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改变了。
比方说纪元前与纪元后,或是救世主诞生前与诞生后。亦即美术馆约会前与约会后。
意义改变,本质改变。我自己也被迫改变了。
「我碰到一点麻烦事──」
今天依然门庭若市,每当到了下课时间,大家都跑来找我商量。
和同学起冲突,与学长有争执,教师施加压力。大家都翘首期盼有人出面,一口气解决有形无形的问题。
而我首当其冲,变成现代和解寺(注28:日本江户时期不允许女性离婚,但女性可以跑到尼寺。如果尼寺调解两造离婚失败,则女性可以在寺内待三年,之后透过寺规离婚,又名缘切寺。此制度在明治时期废除。),或是高中超人吧。
不论谁拜托任何事,横寺同学回答两句话就答应接受。
「别担心,我会试著想想办法。」
当我露出爽朗的笑容,下一秒视野立刻切换。
嘟──断线。
等我回过神来,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王子谢谢你!」「好厉害──」「又迷上你了呢──」
新鲜现摘的哈密瓜紧紧朝我身上挤过来。
幸福的螺旋,让任何人都感到幸福,而且更让我的评价三级跳。
也因此,来拜托我的人更加络绎不绝。
「交给我吧。」
嘟──断线。
黑影做的事情正确无比,无可挑剔。
比我优秀的我,做的事情不可能不好。更何况我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利。我变成了我愿望中的英雄。
「一切包在我身上!」
嘟──断线。
我需要更多力量,更多光芒。
能确实拯救别人的力量,能遍照世界所有角落的光芒。
我一边数著自己帮助了几个人,同时缩在沙发上睡觉。
到了早上,我急忙洗脸后离开家门。今天也要帮助哪里的某人。照耀大地的阳光太刺眼,我将手遮在额头上仰天一望。
嘟──断线。
等我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转了一百八十度,回到了门的内侧。太阳早已下山,房子外面一片漆黑。
这还是头一次断线断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不过这样也对。以效率问题而言,去学校的时候完全交给黑影活动还比较方便呢。
我再度脱下『就我的意识而言』刚穿上的鞋子,同时点头接受自己的论点。
到时候可能会变成早上起床就断线,晚上换睡衣的时候才恢复意识吧。
忽然,我盯著自己的手心看。
……乾脆通通交给他算了?
相较于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邮件,我的手掌显得好小。
不过等一下。如果再这样缩小下去的话,就可以溜进娇小爱玛努艾勒小妹妹的娇小衣服里钻来钻去了呢!无论如何我的未来都是玫瑰色的,内心的防御很完美。灵异现象来吧!
「啊,真是难得。」
邮件里面混了一张戳太的明信片。上面栩栩如生地传达他在遥远世界的彼端,为了世界、为了别人而活动的模样
「真不得起呢……」
同时我感到好寂寞。
我摇了摇头,洗个澡,准备由我的分身代替我去的学校。
『明天将会有入冬以来最强的寒流来袭喔。虽然寒流很讨厌,但别因此讨厌韩流喔!开玩笑的啦~!』
客厅里还是一样空无一人。开著没关的电视机,天气预报大姊姊乐观地相信明天会到来,播报明天的气象。
话说今天是星期几来著?我忘记了。
想这些事情太烦了,我关掉电视。
在睡著之前,我随便从书架上抓了一本书出来看。
今晚的朋友是芥川龙之介的『齿轮』。
这本小说的主角「我」逐渐被幻觉与幻听控制,故事架构难懂又病态。要是认真看下去,会感觉想吐。
这次依然没能看到最后一页,我将书签夹在书页里,放在桌上。
虽然强力机关PTA的首脑们不让小孩子看小黄书,但这种乍看之下很正经,却会将读者拖进无尽精神泥沼的文学作品,才是应该受限的对象吧。
据说这部『齿轮』的主角就是芥川龙之介自己,内容等于晚年精神状态投射的私小说。芥川在别的短篇小说中,也写过一个男人遇见Doppelg ä nger──亦即另外一个自己的故事。
就这样,最后诉说著『对未来只有恍惚的不安』之类,将一堆药物混在一起服毒自尽吧?
