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接到钢铁小姐打给我的电话。
她似乎也相当动摇,在电话里说得极快又不得要领。我唯一听清楚的只有「月子她、好乱来」这两个词。
不过这已经构成我从家里夺门而出的充分理由了。
昨天到最后,事情依然没有和平落幕。
连我强行介入拉开两人,筒隐和小豆梓都还在盾碰肩斗嘴,学妹们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直到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两人才好不容易站起来。
『————』
『…………』
两人甚至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离开社办直接走人。坚硬又高耸的固执壁垒耸立在两人间,形成一堵绝望般的高墙。
我趁着下一节下课时间去看两人,结果她们都已经早退了。
寄给两人的简讯也渺无音讯。直到深夜才好不容易拨通电话,结果筒隐却说:
『——和学长没有关系。』
小豆梓也一样。
『……暂时别理我。』
就这样。除此之外两人没再说出半个字。
简直糟透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子岂不是毫无未来可言了吗?
我不会叫她们不要吵架。是人就会吵架,朋友之间更不用说。我和戳太也曾吵到扭打成一团。
不过,据说朋友之所以为朋友的本质,就在于可以多快和好。
不论两人吵得多凶,之后还是会和好,这就是朋友。至少真正的朋友是这样。
如果两人的友谊是虚假的——那么一旦发生龟裂,就永远不会复原了吗?
这不是很悲哀呜?让人很惆怅不是吗?
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我担心得辗转难眠。隔天早上,手机响起狮子王的铃声。
今天是不用上课的星期六。巧的是,也是入学中心大考的第一天。
※
大清早的昏暗马路上连一辆公车都没有,我猛踩脚踏车,以媲美贾斯廷·加特林(注182)靠禁药打破纪录的速度冲到筒隐家。
注18美国短跑运动员,声称自己幼年患有注意力不足过动症而使用禁药。
迎面呼啸的寒风冷得我牙根猛打颤,同时敲门并按下电铃。
我将手放在门上,却发现木门开着。
难道昨晚没有关好门吗?一丝不苟的月子妹妹?怎么可能。
多云的清晨还笼罩在浓浓夜色中,寒风吹得更加猛烈,伴随强烈的不安猛扎着我的皮肤。
我踢着前庭的白沙砾奔跑,
「横寺……」
随后玄关大门开启。
熟悉的刺枬布偶装,摇摇晃晃连滚带爬地出现。
大概还穿着睡衣吧,钢铁小姐哭丧着脸,步履蹒跚朝我伸出双手。
「月子她、月子她……」
我一掌拍下去,压抑一听到月子的名字便狂跳的心脏,我一脚踢飞天旋地转的晕眩。只是从背上渗出的汗水,就不是我能阻止的了。
我搂着钢铁小姐的身子接住她,然后深呼吸。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拜托你冷静一点说清楚。」
我紧紧要着牙根,心里做好某种觉悟,硬扯紧绷的脸部肌肉,勉强挤出微笑来,等待钢铁小姐的下一句话。
「嗯、好……大事不好了,月子她……」
「——嗯。」
「说她不肯陪我去入学中心大考的考场啦!她不肯在考场亲手现捏饭团给我吃啦!她好坏!月子好坏!」
……嗯?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该不会在不知不觉中飞越了世界线吧。
但不论我怎么揉眼睛,穿着刺枬装的钢铁小姐却依然一脸认真。除了身上的刺枬装以外,丝毫找不到其他喜剧元素。
我赌上真身还留在严肃空间的可能性,再问她一次。
「你说月子妹妹怎么样?」
「就是说!月子!不肯来!考场!考试!严重!」
「这个,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难道你自己不能去吗?」
「别开玩笑了。别说怎么去考场,我连考场在哪里都不记得!我的脑容量早就被婚活文构、婚活算式和婚活年表占满了啊!」
「……是喔。」
「前天月子还答应我,会陪我一起去考试,我才放心将注意力集中在参考书上的。亦即她是大海中闪耀的北极星,在战场上引导的军旗!要是少了月子,叫我怎么考试啊!」
「…………」
我听见原本紧张的气氛落跑般蒸发的声音。
风儿咻咻吹拂,草木窸窣发笑,严肃已经飞到云的彼端。
你要怎么补偿我啊,像是牙根要太紧而发疼的臼齿,或是独自紧张个什么劲的害臊,以及造反般狂跳的心脏啊。
「横寺你来得正好……拜托你帮我一起劝月子回心转意吧……!」
钢铁小姐拚命地紧抓着我,比谁都幼稚的举止和她成熟的外表呈反比。
这个废铁小姐……再不安分一点的话,小心我娶了你喔。
「——不好意思。虽然我已经叫姊姊别打电话麻烦学长,但姊姊就是不听我的话。」
从钢铁小姐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穿着附有连身帽夹克的月子妹妹,看起来比穿着布偶装的钢铁小姐小了两号。
娇小的身材让可爱魅力浓缩凝聚,不过却比身旁的刺枬更冷静沉着。
「姊姊最近真的有好好念书,或许是太紧张了才会这样。因为姊姊是这样的人,其实我应该跟着她到考场,好好监督她才行吧。」
「没错,监督(kantoku)的确很重要……」
这可不只是重要的等级而已。单是有kantoku这种象征性的存在,对于读解文章的想像就会产生大大的不同。多亏kantoku让十分的文章变成一百分,甚至一万分呢。kantoku氏就有如统治这个世界上所有神明的大王神,必须每天早晚朝北方磕头行礼。
……问我在说什么?啊,没有,当然是在说月子妹妹监督钢铁小姐,让钢铁小姐考高分的事啦。
「但是,我临时有事情。」
「……有事?」
「是的,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告诉姊姊今天无法陪她去考场,结果她就像这样不顾年纪开始耍赖。身为妹妹真的对学长很抱歉。」
「这个啊,因为是钢铁小姐,没办法……既然这样,那我陪她去吧?」
「谢谢学长,不过没关系。昨天我已经找到愿意帮我接下这个任务的人了,只是姊姊完全不听我的话。」
