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快醒来。请学长快点醒来。」
在朦胧的意识中,从黑暗的彼端,传来一阵摇醒我的声音。
我犹豫着要不要撑开沉重的眼皮,后来决定继续装睡。
『醒过来』这种行为,很像在餐厅享用全席大餐。为了品尝美味的起床主菜,是需要忍耐功夫的。
比方说,很照顾哥哥的妹妹喊着『哥哥,该起床罗』摇醒自己。有些饥不择食的大野狼,会觉得这样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这种行为就像光喝餐前酒喝饱了肚子一样。
即使有人出声喊自己,首先也要忍耐。这是最重要的。
「……学长,为什么要装睡呢。我要丢下学长不管罗。」
继续装睡下去,妹妹可能会开始生气地说『哥哥你为什么不起床呢!再不起床我就丢下哥哥不管罗!』但这时还是要忍耐。就当作是悠闲品尝开胃菜的时光吧。
不久,如果妹妹小声说出『真的还在睡吗……?』这句话时,就是准备品尝大餐的时机啦。
「真的还在睡吗……」
妹妹这种生物,依照刻印在遗传基因上的本能,喜欢哥哥的机率高达百分之百。我看的书本部是这么说的。如果这时候听见『没有人看到吧……』的喘气声,同时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就代表成功达阵了。
「没有人看到吧……」
这不是来了吗?
肚皮上传来一阵羽毛般的轻盈感,伴随着温暖而柔软的香气。吐露在胸口上的气息让我黉得痒痒的。
她正小心翼翼地压在我身上。
发展到这一步就简单多了。妹妹一定会以『稍微一下下,应该没关系吧……』为理由,偷偷实现自己的心愿,俗话不是说到口的肥羊不吃是怎样吗?这时候就可以尽情享用主菜了。
「稍微一下下,应该没关系吧……水刑。」
准备缓缓抱紧妹妹,一边听着莺莺燕燕的娇喘声,同时迎接最完美的起床吧——她说什么?水?
我猛然跳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公园长椅上,肚子上的人是筒隐。
筒隐以骑乘位跨坐在我身上,双手维持高举的姿势,像定格一样静止不动。
她手上高举着一个浇水壶。
「……」
「……」
「……等一下,水刑是指……」
「…………」
「…………」
「开玩笑的。」
筒隐正经八百地回答,然后静静从我身上下来。只见她似乎有些遗憾地垂着肩膀,走去将浇水壶放回饮水处。
真是千钧一发……
一向聪明的月子怎么可能会在公共场合对我提供杀必死呢,我妄想过头了。
有句很重要的话我忘了讲,依照妹妹(或义妹)个性的不同,拙劣的装睡技巧可能会害死自己,千万要小心喔。
*
据说筒隐醒来的时间,只比叫醒我的时候早一点。
攀爬架上已经不见弥次的踪影,雨势也早已完全停止。夕阳迟迟未落的西方天空,在苍蓝与火红之间还能看得到最后的余晖。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似乎没有变化。
我们两人并坐在长椅上,一阵凉风吹得筒隐打冷颤。
「……一阵子不见猫神,想不到它的模样变了这么多。」
「与其说模样改变,呃,那家伙的确变了不少……」
「总觉得它似乎十分恨我们呢,学长对它做过什么事吗?」
「没、没有喔!?我丝毫没有任何印象!」
正确来说,我真希望自己丝毫没有任何印象。
我们彼此伸出手指细数,一一厘清事情的变化。我们没有穿着学校泳装。这里是日本,横寺家附近的公园。我和筒隐是学长学妹关系。现在季节是深秋,太阳即将西沉。
没问题,这一次应该没有发生任何主观上的异变。
「……那么,刚才的天旋地转究竟是怎么回事?」
「感觉非常不舒服。因为我很容易晕眩,摇摇晃晃之下我已经头重脚轻了。而且我还有一种被拉往某处的感觉。」
筒隐晃了晃脑袋,同时摸摸自己的手肘。
「不过,幸好有某人紧紧抓着不放,所以我丝毫不感觉害怕。非常感谢学长。」
「没什么,这是身为绅士的义务。」
我爽朗地笑了笑,伸手抱过筒隐的肩头……结果手还没摸到,就被她灵活躲开了。
「咦?刚才不是这种气氛吗?」
「我没听过什么气氛不气氛,学长真是披着绅士皮的变态。」
「防御判定太严格了吧!你应该被摔技完全命中,让防御或是裙子等地方被绕背(注27)嘛!」
「摔技是不可能绕背的。只有打击技才能绕背。」
「居然吐槽这个地方!?」
另外绕背=格斗游戏用语,好像是。
擅长任何游戏的筒隐,宛如真正的格斗家一样错肩闪避的同时。
注27「绕背」意指2D格斗游戏中,某些打击招式可以在发动攻击时跳到对手身后。此时电脑转身判定防御会慢一步而露出破绽。同时日文绕背与掀裙子同音。
「对了学长,有件事情必须拜托你。」
将一件东西塞在我顿失目标的手掌上。
是筒隐的手机,液晶画面显示着惊悚电影的异类待机画面。这什么啊,好恐怖。筒隐的兴趣实在有点……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待机画面是筒隐打喷嚏的照片(由钢铁小姐提供),所以我也没资格批评别人的兴趣。嘿嘿。
「手机怎么了吗?」
「完全收不到讯号。」
「哎呀,真的耶。」
一直没有讯号。不论我怎么上下左右乱甩乱晃,手机还是不为所动。
我的手机也是一样,完全连不上任何有讯号的地方。
「真是奇怪。这座公园平常的收讯应该不至于这么差吧……」
我再次环视附近。
整齐栽植的树木,随风摇曳的秋千,银闪眩目的溜滑梯,毫无锈蚀的攀爬架,以及曾经见过的告示板。
这座全国各地随处可见的公园,散发着全国各地都有的平凡气氛,伫立在全国各地司空见惯的夕阳景色中。
筒隐以毫无情感的眼神眺望这些景色,然后转过身来。
「为了保险起见,我想先联络姊姊一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用学长家的电话,试着联络看看呢。」
「嗯,好啊,当然可以罗。不过说话不用这么客气啦,你又不是不认识我妈妈。」
「虽然我认识学长的母亲,但学长的母亲未必现在也认识我。」
「哈哈,没这回事啦!」
我妈的记忆力没有差到这种程度吧。
筒隐猛然从长椅上站起来,朝公园的出口跑去。刻印着小巧脚步的步伐真的好可爱。
刚才为了叫醒我的浇水壶恶作剧也好,筒隐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好转。刚才凝视攀爬架时,眼神中的深沉墨色已经消失无踪。
「……太好了。」
虽然我暗自摸摸胸口松了口气,但还是不知道她的心情为何会回复。
我家位在无生活厌、无个性感的集合住宅——戏称『骨牌』——并列的马路上。
是不是举办过动员全体町内会的大扫除啊,所有住宅都像新房子一样一尘不染,甚至让我产生走错路迷失方向的错觉。
我们两人朝向终点,也就是位于路口转角的横寺家走去。这时筒隐不经意仰望着我。
「学长一直住在现在的住处吗?」
「是啊……啊,不对,我记得好像是念小学的时候搬来的。」
「念小学的时候,是吗?」
「我也不记得那是几岁的事情了。以前镇上不是发生过大洪水吗?似乎是因为那次洪水,过了几年之后,我们家才搬到同一麈城市的这里来。虽然是中古屋,不过听说那时候还很新,购屋价格十分划算呢。」
妈妈到现在偶尔还是会看看不动产的广告传单,比较当时的购屋金额。
因此我对镇上的地价变化十分了解。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筒隐摇了摇头。
不过她正在扳手指头计算,似乎在数什么东西。
难道她正在倒数,呵呵呵,距离被横寺同学紧紧抱在怀里还剩多少时间吗?
