「……暗、暗恋?」
犹如毫无防备地吃了敌人一击,小豆梓顿时全身僵直,真的很像被不知从何飞来的子弹贯穿了身体的步兵呢。
「你都没有发现吗?转到我们学校来之后,不是立刻就有男生跟你告白吗?都是因为你用那种诡异的方式跟人家保持距离,最后才会只引来一些怪怪的男生啦。有着亮眼的外表、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再加上赞美时间,你的本质明明就很可爱,干么非要加一堆不需要的属性在自己身上啊!」
「咦……咦?可……?可爱?」
「你所需要的,不是向别人要求什么,而是想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坚强。只要表现出你平常的样子,一定会有正常人喜欢上你的,我也喜欢像个一般人的小豆梓呀。」
「喜欢上我……喜欢……哼、哼哼……」
仍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小豆梓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会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呢?当书店里气质看起来很冷漠疏离的美女店员负责站柜台帮客人结帐时,就是会有一堆变态聚集起来,讨论着「故意买些封面很糟糕的成人杂志跟她玩玩羞耻PLAY吧!」大家应该都能了解这种心态吧?
小豆梓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当我兴高采烈在脑海中想像着快乐的买成人杂志方法时,载着我们奔驰的计程车终于驶达一本杉之丘的山脚下。付完车钱后,我打开车门。
「……我没有穿鞋子。」
「是吗,这么说也对喔。」
「……背我。」
「咦?啊啊,嗯。」
再一次背起小豆梓,这次轻松多了。她乖乖地环着我的脖颈趴了上来,看起来也比在计程车上时有精神多了。真是太好了。一本杉之丘上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兴高采烈散发热度的太阳和闪着泪光的木雕猫像静静地凝视着我们。
背着只穿了一件睡衣的女孩爬上山顶,这其实还挺累人的。不过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提及跟体重有关的话题。就连不懂女人心的我,也知道绝对要遵守这样的铁则。可是啊,如果贴在背上的触感能再柔软丰满一点的话该有多好……抱着这种多想多心酸的想法,我甩甩头告诉自己这跟那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一直想带你到这座山丘来,你有见过不笑猫吗?」
「没有,不过我听过它的传闻……为什么这么问?」
「关于你的表面功夫,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告诉你。那件事只能在这里谈。」
凉风刷过枝叶,发出安静的沙沙声响,有种大地万物也正帮着我下定决心的感觉。我在杉木的树荫底下调整气息时,身后的小豆梓突然用力拉了下我的头发。
「……喂,在那之前,我要先跟你确认一件事。」
「什么?」
「你、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我只是再问一次而已,因为我也想做好心理准备嘛。」
小豆梓环在我脖颈间的手腕不安地动了动。接着探出身来,靠在我的脸颊旁瞥了我一眼,做出这种动作的她真是教人怜爱啊。
「就是我们刚才说的嘛,你也……如果我舍弃表面功夫,当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是不是会更……更、更更……喜喜喜欢我喜欢到受不了啊?」
「不会啊。」
「……咦?」
「从上次过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了,我对你不是对恋爱对象那种类型的喜欢。应该是吧。看着你的时候,我也不会感到心跳加快。」
小豆梓的手无力地垂下。全身乏力的从我的背上咻溜溜的滑了下来。
「啊,不是啦,我说你变回普通女孩的模样就会被大家喜欢,是指适用在一般人身上啦!除了我之外,大家都会喜欢上你的意思啦!」
「……你骗人。」
传入耳中的是夹杂着绝望的一声长叹,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在老杉树底下上吊自尽了。
「等、等一下啦!你说你也有听过这尊猫像的传言吧,就是那个啦!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你看猫像,是不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感觉很怪又很恶心对吧?」
「……」
「其实它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而是根本没有表情,是它夺走了筒隐的表情啦。」
