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冷风卷起校园的沙尘,将放学后的空气染成一片土黄色。
我坐在从校舍走下大操场的小台阶上,摩擦著冻僵的双手,同时看著运动社员们的青春活动。
有人认为女孩子会穿著厚重的衣服,所以冬天很没意思。但这种看法未免太过短视片面,首先应该改变想法才对。
光溜溜的女高中生,用非常淫荡的样子穿著衣服在跑步!
这么一想,如何呀,有没有觉得世界的正负观突然逆转呢?马上就有兴奋的感觉吧!天天都是Wonderful Everyday!噢,别担心,今天的药我已经吃过了。
从这个台阶可以眺望整片大操场。
穿著衣服的全裸运动社员们,有些在校园的一端互踢球,有些在另一端互打球,还有人在另一端互拍球,使劲浑身解数欺负球。
在遥远另一端的角落,田径社正在静静进行踩梯子训练(注9:一种将梯子平放在地上,利用梯子的间隔训练步伐准确度的训练方式。)。
马拉松大会很快就要到来了。
在寒风飕飕的多摩川沿岸,沿著慢跑步道不停往前跑,最后会给名列前茅的选手颁发奖状,还有稀稀落落的拍手声,好棒的活动喔。
对田径社而言,获得社员平均时间第一名是最重要的课题。
当然,虽说是田径社,也有许多专门项目,从掷标枪、推铅球、掷铁饼、掷链球,到跳高、跳远、三级跳,以及短距离、中距离等林林总总。不是每个社员都期待马拉松大赛。
如果硬要举例,就像即便是年轻气盛的男孩子,也不是人人都会妄想女孩子的裸体。
但是这么可爱的学妹,衣服底下却光溜溜呢。不论外面穿了多少衣服,我们都是光溜溜。赶快来光溜溜吧!因为有一部分男生会像这样调戏女孩,然后惨遭球棒教训,
『反正所有男生都很好色。看学长就知道了。』
结果产生这种可悲的误解,真是伤脑筋呢。必须将腐败的橘子从社会上排除才行呢。
总之,旁人会给予「田径社会跑步是理所当然的吧」这种有形无形的压力,所以每年这个时期,大家自然会热衷于练习。
……热衷是热衷。
「啊,又来了……」
我的视线往上飘,追著在空中划出的拋物线。
飞上高空的硬式棒球,越过了棒球网,猛然朝地面坠落。
每次一听到有人喊危险,田径社的练习就会中断。虽然坠落地点距离很远,但也无法完全置之不理。
被打到田径社活动区域的白球数量,单就我注意的这段期间,就比双手手指还多了。
硬式棒球滚向我坐的小台阶。
「抱歉──多谢哩!」
理平头的棒球社员,急急忙忙跑到台阶下方来捡球。
所有田径社社员都露出一张苦瓜脸看著他。其中一个人走出人群,往这边走了过来。
「……喂。」
她的声音带有不屑的冷漠。摇晃著短短的马尾,双手扠在发育良好的胸部底下。貌似狐狸的细瘦脸庞,发出彷佛会射穿人的视线。
她是我们田径社下届社长舞牧麻衣,别名麻衣衣。
其实我也可以钜细靡遗描写她那隐藏在体育服底下的香艳美体,但把不特定多数的喜悦与特定的个人友情放到天平上衡量后,我决定含泪将详细内容割爱。我们可是朋友呢。
舞牧正好在台阶下方与棒球社员面对面,但她却连瞥一眼在一旁观摩的我都不肯。
反而是瞪著棒球社员。
「够了没啊。你这逊炮。」
她终于发飙了。
虽然无关紧要,但被麻衣衣骂逊炮,总觉得会让人兴奋得发抖。真希望她能在朝阳照射的被单上以手撑脸颊,一边整理紊乱的衬衫领口,同时眼睛眯得像猫咪一样细,轻声细语地骂我「你•这•逊•炮」。我们可是朋友呢!
「三番两次将球打到我们这边来。是什么意思啊。」
「速啦,抱歉……」
「为我们著想一下好不好。马拉松大会都快到了,这样根本没办法练习。」
「速啦,真的抱歉……」
「理智差不多要断线了。脐带也要断了。就算亲子也有忍耐的极限。就是这样。知道没。」
「速啦,灰熊抱歉……」
被叫来捡球的棒球社员,说著棒球社术语,表示友好的态度。
只见他拚命鞠躬,不断点著凹凸不平的小平头。鼻子旁边冒著小小的青春痘,还是一副国中生的模样。
不过,也不是一年级的他敲出刚才那记全垒打,对他爆气其实也满可怜的耶,我觉得。
「麻衣衣,差不多到此为止吧。」
「……欸?」
听到我插嘴,他惊讶地抬头看我。他可能忙著道歉,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有我这个观众。
「哼……」
另一方面,显然注意到却故意无视我的麻衣衣哼了一声。
那张生气的表情像是总算找到妥协点一般,眉角垂了下来。
「……也就是说。你们要更努力点。要变得更厉害。」
「速啦,抱歉哩!」
「算了。知道。就好了。」
冷淡地说完后,她别过脸去。
舞牧麻衣,通称死定小姐。与粗鲁的态度相反,其实她是相当温柔的女孩。如果在民间故事登场,就是那种会遭人暗算,变成狐狸火锅的角色定位呢。
「谢谢你呀,麻衣衣。你是代替社员们来骂他们一下的吧!」
「阳阳你闭嘴。一直听你的声音好像会怀孕。」
「…………」
我向她道谢,她不但不看我,反而将对话等级丢向异次元的方向。
真是奇怪……她明明能慈爱地对棒球社员说教,怎么就专门拿变态词汇骂我咧?