你这个害羞的小不点,赶快奔向我的胸膛吧!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或许变态,即使来到变态,学长的家变态,可能也变态,无济于事吧变态。」
「别这样嘛筒隐,我不应该随便妄想的月子,拜托你说话时月子妹,可不可以省略我的小妹,不必要的话呢Moon Child妹?」
「……或许变态变态变态变态变态。」
「怎么只留下不必要的部分啊!」
「原来学长是不必要的人吗?我知道了。」
「别将我和变态画上等号好吗!?就算我是变态,也不是邪恶的变态啊!」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善良的变态,所有变态都是最坏最邪恶的祸害。」
「不要踩着无意义的韵脚责备我好吗?我听了好想哭耶!」
筒隐面孔一板,指了指我的口袋。
「如果学长很善良,为什么会将那种照片设为手机的待机画面呢。如果要放我的照片,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吧。」
「没有啦,只是觉得那张奇迹的照片很可爱……怎、怎么穿帮的啊!?我应该没让你看过吧!?」
「变态能变出来的把戏,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连惊人的心电感应能力也苏醒了,月子妹妹已经完全复活啦。
这样才对嘛,每次被她当面责骂都让我兴奋不已呢。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到我家去可能也无济于事』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这个意思——横寺学长。」
筒隐缓缓喊着我的名字,然后停下脚步。她的手所指的,是一户罕见姓氏『火口』的人家。
这户人家位于骨牌马路的终点,照理说门牌姓氏应该是横守。
「哎呀……?」
我揉了揉眼睛。
我再仔细看了看,这栋房子看起来也满新颖的。
就像重新装修过——应该说,根本就是新盖的房子。
「这是怎么回事……走错路了吗……筒隐?」
我回头一看,马路对面传来一阵稚嫩的喧闹声。
一群小孩跑到町内告示板的前方,看起来似乎还没念小学吧。跑在前方的大块头少年,像孩子王一样高挥着木棒,命令所有小孩。
「距离天黑之前还有一些时间,我们再玩一下吧!」
「咦~可是已经很暗了耶。」「又没有带球出来。」「时间也不够了啦!」
「少罗唆!难道你们没听过『东缺西少是自己努力太少』这句至理名言吗?管他没时间没带球还是天色暗,在打赢之前不准要求这么多(注28),听懂了没!只要相扑能赢我,就听你们的!」
注28这两句都是二次大战时期,日本政府为了压抑人民不满而设计的精神标语。
「欸~不要了啦~」「每次都赢不了你。」「好没意思喔!」
「好了好了啦,今天就教你们能打赢我的绝招吧!这是在夏威夷学到的推手相扑——」
我一脸愕然地目送这群嘻闹跑走的少年。
虽然是远远望去,但我不会看错。
带头的孩子王少年,充满特色的眼睛、眉毛和口吻。
不论怎么看都是我的死党,也就是戳太。
——只不过外表非常年幼而已。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难道,等一下,该不会——」
「猫神真的能实现任何愿望呢。」
筒隐缓缓地往前走,来到竖立在马路旁边的告示牌,然后向我招招手。
「很抱歉。看来猫神似乎实现了我的愿望,而且方式实在出乎意料。」
她的手所指的,是市长选举通知海报上记载的年月日。
日期正好是十年前。
*
既然筒隐许的愿望是确认过去,那么猫神满怀恶意召唤来的事物只有一个。
亦即整个过去。
其实这些我早就了然于胸,猫神的力量能实现任何愿望,但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我终于开始穿梭时空了吗?终于要完全忽视热力学法则和相对论了吗?爱因斯坦正吐着舌头笑呢。
有如原本毫无特色的街景,在镜中缓缓化为怪物一般,我感到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怖。
那面看板,那座空地,那道护栏,一切的一切都与现代有点脱节……不,应该是我们和整个世界乖离吧。
唯一没变的就是现在的筒隐,她正心领神会地看着以前的告示板。
「市长很快就会因为贪污而遭到逮捕,还有市议会选举会发生牵连甚广的伤风败俗涮涮锅事件(注29),这时候的人们应该还一无所知吧。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有点可爱呢。」
注29泛指政府高官私下接受情色招待,例如一九九八年的大藏省接待贪污事件。
「这有哪一点可爱了啊?……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冷静过头啦?」
「因为已经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
一问之下,才知道筒隐在公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隐约察觉时光倒流了。
「不仅攀爬架的斑斑锈蚀消失无踪,溜滑梯也闪闪发亮。原本放在饮水处的公共浇水壶,本来每当下雨的时候就应该不见踪影的。」
「看得真仔细呢!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我之前无法确定。我想先调查,我们究竟回到了多少年前的世界。」
听到她面无表情的平淡回答,我抱着脑袋。
「那种事情不是无关紧要吗……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学长不能着急,从容是内心的甜点哟。」
「虽然这句话说得好,不过不适合现在的情况吧!我们回到过去了耶!Back to the Future (注30)喔!从H.G威尔斯到海莱因呢!还是时空跳跃少女!?可是我们既没有会飞的汽车,也没有时光机,更没有未来人的引导耶!」
如果我和筒隐在这个世界定居,等时间轴抵达现代的时候,应该就能建立有一两个,或是两三个小孩的幸福家庭了吧。理论上而言。
十年后,我能不能一边养育小孩,同时再念一次高中呢。长得像月子妹妹的女孩会不会亲近我呢?筑紫小姐会不会对正值年纪的侄子出手呢?
注30此为电影「回到未来」系列,以时间旅行为题材的科幻电影。
不对,问题应该不在这里吧……
毕竟我们没有时空旅行的经验,实在无法掌握要领。请问各位乘客,有谁曾经违反时间航行法规的吗?
「别担心。」
「咦?」
「根据学长所说,猫神的愿望应该具有法则吧。不只能对猫神许愿,还可以让一切回复原状,愿望并非无法逆转。」
「……噢,对啊!原来如此!意思是要取消吗!?」
「没错。只要取消愿望,一切就会重新来过。猫神召唤来的过去会立刻被抽离,我们就能回归现代了。」
「这样就能放心了……!亲切设计万岁!那么赶快向猫神取消吧!」
「我不要。」
「咦?」
「学长,请你仔细想一想。」
筒隐露出恶作剧的神情,竖起一根手指。
一道从马路西方地平线投射而来的光芒,反射在她的苍蓝瞳眸上,看起来十分耀眼,彷佛在舞动着一般。
「只要有取消愿望的规则,我们就没什么好害怕的。既然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就没有必要立刻回到现代了。」
「不会吧……」
「最重要的地方是,猫神刻意让我们回到这个时代。这是证明我和学长从以前就认识的绝佳机会。这样我就能回归到学长的第一——不对,就能确认姊姊记忆的正确性了。以此做为无法离开日本的原因,要说服祖父母也就容易得多了。」
筒隐十分热切——其实只是映照在夕阳下的眼神十分热切——地说着。她看起来既顺从又随和,但其实她是很容易坚持己见的女孩。
「这么一来就撬不动也焊不开了吗(注31)……」
「嗯……唔。撬不动我知道,但什么是焊不开呢。」
「……应该是焊锡吧?就是上工艺课时使用的金属熔接工具。」
「唔唔,玩文字猜谜吗?」
「啊,没啦,这个……」
「如果使用那件工具,不就更加动弹不得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有什么涵义吗?学长隐瞒了什么企图吗?」
注30「撬不动」为日本谚语,意为坚定不移。「铁撬」与「焊枪」的日文假名刚好相反。
「抱歉,关了个无聊玩笑,拜托饶了我吧……」
我耸了耸肩。
既然她要找到能继续住在日本的理由才肯离开,那我当然得帮忙啦。焊枪真是太棒啦,将月子妹妹焊接在横寺同学身上吧!
……此外舆刚才下雨,躲在伞里的她露出的侧脸相比。
她现在双手拿着虚拟的铁撬与焊枪互搏,同时微微歪着头。这样比刚才显得可爱多了。
「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情。」
「什么事情呢。」
「首先,万一有发生危险的可能性,就要立刻取消愿望。」
「学长放心。这里只不过是十年前的世界,应该不会有鬼怪或恶魔横行。」
「还有,如果我说该回去了,你还是得取消愿望喔。」
「当然,我是很听话的好女孩。」
「是吗?真是奇怪……我怎么记得你刚才立刻拒绝说『我不要』呢?」
「那件事暂且不论。」
「暂时不管啊!?」
筒隐摊开自己的手掌,伸向握拳的我面前。怎么有种即视感,我该出剪刀试试看吗?
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主动伸出手握着她。手上的力量比筒隐的回握略为强劲,也略微用力。
娇小的手掌十分温暖,感觉我们很久没像这样牵着手了。
「……学长。」
「嗯?」
「这是属于我们两人的大冒险呢。」
筒隐小声说着,彷佛对自己说出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般,用力摩擦自己毫无反应的脸颊。
*
讨论的结果。
我们决定尽快前往筒隐家一探究竟,确定钢铁小姐与横寺同学的接触点,然后尽快回到现代。
应该说,这个结论是我强硬主张的。
「……既然难得回到过去,我想到十年前的游乐场玩游戏,观赏十年前的恐怖电影笑一笑,到十年前的服饰店温故知新一番。有好多地方可以在办正事之前逗留一番呢。」
筒隐频频踢着公车站的小石头,闹着别扭。
十年前的世界和现代是相连的,社会体系几乎没什么改变。与其说不安,不如说对这个时间轴充满好奇吧。
如果独自一人的话,我也好想搜集只有在过去世界才能得到的特殊道具啊。例如运动短裤或旧式学校泳装,我得到人类的伟大遗产啦(注32)!
