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晕目眩。
视野扭曲,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一瞬间,我分不清自己究竟站在哪里。缺乏容身之处的不安向我袭来。
万物是变迁的。
如同流水,如同云彩,如同命运。
没有事物会永远停留在相同位置,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在毫不留情转动的地球上,笼罩著不确定的主观面纱,在暧昧的时间感觉指针上摇荡。
人在本质上就是孤独的。
我们只能以自己的主观描述事物。他人是他人,我是我。这个世界纯粹是属于我的,那个世界纯粹是属于你的。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之间,我的主观会对你的主观造成妨碍。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绝对不可能合而为一。
在孤独的世界中,我们都孤独地活著。
所以肯定没有人真正明白,自己目前究竟在世界的哪里。就算有人宣称自己知道,也有可能只是他连自己不知道都不知道。
那么。
这里是哪里。
现在是何时。
我究竟在哪个世界?
「──想太多啦。」
我一个人摇了摇头。
人的主观可没有脆弱到一阵晕眩就足以动摇世界。
很可惜,「我」的意识是连续的。
今天可是堂堂的国立大学前期测验日。
不久之前,我才刚目送钢铁小姐上考场。
之后我正和别人一同在当地大学的正门前闲晃。
成群结队掩盖斑马线,充满杀伐之气的考生战士们已不复见。考试开始的钟声一响,大学之外的空间完全恢复成日常生活。
只有往来于国道上的汽车随意排放黑烟。
「真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呢……」
二月的寒风冷到足以让人流眼泪,我缓缓迈开脚步。
「……怎、怎、怎、怎么了吗,大葛格?」
「没有,只是站得有点头晕而已。」
「嗯~?」
整个人躲在我的大衣内,活像演双簧的爱美停下脚步,宛如即将扑倒般配合我的步伐。小小的后脑勺彷佛摩擦著我的肚子,仰头上下颠倒看著我。
「拜托不要突然停下来或突然走动。说过两人三脚的诀窍在于沟通了啦。」
处于人生中最擅长两人三脚年纪的十来岁爱美,不满地踩了我一脚。
但她依然紧贴著我的身体,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真是可爱呢。
「到底为什么要笑咪咪看我啊────哎呀呀?」
原本拚命挣扎的爱美,忽然感到疑惑而停下动作。而且没有抵抗。如果以YES/NO情趣枕来说的话,这代表OK的意思吗?
顺著她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大学正门口伫立著熟悉的身影。
「是筒筒喔!」
钻法律漏洞的罗莉,爱玛努艾勒小姐一下子从我的下方钻出来,兴高采烈跑向合法罗莉月子妹妹的身边去。有点寂寞呢,所以我也跟著跑过去。管他钻漏洞还合法,我通通带回家!
「太慢了!有一点赶不上呢!」
爱美说的没错。大考战士钢铁小姐早已上了战场。要早晨目送钢铁小姐嫌太晚,中午前来加油又嫌太早。
可是──筒隐的态度却平淡的有些怪异。
「这个时间刚好。我是来办一些事情的。」
筒隐向爱美打个招呼后,快步走上前来。
一只手上抱著笔记本,像是旅行者用的导游手册。
仔细一看,那是十分熟悉,筒隐最喜欢的日本学习笔记本。
标题写著『#7』。
幸运数字7吗……搜集三个会中大奖,月子妹妹的小裤裤会像潮水一样哗啦哗啦跑出来吗?
就在我妄想月子妹妹角子机的确定中奖听牌时,月子妹妹本体的脚步依然没停止。
目标是正门,正在进行大考的校园内。
「等一下!?除了考生以外已经禁止进入了耶!」
「不要紧。这个时间的警卫正好去了洗手间。」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应该说,问题不在这里……更何况,筒隐你要办什么事啊?」
「和学长没有关系。」
筒隐偶尔会说出冷淡的话,但今天可不一样。刚才这句话已经远远超越了冷淡的范围。
这句毫不留情的话有如将某种感情用卫生纸包起来,狠狠丢进垃圾桶一样。
「等一下,真的不行啦……!」
我犹豫不决,但还是将手搭在筒隐的肩膀上。
「请学长不要碰我。对于不听劝的学长,我没有任何话好说。」
「怎么这样说话呢……用字遣词很重要呢。」
「学长不是一次也不肯听我的话吗?真的,真的真的──连一次也不肯听。」
这一瞥有如一刀两断。
沉重冰冷的一击,完全足以让我的脚缝在原地,一步也走不了。
筒隐真的打从心里生我的气。
之前在马拉松大赛上,我不顾难得来探病的筒隐反对,只为了帮助别人。因此错在我身上。
之后,我和她之间弥漫著一股尴尬的气氛。
……可是现在。
难道之前那种尴尬,足以让她当面痛骂我一顿吗?难道我们不能以更加敏感的言词争吵吗?
我可以理解她静静地对我感到失望,却不知她为何冷淡地轻蔑我。
「……大葛格,你在做什么?」
「没有啦……之前我们的确在冷战状态。可是我实在不晓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真是无可救药的变态……」
「拜托?有在听我说话吗?」
爱美不安地重新贴著我不放。竟然能让杀必死模式结束的爱美再度怕成这样,代志大条啰。不过真的,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了。
筒隐不顾呆站在原地的我们,进入了禁忌的大门。
我和爱美互望了一眼,才战战兢兢追著她,进入考场校园内。
在花圃前方左右张望,发现马尾的女孩身影,甚至入侵了大门旁边的警卫室。
「等等,咦,咦?」
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还拿起听筒,不知是打内线还是外线,擅自打电话讲个不停。
筒隐说的没错,警卫的确不在。可是筒隐偶然前往警卫室的时机,警卫正好不在冈位上,这种近乎奇迹的偶然,真的有这么容易发生吗──
「喂!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我就说吧!警卫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不是这样的,虽然那女孩是还没发育的洗衣板,可是她也有她的优点啊。
正当我为了可爱的月子妹妹准备辩解时,警卫直直朝我冲撞过来。锁定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禁止不相关人物进入的校园内,抱著幼女四处晃荡的可疑人物。结果我的双手被扣住。
警卫一脸职业性的无表情,试图将我拖进黑暗世界的牢笼里。
我虽然不断挣扎,试图表示有话好说,但抵抗丝毫没有作用。横寺同学要被抓走啦!紧急车辆的警铃声由远而近,出现的是红白相间的救护车!
……真是奇怪,不该是这样的吧。
「──咦,哎呀?」
我眨了眨眼。
救护车没有停在我身边,而是横越校舍。
不放过赚业绩机会的警察伯伯会团团包围我,像无限加台一样将各种罪名赖到我身上。我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从车辆走下来的当然是救护人员。
想一想也是理所当然,会来找我的是警车,而不是救护车嘛。而且赶来的速度也太快了。
惊讶的警卫也忘记压制我,连忙赶去处理。
就在我歪著头,怀疑他们到底来干什么的,却看到筒隐满不在乎离开警卫室。
她似乎结束了所有『事情』。到头来她究竟有什么事情啊?
