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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4.幸福的王子

『发现弥次。托人送回去。附加的人→』

收到小豆梓传来的这封平淡无奇的邮件,已经是运动会前一晚的事情了。

在庆幸弥次平安之前,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之前小豆梓寄给我的邮件,都是连拉动卷轴手指都会麻木的长篇大论。而且一定充满绘画文字表情文字加图片,彷彿乱雪月花般五光十色五彩缤纷的邮件才是预设值呢。

回复邮件后她也没回信给我。除非是不小心睡着,不然小豆梓收到邮件后一定都会回的。

我再次看了看邮件。信件的尾端,附着一串不知名的网址。

我点进网址,却跳出「本网页不支援手机」的讯息。真想快点买台智能型手机啊。机能根本不重要,未知的高画质动画正在等着我呢。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网站啊?」

突然丢给我一个毫无说明的网址,让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喔。

小豆梓该不会因为缺钱,跑去参加特殊系网站的演出吧。例如被戴上犬耳塞入尾巴套上项圈然后汪汪叫的影片之类。我稍微想象了一下。

……太惨了,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我得赶紧确认小豆梓被害的实况!

收到邮件前我本来正想去洗澡,所以顾不得裤子脱了一半,准备一盒面纸以便等一下擦拭哀戚的泪水,同时以焦躁的左手连续敲击键盘上的按键。右手只是辅助而已,这是某位伟人说过的话(注36)。

当我好不容易输入网址,这时手机响了。

「烦死了啦,等一下再接!」

这股兴奋颤抖高亢的激情,没有喷发一次是无法平息的。

手机持续响个不停,吵得我真想让手机高高飞向房间的角落。不过手机荧幕上显示的名字让我不得不按下通话键。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啦,王八蛋!干么啊戳太,我现在很忙!」

『我爸不姓王还有我也不叫八蛋。你骂人骂得这么凶的时候,一定是忙着在干坏事吧。』

「知道就别打电话来烦我!我要挂啰!」

『等等等修蛋几垒,我只是想向你道谢而已。是你拜托小豆帮忙找兔子的对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为什么戳太的声音听起来这么高兴。

刚才,有个女孩帮忙将弥次送回了戳太家。

那个女孩说,是一个叫小豆的女孩帮她抓住弥次,所以戳太才会联想到「那女孩←小豆梓←我」这样的连结吧。

注36 这是出自「灌篮高手」樱木花道的著名台词,原文是「左手只是辅助」。

『听说是弥次在教堂中庭游荡的时候,被埋伏在那里的小豆和圣歌队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捉住了呢:

「太好了,果然办事要找行家,找动物就要找小豆屋……等一下,圣歌队?」

『是的没错,圣歌队。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看到长相我才想起来。是那个跟着父母亲去了意大利、嘴巴很坏的调皮丫头对吧。将弥次送回我们家的就是她。』

「……爱美。」

『没错没错,就是她。我记得很久没见到她了,不过却觉得她似乎一点都没变耶。听她说,这个月才刚回到我们这里。她说她很期待运动会,看她兴高采烈成那样,真是败给她了。』

「呃,等一下。我先跳个针,戳太你除了弥次以外没有其他的妹妹吗?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真是天外飞来一句啊,你问的这问题真奇妙。』

电话另一头的戳太笑了笑,

——我和弥次妹妹,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而已啊。

他肯定地回答。

『要说发生什么怪事吗,其实有啦。我记得我本来在公园那一带边走边找弥次,突然一阵晕眩后,下一秒我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然后弥次宅急便就送到我家来哩,

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旨意不会错。对你我真是感谢感激涕零啊,话说遇见弥次的那晚也下着雨呢。当我看到溼淋淋的她,听者动容、闻者亦动容的兄妹之情就诞生在那一瞬间啊。勇度世间的大风大浪,航向大海的窗外是六玉川,万叶集里不是也有这一句吗,少女晾织布,多摩川滨,为何越看,越是爱煞人——』

戳太的老毛病又来了,当他话匣子一打开,没聊到明天早上是不会停下来的。所以我委婉地说了句拜拜,将电话挂掉。

「原来如此。妹化的愿望也被爱美取消了吗……」

当时那孩子笑着说,差不多该放弃了,果然如她说的开始一一吹熄灯号了。

戳太没有人类的妹妹,这世界正确实地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

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拜托你,阳人葛格,这是爱美最后的愿望:

耳际又传来宇宙怪兽低声喃喃的请求,久久萦绕不去。

……不经意地,我的手似乎用了点力。

刚才才小豆梓附在邮件里的网址,我输入网址栏后就一直挂着。本来应该按Enter键却错点了鼠标,因此计算机画面自动切换,首页出现了一张许多可爱女孩合照的照片。

「哦,噢噢!……哦?噢……」

我凑进荧幕一看,对于网站对象年龄层之低感到讶异,然后又仔细看了一遍。

这是——圣歌队的照片。

在我们镇上就这么一间,不知道是天主教还是新教的教堂。这网站是在教堂举办活动的圣歌队公式网页。

网页内容有圣歌队的活动内容、练习场景与队员名册等。在这些介绍文字之间,穿插着圣歌队的团体照片。在穿着正式的少年少女们中央,是一个眼熟的女孩。

她是天真无邪地比着YA的宇宙怪兽双马尾。

点选贴在网页上的连结后,页面跳到等不及想看的动画。

运动会当天的早晨,天气晴朗得让人有些惊讶。

天上飘着一朵孤零零的云,迎面吹着清爽宜人的风,真是绝妙的祭典之日。装饰在校园内的万国旗,一定像挂在女生宿舍阳台上晾干的内衣们一样迎风飘逸吧。这只是一种比喻方式而已,可不是我长时间观察得到的经验喔,是真的,我再怎么厉害也顶多观测半天而已。

我戴上刚洗好的棒球帽,牵着脚踏车走在上学的路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我的危机管理能力进步不少。

我在儿童公园前的老地方,

「阳~人~葛~格!」

我单手接住以低空回旋踢飞过来的女孩,同时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噢噢!好像受过良好训练的职业专家一样熟练呢!」

「如果天天这样的话,的确是很好的训练呢。」

「这么一来,爱美必须学会更厉害的大绝招啰!目标是练成三重加速月面空翻俯冲低空踢!」

「练这招是没有前途的,别闹了。」

「爱美翘首期盼到快变成长颈妖的运动会终于开始了喔—真期待锻鍊过的高中生们使出各种摔角大绝招呢!」

「运动会没有这种竞技项目吧。」

「……怎么了吗,阳人葛格。今天怎么像枯萎的芹菜一样特别没精神呢?笑脸,笑脸喔。」

爱美抬起头来盯着我瞧,呢嘻~地笑着。

或许是因为运动会的天气太好了,爱美也显得比平常更加兴奋呢。

她的嘴角柔软上扬着。浅色的瞳眸,就像天使高举的火炬一样。今天这件每日一换的缎带连身洋装,就像人鱼公主的尾巴一样浅浅的水蓝。然后她再次冲向我,随即紧紧抓着我撒娇,真是可爱的让人难以自拔啊—结果那件事情,我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我看过放在网页上的那段影片了。」

爱美的表情突然僵住。我将脚踏车停在路旁边,笔直地站着,和她面对面。

我在网页上找到的,不是女孩子戴着犬耳汪汪叫的影片(这是当然的),而是少女再度加入圣歌队的自我介绍。

日期正好是一个月之前。

一本正经的爱美,一板一眼面对镜头,干劲十足地说着。

『两年前离开日本的时候,原本以为短时间无法回来,不过爱美运气很好回来了。爱美想要比之前更努力地学习如何唱歌,还有享受唱歌的乐趣。』

唸完这些老套的台词后,爱美突然压低音量小声说着。

『——这是给葛格的。爱美回来了喔,还记得那天的约定吗?葛格说要带爱美到学校参观,陪爱美参加祭典。学校的祭典,运动会快开始了喔。好久没有全力全开摔角飞跃了呢!要接住爱美喔,葛格。』

呢嘻~爱美笑着,影片就到此为止。

我并不是无精打采。

而是我一直在想,爱美真正的心情究竟是什么。

「你之前说运动会结束后就会放弃,不过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如果你想和这个『葛格』再一次和好的话,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你尽管放心吧。就算运动会没办法成功,学校还有很多其他很棒的活动呢。」

说完,我拍拍爱美的肩膀。看着她比某人还娇小的身躯,我不禁想要帮她,就像我帮助某人一样。

「……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啦!」

爱美一时之间毫无反应。

圆滚滚的大眼睛似乎不断打量着我,爱美眼神深处的天使火炬逐渐蒙上一层阴影,最后完全将光芒隐藏到深处去。

取而代之浮现在爱美脸上的——是恶魔的笑容。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笨蛋,但没想到你是个超级大混蛋呢。」

「……咦?」

「你为什么要看那种东西呢?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光会说一些自以为是的大话。笨南瓜不管牵到哪里都是笨南瓜啦,本来想忍耐到运动会的,我现在不干了。」

爱美以响钤般的可爱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说着。

「你、你刚才说什么——」

「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

爱美冲向连连后退的我,用力握紧拳头,彷彿发表宣战布告一样,

「我已经玩腻啦!我要取消所有的愿望!」

宣告一切事件的结束。

「猫神听着!通通给我重来!我要取消所有我许过的愿望!」

她死命捏着模仿不笑猫外型的布偶,大喊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狠狠将布偶用力丢出去。仿猫神布偶就这样飞过人行道飞过围墙,消失在公园里的茂草中,一瞬间从舞台上消失。

「啊……」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我感觉头上戴着的棒球帽消失了。这顶帽子是被猫神召唤过

来,代表王子的象征。现在它应该回到天气预报大姐姐的最爱,那个某某王子的身边去了吧。

还有另一件事情。

啪啪,爱美粗暴地拍了拍手,同时咂着舌。

背后,象征可爱少女的缎带也消失不见。

一头美丽的秀发,散乱在娇小的身躯背后,象征可爱少女的缎带也消失不见。

爱美回头望着我,眼神就像意大利黑手党一样空洞无神。

「哼,你以为你能做得了什么事情吗,南瓜混蛋。」

她的视线仿彿要将人掏空般,恶狠狠地瞪着我。

早晨的儿童公园是麻雀们的天堂。

曾经是无瑕天使的少女无情地踹开这些麻雀,一屁股坐在鞦韆的板凳上。她从小提包里拿出香水往脖子后喷了喷,嘴里叼着橡皮筋,拿起化妆镜和梳子一边梳着头发——

「恶心死了,臭变态,少在那边死盯着我看啦。」

同时一脸恶心地骂着。

她的鲜艳发色就像洒落在大地的地中海烈阳。上天恩赐的礼物,系在头上的缎带已经不见踪影,之前的双马尾乱糟糟的散落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现在充满了恶毒的尖锐视线。同时我现在才发现,原本甜甜的香气其实是极为平淡无奇的人工气味。

脸上原本天真无邪的笑容已经不复见,只剩下充满轻蔑的冷笑。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突然变得……」

「嘎?你神经病啊,那些全部都是演技啦。要说改变的话,我看改变的人反而是你吧。」

「改变的人是我?」

「是你自己对我产生莫名其妙的幻想。我只不过许了愿,就算随便演演也会被自动转换成完美的演技。反正变态的恶心理想造型,不就是什么纯真无邪的可爱少女吗?正好搭配你这颗南瓜般的大傻瓜脑袋。」

每当她以『你』喊着我时,小小的嘴脣就会微微扭曲。我呆站在原地,听着她小巧可爱的嘴与甜美的声音如机关枪般扫射出黑色子弹。

——她散发出一种没规矩的坏女人气息。

筒隐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来如此,难怪。这女孩的确是个坏蛋。

我被她从头到尾骗得彻彻底底。

难怪我会受到打击而站也—其实也没有站不稳,感觉跟平常没两样。

咦?为什么呢?