不过,我现在无论如何都得保护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我们毕竟是未来人,不知何时会被时光巡逻队(注33)带回去侦讯呢……不过这些外部势力能不能干涉猫神所召唤的集体幻觉世界,都还是个谜呢。
「……难得龙两人独处的说……」
「拜托,现在是调情的时候吗!」
「…………」
「筒隐?」
「原来如此吗?我早就知道了,毕竟对象是我嘛。」
注32这是「神奇宝贝」中,收伏神奇宝贝时主角常喊的台词。
注33「哆啦A梦」系列作品中,防止有人窜改历史等时间性质犯罪的警察单位。
小石头以杀人般的速度飞向天际。
然后强力射手月子妹妹猛然抬起下巴。
「月、月子你很有魅力啦!但也不该在猫神的影响下调情吧!我的意思是希望不受外力干扰,以自己的意志和你共享独处时光啦!」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
超级黄金守门员月子妹妹小跑步向前,将小石头捡起,然后仔细放回原处。
「其实我的想法和学长一样,现在立刻赶回我家去吧。」
「……月子妹妹虽然和姊姊不太像,不过本性上却有些地方一模一样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听不懂。因为学长是变态吗?」
「没有啦,这和变不变态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纯粹觉得,个性与思考方式等地方……」
「真没礼貌。」
「会觉得没礼貌,对你姊姊而言才比较没礼貌吧!?」
「没错,是我失言了。如果学长的意思是外貌相仿的话,这样并不失礼。」
「啊,这样反而对你姊姊比较没礼貌吧……身材曲线的部分有点,嗯。」
「看,学长果然是变态。」
「『看』这个字表示你早就知道我的反应才会这么说吗!?我完全上勾啦!」
「还是个藉口很多的变态。」
搭乘公车时,我的脚就这样被一级钓手用力踩踏着。
多亏她的踩踏,即使公车猛踩煞车我也丝毫没有摇晃。月子妹妹的防御真让人安心啊!
「哎呀……哎呀呀呀?」
同时我还能撑住一旁在公卓摇晃下,重心不稳的一对母女呢。
「哎呀呀呀不好意思,真是谢谢你,不好意思喔。」
是一位散发柔和气氛的大姊姊。
清柔微卷的秀发搭配长款连身洋装。宛如少女般的娇小身躯让袖口显得太长,足以让人误判她的年龄。她的手提袋里塞满了以青少年为对象的时尚杂志,让人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异状。
「小梓,要好好向哥哥说谢谢哟。」
头上系着一个大蝴蝶结的女孩,紧紧抓着大姊姊。她就像刚出生的小狗狗一样,不断低着头发抖。
在妈妈屡次催促之下,
「……谢……谢谢……」
才以细小的声音答谢。
不好意思,现在要突然插播横寺同学的萝莉控讲座之二!
像这种内向而沉默寡言的女孩,将来一定会不断设法提升自己的美貌,因此很有机会成为大美人喔!敬请期待十年后的小梓吧。
「……为什么一直盯着人家看呢,原来学长有那种兴趣吗?」
当我们在高中前的公车站下车时,筒隐小声地对我说。
「没、没有啦!是『何以樱不盛开而不观,月不盈满而不赏?』啦!」
「那是什么意思呢。」
「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兼好法师所言。盛开的樱花和满月的夜晚虽然风雅,不过尚未成熟的其他景色也很棒呢!观察幼女并恰然自得,是附庸风雅的自然感情啊。」
「原来学长是以理论武装的变态。是不是调教……调整兴趣过度了呢。」
「……我、我开玩笑的啦。」
「我当然也是开玩笑的。」
「哈哈哈……」
我笑了。但是筒隐却没笑,眼神也丝毫没有任何笑意。反正这是家常便饭了。
接下来。
「十年前的高中吗……」
眺望隐没在夕阳暗影的门口,我陷入沉思。
要不要趁着前往一本杉山丘的公车抵达前,看一看以前的学校长什么样子呢?但就算确认光头胡子数学老师年轻十岁,在学生眼中还是大帅哥的模样,我想破头也不知道会爽到谁。
啊,等一下。我的天敌·老处女学年主任,现在不正是返老回春的美丽大姊姊吗?完全命中我的好球带啊!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两人在因缘际会下见面,超越时空的浪漫爱情物语即将开始啦!受到宿命摆布的悲剧恋情会有什么结果!?还有床戏镜头喔!
「……学长……学长……」
「开玩笑的,我的生涯里只会和一个人上演床戏镜头啦!」
「学长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不是那个意思,学长,你看。」
被站在身旁的魔王妹妹戳戳腋下的我,在受到宿命摆布的反射动作下原本正准备逃跑,不过筒隐根本没有看向校门。
她面朝的方向正好相反。
不是我们高中的方向,而是校门前方斑马线对面的树篱笆。
……那是月见育幼院。
院内同时设有小学生课后托育中心,整座育幼院像是各色天使飞舞的心之绿洲。这里可是最适合做为校外自由跑步休息区的不二场所呢。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开始经营了啊。
「那边的那个孩子——」
筒隐手指的树篱笆方向,有个少年正从门外窥探院内的模样。
少年穿着橘色的连帽外套,搭配时髦的斜纹棉裤,还有一头鬼灵精的发型。光从背影看过去,都酝酿出一股清爽俐落的气氛。
从他似乎想进育幼院的模样来看,年纪大约幼稚园大班到小学低年级左右吧。这种小鬼可是敌人啊,总觉得为了将来的各位着想,应该趁现在斩草除根。
「那孩子怎么了吗?」
「学长,还不,明白吗?那就是,学长,以前的,学长。」
「……筒隐?」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简直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好棒。」
「好、好痛耶!?」
筒隐难得像上气不接下气的田径选手一样大喘着气,语言的道路上到处都在施工。但是她依然紧紧拉扯我的衬衫,我则是完全状况外。
我觉得一般而言,如果不是朝夕观察,光靠马路对面的背影根本不可能知道对方是谁吧。
「这一定是神明赐予我们的奇迹,人类历史上的壮举。我得和他聊聊才行。」
「啊,等一下!」
斑马线的红绿灯一变绿灯,筒隐就立刻冲了出去。
彷佛受到木天蓼吸引的小猫咪般,筒隐一下子猛冲到少年的身边。我第一次见到她跑得那么快……
她毫不畏生地戳了戳趴在门上的少年背后,说了几句话。和筒隐交谈的少年,也立刻露出了笑容。
然后筒隐缓缓地,将少年推向晚到一步的我面前。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都十分熟悉的,学长母亲的大儿子。」
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六岁的横寺阳人弟弟。」
在禁忌的辞汇传到大脑之前,我的心脏猛然一缩。
横寺阳人,六岁。
身高不到一百二十公分,体重二十几公斤,迷人之处是很卷的柔顺头发。
兴趣是看书。
专长是浑然天成的高亢情绪。
喜欢的食物是妈妈做的马铃薯炖肉。
喜欢的四字成语是勇气百倍。
我在就读小学时的相簿里见过他的表情无数次,在个人资料里见过这个小男生无数次。但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笑咪咪。
「感谢大哥哥大姊姊,妈妈总是受到你们的关照!大哥哥,你和我的爸爸有点像呢!不过大哥哥长得比较帅喔!」
小男孩以高分贝的清澈声音,活力十足地向我们打招呼。
我就站在我眼前。我就在我眼前活蹦乱跳。我就在我眼前说话。
横寺同学失落的过去,现在的确就站在我眼前。
我全身上下拚命冒汗,忍不住将筒隐拉到一边来。
「等、等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换句话说,学长从十年前开始就会在育幼院附近打转了呢。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不到竟然这么准确。」
「我对这件事情丝毫没有记忆!不对,不是这样的啦!问题不在这边吧!」
我们两人不顾在一旁发愣的少年,交头接耳开起即席会议。
「如果他真的是以前的我,如果我真的和我见面的话,不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噢——时间悖论吗?」
「就是那个!例如说,如果现在解决掉那小鬼,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会怎么样!?」
「原来学长打算对自己下手吗?」
「不、不是,没有啦……可能的话我是希望他永远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呢……」
「那不就没事了吗?」
「现在没问题不代表以后没有啊!如果我一直和以前的我接触,难道不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矛盾吗?」
「但是学长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情啊。就算发生任何事情,也不会产生任何矛盾吧。」
「原、原来如此啊!」
筒隐真是聪明呢!