──比方说,以外线联络紧急车辆,并且以内线呼叫负责人,尽速处理事态──该不会是这样吧。
听到慌张的人声与声音由远而近,我茫然思考著。
骚动的中央,有一名女孩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
苍白的表情,敞开的马尾,紧闭的眼睛。
我很熟悉她的长相。
因为她与面无表情,注视事态发展的女孩非常相似。
没错──就是钢铁小姐。
我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气味立刻扩散在整个胸口。
大中午在外来急诊室的走廊上,我不断轻声咳嗽。
我明明已经很注意了,却还是感觉到躺在一旁病床上的人出声指责。
在处理室的病床上,钢铁小姐理应静静地胸口起伏呼吸著。
在医院很自然压低音量,不只是为了病患著想。肯定是医院内这股纠结在喉咙的气息,让舌头的活动变得不灵活吧。
等到我自行赶来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向筒隐说明过病徵了。
由于犹豫该不该大摇大摆介入。我躲在走廊转角偷听。
年轻医生说还要等血液检查结果,但可能是太过劳累了。
近代医学也是有极限的。不论医术再怎么发达,也不可能连紧紧依附在血脉中的古老沉疴都解剖得出来。
「……嗯──是的──」
虽然两人轻声细语,但我隔著墙壁还听得见。
一名大学相关人物一起搭乘救护车,陪同来到医院。记得好像是妙龄眼镜美女,但这时候我没心情管那些。
那位美女与筒隐似乎在转角的另一端,处理室的门口前对谈。
眼镜美女询问筒隐,为什么她能比现场确认钢铁小姐倒下去的瞬间叫,更早一步叫救护车前来。
「因为那原本就是她会倒下的时间。」
筒隐交杂著叹气声回答。
根据她的说法,钢铁小姐总是没参加下午的考试。即使倒下去叫了救护车,她依然偷溜出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到家,仅止于此之类。
「她已经三番两次这样,一开始真的被她骗了。所以这次不让她有逃跑的机会,提早叫救护车来。这次造成考场的困扰,真的很对不起。」
眼镜美女士表示,钢铁小姐是不是在模拟考也三番两次重施故技。
「不,这是头一次恶化到无法继续考试。」
眼镜女士短暂沉默,同时带有困惑语气反覆质问。
『总是没参加下午的考试』是什么意思?
「刚才是第一次病倒,但她平常老是装病。」
这次感觉换眼镜女士沉默不语。
也难怪她会混乱。因为月子妹妹这番话有奇怪的矛盾。
到头来,钢铁小姐究竟是初犯还是累犯?这可是相当重要的问题喔。就算第一次偷月子妹妹的小裤裤是微罪,但如果玩小裤裤角子机中大奖,赢得好几万件小裤裤的话,就准备去吃牢饭啦。
不对,等一下?
小裤裤的多寡真的会影响刑责吗?以小裤裤的重量衡量罪刑轻重真的合适吗?近代司法能容许为了区区一件小裤裤而左右判决吗?罪刑=月子妹妹小裤裤的方程式究竟能成立吗?
就在我埋首于小裤裤问题一会儿。
伴随仪式般的道别,传来脚步声。
眼镜姐(昵称)歪著头冒出好大的问号,但还是经过转角,在走廊上逐渐远去。可能要回考场吧,快一点的话或许还赶得上午休。
然后另一个脚步声朝我这里传来。
是月子妹妹。
自从救护车抵达之后,我就没有认真和她讲过半句话。
姊姊像这样真的病倒,这还是第一次。不知道她有多么不安。不知道她的心中会抱持多么撕心裂肺的痛苦呢。
我挑选该以什么话为开场白,然后,
「…………」
月子妹妹就这样经过我的眼前。
彻底面无表情,连我正要举起来的手,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是不是,没发现我呢……」
我哈哈笑了两声。
由于心情急躁,因此没看见我。应该是这个样子,不会有别的理由吧。
月子妹妹还有各种事情非做不可,肯定的。
而且,我也有许多事情非做不可。
比方说呢,联络敬爱社长的麻衣衣。
另外我还找小豆梓来考场目送钢铁小姐,因此我得确实转告她。要是扑了个空就糟糕了。
不过小豆梓最近愈来愈善解人意了,即使放她鸽子,她也绝对不会对我生气。还会开玩笑说『我正好想散步呢,得救啰!得救啰得救啰塔斯马尼亚恶魔!』哈哈哈。小豆梓才不会开这种玩笑咧,欠揍喔。
元祖小豆梓继承派与真正小豆崇拜派,分裂成两股势力展开大乱斗。小小豆梓在我心中不断成长茁壮,世界今天依旧悠闲又有活力。
「……嗯,我很好。」
低声这么一说,就觉得真的涌出了活力。
伟人曾经说过,只要有活力就无所不能。我很有活力,我无所不能。所以不论女孩子陷入任何危机,都能帅气扮演英雄的角色!
「好!」
我站起身来,打起精神。
我很有活力,什么都办得到。我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说到治疗钢铁小姐疾病的方法,我当然心里有底。
只要向一本杉山丘的猫像许愿,将重要的某些事物交给她,她一定很快就会康复。
虽然这是最终手段──但这应该是我想得到的唯一方法。
如果支付某些代价能治好钢铁小姐,那么不论代价是什么,肯定都是稳赚不赔。
怎么著,其实很简单嘛,没必要想那么多。等我四处办妥杂事,交代一下身后事,就马上去祈祷吧。
我探头望一下转角,向处理室的门口挥挥手。
等我一下,钢铁小姐。让我来想想办法吧!
「呼……」
我叹了一口气,并且身子一抖。
不知道谁忘记关窗户,寒风吹进了走廊。
一旁迎风飘动的窗帘,在病床上形成蕾丝的阴影。太阳从云层的缝隙探出头来,不由分说将阳光照进室内。
我伸手锁上窗户的锁,正巧与太阳四目相接,随即皱起眉头。
我讨厌太阳那家伙,讨厌他的颜色。春夏秋冬,无时无刻不高挂在天空燃烧,总有一种强迫自己当太阳的感觉。
光芒的背后,可能隐藏了自己真实的颜色。平常总是开朗活泼的人,反而无法信任他人。哀伤的时候就该难过,烦恼的时候就该苦恼,像这样自然流露感情,才是真实的面貌吧。
「……等一下喔,钢铁小姐。我会帮你想想办法的。」
再一次,这次我低声说出口。
锁好窗户,将太阳封闭在固定化的框架内,我转过身去。
或许就只是同族相厌而已。
星期六,田径社的活动一如往常进行。
在大操场的角落,固定的观摩席。当我观摩女孩子们跃动的身影时,麻衣衣趁著休息时间走过来。
她脱掉了运动服的上衣,以毛巾擦拭渗入衬衫的汗水。健康的身体曲线实在太赞啦。
「……王子真是的,有时候会露出好像野兽的眼神喔。」
和气少女坐在我身旁,和气地笑著。
她以和气和煦的指尖,一一戳破便当里的鲑鱼卵。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啊,我的眼球与鲑鱼卵之间有任何关联吗?