「……其实仔细想想,我早就听过你这样的口气了呢。」

「嘎?」

橡皮筋从她的嘴边滚落。

「有时候你会穿插在话语中。虽然我没有特别留意,但现在总算理解了。你曾经在大操场上露出哭丧着脸的表情吧?」

「……什、什么!?你少胡乱猜测了。猫神完全是由我的意志来控制,所以那只是在演戏中戏啦!你这大白痴!」

「还有纯真无邪的设定,最近似乎就破功过呢。你不是说过『晚上听色鱿鱼交响曲』吗?如果这样就想装纯真的话,那你也未免太厚脸皮了吧……」

「你、你别转移话题啦!我刚才和现在的口气应该完全不一样吧!去死啦垃圾!对吧,看!当面听到这些谗骂的话,变态大概早就遭受毁灭性打击了吧!」

「总觉得筒隐似乎也有点误会了,但我对小鬼头完全没有兴趣。所以仔细想想,这些话对我根本不痛不痒。」

「……」

「还有你就算改变口气,外表也丝毫没有改变啊。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有男生喜欢你这种满口脏话的女孩吧。就算真的有专门打低球的打击者,应该也会开心地将你抱回家享用吧。」

「…………」

「你向不笑猫许过愿了吧?那家伙根本不会老实的达成你的愿望,如果你依然自认为能完全控制不笑猫的力量,不就代表你许的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愿望吗?」

她一时之间沉默不语。

「……哼、哼!我说东结果你说西,这样根本没完没了!就算到此为止好了啦!你这白痴大傻瓜!」

她扯开嗓子放声大笑,而我也跟着她一起笑。于是我们两人和谐地笑成一团,和之前似乎没有多大差别嘛。

「嗯?等一下。既然你许愿拥有那样的笑容,不就代表你想成为我心中的百分百女孩吗?」

「……你、你少自作多情了!那只是猫神完全无视我的意识控制,自己随便乱演的啦!」

「怎么和你刚才说的不一样呢。」

其实我不是这意思。我想说的是,有些事情的确产生了变化。

她的笑容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百分百的笑容了。不是那个猫神不知打哪弄来的、我理想中的笑容。

当然要论可爱,她还是可爱的和年龄相符。如果她参加外星人大合体派对的话,肯定能一跃成为银河新星吧。不过呢,我的触手已经没有反应了。不对,是我的食指已经没反应,因为她身上欠缺关键性的要素。

唯有这一点,实在非常可惜。

「……好吧,就是这样啦。我也没必要再继续装乖宝宝了,解散吧。」

她承受我的视线,象是要找回平常的步调一样,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坐在鞦韆上的她翘着脚,有点目中无人似地摇晃着。点缀在拖鞋上的浅色缎带,看起来就像枯萎的花朵一样。

「没、没有啦,其实不管你对我而言是不是百分之一百,我想帮助你的心情可是丝毫没有改变喔!」

「哼哼,少逞强了啦。」

「我才没有逞强呢!即使你说话的方式变了,你的愿望依然没有改变吧!?所以同样地——」

「……噢,那件事啊,已经无所谓了。」

「咦?」

「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做,整天游手好闲吗?我还得到学校办理转学手续呢,在要事搞定前,我只是为了随便玩玩,才会随便许个愿望。这只是为了杀时间而已,我差不多要收手了啦。」

爱美唱出自己许愿的真正动机。

我真的晕了。

「可是、可是,你是被逼急了,才会向猫神许下那么多愿望吧……」

「没有啊~我不是说过,我只是不想过得太无聊吗?而且你的生活也稍微变得有趣点了吧。」

她对我嗤之以鼻。她没有任何理由。根本没有。她根本没有值得许下的愿望。她并没有遭到任何人霸凌、也不是为了保护妹妹、更不是因为没有家人而感到寂寞,根本没有。

这孩子是具空壳。

「我看你啊,在那个世界里不是也玩得挺开心的吗?什么王子啦泳装之类,这些愿望你不会自己去许啊。」

「……为了随便找乐子,随便向猫神许愿?」

「没~错。什么不笑猫,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打哪来,不过这个种的确挺方便的。干么那么认真啊。就算我不许愿好了,要是让大家知道有这种神,谁都会去许愿吧。包括你、戳太,还有那个女人。」

「……一般人许愿,都是因为事出有因的。」

「什么原因?」

「因为实在寂寞难耐,所以才会忍不住……」

「算啦,别傻了好不好!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寂寞吧!」

她用花俏俗气的橡皮筋绑好头发,晃了晃头,彷彿在说「呢嘻嘻~怎么样~」再度出现的双马尾在我面前又蹦又跳,就像乐天而悠闲的兔耳一样。

突然,我幻视到遥远的宇宙,极寒冰冻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既没有U F 0也没有仙女座。

在宽广宇宙的寂寞月亮上,有只宇宙怪兽兔在随兴捣着年糕。怪兽兔没有任何烦恼,甚至不知道烦恼为何物。只知道用脚蹬着孤独颤抖的月亮,每天过着堕落的日子。

「——起先我以为你和她是竞争对手呢。但你们看起来像,实际上却完全不一样。」

「嘎?」

「肤浅的想法能驱动的,终究只是肤浅的感情罢了,根本不可能成为常态。你许下的那些愿望,一下子就被我身边的女孩们看破手脚了呢。」

被脚边沙坑牢牢缠住的脚趾头好沉重。

我真的不希望她那么随便地跟那只不笑猫扯上关系。害那些女孩们夜夜辗转难眠的猫神,对我而言是禁忌的圣域。

我觉得自己遭受打击。不仅对爱美失望,也对将某人和另一个人画上等号的自己失望。

「即使向猫神许愿,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的本质。但依然有个女孩对于该不该许愿而茫然,最后下意识向猫神许了愿。她和你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你能了解她的心情吗?我猜你不了解吧?」

「你、你在说什么啊……」

「真正重要的事物是无法改变的。除非你明白这一点,否则你永远也追不上她。」

空气暂时陷入了沉默。

大大圆圆的眼睛,沉默不语地盯着我瞧。就像恋人遭到抹杀的少女一般,眼里充满着憎恨与厌恶,将我大大地烙印在瞳眸中。

「……你在——什么啊。」

她低声地嘀咕着。

茫然无神、失去原有纯粹的恶魔之瞳。

从眼中「嘶——」地,渗出来的透明珠粒究竟是什么?

颤抖的嘴脣,颤抖的睫毛,拚命强忍的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她依然遏止不住,溢出来的水珠残粒,又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非得被你说得这么不堪啊!你自己都说重要的东西不会改变,为什么!不就是你吗!忘了我的事!忘了以前的事!」

声音终于从她的脣缝中漏了出来。

—忘了约定的事!不是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她声嘶力竭的大喊,响彻了整片天空。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愿望的,要我许愿我还不屑呢!如果你不记得的话,就快点给我想起来啊!你这白痴大南瓜,臭酸坏南瓜!你的妈妈是南瓜灯!我一定、一定……会向你报仇的!」

她捡起脚边的石头丢我,抓起沙坑的沙子丢我。然后她觉得还没丢够,又将我撞倒摔出去再用力踩踏。再度爆诞的宇宙怪兽双马尾在地上尽情肆虐后,随即跑出公园外。

我全身沾满沙子和泥巴,丝毫没有任何抵抗,只能呆呆的坐在地上。

因为,那孩子刚才真的在哭。

怎么了吗?究竟为什么?到底什么事?

爱美,你只是一个任性任意放纵骄横唯我独尊,将世界弄得天翻地覆的女孩。

爱美——你是一个坏女孩吧?

运动会结束了。

某个班级得到冠军,今年一样平安顺利地落幕。大概吧。

我完全不记得运动会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是骑马打仗萌生的禁忌之恋,还是掳获芳心的爱情满点便当,或是在晴空下漫天飞舞的运动短裤VS体育短裤等。如果有读者期待这些剧情的话,可以参考从我的梦日记中精选的横寺同学短篇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记下来。

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学校,回过种来闭幕典礼已经开始,回过神来已经在自己家,回过神来已经第二天早上了。

隔天是整理的日子,隔天的隔天是弹性放假,隔隔隔天的隔隔隔隔天是放假。

地球就像个空壳一样失去色彩,旋转速度急速上升。

这段期间里,我只梦到之前那个梦境。

少年少女两人独处,倚靠在一起。

他们是结着两条发辫的外国少女,以及快活欢笑的开朗国中生。

他们两人的关系永远这么要好。

「欸欸,葛格,一言为定喔。」

少女亲昵地小声说着。

「回来之后你要带我参观高中,带我去参加祭典喔,运动的祭典。虽然这世界被可恶透顶的规则绑得死死的,不过在校园里可以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没有人会生气的。我非常非常期待这一天的来临,所以——我们一言为定。」

说谎的人要割舌头喔,两人小指勾在一起。

他们两人我都认识,其中一个当然是爱美。

在怪里怪气的诡异笑声对面,另外一个人。

映照在少女瞳眸中的少年——是横寺同学的脸。

「怎么会这样……」

每次梦到这里,我就会突然惊醒。我在黑暗的房间中注视着镜子。镜子另一侧的我也冷冷地回盯着我。

这世界上和我最亲近的横寺同学。不管是昨天的晚餐、一个月之前录像的深夜节目,一年前借来的美少女影片,或是五年前擦过的小学走廊地板,他通通都记得。

最了解我的人,应该是我自己啊。

还是说,我又被那只不笑猫给欺骗了?究竟到哪里是真的,从哪里开始是谎言呢?