……但我总觉得筒隐在委婉地唬弄我。早知道就该多多研究时下的科幻题材,例如谁谁谁的消失和什么什么之门等等(注34)。
注34分别暗指「凉宫春日的消失」与「命运石之门(Stemgs;Gate)」。
筒隐再度面对少年。
「抱歉喔,因为阳人弟弟这么有礼貌,所以这位大哥哥有点吓到了。」
「哈哈,没有这回事啦!像姊姊这么漂亮的女孩对我打招呼,我才觉得吓一跳呢!姊姊的美貌连我家的大姊姊都会惊讶呢!」
「唔……阳人弟弟嘴巴好甜呢。」
筒隐一脸满足地呼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温柔地摸摸少年的顽。
但是,她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一脸诧异地盯着自己的右手。
「月、月子?怎么了吗?你没事吧?」
「没有。学长,能不能拜托你稍微蹲低一点。」
我听从她的话蹲下腰,她却突然用力揪住我的头发。你抓的方式好痛耶!我的发根惨遭虐待了啦!
就在我思考自己遭到攻击的理由,筒隐却只是将我的头发尖端拉进自己的面前,不断用鼻子嗅着气味。
然后她终于正式开始,右手一边抚摸少年的头,左手揪着我的头发凑进鼻尖的红萝卜玩法。
「请问,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揪我拽。没有,这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什么事情不得已啊!?」
「这就是『何以樱不盛开而不观,月不盈满而不赏』。既然是兼好法师说的就没办法了。不论是盛开的,或是尚未绽放的樱花都必须观赏。就像双手捧花,左拥右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赶快清醒过来啊,月子妹妹!」
「……啊,我在做什么呢。」
宛如从木天蓼的酪酊大醉中惊醒的小猫般,筒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看到比我年纪还小的学长就忍不住……年幼的阳人弟弟……唔唔……」
看见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年进入视野,筒隐又摇摇晃晃凑了过去,伸出自己的右手。无限循环怎么这么可怕啊,看来这女孩也安装了缺陷模式呢。只不过我手上的使用说明书并未说明怎么修正这个缺陷。
一直被筒隐摸着头的少年,害羞地眯起了眼睛。
「姊、姊姊!这个,有、有点不好意思呢……」
就像绽放前的牵牛花一样腼腆。
啾——!
我听到这一阵冲击声。具体而言,是从筒隐的心脏附近传来的。
是不是心脏被萌爆得体无完肤了呢?只见月子大姊姊勉强撑着快倒下去的身了,同时按住自己的胸口。
然后她凝视着少年,认真和我相互比较,视线再度望向少年。
「将这孩子关在地下牢房里进行无菌栽培,十年后就能达成逆光源氏……」
「大姊姊?」
「没事。阳人弟弟真是乖孩子呢。」
「嗯!谢谢姊姊!」
「弟弟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就此健康地成长。绝对不能对奇怪或变态的事情产生兴趣,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喔。」
「嗯,好!」
「我们一言为定。违反约定的话,大姊姊会让将来的阳人弟弟吞下很大的针喔。」
「嗯,好……我会努力的,要是能成为像大哥哥那样帅气的大人就好了!」
少年抬头看着我,一脸困惑地微笑着。
难道他在关怀完全插不上对话的我吗?还是担心已经忙着准备主动吞针的我呢。
应该说,竟然让一个六岁小鬼担心我……
横寺阳人,十六岁。
兴趣:观察女孩子。
专长:浑然天成的跑步者愉悦感(也就是妄想)。
喜欢的食物:小女孩(虽然从来没吃过)。
喜欢的四字成语:窈窕淑女(因为淑女和『幼』这个字是密不可分的)。
……我彻底输了。那个六岁小鬼真的是我吗?真的不是虚拟空间里的程式吗?看来我只能砍掉人生,从十年前从头来了。
「阳人弟弟在这里等妈妈吗?」
「没有!我不是在等妈妈!」
「是吗?不过时候已经不早了呢。」
筒隐的口气,就像大姊姊一样担心着少年。
阴暗的薄暮已经从天而降,路灯也开始散发出些许的温暖。
院里已经几乎听不到谈话声。有时候会见到家长匆匆前来,将自己的小孩接回家。
「在最后一个小孩离开之前,我要待在这里!」
「最后的小孩,是吗?」
「嗯!然后呢,筒隐家的采咲女士工作结束后就会出来了!」
少年朗声说着。
——工作结束的筒隐家采咲女士。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了解这句话的真正涵义。
在筒隐家的仓库里发现的照片,有一张就是筒隐的母亲被许多孩子围绕着。虽然横寺少年并未出现在那张照片之中——
「……不过,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我和筒隐几乎同时望向彼此。
横寺同学与筒隐家族,跨越十年的光阴,终于有那么一丝关联了。
「难道采咲女士是这间育幼院的保母吗?」
「没错!原来大哥哥你知道啊!她以前是我的老师喔!」
「原来她以前还照顾过我吗……」
想必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体验吧。毕竟她兼具月子妹妹的体贴呵护,以及钢铁小姐姣好身材的遗传基因,而且还担任天使般的职种,保母呢。
真是无可挑剔的圣母玛利亚啊。
「妈……采咲女士就在这里吗——」
月子妹妹的身体明显地愈来愈僵硬。纤细的脚怯懦地摇晃着,进退维谷地呆站在原地。
彷佛将什么托付给我一般,她轻轻将体重倚靠在我的背上。
当我有如被她托付的事物推着,悄悄地从大门阴影处窥看的时候,
「啊,她来了!」
少年的声音让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
她会不会像失去笑容之前态度慌张的月子妹妹一样,是个胆小怕生的人呢?还是像假日待在家里不念书的钢铁小姐一样,是个佣懒散漫的人呢?或是考量到年纪的影响,是个像小豆妈妈一样轻飘飘的人呢?
无论如何她肯定是大美女,遗传基因可以保证这一点。
以各种想像交织而成的幻梦是浩瀚无涯的世界。逐渐走进的人影则是希望的灯火——
「……你怎么又来了啊,臭小鬼。」
声音佣懒且低沉。
嘴上还叼着一根短烟。
眼神冷漠带刺的女性,站在我们的面前。
「哎、哎呀……?这个人是谁?」
我揉了揉眼睛。这个世界也会有时候错置多边形模组呢。
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加上坑坑疤疤的破旧牛仔裤。虽然她穿着一件十分朴素的围裙伪装,不过藏在囤裙底下的腰带,上头的银饰依旧闪闪发光。
她的两道眉毛揪成锐角,湛蓝黑暗的双眸彷佛刺猬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虽然她的确是大美女,但和我想像的美女不太一样。感觉就像选择玩法时指定保母,结果来袭的却是隔壁的小太妹。
这非换人不可。开门的瞬间就决定非换不可,赶快叫真正的筒隐妈妈出来吧。这么恐怖的人怎么会是横寺同学心中的圣母呢。
「欸欸,大哥哥,她就是筒隐家的采咲阿姨喔!」
一缕希望立刻兢幻灭了。
「臭小鬼,谁说你可以叫我阿姨了啊。」
「采咲阿姨对不起啦!我叫错了,采咲阿姨!啊哇哇,采咲阿姨!?哎呀呀,是采咲阿姨啦!好!」
「好你个大头,这哪里好了啊。你说,哪里有变好啊。」
「受不了啦!因为没办法才决定这样就好,的好啦!」
「为什么会由你来决定啊,臭小鬼……」
眼前的女性露出刺猬般充满敌意的眼神,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同时夹杂咂舌声瞥了我们一眼。当我们视线交会时,她彷佛为了恫吓我一般,晃了晃嘴上叼着的香烟。
我依稀憧憬的圣母形象,就在一瞬间瓦解。
她和月子妹妹那种胆小怕生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如果硬要形容,或许有点像我刚加入田径社当时的钢铁之王。不过钢铁之王不只让人胆战心惊,也同时具备绝对的威严与傲人的美貌,这是采咲女士所欠缺的。
她只是以针尖般的锐利视线,随便看过来望过去而已,
「今天又来干什么啊。别告诉我你又要给我来那一套。」
「嗯!我爸爸妈妈今天也赶不回来,所以妈妈叫我去筒隐阿姨家吃饭!还有如果方便的话,就趁机在阿姨家过夜吧!」
「方便你个头啦,哪里方便了啊。我家可不是托儿所,我也不是你这臭小鬼的奶妈。不是告诉你毕业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吗?」
「虽然没有义理,但只要有真爱,就是本命巧克力啦(注35)!」
「少给我玩这种文字游戏,臭小鬼。我讨厌小鬼,而且更讨厌你。」
「呜呜……」
注35日文「义理」原意为情理、关系。不过在日本情人节,女性送给男性朋友的巧克力叫做「义理」;若是送给有感情的男朋友,则叫做「本命」。
「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从她对稚幼少年的用词来看,很难想像她的身分竟然是保母。骂完后她别过脸去,彷佛两人之间深深烙印着一道暗渠中的龟裂般,拒绝重修旧好的大裂痕。
「绝对不行吗……」
「你真的很罗唆耶。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赶快滚回家去。」
「我知道了!我回家!」
「……不过,既然你坚持要来的话,就让你来住吧。不过只能住一晚而已。」
「好!」
……哎呀?