真没意思。我不喜欢嗑药系的作品,真的。
当晚我也睡在沙发上。
我做了一个梦。
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残片连续的梦境。
若要打个比方,就是月子妹妹变成机器人战车,小豆梓变成飞龙公主,钢铁小姐变成深夜的英雄,爱美变成巨大怪兽,副社长和戳太出席十年后的同学会之类。
毫无脉络可言,看起来好像可以当作某部动画特典的梦境。说不定哪一段可以做成影片呢。
最后连采咲女士都登场了。
和小时候的大家一起到游乐园玩,幸福世界的故事。就算知道这不是现实,起床之后还是觉得可惜。
「……做了这样的梦呢。」
我仰头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低声说。当然,没人回答。
现在还是三更半夜,身体关节隐隐作痛。
我量了一下体温,三十八度。看来是感冒了。
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尽量『喷』汗,感觉会舒服一点,一定会好转的!
呼呼作响的空调暖风吹在我身上,我将毛巾毯拉到盖住头,迷迷糊糊地睡著。
就这样睡睡醒醒睡睡醒醒,一下早上一下晚上,时间感觉莫名其妙拖长,然后又不合理地压缩,完全分不出来。
在我的意识飘到大霹雳之前的宇宙去时,只有耳朵特别灵敏。
受到病魔侵袭后,平常听不见的声音现在都听得见了。
沉痛拖著脚步的时钟秒针声,有如咳嗽老人般的空调运转声,偶尔从厨房水槽传来类似点滴低落的水龙头水声,以及从哪一家阳台被赶出的小狗叫声。
这些一粒一粒的音素各自凝固,从空中朝地面滚落变成无机物。
这些不是为了我而发出的声音,不是呼唤我的声音。
在和我无关的地方,以和我无关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任务。
明明听见这么多声音,却没有声音朝我这个方向传来。完全没有人朝我低语。
「…………啊……」
我喊出一声没有意义的低喃。
天花板好高,玄关好远,世界太宽广。
孤寂无比的影子覆盖著身体。
在这个宽广的世界里,我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以前是,现在也是。
我将手伸向枕边,打开药箱。吞下许多药锭,喝下大量的水。
然后闭上眼睛,紧紧封闭自己。
为了远离这个世界,为了别破坏这个外壳,为了保持开朗的横寺阳人。
……开玩笑的啦!
『唰』一下睁开眼皮,我笑了笑。
人一旦生病,就很容易玩起自我陶醉的游戏呢。小时候多半会幻想,反正自己是桥下捡来的,所以爸爸妈妈才不爱我。沉浸在这种笨拙的幻想中,试著疼惜可怜的灰姑娘。
自己对自己撒娇感觉很爽。尤其身体虚弱的时候更是如此。
就在我一边梦呓,一边冲向横寺同学攻略路线,尽其所能提高无边无际的自我爱时,
「嗯……?」
忽然,察觉到有些奇怪的声音。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彷佛某个东西在抓某个东西,就算没生病也听得见这一类声音。
声音是从阳台传来的。那里小的根本无法叫做庭院,但不论多么小,都是横寺家的领地范围。理论上是不允许外人入侵的私人空间。
原本紧闭的窗帘出现诡异的隆起,无法看清外面的情况。只传来诡异而不祥的声音。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不理会那阵声音,它反而愈来愈大声,逐渐变成什么东西喀哒喀哒摇晃窗户的音量。这些声音明显具有意志。难道在我不知不觉中物换星移,已经进入巨大虫子昂首阔步的时节了吗?
我拖著全身汗流浃背,掀开被子。
压低身子趴在地上,接近阳台。
然后缓缓掀开窗帘。
「…………欸?」
首先看到的,是挤得扁扁的脸颊肉肉。
马尾发束的娇小女孩,侧著身子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
「──哇呀啊啊啊啊啊啊!?」
窗户边!窗户边!
我的惨叫声超越波涛万里,响彻整间屋子。
「──一看到别人就晕过去,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筒隐忙碌往返于厨房与和室之间,同时拖鞋气呼呼地拍打客厅地板。无表情的脸颊看得出来微微鼓起,像是在闹别扭。
「抱歉抱歉!我一下子没看出来!」
我盘腿坐在临接客厅的小和室中央,双手合十膜拜著生气的本尊。
「可是,可是啊,看到那像是半鱼人的侵略者,任何人都会──」
当我正要说吓得『花枝』乱颤时,冰冰凉凉的冰枕一口气往我头上盖了下去。
「真是没礼貌。谁是人鱼啊。」
「人鱼?不是啦,是半鱼……」
「谁是小蛮腰美女比赛第一名还散发成熟魅力的人鱼啊。真是的。」
很自然地偷天换日,Moon Child人鱼妹妹摩擦著自豪的美人小蛮腰。
月子妹妹的肚肚与胸部数值差异,以及人鱼与鱼人的种族差异,究竟哪边比较大呢?