「麻衣衣辛苦了~我带饭团给你喔。」
「谢了。」
「好吃吗~?要揉肩膀吗~?」
「嗯。」
和气少女绕到坐下来的麻衣衣身后,开始殷勤服侍她。女孩子的幸福空间就此展开。
「像这样揉揉似乎很舒服呢~知道吗~?」
和气少女以手掌抓著明显并非肩膀的部位揉捏,同时对我眨了眨眼。这是对鲑鱼卵的实技指导吗?让我学到了一课。
「啊啊啊……嗯嗯……有点。太用力了……」
「嗯~?任性反抗的是这张嘴吗~?」
「……随你便吧。」
肩膀、侧腹与腋下都在和气少女尽情把玩之下,麻衣衣同时视线朝下低声说。
「社员。今天都没办法集中精神。果然。」
「因为想去探望吗?」
「……嗯。」
告知情况后,麻衣衣原本想取消社团活动,但我阻止了她。
就算所有社员现在去探望钢铁小姐,也一样束手无策。大家应该尽全力保护社长留下来的资产才对。
「总觉得。」
麻衣衣再度低声说。
「社长最近不知为何。特别想留下回忆。」
另外为求方便,在这里没有写出来,其实和气少女一直在帮她按摩。如果适当穿插忍耐舒服感觉的呼吸声,以及不时喊出来的娇喘,或许比较接近实际的气氛吧。
「像是溜冰。或是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去。她一直说著这些。该不会预料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麻衣衣撑起沉重的眼皮,仰望著我。
我以袜子顶著她的鼻尖。
「来,这是你放在我这里的。经过三天三夜熟成啰。」
「……王子?」
和气少女和煦地笑了笑。我听见三千世界中,无罪的鲑鱼卵被戳破的惨叫。
麻衣衣趁机从按摩中挣脱出来,鼻哼了一声,
「用真空包。然后帮我。放进书包里。」
「麻衣衣?」
和气少女忍不住停止虐杀幻想的鲑鱼卵。没错,麻衣衣就是这样的变态。我们在这一点堪称志同道合。
「……麻衣衣想太多了啦。像这样一如往常套上袜子过一天,钢铁小姐也会比较喜欢这样喔。」
「你以为。我会对袜子做这种事情吗?以为我仅止于此吗?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变态。」
「套上袜子还不过瘾喔!?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
「咦?套上?套上什么?套在哪里?」
「虽然可以依稀感觉到与变态词汇有关,但现在还是大白天,可以帮忙让麻衣衣闭嘴吗?」
一旁的和气少女『哎~』一声叹了口气。
「……麻衣衣和王子真是的,一点都没有变呢~」
「没错。这家伙一点都没变。因为他是变态。」
麻衣衣说得理所当然。她咯咯笑的模样,看来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
没错,横寺同学没有变。一点都没变。
配合麻衣衣的笑容,我也跟著笑了笑。
「钢铁小姐只是单纯营养失调。等她情况稳定一些,再去探望她吧。」
「嗯……我会的。」
「那我先走一步啰。」
「王子再见啦~下次再玩久一点吧,玩麻衣衣喔~」
和气少女举起麻衣衣的手,对我挥了挥。
「玩的对象。错了。」
麻衣衣一脸不置可否,任凭玩弄。希望她能早点察觉,和气少女其实超认真的。
「社团活动加油啰。」
「嗯。」
麻衣衣以暧昧的声音回答,然后冷淡地指了指田径社员那边。
「……阳阳。如果有意的话就一起来吧。社团活动。」
「谢啦,拜拜。」
我对朋友们轻轻挥挥手道别。
麻衣衣对我笑,让我感到好开心。心里好温暖。
我果然很有活力,而且无所不能。这样我对田径社就没有留恋啦。
「……接下来。」
最近聊过天的小豆梓表示,愿意无条件协助我。不论何时何地都温柔体贴的大正义小豆梓,就像捎来幸运的小燕子一样。
接下来只要与一个人和好就行了。
好,走吧!
我刻意不看开始西斜的太阳,踏著轻快的脚步出发。
离开学校,我跳上与自家方向不同的公车。
从内线电话的响鸣方式或是开口的一句,我想过许多策略,结果还是不需要弄这些小把戏。
一本杉山丘的山脚住宅区,古色古香的旧式豪宅围墙边。
发现目标女孩正好走在路上。
「嗨,月子妹妹!真是凑巧啊!」
筒隐大概从医院回来吧,提著一个装了换洗衣物的纸袋。
不知为何,她似乎没从正门进入房子,而是绕到后门来。
我跑过去的瞬间,她随即像是脚边发现丸子虫朋友一样,视线猛然从我身上移开。
「哦,是鞋带靴耶!今年冬天最夯的款式!不愧是最时髦的月子妹妹!」
「…………」
我从下方绕近她身边,筒隐立刻像是与丸子虫跳华尔滋一样,不断踢踢躂躂跺著脚。
我猜猜,这是筒隐检定十五级左右的问题吧。
『我现在正在生气喔!不要随便对我说话喔!知道没!』
是这个意思吧。
跺脚,意思接近猫拳吧。可以清楚得知她的尾巴猛然竖立,全身体毛倒竖怒吼。身上的静电劈拍作响,这时要是伸出手来,多半会被她使劲猛咬吧。我的猫咪哪有这么可爱。
碰到这种时候,置之不理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我还是准备摸遍她全身。
「既然这样,乾脆我帮你拿吧!来,让我提!」
『你很烦耶!欸!』
「这双靴子是在那里买的?概念专营店?」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走开!走开!』
我跟著以动作表达感情的月子妹妹,不断发问试探她的心情,同时绕著围墙走。如果她有条小猫的尾巴,我大概已经被她的尾巴甩了三百次巴掌吧。
「──……」
就在距离后门咫尺之遥,筒隐抬头盯著我瞧。
她的视线强得可怕。宛如磨光的黑曜石瞳眸中,寄宿著绝非正面意义的火炎。
可是无论如何,能沟通肯定比她对我不理不睬来得好。好太多了。
「哎……算了,没关系。」
然后似乎终于认输,月子妹妹叹了一口气。
进入后门的同时,
「刚才这样吵吵闹闹,原本要找的东西也找不到了。今天就放弃吧。」
「啊,你在找什么吗?」
「寻找家里的可疑人物。」
「咦咦咦咦!?可、可疑人物现在在家里!?」
筒隐虽然说得很平淡,但这种问题非同小可。除了我以外,怎么可以让其他可疑人物偷偷溜进筒隐家呢!
