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咲阿姨,之前你说过,『我好像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非说不可』,对不对。」
「对。」
「你说对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在十年前的筒隐家,与十年前的采咲阿姨,面对面坐著。
而我的模样是十年前的横寺同学。
硬体是小孩,软体却是成人。呈现大姊姊与小月子妹妹会欢天喜地飞扑而来,聪明幼儿的转生模式。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各位可能已经忘记,我也忘得差不多了,看来彼此半斤八两呢!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不过说真的,横寺阳人的健忘症是源自少年时期,拯救了初恋少女而染上的老毛病。如果说是英雄的代价,听起来也满帅的。
所以基于个人特质的必要条件,希望各位非常顺其自然地,先回顾一下前情提要。
其实一切的起因,在于钢铁小姐的疾病。
追根究柢,问题核心是筒隐家的传统——短命的诅咒。
命中注定的悲剧必须改写。因此我对世界级Kantoku天才神创造的超绝美少女猫神酱,反覆进行名为接吻的真诚劝说,最后我们穿梭回到过去。
即使在这个世界,依然有女孩们接二连三主动倒贴,纯真少年展现三头六臂,四海通吃八面玲珑。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差不多就像这样吧,大概。
虽然无关紧要,不过我的主观扭曲得很变态。因此诸如前情提要适种要求客观性的行为,大概是我在世界上第二不擅长的事吧。
想知道客观前情提要的各位好孩子们,要是能从横寺笔记本大约第八集开始回顾,那就太开心了。
如果再加上——连我现在泪眼汪汪,哭个不停都能在脑海中浮现的话,就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啦。
没错。
我现在正在嚎啕大哭。
*
「我知道你可能难以置信,可能会骂我……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在筒隐家面对中庭的房间内,我不断揉著眼睛。明明内心已经是不折不扣的高中生,可是十年前的身体流出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就说别露出这种表情了。之前不是说过吗,为了孩子而付出,是大人的喜悦之一啊。」
虽然采咲阿姨笑著说。
之前我试图赶走来自义大利的筒隐家代理人,却完全失败了。还害采咲阿姨帮我擦屁股。
小孩子就是这么无能为力。
「对不起,采咲阿姨。」
要是能一直无视现实就好了。
要是能永远忘记一切,住在这个世界就好了。
可是总有一天,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幸福的箱庭。
我没办法当彼得潘,我没办法成为任何人。而是必须面对冷峻的现实,非常普通的小孩。
自觉到自己无法成为任何人,真的很难受。
可是,如果没有自觉这一点,我就无法进步。
「请你,听我说。」
我揉著眼睛,鼻子哽咽,拚了命开口。
「嗯。」
采咲阿姨表情温柔地笑著。
有如早已猜到接下来的话。
在她的笑容推动下,舌头逐渐编织话语。
「我是从未来穿梭而来的。现在和你说话的,是十年后的我。」
说出决定性,在过去世界引发矛盾的一句话。
「……嗯……」
以手撑著脸的采咲阿姨,视线在半空中悠悠摇晃。
她并未当成孩子的童言嗤之以鼻。却也没有点头表示明白一切。
只是有如咀嚼这番话一般,静静眨了眨眼。
对她的反应产生莫名的恐惧,我叽哩呱啦滔滔不绝。
「未来的钢铁小姐……筒隐筑紫,无论如何都会罹患疾病。不论重来无数次,不论回溯时间几次,都无法改变这个既定的未来。如此一来,只能从根本改变筒隐家了。所以我向猫神祈祷,穿梭回到过去……啊,这个,我从以前就知道猫神的事情,还发生过不少事。话说回来,这是第二次回到过去了呢,不,当时的模样并非现在这样……」
我知道自己语无伦次。
连我都惊讶,自己怎么讲出这种荒唐无稽的故事。
时间重置,时空穿梭,第二次时间跳跃。话语宛如有生命般衔接在一起时,一切说明却变得如此可疑。
「……抱歉,突然说了这么多。采咲阿姨,让你伤脑筋了呢……」
我沉默下来。保有常识的舌头认为已经没救了,宣布罢工。
沉默笼罩四周。
没有人接续低著头的我开口说话。
宽广得毫无意义的筒隐家寂静得出奇。总是吵吵闹闹的钢铁小姐,出门去欺负新朋友舞牧麻衣,也就是麻衣衣了。天真无邪又和平地歌颂这个时代,当然没有任何疾病的徵兆。
「……对不起。」
在狭窄寂寞又紧紧封闭的大房间内,我眺望自己的腿,低著小小的头。完全不想听见的细小声音,感觉听起来特别大声。
我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该不会有害又邪恶吧。
扰乱幸福的箱庭,大肆破坏一番,现在甚至还想改写。
这和在美丽的绘画上涂油漆,强加自己喜欢的风景有什么不一样?不论有任何原因,在美术馆也不可能受到承认吧。
我真的,应该,回到过去吗?