小豆梓虽然沉默着没有应声,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我要告诉她到此之前所发生的那些事。发生在我与筒隐身上的那些事。关于真心话与表面功夫的那些事。所有发生过的事。
对我来说,那些脱离了正常轨道的事。她会不会想也不想地就全盘否定呢?就算惹她生气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但,小豆梓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而是为了接受事实就是事实般,途中她也有轻轻「嗯」了一声当作回应。比起猫像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她似乎更想从我的话中寻找什么重要的情报加以确认。
而后,她忽然用力推开我的手,二话不说地从我的背上跳下来。斜瞥了眼差点站不稳脚步的我,小豆梓赤脚踩在草地上。
「……果然……你一直都在骗我嘛。」
「我骗了你什么?」
「你这个变态明明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是为了拿回你的表面功夫才刻意接近我。全都是我自己会错意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唔……你要这么说的话,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简直像个笨蛋一样嘛。」
小豆梓抬头望向天际,纤细的肩膀微微颤动着。在接受事实带来的伤害后,她只能倔强地靠表面功夫来隐藏脆弱的心,彷佛转眼就会消逝无踪的花之妖精。这样的她,我也曾在闹区与她分别那时见过。
但,现在跟那个时候已经不同了。我还有话想说,我必须对她说出来才行。
「那个啊……」
深深地、深深地,我垂下了颈项。
「——对不起,我说谎骗了你,让你受到伤害了。」
在游乐场时,我究竟想做什么却始终没办到的,此刻我终于想通了。
我一直想对她道歉。
从念小学开始,我总是只用敷衍了事的心态去配合别人说些表面话。所以我才忘了,忘了不只是口头上的,而是真心向别人道歉的方法。更不用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向别人道歉。
小豆梓忍不住睁大眼睛,但马上又缓和了视线,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这么落下来。
「你、你干什么啦!不要再……呜呜……不要再让我变得更悲惨了啦……!」
「我真的很抱歉。所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跟表面功夫无关……你愿不愿意再一次跟我做朋友呢?」
她不停抽噎哭泣着,像个耍脾气的孩子般用力摇了摇头。
「才不要!反、反正,你也只是想从我身上拿回属于你的表面功夫而已啦!」
「嗯,这么说也对啦。」
我无奈地点点头。这张说不出表面的好听话、一点都派不上用场的嘴。回响在耳边的哭声愈来愈响亮,小豆梓的拳头谴责似的一下接一下打在我的身上。
「但我说没办法丢下你不管,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啊。」
在山丘上哭得像个小婴儿的小豆梓,让我忍不住想起另一个女生。那个也曾在一本杉之丘上被我惹哭的女生,现在再也哭不出来的那个女生。
如同平行线般擦身而过的两个人,说到底本质都是一样的。
因为是个爱哭鬼,才想隐藏真心的筒隐。
因为是个爱哭鬼,而以表面功夫伪装自己的小豆梓。
她们都想改变自己,所以依赖了某种方式。一个向猫像祈求,一个以千金大小姐的姿态示人。
但,这些都是——
「想依赖表面功夫就错了。这种生存方式,只会让你的人生充满谎言。用真正的模样过生活不是很棒吗?跟那些想表达真心却无法表现的家伙相比,你的处境可是好太多了。」
「我、我才不想被你这种家伙说教呢!」
「就是因为现在的我失去了表面功夫,才能说出这种话啊。表面功夫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但你不一样。」
小豆梓哭皱了脸,连睡衣襟口都被眼泪濡湿。踩在草地上的赤裸双脚让人感到些许寒意。就算是恭维也没办法把她现在的模样跟千金大小姐画上等号,但还是像妖精一样可爱动人就是了。
「我知道小豆梓是个爱生气又爱哭的女生,而且哭起来的时候,眼泪和鼻水都会哗啦啦不停往下掉。也知道你睡相很差,还知道你的肚脐长得有点歪歪的,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但我还是想跟你当朋友。我跟你之间,真正的朋友之间,跟表不表面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说出来了。