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隔天一大早,我家的电钤响了。

我冲下楼去开门,看到的是俏皮地摇晃的发束——

「……早安,学长,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呢。」

系着尾巴般发束的学妹,抬头紧紧盯着我瞧。

我拜托筒隐稍等五分钟,然后换衣服梳洗完毕。

筒隐难得来家里迎接我,万一我今天又赖在家里的话,我这做学长的面子可挂不住啊。

我提议共乘脚踏车上学,不过筒隐却轻轻摇了摇头。

「学长的病情才刚刚好转,不需要急着赶路上学。」

我说了好几次我没事,但她却坚持不为所动,牵着脚踏车,和我一起走路。

当我们经过儿童公园前的老地方,那只飞奔而来的怪兽也没有出现。我并没有很在乎这件事。只是觉得,肩膀好轻啊,只是这样罢了。

没错,我现在的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觉得有点象是被手术差劲的外星人植入了什么东西一样,脑袋里面一直乱成一团。

「之前,姐姐对我说『她赢了』,要我做十个肉包给她。」

「嗯。」

「姐姐说,到学长家玩的时候,学长还送了姐姐照片。」

「嗯。」

「受到学长的诸多照顾,真的十分感谢。」

「嗯。」

筒隐没有问我关于爱美的事情。

自从上次潜水艇与游牧民的泳池大赛之后,我目击到好几次她们两人一起玩耍。爱美宣告说要来参加运动会,筒隐应该也知道。

所以筒隐应该依稀察觉到,爱美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不过筒隐还是没有问我。

筒隐总是这么体贴。从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桂花甜香,我觉得十分适合她。

「不过学长,你只有送给姐姐照片吗?」

「嗯。」

「原来是这样,其实没有关系,我一点也不会介意。」

「嗯。」

「我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去在意这一点小事的。大人是不会在意的。」

「嗯。」

筒隐身上的自然香气,和那孩子的人工香水味完全不同。

爱美和筒隐的外表差很多。个性差很多。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人。

现在猫神的诅咒已经解除,也没必要再比较她们了。更何况爱美是个货真价实的小鬼呢。要是受到她的诱惑而堕落的话,我就等着和高耸围墙中的白衣人一起放长假吧。

「……学长。」

「嗯。」

那孩子总是任性放肆,随便胡说敷衍了事,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说我不记得了?和那孩子约定过?别开玩笑了好不好,要是我曾经和那只宇宙怪兽有任何过去的话,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要是对她说的每句话认真,她肯定当我是白痴。

「学长……」

——可是,无论如何。

我就是不想看到女孩子哭。不论何时,不论是谁。

万一我失去了这份心情,我觉得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

「嗯?」

当我会过神来,走在我身边的学妹突然安静下来,而且表情也变得有点怪。

因为一向冷静而理智的筒隐家小孩,突然以自己的手指用力捏着自己的脸颊,强迫参加痛痛体操。

「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扮起牛头犬啦!?」

筒隐没有回答我,持续捏着自己的脸颊一段时间后,

「……果然,经常笑的女孩比较可爱吧。」

「嘎?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不知道。」

哼,筒隐口中清楚唸着这个字,然后她撇过头去。毫无表情的冷淡眼神遥望着远方。

「学长,或许你一直在想着那个消失女孩的事情吧。」

「我、我才没有呢!没喔?」

「……学长不用辩解了,有就是有。不过我们这边的问题却还没结束呢。」

「还没结束?什么事情?」

「所有事情。因为学校还没复原,因此事情愈来愈奇怪了。」

筒隐淡淡地低哺着,继续往前走。

透过住宅的间隔隐约窥视到的,是理应被取消的尖塔和大钟。

在朝阳的反射之下,我们学校的钟楼还是闪闪发光。

「今天地科在哪间教室?」「大概是五号馆吧。」「不会吧,那里走廊超长的,找起来好累喔。」「中午哪里吃饭?」「到咖啡厅去吃吧,卡巴奇欧(注37)超赞的啦。」

「听说今天体育课要踢五人足球呢。」「碰坏遗迹又要接受惩罚游戏?」……

虽然我很早出门,但是到学校附近的时候已经快迟到了。

我和筒隐道别,沿着校舍外围走着,聊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刚才那果然不是眼睛的错觉。

倾斜的高塔、红砖瓦屋顶、清真寺风格教堂、大理石喷泉和哥德式拱门,依然好端端的。

叮~咚~当~咚~钟声响了,是学生会的广播。

『今天的特别朝会,将要发表交换留学生的名单。大家一起祝福这位本校第一位光荣踏上意大利之行的同学吧!』

放眼所见充耳所闻,全都是意大利、意大利、意大利。筒隐说的对,这世界还没恢复原貌。大家还没发觉到这一点。

注37 carpaccio,生牛肉薄片,意大利料理的一种。

「这怎么可能呢……」

爱美不是当着我的面,取消了所有愿望吗?她甚至还将自己手上的仿猫神布偶丢掉了呢。

总觉得—我似乎误解了某些地方。

「——噢,病已经好了啊。」

我将脚踏车停在靠近西门的脚踏车停车场发呆,突然被人从背后重重踹了一脚。

这感觉真熟悉啊,我回头一看,站在我身后的果然是慢跑中的副社长。

「我还以为你终于翘辫子了呢。赶快去死吧,暂时别来田径社了,免得传染变态感冒。还有也别来学校,永远别再来,别出生在这世界上。」

好久没有听到这些机关枪似的骂人话了。一想到副社长之前那种温吞的反应,我反而觉得被她痛骂听起来比较顺耳呢。自然就是美啊。

「对了,我有东西必须还你。」

「变态有什么东西要还给我的。赶快二度感冒躺回床上早死早投胎吧。」

「可是你之前送了我这个当作礼物啊,还记得吗?」

平常极少惊慌失措的副社长,突然问,嘴角抽动了一下。

我确认四周没有别人后,从书包里拿出了那玩意儿。梅特林克的青鸟,轻飘飘的内衣万岁~

「我觉得一直放在我身边似乎不太公平。总之我有先洗过啦,如果还是会皱皱的话就抱歉了。」

「…………」

副部长凝视着我手掌上的运动内衣。

在她面对一时昏头的象征时,我看到她的嘴角从微微抽动变成抖动,然后整个嘴脣开始不停颤抖。她的表情难得变得铁青一片,之后又逐渐变回红色,只不过变得太红了,噗的一下,变成了红通通的脸。

「不对。骗人。错了。蠢蛋。突然。奇怪。意外。为何。笨蛋。笨蛋。笨蛋。」

「咦,你不要了吗?我可以留着吗?」

「我要我要我要还我还我还我变态变态变态。」

副社长一边发出我前所未闻的尖锐惨叫声,一边正面冲撞我。她翻了个筋斗摔了个倒栽葱,再度发出惨叫,象是抢劫似地夺走运动内衣,然后以超越音速飞机的速度消失在视线外。

「真是谢谢你啦!下次我送你四角裤当作谢礼吧!」

我还对她答谢呢。

「……唉,果然,我已经不再是众人眼中的王子了。」

我想确认的只有这一点而已。玩弄副社长可不是我的目的,像我这么绅士的人才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情。

我的遭遇已经完全回到爱美许愿之前的情况。包括泳装、王子和百分百。愿望的确已经被取消了,就像从邯郓一梦中醒过来,本来应该是这样。

那么我很想知道,究竟为什么,只有学校没有变回来?

「——?」

当我埋头构筑理论的同时,从副社长消失的方位传来强烈的杀气。

「我找到你了,横寺……」

是钢铁之王。

她的表情严峻地象是准备猎杀野兽大快朵颐一般,朝着我直直走过来。

好久没有见到她这股惊天气势了,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我只是对副社长进行一些绅士性质的实验耶?

难道——难道副社长为了报仇,召唤出最终头目了吗!?

「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巧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眼看她来到逃也来不及的近距离,以连鬼都能射杀的眼神死死盯着我。这时横寺同学荒废已久的安全防卫机能启动了。

「不、不是这样的,社长!我和副社长关系超好的啊!应该说根本就相亲相爱呢!刚才那只是平常的爱情交流玩法之一,为了鼓励她而已啊!」

「你说什么?」

钢铁小姐听了一愣,表情突然缓和不少。

「一大早就发表这种冲击性告白啊。我真是作梦都想不到,你们两人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调情啊……」

「……咦?副社长没有哭着向你告状吗?」

「什么事情啊。郦才我只是和难得满脸通红的她擦身而过而已,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想不到你和她,刚才在这里上演火箭欧Q派大战吗……嗯嗯。」

「啊,没有啦。当我没说,那是唬你的。开开玩笑,请你全部忘记吧。」

「我当然知道,不论绑人和被绑,都是军事机密呢。」

「我没有绑她啦!这里是学校耶!不是这样的,那些都是骗人的啦!」

「嗯嗯,放心交给我的,酥连的奸谍可不好当啊。」

钢铁小姐「咔咔」地对我眨眨眼,硬邦邦地笑了笑。我总觉得她的脑袋里已经出现大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误会。是谁灌输钢铁小姐错误的性教育啊,凶手赶快给我出来面对!