月子妹妹一直以一只手安抚穿着布偶装,不断哭闹打滚耍赖的刺枬。
她的模样普通到让人提不起劲。
一如颜色沉稳的夹克,完全呈现出自然体。丝毫不觉得散发出紧绷或钻牛角尖的感觉。
完全无法想像她昨天和小豆梓打得天昏地暗。
「真没办法……」
我感到自己肩膀脱力。开始觉得刚才冲出家门时,做好某种觉悟的行为很蠢。
应该已经可以放轻松了,可以放下心来了。
可是。
「——怎么回事……」
我心中却逐渐累积像是阴暗面的疙瘩。
总觉得那里有股奇妙的异样感。虽然我没办法形容,但是心底的确有股不对劲的感觉。
正当我想寻找怪异感觉的真面目时,
「嗯?」
大马路上传来一阵很夸张的排气管声。
「看样子来了呢。」
月子妹妹迫不及待点了点头。
我呆呆眺望着她开启正门的娇小背影。
伴随撕裂早晨闲静气氛的爆炸声,出现的是一台大红色跑车。
突出的车角造型有如猛牛,粗犷的车头灯驱散了薄暮。超低底盘大概不是为了在日本的公路上行驶而设计吧。
跑车轮胎有如在柏油路上刮削般猛烈叽嘎作响,同时停在筒隐家门前。在引擎熄火之前,宛如大型卡车的重低音震得全身都在抖。
「这是……」
我对车子不太了解,可能不便多做评论,不过这台车很像不久前还放在戳太家书桌上装饰的塑胶模型。
记得名称是——蓝宝坚尼·康塔克。
听说是一台就要好几千万,每年还要花几百万保养的名车……
引擎熄火后过了一瞬间寂静,车门弹向空中。
从副驾驶座上跳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筒妹,早安呀~」
「咦,爱美!?」
「……哎呀呀,大葛格,吓到了吗!」
飞奔向筒隐的宇宙怪兽双马尾看了我一眼,大眼睛眨呀眨的。大概今天早上心情好,是好久不见的装乖模式。真古锥!
小孩子穿的斗篷外套摇晃着,外套上像是巧克力球的绒毛球也跟着晃。穿着水滴花纹小热裤的她,这次跳了起来,
「抱歉这么早找你来。」
「没关系呀,很高兴筒妹能拜托爱美!呀呵~」
「非常感谢你。呀呵。这样。」
以自己的手掌和筒隐的双手交互拍打,阿尔卑斯一万尺式击掌打招呼。
满面笑容的爱美与无表情点头的筒隐,完全就是同年代女孩的鲜明对比。葛格虽然年纪比较大,不过和小不点击掌可是超得意范畴,让葛格也一起加入吧。
「这个,是筒隐你找爱美来的吗……?」
「没错。正确来说是拜托爱美,帮忙搬运——不对,陪姊姊去考试。」
筒隐的视线望向跑车。
从驾驶座下来的人,
「欧嗨哟早安,准备OK?Fight加油!」
当然是爱美的爸爸,那个外国大朋友。
他对钢铁小姐和月子妹妹不断鞠躬,顺便也对我不断鞠躬。然后像是突然察觉般和我对上眼,
「Oh! Nice to meet you, Nice boy!你好呀!」
就像熟识的老朋友一样笑咪咪。
「啊,你好你好……这样?」
「I like Emie! You like Emie! We are朋友!」
他非常友善,握着我的手不断上下甩动。他说得没错,以爱玛努艾勒小姐监赏赏玩玩味同好会会员的意义而言,我们的确是朋友呢,岳父!
「不对,等、等一下!爱美的爸爸和月子妹妹,你们认识吗!?」
「与其说认识,应该说,既然是朋友的爸爸,打声招呼是应该的。」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啊……」
「……学长的问题真奇怪。撮合我们两人的,不就是学长吗?」
「呢嘻嘻!爱美与筒妹是朋友喔。在义大利游泳池殊死战之后就变成妤朋友了!」
筒隐和爱美将头歪向同一边回答『对呀~』。一边是甜美的笑容,一边则平淡无表情。
话说回来,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呢。总觉得那次事件后过了很久呢,不过想一想似乎才……究竟过了多久啊,我忘了。
「幸好,她也早就认识姊姊了。因此爱美的爸爸愿意开车送姊姊到考场去。」
「不过爱美的爸爸不是也很忙吗?忙着当女儿的Cosplay摄影师。」
「哪有这种职业啊!之前不是说过爸爸是大学教授吗?民俗学教授!」
「啊,是这样的吗……」
「摄影只是变态兴趣!我都说我不要,还丢了好几次三角钉,但是他根本不听啦。」
「可是我看你每次都很高兴让爸爸拍呀。」
「哪、哪有这回事啦!」
爱美爸爸似乎专攻日本神社和古老文化、民俗信仰等项目。外国大朋友的兴趣倒是很独特。
听说他任教的大学就是钢铁小姐的中心大考考场。因此向他商量后,他随即爽快答应。
「所以说,姊姊,该来的还是要来,请姊姊准备出门吧。」
「……啊呜……」
在妹妹催促之下,钢铁小姐像妹妹一样嚷着。虽然很可爱,但她可是不折不扣的大学考生,实在太没用了。
「知道吗?姊姊,请看这个。」
月子妹妹将刚才藏在身后的布包递给钢铁小姐。
「这是合格便当。只要有这个就万无一失了。有饭团、汉堡排、煎蛋、美乃滋,全都是姊姊爱吃的东西。请姊姊把这个便当当成我吧。」
「把这个当成月子……」
「然后吃掉。」
「要吃掉吗!」
月子妹妹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真是活人献祭的榜样。
「……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没有时间了,赶快换衣服吧。」
「爱美也来帮忙!」
「呣嗯嗯,不、不要拉啦……」
三人像姊妹一样,一同消失在屋内。
我原本也为了帮钢铁小姐换衣服而不惜赌上一命,但却被月子妹妹和爱美联合踩了一脚,悲惨地吃了闭门羹。遭到她们误会真是难过啊。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男人。
「……Whats?」
我和外国大朋友四目相接。
「啊,没什么……」
面对友善走过来的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指了指车子。
「这台车是康塔克吧。」
「N0,NO,绝对不是,不可能是。」
「咦,不是吗?」
「差一点点。It's a Rambo Guinea counter attack! Super great car!」
外国大朋友自豪地摇了摇手指。
这名字听起来,好像席维斯史特龙又会跑去非洲那边大闹一场一样。一口气散发出山寨车的感觉呢!