刚才的对话,跳针会不会跳太远了啊?
少年笑咪咪的态度彷佛习以为常般,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面向我们。
「对了,大哥哥和大姊姊要不要一起来呢!一起来吃晚饭吧!」
「咦?我、我们也去?」
「反正采咲阿姨总是闲闲没事做啊!我也帮忙拜托罗!」
「臭小鬼,叫你别得意忘形了。竟然随便带不认识的陌生人到别人家里去,你在学校念书都念到哪里去了啊?」
「我知道了,那就算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喔。」
「好!」
我们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晚餐就顺其自然一起有了着落。
「得重新想一下晚餐的菜单了……」
采咲女士一边不耐烦地嘟囔,同时以指尖旋转叼在嘴上的白色棒棒。然后我听见一声「啪哩」,以及嘴里喀滋喀滋咀嚼的声音……仔细一看,她嘴上叼的不是香烟,而是棒棒糖。
这人是怎么回事啊……嘟个人来告诉我,她究竟是可怕还是温柔啊。
「……哎呀?」
我现在才察觉,背上月子传来的温度丝毫没有动静。
我回头一看,小猫咪就像盐雕一样全身发白僵硬。我轻轻戳了戳小腹,她整个人就差点直接倒在地上。
看来是因为紧张过度,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吧。
这也不能怪她,因为自己妈妈的个性太出乎意料了。
*
对了,不知道各位有没有看过江户时代的春画?
那种淫靡而昏暗的描绘方式,以当今的眼光来看都很情色。好东西能超越时代,区区十年的光阴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各位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我在说筒隐家的外观。
搭乘比现代更拥挤的公车,穿越比现代更吵杂的住宅区,来到了连绵石墙深处的日式豪宅。即便历经岁月风霜,和十年后的今天造访时相比,依然保有亘久不变的娴静外观。
奢华的大门与前庭的白沙都是司空见惯的场景。我们两人无意识中眼神交会,同时松了一口气。筒隐家的月子妹妹,似乎也因此从紧张中获得了解放。
我们被带到大房间的半边。
几十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以纸门区隔,一侧封闭不用,另一侧用作居住空间。
「有股霉味……」
我和筒隐再度四目相接,屏住了气息。
和十年后的空荡模样回异,房间丝毫看不出整理过的迹象。挤成一团的棉被或衣物,乱糟糟地堆在房间的角落。壁盒里横倒着一个没插任何东西的花瓶,还沾着蜘蛛网。
花瓶上挂着一幅春画……不对,是水墨画的挂轴。挂轴被虫蛀的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上头画的究竟是鹤还是女性。
「没关系啦,报销的话就丢掉,拿个新的来挂就行了。」
采咲女士大口大口扒着牛肉饭,同时爱理不理地说着。
所谓的『晚餐的菜单鹞,似乎只是茌便利商店买便当,或是到速食店外带的差别而已。买回来后也懒得用自家餐具换盛,就直接大口大口塞。身边还倒着几个像是垃圾袋的东西。
或许筒隐家的内侧无法跨越时代吧……
喜欢打扫的月子妹妹,却无言地低着视线,一心一意狼吞虎咽着特大碗多洋葱多汤汁的猪肉饭。
其实筒隐月子这个可爱女孩的真面目,根本就是狰狞的美食斗士。只要眼前出现食物,她的思考就会完全停摆。
「……不好意思,采咲女士。」
所以呢,我代替她下定决心发问。
就算对方再怎么邋遢,毕竟还是继承筒隐血脉的人。没什么好害怕的。
「冒昧请问一下,您的家人呢……?」
「嗄?」
她回瞪了我一眼,真的超恐怖。
「在问别人问题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是基本礼貌吧。」
「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我是十年后的横噗……」
我的侧腹从旁被捅了一下,脑袋撞向榻榻米。
「我吃饱了,真的很好吃。」
将所有饭粒扫得干干净净的月子妹妹,假装不知情地摸着当作凶器的手肘。
我的耳边传来「不可以说出名字」的低喃声。「现在有太多事情还不清楚,这里请学长交给我吧。」
——她说得没错,因此我将抗议的声音吞了回去。
十年前的筒隐家,完全感觉不到有别人居住,甚至完全没听到年幼月子和筑紫的声音。只有尘埃与蜘蛛主张自己的居住权。
这里和我认知的筒隐家完全不同。在真相明朗之前,还是先静观其变比较好。
月子妹妹挺起可靠的娇小胸膛,
「我是岳紫·Y·小窦艾勒,这位是我的哥哥扬仁·T·小窦艾勒。我们和阳人母亲那边的家族关系比较亲近……另外名义上是兄妹,不过却是义兄义妹关系,因此我们长得不像,在法律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如数家珍般流利地说着。
……这女孩不是说画片的高手吗?怎么命名的品味却这么怪啊。还有最后那两句话究竟是为了强调什么?
「我们有事情找横寺先生,才会造访这座城镇。不过他今天似乎不在,因此刚才正有些不知所措呢。在阳人弟弟的热情邀绚下来到贵宅叨扰,真的很抱歉。」
「是啊,真会给人添麻烦。」
采咲女士露骨地咂了咂舌。
「我吃饱了。你应该还吃得下吧,既然还在发育,就拿去吃吧。」
她将自己还剩下大半的晚饭给了筒隐。
「……非常感谢您。这份恩情今生难忘。」
月子妹妹毫无表情的眼神闪闪发光,一头栽进美食斗士的战场里。哎,这女孩真伤脑筋啊,食欲可能超越理智了吧。
看到她大口大口猛塞,采咲女士搔了搔自己的脖子。
一旁的少年很有活力地举起手。
「我也要!我也要再来一碗!」
「真是厚脸皮,你还要得意忘形到几时啊。」
「呜呜,对不起……」
「点心选冰淇淋吃吧。我买了很多,别吃坏肚子啊。」
「耶~!谢谢采咲阿姨!」
「不是警告你别叫我阿姨了吗?你这臭小鬼。」
两人一边持续着流于形式般的斗嘴,同时一起感情很好地撕开冰淇淋的包装纸。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两人的关系。从外表和说话方式来看,采咲女士都是不折不扣的太妹,她本人似乎也刻意强调自己品行不良。但是少年不仅不害怕,反而和她十分亲密。
「不过,我对大哥哥们感到很抱歉!」
少年一口一口吃着冰淇淋的同时,低头向我们认错。
「我的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抱歉没机会让你们见到他们的面!」
「是吗?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喔。」
「你们今晚有没有地方能过夜呢!如果没有的话,为了表达歉意,干脆就住在这里吧!」
「这样不太方便吧……」
「别担心!因为采咲阿姨一个人住,所以总是很寂寞呢!」
「嗄?」
采咲女士像是被踩到的刺猬一样,发出很不爽的声音。
「给你一点好脸色看,你就得寸进尺啦?我不知道你这小鬼有没有家教,但你是不是搞错什么啦。」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照顾一个臭小鬼已经够烦了,我哪里还有余力让别人住下来啊。拜托你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吧。」
「嗯!我会放弃的!」
「……而且我明天还有点事情呢。」
「我知道!我会放弃的!」
「就跟你诡是很重要的事了……」
「原来如此!我会放弃的!」
「有事……」
「了解!我会放弃的!」
「……我只有一间房间能借他们过夜啦。」
「耶~!谢谢阿姨!我最喜欢采咲阿姨了!」
「要讲几次不准叫我阿姨啊,臭小鬼!」
「所以说大哥哥大姊姊,今晚就放轻松住下来吧!」