「以后和你弟弟开读书会的时候再讨论这件事情,横寺。」

「社长你应该多多留意他人才对。」

「呣?我要找的人是你啊。刚才我听月子说,今天你会来学校。」

「有事情要找我吗?」

「当然有,刚才的广播你有听见吧。」

钢铁小姐犹豫不决地舔了舔嘴脣。

这时候,她的表情又逐渐变回刚才那副苦瓜脸,

「我——我要去意代利了。」

焦躁不安呼气的同时说出这句话。

「……社、社长要去?」

「从下个月开始,为期三个月的短期留学,等一下的全校朝会,应该会正式公布吧。」

「等一下,我完全听不懂……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其实很难解释清楚,但大致上是这样。你应该知道我想学习左拥右抱的技巧吧,所以我在生涯规划表上也加上了这么一句:『马杀猪赛洲(意代利、阿拍柏也可以)』呢。」

「社长你应该多多关心你自己啦!」

「呣?这是什么意思?总之负责老师感激涕零,上星期的面谈整整哭了一个小时没有停过呢。」

「……嗯,噢,然后呢?」

我不会再吐槽了。要谈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当真痛哭流涕的模样,剩余的空白稍嫌不足。

「接下来才是问题。我们学校似乎和意代利的高中结为姐妹校。听说该校的人对我们学校的校舍非常感兴趣,或许是意代利人熟悉的景色吧。后来两边愈谈愈融洽,因此希望到意代利留学的我,就被校方挑选为第一号交换学生了。」

「怎么说交换就交换啊!」

「没错,太过突然,学校真的太性急了。我甚至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加之上情下达的仓卒决定,以及校舍异常性的关联来看,这一定是猫神搞的鬼。虽然我的确想到意代利去看看,但我却感觉到一股更讨厌的恶意。」

钢铁小姐抬头望着天空,从这里无法看见钟楼的顶端。暗示明确敌意的视线,也无法和猫像的两眼四目相接。

「我已经再三向猫神喊话,我要取消愿望。但世界依然没有改变,意代利校舍依然出现在我们学校里。很明显地,这果然不是我许的愿望。所以和之前得到的结论一样,只剩下一个可能性而已。」

「……爱美,是吗?」

「那名少女——她究竟是以什么理由向猫神许愿,让我前往意代利呢?如果无法解决这一点,我也无法放心去意代利当交换学生啊。」

没错,爱美身上应该还掌握着几个关键。

就像她自己宣称的那些往事设定、或是如何知道猫神的经纬,以及猫神布偶一样。那孩子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社长,我无能为力。」

我咬了咬嘴脣。脑袋里闪现过孩子临走之前的表情,她的眼神就像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

「我和爱美在大吵一架后分别了。说不定我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嗡——嗡——钟楼的钟声响起,盖过了我的低声自语。

是第一堂课的预备钤声。

这时候,附近校舍的阳台上传出一些交头接耳的声音。

真的吗?我看到了,太危险了吧!她在做什么啊?那里什么时候开放自由进出了?况且她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外国人?快掉下来了。别说这种傻话啦。好像好莱坞电影喔。应该是在拍片吧……

后绩的话我就听不见了。

美少女游戏如果走错了路线,那么就会进入坏结局。在游戏中只要按下重来键就行了,如果人生走到坏结局的话,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

我有不好的预感,连忙踉呛地跑过去。

当我愈接近七号馆,围观的人群就愈多。似乎产生了一些骚动,看来现在不是乖乖去上课的时间啊。

原因其实一目了然。

七层楼高的钟楼,在精致浮雕的机械时钟上方,有个悬挂大钟的小房间。

小房间的铁栅栏上有个人影。

宇宙怪兽的双马尾,像兔子耳朵般迎风摇曳着。那里的视野一定很棒吧,因为她现在正坐在铁栅栏上,两只脚不停晃来晃去,彷彿风一吹就会心情很好地掉下来——

别说傻话了!

她在七层楼高的最顶端耶!?就算地上铺满女孩子的爱与内衣,我也不确定能不能从这种高度生还。更何况是毫无慈悲心的冰冷混凝土,再怎么样都代志大条啦。

「现、现在该怎么办!欸,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挤在钟楼正下方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有个女孩慌张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她的波浪卷秀发凌乱不堪,惊慌失措地跳着阿波舞(注38)。

「就算你再怎么跳舞,应该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情吧。」

「呀!」

我拍了拍小豆梓的肩膀,她吓得彷彿自己被推下去一样尖叫,回头看向我,然后

注38「惊慌失措」的日文前两个音和「阿波」相同。

她紧张地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

「可、可是她!对了,你不是认识她吗!?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发生意外——对了,哈姆太郎如何?」

「什么?」

「哈姆太郎呀!将趴趴鼠铺在地上就可以救她了吧?」

「……你冷静一点。就算你铺再多趴趴鼠也接不住她的。如果真要铺的话,也应该铺点有用的东西吧。」

「那么、那么到底该铺什么才好!?」

先脱下你身上的制服和衬衫吧。

万一我这么说,我觉得眼睛圆滚滚的小豆梓一定会连自己内衣的前釦也解开,所以我自重了。好歹我也懂得分辨哪个女孩可以卖给她幸运之壶,以及哪个女孩已经濒临破产到连身上的衣服都快被剥光了。况且小豆梓的内衣,嗯,大家知道的,接下来就不用再提了,给人家留点面子吧。

「现在情况这么危急,为什么你却一脸温柔地看着我啊!?怎样嘛!?什么事啦!?我觉得很莫名其妙耶!」

「你的直觉愈来愈敏锐了呢……好吧。」

我双手朝脸拍了两下。慌乱中的小豆梓反而是我的精神安定剂呢,连学会都证实了这一点。看到她的模样,我就觉得自己非冷静下来不可。

我下定了决心。

『我一定、一定……会向你报仇的!』

当时爱美这样对我吼。这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所以我必须出来收拾这局面,我会心甘情愿接受她的报仇。不过这种激烈手段,我是坚决反对。

我抬头望向钟楼。当然我没办法看到铁栅栏上女孩的表情,只看到一个双马尾在摇晃的影子而已。

「我想和她面对面,我想和她谈谈,所以我要上去找她。」

「但、但是!」

小豆梓指了指七号馆的玄关。老师们早已牢牢守住入口,不让任何学生进入。

「……这样啊,看来只能强行突破了……我有好点子!」

「嗯,什么点子!?」

「如果现在突然有女孩开始脱小裤裤的话,应该能暂时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就利用这一瞬间决胜负吧。」

「怎么可能!这比乘风破浪的海豚前往船难现场救人的可能性还低吧!你究竟是从哪里想到这种方法的啊,变态!况且谁敢脱啊!?」

对了,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小豆梓。」

「我不要喔!!我绝对不要!况、况且我听说就算进入了七号馆,也没办法爬上螺旋阶梯呢。听说内侧被一根像红毛猩猩手臂一样粗的门闩锁住了呢!」

「这点别担心,山人自有妙计。闯女澡堂好容易呢。」

「这种格言没问题吗?有谁会在什么情况下使用这条格言啊!?」

总之只要能进入七号馆,我就有自信能想办法解决。所以唯一的问题在于入口。难道你不认为脱下小裤裤让钟楼揭开神祕面纱,比轻言放弃脱盔卸甲高举白旗投降更值得吗?要脱下衣服还是脱下希望!当然我的意思可不是想看你脱衣服喔,虽然也不是说不想看。不对这不是我的意思啦。总之有兴趣就是了。是男生都想看嘛,老实说。

——我这样恳求小豆梓。

「好啦,我知道了嘛……」

小豆梓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简单来说,只要进入七号馆就可以了吧。」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之前好像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形吧。总觉得一直拜托你帮助我呢,真抱歉。」

「……只要是你的拜托,我都会想办法帮助你的,横寺同学。」

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说着,无法麻雀变公主的女孩微微笑了笑。

小豆梓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力量。

可惜不是用脱衣引开众人的注意力,真可惜。

这座七号馆的外观—似乎是将意大利圣什么广场什么钟楼的外观搬到学校来。

小豆梓告诉我,可以从校舍与校舍间隙的狭长窗户进入校舍内。

「她怎么这么熟悉啊……」

难道小豆梓以前就很喜欢意大利吗?除了这座假观光胜地的设计者以外,应该没有人会对这条路线了如指掌吧。

七号馆的结构以事务室、会客室与办公室为主。

到六楼为止还是普通的校舍楼梯,然后楼梯到这一层楼为止。取而代之,楼层角落有一座像烟囱般的螺旋阶梯,阶梯入口的木头门,已经被几个老师团团包围了。

「快开门!赶快开门吧!乖孩子要听话,好吗!」

爱美应该早就拉下门闩了。大概是怕过度刺激她吧,老师们都不敢用力敲门。

我从转角处观察前方的情况,然后悄悄地退往另一端。

我的目标不是螺旋阶梯,而是阳台。

话说最近,记得应该是好几天前的事情吧,就是我绝望地从阳台眺望下方景色的时候。

也就是被钢铁小姐骑在身上威胁的那一次。

我知道当时紧急逃生梯被打坏,坏到修不好了。梯子就这么垂挂在大钟小房间与阳台之间,钢铁小姐用透明胶带修补了一番,还说了声「完美!」呢。

梯子上的透明胶带果然剥落了,在阳台的角落摇晃着。

虽然只是便宜的铝梯,拿在手上实在觉得不保险,不过这是我唯一能登上天国的蜘蛛丝(注39)。拜托帮我设定成爬上云端后,将有七十二名美少女在等着我的宗教式后宫。

一步步爬上梯子之后,有个紧急用逃生口。

「咔」的一声打开门,我用手臂顶着小房间的地板爬上去。

这是一个半径大约十公尺,悬挂着大钟的圆形透天房间。大钟正下方是石造阶梯——看起来像烟囱的螺旋阶梯,外侧以一排低矮的栅栏围住。楼梯外侧有一圈能眺望景色的圆形走道,围住走道的栅栏外侧,是没有任何落脚之处的。放眼望去尽是蓝天白云与异国风情。

注39 这里出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蜘蛛之丝》,是一篇相当有名的佛经说理故事。