「……速咧?」
平头的青春痘男孩,像是在观察我们俩的关系般相互比较。
「哦,他好像在问问题喔?」
「不要将清纯的一年级卷进阳阳的变态话题里。难道你已经憋不住了吗?你这机械钻头快枪侠。」
「很明显地是麻衣衣比较变态吧!我说的话哪里含有变态要素了啊!?」
「『你•这•逊•炮』这边。」
「你、你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谁都知道。别以为没说出来就没事。什么?既然要说出来就乾脆朝棒球社员的嘴里射出来(注10:两者日文同音。)?想不到你这变态连男的都不放过……」
「不要自说自话吓自己好不好!而且这样太没礼貌了!是麻衣衣你主动将他卷进来的吧!看,他也很伤脑筋耶!」
「速啦!速速速!」
青春痘男孩晃著肩膀。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伤脑筋啊。
然后,
「──抱歉啦!」
他紧紧握著顺利捡回来的球,朝我低头鞠了一躬。有如无尾熊般深邃而硕圆的眼眸中,浮现出天真到让人惊讶的笑意。
「噢噢……」
他的表情真不错呢,就在我这么想的下一秒,
「──慢个屁啊,一年级的混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骂声扑了过来。
登场的是手持球棒,体格壮硕的男生。他的风貌连森林王者都自叹不如,挺著堪比银背大猩猩的胸肌。
无尾熊眼睛的青春痘男孩吓得背脊一震。大猩猩与无尾熊面对面。
「速啦!抱歉抱歉!」
「你摸个屁鱼啊!还不赶快回来练习,你这大混蛋!」
「速啦!马上就回去!」
「给我用跑的!给我使劲地跑,大混蛋加三级!」
大个子的棒球社术语我稍微听得懂一点。一到快升上三年级的时期,或许对外就会比较在地化。异文化沟通很重要呢。
「速啦!抱歉会用跑的啦!」
「跑快点跑快点,慢个屁啊,大混蛋!」
「……速啦!」
拚命跑回去的青春痘小弟,屁股还挨了一脚。
就这样,大猩猩学长连招呼也不打,悠悠地准备离去。刚才那支全垒打多半是他打的吧。
「喂。等等。不要随便结束话题。」
麻衣衣似乎很不满地叫住对方。
「啊?」
「三番两次将球打到我们这边来。没什么要说的吗?」
「啊啊?」
学名gorilla gorilla gorilla的大猩猩学长,像是捶胸咆哮般挺起胸膛的肌肉。
「我的意思是,叫你们想想办法别再打过来了。」
「想想办法•别再打过来?Who is you?给我讲日语啊你这混蛋!」
大猩猩学长哼笑了一声。对于棒球社语和大猩猩语的双母语人士而言,掌握日语的概念似乎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没有比被笨蛋骂笨蛋,还要更屈辱的事……」
「废话多个屁啊。有什么意见的话,你们不会错开练习时间喔!」
「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次试试看。」
「别让我把话说第二次。我怎么可能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啊!」
对方又摆出捶胸的架式。
如果是窈窕有致的DX美女也就算了,我为什么悲哀到非得看一只大猩猩卖弄自己的胸肌啊。拜托滚回森林去好不好。
「你们田径社就给我闭嘴,缩小一点活动范围不就好了,大混蛋!」
「……你们压缩我们这么多练习的权利。还有脸这样呛声……」
麻衣衣火大地紧咬嘴唇。和智能等级有显著差异的种族对话,想必累积了不少压力吧。看她气得肩膀都在抖。
战争就是像这样开打的呢,我事不关己地想著。
我们学校的校园有点小。
虽然不至于小得无立锥之地,但无法在放学后提供所有运动系社团活动。
因此势必得调整各社团的使用时间与活动领域,但规定并未明文化,学校也不肯主动帮我们制订。
也就是要我们透过名为互相礼让的美好交涉,自己想办法解决。顾问给的意见讲了跟没讲一样。就和校外学习──修学旅行的系统一样,学校很重视学生的自主性。不论好坏都是。
问题在于,主要出面交涉者都是运动社团的人,运动社团的社长又多半连脑子都是由肌肉组成。喂,还不住口,别说钢铁小姐的坏话。
在肌肉界之中,和抢社办大楼的社办房间一样,经常发生炽烈的物理争夺。
不过呢,我们田径社,之前与这一类生存竞争丝毫扯不上关系。
因为我们有热带草原的绝对王者君临。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对上严格对下严厉。挫强溃弱,敌来我迎,敌逃我追。打了别人右脸颊一拳,就再补一脚踹翻他左脸颊。森罗万象悉皆臣服于前──钢铁之王给人的印象就像这样。
我们亲爱的筒隐筑紫,自从去年夏天开始就变得常常欢笑,还会露出可爱的一面。所以田径社员们都了解她其实很平易近人,但对其他运动社团的人而言,她依然是恐怖到极点的大王。
不论多么不要命的运动社团,都不敢对有钢铁之王的田径社有任何意见。因此田径社能够在没有任何纷争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决定大操场的使用条件。
在绝对的恐怖之下,维持了和平与秩序。
当钢铁之王为了准备考试,不会到社团露脸的时候。
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是丛林的秩序重新洗牌,领土问题纷争浮上台面。
自古以来,极少有靠言论解决领土纷争的例子。
大猩猩学长与麻衣衣狐狸的唇枪舌战,就这样延烧个没完。
「看看天空吧,田径社!现在放晴耶!我们现在正在练球!下雨的话球会湿滑,地面会泥泞,不就无法练习了吗!」
「那又怎么样。少在那里自作主张。我们田径社还不是一样。」
「啊?田径不管天上下雨还是下长枪都可以练习吧!就算要用上跑步机,也只管跑就对了!」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但不要强迫他人。这和讲好的不一样。我们是依照讲好的条件使用校园的。」
「你很啰唆耶,大混蛋!给我听好!只要天空放晴,就是我们的活动领域啦!」
大猩猩学长高高举起双手,凸显一望无垠的宽广蓝天。潜藏在他体内的野性本能说不定觉醒了呢。
另外,虽然刚才顺势叫他大猩猩学长,但他显然和我们同学年,称呼没什么深层涵义。各位就当成网路用语中的『键盘大师』那种意思吧。虽然没什么深层涵义,但这个词有点恶意耶。
「──谁快来阻止他们吧。」「不要啦好可怕……」「速啦──快啦!」「抱歉──!好口怕!」「那家伙真的很讨厌。」「还不闭嘴啊。」「那家伙,好讨厌喔!」「不会闭嘴啊!」
回过神来,发现人墙围著争吵中的两人。
血气看来较旺盛的棒球社族,围住大致上较为温和的田径社社员们,形成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
话说回来,他们大可也把我包围起来喔。为什么只有我被排除在人墙之外呢?
「……要是社长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某个田径社社员低声说。
没错,钢铁之王还在的时候,根本不曾发生过这种事。
自从副社长接棒之后,立刻有人抢占既得利益。不只每周使用大操场的时间被迫变更,还听说活动领域也愈来愈往后方限缩,怨声四起。
这样子麻衣衣根本毫无威信可言。不满情绪积压已久的社员们,可能会发动苏维埃式的二月革命。但是比起革命,依照现状可能会先发生田径社惨遭大屠杀的血腥星期一事件吧。
「怎样!有意见的话就讲出来啊,大混蛋!」
有如追随大猩猩学长的威吓般,棒球社族们在旁边一同起哄鼓噪。嗯~这是海狗的叫声吗?我们在地上跑的,和海里游泳的生物果然合不来呢。
虽然天气晴朗,但风势强劲,形势对我们不利。不习惯这种场面的田径社社员显得更加畏缩,甚至有女生脸色苍白。
不过依然没有人要理我,简直就像隔岸观火呢。风势可以改朝我这里吹,尽早让火势蔓延过来也没关系喔?