于是我们晚上就有了栖身之所。
……他们两人的感情果然很好。简直就像真正的母子一样。
「今天已经够累了,之后你们就随意吧。」
结束简单的晚餐之后,采咲女士便横躺在榻榻米上。
从皱巴巴的衬衫缝隙中,采咲女士白皙到很离谱的肌肤,以及略带性感的双峰完全一览无遗。就像被技艺不精的料理人宰杀的银鱼一样。
我差点想教教她该怎么选择适合的内衣,还好忍住了。
……住家能表现一个人的个性,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透过纸灯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的确能从采咲女士的容貌窥见筒隐姊妹的清楚长相。疲倦中迷迷糊糊眨着眼睛的模样,和两姊妹像极了。加上姣好的身材也不输给钢铁小姐。
虽然是个大美女,但她却对自己的服装与发型漠不关心。
真是暴殄天物啊……
如果没有体贴照顾的妹妹,钢铁小姐大概也会步上她的后尘吧。真是太可怕了,我愈来愈觉得月子妹妹真是伟大。
「采咲阿姨,在这里睡会感冒喔!」
正当我以为怎么在大房间里不见少年的踪影,只见他拖着一床比自己身高还高的棉被出现。
「还有要洗澡喔!要先洗澡再睡觉!」
「今天没差啦……明天再洗就好了。」
「不可以啦!那至少要换一下衣服!」
虽然采咲女士不耐烦地挥手赶他,不过少年依然不放弃,将温暖的棉被拉到采咲女士骨感的肩膀处。然后少年拍拍她的手臂劝说她,仿佛在哄劝不断抱怨的年长女友一般。
……真是懂事的六岁孩子啊。将来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或许已经出类拔萃了吧……少年,哥哥对不起你。十六岁儿童的我,为了自己失落的过去而落泪。
「嗯,那么大哥哥大姊姊,我带你们去房间吧!如果不介意的话,也有两位应该穿得下的衣服喔!」
离开大房间,少年熟稔地走在灯泡不亮的阴暗走廊上,带领我们往前进。
当然,我和筒隐也很了解这座房子的结构。
——只是筒隐家实在太巨大,而且太老旧。
但即便是发出奇怪叽嘎声的木质地板、微微开启的纸门后方的阴郁隙间,或是笼罩在黑暗中的狭长走廊尽头——这些原本阴森的场景,在少年莫名开心的走路方式之下,似乎不至于让整个世界染上深沉的黑暗。
「——告诉你们喔,今天的采咲女士,其实非常开心呢!」
离开大房间有一大段距离后,少年突然停下脚步。
「……是、是吗……」
我只记得我被她瞪得心里发毛。
「对呀!她好久没有说话说得那么起劲了呢!因为她在这个家里没有和大家一起吃过饭,刚才她凝视姊姊吃饭模样的表情,真的非常温柔喔。我也得谢谢大哥哥大姊姊,感谢你们今晚住下来!」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藏不住的喜悦,轮流紧紧握着我和筒隐的手。小小的手却散发出大大的温暖。
「……原来她从来没有和大家一起吃过饭。原来是这样。」
「那、那少年你呢!」
由于应该在这个家里的筒隐一脸困惑地低着头,我只好连忙换个话题。
「刚才你称呼采咲女士为『采咲女士』吧?这样算正常吗?」
「嗯!」
「那你何必当着她的面,一直故意叫她阿姨呢……既然她本人不喜欢,叫她姊姊等称呼不是更好吗?」
「不过采咲女士喜欢人家叫她『阿姨』喔!」
「咦……」
原来这是一种玩法啊,这种性癖太特殊了。将来有希望——不对,年纪还这么轻,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采咲女士很奇怪喔!其实让她真正感到高兴的,应该是另一种称呼吧。」
「另一种称呼?」
「——例如采咲妈妈,之类。」
少年的声音沉了下来,溜出悲凄的笑容。
他的模样宛如孤军奋战的小小骑士,从站姿散发出一股虚幻的坚强。
「因为采咲女士孤单一人,其实她是非常害怕寂寞的人呢。所以我也得努力陪伴她才行。」
「……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
曾经在这个家里和姊姊相依为命的女孩,静静地点了点头。
她的点头带着些许的哀凄与同情。不过途中,她就逐渐转而咀嚼玩味自身洋溢的幸福感。
因为缺乏和家人的回忆而寂寞。因为寂寞难耐,遭人遗弃的猫才会一直用细微的声音,发出「来玩扑克牌吧」的邀约;那声音比记忆更有真实感地依然紧贴在我的鼓膜上。
但是,这些伤痕应该已经被痂痕覆盖了。
我们之间累积的对话,以及我们所跨越的难关,应该已经葬送了筒隐家的黑暗,将其化为过去的亡灵了。
「这些感觉总有一天,会出现像你一样的英雄,在他的帮忙之下获得解决。别担心,别担心。」
筒隐面无表情地将少年拉过来,怜爱地抚摸着他幼小的头。
不断地、不断地抚摸。宛如横越架在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之间,那条细小的幸福之桥一般。
「啊哈哈……姊姊摸太久了啦……」
「没有这回事。被年纪大的人抚摸,是年纪小的人具备的正当权利。」
「那、那么,大姊姊也想被别人抚摸吗?」
「……这个,该怎么说呢。」
筒隐抬头瞄了我一眼,随即又别过脸去。
哎呀,刚才的动作难道隐藏着什么要求吗?因为月子妹妹资格考的新问题,可能包括了咬人猫的陷阱题,真是伤脑筋啊。就像被抱枕那个时候一样。让我带回去好好检讨一番吧。
「不用管我没关系,现在是抚摸阳人弟弟的回合。」
「唔唔唔……」
少年在筒隐的来回抚摸之下,眼角微微泛红,露出困惑的表情,脚跟扭捏地摩擦着。
然后他彷佛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抬起头来看我,并且抓住我的右臂。
「帮我一个忙,大哥哥!」
只见他不断蹦蹦跳,将我的手臂拉长,然后碰触筒隐的头。
「大姊姊就让大哥哥来回礼吧!开、开玩笑的啦……」
「…………」
「…………」
「…………」
「……这个,对不起,没事啦……」
大概是对自己主动出手感到无地自容,只见他一下子连耳根都红通通的。这置之不理的话可能会出人命吧。
就这样,我继承了少年的遗志,战战兢兢地开始抚摸筒隐的头发。一不小心可能连我都会跟着陪葬。
不过筒隐的乌黑秀发就像泼了水一样纤细,光是触摸就隐约从指尖传来阵阵香气。现在就算没命也是死得其所吧。
「…………」
筒隐并没有一口咬过来。
她只是身体偶而会颤抖一下,既没说不要也没说想要,一个劲抚摸少年的头。而我则好乖好乖似地抚摸筒隐的头。少年颤抖的指尖正抓着我的手臂。
「…………」
「…………」
「…………」
没有人说半句话。不断持续这种奇妙而神秘的永久循环。
某种意义上,多亏被筒隐抚摸的我,我才有机会抚摸筒隐呢。如果从时间悖论的角度思考,就像一边抚摸着月子妹妹,同时被月子妹妹抚摸一样啊!增加了耶!月子妹妹变成两个人了耶!哇噢~!!
……总觉得现在这一刻,如梦似幻呢。
「好!既然机会难得,我们就来实际增加月子妹妹吧!展开快乐家庭计划!」
「……………………」
我顺势抱着筒隐的肩膀,试图带她进入寝室;于是她无言地死命拽着我的耳朵,让我的左耳差点变成两个。
*
今晚的月色真美。
皎洁的明亮月光,洒落在整座中庭池塘之上。
高挂在天空的满月,以及池水中的模糊月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不知道水面的另一侧,镜之国中的平行世界里,是否有一个不知道几岁的横寺同学,正在窥看着我们呢。
「……真是奇怪。」
我不由得噗哧一笑。
洗好澡之后,我在中庭里悠哉游哉地散步,同时拉着不合身的运动服衣领。
以前,不对,应该说十年后,我在筒隐家过夜畴同样借穿过。无色无味,身体部分宽宽大大,却只有手脚部分嫌紧的蓝色运动服。
虽然少年随便挑了这件给我穿,不过我和这件衣服似乎满有缘的。事到如今,我对筒隐的父亲愈来愈感到好奇了。
真想见见他的面啊——正当我这么想着,却发现大房间前面的走廊,坐着一个异样的东西。
那是一只超大老鼠的轮廓。
「——哇!」
该不会是迪鼠尼乐园派来的刺客,或是神鼠宝贝的袭击呢?