「我想应该不在吧,反正这次肯定也不在。不过很久以前曾经在。」
「可疑人物曾经在!?什么时候!?」
「今天。」
「今天!?」
「这次的今天依然没有将家里弄乱。只有起初两次是逮住他的机会,我想我可能犯了某种决定性的失误。」
筒隐这番话像是将猫语直接翻译成人类语。整体而言,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赶快将尾巴缩回去,变回人类吧,月子妹妹!
「……欸,筒隐。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你不告诉我究竟在生什么气,我也永远无法明白啊。」
钢铁小姐倒下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我觉得筒隐似乎仰赖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报,不断往前横冲直撞。
这样不对吧,我们不是从互助关系开始的吗?我可不希望最后变成这种状态。
「彼此沟通一下嘛,拜托啦。」
「…………」
我再度看到筒隐的体毛倒竖,就像尾巴被踩到的小猫一样。
原本以为她深吸一口气要说什么,但却突然往右转。
进入家门后,随即又走了出来。她在后门的界线上,与我面对面。
她的手上抱著黑猫布偶。
「学长,还记得这个吗?」
「嗯……?」
这是前几天,筒隐的生日宴会上送给她的礼物。大家安排了庆祝活动,玩扭扭乐游戏之类,玩得很开心。
「但是我还没有送过学长礼物。一味收取学长礼物的关系,能算是正确的关系吗?」
「没有啦,那是生日才送的礼物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
筒隐的侧颜染成红色。
冬天寒冷的地平线彼端,融化成一团的太阳让空气丑陋地扭曲。
鲜红的夕阳残酷地笼罩整个世界。
宛如下定决心开口般,一字一句说个清楚,
「我们的关系是对等的吗?」
染成红色的小嘴,尖锐地刻划每一个字。
「我并不是一味受到庇护的小孩,学长不是有义务保护我的家长。如果像过生日的幼童一样,只会张开嘴巴等待的话,从今以后我将不再收下任何礼物。」
筒隐捏著布偶的耳朵,硬将布偶塞给我。慢了一会儿我才察觉,她是在将礼物塞还给我。
「我也想帮学长尽一份心力,可是学长一次也不肯听我的话。不论几次,学长总是一个人扮演学长的角色。」
她这番话的意思,和马拉松大赛那时候说过的一样吧。
而且似乎还有弦外之音。我觉得筒隐好像在和更大的失望奋战。
「所以学长如果坚持己见,我就要采取自己的方法。不向学长说明,不劝说学长,不求学长理解,只靠我自己的判断行动。」
筒隐家的后院在夕阳景色下,宛如有人刚流了满地鲜血般濡湿。踏进宽敞空荡的房子内,就好像被迫与某种污秽交合的感觉,让人裹足不前。
可是,筒隐就站在那里。
腰部以下染满鲜血,红色与黑色混合的阴影从下体滴落到地面上,一步也不肯离开原地。
「这是学长与我的胜负,看看谁会先放弃。」
虽然有纤细的声音,滑嫩的肩膀,硕大的瞳眸。外表就像仅以花朵为主食,生活在奇幻世界的孩子一般。
但她却以一个人类的身分,正面挑战我。
「在我们地位『对等』之前,我不会认同学长。我不会认同这种结束,不会告诉学长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事。如果学长要许同样的愿,我也会永远反覆同样的事情。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留下宛如咒语,甚至是诅咒般的话之后,她消失在家中。
夕阳中的筒隐家,染血的木门关闭,宛如监牢般耸立在我面前。
她硬塞回我怀里的黑猫布偶,伴随快乐的生日宴会光景,在我的怀里失去了气息。
虽然不会说话的黑猫,表情仍旧那么可爱。
当然,黑猫充其量只是在工厂生产的玩具。与活生生的动物肯定不一样。要求现实的猫咪这样撒娇,根本是缘木求鱼。
我重新抱好玩偶。理应轻盈的重量,却沉重得让人叹气。
「噢,原来如此──」
我们两人的关系出现决定性的决裂。
我隐约觉得,事情已经发展成不该轻易许愿,解决钢铁小姐的问题了。
天空看到一只鸟,从西往东飞过去。
神圣的星期日天空,宛如以十字架的尖端为画笔,在天上画著美丽的绵羊云
带有辉煌感的清爽风势,吹拂过并排在教堂园地内的针叶树之间。刚刚还响起的圣歌队合唱,宛如余音绕梁般让人通体舒畅。
这是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连虔诚的佛教徒都会不小心跟著礼拜。
「──就是这样。话说啊,『对等』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问我……」
诸如此类这般这般,我将至今发生的一切毫不保留告诉爱美,她却一脸不置可否地回答。
不久之前,她打电话给我。
不知道哪间杂志社想在礼拜堂举办室内摄影。原本她充满兴趣想参观,却因为杂志社的关系而临时喊卡。
『圣歌队的练习也临时取消了,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喔!现在没事做,所以我们来玩吧,大葛格!』
电话另一端的爱美完全进入了百依百顺的商业微笑模式。这年纪居然没有其他朋友,有点可怜呢……
然后一挂上电话,我立刻十万火急冲过去。朋友比爱美少的我,比她更可怜呢!
「我一个星期没睡好,思考了半天,但还是搞不懂对等关系是指什么。这种事情置之不理实在不痛快,所以才想问问你的意见。」
「大葛格讨厌啦,真是一个笨笨笨南瓜。这种事情很简单呀──」
爱美再度噘起嘴来,这让我的自尊隐隐作痛。如果听她说就能立刻明白,那还用得著她说吗!
「OK,那我们也试著平等对待彼此吧。你可以摸我的胸膛。」
「欸欸?」
「所以我也摸爱美的胸部啰,可以吧!」
「啊?欸?」
爱美一脸茫然看著我,然后视线落在我的手掌动向。
圣歌队的衣服摸起来触感真好。好滑顺喔,不对,软绵绵。或者该说扭来扭去呢,感觉像是这样。
「──咿呀啊啊啊啊啊!?」
对等关系的爱美突然满脸通红大闹。不过我们关系对等嘛!所以冷静一点吧!