「OhI see. Do you want to, ride on me?」
他大概是问我想不想一起上车吧。不过抱歉,这台车只能坐两人。钢铁小姐会没位子的。
我瞹昧地笑着摇了摇头,外国大朋友见状,抱着我的肩膀凑过脸来,以极端压低的声音对我耳语。
「……I like talking stalking. And I like you.下次再找时间好好聊聊please。可以吗?」
声音低沉而浑厚。
虽然差点被他混杂英文的奇怪说话方式蒙混过去,可是仔细一听,会觉得如绅士般彬彬有礼。听起来成熟稳重,十分顺耳。
——好像在那里听过这声音。
就在最近,不是这里的某处,更·不·是·他·的·某·人。
就在我思索这不可思议的既视感时,他又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进入筒隐家。
※
钢铁小姐以前也被人称为王。
换好衣服出来后,彷佛改头换面般下定决心,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只见她腰杆挺得笔直,全身散发着相对应的决心。
准备好之后,她向旁边大房间里采咲女士等人所在的佛坛双手合十。
起身之后的眼神,丝毫没有任何犹豫。
「……那我上阵了……」
轻巧行进的身影,有如即将上战场的战姬一般。
如果让她双手拿刀,或许真能成为战国武将。不过在现代战场上,她需要铅笔和橡皮擦。为什么她双手都空荡荡的啊?
「Take it easy粉重要!」
「……是吗?」
外国大朋友就像小姓(注19)一样,挥舞着钢铁小姐的书包跟在旁边。看她忘记所有东西却无勤于衷的模样,不是因为精神太集中,就是因为紧张过头吧。
「有困难的话,爸爸你要帮助她喔!」
「姊姊,路上好走。」
「祝考运昌隆!」
钢铁小姐没有回答。
她绝不回头,视线只望向前方。
我们在终于开始泛白的冬日天空下,目不转睛看着Rambo Guinea虾米碗糕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排气声离去。
注19小姓,亦作「侍童」,日本中世纪时服侍在武将身边男童,也是武将众道(男色)的对象。历史上最有名的小姓之一是织田信长身边的森兰丸。
没有人说半句话。
虽然这段准备考试的期间既漫长又短暂,但我们只能祈祷她发挥实力,至少别辜负这段时间的努力。
我们伫立在原地一会儿,凝视着夜露沾湿的柏油路,月子妹妹低声说。
「……那我们也来吃饭吧。」
「咦?那刚才吃的是?」
「是早早餐。」
「那现在要吃的是?」
「有点早的早餐。」
「你一天要吃几餐啊!?」
反正有月子妹妹在,筒隐家应该就能永保安泰。所以钢铁小姐,尽管放轻松考试吧。
我实在比不上章鱼烧魔人的旺盛食欲,因此坐在走廊边,从旁看着她大啃肉包。
「筒妹家里不论来几次都觉得好有趣……好多Japanese柱子喔……」
爱美的眼睛炯炯有神,在大房间里晃来晃去。要是那样说话的话,小心将来变得和你爸爸一样喔。
我一边望着肉包咀嚼器像永动机般不断大嚼肉包,同时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
「话说你的事情是?」
「……有客人要来。」
「客人,是吗……」
光听她这样说,我就知道是谁了。
——小豆梓。
大吵一架过后,小猪找绵羊来到自己家里。应该不至于一口将她吞了吧,不过。
「俗话说速战速决比较好,我也这么认为。」
筒隐简短地低声说着。
她将肉包的包装纸缓缓摺起来,夹在掌心里。然后呼了一口气。
蒸肉包明明还剩下几个,看来她真的心事重重,才吃一个蒸肉包就吃不下了。
月子妹妹误判了自己胃袋的容许量。以食量无限的魔人而言,这件事情值得大书特书啊。
「我说啊,筒隐。」
我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同时谨慎选词用字。
「如果,如果啦,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忙的话——」
「说得也是。」
筒隐微微点了点头。
庭院飘起皑皑细雪,天空晴朗得有点刺眼,天上明明连一片云朵都没有,却飘起淡淡的白色。
这是真的雪吗?还是只是普通的雨?又或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呢?