即使我立刻摆出架式,鼠界王者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好你个鼠崽子,竟然正翻着像是人类制作的杂志,还翻得跟真的一样。
定睛一看,原来是采咲女士。
不对,我刚才这句话并非『月子妹妹的母亲像极了刺猬呢~』这种表面上讽刺,却指着鼻子的骂人话,也不是比喻采咲女士的内心,而是字面上的意思。
她穿着布偶装。
那衣服很像中央大街上的俏皮高中女生所喜爱,有连身帽,可以从头到手脚包得紧紧的款式。细细长长的尾巴,淘气地垂在走廊的边缘。
推测大约二十四岁左右的大姊姊,竟然会套着这种松垮垮的布偶装,而且还热衷地读着像是孩童流行杂志之类的东西。
我刻意在砂砾走道上发出脚步声,于是刺猬小姐抬起头来,拿起嘴上叼的棒棒糖,懒洋洋地「嗯」的一声。
「……这个,我以为您已经休息了?」
「我换了睡衣之后就醒了。别在意。」
「噢,原来那件是睡衣吗……嗯……」
「怎样啦。我没什么自己的衣服,你有意见吗?」
「绝对没这回事!这件很可爱喔!」
「……什么可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采咲女士穿着布偶装的肩膀微微耸了耸,视线继续回到杂志上。
我站在中庭的一侧,心中思索和老鼠女孩以老鼠公式增加小老鼠的幸福育鼠计划。这时我发现低着头的采咲女士,嘴上叼着的棒棒糖不断颤抖着。
「……不要一直盯着人家看。」
「……为什么呢?老鼠很可爱呀,非常可爱呢!」
「……可恶,早知道今天就不该换衣服……」
对服装不太在意的采咲女士,将脸埋进杂志里发出呻吟的声音,耳朵微微泛着红。
听到我称赞可爱,她似乎微妙地感到害羞。二十四岁的布偶装版大姊姊,总觉得一股奇怪的感觉在胸口高涨呢。真想以结婚为前提推倒她。
「为什么您在看孩童的流行杂志呢?为了寻找新的布偶装吗?我个人认为,下次换穿猫布偶装不错喔。从遗传基因的角度来看很合适!」
「……什么叫遗传基因的角度啊,换个布偶装以外的话题吧,别再提布偶装了。」
「不要紧的!很可爱哟!虽然是大姊姊,不过您就像女高中生一样可爱呢!」
「拜托你不要再说了,真的……」
最后她戴上褐色的连帽,捣住圆圆的耳朵一动也不动。真是害羞的老鼠小姐,虽然和刺猬一样爱逞强,不过对夸赞和引诱的抵抗力也太弱了吧……
……『虽然爱逞强』?
我歪头思索自己刚才想到的那句话,同时决定一试。
「我并不是有意要让您难堪,只是将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而已。」
「……不知道啦。赶快回房间去吧,我累了。」
「拜托再陪我聊一下,一下就好!让我们来一场十几岁的认真论坛,讨论今后布偶装业界的动向吧。」
「为什么要加上年龄限制?这样就算我想讨论也不能参加啦。」
「可以啊!算是可以啦!您就像十几岁一样可爱呢!」
「……你闹够了没。你是不是在调侃我?你分明是在调侃我吧。」
「言归正传,假如布偶装设计成拉拉尾巴,就能刺激穿着者尾椎骨的系统,很多事情就会进展得十分顺利呢。」
「别把话题扯回来啦。不对,根本扯远了啊。你是想让什么事情有进展啊。别盯着怪地方看行不行……」
老鼠害羞地藏起了尾巴。真的好想推倒她。
相较于刚才和少年在一起,采咲女士现在变得十分容易相处。虽然语气微弱,不过她仍会一一做出回应。最重要的是,那些锐利的针尖都缩回了眼神深处,现在一点也不恐怖。
如果我从一开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她,在我体内的虚拟亲密度量表一定会自动冲高,足以详细描述她那丰满胸部所具备的潜力吧。
「……请问,为什么要对少年——叫、叫横寺小弟吧?用那么凶恶的态度吓唬他呢?」
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眼睛眯成一半,从连帽内侧偷瞄着我。
「有什么办法,就算小孩子喜欢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那个臭小鬼。」
「他不是好孩子吗?真希望他能在永远的时间循环中,就这样停止成长呢。」
「为什么要对好孩子这么残忍啊……」
「换句话说,采咲女士其实也觉得他很可爱吧?」
「唔。」
伴随着像极了某个人的叹息声,一脸哀怨的表情从连帽里完全露出来。
「为什么你会这么肯定?」
「任何人看到都能肯定吧!而且他这么亲近您,应该连他本人都知道您很疼爱他吧。」
「……少罗唆。」
采咲女士不断拨弄着头发,同时将脸藏在布偶装内。活像一只掉进洞穴里的刺猬一样。
「我这是为了他好。他也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可怜小孩,我看他可怜才照顾他。他要是会错意我才伤脑筋呢。」
总觉得少年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诂。
「你们两位的关系应该怎么称呼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是一分钱一分货?」
「什么关系啊……」
「啊,应该说是互补互助吧。」
「你的大脑语言区究竟是怎么组成的啊……」
「要是能坦率一点就好了。这样彼此都能获得幸福啊!」
我忍着笑,不过随即止住了。
「就说你很罗唆了。告诉你,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被破坏家庭的人养育长大,会获得幸福才有鬼啦。」
采咲女士忿忿不平地说着。
「我、我觉得应该没有这回事吧——」
难道身为母亲的您,破坏了月子妹妹所成长的这个家吗?
这句话差点从我嘴里蹦出来,还好成功硬吞了回去。
要跨越这一道界线,再怎么说都会让人踟躏不前啊。
「……别安慰我了。」
「咦?」
「我说,你不用再安慰我了。你一定觉得这个家大归大,却和空壳子没两样吧。」
「这、这个,呃。的确大得很离谱,打扫的人一定很辛苦吧……」
「别看现在凄凉,以前多少还有其他人呢,包括我的女儿喔,而且还有两个呢。在这个家分崩离析之前,她们都十分黏我呢。该说是可爱还是什么呢。」
采咲女士放下手边的杂志,微微笑了笑。卡在走廊边边,歪歪扭扭的封面——标题叫『Petit Moon』的孩童风时尚杂志——上面的照片,是满面笑容的孩子们。
照片中央的尾巴发束少女,总觉得好像某个人。
看到这一幕,我实在忍不住了。
「——别再说什么破坏家庭,或是分崩离析这种话了。」
「嗄?」
「我认为您的女儿们,现在依然非常喜爱您。」
刚才还犹豫不敢开口的话,现在如连珠炮似地脱口而出。
「您绝对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不论经过五年或十年,都绝对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不论多么寂寞、多么痛苦,她们都抱持着对家人的记忆,咬牙苦撑过去了啊。」
「别说得你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是真的亲眼见过啊!」
看到妯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我才发现我刚才几乎是用吼的。
场景回溯到暑假,被囚禁在幻想台风中的筒隐家。
当时两姊妹千思万想的本人竟然以这种口气,用过去式形容自己的女儿,我可不希望见到这种事。
采咲女士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你说你见过,那是怎么回——」
「我要是这样说,您会有什么反应呢……哈哈……」
「…………」
她像是打量我一般,沉默一阵子之后。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十年前世界的居民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这口叹气很长,真的,真的很长。
「——对不起。但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的女儿现在没有和您一起住呢?」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啊。」
这次她没再骂我罗唆了。
「四年前,老公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搬回义大利的老家。我这边也因为家族的继承问题,因此暂时独自留在这里。」
采咲女士彷佛抛出话题般开了口。
她似乎决定装出这种随便马虎的模样,藉以甩开刚才的叹息。
「你知道『武藏国风土记』这本古老文献吗?应该不知道吧。我们家可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名门呢。至于所谓的名门呢,多半都会拥有钜额的财富、麻烦的亲戚,以及忌讳的传承。」
「……忌讳的传承?」
「猫啊,猫,不过那些不重要。总之我没办法一起前往义大利。时间一晃两年,我好不容易才处理完家里的杂事。当时我老公去世,正准备将女儿接回来时,镇上却发生了大洪水。三番两次耽搁之后,对面的双亲突然翻脸不认人,开始争夺起亲权来了——就是这样,结束。很好笑吧?」
「这……」
「快笑啊,因为连我都想笑了。」
采咲女士的自嘲充满了凄人却步的尖刺,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这让我联想到极度弱小的刺蝌。这种小动物会独自缩成一团,就为了保护自己而拚命露出自己的尖刺。
不过——难道这样就结束了吗?
即便事到如今,还是有办法可以接回两姊妹啊。就算去下跪也好,用抢的也好。我向往上演一场媲美好莱坞电彩的月子妹妹争夺战呢。
事情永远不嫌迟。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采咲女士将手背在身后,呆呆地仰望天空。天上的月亮丝毫没有盈缺,完美无瑕地高挂在夜空中。
秋之夜空遥远而辽阔,宛如映照在水面上的镜像世界一样,失去了现实的感觉。
「如果,如果啦,我是不同世界的人!」
「嗄?」
「而且,我能让你和女儿见面的话,您会怎么做呢?」
「别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
「这不是无聊玩笑!如果是真的!」
「这个——好吧,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和这里不一样的世界,那我很想去看看。然后这次一定要——」
噗通——
大概是鲤鱼跳起来吧,中庭池塘里传来响亮的水声。这声音彷佛区隔现实与梦境一般,听起来极为真实。
呢喃般的声音突然停止。
「哎……我真傻。胡思乱想什么啊……」
伴随着一声叹息,采咲女士不顾形象地躺在走廊上。
她的态度应该代表谈话就到此为止吧。也不管飕飕的凉风吹在身上,就像是懒得动了一样闭上眼睛。
这里是已经死亡的世界。她丝毫不想为了改变未来而采取行动,只是不断悔恨过去而日渐封闭。
丢在一旁的杂志在风吹之下,页面被啪啦啪啦吹开,在月光下映照着遥远世界的孩子们。
*
天气变得好冷。
这种时候就是该睡觉。若是能在酣睡中梦见可爱的美少女,就会心情舒畅。如果美少女在梦中脱起衣服来,那就更棒啦!