我们就这样享受著所谓的对等关系。
总觉得真是爽快啊,对等万岁。
「告诉你喔,大葛格。其实呢,爱美也有事情想谈谈,才会打电话的喔。」
「想问什么都可以!但是在那之前,我可以先打电话给医院吗?」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想先打电话给条子!」
南瓜水箭炮•Version Quattro。有三个喷水孔,调整成最适合塞住鼻子与嘴巴。我满脸都是辣椒水,倒在教堂的花圃上不断抽搐。
爱美水箭炮确实不断在进化,将来有可能成为发明家呢。
「笨南瓜大白痴葛格,道歉呢?」
「对不起啦……」
「呢嘻嘻,V!」
圣歌队招牌少女坐在花坛栅栏上,双脚不停晃动,高唱胜利的凯歌。
将来她还是当歌手吧,爱美拥有无限宽广的未来喔。我好像溺爱女儿的父亲呢。
「恋童癖笨南瓜应该向全国的父母道歉才对……」
拜托爱美拿水管将身上冲乾净后,我用手巾边发抖边擦脸。冷死人了,冬天真糟糕,超糟糕的。应该说我糟糕了,高中生与小学生较量居然输得体无完肤,还有未来可言吗?
「话说你原本要找我聊什么?颜色还是花纹之类?不过在我看来,爱美目前还没必要穿内衣喔!」
「Quattro,Go────!」
「哇呀────!」
「大葛格真是学不乖。告诉你喔,最近我感觉到很可怕的视线呢。」
「不、不是我啦!我是偏好透过相机镜头偷窥派的啦!」
「呢嘻嘻,大葛格真是的,讨厌啦──听不懂人话喔,小心我真的揍你喔。」
「小的不敢。」
她的表情和声音相当认真。爱玛努艾勒小姐好可怕。
「你说视线,具体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连衣帽男的。」
「噢,那家伙啊……」
她这一句话我就瞭解了。
爱美害怕的连衣帽男。不论修学旅行,或是新年参拜,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出没,而且话中有话的年龄不详潮男。
「仔细想想,他目前都出现在爱美在的地方吧?」
他该不会喜欢小女孩吧?身为人类,这种性癖可不能坐视不管。罗莉控都该死!
「……总觉得大葛格在思考勒住自己脖子的事情。」
「光是削肉还不够,还得断骨!」
「真的要连肉带自己的骨头一起折断吗?」
「没关系!」
每次想起那家伙的眼神,想起潜伏在深处的昏暗光芒,就让人深陷不舒服的感觉。
连小学生都知道,不可以对人指指点点。大家不要因为与人有过节,就说他人的坏话喔。因为总有一天会反噬自己。
但是对那家伙,没有道理可言
身体就是无法忍受他。
我超讨厌那家伙。
「总觉得连这一瞬间都被人偷看呢。围墙后方,墙壁缝隙,或是屋顶上。」
小兔子抱著头发抖,这真的很严重。
别担心,没这回事啦──为了否定她的疑惑,我环顾了周围一圈,结果哑然失声。
教堂的树篱笆另一侧。
浑身泥巴,连衣帽压得低低的男子,一直盯著我们看。
眼看我即将一口气完成跳起来,跃过树篱芭,抱著爱美跳下去这三件事。结果却更让我心惊肉跳。
「…………啊啊…………」
那家伙居然在哭。
他身上的夹克不知道穿了几天,一只手还套著黑猫指偶。眼神凹陷的眼睛从垂挂的浏海间窥伺著,还不断流下眼泪。
「你──呃……」
男子露出有些恶心的视线,瞪著呆呆站在原地,跳不起来跳不过去也跳不下去的我。
眼泪中混杂著昏暗的光芒。有如从怎么擦都擦不掉污垢的镜子中凝视般,让人产生一股黏腻感。
「──『我讨厌你』。」
他以沙哑的声音对我低语。
不是透过黑猫指偶,而是自己开口,对我说。
「我讨厌你的眼神,宛如太阳的颜色。我讨厌你那对总是强迫自己开朗的眼睛。难过的时候无法悲伤,烦恼的时候无法痛苦,我无法信任像你这种无法表露自己感情的人。我超级讨厌你,没有道理可言,身体就是无法忍受你。」
他盯著我,说著他独特的话。
爱美交互比对我和他,宛如见到自己分身的芥川什么来著一样,脸色变得好苍白。
将视线移到爱美身上的他,表情难过地扭曲。
「可是,可是呢,那女孩,我已经不复拥有。在我的手中已经无法扭转,永远失去,覆水难收了。」
不知是否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让他吓得魂不附体吧。
宛如伸手也无法触及的孤独星球居民般,他躲在树篱笆后面,丝毫不肯朝我们踏进一步。
「所以看在她的份上,趁著唯一对你们的诀别疏忽、放松监视的这一次,不再用拐弯抹角的警告方式。我就以简单易懂的方式,原封不动告诉你该知道的事情。」
他静静告诉我。
「认清事实吧──这个世界正在不断循环,『因为某个男人的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话毫无逻辑,其实根本没必要听。
总之我们两人冲过去,将他五花大绑,然后丢出去不就结了吗?对于讨厌我的家伙,就应该以我讨厌的家伙相同标准对待。
可是──爱美紧紧抓著我的侧腹不停发抖,而且他的眼泪看起来也不像演技。因此我只能听他说下去。
不,其实这也是事后诸葛吧。
实际上,我可能被他这一段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鬼话夺走了思考能力吧。
「……这是第八次了,你一直不断失败。因为持续太多次失败,最后好不容易才跳脱循环。但是要付出极大的牺牲。」
他指著我,然后指著他自己。
「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听我自己的话。我赶走了我自己。所以我得以保持自己,现在我才能再度对我自己说话。轮回会永远持续下去,就像水,像云彩,像蛇一样。我已经受够了,无论如何,我不会在我的面前现身,再见。可是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在你自己面前现身。永别了,永远的你好。」
他的声音保持一定的节奏。
宛如代代相传,传承技能之类的节奏。后代流传初代所说过的话,后来的后代再流传后代说过的话,这番话就这样不断流传下去。
这又让我想起轮回之蛇,一对彼此紧咬著对方尾巴的蛇。好像叫做罗伯特•A•海莱因(科幻小说三巨头之一)吧,曾经写过以此为标题的时间旅行小说。
「可是循环之中,唯有一个人,可以对抗循环。筒隐月子私底下期望盼望,想代替你记住关于你的一切。还记得她的笔记本吗?就是详细记录你一切行动的学习笔记本。记录你的行动是她的兴趣,唯有那本笔记本依照她的愿望,超越循环来到她身边。每一次重置的时候,她都会阅读手边增加的笔记,因而得知上一次你的行动,以及世界陷入循环。因此她掌握了这个世界。」
「…………」
简直胡说八道。其实我原本不想回答这种脑袋有问题的人。
我原本以为,这种理论根本千疮百孔。
即使再怎么天马行空的世界,都应该有相对应的规则才对。
如果循环会造成世界重置的话,为什么你会有循环的记忆?