这里彷彿真正的天上世界一样。

在铁栅栏上的,是蕴含地中海阳光的鲜艳颜色。置于背上长着翅膀的天使——不用说,当然不存在。

像兔子耳朵的两条发辫迎风飘逸着,宇宙怪兽双马尾背对着我,坐在栏杆上。

她身旁有个小小的珠宝箱。

爱美打开盖子,从箱子里面取出一些像纸张的玩意儿,一一看过一遍之后,

「——嘿。」

唰的一声,宛如花吹雪般撒向下界。

刚才开门的声音应该很吵吧,但是她却坚持不肯回头,一直盯着珠宝箱里面看。我尽可能放低脚步声,不过却不打算隐藏自己的气息走近她。

「我说,爱美——」

「…………」

我手肘靠在旁边的栅栏上。爱美紧闭双脣一语不发,我望着她的侧脸,犹豫着到底该怎么开口。然后我偷瞄她的珠宝箱内装的东西,

「我说,爱美妹妹?」

并且歪着头感到疑惑。

珠宝箱最上面的东西是大头贴。贴纸上的图案是一个傻傻的男生,和眼神涣散的爱美耳鬓厮磨的激写镜头。上面还有手写着两年前的日期,以及『我可爱的☆宝贝小妹妹』等字样。

拜托,这算犯罪了吧……外国萝莉已经露出不爽的神情了,居然还将她拉进大头贴机器的密室里,强迫和她结为干兄妹关系,真是可恶透顶。就算以众多美少女影片练出抵抗性的我也不敢这样做啊。这男的是谁啊,怎么看都象是我嘛。不可原谅,哪个人赶快将我拖出去吧。我?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

爱美默默地拿起大头贴,仔细端详着,然后随手往下一扔。下面有老师和同学在围观耶。

连续几张都是图案差不多的兄妹照大头贴,爱美丢完之后,继续从珠宝箱里拿出手写的明信片。『给爱美。有没有好好刷牙呢,睡觉有没有好好保暖啊,葛格很担心你喔——』怎么这么多黑历史啊。这些东西是谁写的啊。当然是我啦。赶快阻止我吧,阻止我。拜托阻止我吧,不对,应该先阻止爱美才对。

「哇啊——拜托别这样!」

我扑过去揪住宇宙怪兽双马尾,却被她躲开。差点要I can fly的时候挂在半空中,然后被怪兽拖回来,和怪兽一起摔在走道上。

「笨——蛋!」

爱美稳稳地降落在我身上。她骑在我身上后才首次开了口。

她像小恶魔般掀起嘴角,和之前一样「呢嘻嘻」地笑着。

「你做好觉悟吧。在你参加大学考试、求职面试或相亲会面时,我有事没事就会去你以前待过的地方、还有你以后将去的地方散发这些东西。我会散布『这男人强逼当年仅仅X岁的我(当妹妹)!』这种黑函。你最好被印上『Pervertito (变态)』的烙印,过着一塌糊涂的人生!」

「不要啊!」

她根本不是什么天使。想不到我眼前的恶魔小兔,竟然策划要在现实生活里活活逼死一个人的恐怖复仇攻击!我现在只能直接摧毁黑函的供给源头了。就算会被社会性抹杀也在所不惜!这好像是某本美少女轻小说的标题呢(注40)。

……其实,老实说啦,我不在乎社会上对我的评价。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要我靠着练就的攻防一体妄想防护罩,再战千年我都不怕。

只不过——唯独筒隐家的冷酷山种,实在让我没辙。

面无表情的她可能偶然从地上捡到这份爱美送的惊奇礼物,死盯着不放,然后变身成超级阿修罗女孩。一想到这里我就汗如泉涌、胸口郁闷啊。难道这就是……恋爱?恋爱之病?怎么好像呼吸系统的疾病呢。

注40 这是MF文库J的轻小说标题《社会的には死んでもを!》

「饶了我吧!求求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闹出人命啦!」

「……知道厉害了吗,葛格?」

爱美将珠宝箱塞在我的手上,

「那我现在就赏你一个痛快!」

然后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压制在栅栏上,再五秒钟就要You Can Fly了。

原来她要连珠宝箱带我丢下去啊,这样的确就能解决一切了。朝向地面直线坠落,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抵达呢?这可是伽利略·伽利莱大师自由落体实验的二十一世纪版呢,准备开始!

「哇——!不行,不可以,要爱惜生命啊!」

「笨~蛋笨蛋笨蛋超级大咸蛋~掉下去摔成肉饼吧~摔成肉饼吧~啪哒~你的血~是什么颜色的啊~!啦啦~!」

「别唱了,这首歌真的太恐怖啦!」

爱美以天使的歌喉唱出节奏。笑的像恶魔一样的她,紧握着拳头准备将我推下去。

「等一下,我们好好谈谈吧,乖喔!我会接受你所开出的条件的!」

「谁理你啊,闭上你的南瓜嘴。听你说什么条件我就火大。」

我这高中生和宇宙怪兽爱美的体格还是有差距的,但我却输给她的魄力。就这样她推过来我推回去、她压过来我挤回去、她塞过来我塞回去。就在我们两人角力的时候,夹在我们两人之间的珠宝箱突然打开来。

宝箱里的礼物就这么散落一地。有大头贴、明信片、自制CD、歌词卡、写真集等。

这些印着横寺同学的脸、写着横寺同学名字、横寺同学送给外国萝莉的致死量物品,每一件在法庭上都是强而有力的证据啊。听说宣称没有记忆的话可以获判无罪?身经百战的大律师团快救我啊!

「完蛋啦要掉啦、要掉啦,真的要掉了啦!大头贴全部快掉下去了啦!」

「掉下去不就刚刚好,谁叫你活该!」

一阵天国的风吹过来,将这些东西一一吹往地上。

不过在我拚命抓起这些东西的同时,爱美却一脚踹过来,还用凉鞋底踩着它们踢出栏杆外。彷彿为了出一口怨气般,她恶狠狠地边瞪边踩。

「你、你在干什么啊!这些不是刻划着动人兄妹爱的珍贵回忆吗!?」

「少说的这么肉麻,恶心死了。竟然将自己的一厢情愿当成回忆,从没看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自大狂!」

爱美的确是坏女孩。她开心地笑着,同时不断玷污我的照片、字迹和纪录。

不过她的拳头依然紧紧握着。指甲嵌在指头与指头之间,用力到手都发白了,彷彿竭力阻止什么东西一样。

——一般而言。

一个小孩不论笑得多么开心,如果她的手掌紧紧握着拳头,就代表她只是表面上在笑。

所以我现在必须知道,隐藏在表面功夫底下的真心话究竟是什么。既然我曾经失去过表面功夫,所以这对我而言不是难事。

爱美的真心话——不用想我也知道。

「更何况就算我留下多少回忆……又有什么用!反正葛格你根本不记得!」

「……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啊!难道道歉就可以解决事情了吗?」

「对不起!我错了!」

「叫你别道歉听不懂吗!聋了啊你!」

「就说对不起了嘛!是真的,我认真向你道歉,拜托你—别再哭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爱美「呢嘻~」地咧开嘴巴,但是却咧不开。

「我在哭啦!哭就哭!哭了又能怎么样!」

她的眼泪「哗啦~」地从大大圆圆的眼睛中不断溢出。

爱美的哭法,特征相当明显。

身处在散落一地的回忆当中,她就像个不知道怎么哭的普通孩子一样,大颗泪珠不断落在地板上。又大又圆的眼睛也像落入了陷阱,终日以泪洗面的兔子一样肿得红嘟嘟的。

「大傻瓜不要过来!你每次都这么白痴,同年龄和比你年纪大的圣歌队队员都怀疑你举动怪异!只有照顾年纪比你小的人体贴到很恶心!而且你最爱陪我玩!虽然我搬到意大利之后,你连一封信都没有寄来!但是自从我突然碰巧回到日本!我还一直想着见到你的面时,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她特地准备的珠宝箱,存放了两年前的一切回忆。

不管多么失望、多么绝望,她在丢弃这些回忆,或是践踏它们之前,总会先凝视一下才舍得处理掉,这不就代表回忆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吗?

「结果到头来,一切都因为,我当时年纪还小!不管我记得再怎么清楚!再怎么珍惜那段回忆!结果你还是想不起来!因为我!对你而言!完全没有任何回忆的价值!」

她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大喊,一边大喊一边蹲下来。她蹲着,同时用力槌地面。每槌一拳,珠宝箱里装的东西就震动一次。

不顾体面、不顾害臊,尽情地放声大哭。

她哭泣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坏女孩。她既不是背上长着翅膀的天使,也不是后面多条尾巴的恶魔。真要说起来—她就像只宇宙怪兽兔的小孩。

当她提高音量的时候,头上的两条发辫就会晃动。彷彿和主人的心情不对盘一样,一直左蹦又跳地晃着,似乎在安慰主人一样的在头上飞舞着,「拜托你,别哭了啦……」

我伸出手来,被她拍掉拨开,但我还是伸出手。我很想让哭的很有特征的她停止哭泣,只要手能伸过去就足够了吧。

我真的很不喜欢看到女孩哭。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极度懊悔过。

偶然地,吹起了一阵微风。心中沙漠的砂砾飞舞在空中,和空荡荡的记忆残渣混在一起。

在铺设石板地面的小小旧教堂,绽放紫丁香的窄小后院。宇宙怪兽双马尾就像现在一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身旁同时有个像现在一样不知所措的男生,像现在一样伸出手来,被女孩拍掉拨开。当时吹着舒适宜人的风,那是初夏的午后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去教会的时候吧。在紫丁香绽放的庭园里,我本来想安慰一个被修女骂的女孩,结果却中了那女孩的圈套,被她戏弄得很惨——后来还被她抓住弱点,强迫我当她练习摔角用的沙包……」

但是另一方面,她的世故却和她的年幼外表成反比。由于任何事情她都嫌无聊,所以当年对事情懵懂无知、只会随口说说的我是这样告诉她的——

「『——来运动会玩吧。那场运动的祭典,就是为了像你这样顽皮的女孩而举办的。』」

爱美抬起头来。

「……那么,这些呢?」

她从豆大的泪痕之中,抓起靠近自己的明信片丢向我。

这是我的字迹,我写的内容,我写的书信,我可以肯定。然后记忆以此为分水岭,就算我将记忆之壶上下颠倒,依然像被人彻底掏空一样,之后的景象无法衔接上后来的记忆。

空荡荡,我的脑袋空荡荡一片,就像广阔宇宙的黑暗一般。在极寒冰冻的黑暗里,既没有UF0也没有仙女座。

在无穷无尽的宇宙里,住着一只害怕寂寞的兔子。她一直仰望着无尽的黑暗,等待着能和她一起捣年糕的对象。但是从来没有人造访过她。被遗忘的兔子住在被遗忘的星球上,就这样从记忆里逐渐消失。

爱美以前说过。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寂寞吧!』

她说的没错。每一个人,都会感到寂寞。因为寂寞才会许愿,比较许下的愿望轻重毫无意义。如果有人该受到责怪,那只有一个人,就是连许愿这件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人。