「嗯……」
筒隐盯着一片淡淡的东西,视线缓缓移开。
「……我是个糟糕的女生。」
只见她伸出手掌凝视着,试图弄清楚飘落物的真面目。
「只会耍诈,只会抱怨,闹别扭又逃避,而且还会迁怒别人的糟糕女生。我是家畜,是猪八戒,最适合像猪一样噗噗叫。」
「……筒隐?」
「但是,之前的誓言并没有说谎。我会成长。我决定要成为一个能够独立自主的人。」
不久,筒隐抬起头,视线往上飘。
「一直以来,给学长添了许多麻烦。今后或许会继续为学长添麻烦,不过,我绝对不再当一个只会受学长照顾的女孩。不论多么迷惘、多么困惑,我都会努力不要迷失这个目标。」
「…………」
「所以。」
——所以,没问题的。
筒隐遥望着普通雨水和真正雪花彼端的天空,说出这番话。
她的侧脸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绝非毫无感情。
她的娇嫩身躯宛如一抱紧就会折断般纤细。看起来和小孩没什么差别,但她当然不可能永远当个小孩。
小小马尾发束的本质,是充满成长意志的能源团块般的女孩。
「…………」
我呆了一下子。
脑袋莫名其妙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这时候,晃累的爱美回到我们两人身旁。
「什么什么,筒妹和葛格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聊这次也多亏爱美的帮忙。」
「还好啦,对呀,还可以啦!筒妹可以多拜托一点没关系!」
筒隐和爱美又击掌一次。
原来如此,她们的确感情不错。况且爱美爸爸很熟悉考场,由熟悉的人带领应该比较好。
所以筒隐为了与小豆梓和好,选择拜托爱美,而不是拜托我。
理论上非常明快,毫无疑问的余地。
——可是。
那种理论之外,萦绕在心头的异样感却愈来愈强烈。
不久,大房间的电铃响了。
「……好。女生要有胆量,这样。」
筒隐握了握拳,为自己加油打气,然后站起身。
没多久,她带着访客进来。
是小豆梓。隔着几步距离,跟在筒隐身后。
「……哎呀。」
看到坐在走廊边的我,她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等一下再聊罗。」
不过很快又垂下眉头笑了笑。
虽然她的笑容有点僵硬,但还是笑了。
那不是寻求协助的弱者表情,也不是做好决斗觉悟的小狗会有的动作。
而是普通女孩进入女孩房间玩耍的同时,态度自然的微笑。就是那样的笑容。
「不好意思,请学长稍微和爱美打发一下时间吧。」
筒隐也一样,维持一贯平淡的声音说着。
她们两人经过我身边。或者说离开我的身边,只有她们走着。两个独立的个体,没有跟任何人牵手,没有依靠任何人。
远方传来筒隐房间门关上的声音。
我不知道筒隐是基于什么样的意图,找小豆梓来的。
我也不知道小豆梓抱持什么样的感情,造访筒隐家。
她们两人越过了我,选择不经由我的方式,试着面对昨天的裂痕吗?
横寺阳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无能为力地成了局外人。
我呆呆望着天空,凝视掌心,歪着头思索。
——这种异样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究竟对什么地方感到不对劲?
冬天早晨的大阳,对于要潜入藏在心底的黑暗,显得有些过分刺眼。
……忽然。
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
我环顾四周,发现刚才还在我身旁的爱美,不知何时躲到了柱子的后方。
「什么,怎么了吗?」
「……那个人……」
我走近一看,爱美的脸色愈来愈乌云密布。
「那个人?」
「没有,没什么……」
虽然她摇头否认,但刚才的高亢情绪却消失无踪。
会胆怯地躲在阴影之下,完全就是娇弱的女生嘛。如果现在推倒她的话,应该能享受不同于平常的玩法吧。当然一定有人想问什么是平常的玩法,关于这一点呢,请等我和顾问律师仔细磋商后再让我作证吧。
「……这么说来,记得你好像怕她。」
修学旅行时,爱美也是一看到小豆梓,就吓得赶紧溜走。
几个月前,在义大利风格的时钟塔上,借用小豆梓身形的猫神对她造成了心灵创伤。被逼入绝境,甚至危及自己存在的那种恐怖。
那种创伤似乎没那么容易回复。
其实我也解释过好几次,小豆梓是无辜的,但光凭口头解释根本无法让她理解。
「过来吧,爱美。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我牵起爱美的手。
「嗯……」
难得老实地点头的爱美,比平常更加可爱呢。
……或许只不过是我空荡荡的身体,单纯地在寻找该做的事情而已。
※
筒隐家的仓库一如管理者的个性,平常就收拾得整整齐齐。
但是无论怎么打扫,唯独这个渗入非日常空间中的味道,似乎无法排除。
推开沉重的对开门,一股经年累月的陈旧暗室中,特有的霉味空气立刻扑鼻而来。
藉着照进室内的微薄阳光,我们走进仓库内。
「这是……」
原本一脸好奇环顾四周的爱美,突然停下脚步。
「没错,就是它。」
拥有一张从各种意义上脸盘肥硕的猫神,坐镇在仓库的墙壁边。它就是骗了爱美之后,还吓唬她的万恶根源。
我指指它,耸耸肩。
「看到这家伙的呆脸,别说害怕了,难道你不觉得很蠢吗?」
「我、我、我什么时候说我害怕了啊!」
逞强说自己从未害怕的爱美,紧紧搂着我的腰不放。或许这在义大利有其他涵义吧,比方说主张陪睡之类。好呀,就交给葛格吧!
「呜……」
爱美往前走了几步,以脚尖战战兢兢碰了碰猫像。
当然,猫像依然文风不动。
「原来这家伙,长得这样一副蠢脸吗……」
爱美手放开我的腰,一步两步接近墙边,仔细仰望着,然后拍了拍猫神的腹部。不久开始打击、殴打猫神,使用摔角绝招。爆裂拳、十文踢(注20)、回旋飞踢!