「我也在观测那本笔记。」
他静静地说。
「循环这件事情本身,会从进入循环之前化为经验得知。所以只要知道,目前是第几次循环就够了。第一次与第二次循环时,她在分辨笔记本上花了不少功夫。从第三次开始她就习惯了,懂得在笔记本写上编号,藏在自己房间里的老地方。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所以我每一次都可以看见那本笔记本的标题。」
「…………」
简直胡说八道。其实我原本不想回答这种脑袋有问题的人。
我原本以为,这家伙根本就是变态嘛。
即使在变态 Hentikan 的世界里,也该遵守变态应有的礼节才对。
要偷溜进去时,应该先告诉月子妹妹你要偷溜进去吧!很没礼貌耶!
「……所以我很讨厌你。你用开玩笑的话隐藏了自己的真心。」
彷佛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般,他耸了耸肩。就像徒劳无功时,我总是对镜子摆出的姿势。
「今后我不会再遇到你,而你总有一天会遇到我吧。再见了。希望总有一天,你能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他的动作像是祈祷般双膝跪地,直直盯著爱美瞧。眼神中没有平时的昏暗,而是柔软又哀怜的光芒。
就这样,他转过身去,离开了神圣的教堂──
身影永久从我的世界中消失。
即使我数到一百数到一千,爱美依然躲在我的怀里紧闭眼睛、摀著耳朵,彷佛要被吃掉的兔子一样缩成一团。体温就像热水袋一样温暖。
「没事了啦,可怕的人已经不在了。打起精神来,肚脐也露出来吧。」
总觉得涌出一股猛烈的父性爱,正当我想摩擦他的小肚肚,她这才复活,水箭炮也大显身手。
我们又耿直地上演了一次辣椒水、水管与毛巾的仪式。
透过仪式,我们恢复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当然啦,换这种说法比较不会被警察伯伯抓去审问。
「……真是的。」
「实在受够了啦。」
在充满平稳日常气氛的教堂,我和爱美同时叹了一口气。
「那家伙说了这些呢,第一次听过喔。他将想说的一股脑说了出来。」
刚才他似乎有一大半是边看爱美边讲的。虽然他感触良多看著爱美,但他果然是罗莉控嘛!
「他一直示意他是我的伙伴,但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啊。明明长得像老外版的超级大帅哥……」
「原来大葛格是无法了解自己的类型呀。」
「是吗,真不好意思。」
「我先声明喔,这是在说大葛格坏话。」
爱美浮现宛如天使般的笑容,在我眼中。应该说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天使,所以我也不确定这样是不是真的笑容。
「即使遇到分身,阳人大葛格也不会惊讶吗?」
「因为我习惯了。」
「……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觉得大葛格好厉害。」
爱美热切尊敬的视线扎在我身上。哈哈,真难为情呢。实际上我也不确定这样是不是尊敬的视线。
「已经不在了吗?连衣帽的人,不会再回来了吗?」
「应该吧。」
「……我去看一看情况。」
可能稍微恢复些精神,爱美主动离开我的身边。
小跑步来到教堂门口的爱美,战战兢兢探出头来,左顾右盼确认安全。大眼睛眨呀眨。
嗯,爱美如果不说话,动作真的好可爱。为了让她知道,真正可怕的人会随时尾随在她身后,好想尽全力推倒她。
「……哎呀,这是什么?」
黑猫指偶勾在树篱笆上。
仔细一看,那是将布偶底部硬挖出一个洞,将手塞进去做成的。这个布偶相当老旧了。
让人在意的是,布偶造型和最近被塞还给我的那一只很像。可是多半会和某些难受的事情一起想起来,所以我决定不去想它。
指偶里面塞了一台录音机。难道因为没有用处,什么东西都可以乱丢喔,真想看看这家伙父母的长相。
我按下播放键,录音机随即播放成熟男性的低沉嗓音。
『到底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你才要帮不会笑的女孩取回重要的事物呢?』
『我想和你聊聊。邪恶的家神,会作祟的家神,带来不幸的家神。这些话题你应该感兴趣吧?』
『总有一天会再度发生与本家创始人相关的事件。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先清楚表明自己的立场不是比较好吗?』
……诸如此类,Bla Bla Bla。
每一句话似乎都是事先录音的台词,好像在那里听过这声音。
黑猫布偶,录音,低沉嗓音,拐弯抹脚警告。稍微想了想,总觉得似乎发现其中的道理。
可是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才不想一一思考男人的行动原理咧。
利用指偶的他究竟为什么,怎么录下这些声音,又打算在哪里,怎么使用这些声音,有兴趣的人可以随意回想看看。
如果觉得无所谓就算了吧,反正和主剧情无关。
我也觉得超无所谓的,我很积极的喔!
「──那么积极作为的同时,你也愿意听我的话吗?」
……我感到头痛。
最可怕的人,会无时无刻躲在身后。
时机准到不能再准,低沉嗓音就从我身后传来。
而且不是录音机播放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爱美爸爸就站在我身后,现实中以两只脚站著。
而且伴随有如注册标记,咧嘴扭曲,不愉快又不吉祥的笑容。
「──爸爸!」
在门口旁的爱美回过头来。
她睁大眼睛,看著站在礼拜堂窗户旁的爱美爸爸与我。然后她挥挥手,朝我们跑过来。
我的黄色脑细胞(注5:出自知名侦探小说家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名侦探赫丘勒•白罗,解决案件时会坐在安乐椅上,动动「灰色的脑细胞」推理。)在一瞬间,预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自己的爸爸被某种事物附身了,而且还是对自己造成极大心理创伤的猫神。要是知道这一点,不知道爱美会产生多少恐惧感。
而且更糟糕的是,爱美爸爸不会说流畅的日文。至少在爱美的面前是这样。
要是她听到我们在谈的事情,难道不会大惊失色,甚至产生遭到背叛的想法吗?
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我得保护爱美的世界才行。
「停──!」
听到我大喊,奔跑的幼女随即吓得紧急剎车。
「大葛格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爸爸说,爱美赶快回家去和小马玩吧!」
「说话方式有点恶心……」
爱美虽然有些皱眉,但还是相当坦率地停在原地。
听话的孩子最棒了,让人愈来愈想保护她呢。在法律上要保护她,还是只能结为姻亲关系啰。
「然后,你跟我来。」
「呵呵,这么不想让我和那女孩接触吗?」
我小声说了句『闭嘴』,猫神 in 爱美爸爸又咧嘴一笑。
「真是引人热泪的努力呢。看在你的体贴分上,我就听你的话吧,反正那女孩是道具。迟早──」
虽然嘴里叽哩呱啦念个不停,猫神还是乖乖跟著我走。真是一点警戒心也没有。
将小孩打发走,两个成熟大人独处的情况下,能『干』的当然只有一件事啦。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下午时分的家庭主妇与米店老板的关系吧。
猫神对日本传统文化了解不足。如果这里是昭和时期的共同住宅,他老早被玷污到绝顶升天了。
至少我得狠下心来,好好告诉他什么叫恐怖!