「…………」
忽然,我感受到强烈的视线。
之前坚持故意无视我的舞牧副社长,隔著人墙头一次望了我一眼。
视线仅有一瞬间越过我的头顶。
她随即别过脸去,果敢正面迎战大猩猩学长。没完没了的争论又开始了。
刚才的动作有什么意义吗?
我还来不及假装思考这件事,
「──麻衣衣在伤脑筋呢。」
「哎咿!?」
就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掌压在我的脖子上。
我吓得跳起来,发现和气少女在我身后。
她不知何时趴在我身上,整个人压住了我。我什么时候让她接近了啊,完全感受不到气息。这要是战场的话,我早就没命啰。
「从一放学就一直跟著啦。结果王子完全没参加田径社的活动,在做什么呀~?」
「该说是见习还是旁观呢……咦,为什么要跟踪我?」
「呵呵呵,因为今天游泳社休息呀。」
「我觉得『放学后没有活动』和『跟踪我』这两件事情不能画上『≒』
符号耶。」
「哎呀~不可以在意这些无聊事情喔~」
和气少女和气地摇晃著头发。
和气的笑容今天依然可爱迷人。睡眼惺忪,偏向下垂的柔和眼神让人内心松懈。从宽松的制服袖口微微外露的指尖,看起来彷佛连一只虫子也杀不了。
和气轻柔的外表与内心的城府之深,都跟肚皮圆滚滚的狸猫一模一样,是个非常亲切温柔的女孩喔!
「虽然觉得表情怒气冲冲的麻衣衣也很可爱,但是太可爱了,快要变成可怜啰。」
和气少女不断以掌尖戳著我的脖子,同时这么说道。她到底对人体颈动脉有什么指教啊?
「啊~啊~从危机中华丽地拯救公主,骑白马的王子殿下究竟在哪里呢~开玩笑的啦~」
「……来啦!」
「哦,王子有干劲了吗~好帅喔~」
和气少女摇晃著过长的袖口,和气地拍拍手。
从被她逮到背后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白马王子得像拉车马一样工作,给公主带来幸福,句点。
我缓缓从小台阶站起身来。
「──嗨嗨,你们几个!」
我气鼓丹田,高高在上地喊著。
「注意我这边!」
「速──?」「呃~」「速──!」「啊。」「好呀──!」
我清楚感受到,棒球社族和田径社员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
言语争论顿时停止,些微骚动之后,呈现一片寂静。
简直就像从大操场仰望著舞台一样。棒球社族露出讶异的视线,田径社社员则投以寻求救赎的视线。
我的心情有如降临混沌乱世的超级明星。Heaven状态(注11:用来形容爽翻天的表情,出自NDS的女性向游戏《DUEL LOVE》,玩家对游戏中的男性角色做出「很舒服」的事情时,角色会露出恍惚的表情进入「Heaven状态」。)!
「这个呢,各位,我想说的是──」
我才轻咳了一声,
「反正一定要耍变态。」「变态还有什么好说的?」「明明就是变态。」「死变态。」「变态王子(笑)。」
猛烈的支援炮火立刻招呼到我身上,明星殒落。
声音来源是以前的朋友,田径社社员们。这一骂起来就没完没了。
难道刚才的视线不是向我寻求帮助,而是哪个人救命啊,赶快来阻止我的意思吗?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之前也提过,修学旅行的时候,横寺同学掀起的蛮勇传说早已传遍全校。导致变态隶属的社团,也就是田径社似乎受到有色眼光看待,让社员们蒙受许多不白之冤。
因此我到现在还无法获准回到社团。
今天我也没游手好闲。由于打扫走廊提升形象的作战一直不顺利,所以希望至少透过见习社团活动,来拉近彼此内心的距离,才会忍著羞耻心尝试。哈哈,还好我早就已经丧失了羞耻心的概念呢!
连一开始疑惑不解的棒球社族们,不久似乎也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局外人滚开啦。」「走──开啦!」
「滚远一点。」「滚啦!」
「变态去死。」「死啦!」
「白──痴!」「白──烂!」
「呆──子!」「阿──呆!」
「人──渣!」「人──渣!」
「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人──渣!」……
以下省略。
一群人异口同声发起变态排斥运动,国共合作在这里成功实现了呢。
「那、那么小弟先失陪了……」
我连忙夹著尾巴逃跑。
顺利赶走全民公敌之后,现场气氛变得暧昧不清。于是田径社与棒球社社员,三三两两各自回去练习。
好,恢复和平了呢。
制造一个共通敌人真的很重要。头号公敌No.1!
「就是这样,虽然深感羞愧,但不才横寺回来报到了!」
「……真的糟糕到不行呢……」
我像从丛林生还的士兵一样敬礼报告,于是和气少女和气地摇了摇头。
虽然感觉她的眼神好可怕,好像在低头俯视可燃垃圾日,盖子坏掉的塑胶垃圾桶里爬的蛆虫背上长的霉菌一样,但是笑容和气的和气少女怎么可能露出这种表情呢,我才不相信咧!
「…………」
我才不信勒!
「……………………」
我说不信就是不信!
「…………真是的,怎么这么没用呢~」
「哦,哦哦?」
「王子真的是很没用的男生呢……」
人应该试著相信原本不信的事情。她真的是一脸无可奈何地摸了摸我的头。和气少女珍贵的杀必死时间呢,好棒喔!
「就算是隔岸观火~为什么不拿出真本事呢~」
「拜托,刚才那已经是我全力全开(注12:出自《魔法少女奈叶》,原本只是普通形容词,因为号称白色恶魔的奈叶喜欢开地图炮而出名。据说被轰的火力越强,和奈叶的关系就越亲密。)的超级马赫了耶?」
「爱说谎的没用小男生~就只能喀嚓喀嚓剪掉喔~」
她以两支指头比出『喀嚓』剪掉什么东西的动作。
我的浏海被她不断拉扯,头发像庞克摇滚系女孩一样让她绑得乱七八糟。喀嚓是什么意思啊,剪掉头发吗?除了头发以外没有可以喀嚓的东西吧?对吧?
「王子完全没有抵抗……」
被和气地粗鲁对待,现在反而觉得好疗愈喔。
「──继续练习。来吧。」
舞牧从远处发出的声音,随著风势吹了过来。
社员们似乎回答得很整齐,社团活动还满有秩序嘛。
虽然刚才发生那种争执,但丝毫没有任何发动革命推翻政权的迹象。同学认同她,学弟妹也仰慕她。她是否会变成那样的社长呢?