「——哼,活该!青椒坏蛋!」
爱美一边大喘着气,但格斗的出招没停下来。如果这样能抹平她的心灵创伤就好了。
「臭家伙、臭鸡蛋!竟然三番两次愚弄我!不甘心的话——尽管放马过来啊!」
忽然,刮起一阵旋风。
几个竹藤衣箱从棚架上被吹落,灰泥墙壁猛烈摇晃,仓库中陷入一片狂乱。
由于风势实在太猛,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应该十分沉重的对开门,有如塑胶制一般被风吹动,然后传来轻松关上的声音。
我战战兢兢睁开眼睛时,四周已经笼罩在黑暗中。空间早已变质,文明支配的领域不见踪影。
注20出自日本摔角明星巨人马场的十六文踢击。「文」为日本单位,一文约一一点四公分。十六文的由来是马场的鞋子尺寸,当时的记者误将马场的十六号鞋子写成十六文。实际上应为十四文左右,不过后来成为日本摔角界的标准。
只有采光窗的微弱光线照着上层。
「……哎呀?」
在我等待眼睛适应时,察觉到原本的物理压迫感消矢无踪。
甚至用不着眨眼睛。
猫像不见了。
原本占据墙壁边的巨大质量,竟然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
简直就像移动到其他地方一样。
「——咦?」
「…………」
爱美缓缓转身面对我。
缓缓地,缓缓地,抬头看我。
只见她歪着头,嘴唇一脸诡异地咧开。
「——嗨嗨,既然她许了愿就没办法啦。」
「不会吧……」
「机会难得:我就放马过来啦。你们真的让人既愉快又不快呢。」
它以爱美的长相,爱美的嘴巴,爱美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呢,横寺同学。虽然我不想再见到你,但是我正好在想,必须和你彻底做个了断才行呢。」
爱美体内的猫神一副嘲讽的态度,露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容。
※
「——我只是让这女孩的意识沉睡一会儿。」
猫神一边说,同时在仓库里晃来晃去,像是让精神习惯实体的活动一般。
他的模样明明像极了刚才在大房间里的爱美,可是却有根本上的不同。可爱的概念完全从他身上消失无踪,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气息。
「反正她只是个道具。你也不用假装伪善者感到自责。你不如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你现在可是和我独处一室喔。」
像是对我步步进逼般,从下方窥伺我的表情虽然是爱美,但却不是爱美。
以爱美的外表,露出爱美平常根本不会出现的表情。
这一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我看你也别忘了,你现在正和我独处一室喔。」
「又怎样呀?」
「你敢动爱美一根寒毛试试看。到时候我会对你展开世界上最可怕的复仇。」
「什么复仇,人类就是这么野蛮才伤脑筋……话说你要怎么复仇啊,说、说点具体的例子吧。」
「我要玷污猫像。」
「……玷、玷污?」
猫神爱美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环顾突然安静下来的四周。
「…………」
他似乎终于了解到,自己正和我独处一室的事实了。只见他的身子开始发抖,至少先装备南瓜水箭炮之后再占据爱美的身体才对嘛!
「首先我会对你啪啪啪,接着狂喷掹射,然后再噗滋噗滋一番。」
「咿!」
「当然,就算你哭着道歉我也不会罢休。应该说等你哭了之后才是重头戏。」
「咿咿!」
「我会让你全身上下每一寸木纹、每一个凹洞、每一道痕迹都沾满我的汁液!」
「咿咿咿咿!?」
猫神终于忍不住找地方开溜,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不准逃,给我待着。」
「放放放放放放开我,赶快放开我!」
就算我抓住他,他害怕挣扎的手足之力也比不上爱美。我已经从很多地方确认过这家伙欺善怕恶,吃硬不吃软了。例如广播剧CD之类。
「这样根本就犯规吧!这种举动!呃,该怎么说,你只是区区一个人类,竟然敢如此对我这个神明,不觉得自己失礼至极吗!?」
「我反倒觉得热血沸腾。」
「咿咿咿咿咿咿咿!」
他这次真的吓到哭出来。
连爱美都没露出过这种表情呢!他比小学生还逊耶!
「如果你深切反省的话,就给我三秒之内变回来。不然我就从浓厚又深情的『那个』开始喔。」
「等、等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可没有喔。三、二、一……」
「真的等等啦!拜托等一下!请你等一下!我什么都愿意做!」
「嗯?」
「我真的有话要对你说!因为你对自己的业障实在太没自觉了,所以才想多管闲事一下。难道你对自己没察觉到的谬误不感兴趣吗?听我说说就好!真的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猫神这番恳求听起来好像哪里的推销话术。
「……真是的,只能一下子喔。」
「哇~真是太感谢你了~」
听到我的催促,只见他像签到契约的业务员一样双手合十蹦蹦跳。然后才彷佛回过神来般摇了摇头。这家伙真的是神吗?连宠物小猫都比他更神秘耶?
……不过呢。
就算腐败终究还是神。不如说日本神话就是从腐败之后,才是神明的神髓。
一瞬间对他放松警戒,说不定是个错误的决定。
※
打个简单的比方吧,猫神说。
「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所撰写的悲剧中,有一部很有名的戏曲,叫做罗密欧与茱丽叶。你应该也知道剧情大纲吧,一个笨男人和一个呆女人被傻朋友害到,无脑会错意而愚蠢死去。是个在各种局面之中,都只有愚蠢的人类登场,让人不愉快到极点的故事。」
就我所知,罗密欧与茱丽叶才不是这种故事。
在这家伙眼中,任何悲剧大概都能以『愚蠢』两个字带过吧。真希望他被全世界坠入情网的女生大卸八块。
「但假如笨男人和呆女人的其中一方突然智慧觉醒,回避了原本预期会发生的悲剧。最后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结束。这样能够打动观众吗?」
「……谁晓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观众肯定会觉得不爽。明明就能接受不讲理的悲剧,却无法容忍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不讲理地得救。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那又怎样啦。你想假托无聊的本质论来批评人类吗?」
「绝对没有,我想批评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你现在怀抱的异样感,这就是真面目。」
「……啊?」
「知道那两个女孩试图自行修补破裂的关系,你真的感到高兴吗?」
我一回神,发现猫神以紧贴着我的姿势,凑近我的脸盯着我瞧。
在大门紧闭的仓库内,只有采光窗照进来的微弱光线。随着时间经过,阴影更加深沉,黑暗显得更为浓厚。
「不只不会高兴——反而对悲剧得到圆满结局感到厌恶吧?」
现在是猫神的一人舞台。有如在舞台上表演的演员般,台词的色彩愈加浓厚。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也想为了她们两人和好而做点什么啊。她们能和好的话,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看,你从观念上就大错特错。虽说要做点什么,但你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在做吧?」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因为——你·真·的·不·是·为·了·她·呀。」
猫神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玩文字游戏一样。
单凭在高虚徘徊的阳光,根本无法照射到仓库底部。本质上的黑暗盘踞在无法驯服的阴暗深处。
我感觉到某种潜伏在黑暗中的事物,黏糊糊地蠢动着。
「你想单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所以如果她们自行独立解决,你就无法纯粹感到高兴。对于自己无法协助解决的事情,甚至会让你受到打击。彷佛在她们的世界中,你成了崇高的救世主一样。」
「——才没……」
「你该不会想无耻地否认说『才没那回事』吧?这就是你感觉到的异样感。厌恶两人的纷争脱离自己掌控,自行解决的傲慢,这不叫扭曲,什么才叫扭曲?」
「我说你啊……」
竟然这样胡说八道。我原本打算立刻一笑置之。
但是我的脸颊却莫名其妙紧绷,挤不出笑容来。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冰牙贯穿般僵硬。
「终于有点自觉了吗?你正在一步步踏上不归路,当你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猫神代替我,发出恼人的笑声。
很烦。
吵死人了。
耳朵痛得受不了。
他是说那股异样感,是对着我的内心产生的吗?难道我为了追求自己的存在意义,连想法都变得自我中心了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情,我摇了摇头。
况且我现在人在筒隐家,就是证据。
我只是纯粹太担心她们才来的,仅止于此。
——真的吗?