礼拜堂后方,避人耳目的地方。
「今天我是带来你对你有益的情报的──」
「那些事情不重要。」
「咦?但这件事今后很重要……」
「少啰嗦。」
我打断猫神 in 平板男的话,双手壁咚他。
「哎、哎呀?这双手要做什么?」
猫神酱左顾右盼,这才发现自己无路可逃。
「……这个,保险起见先确认一下,我现在的外表是大叔喔?」
「对啊,是大叔没错。我的胃口也没好到可以和大叔卿卿我我。」
「对呀,一般而言都是这样吧!哎呀~一时之内还以为自己会失身,看来你这一次很正常呢!」
猫神明显露出松口气的表情,差不多该让他见识我认真的模样了。
身为主角,有一两种异能才能独当一面。
我当然也有异能。就是强化比别人多好几倍的烦恼,在脑袋里搞出一个隔离世界,并且发展茁壮的妄想具现化能力。
「横寺?眼神好可……」
高涨吧,我的欲望能量!拓展吧,我的脑内世界!
来设定超级美少女吧!监督世界万物的天才神啊,出点小差错,帮我画张插图吧!
该怎么说呢,年纪在十二三岁吧,头发略长,一两撮发束垂在耳朵前面,配戴凸显特点的发饰作为萌点。五官要与钢铁小姐略为相似,却又兼具清纯与神秘感,而且对男性主动缺乏抵抗力。最重要的是身穿附腰带的大衣,这样的美少女渐渐在我眼前浮现啰,监督神万岁!对神的详细要求怎么这么多啊!
「等等,脸,太近……咦?什么,为什么,咦、咦!?」
我发动最高峰的监督式炼金术,让美少女化为现实!
然后亲下去!
「嗯嗯嗯嗯嗯嗯嗯!?」
超级美少女猫神酱,从嘴唇的缝隙中发出模糊的尖叫。连原本是大叔的声音,也完全变成缥缈虚弱的女孩子娇喘声。
柔软的嘴唇,像极了甜美柔软的巧克力棉花糖。
「呜哇──我要回家了啦!」
目送哭得唏哩哗啦的猫神酱逃走后,横寺同学摆出胜利姿势。正义必胜,既然我赢了,所以我就是正义。对邪恶美少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原谅!
可是我感觉到某些视线。
左右摇了摇头,发现一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像是躲在礼拜堂角落一样。
「爱美!不是叫你到一边去吗?」
「听你这么说,人家反而更好奇了啦!还有,你刚才和我的爸爸。」
「你的爸爸?他突然想起有急事,所以跑掉了。要去追他吗?」
「不对,欸,唔……嗯……笨南瓜……」
听到我全力装傻,爱美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但还是选择不再追问下去。
爸爸与米店老板的浪漫罗曼史,相信她即使长大都不愿相信吧,更何况还是两个大男人。
「……咦,爸爸打电话给我。」
「电、电话!?」
「嗯,我接一下。」
爱美在手机上滑来滑去。猫神酱刚才还哭得唏哩哗啦,怎么这么快就复活啦!
「Ciao!」
我还来不及阻止,爱美已经叽哩呱啦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聊了起来。仔细一听,她说的不是日文。
我当然听不懂义大利文,就算她随便叽哩咕噜一堆鼹鼠文,我也分不出来。
「欸,爱美!爱美!」
「什么啦!等一下再说!」
「电话另一端真的是爸爸吗?会不会是什么人假扮爸爸?电话的另一端有没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什么意思啊。一讲话不就知道对方是真是假了吗!烦耶!」
我追问爱美,结果她一边讲电话,同时以单手推开我。
的确,精神状态残破不堪的猫神酱,应该不可能模仿的这么维妙维肖。或许真的是爱美爸爸吧。
在我让爱美小小的手掌压扁鼻子并乖乖等待时,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爸爸说,」
爱美用我的大衣衣襬擦了擦手,然后抬头看我。
「关于筒筒姊姊的病情,有事情要转告你,但似乎时机总是不凑巧。唯有一件事情──」
「嗯。」
「爸爸说,要你去做该做的事情。」
「嗯~?」
难道他以为我不知道钢铁小姐病倒了吗?又不是什么定时程式,都什么时候了,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事情有什么用。
不过唯有一点我在意,就是爱美爸爸究竟知道什么,以及知道多少。
猫神附身在小豆梓身上,以及爱美身上时,都是因为两人的某些愿望遭到曲解,身体才会遭到猫神占据。她们对于自己被操纵都没有自觉。
爱美爸爸似乎不一样。
从他扮演传话的角色来看,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和猫神一搭一唱。
他的行动原理究竟是什么啊。
我略为想了一会儿,
「算了,反正无关紧要!」
然后耸耸肩。
不用爱美爸爸提醒,我的确想认真解决钢铁小姐的疾病。
我得赶快去许愿才行。
就在我寻找一本杉山丘,视线无意识仰望天空时──
「──你又打算继续跳进循环中?」
听到一声叹息。宛如刺破汽球般的叹息。
「大葛格难道,要超越笨南瓜,变成真正的笨蛋吗?」
「你、你说什么……?」
我不由得畏缩,看著爱美。
眼前的爱美,是比任何人都聪明的女孩。去除撒娇与天真的成分,现实中存在的女孩。推理这个世界的成因,并且加以理解的女孩。
而她的名字正是,魔法福尔摩斯爱玛努艾勒!
名侦探总会晚一步登场。明明 Cosplay 有口皆碑的爱美,为什么不肯穿著魔法福尔摩斯的服装呢。国会应该规定,具备聪明推理头脑的人有义务 Cosplay 成福尔摩斯才对。既然没办法,全世界的爱美控啊,请自行想像魔法福尔摩斯版的爱美,然后脱光她推倒她享受她吧!