不久,
「嗯……」
头顶上,传来采咲阿姨复杂的叹气声。
或许那是极为单纯的叹气也不一定。只是我不愿意去判断,叹气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这次相隔短暂沉默后,
「……过去,吗?原来如此。」
采咲阿姨喃喃吐露几个字。
「这里,现在,对你们而言是『过去』吗?」
声音中带有比叹气略为易懂,寂寞的音色。
「未来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我战战兢兢,抬起头来视线朝上,发现视线并未与正面的她相接。
有如想像绝对无法伸手触及的果实滋味,采咲阿姨茫茫仰望半空。
她可能已经完全理解到。
自己绝对不存在于未来。
我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这项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推测,紧紧闭著嘴唇。
*
就在这一瞬间。
「——轮到我上场了呢。」
唰的一声,通往外廊的纸门开启。
来者踏著小碎步走到茶几桌旁,以口齿不清的声音,威风凛凛地开口说。
「由我来说明未来的事情吧。由冷静又客观地观察事物的我。」
推测年龄五岁的女孩,使劲对我使了个眼色。
「月子妹妹……」
由于只有意识穿梭到过去世界,因此筒隐月子进化成名副其实,最强无敌生命体的幼女学姊。幼女果然了不起。
「……哎,原来如此。」
采咲阿姨手撑著脸。似乎这样便了解我们的合怍关系,除了简短回应外没有进一步反应。
视线紧紧盯著外表丝毫末变,亲生的年幼女儿流畅地开口,一种异样的光景。
另一方面,在妈妈注视下的月子妹妹,
「画画……?」
手中拿著图画纸与蜡笔。是街头巷尾的幼女学姊爱用,白色画布与七彩绘笔的组合。
她究竟想做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明搭配图画还是比较有效,请看吧。」
「……嗯。」
当著表情依然讶异的采咲阿姨面前,月子妹妹在茶几桌上摊开图画纸。
然后小小的指头使力,紧握皮肤色蜡笔。
在儿童福祉社团的画片培养下,Moon Child画匠的罕见笔触,让眩目光彩在世界奔放。
眨眼间,只见月子妹妹画了几张图后,使劲挺起平坦光滑的胸部,
「这就是未来的我。」
充满自信地宣言。
「我看看。」
「未来……?」
我与采咲阿姨一起观看,实在是太神奇了,纸上画的是以达人技法描绘的全能改造自画像全身图呢。(注1)
鼻子如老鹰般坚挺,嘴唇如鸭子般丰厚,身上强调超夸张身体曲线的布料少到让人脸红心跳。在十头身的巴黎服装周名模身上,以特订工程打造十万马力的金刚大胸肌,一点也不像未来的月子妹妹耶。
「……这个?」
我极为谨慎地侧头疑惑。
月子妹妹可能以为我在插话,满足地俯瞰图画纸。
「也对。虽然有点老王卖瓜,但这张图画得真好。」
「月子妹妹,这个。」
「没错。我就是猛转狂抽代代相传的筒隐好身材基因转蛋后限界突破,灵基最终再临满级星等的究极进化型态小姐。」(注2)
「我说啊。」
「胸部有两只突破天际的爆裂钻头,臀部有一个包容大地的水晶爆弹。波涛汹涌的肉弹身材是八百万众神的羡慕对象,绚烂华丽的超人气,足以让八方寰宇的男生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
注1日本节目『全能住宅改造王』旁白每一集都会讲的固定台词。
注2以上全为转蛋型手游的术语,善意提醒:过度课金有害身心健康。
「不好意思百忙中打扰你,月子妹妹,可以插句话吗?」
「……真是的,什么事啊。」
说得滔滔不绝、口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的月子妹妹,终于露出不满的眼神看我。
「人家说得正精采呢,请单刀直入说重点。」
「呃,该怎么说呢,我们刚才在讨论很重要的大事耶。所以未来改变运动呢,这个,你懂的嘛。」
「???」
月子妹妹不解地歪著头,好可爱。
「什么叫做我懂的,请简单扼要地说明。」
「就是啊,打扰到我们了,可以先走开吗?」
「!!!」
月子妹妹震惊地脚步踉跄,好可爱。
「打扰,居然说钻头突破天际的我打扰了你们……」
并未站稳摇晃蹒跚的脚步,月子妹妹有气无力地走进我。
将手搭在一脸笑咪咪的我肩膀上,额头有如抗议般紧贴著我。讨厌啦,嘴唇彼此距离太近了,直接感受到幼女的气息耶。
「学长怎么说这种话啊。更何况什么叫未来改变运动,这种藉口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呃、噢……」
月子妹妹说得忿忿不平,表情就像对坏蛋找碴的正义法律人。更顺便宣扬自己的正当性,斜眼不断望向采咲阿姨。
「跟我复诵一遍,『我画的是真相』。嗯,很好。真是的,刚才好险呢。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圆过去了。」
「我们刚才有陷入破局的危机吗……?」
难道月子妹妹想趁过去的妈嫣不明就里之际,直接硬拗到底吗?