我陷入麻衣衣往我这边瞧的错觉。但是,身为田径社以前期待的明日之星,实在不想望向她那边。
就像从空中被甩落地面的陨石,无法再回到夜空与星辰并列一样。
仔细一想,我们彼此的立场,已经遥不可及了呢。
通知放学时间的钟声响了。
今天的社团活动观察也到此告一段落。和气少女非常温柔地释放我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变成女孩子了。我是说发型。
我勉强解开这些发结后,走向后门旁边的脚踏车停车场,去牵我回家用的代步工具。
那里位于校舍的阴影处,阳光照射不到,潮湿的水洼总是将地面弄得脏兮兮的。尤其像现在这种身心寒彻骨的冬天,让人连经过这里都嫌麻烦,但今天情况有些不太一样。
平常就没什么人影的空间里,伫立著一个熟悉女孩的身影。
「……哈呼……」
伴随在空气中融化的白色呼气,红通通的鼻尖埋在小花图案的围巾里,她靠在柱子的阴影下。一边盯著自己的脚边,同时啪哒啪哒地努力跺脚,试图将热量传递到脚尖。
「呃──?」
听到我一喊,她的视线立刻抬起来。
「啊,横寺!社团活动结束了吗!」
视野确认到我的身影后,小豆梓立刻笑逐颜开。幻想的尾巴有如快摇断般拚命摆动著。
「嗯,算是,结束了,吧?」
「这样子啊!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用不著比喻,她就像栓在电线杆旁边的小狗。要是我没来后门这边,她会不会永远反覆著跺脚和抬头啊。应该在这里立一尊忠犬小豆公雕像才对。
不过当然,我并不是她的主人,小豆梓大概也一定不是小狗狗,我们都是具备智慧的人类。有的是事前联络的方法。
「抱歉,该不会没收到讯息吧?」
「什么讯息?」
「就是我可能会弄到很晚,今天你先回去的讯息。是很早之前传的。」
「有啊,我有看见。不过我也在图书馆里写功课,刚刚才正要回家。该说是偶然还是什么呢……对了,时间点刚刚好吧!就像陪伴著赏鲸旅行团的鲸鱼一样呢!」
小豆梓说得很快,然后害羞地笑了笑,靠在我的身边。
不骑脚踏车上学的人,究竟为何,有必要特地跑到后门的脚踏车停车场呢?
谜题愈来愈复杂,可是继续深究下去也没什么好处。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了解表面话背后的真相吧。
而且我早就知道真相为何了。
「──咿!?」
才刚走出脚踏车停车场,小豆梓就轻声尖叫了一声。
从校舍阴影蹦出一只奇特风格的马布偶装。听到小豆梓的尖叫声,马也像是跳起来般晃著长长的脖子,感觉恐怖又恶心。
「这是……」
这不是儿童福祉社团在筒隐家举办的生日派对上,表演话剧时用的服装之一吗?
果不其然,从布偶装传出一个有印象的声音。
「啊哇哇哇!吓到你了抱歉抱歉!」
是七名学妹的其中一人。可惜的是,我现在要识别个体还有困难,因此我搞不懂她是哪个女生。
「这个……」
「我在自发练习话剧!对不起!」
马布偶装学妹有如脱兔般开溜。她似乎也还不认识我们。
「……这么说来,好像有个只有新生参加的新春活动呢。」
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呼吸后,小豆梓像是能够理解似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在安排筒隐的生日派对计画时,曾听社员们这么说过。
虽然应该不是将生日派对的节目直接搬到儿童馆表演,但布偶装或许会拿来沿用吧。况且马又很有震撼力。
「很快就要换个年级了呢……大家都在成长呢。」
听到小豆梓像是漫不经心地低声说著,我感到胸口一阵隐隐作痛。
就在我尽可能不去思索原因时,身旁的小豆梓,
「好,我也要加油,嗯!」
伴随小小的吆喝,握紧拳头。
我牵著脚踏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同时等待她喊出开朗快活的声音。
不久,伴随著缓缓吸了一口气的气息,她像在窥探似地看向我。
「……话说话说,横寺你有没有喜欢的西洋画家?」
「没有特别喜欢的。当然我喜欢kantoku就是了。」
「导演(kantoku)?这个,我问的是画家耶……」
「也对,抱歉喔!画家怎么了吗?」
「我跟你说喔,听说在上野的国立西洋美术馆内,现在有印象派的……莫内?马内?是哪个呢,因为是外文名字,可能有些误差吧……总之就是那个人的特别展览啦。」
「哦,其实我对印象派也不太了解。」
正确来说,我只对眼睛大大、没有Z轴的女孩子绘画比较详细。透过电子媒体,我天天都在鉴赏呢。
等到了二十三世纪,这些插图会不会也在美术馆举办特展呢?那个时代的艺术肯定会变得极为高尚吧。
「太好了,其实我也完全不了解呢!然后呢,爸爸给了我两人参观的招待券。要不要像探索哲学的草原印度象一样,偶尔窥探一下不知所云的世界呢?」
「好呀,似乎很有趣。下星期天怎么样?」
「啊,那天是筒筒日,可能不行。」
「嗯?你说什么日?」
在非常普通的对话中,突然出现未知的用语。似乎有一点不太平静的迹象。
「不、不是啦!再下一个星期天是我这边的日子,所以觉得那一天比较好!」
「你这边的日子?」
似乎还有两种呢。筒筒日与小豆日。
就算几乎能理解负责人,但根据日期的不同,究竟是从什么的哪里划分的呢?