在探究学术的心态发挥下,我谨慎地望向筒隐身上可以观测到的凹凸部分时,
「……学长可以继续睡。」
她进一步将冰枕塞得更满,明显超过了容量。然后她强迫我躺在铺在榻榻米的棉被上。
「差不多可以让我看体温计了。学长发烧到几度呢。」
「应该退了不少烧吧……不对等一下,我每次都提供筒隐不少热量,一加一减应该五十趴对五十趴吧!」
「脑筋似乎还有点糊涂呢。学长吃药了吗?」
「被忽略了……」
被埋在冰枕下的我,对冷淡的态度泪流满面啊。
「还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和室开启的拉门另一端,筒隐背对著我,伫立在客厅。
她的视野中心似乎盯著某些事物。生病的痕迹肯定还充满整间房间。她的脸上究竟浮现什么表情,我就不清楚了。
然后她像是生气又像是困惑,暧昧地直接垂下肩膀,
「……真的,放心了呢。」
小声地说。
让人惊讶的是,我似乎整整高烧了两天。不仅没向学校请假,打电话到家里也没人接。所以筒隐才会担心地跑来探视我。
「……总觉得很抱歉。明明住得这么远。」
「这没什么关系。前几天的生日宴会,这个,受到学长不少照顾。所以这是回报……」
筒隐有些含糊其辞。应该刚从学校回来吧,看她按著制服的百褶裙裙襬,害羞的态度真是可爱。
竟然特地跑来探视,果然人生一辈子就该有个体贴的学妹。真是近年来罕见的温暖人心故事啊。
「对了,你怎么会在庭院?」
「因为按门铃也完全没反应,才想看看房子里的动静。」
「噢,因为我睡著了,所以没发现……嗯?」
毕竟世道不太平静,面对庭院的窗户内侧也上了锁。可是锁头旁边的玻璃,看起来似乎从外侧贴了胶带。
窗框旁边还放著大卖场卖的小铁锤和螺丝起子。同时还有防止留下指纹的手套组。
「哎呀。似乎失败了。呢。」
筒隐迅速收拾用具。模样好像回收留在现场证据的犯人。
「……呃,那是什么?」
「用小铁锤敲打贴上胶带的部分。」
我面露微笑问她,筒隐随即认真点头。我笑著,犯人妹妹没笑。
「从庭院入侵民宅的时候,贴胶带可以避免玻璃飞溅。这是欧巴桑的锦囊妙计。」
「街头巷尾的欧巴桑从哪里学到这种智慧的啊!?」
「前几天的生日宴会上,受到学长不少照顾。为了回报……」
虽然她扭扭捏捏重复同样的话,但意思却完全不一样耶!这根本不是害羞,而是根本不想讲出来而已吧!
月子妹妹真是擅长非法入侵呢。果然人生一辈子就该有个职业级女孩。真是温暖人心让人按赞的故事呢。
顺利回收铁槌的筒隐,忽然低头看著沙发。那里散落著换洗衣物、毛毯、纸屑以及有的没的。
「哎呀。既然难得,连这边也收拾吧……」
「哇咧,那边不用了啦!」
「学长大可不必在意。请学长不要起身。」
湮灭证据的同时,还开始帮我打扫客厅。
只见她一一帮我收拾揉成一团的卫生纸和毛巾之类、大量药锭与杯子,脱下来散落的衬衫与内裤等。
「拜托内裤真的别帮我收啦!」
「病人必须安静休养。嗯嗯,呣……」
我拚命求她却徒劳无功。只见我的内裤被拿到看不见的地方,可能是塞进洗衣机里了吧。横寺一辈子的失误,我以后嫁不出去了。竟然被女生碰到自己的内裤……啊,筒隐是第二人了耶。那就算了。
她也帮我打开窗户,完全拉开窗帘。新鲜空气循环室内,逐渐将淤积的空气扫除乾净。
「……这个也收起来吧。」
连我看到一半的『齿轮』都俐落地被收走了。
那本文学就这样远离了我,被塞进阴暗的书架内。
以后应该还会想再拿出来看吧。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至少不是现在。就是这样。
多亏筒隐辛勤地帮我收拾,室内恢复了焕然一新的活力。
家里有个这么会弄乱的姊姊在,无论如何都会熟悉主妇工作呢。这女孩将来一定会成为好太太。
「对了,学长的家人似乎都不在呢。」
筒隐微微歪著头。
「都出门了吗?」
「嗯,对。那个人现在正在住院。」
「……医院,是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除夕吧……不对,应该是圣诞节,总之就是那时候。妈妈住在医院里照顾那个人,爸爸也忙著出差去了。」
「呣……」
她歪头的角度变得更大。
「不会吧……彷佛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