「你啊——」

爱美凝视着我,低声说着。

「你啊,其实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只是装出大葛格的模样,在陪一个笨小孩玩罢了;连约定也立刻就忘记了。」

她的声音小到快要听不见。她彷彿被现实给击倒,屡次感受到失望与绝望的实验用兔子一般,全身上下布满了和这年纪的小孩不相衬的玻璃伤口。

我到现在还想不起这孩子究竟几岁。或许爱美说的没错,我是一个连绝对不能忘记的事情都会忘记,害女孩子哭的混帐男生。

不过。

就算我真的是个混蛋,我也不想一直当个混蛋。

「……不是这样的,爱美。」

「才没有。就是这样,这一切就是这么回事。」

「错了。不是这样的,因为我喜欢的是胸部大的女孩,愈软愈大的胸部愈棒。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喜欢哈密瓜大小的胸部了!」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嘎?你突然鬼扯什么,恶心……」

爱美一脸僵硬地看着我。这不是傲娇型少女那种害羞的反应,而是赤裸裸的厌恶感。从这一点来看,其实这孩子还满率直的呢。哈哈,我快流眼泪了,因为我是男生嘛。

「不过最近!我开始觉得洗衣板和飞机场也有另一种层次的美呢!就是有这种感觉!我的潜意识被洗脑了!」

不过我还是继续喊着。

这是为了爱美,为了证明我自己,在我气势逊掉前挤出声音来。

「所以,我已经改变了!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就算以前的我曾经忘了你,现在的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因为你正好进入我最喜欢的好球带了呢!我最爱小孩子了!」

「…………说真的,这几句话真的好恶心。」

爱玛努艾勒妹妹真的被我这几句话吓得退避三舍。恭喜啊!横寺同学从特定领域型变态转职成全方位无差别变态啦!

即使娇小双马尾女孩的轻蔑视线彷彿在骂「大变态快去死,猪八戒别靠近我」,但只要觉得这是大快朵颐前的准备运动,就变成赞美了呢。这可是被人变态变态地骂才练成的高等护心术呢,要是解除的话只会想跳楼吧,大家千万不可以模仿喔。

「哎……我觉得你真的……脑袋有问题。」

爱美深呼吸两次、三次,然后认真和我保持距离。

爱美盯在我身上的眼神彷彿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刚才的斗大泪珠也像功成身退般退居幕后了。与其看到爱美哭,我宁愿让她羞辱我。而且我最近还觉得被骂很爽呢。

「我开始觉得被你忘记似乎也无所谓了。倒不如说从现在开始,你别再靠近我一步了……欸,怎么,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吗?真的叫人不敢领教耶……」

「也不是这样!」

我往前一步接近爱美,希望能将自己的真心话传达给她。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已经不同了。所以——我想要从头开始重新记住你。为了今后的未来,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玩。」

「不要,绝对不可能啦。」

爱美立刻慌张地退避三舍。看到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中透露着恐惧,感觉真新鲜。大葛格会追你追到天涯海角喔,没有啦我开玩笑的,开玩笑。大家应该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吧。

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的不是银河,而是散落一地的珠宝箱内的回忆。我实在不忍心一脚踩在这些回忆上,所以我将它们捡起来放回箱子里,让回忆再度成为回忆。至少让某人将我遗忘的回忆,再度烙印在脑海中吧。

「……对不起。」

这句无意识下脱口而出的话,究竟是对谁而说,又是对什么事情说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这人真是——」

爱美低声嘀咕着,还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在走道上啪哒啪哒地踩着凉鞋,顺着围绕大钟一圈的圆形走道绕了一圈之后——

「——欸欸,阳人葛格。」

呢嘻~地笑着,好怀念她那天真无邪而纯粹的声音呢。

「总觉得呢,心中有些暖暖的喔。」

「爱美……?」

「因为爱美已经知道,即使是受伤流血的内心,贴OK绷也是有效的。爱美好高兴喔。这份高兴的心情,没有办法用言语形容呢。刚才那段话,再说一次吧,爱美想再听一次。」

爱美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熟悉的重量压在我的背上。发音不标准的可爱声音,轻而易举地钻进了我的耳根子里。

喂喂喂,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横寺王子的全力告白打破了不良少女爱美的诅咒,让她变回清纯可爱的真正萝莉吗?电影化决定!全美都要哭到脱水啦!

上半身和下半身飘出的泪水与感动让我激动地颤抖,期待她让我咬咬肥肥小腿肚,或是弹弹小萝莉额头等杀必死满点两百趴大放送,但她却毫无反应。

我回头一看,让我说出心里话的小萝莉正拿着手机按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

爱美呢嘻嘻地笑着,将手机画面秀给我看。液晶画面上出现了『录音结束。的字样,然后她按下按键。

从手机里传出声音开朗的变态对白。这是横寺同学吗?不,是萝莉控(注41)。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没错,我全部老实招认啦。

「笨~蛋!死变态!你的脑袋真的有病到极点!现在你再也没有机会狡辩了吧。应该放给谁听呢,老师吗?条子?还是——筒妹?」

「喂喂喂喂————!竟然对人家的好意趁虚而入,你真的好坏……!」

我听见身经百战的大律师团兵败如山倒的声音。这可是铁证如山的证据喔,甚至连某个雪女妹妹也会大怒呢。败诉败诉,冷冻冷冻。我的脑海里响起一阵最终警告,不过——

注41 这句话出处为金子美铃的诗集《那是回音吗?》,后来由AC Japan拍成广告。

「没错,我就是这么坏。现在你记住了吗,葛格?」

我看到爱美将松开的手掌凑近嘴边笑的模样,才总算放下悬挂在心头的大石头,看来我真的是无可救药呢。

「好吧~接下来该灌输你有关我的哪一点呢?」

「让我无师自通就可以了吧老师!」

「算了——反正你这么变态,只要一直缠着你就会不断自爆,到时候就记住啦。反正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变态,人生很快就要画下句点了啦。」

「不不不等一下……」

这次换我想退避三舍了。但是爱美在背后黏着我不放,让我根本无路可退。而且爱美还故意装模作样地撒娇。

「葛格~你不愿意和爱美一起玩吗?」

纯粹无瑕的眼神近距离注视着我。灿烂的发色、圆滚滚的瞳眸,加上香水的芬芳。糟了,怎么这么可爱啊,偶尔当个萝莉控似乎也不错!

「等等,我不会再上当了!我再也不会被你骗了!你一定等着拍下这一幕对吧!」

「呢嘻嘻,爱美最喜欢阳人葛格了。」

爱美吊挂在我的脖子上,浮现出既像恶魔又像天使般的笑容。

当然她的笑容对我而书,已经不再是百分百。

不过真的非常可爱——而且,很像真正的她。

「……好吧,接下来该找个向老师们解释的好借口啰,开始想吧!」

大致上打扫过大钟小房间的走道后,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我们开始检讨,该怎样才能收拾这一场骚动。挑战者是老师心目中印象最差的横寺同学,军师是连本校学生都不是的爱玛努艾勒妹妹,请各位观众拭目以待。

「像你这样只会愈描愈黑而已。告诉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要用肢体语言就能让大家明白了啦。」

「哦?那就愿闻其详啰。」

「『其实,其实爱美,本来很讨厌的。但是,葛格他……呜呜,阳人葛格他……呜呜,呜哇~~~~』——简单吧。好啦收工。」

「这的确有解释跟没解释一样啊!而且有人会连辩解都来不及就被警察抓走啦!」

「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

军师已经嫌无聊而开始眺望景色,连想都懒得想了。

反正不管情况再怎么糟,这女孩都能轻轻松松置身事外!虽然的确是如此!

小孩子的优势真多啊,如果我能变回孩童的话,或许就有机会解决这一切了。真怀念那个时光啊。能让保母抱在怀里一整天呢,那是我人生唯一的黄金时期啊,之后就一直黯淡无光……

「……欸,我说你,忘记的事情只有我而已吗?」

沉默一段时间后,爱美开口了。

视线停留在眼下的一片异国风景中,异邦人突然开口问我。

「咦?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是自尊问题。」

「唔?」

「除了我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事情——以前的重要大事被你遗忘的呢。」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我稍微回想了一下。

这个嘛,我想想——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叫我这个记性这么差的人去回想已经遗忘的记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歪着头思索。爱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犹豫不决地小声说着。

「……例如说,拥有百分百女孩,之类。以前的你没碰到过这样的女孩吗?」

我更加疑惑了,她这句话的意思我真的不了解。

「百分百女孩?不是向猫神许愿的爱美吗?」

「才不是啦。因为我听说——百分百的笑容,是从你以前喜欢的女孩那里借来的。」

我以前喜欢的女孩!

这句话听起来多美妙啊!充满了梦想呢。初恋对象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在十几年后的同学会相遇。两人的恋情急速加温!在会场大玩蛋糕游戏!下次租美少女影片的时候就挑这种类型的吧。

「……很可惜,我并没有曾经喜欢过谁……所谓的百分百爱美微笑,除了最近遇见的你以外我从来没有见过——咦?」

哎呀,有点奇怪。

我的记忆开始混浊,景色在我脑海里闪现。

在某处的儿童设施,树篱笆的隧道,猫面具。祕密邂逅,以及十分动听的—百分百的笑声。

「刚才那是什么……」

和我的人生应该无关的幸福梦境,在脑海里掠过,随即消失无踪。

就算我努力回想,但是记忆已经逝去,似乎被某种笑声掩盖掉了。

……是我多心了吧,多心了。应该是吧?因为我并没有那样的回忆。

我勉强靠在栏杆上,压抑着疼痛的脑袋。

「葛格……?」

爱美担心地轻声问我。别这样看我啊,你一定对我有什么误解吧。

「……话说回来,爱美,什么以前喜欢的女孩、或是借来的笑容,这种事你是听谁说的?」

「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爱美更加不安地眨了眨眼,彷彿我在问她太阳从哪边升起一样。

「这种事情,除了猫神以外又会有谁?」

不耐烦的回答。

「猫、猫神!?那家伙会说t!?」

这句话差点吓得我灵魂出窍。爱美竟然能和猫神沟通意志?她是怎么办到的?这种特殊技能对筒隐家而言应该格外珍贵吧。

「……葛格,你真的没事吧?你在胡说什么啊?要是猫神不会说话,那我怎么会知道猫神规则啊。」

「原来如此。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吧……」

「当我回到这镇上的时候,是猫神主动接触我的,连那个用来许愿的布偶也是猫神硬塞给我的。猫神说会实现我的愿望,首先就先变成他的百分百——这样。」

「咦,真的吗?」

「猫神还说如果有不顺心的事情,可以随意许愿没关系。我原本以为自己不需要,但是见到葛格后,就不自觉的,忍不住……」

「……原来猫神还做了这些事情啊。」

想不到,猫神还有这么完善的客制化许愿服务啊。吃饱没事干?