「没、没什么啦!什么事也没有!没事没事!」
「什么没事啊……」
「是秘密啦!就像滴水不漏的海狸巢穴一样,要守住我和筒筒妹的秘密!分割管理是我好不容易赢来的珍贵权利呢!」
「……这么说来,今天中午在走廊上碰到筒隐时,她以惊人的气势掉头就跑呢。彷佛刻意躲著我找她聊天一样。」
「因为今天是我这边的日子呀!不、不对!没有,没有啦!」
擅长不停帮自己掘坟的小豆梓,拚命摇著头否定。不过这已经等于全部说出来了吧……
出乎意料地,暗黑魔王与纯白天使透过直接会谈缔结的协定就此曝光。这可能抵触了特定秘密保护法案。新闻有报导,普通变态市民会被掌控著权力的女孩同盟逮捕拘禁。真是紧张刺激呢。
「啊、啊呜……筒筒明明再三吩咐我不可以说出来的呢。因为你可能会讨厌这种行为……你全部都知道了吗?」
小豆梓露出沮丧的眼神仰望著我,所以我稍微想了一下,然后耸耸肩。
「没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什么嘛!太好了!欸嘿嘿……」
小豆梓松了口气般掩著嘴角,我也跟著她一起笑。
话题就在这边结束。我们两人同心协力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去追究或被追究表面话的内幕,果然是没有意义的。
所谓青春,结果还是要高明地跟表面话打交道,才能享受呢。
绕了一圈回到这个结论,换算成文库本小说虽然足足花了七本的时间,但是奔驰的迷惘也是青春啊。
「那么明天学校再见啰!我还得向爸爸道谢呢!他一定会为我开心的。」
直到我们在公车站道别为止,小豆梓都有如不停摇著尾巴般露出笑容。
她的笑容真的好幸福。
有如帮我匍匐在地面的内心灌饱氦气,像气球一样再度漂浮在天空中。
元气百倍,小豆超人行进曲!对啊,快想起生命的喜悦,只有爱和美少女是我的朋友……这只是单纯的变态吧。
反正,总之呢。
我以前曾经发过誓,绝对不让女孩子哭泣。
所以,我只管尽力而为就是了。
「美术馆是下下星期天,所以说……」
我用智慧型手机重新确认行事历。
这星期还没排预定行程。
也就是说,我有时间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有必须去做的时间。
空闲是罪恶,劳动是兴趣。这才是幸福。市民,幸福是义务啊。
在我非努力完成不可的清单当中,目前最迫切的课题是钢铁小姐的考试。
究竟该怎么让失去自信的狮子丸重振雄风呢。
虽然我知道这已经不是学力的问题,而是精神层次的领域,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可能是作梦。没错,这一切都是梦……』
最重要的本人却是这样。
『等到春暖花开,我就是闪亮亮的大一新鲜人。起床后穿著学士服,和戴著眼镜的聪明同学一起计算复函数的极限值,或是议论西山党之乱的历史普遍性之类。下午在校园餐厅一边喝著红茶,一边摆出姊姊的风范照顾妹妹的升学考试……』
她彻底陷入名为逃避现实的失败主义,这让我完全束手无策。
『姊姊请你听我说。』
我已经见过好几次实在看不下去的筒隐,试图将姊姊拉回现实。
『我们镇上也有大学,似乎还在受理入学申请书。我最近十分憧憬那里的大学生呢。』
『唔?』
『光是看到进入那间学校的人就心跳加速呢。如果姊姊顺利成为那所大学的学生,我说不定会不能自已。』
『你、你说什么!说得详细点!』
『再往下说真的很难为情,我实在说不出口……』
筒隐非常努力在她眼前钓红萝卜。还有重点在于不说明具体内容,绝对不让对方抓到任何话柄。月子妹妹的操纵术已臻达人领域。
『这是一场梦。难道是现实……但是念书……梦……』
好在有筒隐的努力,钢铁小姐也每天到图书馆的自修区,在参考书上画画临时抱佛脚。
输赢现在才开始。
即使知道有多困难也要勉强达成,想办法将她拉回正轨的父母心。不对,晚辈心。
我必须想想办法,应该说舍我其谁。
运用一切手段,活用所有人脉,拿出我的浑身解数,我必须想办法帮助她!
我朝天空举起拳头,天边的月亮和太阳都隐藏在云层的后方。
星期六的天气,从一大早就不稳定。
粗大的榉树披著薄雾的外套,石板路面一片湿透。
我站在大鸟居底下,原本没动静的露水又突然滴落下来,我只好再次撑开收起来的伞。要与建筑物搞失禁玩法,有点高难度呢。
鬼多天神社的境内,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之前新年参拜时明明人声鼎沸,现在只有风落寞地吹拂在无人的参道上。
「应该快了吧……」
我确认时间,十二点刚过三分。
静耳倾听,似乎听见义大利产跑车的爆音在鼓膜响起。
他很快就要来了。
名列这世界的奇人怪人列传第一名,爱美的爸爸殿下。
我和连续几天打电话纠缠我的爱美爸爸约出来见面。
当然,我不是为了求他答应让爱玛努艾勒小姐嫁给我才找他出来。我才不会为了那种事徵求他的同意。因为我和爱美彼此身心灵相通,父母的反对与社会的规范,都只是让恋爱之火烧得更旺的助燃剂而已。
这些不重要,
「……我有事情想找你商量。」
我以从清水舞台纵身跳下的觉悟,试著找他商量钢铁小姐的事情。再怎么古怪也是大学教授,应该知道学问界的内幕消息吧。
然后,结果呢?
『嗯,这些事情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真的吗!』
『希望你交给我。我可能有好点子呢。』
电话另一端的爱美爸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他说会帮我想想办法,具体而言有什么方法可想呢?
不求他帮忙走后门什么的,但应该可以运用体育保送之类的管道,在不违法的情况下做点什么吧?
大学教授的权力真是厉害,有种酒池肉林的气息呢。这么说来,虽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听说主要工作时间在晚上的补习班讲师业界里,有许多人也兼任大学助教呢。白天和女大生商讨成人学分时嘿嘿嘿,晚上和小学生一起修成人社会学分嘿嘿嘿。真希望能以这种无敌二刀流拓展人生的幅度啊!
就这样,我来到鬼多天神社。
我还以为要去大学之类的地方找他,但他似乎觉得约在这边碰面比较好。
蓝宝坚尼什么碗糕的声音停止后没多久,爱美爸爸的身影出现在从停车场衔接到参道的小径中。
「Hi──!横寺boy!What’s up, shape up?」
他让平常穿的那件毫无特徵的大衣迎风飘动,对我笑了笑。我还是搞不太懂他的语言感觉。
来到距离大鸟居下方两三步的距离时,
「Very让你久等……Oops!」
「哇!?」
他突然被强风一吹踉跄了几步,脚步踩空后往我身上靠。我被他压在大鸟居的柱子上。
「呃,这……」
「I’m sorry sorry, three thule……」
「……噢。」
爱美爸爸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而且似乎一时三刻不肯放手。可能是风太强了,让他连手都放不开吧。
鼻头快碰在一起,两人距离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彼此的呼气,爱美爸爸露出笑意,窥探著我的眼睛。
「重得不得了,而且脸近得不可思议耶(注13:出自汤玛斯•霍恩主演的电影《心灵钥匙》的原文片名《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字面直译为「吵闹得不得了,近得不可思议」。)……」
「有部电影的标题很像这句话呢,看过吗?」
「我不知道耶,恐怖电影吗?」
「就是超级可爱的天才童星,汤玛斯•霍恩担纲主角的电影啊。羞赧的笑容真让人垂涎三尺呢。哇噢!?我现在才发现,他长得有点像横寺同学呢?」
「哦~」
这些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我今天是为了钢铁小姐的事情而来的,可不是来聊电影演员。长得像谁还是不像谁,我对这种联谊般的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
听到我这么说,爱美爸爸将脸凑近我的耳边,
「那我还是先问问你──你有依照约定,一个人前来吗?」
以沉稳的低语询问我。
……等一下。为什么先确认我是不是一个人啊,不对劲吧?
如果我是一个人,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我好害怕喔!