就跟筒隐说的一样,出声让自己撞个头破血流吧。但非得搞到这种地步不可吗?这样的疑问忽然涌上我的脑海。如果是有很多女性角色登场的游戏软体,男主角一定会说出更帅气的台词来吧。真是的,偏偏我的嘴就只会照我心里的想法说出实话啊。
相对的,似乎也没办法照心里所想吐出话来的小豆梓则是紧抿着嘴又张开,张开后却只逸出呜咽声,一听见自己的呜咽又急忙咬住下唇。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啊。
好一会儿,我只是默默地轻抚小豆梓的头。要是我有多看几部女孩子边做边笑咪咪以外的影片就好了,这时我不由得有些后悔。我该抱着她安慰她吗?关于这种事,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资料严重不足,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于是,我只能偎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你很可爱,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你的程度。你应该要更相信自己才对。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爱自己,便是一部终身罗曼史的开始』。」
「呜……」
「还有另一句是『人生很单纯,单纯是正确的,复杂的只有我们。』人就应该活得简单一点嘛。卸下已经成为包袱囚困住你的表面功夫,让我帮你重新站起来吧。」
「呜呜……」
我不断轻声说着。顺带一提,我刚才引用的全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名句,我的心灵导师果然说了很多至理名言啊。
当脚下的影子移动方位偏转二十度时,小豆梓总算压下了呜咽声。拉起渗染了不少泪水痕迹的睡衣当成毛巾抹了抹自己的脸。
接着她抬起那双有如初生小狗宝宝般墨黑湿润的眼睛望向我。
「这一次,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嗯,我认为你并不需要表面功夫这件事,绝对不是谎话喔。」
「……想拿回属于你的表面功夫这一点也不是谎话吧?」
「……嗯。」
「真是只过分的宠物。」
她轻轻地笑了。阴霾总算被吹散,她又能用开朗的声音说话了。
「啊——啊,我这个主人居然被宠物骗了那么多次,真是有够丢脸的。」
小豆梓再次揉了揉眼睛,伸出食指堵住了试图辩解的我。
「下次想再骗我,就好好地骗。如果发现自己又被孤伶伶的留下来,我可是会生气的。」
说完,小豆梓转身背对我,看向肉包子型的木雕猫像,开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向猫像祈求。
「请拿走我不需要的表面功夫吧——」
我从身后伸手悄悄碰触她的后颈。小豆梓怕痒似的微颤,但并没有阻止我的动作。
那条由老旧皮革制成的颈链。其实之前我也曾挑战过,却被小豆梓误以为我想闻她脖颈间的味道,当时我完全没办法解下她颈上的皮项圈。
可是这一次,颈链就像始终都掌握在我的手中般,轻而易举就被我纳入掌心了。我紧紧握着,感受到一股轻微的电流流窜全身上下。不是那种令人思心的不快戚,而是像线路断了的灯泡突然又亮起来的感觉。
与理性无关,是用感觉去领会的。
我终于拿回属于我的表面功夫了。
系在小豆梓脖子上如同枷锁的颈圈、最适合用来捆绑芭芭拉小姐和写真集好藏起来的——我的皮带。
不管哪一方面,本质都是一样的。用来束缚我的真心话,表面功夫的象徽。这条皮带被当成献给猫像的供品,在我和小豆梓之间来来去去——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竟让我有种成熟许多的感触,和任务终于达成的成就感。
「……喂……」
祈祷结束后的小豆梓回过头来。指着肥嘟嘟的猫像脚边。
「那个该不会是……」
「对啊,我昨天又跑去挑战了一次,总算夹到了。」
是夹娃娃机里的商品,一只大大的乌龟抱偶。此刻正靠在猫像脚边,上头还打着象征礼物的蝴蝶结。因为钩爪太松,不管挑战多少次,以正攻方式绝对没办法得到的商品。
所以我就利用了夹娃娃机游戏的「常识」,我的嘴巴已经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地吐出谎话了。
「就算是无法飞上天空的小鸡,稍加训练也是可以飞起来的吧。更何况我们还是人类呢,只要努力就没有不可能的事。为了让你明白这个道理,我才想把这只娃娃送给你嘛。」
「太牵强附会了……可是,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小豆梓绽开花般灿烂的笑餍。残留在她脸颊上的泪痕,再过不久一定也会消失吧。
女孩子还是说真话时可爱。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也理所当然地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