「嗯?太阳本来就从东边升起啊?」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事情呢。」
「没有啦,又不是很值得提的大事。」
「可是,可是……」
「我已经习惯了,别担心。」
当初在采咲女士家逗留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吧。
即使脑海里没有记忆,身体依然有感觉。伴随某种想抹也无法抹灭的感情。
「……也对。弄错的可能是我也说不定。」
筒隐像是犹豫遣词用字般低喃。
「不是学长没告诉我,只是我没有主动问学长。仔细想想,其实我对学长的家庭完全不了解,却觉得这样就好。」
「呣……」
「明明必须更加了解学长才行。不,从现在开始,深入了解学长也不迟。」
「呣呣……」
话说回来,我以接近地板的视线一看,筒隐的脚踝和大腿尽收眼底。
这没什么奇怪的意义啦。只是觉得能和脚部曲线漂亮的女孩一起钻被炉的话,一定很开心吧。真的没什么奇怪的意义啦。
「……人家明明在说重要的事情。变态究竟在看哪里呢。」
「好、好过分!竟然捏!病人的鼻子!还用脚趾尖!再用力一点!」
「…………」
「呣噢噢噢噢噢!」
受到对歪念很敏感的魔王妹妹热烈的情谊。
这女孩以后肯定是好老婆大人呢!
「真是的。请学长赶快摄取营养,恢复健康吧。」
她将优格和香蕉放在我枕边,旁边还有一支汤匙。病人+汤匙+甜点这种组合,唯一的可能就是大家期盼的那个事件啦!
「啊~!」
「这是什么呢。饥饿的金鱼吗?学长请知耻好吗?」
被她冷淡地一口回绝了。对啊,说的也对。我揉了揉眼角伸手去拿。欸嘿嘿,流眼泪了呢。因为我是男生嘛。
「……真是的,学长真是的……」
筒隐叹了一口气,弯下膝盖,跪坐在榻榻米上。
「哦,哦哦……?」
「学长明明不想撒娇,但却撒娇过了头。」
她帮我拨香蕉皮,虽然脸别过去,但是无暇而无防备的身体碰到了我的鼻尖。
哦,哦哦?难道这是什么暗喻吗?
虽然和我的预期有些不同,但我在被窝里开心大嚼。
我现在知道一看到饵就上钩的鱼是什么心情了。
「不过,偶尔,我也会这样帮学长服务。」
「嗯?」
「既然学长生病了,要拜托我也可以。尽量,多拜托我一点。」
「噢,嗯……」
「因为,我,我们──」
后面的话我就听不清楚了。
取而代之,柔软的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上。纤细的指尖冰冰凉凉,感觉超舒服。
筒隐身为儿童福祉社团的社员,应该规规矩矩参加活动吧。
在适合的时刻,做适合的事情。将来一定很安稳,这是她的天职嘛。
育幼园的,就是,哎呀,和谁一样呢……
吃完香蕉后,我的身体开始急速感觉到棉被的温暖。
「小宝宝快睡快快睡──」
她唱出低喃般的歌声。
音程乱成一团,毫无抑扬顿挫,连歌词都只是不断重复,实在很难称之为歌。
不过歌真的很好听。
真的,非常好听。
湛蓝的眼睛闭著,长长的睫毛盖著。
她的侧颜看起来有某人遥远的面貌。
可能是我小时候生过同样的病倒下,有人同样照顾我吧。
虽然那只刺猬,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
即使采咲女士不在,继承她血缘的人就在我眼前。
不知不觉中,我闭上眼睛,有如打盹般温柔地与世界一体化。
这次我没作梦。
好久没有睡的这么舒服了。
不知何时和室与客厅完全暗了下来,夜晚的寂静悄悄钻进室内。
现在可能已经很晚了。
我坐起身子,一片漆黑的身旁没有半个人。
感觉有点寂寞,我又拉起被子蒙住头。
过了不久,一阵小小的脚步声,从棉被朝耳朵里钻。我知道筒隐从二楼走了下来。
和室的萤光灯随即点亮。
「这是学长的更换衣物。」
「噢,谢谢。」
筒隐将衣服叠放在我的枕边。
她似乎完全掌握了我的衣服以什么方式收在哪里,但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我猜她连我抽屉里铅笔盒内的自动铅笔装了几根笔心都一清二楚吧。
「另外我一直顺便在调整。」
「调整?什么意思?」
「最近,学长是否过度将目标对象年龄往下修正──我的百人委员会也针对这个议题活泼地讨论。」
「什么啊……」
「因此从今日十二点开始,相隔好久更换了宝物商品的上证指数。邦邦卡邦,邦邦邦邦。」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Tsukiko Stock Price Index──通称TUPIX这件事,当然。」