「还有,葛格你应该也和猫神说过话吧。」

「我?」

「拜托猫神去找弥次的人,是葛格你吧?猫神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是依照猫神的命令,将弥次送到戳太他家去。」

……等等,拜托等一下。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之前的确在找弥次,虽然送弥次回戳太家的人是爱美。

中介我们两人的人是——

叩咚,下方传来沉重的声音。

我听到像红毛猩猩手臂一样粗的门闩,突然自行抬起来松脱的声音。木制门『叽——』的一声打开。然后我听到一阵极为缓慢,走上石造螺旋阶梯的脚步声。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脚步声以一定旋律回荡在阶梯中,同时接近我们。

天上的风停了。除了脚步声以外,四周静得出奇。听不见任何鸟鸣,甚至连空气也静止无声。下面的嘻闹声音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呢?老师们又跑到哪里去了?只有接近乐园的太阳依然耀眼。

爱美绷紧着脸,低声说道,猫神来了。同时躲到我身后去,紧紧抓着我的衣摆。

等到脚步声的回音停下来后,猫神的本尊才现身。

首先是栗色柔软波浪长卷发,然后是形状漂亮的眉毛,宛如宝石的瞳眸,以及闪耀着淡淡桃色的脸颊——

「事情顺利解决了吗,横寺同学?——『又是』我帮的忙呢。」

小豆梓皮笑肉不笑地,走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小豆梓说,她看完《幸福的王子》了呢。

这是我尊敬的奥斯卡,王尔德所写的儿童童话。这是一篇值得尊敬却又让人不舍的童话,我借给她们两人看,筒隐喜欢到还自己作了首曲子呢。

主要登场人物有两个,王子的雕像与小燕子。

全身以宝石装饰的华丽王子雕像,希望将身上的装饰品分送给贫困的人们。小燕子愿意帮助王子的希望,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尽一切所能帮助王子。等到冬季来临,小燕子因为无法到南方过冬而死去,变得破烂不堪的王子雕像也落得被销毁的下场。最后神明将雕像的心脏与小燕子的尸体,一起迎接到天国去。

「真是幸福的故事,我想王子一定感到很满足呢。」

小豆梓微微笑了笑。

在这像天国一样悬挂着大钟的世界里,她像候鸟一样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景色,然后缓缓回过头来。

「不过,小燕子牠呢?为了理想远大的愚蠢王子付出一切,结果却没能实现自己愿望的小燕子——真的幸福吗?」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还不明白吗?你一定不明白吧,因为你永远不可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原因。」

小豆梓微微笑了笑。

宛如宝石的瞳眸缩成一道细线,意义深远地看着我,看着我们。

「一直都是这样。永远、不断、总是一直经常这样。小燕子总是抽到鬼牌的那一个。助人的王子很幸福,接受帮助的人很幸福,但是小燕子呢?为什么王子不肯帮助小燕子呢?牠对小王子的付出远远超越任何人,为什么小王子一直不理会牠?我问你,为什么?」

小豆梓微微笑了笑。

她极其冷酷地扭曲脣形、极其冷酷地放松脸颊,挤出了一个被称为笑容的表情。

「你究竟是谁啊……?」

「真是坏心呢,你连我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吗?我当然是小豆梓呀。还是你的——算是朋友吧,应该?」

「我所认识的小豆梓,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也不可能以这种口气说话,更不会称呼我横寺同学.你到底是谁!」

「……已经穿帮啦。」

嘀咕这句话之后,小豆梓以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她就像新人陶艺家对待刚刚完成的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地用手搓揉着脸,然后缓缓放开手掌。

「呵呵,开玩笑的啦,开玩笑。」

小豆梓不再笑了。

她的表情彷彿嵌上早已准备好的能面(注42)一样,不论是嘴角,或是脸颊上的线条都宛如面具般文风不动。

注42 能面,日本代表性传统艺术’能剧演出时所栽的面具。

「刚才只是想开开玩笑而已。当我附在她的身上时,整个世界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让我不自觉想恶作剧一番——希望你能原谅我的无礼。是不是应该说『你好,初次见面』呢?或者说,上个月也承蒙您照顾了,对吧?在本家仓库里的你也是泥菩萨过江呢。」

小豆梓的长相,小豆梓的声音,小豆梓的身体——

小豆梓体内的猫神。,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个礼。

小豆猫十分饶舌。

她似乎真的很高兴自己有张能说话的嘴巴,虽然一直维持着一号表情,但是却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她伸出右手,有如社交礼仪般向我打招呼。我没有和她握手。这时她说声『对啊』,拍了一下手,

「我知道你的嗜好。或许我应该这样说,『我是猫神喵,请主人多多指教喵。是吗?不好意思,我是旧时代的生物,对于这种流行趋势的反应慢半拍。有机会我会挑战看看。」

说出这些话。

「你、你为什么……」

要是我没有强硬打断她的话,她可能会一直自言自语到太阳下山吧。

「为什么会在『那里』啊!」

「这问题问的真怪,当然是她自己许愿的啊。因为她说,她想拥有一个全新的自己。所以我才会附在她的身上,借用她的身体成为全新的小豆梓。」

猫神回答得理所当然。

没错——这家伙总是会实现任何愿望。

以许愿者绝对不曾期望过的方式实现。

「用不着担心,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昔日的名门、筒隐本家的猫神一族啊。泰半时间我都是在旁守护着她。只不过遇到她无法应付的事情时,我会如她所愿,由全新的她——也就是我来代为处理。在找兔子时,传电信给你的人是我;让她察觉到穿泳装不对劲的人也是——对了,我好像还帮她收了一信件呢?」

小豆猫微微闭上眼,朝向空中伸手。

下一瞬间,一封信突然出现在她手上。她撕下柴犬的贴纸,从信封中取出信纸。

那的确是我放在小豆梓鞋柜里的信。为了解释和钢铁小姐之间的误会,我花了一个晚上写成的东西。

「『就是这样,我希望今后能和你继续保持同样要好的关系。敬上』——呵呵,写的真好啊。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毫无矫饰的心情传达出来,让我每看一次就心疼一次——为了你的愚蠢而心疼啊。」

小豆猫当着我的面撕掉了信。

先撕成两半,然后四片、八片,我的信就这样逐渐变成碎片。

「今后和你继续保持要好的关系。既没有变化也毫无未来可言,完全依照你的想法,原来如此呢。接下来呢?她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她了,你以为写封信就能安慰得了她吗?」

最后小豆猫手一挥,将撕成纸屑的信撇了出去。

在我眼前的是既非恶意也非善意、既无害意也无好意,只有毫无意志、冷酷无情的猫神意志而已。

「你听好,她想知道的根本不是你的真心话,她想改变的是你的心意。你该不会自大到以为只要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吧?真想不到,你到现在还不懂怎么区分真心话与表面功夫的使用时机啊。」

「这种事情,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不过公平起见,我也不能说她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犯错。毕竟最重要的事情,她连一个字都不肯告诉你呢。她一边教训别人语言的重要性,却对自己的遭遇撒手不管,真让人同情陷入自相矛盾的她呢。」

「……所以,你就趁虚而入,利用了小豆梓吗?」

「拜托,我只是在帮助她而已耶?虽然因为手续问题,我得亲自附身在她身上,不过基本上都是你们自己许愿的,不是吗?她也不例外啊。她不仅特地跑到仓库来许愿,而且丝毫没有反悔查葸。她只要说一句『我要取消』,任何许过的愿望都能取消啊。我这么公平对待所有人,结果还被你们骂得狗血淋头,真是好心遭雷劈呢。」

「…………」

我张开嘴,又阖起来。我迟钝的大脑角落这时候才发现,我根本无法反驳她。

虽然我认识小豆梓,但是看着她以陌生的语调、陌生的态度和陌生的表情说话,实在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屡次戏弄我,将我们要得团团转的猫神,竟然就显现在我的面前。

虽然就在眼前,但是我和猫神之间的距离,实在遥远的让人不可思议。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几步——才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退。

躲在我背后的,是娇小的女孩。

表情有如天使般的她,点缀的瞳眸却空洞无种,摇晃着像兔子耳朵般的双马尾。

「……乱讲,你骗人。」

爱美勇敢地反驳猫神。

虽然躲在我背后,不过爱美却一步也没有退却。她搂着我的腰大声反驳猫神,同时死命支撑着我。

「哦?说我骗人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自己已经尽可能公平实现大家的愿望了,如果我有任何谬误的话,尽管大方地指出来吧。」

「你——猫神你说自己很公平,其实根本就是骗人的!因为有不公平的例外!这片景色就是证据!我已经取消所有许过的愿望了,但是只有学校还没变回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还有之前我就很想说出来,你说话的方式实在太讨厌了,听了让人觉得好不爽!猫神你这大笨蛋!你爸爸穿南瓜灯笼裤!」

……我说真的,爱美将脸颊紧紧贴在我背后偷偷地骂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样看起来好像我在骂猫神呢,真希望她别这样做。

我想,爱美她一定只知道小豆梓模样的猫神。

所以她对小豆梓外表的猫神,只有极端恐惧与厌恶,和我不一样。因为抱着强烈的厌恶感,相对地也就毫无顾地,任何想说的事情都敢说出口。

「呵呵,口无遮拦果然是年轻人的特权。我不会责备你思虑浅薄,或是无法明辨是非的。」

小豆梓以不笑的表情笑了笑。

「我刚才说过,事情没有例外吧。规定是没有例外的,倘若有例外,也是你们那边的例外。关于义国的愿望是两段式的。这是你的愿望,但也不完全是。换句话说——为了实现原先那个人的愿望,你才会被召唤过来;然后利用你将义国给召唤过来。」

「什、什么啊?我是凭着我自己的意志——」

「许下了愿望——这只是你自以为罢了。简单来说你只是道具,类似中继点。就算钢笔写不出字,已经记录下来的文章也不会跟着改变吧?筒隐本家继承人前往义国这件事,跟你的意志无关,而是有人一直这么祈愿。就算你取消自己的愿望,也不会对这原本的愿望造成任何影响。」