今天早上,我夺门而出时,内心深处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接到钢铁小姐的电话,跳上脚踏车时,难道我没有下意识追求自己大显身手的舞台吗?
难道我没有下意识期待什么吗?
「……不——」
我窥视自己的内心。内心的深渊太过黑暗,无法窥知深处的全貌。
但我唯一确定的是,内心深处也有东西在窥视我。深渊的另一端,不知名的怪物正盯着我瞧。
我感到一阵晕眩,双脚站不稳。这阵晕眩可没那么容易恢复。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手机响了。
※
「Oh…真的粉对不起……」
电话的另一端,外国大朋友一直不停道歉。
由于实在没完没了,因此我拜托他将电话拿给主人,也就是钢铁小姐接听。
「……呣呣呣呣……一切都怪我不好……」
果然还是没完没了。
但我仍然让他们俩轮流说明,设法汇整情报之后,
「——拿错了书包?」
才得知考试用的书包忘在筒隐家里。似乎是这样。
「……都怪我没有仔细确认……」
「No No. It's my mistake, fucking my god」
两人抵达考场后,才发觉代志大条而惊慌失措。考试开始时间迫在眉睫,就连校门口也早已没什么人会经过了。
由于可以申请临时准考证,对参加考试应该不会造成影响。可是中午少了爱妹便当,也没有顺手的六角铅笔。这会让钢铁小姐的实力打多少折扣啊。
虽然很勉强,但她好不容易肯认真面对大考了啊。
甚至在钢铁小姐和采咲女士的誓约中钻漏洞,让她愿意念书了啊。
「……不知道该说惭愧还是羞耻,我没有脸面对母亲……」
电话另一端传来钢铁小姐沮丧的叹气。
「虽然已经无计可施,但不知为何,却想起横寺你。」
「——想起我?」
「才会忍不住打电话给你……真惭愧……」
声音听起来像是抓紧最后的一根稻草,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女孩子。
她的声音有如魔法之剑,为我斩除猫神莫名其妙的咒缚,是赋予我飞行权利的魔法之翼。
能够让我燃烧热情,是我重视的人的声音。
看到努力化为泡影,应该喜剧收场的故事却变成空虚的坏结局,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会想办法解决,给我五分钟。你先到无人的地方等我一下。」
「……真、真的吗?」
「眼睛最好能一直闭着。」
「嗯嗯……这是为什么啊……?」
「相信我就对了!」
「呣,好!」
听到钢铁小姐答应后,我挂断电话。
当然,现在根本来不及将书包送到几十公里远处外的考场。
除非……「有某种奇迹的方法能让物体瞬间移动」。
我看着猫神。筒隐家的家神之一,能召唤东西的猫。
但是,
「甭想。」
猫神却一口回绝。
「为什么啊!现在是钢铁小姐有困难耶!你不就是为了帮助钢铁小姐而存在的吗?」
「当然,我不否认适一点。但这次的事情究竟对本家继承人有没有帮助,实在让人非常存疑呢。」
「什么有没有帮助,这不是废话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何必非得上大学,浪费宝贵的人生呢?难道你不认为她应该尽可能活得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猫神以爱美稚幼而圆滚滚的眼睛,露出有如凝望远方的眼神。
「人类难解,她的人生苦短。既然不可能学会世界上的每件事,她当然得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力过着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时间才行吧。不对吗?」
猫神即兴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唱了出来。
然后露出爱美平常的笑容,呢嘻嘻笑着。
「再加上——是你的愿望就更另当别论了。就算扭曲一切理论和存在意义,我也甘愿当个无法实现愿望的神明呀。」
「为什么……」
「因为我个人未必对你有好感呀。简单来说,就是我从骨子里厌恶你。况且你想想刚才那番卑贱的对话吧。你对我如此冒犯失礼在先,我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协助你立下功劳呢?我实在有些难以理解呢。」
「……拜托,帮帮忙——算我求你好了……之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
「原来如此?不过我听说这个国家的道歉方式,不是应该有相应的态度?」
「这样……吗?」
「再下去一点,再用力一点,再丢脸一点。」
「……我向你赔罪,请你帮帮忙吧。」
我跪在地上,不停磕着响头乞求猫神。
猫神大大吁了一口气,
「嗯,这样就对了——看到你卑躬屈膝的鸟样,真是太爽了……」
「那么……」
「——想~都~别~想。」
他一个字一个字拒绝我。
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听我的愿望,他拉高分贝大声嘲笑。
「我遵循我自己的意义,只会为了她而决定要不要实现愿望。这次我决定不实现比较好。」
「怎么这样……」
「轻易答应她的你将会受到她们唾弃,从今以后过着孤独孤单的一生。以后你就哭着去找螃蟹之类玩耍吧。」
猫神以啄木鸟的语感骂我。
「今后你就当个苟延残喘的废人,为你自己愚昧至极的所作所为后悔一辈子吧!」
猫神以猫神的语感骂我。
「哇哈哈,痛快极啦,你活该!」
猫神以猴子都听得懂的语感骂我。
——三振出局,你死定了。
「……好,我知道了。」
我揪住猫神的后脖子。