「就算你露出自豪的表情,我也是第一次听过这种指数耶!?」
「成熟魅力成分搭配年长参数与大姊姊股票,事先加以重点强化,因此推荐先买先赢。以投机手法操纵我的股价后,将会迎来泡沫经济景气。」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我的股价与我的地价都会持续上扬,轻而易举一获千金。在茱莉安娜(注29:一九九一~一九九四年在东京创下不少传说的迪斯可舞厅,被视为日本泡沫经济最高峰的代表之一。下句的银座寿司、六本木珠宝等亦为泡沫经济高峰期的奢华代表。)跳舞跳到疯,座银速西(注30:日本黑话的一种,将原本的字倒过来讲,例如银座→座银,六本木→木本六。)吃到饱。之后还可以到木本六的珠宝店,拿钞票甩巴掌通通包下来,得到一颗粒尚大ㄟ钻石婚戒啦。嗯,嗯嗯。」
月子妹妹似乎梦见某些光明的未来而点点头,真是泡沫天使呢。
虽然她讲的话我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操纵市场价格会被抓去关耶!而且任何泡沫都有崩坏的一天,这种想法已经晚了好几十年吧!
难道在我不知不觉中,世界的时代感觉跟著时光回溯了吗?
现在到底是几年几月几日啊?
我不安地确认智慧型手机,确认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还好可以放心了!落伍的只有我学妹的时代观而已!
「不对,等一下?完蛋了!不就是明天了吗!」
「怎么了吗?」
我慌忙跳起来,筒隐随即歪著头疑惑。
「是马拉松大会啦!距离比赛开始只剩下十二小时左右了!」
由于时间感觉混乱,我完全忘了这回事。但主要活动已经迫在眉睫了。
惨了,没时间了。我得赶快调整身体,不,不行。现在没时间这么悠哉了。赛前对身体的负荷会大大影响跑长距离的时间。
由于肌肉变钝了不少,在公园先充分跑步或许不错。还是应该在家里附近慢跑就好呢。无论如何,至少得做做伸展运动。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袋开始晕眩。身体在叫我休息。
但是现在没办法继续偷懒了。我握紧拳头站起来,咬紧牙根一脚踩在榻榻米上。我的身体并非只为我自己一人,而是为了大家啊。
「……学长。」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撑过去的。」
「学长。」
「交给我吧。」
「……学长……」
「我什么都包办!」
我伸手挥开旁边的声音,自己集中精神。
不允许失败。
我必须在马拉松大赛跑第一名,大幅甩开后面的人,完整而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与她之间的纷争。
再怎么说,我都是英雄啊。
我绝对要想办法解决。想办法,我必须想办法──
「──嘿。」
唰的一下。
客厅的两盏日光灯同时点亮。
仔细一看,筒隐不知何时站在客厅的门旁边,手指放在灯的开关上。
「月子妹妹?」
「我忘记点亮这里的灯了。只点亮和室里的灯,明亮度差别很大呢。」
「这个,有什么差别吗?」
「无论如何,今天已经很晚了。肯定在某处有某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吧。」
「没有啦,就说我要去跑步了。」
「那个,对了。那么。总之先去洗澡吧。就这样。」
「洗澡?」
「没错,洗澡。哗啦一声跳进水里。」
筒隐突然冒出这一句。看她忙著对自己这番话点头同意,该不会是偶然想到才说的吧。
我点出这一点,
「……如果学长这么想的话,其实也可以……」
她随即以暧昧的言词含糊带过,然后直直盯著沙发看。那张沙发是我一直当床睡的。
前方的桌子上放著除臭剂Febreze。
趁著我在睡觉的时候,似乎有仔细打扫过的迹象。
「呣……?」
稍微冷静下来,客观思考一下。
我整整两天发烧,昏昏沉沉睡著,而且还流了不少汗。期间理所当然也没洗过澡。
「……这个,筒隐同学,能不能老实告诉我呢?难道我……」
「味道很好闻。」
筒隐的鼻子嗅了嗅。然后像是脏东西跑进气管一样,猛烈咳了几声。
闻到味道后害她咳嗽,这、这我哪受得了!