猫神伸出一只手遮住天空,召唤出用来比喻的钢笔。

她变出钢笔后一拗,变出另一支钢笔又一拗,然后手一挥,钢笔就立刻不见了。

就像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小豆猫一直不厌其烦地讲着大道理。

「你这大笨蛋。我才是,我……才不是呢!」

我轻轻握着爱美的手,感觉到她搂在我腰际上的手微微颤抖。她那小而柔软的手掌,散发出比常人更高的热度紧紧握拳,使出所有力气握着,同时晈紧牙根。

她就是这样和猫神对峙的。

「……我看,你果然是个骗子。你刚才说『愿望会持续发挥效力』对吧?」

「呵呵,我的确这么说过,有什么问题吗?」

「钢铁小姐——筒隐筑紫她,早就已经取消过好几次愿望了!她说她不想去义大利了!所以到头来,你只是随自己高兴玩弄别人的愿望而已!」

「……拜托,真是输给你了。这句话我可听不下去。如果你说的话是事实,不就明明白白地代表,许愿的人并非继承人吗?所以剩下的可能性是?」

小豆猫扶着额头,一副事不关己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缓缓举起手来,

「横寺同学——就是你。就,是,你。向我许愿的人就是你啊。」

直指着我的脸。

「噢,对了,你大概不记得吧。你甚至不记得记不住的意义。不过你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前,的确曾经这样许愿过——『希望筒隐筑紫长大后能到意国去』。继承人下个月就是亭亭玉立的十八岁了,所以为了实现你的愿望,我才会把爱美这中继点召唤过来的啊。」

「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

「你怀疑吗?有个方法可以证明。你只要说『我要取消』就可以了,这样愿望就会取消。一切真相就会大白,不过——」

小豆猫的手指头朝下移动,正好停在我的腰问。

她指着爱美颤抖的手臂,

「为了实现你的愿望而召唤来的道具,将会全部回收。」

就像在公务手续的文件上盖章似地这么说道。

「什、什么啊?从刚才就一直在听你在那里乱说!我、我会回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其实你应该也心知肚明。你会回日本的机率,原本应该近乎于零吧?对于自己突然能够回来一事,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就彷彿被命运、还是某种人类智慧所不能及的东西给拉过来一般——难道你都没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我根本没有那种感觉!」

「你如果不想承认的话也无妨。只要横寺同学取消愿望,你就会永远丧失抗辩的机会。」

「你、你这种人……!」

爱美的手在我的掌中不停地颤抖。从背后传来的温热感觉,也像得了疟疾一样拚命地发抖。

吓得直打哆嗦的小兔子,连声音都在颤抖。

「像你这种、你这种讨厌鬼——最好给我走开,走远一点啦!」

这一瞬间。

一股最坏的预感,连我的身体也禁不住发抖。

「——你许愿了吧。在我的面前,许愿了呢。」

猫神用手掩住小豆梓的脸,揉了揉,改变自己的表情。

不笑猫笑咧咧地嘴角一翘,彷彿干呼万唤始出来般盼着爱美说这句话。

「你的愿望,我确实听到了。只要有人许愿我就会达成。所以我就依照你的愿望,走远一点啰。」

一步。

小豆猫从我们的身边,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我现在寄宿在她的身体里——因此她也会被迫一起走,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知道吗?」

又一步。

小豆猫往后退,一步步远离我和爱美。

眼看小豆猫从走道退到栅栏旁,栅栏的另一边空荡荡的。再退下去只会掉进让人眼花撩乱的地狱,如果从天国摔落的话,等待她的只有人生的坏结局。

「不过,横寺同学,你真的认为这样好吗?」

再一步。

狭窄的走道已经无路可退了。小豆猫靠在细长的铁栅栏上,双脚悬在半空中。

「被愿望召唤而来的道具,许了一个此刻即将危害到你朋友的愿望。难道你对这件事情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只要立刻让这碍事的道具消失——就能解除道具的愿望和朋友的危机,这样你也不愿意?」

「消失是指——」

「很简单。你只要取消愿望,让我说出『我听到了』这句话就行啦。这么一来,前往意国的愿望——以及道具的抹销都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最后一步。

坐在铁栅栏上的她将身体往后仰。

波浪卷的轻柔秀发在高空的强风吹动下,彷彿拚命抗议似地拍打着。坐在铁栅栏上的她,全身体重几乎只靠膝盖内侧支撑着。她的大半身体已经朝向天国的蓝天,一只手还悬空着。

「现在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一端,还是取消自己的愿望并放弃道具呢。正确答案应该非常明显吧?因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所以这次你必须彻底反省,让可怜的小燕子见识到你的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诚意,拿出诚意!」

那是小豆梓的容貌,小豆梓的声音,小豆梓的身体。

形状漂亮的眉毛、桃色红晕的脸颊,还有宝石般闪耀的眼神、高雅大方的气息,平坦无起伏的身型,全部都属于小豆梓,但是笑个不停的却是猫神。

「……葛格!」

背后温暖的小兔子紧紧抓着我。

「不行……!」

她只说了这句话,然后紧紧抱着我,彷彿拚命想救小豆梓一般。

一边是被猫神入侵,生命遭到拒绝的小豆梓;

一边是被猫神利用,意志遭到否定的少女。

究竟该选择哪一边呢。

我决定——

「……」

我看见小豆猫的眼睛,似乎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或许是光线的强弱让我看错了,也有可能是空气的尘埃等脏东西跑进眼睛里。总之那些不重要。

小豆梓在哭,这件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一直觉得总有一天必须和猫神面对面。意思就是总有一天,如果这一天没有变成今天的话,人是永远不会进步的。

但是——我该怎么办?

我没有力量。我没有任何与种抗衡的手段,只是非常普通的人类。我无法像漫画里的英雄一样发出火焰,也不能像游戏里的主角一样靠存档读档来回避这种情况。也不能像影片中的男演员们一样……不对,这和现在没关系,我搞错了。

我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朝猫神扑过去怎么样?可是对方是小豆梓耶?

那向小豆梓下跪怎么样?可是对手是猫神耶?

猫神和小豆梓目前同居,我已经搞不懂究竟谁是谁了。

对啊——不论哪一个都是小豆梓,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小姐作风、自视甚高又不擅长与人交际的洗衣板;性情倔强、笨手笨脚又爱哭的洗衣板:睡相难看、运气不好又脾气别扭的洗衣板:温柔体贴、关心朋友又可爱的洗衣板,以及具备其他特点的洗衣板。虽然她是洗衣板,却是我最珍视的小豆梓。

恐怖到让人颤抖?遥远到让人愕然?

我才不管那些。

「——取消。」

我低声说道。

「很好。这样才对,这样就对了。」

小豆猫咧着嘴笑。原本即将从这个天国前往另一个天国的动作,也突然停了下来。

她将刚才即将抓住苍穹的手掌反过来,朝着下界一遮。

圆形竞技场、遗迹山丘和大教堂,全都像梦境一样突然消失。连脚边的钟楼,轮廓也逐渐变得模糊。整个世界再度改头换面。

「葛格……」

极为微弱的声音。

爱美彷彿受伤倒卧在地上的兔子,象是对某些东西彻底死心的少女一般,手掌逐渐松开。

「——我说过了,我不会再离开你的。」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跨出了一步。

我的目标是看着世界逐渐恢复往昔平凡日常的面貌,咧着嘴笑的不笑猫,绕着大钟的圆形走道走着。

诚意。猫神说的没错,最重要的就是诚意。

『——如果让我见识一下诚意,要原谅你的话也不是不行。』

『诚意?比方说呢?』

『比方说吗,对了,之前我看过一本少女漫画,邪恶的王子改邪归正后温柔地——』

小豆梓曾经这样说过。在体育仓库的礼拜堂,或是在更之前的事情,暑假期间讲手机的时候。

我叫做横寺,变态王子。变态有变态的做法,王子有王子的方法。

「呵呵。最后的关键时刻没犯错,这才是你的作风。下次你会让我见识到什么呢,真让我迫不及待呢。」

我拉住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的小豆猫手臂,在爱美消失之前,

「那么取消前往义国的愿望,我确实听——

吻了下去。

——嗯唔咕嗯!?」

这并不是适合公主的深情温柔之吻,而是强硬夺走说话自由与氧气的星际接驳。

虽然这种方法没有写在我的未来日记(注43)上,不过预定等于未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呢。

注43:出自漫画《未来日记》,记录自己未来一段时间内会发生事情的日记,一旦日记被破坏就会死亡。

「笨、笨蛋!别、你要、对我做、哇噗唔咕!?」

猫神话说到一半被我打断,拚命挣扎想逃开。

毫无例外的规定遭到异变侵袭,脚边晃了一下,四周景色发白,世界硬生生被固定在回收到一半的模样,我根本不知道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就算此时此刻地球爆炸了,我也不会放开她的双脣。

「不要、别这、放开、拜托、嗯嗯呜唔哔噗唔——!」

小豆猫大概是哭了,就像一个讲话带着男生口气的普通少女一样。

但这说不定也是演技,我绝对不会放过她。为了保险起见,我是不是该将舌头伸进去?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做,要在亲吻到一半时将舌头钻进去,根本不是人类能办到的事。还有初吻像草莓一样根本是骗人的吧。嘴脣就是嘴脣味啊。是有小豆梓的味道啦,应该有吧,难道没有?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我实在没办法再思考下去了。我无法描迆那种柔软或温热。真的没办法。美少女影片和三次元的女孩之间,有一道比马里亚那海沟更深的鸿沟。对于潜水初学者而言,有太多必须采求的爱神之泉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当我回过神来,小豆猫已经几乎不再抵抗了。

「咦、欸、这、怎、为什么、这是、哪里、欸、横、欸、亲、亲、咦、亲嘴?」

恢复表情的小豆梓,圆滚滚的大眼睛,似乎溢着眼泪。

我猜想,猫神的威胁或许已经远离了吧。

不过——我却觉得。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暂时,不想离开小豆梓的嘴脣。不知为何,就是不想离开。

「——欸嘿嘿。」

小豆梓闭上眼睛,泛着泪珠,幸福地笑了。

变成一片雪白的世界,嗡嗡地响起了钟声,就像某个王国的祝福钟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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