「喂喂喂,想动粗吗?单细胞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我现在正躲在你亲爱的年幼朋友身体里喔。用你那有洞的大脑稍微想一想吧,你不怕这女孩有任何三长两短吗?不想吧……对不对?我说的没错吧?」
「你给我——稍微闭嘴。」
「你、你说什么?」
我将手伸进爱美的腋下,先猛烈搔他痒。
「……什么!?」
看到他受不了而挣扎,我继续搔他痒。
「你、你、你、你在想什么啊——!?」
我压住他的手脚,再进一步搔他痒。
我早就了然于胸。想起当时抢过爱美的南瓜水箭炮反击,她被喷到会开心尖叫的部位,我特别重点、热情地搔痒。
爱美本体或许已经体验过,但里面的猫神可就未必了。
「喵、喵哈哈,住、住手,干么这样,呀哈——」
会痒是当然的。俗话说一技在身随处容身,有爱最美希望相随。知道以前我玩爱美玩得多彻底吗?知道我搔遍了爱美的违法身体多少次吗?我早就摸透你身体的弱点啦!
神是用来驱使的。人类绝对不该受到神的摆布。
如果这只臭猫神不知道这个道理——看我彻底调教你一番,直到你的身体明白为止!
——三分钟后。
全身泡在大量汗液中,湿淋淋的幼女横躺在地上。
「劳了偶……劳了偶啦……」
「嗯?我没听见喔?」
「……偶什么都做……横寺祖仁……真的啦……」
「那么将钢铁小姐现在持有的书包召唤过来。」
「速……」
一败涂地的猫神一边抽搐挣扎,同时闭上眼睛。
下一瞬间,原本钢铁小姐带去的书包出现在仓库里。
有如奇迹一般,猫神达成愿望的能力依然健在。
但是和往常不同。
这次没有遭到猫神的曲解。
愿望并未以不情愿的方式实现,而是依照愿望内容,丝毫不差。
这是我支配一切、抓到诀窍之后的许愿。
我离开仓库,在附近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原本的书包。像是被人丢在地上一样,掉在走廊的角落。
我迅速将书包的内容物交换。只要拉上拉链,内容物将会完全包含在书包这个象征的存在中。
所以,
「猫神,愿望取消。」
「……吼啦……」
当我一回到仓库取消愿望,书包就连同内容物随即消失。
召唤猫的魔术成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后遗症。不会给任何人制造麻烦,毫无缺点的许愿方式。
我打电话给钢铁小姐,电话另一端已经爆发欢喜之声。
「Good great excellent-你果然是nice miracle boy」
外国大朋友欢天喜地,嗓音也愈来愈低沉。
钢铁小姐的声音比他还兴奋。
「横寺!啊啊横寺呀!横寺呀!(注21)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这样就能发挥实力了吧?」
「嗯,交给我吧!其实啊,听了可别吓到。昨天最后一次写的考古题,我每一科都满分喔!」
「真、真的假的!?」
「不过答案栏似乎多出了一格,倒是让人有点在意。出版社做事怎么这么马虎啊。」
注21原句出自松尾芭蕉咏叹松岛美景的俳句「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
「社长,这是因为你的答案填错……」
……算了,现在这关头别想太多。
「总之,考试请加油吧!」
「嗯!谢谢你!感谢感激暴风雨!(注22)」
电话另一端伴随华丽的道谢声后挂断,我也沉浸在满心喜悦中。
在喜悦底层蠢动的某些事物,开口质问我。
——因为这也是你自己解决的吗?
不是,绝对不是。不是因为和我有关而高兴,不是因为我能够以正义自居,不是那种无聊的原因。
我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钢铁小姐不用受苦受难。
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依然对重要的人有帮助。避免女孩因此哭泣。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这是无可取代的大事。
「——就说了,你这样就是……」
「好啦,该将身体还给爱美了。」
「咿呀————!」
猫神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如果再调教他一次,他肯定会抽搐到升天。
反正只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这家伙说的话哪有什么意义可言。
注22自日本歌唱团体「岚」的第四首单曲。
我没错,绝对,没做错任何事。
※
「咦,我……怎么会……」
爱美好不容易恢复意识,但却十分精疲力竭。
「而且……为什么,我会……这么……」
似乎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因为刚才有个变态对小孩子伸出魔爪。
「我想……冲个澡……」
爱美以虚弱的声音告诉我她想冲澡,因此我背着她,送她到浴室去。
「一个人OK吗?要不要帮你洗澎澎?」
我也会受到良心呵责啊。在一抹责任感中,我提出帮她洗去身上汗水的绅士提案,却被她拿洗衣精K了出去。她逐渐恢复精神是件好事,但遭到误解真让人难过啊,不管经历几次都一样。
……下次买把水枪给她吧,买到她满意为止。我说真的。
然后我蹑手蹑脚走在走廊上,来到月子妹妹的房间一探究竟。
古色古香的筒隐家中「唯二」,与厨房一起西化的异端场所。
筒隐和小豆梓应该就在门内。
我的朋友和我的朋友,两个不是朋友的女孩,应该单独在房间内。
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
就算我屏住气息,压抑心跳,差点因为憋气太久而搭上开往天堂的花田列车,还是听不到房间里有任何说话声。难道房间里已经发生凶案,物理学圣剑染满鲜血,两人之中已经有一人比我早一步买好了花田车票吗?