脏兮兮的横寺同学摀著脸,准备进浴室洗澡去。
……灯光从手指缝隙渗入,我眨了眨眼。
筒隐帮我点亮灯光的室内,相当明亮。
在几盏人工灯光的保护之下,盘踞在脚边榻榻米上的黑影,就像小蜘蛛四散奔逃般逐渐扩散。
以前,应该是半年前了吧。
台风肆虐的夏季,我在筒隐家借用过浴室。
当时我心想的是,筒隐什么时候会跑进来。
我得想想绅士的对应方法才行。必须以洗发精和润发乳制造泡泡,遮住该遮的地方才行。
浸在宽广的桧木浴池内,同时想像著满满的梦想与光辉的未来,真让人心情昂扬啊。
「呼……」
当时我还太年轻了。
我在一般日本独栋房屋的普通「狭窄」浴室内,坐在浴室椅子上,一边冲洗身体一边阴沉地笑著。
大致上,防守固若金汤的筒隐怎么可能轻易秀出自己呢。只有裸照才可以随意裸露。而且这次也用光光了,因此可能性是零,傻傻期待的我才有问题。
正当我以洗发精在头发上搓揉泡沫时,洗脸台的灯亮了。
「……学长。」
传来筒隐纤细的声音。
「毛巾我就放在附近。」
「噢,谢谢……嗯?」
这里是我家,毛巾放在哪里我比谁都清楚。当然,在进入浴室前应该早就准备好了。
「这个,你帮我更换了毛巾吗?为什么?」
「不……这是我要用的。」
模糊不清的声音,确实透过门传了进来・
筒隐的毛巾?她要用?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吗!?别、别慌张啊!训练有素的横寺阳人怎么能在这时候慌张!
我知道。这种剧情展开我知道。一定是先吊我胃口,结果等我洗好之后才进来接著洗。我早就知道了!
「其实你要一起进来也可以呀!」
「……说的也是呢。」
「因为筒隐的防御太铁壁了嘛──『说的也是呢』?」
短暂沉默,她似乎在思考。
脚步声逐渐远离洗脸台,一分钟后。
感觉她跑了回来,停在隔开浴室与脱衣间的不透明玻璃门外。
「这个,筒隐同学……?」
「不好意思。」
喀哒,门把一转,门随即开启。
然后。
在袅袅蒸气升起之中,肌肤雪白的筒隐月子就在那里。
冲击太强让我失去了意识,但我想冷静而痛彻地分析事实。
筒隐穿著松垮垮的衬衫。
那件是横寺同学穿旧的衬衫,已经在考虑怎么处理,要丢掉还是当成毛巾来用了。
关于她为何穿上我的衣服这个最直接的问题,我可以马上准备答案。想也知道,她喜欢横纲,夏天得到过她这样的证词。
简单来说,她穿上比自己身材尺寸大的衬衫,好体验一下相扑选手的感觉吧。嘿咻。
总之,衬衫只看得见她雪白的躯体,完全让人空欢喜一场。在此向各位翘首期盼的读者道歉。
临到关头时要鼓起勇气跨出去还真难啊。现在全裸的只有我一个耶。只有我而已。全裸的人是我……
「哇耶耶耶耶────!?」
伴随怪鸟般的尖叫,我的双手像翅膀一样胡乱挥动,同时身子往前弯。一丝不挂的纯洁身体,在入赘之前绝对不能受到玷污!
「会、会看见啦!会被看见啦!赶快出去啦!」
「这我已经想好对策了。」
筒隐有些自豪地,将包在衬衫里的黑色物体拿起来。
是眼罩。
伴随得意洋洋的犀利效果音,装备大大的眼睛。
「这样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像坚固无比的万里长城一样完美防御。」
「就算玩文字游戏,还是有很多弱点吧!?应该说根本充满了弱点啊!」
「请学长放心,我并不讨厌虚弱的学长。」
「拜托让我见识一下以言语安慰我的意图好吗!?」
狭窄的浴室,双手向前伸,戴眼罩的少女面无表情匍匐往前。全裸的我拚命以洗澡桶和莲蓬头遮住局部,逐渐被逼到角落去。
怎么回事啊。
我说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为了某种目的的特殊玩法吧。任何店家都享受不到这种乐趣喔!