「All right,过来吧,shy boy。」
好不容易恢复成原本的姿势,却被他牵著手朝大鸟居另一端,更加避人耳目的地方拉过去。
「请问……」
「跟我来就对啦。」
爱美爸爸的腕力强得好可怕。
彷佛在说再也不会放开好不容易抓到的猎物。
……老天啊,为什么我会拜托这个人啊?
肉包子打狗、飞蛾扑火这一类被捕食的词汇,在我的脑海里浮浮沉沉。
为什么身为男生还得担心自己的贞操啊。这世界上的兴趣嗜好真是太千奇百怪了。
「跟我来就对啦。」
他又无谓地重复了一次,拉著我手腕的力量愈来愈强。
我朝四面八方环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
好死不死还是这种冰冷雨水下下停停的冬日,没有几个好奇的家伙会特地跑到神社境内来吧。只有薄薄的朦胧雾气静静笼罩著神社。
换句话说。
接下来我得和他暂时独处。物理上,还是单方面的。
「………………」
「跟我来就对啦,出乎意料有好康喔。」
这是第三次了,而且还附带多余的活用型。
现在已经不能再犹豫了!救命啊,月子妹妹,快保护横寺同学的贞操吧!俗话说以毒攻毒呢!
不对啦,这是语病啦,我不是在说筒隐是毒啦。毒性有解毒药可以治疗,月子妹妹可是没有抗体的啊!哇──!
当然,最强魔王妹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现在只能靠自己。
为防紧急事态,情急之下我启动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的录音程式。以前经常有女孩子为了遏止变态而录下我的行动,想不到今天居然换我主动录音,人生真是摸不透啊。
不过实际变成防守那方时,我才发现到。
录音器材要等到「事后」才派得上用场!太迟了啦!不论是麻衣衣或爱美她们,虽然我觉得她们那样录音是小题大作,但其实她们根本不觉得自己真的会被吃掉吧!
「……横寺同学。」
爱美爸爸朝正殿走去,同时以沉稳的视线望著我。
「爱美受到你不少照顾呢。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喔。」
「咦,噢,不会──」
「你似乎对我抱持著警戒心,但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喔。就如你所见,看不出来吗?」
「哈哈哈……」
很可惜,我完全看不出来。
不过啊,如果以最大限度的友善态度来看待,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好听。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就像上流绅士。
虽然外表长这样──其实说「外表长这样」未免有失公允,但若要形容他的外表,我想想看──嗯?
该怎么形容呢?
如果要再次描述他的话,反而莫名其妙地困难。他说话的方式很奇特,原本以为也有冲击性,但实际上他给人的印象却接近平板单调。
就像一幅绘画,如果将颜料全部混在一起,就会变成一坨黑色,看不出原本的构图。
「那么,来聊聊今天的重要事情吧。」
爱美爸爸走上石阶,然后缓缓停下脚步。
「啊,拜托你了!关于筒隐筑紫的升学考试,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真的是这样吗?」
「咦?」
「对你而言,重要的事情真的只有这样吗?难道你没有刻意忽视重要的事情吗?」
以鬼多天神社正殿为背景,爱美爸爸故作姿态地歪著头。
他这样的动作也依然平淡到有些怪异,
「究竟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你才打算帮不会笑的女孩取回重要的事物?」
一瞬间。
彷佛某些事情在脑海里回溯。
我感到一股极为强烈的既视感。彷佛以前也经历过同样对话的强烈异样感。
我觉得自己口乾舌燥。
「别那么紧张嘛,横寺同学。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在这个地方。」
「……在这里?为了什么?」
「今天我只是来调查它的。你应该也知道吧,筒隐家的神秘力量。喏,看得见吗?」
爱美爸爸从怀里掏出密封袋。
装在透明袋子里的东西──是一对木雕的猫棋子。
这可不只是「有看过」而已。
这是钢铁小姐不念书逃避现实,刻来当作游戏棋子用的。
去年修学旅行的时候,棋子交到我和副社长手上,还惹出了一些麻烦,之后呢。
……之后这两颗棋子上哪去了?为什么会落到他的手上?
「日本真是不可思议的国度呢,这片土地依然保有远古之力。像是一本杉山丘,或是神社佛阁之类。这一类带有神秘性质的土地,与神灵凭附的血脉之人交会时,似乎会引发复杂的现象呢。」
爱美爸爸将棋子在手心里转了一圈,视线直直盯著我看。
「当然──你早就经验过了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猫像的事情……」
「很久以前,猫神给了我非常重要的东西。我欠猫神很大一笔人情。」
爱美爸爸耸了耸肩。
「但那是无关的事情。现在出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的目标、行动、以及生活方式吧。总有一天,会再度发生与本家根源相关的问题吧。在该来的时刻到来之前,你应该用你本身的想法,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场比较好吧?」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没有不一样呀,我们必须好好谈谈才行呢,横寺同学。关于邪恶的家神,作祟的家神,带来不幸的家神。这也是你感兴趣的领域吧?」
在这片平板无奇的气氛中,只有唯一具备特徵的低沉声音,纠缠我的鼓膜萦绕不去。
我产生一种被黏性很强的蜘蛛丝紧紧逮住的错觉。有如一脚踩进淤积的泥泞般,双脚黏在原地。
「与猫像扯上关系,你应该也具备特别的力量。就如同当时──入学中心大考那一天,我确认过的一样。」
「入学中心大考日……」
那一天,我笼络了猫神,将钢铁小姐的书包传送到考场。
要说为什么会发生那种紧急状况,是因为偶然忘了东西;目送赶时间赶到会忘了带东西的她前去考场时,要说像仆人一样帮她提书包的人是谁的话──
「将她的书包丢在走廊上的人,当然是我啊。」
单调先生说得彷佛理所当然一般。
「别人的重要时刻,你在想什么啊!?」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就是认为你有能力解决啊。结果也没有发生任何问题。这样哪里有错呢?」
「你是不是神经病啊……」
「──Siamo tutti un po’pazzi.(我们都有一点疯狂)」
单调先生说了我不熟悉的言语。
「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奇怪,在义大利有这样的谚语。难道你能充满自信地说,自己一点都不奇怪吗?」
我没办法回答。
我无法主张自己没有问题。
「万有之真相,即所谓不可解(注14:这是一九○三年,一名当时认为前途似锦的高中生藤村操,在栀木县华严瀑布自杀时留下的辞世文《岩头之感》。此事对当时社会造成极大冲击,华严瀑布也因此成为自杀胜地。)──我听说日本也有这句话呢。这个世界毫无逻辑,一切都很奇怪。」
「…………」
「或许你会觉得我这番话莫名其妙。但我是基于信念而行动的,对于批判或纠正都甘之如饴。至于你呢?你又怎么样呢?」
「我哪有怎样……」
「我打从心底同情陷入混沌迷惘中的你。但是你总不能永远欺骗大家,永远欺骗自己,永远逃避下去吧?」
似曾相识的异样感不断持续。
神社,猫棋子,还有这段对话。好像在哪里提到过。
记得的确──在修学旅行时──和谁?