……我差点本能地冲进室内,但还是靠理性将脚黏在地板上。
我想起筒隐仰望天空的坚定视线。
仔细玩味小豆梓强装笑容的表情。
让自己的朋友与自己的朋友成为朋友,比世界和平还困难呢。
那是因为还残留着『我的朋友与我的朋友』这种想法。既然两人之间夹着碍事的隔阂,不去除隔阂根本无法进展。
——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做。
不为了谁主动解决问题,当然也不是为自己出手帮助。
而是『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
这种行为肯定比为别人做点什么,或是比为保护别人而自己背负罪孽更加困难,而且伟大。
因为这就是要『相信别人』。
※
当然,就算我心里很清楚,但还是在意房间内的情况而坐立不安。为了冷静,我跑进浴室突击爱美,想和爱美在冬天留下一丝回忆。却中了洗衣精的诡雷陷阱,弄得浑身泡泡而再度撤退。她还真有一套呢……我开始体会到女儿长大的爸爸心情了。
接下来我回刭大房间,尝试透过中庭的窗户窥探时,
「……哎呀?」
两个人坐在走廊边。
是照理说躲在筒隐房间里的筒隐和小豆梓。
「……然后……」
「……可是……」
两人一边眺望庭院,同时肩膀还不停相碰。
「难道——」
一瞬间我想起昨天的惨剧,但是靠近一听,
「……然后呢,他老是说出这种宠溺别人的话。」
「真是的,他真的是个过分的人呢。温柔是种罪过。」
「呵呵,是这样的吗?真的是吗?」
她们似乎热络地聊着某人的话题。让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什么什么,你们在聊什么?」
我一靠近,两人随即同时回头面向我,
「对横寺保密~」
「对对对。」
一起摇了摇头。
就这样,小豆梓嘻嘻笑,筒隐月子不停点头。
……这股疏离感是怎么回事啊。
话说回来,莎士比亚的情人好像被恋人横刀夺爱了吧……当然我既没情人也没恋人就是。
总之,筒隐和小豆梓坐在一起。
两人肩并着肩,近到连手肘都碰在一起,和昨天一样保持着有点亲密的距离。
「太好了,你们完全和好了呢!」
「……」
「……」
但两人却突然沉默不语。
彼此在极近距离瞧着对方的脸,
「嗯?没有呀?」
「其实并没有。」
然后同时斩钉截铁地回答。
「咦……」
怎么会否定这一点啊。
「跟你说喔,横寺。女生虽然会像鲸鱼与海豚一样和平相处。」
「不过真正最重要的部分,是不会这么轻易和好的。」
小豆梓不知为何自豪地摇晃着手指,月子妹妹则不断踢着腿。
可是我觉得两人很合得来耶。但她们感情并不好吗?是这样吗……我真的搞不懂女生。
说是朋友的时候,吵得那么凶;承认彼此不是朋友后,看起来却感情这么好。
或许这种关系根本不需要名称。
抬头仰望天空,普通的雨水和真正的雪花都已经停了。
在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中央,只见太阳的光圈闪闪发光。
「……都完全忘记了呢。」
月子妹妹摸着肚子,确认体内时钟。
「已经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呢。」
「哎呀……总觉得时间流逝有如喜马拉雅的大象溜冰一样快呢。」
小豆梓也惊讶地看了一眼挂钟。
两人再度视线交会,有如从战场归来的战士一样。
「真的很抱歉,丢下学长和爱美不管。」
「刚才有点天昏地暗呢。」
彷佛刚才只有她们两人与全世界的敌人战斗,我也不服输地挺起胸膛。
「我刚才也很天昏地暗喔!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大活跃!」
「唔、嗯、对呀!我有听过暗夜的黑牛喔!」
「是这样吗?原来如此。因为学长总是大活跃呢。」
「对吧,筒隐同学。」
「是的,小豆学姊。」
两人轻轻肩碰肩,然后打趣地笑了笑。但我完全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我说的明明是真的!
不过算了。我也不是为了要她们相信而奋战,是因为我相信,才挺身奋战的。
所以我一定——我应该可以相信另一个可能性吧?
「……姑且不论这些,你们说彼此感情不好,但并非连今后会变成朋友的未来,都一起否定掉吧?」
「呃……可以这么说吧?」
「我们当然不否定未来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你们不妨以绰号互相称呼对方啊?」
我举起手来,两人随即往不同的方向歪头。
「这样或许不错,但是横寺你也,」小豆梓头往右歪。
「不肯用绰号称呼我们。」筒隐头则往左倾。
「没那回事喔,我在心中用很多绰号称呼你们呢。」
例如喜爱动物妹、Moon Child妹妹、汪汪小狗或是暗黑魔王等。
「有点在意学长究竟怎么称呼我们,不过也有道理呢……」
筒隐抬头仰望天空,稍微想了想。
最后她没有转头看小豆梓,
「……小、小豆……」
像是朝池子丢颗小石头,观察情形般说出口。
另一方面,小豆梓则明显地感到动摇,身子扭捏摆动,然后低着头,
「什么事呢,筒、筒筒……」
就这样,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有如幼稚园的小小孩打招呼一样怯生。
或许这只是一小步,但对两人而言肯定是一大步。
绰号很重要。
我们透过称呼绰号,缩短与他人内心的距离。
尽我们所能,和身边的人相互碰撞、彼此伤害,但还是不断缩短内心的距离而活着。
然后有一天,当两人能真正成为朋友,在我的身边欢笑时。
就算是神明,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