「有哪里不满吗?」
「没有啦,与其说不满,这该怎么说呢!?」
「……学长大病初愈,身体还很疲劳。我拚命思考哪里可以帮忙学长,因此希望至少帮学长搓搓背也好。」
「咦,咦?」
「原来如此。我费尽心思的慰劳,终究还是思虑欠周的孩子吗?代表我也没有存在于世界上的价值吧……呜呜。」
「没没没啦,拜托,真的没有啦!该怎么说呢,其实让你帮我搓背也可以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
有如扑向猎物的胡狼般,筒隐勇敢前进,来到我的背后。
「学长就安分一点吧。就算哭或叫都不会有人来的。」
「我被骗了!?」
「……开玩笑的。如果学长真的不要,我就会立刻放弃。」
「唔,嗯……其实也不是不要……」
因为没穿内裤,所以一点都不害羞嘛!(注31:出自《强袭魔女》。虽然作品中魔女们穿的裤子都像内裤,但是官方坚称『因为不是内裤,所以一点都不害羞嘛!』为官方带头发病的例子之一。)不过我本来就没有羞耻心,其实没什么关系。可是在浴室里光著身子,而且背后还有女孩的时间点,根本就是某种褒奖吧。要是行动不谨慎一点,我的顽皮小横寺就会雄纠纠气昂昂,引发前所未有的惨剧吧。
我让她坐在浴室椅上,隔著肩膀将莲蓬头交给她。
「啊,你拿的方式……」
「咦。」
可是倒楣就倒在她带著眼罩,因此喷嘴方向相反了。
「啊呼……啊呜……」
大量温水淋在身上,背后传来没有抑扬顿挫的尖叫。
「浑身都湿透了呢……」
像是感到困扰般,筒隐低声说。
呣……
想必相当难受吧。他人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我们必须分担人生的重担才行。首先得现场采证,仔细确认情况才行呢。
我心中充满了哀伤,偷偷转过头来。
淋湿的衬衫变得透明,紧紧贴在肌肤上。隐藏在底下的内衣看起来极为煽情地逐渐融化。
「不准看。」
结果我的头被她扭了回去,强迫回到原本的姿势。这女孩怎么回事,连隔著眼罩都能感受到我的邪念吗?她该不会有第六感吧?
「请学长头朝前方就好。我会帮学长搓背。」
乾燥的毛巾在我背上擦拭。与其说是惩罚游戏,根本就是惩罚吧。
「……会痛耶。」
「不要紧的。不要紧。差不多该习惯了。看来需要沐浴乳呢。」
从我的身旁,看到一只很自然伸向架子的手。
「哎呀。」
「……真是好险。」
过程中,她以纤细的指头接住了即将掉落的容器。然后传来仔细在湿毛巾搓泡泡的声音,接著精准放回原本的位置。
喂喂,她绝对有看见吧……这是堕落的现代版海伦凯勒事件喔。幽灵眼罩先生可能会受不了,举办告发记者会喔。
「……我的背怎么样,有很脏吗?」
我试著探她的口风,自称带著眼罩的女孩随即『呣』一声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应该很脏了吧。肯定会让人幻想破灭,因此不能给别人看见。」
「…………啊,是的……」
哎呀,我怎么在流眼泪呢。就像赢了官司却输了人生之类的吧。将来我就算有了家庭,也无法梦见与自己的孩子一起洗澡啊。
身后的残暴海伦凯勒小姐,不经意地对我说。
「……那就不要出去拋头露面。暂时好好休息比较好吧。」
「等马拉松大赛结束后,我会好好休息的。」
「不行,病人必须安静休息。」
「撑过马拉松大赛就好了。」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这么坚持啊。」
「……学长才是,为什么要这么逞强呢。」
「…………」
「为什么──非得落得这么努力的境地呢。」
她轻声说著。
帮我搓背的手停了下来。
浴室内呈现狭窄的四方形,声音也产生不可思议的回音。
伴随从水龙头滴落的水声,连小小的喉咙上下滑动的咕噜声都听见了。
这一定是以马拉松大赛为藉口,试图触及某些核心吧。
甚至不惜踏入浴室这个纯粹私人领域内,也想从我口中问出的答案。
我无法以一句话回答。
无论何时,我都为寻找自己的语言而费尽心思。从第一次遇见筒隐就是这样。语言这种东西真的很困难。
所以取而代之,我引用他人的话。
「别离方知此世间──花谢人尽最美时,这样。」
「……这是谁说过的话呢。」
「我忘了。」
以前曾经有位战国公主,临终之际吟咏这段辞世之句(注32:这是明智光秀的女儿明智玉(别名明智加西亚),临终前的辞世之句。)。
不论花或人,在应该发挥自己力量的时候,必须最大极限地向最多数人尽其所能发挥,才算得上美丽。
我也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意义了。
大家都在成长。
筒隐在成长,小豆梓在成长,连麻衣衣都在成长。
她们离我远去,来到伸手不可及的距离,来到无法与她们并列在夜空的距离。
但是我却失去了回忆,变得愈来愈空虚。连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都逐渐淡忘。所以我如果不帮助他人,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了。
因此──