「啊……」
忽然,镇守森林(注15:意指围绕在神社四周的森林。日本的神社多半群树环抱,为日本自然崇拜、精灵信仰的古神道特徵之一。)的某处传来野猫的叫声。
同时,黑猫手偶的印象在我脑海里苏醒。
在修学旅行的目的地,位于兔隐神社附近的机关忍者屋。在能看见大鸟居的凉亭,遇见套著手偶的男人。
当时有如看透一切的手偶声音,和爱美爸爸的声音一模一样。
难道手偶先生和爱美爸爸是同一人吗──不,这怎么可能。
因为当时,和手偶先生对话的凉亭不远处,不是看见爱美爸爸和爱美四处跑来跑去吗?
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搞不懂异样感的体系。现在的我还不明白。
明明不懂的事情多不胜数,但吞咽唾沫的喉咙却没由来地疼痛。
无论如何,如果我记得住手偶先生当时说过的话,能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或许就不会这么轻易和爱美爸爸接触了。
偏偏千金难买早知道。
我就这样大摇大摆跑来,就这样被卷入单调先生的话题里。
手偶先生表演的既视感完全白费了,事到如今我心想。
「你说你想帮筒隐筑紫的升学考试想想办法,对吧?这件事情对你而言应该只是隔岸观火。你该许愿的不是这件事吧,不该只有这件事吧。」
单调先生平静地说。
「更何况,你找我商量本身就很奇怪。你应该无所不能吧。只要向猫像许愿,应该任何事情都会实现。既然如此,你应该发挥一切自己具备的力量,难道不对吗?」
「……我才不会胡乱许愿。」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这样有风险啊。」
「风险?」
单调先生歪著头,态度彷佛看著在沙漠诉说全球暖化对策的人一样。
「风险又怎样呢,凡事都有风险不是当然的吗?如果不知道运作原理,那就尝试到了解为止啊。既然世界瞬息万变,只要改变世界就好。人类不就是这样活过来的吗?」
鬼多天神社境内一直笼罩在薄雾中,完全不存在任何区分外界与内界的标志。筒隐家的人工灯光也不可能照得到这里。
只有我,轮廓不确定而暧昧不明的我在这里。
「欸,横寺同学。你现在最想达成的事情是什么?」
明明没有风,掌心的猫像却咕咚地滚倒。
我紧紧握著猫像,摇了摇头。不停地摇,用力摇著头。为了阻止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但结果,
「……你刚才说,钢铁小姐的入学考试,对我而言是隔岸观火吧。」
我的嘴巴还是自己动了起来。
说出我的心情,无法告诉任何人的心情。
「难道你没有隔岸观火过吗?」
听到我这么说,单调先生歪了歪头。
这个人不会懂的。
他既没有帮钢铁小姐准备过升学考,也没有见过筒隐与小豆梓的小猪小羊战争,更没有忘记圣歌队少女而害她哭泣的经验,也不曾试图仲裁田径社与棒球社族的领土纷争──这种人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所谓的隔岸观火,其实是相当难受的词。
在大家忙著救火、共患难,加深彼此的情谊时,我却是一个人呆呆眺望著,若无其事地拔河边的草。只是单纯看著对岸火灾的行为,该怎么说呢──让人如坐针毡。
如果能够扑灭对岸的火灾,我想去帮忙。我想度过冰冷又水深的河川,去安慰在对面哭泣的人。
想到在老旧豪宅内,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穿著刺猬布偶装的女性。筒隐采咲女士,曾经陪在年幼的我身边,是我的初恋。
我希望,以我自己的力量,设法安慰她。我想赌上我的一切存在意义去拯救她。
就算要改变这个世界也在所不惜。
就算会丧失关于她的珍贵记忆。
所以。
其实,我真正的愿望是,
「……我想当个帮助某人的英雄。」
低声吐露的这几个字,落下的声响出乎意料地大。
我在神明坐镇的领域内,手里拿著一对猫像。
召唤东西的猫与送东西给别人的猫同时存在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交换祈愿的是我,招来愿望的人也是我──结果将会是。
「啊……」
有如踏入无底沼泽般,我产生地面逐渐融化的幻觉。
在轮廓暧昧的鞋底下,出现一个颜色深沉的黑影。
它朝地面张开有如八咫乌的翅膀,完全覆盖我的脚边。
失去原本的领域,得到不同的定义,被确保为形而下存在的影子,旋即从二次元的大地浮起,化为三次元的立体。
诞生出来的,是和我视线齐平,和我拥有相同轮廓,和我相连在一起的黑影。
那是潜藏于深渊,在暗处摇曳的怪物。
受到猫神唤醒,以某物为交换,召唤了某物,存在于自己体内的怪物。
「……这样就对了。你已经成为英雄,变成可以帮助任何人的英雄啦。」
单调先生开心地低喃。
「首先呢,先去帮忙解决入学考试之类的问题吧。对现在的你而言,这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嗯。」
我看到和我并肩站著的我的黑影,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我听见我的喉咙发出和我的意志完全无关的声音。
我知道另一个我在我的体内诞生了。
──这是什么鬼啊?
就在我感到愕然的时候,单调先生有如融入黑暗般消失无踪。
回过神时,我一个人站在神社的石阶前方。
确认手脚还在,头也会动。跳一跳,屈伸运动,侧步移动。我顺便做了一下收音机体操前两段,至少我能做出让儿童尊敬的眼神和在地居民怀疑的眼神,都集中在我身上的俐落动作。
完全没问题。
完全没问题,喔?
「哇哈哈,咧咧咧~笨蛋笨蛋……」
我试著喊了几声,但黑暗中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他要是真的跑回来我就伤脑筋了,所以我尽可能小声地喊。不过我的喉咙、我的嘴唇,都能依照我的意志活动。
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吗?
由于神社多半都是灵异地点,或许容易被错觉或暗示之类影响也说不定。下次和小豆梓约会的时候也挑这种地方,享受特殊的散步玩法吧!