「听我说话。」
「遵命。」
心窝挨了一记准确的福尔摩斯金臂勾,我随即正襟危坐。
「整理刚才的话题,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不论你擅自做任何主张,依然会永远陷入失败的循环。」
「那我究竟该怎么做──」
「筒筒才是拥有决定权的人。如果你不能让筒筒信服,一切就无法结束。」
「什么让她信服,我们现在可是完全对立耶。」
不论用尽任何手段,我都要治好钢铁小姐。
月子妹妹似乎不允许这一点发生。
这已经超越主义主张,而是谁死谁活的问题。不论怎么决定都是死胡同。
「事情明明这么简单,你真的不明白吗?」
爱美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去探望过筒筒的姐姐了吗?」
「嗯?当然去过了啊。」
但是实在让人忍不住抱怨,因此很不愿意回想起来。
医院的气味实在不好闻。
很久以前,我有经历过姊姊不断住院出院的时期。虽然现在已经不记得,但那段经历肯定不太好。姊姊拍摄的照片中,我总是握紧拳头笑著。握紧拳头的人是笑不出来的,不用说,写下这段话的是太宰治。
光是来探病就让人心情忧郁,要是因为原因不明的疾病住院就更惨了。
即便如此,每次去探望的时候,钢铁小姐都露出开朗的笑容。
「哦,又来了吗。就这么喜欢我啊?嗯?」
「嗯,差不多。满喜欢的,可能比社长自觉的程度更喜欢吧。」
「嗯……是、是吗……」
「会害羞的话何必问我呢!」
躬成猫背的模样明明那么可爱。
可是一穿上厚重的睡袍,钢铁小姐健康的肩膀却显得相当瘦削。
最后我环顾病房内,寻找视线的落脚处。白色窗帘,白色花瓶,白色橱柜,这个空间很不自然地排除了黑色。
或许是因为避免病患联想到漆黑的墓碑吧。
「很久以前就习惯探病了,没关系。如果有需要什么,我去帮你买吧。」
「那我要雕刻月子的总统头像。」
「至少亚马逊可以买得到的东西啦!」
「亚马逊的总统……换句话说……只要在巴西建国就行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
钢铁小姐一点也没变。
她总是这样,一如往常,甚至有点不自然。
「……社长。为什么要一直瞒著我。」
「嗯?什么事情?」
「明明在考试中病倒,却始终不曾当面露出生病的模样……实在太奇怪了。」
「这还用说,因为我是姊姊啊!」
「明明就是傻小姐还说这些话。」
「嗯?你说,傻什么?」
「哎呀,不好意思说出真心话了,抱歉。这是伙伴之内的俚语,意思是有著一股傻劲的小姐。」
「呀哈哈,是吗是吗。你的夸奖方式每次都很脱俗呢。就是这样,我是姊姊,而且还是傻小姐!」
钢铁小姐总是得意地挺起胸膛。
话题有时候会从这里发展。当然,肯定是在某些检查结果出炉后。
「……说真的,我可能害怕言灵也说不定。」
钢铁小姐看著窗外,同时开口。白色蕾丝,白色窗框,白色阳台。不论报告数值为何,这时她的侧颜显得有些苍白。
「我还以为社长不相信这一类的传承呢。」
「嗯,是不相信。但是人会害怕无法相信的事物,就像猫神一样。由于不相信而心生畏惧,加以封印。我希望什么诅咒之类,这些东西能在我这一代终结。我想活出我自己,自己决定怎么离开人世,而不是受到传承侵蚀,继承猫神血脉的人。」
「──拜托喔!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这些事情啊?」
仅有一次,我说得比较直接。
可是她完全没有我想像中的反驳,连反应都丝毫未变。
「这还用说,因为我是姊姊啊!」
仅装出成熟大人的表情,挺起胸膛而已。
她始终自以为年纪大,确信自己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明明就是傻小姐,我相当了解她。她明明到现在还梦想那拟亚王国的存在,内心期待到衣箱另一端的梦幻国度冒险呢。
为什么,她总是──
「……其实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啊。」
「哈哈哈,这怎么敢当呢。有你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了。」
看到钢铁小姐开朗笑著,心底就有一股不安的骚动。
我搔了搔脑袋。感觉要是说出口,会连舌尖都跟著骚动不安。
「……大葛格是不是很喜欢大姊姊。」
「嗯,大概吧,以人而言。」
「嗯……」
一直默默听我说的爱美,不知何时别过脸去。
「反正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好吧。」
「什么好吧?」
「就是无所谓的意思啦!很烦耶!」
虽然说得很大声,但她却索然无趣地跺脚。我想抚摸她的头,却被她一把拨开。
「别管那么多了,那个人大概不想对等吧。只靠自己承担自己的辛苦。」
「这样不对吧!这样子肯定有那里不对!」
「为什么?」
「将辛苦吞进肚子里,这样根本不叫对等关系。如果只会张开嘴巴等待的话──」
正当我要说下去,中途却顿时语塞。
『只会张开嘴巴等待的话,从今以后我将不再收下任何礼物。我也想送学长一些礼物。』
我想起筒隐当时说过的话。
「是吗……大家都是一样的。」
她想说的事情,以及我非说不可的事情。直到现在我才有实际感受,并且体会。
「……太慢了啦。」
聪明的爱美聪明地耸耸肩,聪明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我的确是个笨南瓜。
「所谓幸福王子啊,在奥斯卡•王尔德著述的作品当中,就只有这一本而已。」
「嗯?」
「因为最近的女孩子手机游戏,女主角的数量愈来愈多啦。如果有各式各样的女主角,那么增加王子数量也无妨。就是这个意思吧。」
「虽然听不太懂,但如果大葛格接受这样,那就好吧。」
「谢谢你,爱美。那么我去『对等』一下啰!」
「…………」
可能是对单字有反射性的反应吧。
爱美身子抖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
「……没什么,什么事情也没有。」
察觉到我一脸茫然,爱美才有些扫兴地解除身体的防御。
「没什么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啦!没有关系!蠢爆了!赶快和筒筒手牵著手,一起去救姊姊不就得了吗!」
有如被她赶走般,我转身背对爱美。
身后传来深深叹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对愚蠢的我感到不置可否。我们之间一点一点产生了距离。
「声东击西,我摸!」
「呢呀──!?」
这可是横寺流奥义,时间差π接触。掌心以圆弧轨迹接触目标,由于可以躲过女孩子的目光,推荐大家试试看!只是躲不过法律的目光,其实没什么意义。
「你在搞什么鬼啊!受不了!受不了!你果然果然是个笨南瓜!」
还以为她这次真的会叫警察伯伯。结果爱美喊得比平常还大声,发更大的脾气。听起来既像尖叫,又像是欢呼。
我忽然想起,这就是洗练的形式美。
不论何时,或是不论几岁,我们肯定都会重复相同的事情。即使知道这种『交流』不能让别人看见,也是仅存在我们之间的神圣仪式。
管他什么不幸的预言,最好被时间悖论的狭缝吞没算了。
「……摸了人家的重要部位,为什么还有心情笑得出来啊!」
察觉到我一脸笑咪咪,爱美生气地鼻子红通通,开始用力跺著地面。第一次叛逆期开始了吗?真是可爱呢。
「叫你快去就快点去啦!」
被她踹了一脚,我整个人跳起来。那里可不是脚耶!是只有部分特殊行业店员才可以踢的地方耶!
「就算你叫我去,但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啊!?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我的确犯了错。我现在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通往正确解答。
钢铁小姐的病情日益沉重。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我没把握究竟还剩下多少时间。
惹月子妹妹那么生气,她大概不愿意和我当面对谈吧。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时间实在太不够了。
所以──
「……爱美,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我轻轻在她耳边低语。
抱歉啰。
请稍微等我一下。
不久的将来,我会去击败真正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