「──学长必须去帮助谁吗?」
我感到一股用力被揪紧的感觉。
在朦胧袅袅蒸气中,视野模糊的浴室里,我的视线缓缓落下。
手臂从腰的后方搂著我。我晚了好几拍才发觉,自己正被她抱著。
「这不是必须不必须的问题,而是这就是我的人生啊。」
「……不能什么都不做吗?」
「我已经做过『什么都不做』了啊,就在入学中心大考时。啊,难道我没说过吗!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很努力的呢。拯救钢铁小姐于危机之中──」
「不是这个意思。」
筒隐打断了我的话。虽然很平淡,但语气很坚定。
「……不是这个意思。选择什么都不做,以及什么都不做也无妨。这两件事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学长其实什么都不做也无妨。」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帮助……」
「没错。因为什么都没办法,因此也无法帮助任何人。」
视野笼罩在纯白的蒸气之中。
虽然我什么都看不到,但知道她就在那里。
感受到体温。感受到呼吸,听得见心跳。
「可是,就算不帮助任何人,人依然是有价值的。花依然是花,人依然是人,其实这样就可以了。」
有如低语般,声音传入我的耳边。
「学长是变态,脑袋经常有问题,不知羞耻还无可救药。但其实非常体贴,会对无可奈何的事情感到痛苦,甚至想到奇怪的事情。不过,」
毫无抑扬顿挫的单一语调,却带有无比的感情。
「这才是──属于我的阳人,小弟。」
一种像是从背后搂著我,又像是支撑我的感觉。
「……所以,学长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接受这一点。这一点我很了解,学长就是学长。」
一只手放在我的手掌上,然后一同紧紧握著。
有些东西逐渐填补了内心的空隙。那和丧失的某些东西不一样,虽然绝对无法取而代之,但依然逐渐填满了空隙。
到底怎么回事呢,说真的。
我不由自主觉得眼角发热,沉重的水滴沿著脸颊,滴滴答答滴落在膝盖上。明明头顶一直在淋浴呢,感觉真不可思议。
这些水滴是为了什么,究竟想到谁才留下这些水滴,我没办法说明。
胸口好痛,好难受,却又感受到些许温暖。
腰和手掌被她紧紧抱著,感觉湿透的衬衫与胸部一同压在自己的背上。
我实在无所适从,以空著的另一只手一个劲地摀住脸颊。
忍住声音,体会水滴的苦涩与甘甜。
筒隐只是一个劲地紧紧抱住我。
话说回来呢。
关于稍后的发展,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告诉各位。
在浴室里,男女两人独处。
一人全裸,另一人浑身湿透。胸口与背脊重叠,手指交缠在一起,落在身后的呼气。家里没别人,笼罩在两人之间的只有沉默。
彼此渴求对方的年轻男女,会做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了吧?
之后很激烈地清洗了身体。(注33:二○一三年开始在网路上意外流行的成句。原本只是短短一句话『之后很激烈地做(哔──)』,但套在原本普通的图或漫画上却产生意想不到的笑点。因此在网路上流行。)
没发生任何事,洗好澡出来之后,早已夜深了。
要是让筒隐待到早上,她会一直缠著我不放。不过在我诚心诚意劝说之下,成功完成让她保持处子之身回去的不可能任务。
我们都还是未婚男女,所以这种事情呢,知道吧?这可是爽朗健全的故事呢!
……说真的,我猜她想牢牢盯著我,以防止病人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她无论如何都想待在我身边。
但是我拒绝了她。
不知为何,看著筒隐的容貌让我好难受──不过这个原因我没办法告诉她。
为了准备明天,我再度躺了下去。由于已经睡得很饱,所以真的只是躺著而已。
由于和别人有约,因此至少得在马拉松大赛上露脸才行。
但是到时候该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花依然是花,人依然是人,筒隐这样说。
那么『横寺同学依然是横寺同学』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正在勉强自己做什么事情吗?
我翻了好几次身。
在毫无遮掩的浴室里听到的话。失去内心的防护,听著平淡的声音劝说。以及从前天真年纪时,在某人身边发过誓。这些事情浑然一体,在我的脑海里化为漩涡。
什么都不做,真的好吗?
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筒隐不在的这个家,我关掉和室点亮的灯。
躺在冰冷的棉被上,放眼只见布满黑暗的天花板。
眼睛浮现的,是萤光灯淡淡的轮廓,以及黑影的轮廓线。
我连眼睛都没眨,一直盯著夜晚看。
不久,早晨来临了。
抉择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