「哎呀?」
这一瞬间,收到一封邮件。
难道魔王妹妹连妄想都要审阅吗?虽然我这么确信,想不到我冤枉她了。
是钢铁小姐寄来的。
『我不明白。』
就一句话,仅止于此。
记得她现在应该在念书吧。
究竟是不明白考古题、不明白回去的路,还是不明白人生呢?虽然我猜是全部,但她会认真地来拜托我倒是好现象。
我将像残渣一样滚落在脚边的猫棋子塞进口袋里,前去帮助钢铁小姐。
车站前的中央图书馆总是挤满了人,即使接近闭馆时间,桌子依然几乎没有空位。
况且现在还是考季最如火如荼的星期六,挤翻了。
有人绑头巾,有人戴眼镜,也有人戴口罩。典型考生打扮的少年少女们占领了所有座位。
图书馆里只听得到笔在纸张上滑动,以及翻过书页的声音。四周静得连掉了一根针也听得见,笼罩在深海般的窒息气氛中。
「……哈啾。」
忽然,经过一旁的老婆婆按捺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瞬间,少年少女们有如触电般抬起头来。无表情的视线一同射穿异类分子,然后又立刻专心继续振笔疾书。
距离国立大学前期测验日已经屈指可数,他们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吧。
「唔唔……这怎么回事啊……」
受到紧绷的气氛压迫,老先生老婆婆一个又一个步履蹒跚地,连滚带爬逃离图书馆。
充满老后安宁的公共设施已经毁灭,这里是地狱的桥头堡。只有一流的战士才能在这里生存。
在无边无界,化为现代战壕的座位当中,我马上就找到了目标的考生士兵。
「唔唔唔……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X无论何时总是想求出Y呢……!」
紧紧握著大大摊开在桌上的数学参考书,马尾小姐整个身体都在手舞足蹈。也不在意旁边的人一脸困扰地跟她拉开距离。
「明明连自己的存在方式都还无法确定,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啊!函数F的教育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远远望过去,她像极了啃著带骨肉的狮子。只有那里脱离现代,上演著野生异种格斗技的战斗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英文这种东西的存在啊……为什么我们人类会分裂出不同的语言……难道巴别塔真的是罪恶吗……?」
然后开始上演神学论争。毫无希望的战场需要宗教的力量,这在人类历史相当常见。
「辛苦了,社长。」
「哦,真快啊。」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钢铁小姐随即以空洞无神的眼神望著我。
「看你似乎意气风发的样子呢。难道今年有什么大赦而让考试中止吗?该不会神死矣……?」
宛如达到真理般眨了眨眼。哇,哲学觉醒了呢。
由于怕影响到旁边的人,我们压低了声音对话。
「其实,有件事情我想问问社长。」
「……唔?」
「虽然现在问这些有点慢,但社长是为了什么而念书的呢?」
「唔唔?」
钢铁小姐有气无力地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肿胀的眼睛。
平时挺拔的腰杆也弯得像猫背一样,看起来比我还要娇小许多。她衰弱的视线抬起来仰望著我。
「为什么念书吗……根据你的弦外之音推测,意思是我念书也是白费力气吗……?」
「不不不。」
「难道还包含了连念书都念不好的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思?」
「没那回事啦!」
「我知道了。我也不想再继续苟且偷生,介错(注16:介错,武士切腹时在一旁负责斩首,减轻痛苦的人。)就拜托你了。」
「就说不是了啦!纯粹疑问而已!」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问的。」
钢铁小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横寺──不对,虽然我和你弟弟约定过,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想让可爱的月子放心。这是我唯一用功念书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
「好歹,我也是筒隐家的长女。」
她低著头说。
其实也对。筒隐筑紫的行动原理,无论如何都是因为身为姊姊。
但是──总觉得不太对劲。
我是来迎接钢铁小姐的,不是为了确认这种事情而来。
我开口不是想问这些问题。
可是,我的舌头却不断编织出我根本没那么想的话语。
「也就是说,你并非把上大学这件事本身当成目的。选择升学只是让月子小姐放心的方法吧。」
「唔?嗯,这么说或许也没错。」
「我知道了。」
我的脖子缓缓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无法以自己的意志活动了呢。
黑影从图书馆地板浮了起来。
它变成我的容貌,装出我的声音,驱动我的身体。是我却又不是我的东西,变成了我。
四周的考生战士们丝毫没有注意到。
反正他们都只专注于前方活下去。
谁会留意影子有多黑暗、有多浓厚呢。
「社长。不,筒隐筑紫。」
「唔?」
黑影以我的喉咙吸了一口气,利用我的声音,伸出我的手臂,
「──我们结婚吧?」
他从前方轻轻地抱住筒隐筑紫。
沉默与僵硬。之后是无数刺向我们的视线。
「……………………哗啊!?」
慢了好几拍,钢铁小姐猛然跳起来,像是要一脚踹飞原本坐著的椅子。
不过连同她站起来的动作,全都在我的怀抱里。
「我会让你忘记我弟弟。让你将来幸福美满,月子妹妹也可以放心。所以你不用再为考试受苦啰。」
「不,你,咦,咦……咦!?」
「我们结婚,一起获得幸福吧?」
「这,等,啊哇哇──!」
「还要生很多小孩喔?」
「哇啊,哇,啊,哇哇哇……」
筑紫小姐的嘴唇不停哇哇叫震动著,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
长长的睫毛不停眨动,眼神直直盯著我,红润的后颈转眼间浮现一片朱红色。
一口气渗透的火热宛如水银温度计般,从脖子到脸颊,再从脸颊到耳朵逐渐变得红通通。
最后连原本凛然的眼角都跟著投降。
她试图勉强紧闭嘴唇,但嘴唇依然徒劳无功、虚弱地张开。
有如最后的抵抗般,她低头试图逃脱我的视线。眼前的她是一名少女。
「…………」
在漫长的僵硬之后,她像是要尽力表达意思一般,
「……小、小女不才,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脖子上下点了点头。
两情相悦,婚约成立,未来确定。
就这样,我从悲惨的考试战争最前线,平安救出了一名女孩。
英雄助力如虎添翼,正义旌旗在我手里。
恭喜感谢,可喜可贺!
(完)
……慢点,这太扯了吧!
我终于回过神来。
不对──是「回归成我自己」。
只见黑影迅速缩回地板中,露出佯装不知的表情,变成我的剪影。
竟然擅自利用别人的嘴巴,随便胡乱伸出手,以花言巧语将别人拐来后,要我扛下这一切吗!
我饶不了这种行为,正当我要跺地时,
「……这、这种事情,让人,很紧张呢……」
黑影脱离之后,我的身体突然感受到钢铁小姐的体温。充满感情的温暖感触,在怀抱里确实感受得到。
我实在没那种蛮勇,能狠心推开像刚出生的雏鸟般,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女孩。
应该说,呃,这个。
「差不多可以放开我了吧,应该说,这个……这、这样,呼哇,好、好害羞,喔……」
全身像水煮章鱼一样红通通,连说话都零零落落的钢铁小姐,其实有一点新鲜。
想到这几个月,她忙著念书焦头烂额的模样,她现在似乎幸福无比。
黑影的确帮忙解决了心头上的挂念,这是肯定的。
总觉得这样也不坏。
真的,这样也不坏──我心中不禁微微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