我来到分配给我们当作棉被间的客厅。只见少年手持类似武术棍棒的东西,在拉门前像守卫一样直挺挺地站着。
「嗨,怎么啦?在训练什么吗?」
「啊,大哥哥!大姊姊刚才指派我非常重要的任务呢!我会尽全力加油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看起来十分骄傲。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吗?
光是受到大姊姊指派任务,就兴奋得欢天喜地,多么纯洁的心灵……不对,换作现在的我也会感到很高兴啊。倒不如说,少年此时的喜悦将会转变成愉悦,甚至可能因此唤醒无垢的牲欲原野。月子大姊姊也真是罪过呢。
我再次低头看着少年。
在这个已经死亡的过往世界里,只有这个孩子,带有活着的真实感。待在他的身边,就有如冻僵的身体逐渐恢复体温一般。
我似乎能够稍微喜欢上自己呢。
「你睡在哪里呢?干脆来和我们一起睡吧。」
「咦,好、好啊……不过可以吗?这样会不会给大哥哥和大姊姊带来麻烦呢……」
「别说傻话了,这样反而感觉像是年轻夫妇,大家都会很幸福呢。」
「哇、哇噢!谢谢大哥哥!我很少和大家一起睡觉呢!」
我只不过说要拉他一起睡而已,少年就高兴得蹦起来,露出笑咪咪的神情。
……真是纯真过度啦。这下糟糕了,说不定我和他之间会超越喜欢,产生扭曲的感情啊。我得和他在棉被里展开内心的交流,赶走这些妄想才行……
「那么我们赶快睡觉吧,这是男人与男人的交流喔!绝对不是什么亏心事喔!」
「啊,等、等一下!现在不可以啦!」
「就说别客气了嘛。别担心,绝对没有什么好怕的啦!」
「大哥哥好可怕喔!不是这样的啦,大姊姊他——」
我摆脱害羞少年的抵抗,一拉开拉门。
眼前出现的,是皑皑白雪中的小小野莓。
简单而言——就是筒隐的裸体,加上几乎脱下来的草莓图案小裤裤。还有,地板上有一座堆得高高的内衣小山。
大概是趁着换睡衣的时候,同时和采咲女士借内衣裤,一个人办起试穿大会了吧。
她就站在大穿衣镜前,若隐若现地露着来不及遮掩的绝妙角度。小裤裤还挂在脚踝上,维持着单脚站立的不平衡姿势,美少女裸体大赛长年优胜者就这样定在原地不动。
在微弱电灯的照明中,半弯着腰所突显的浅色隆起与凹陷形成强烈的对比。傲然尖挺的草莓色突起,在柔嫩肌肤的白皙衬托之下更加显眼。
我一直觉得,筒隐的模样实在太缺乏戒心了。还有『我一直觉得』这种惯犯的感想也是脑袋有问题。
「大、大哥哥,这个,呃,你、你没事吧……?」
「危险~!」
「呀呜!?」
由于站在我身后的少年战战兢兢地即将探出头来,我赶紧遮住他的眼睛。然后直接将他丢在外面走廊上,关起门来深呼吸。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筒隐两人。
「这样就放心了!」
「………………学长。」
一丝不挂,不对,脚上还挂着一条小裤裤的筒隐,缓缓地开口。
「为了当作日后参考,能不能请学长告诉我,什么事情可以放心了呢。」
「门外由少年看守!门内由我来保护!由两个我形成双重防壁!任何人都别想进来!」
「唔……」
「好啦,月子妹妹你可以继续放心换衣服啦!」
「原来如此。」
筒隐抬头盯着我瞧,大大的瞳眸彷佛将我吸进去一般,我们就这么对望了一会儿。突然,我事不关己般地思考着,横寺同学刚才究竟在胡扯什么呢。
……如果她愿意让我辩解的话。
我自己脑袋也一片混乱。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开始采草莓啊。而且不论从何时何种角度来看,筒隐的裸体都宛如艺术品般芙丽。我绝对没有对她产生任何邪恶思想。而且我还很兴奋。
「——看来光是拜托阳人弟弟看守,是我太不小心了呢。」
冷静,难以言喻的冷静声音洒落一地。
筒隐以自始至终都很自然的举动,缓缓蹲了下去。
「这是我贪图方便的责任,小时候的阳人弟弟没有错,丝毫不该责怪他。这也不能责怪学长,不应该责怪任何人。」
「真不愧是月子妹妹!这么体贴!所以被告无罪!」
「只恨变态不恨人,罪可忍变态不可忍,绝对不能饶恕变态。」
「月子妹妹……?」
「本庭现在宣布判决。」
全裸的筒隐一屁股端坐在榻榻米上。她的腰杆笔直地挺着,柔嫩的肌肤甚至散发出一股高雅。然后她捡起少年遗落在房间里的棍子。
审判之槌高高举起,只见筒隐化身为小小的阎罗王。
——之后的事情,我实在记不得了。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我就像根鲜血淋漓的圆木一样,躺在阴暗的房间内,躺在整齐铺设的被子上。
「真是奇怪。总觉得刚才好像体验了一趟地狱呢——」
「会不会是学长作梦梦见的呢。」
从同一房间的角落传来平淡的声音。说得也是,那种笔墨难以形容的恐怖刑罚,一般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呢。
少年不在四周。可能是看见大姊姊隐藏的一面,害怕地逃到大房间去了吧。
这么说来,嗯,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
「…………」
持续了一阵沉默之后,
「以防万一,我先声明。」
由筒隐先开口。
「虽然我和学长两人独处深夜的密室里,不过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如果学长趁我不小心睡着时偷袭我的话,我真的会生气喔。」
「为什么这么具体地指定时间啊!?」
「我真的会生气喔。」
筒隐的声音还是一样遥远。她大概连同棉被,一起避难到十分遥远的地方了吧。
「我、我不会偷袭你啦!绝对不会!」
「真的吗?」
「真的,我向天地神明发誓,不管发生任何事惰,我都不会碰你一根汗毛的!」
要是再到地狱走一遭,我可能就回不来了。等身体情况万全之后再偷袭吧。
「是吗…………草莓……」
似乎听见她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窸窣声。含糊不清的声音中似乎还混杂了叹气声。无奈的是,母亲大人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现在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母亲大人,是吗?
我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忘记刚才那番话。
想不到放弃希望的人竟然会是母亲,我实在不愿告诉筒隐这件事。
深秋的风势让庭院嘈杂不休。类似小动物奔跑的声音,让天花板不时传出叽嘎声。
当我静耳倾听夜晚的声音一段时间后,
「——独自一人在这个家生活着,果然太宽广了呢。」
我以为筒隐已经进入梦乡,想不到她突然开口。
「想不到妈妈竟然能忍耐这么久……虽然我一点都不希望妈妈承受这份孤独。为什么,妈妈不和我们一起生活呢。」
「那是因为……」
「看到这个家的惨状就真相大白了。妈妈一个人生活,屋子里没有半个小孩。以前的我和学长没有任何接触点。我果然没有资格成为第一,原来是这样。」
她说得没错。
钢铁小姐的记忆有问题,祖父母那边的记忆才是正确的。
这个时代,筒隐姊妹早就离开了家。所以月子妹妹不可能是和我认识最久的人。
「但、但是!这和资不资格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或许并不是这样。我以自己的理论来思考这件事,就像学长有学长自己的想法一样。总之无论如何,我们两人之间都没有交集。」
「筒隐……」
「妈妈也和我的想像天差地远。我从来没有听姊姊说过,我们的妈妈是那样的人。要不是我想确认什么过去的话——」
微微的叹息掩盖了语尾,之后筒隐没有再说任何话。
夜晚在寂静中愈来愈深沉,
我隐约觉得,我们或许已经不需要再待在这个世界了。
我们已经确认所有该确认的事情。甚至连原本不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真相。
如果我说「我们回去吧」,月子妹妹说不定会帮我取消愿望。
但是——就这样回去好吗?
我揪着不合身的运动服衣领,向应该曾经居住在这个家里的某人许愿。
请赐予我力量,能让月子妹妹等人获得幸福的力量。
这肯定需要时间。
要潜入十年前的深处,解开某些谜团,不论是我们或是筒隐家,都还没做好准备。
我毫无根据地相信,世上有些事情到了明天就会迎刃而解。
——当然,这种想法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