不愧是比我还不擅长客观说明,世界第一的月子妹妹。
至少我自认为,横寺同学的主观扭曲,算是一种后现代文青式的文胆。
月子妹妹却坚持不承认自己主观扭曲。不只不承认,还不容许别人指正。
她甚至依循自己的主观去改变世界。别看月子妹妹这样,她可是行动胜于雄辩的女孩。不论暑假的台风,或是无限时间重置,她有完全扭曲蹂躏摧残时间空间的前科呢。
因为这是轻松世界系恋爱喜剧风的爽朗青春故事,所以还说得过去。但如果这是劝善惩恶的RPG世界,她早就变成勇者讨伐对象的魔王啦。月子妹妹的意志真沉重,可是胸围还是一样轻盈,真是不可思议呢!真是可爱耶,我是说真的。
结果我的幼女爱落得一场空。
「在采咲阿姨……不对,妈妈面前胡说八道是不对的。」
可爱的最终头目月子妹妹,一屁股坐在我腿上,手臂搂著我的脖子。额头紧贴在一起磨蹭挤压,持续对我施加有形无形的压力。
「不论从任何角度看,这张图都是正确的。对不对,没错吧。」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学长到底想说什么呢。」
「意思是不可吗?」
「并非不可,当然绝非不可。学长有发言的自由,但我也有事后审查,拘禁与凌辱的自由。」
「你的自由概念还真宽耶!」
轻触,一转,紧贴,磨蹭。额头发出热量,月子妹妹的呼气滑入我的嘴唇内。
我盘腿坐著张开双手,使劲全力,以腿支撑暴坊将军月子妹妹学姊。
乍看之下,这种姿势像是她在对我撒娇,其实不然。
幼女这种物质,性质上具备无视稳定性的型态结构。之所以体重靠在我身上,只是单纯无法维持身体平衡而已。
也就是说,这毫无疑问是职权骚扰。即使在光芒闪耀的幼女社会中,也有各种职权骚扰。通往幼女学姊的道路遥远又艰险。
「既然学长如此抵抗就没办法了。近代社会的原则是证据裁判主义,请学长拿出确实的根据。」
「确、确实的根据?」
「没有就定识了。结束审理,完全朥诉。被告我的主张获得全面采纳,这张自画像是受到司法认可的事实。」
「原来变成事实了啊。」
「这就是文明发达社会的规则,毫无破绽的理论。」
「唔……」
享受月子妹妹的五岁儿童体重,我发出呻吟。
总觉得这些重量,与高中生的她没什么差别……
更何况未来的月子妹妹完全没发育,是一目了然的事实。老是把证据挂在嘴上,我也很伤脑筋呢。
别看我这样,与身边各种奇怪癖好的女孩子相比,横寺同学算是常识人喔。几乎没办法对抗无视法律的主张呢。
顶多根据近年,安装在筒隐家更衣室的高性能无线摄影机拍到的定点观测影片,总计七百二十一小时的资料分析。从刚洗好澡的月子妹妹身上,红润光滑平坦的白桃大平原判断,顶多只能计算出永久性负一公厘的实质成长率而已……
就在我温柔陈述原告主张的瞬间,
「……如果现在道歉的话可以不原谅学长。我会尽可能弄痛学长的,乖乖坐好。」
「等一下,审判呢?不是说藉由审判官之手,文明发展吗?」
「变态是没有人权的。唯有即时暴力粉碎。」
「哎呀我好怕怎么办。」
月子妹妹立刻不由分说,切换成狂暴模式。化为凶暴残忍、恐怖的掌中咬人猫。
就这样,我呈交的证据影片在见到天日之前,就遭到删除原始档案的命运了。诸行无常钟声响,文明始终无力。现代世界果然受到暴力与月子妹妹的控制呢。
……其实这样也不坏耶,赶快进一步控制我吧。
就这样。
「咬我咬我快咬我,全身都让你咬!」
「像这样吗,像这样吗?我咬我咬我咬咬咬。」
「啊呜!没错就是那里!那里来一下!」
「我咬我咬我舔。」
「嗯咿咿咿!」
年幼月子妹妹的齿型、舌型与唾液型,专心致志烙印在横寺同学的身体上。正当我们忙著进行对于繁殖期动物非常有意义的共同作业时,
「怎么会这样……」
采咲阿姨在茶几桌上抱著头。
糟糕虽然没有忘得一乾二净但真的忘记了,我们两个爽过头了。
还以为刚才身后怎么会有娇喘的BGM,原来是采咲阿姨苦恼的呻吟声。
「你们两个啊,该怎么说呢,我说真的,在未来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叹气的声音,听起来像父母偶然目睹溺爱的女儿与男朋友手指交缠,一同消失在闹区的特殊城堡内吧。
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年纪这么小的女儿会抱持这么复杂的感情。采咲阿姨才刚尽人母的责任没多久吧。
换个方式形容,等于素人,宛如处女新雪。也就是毫无业界经验,刚进店的纯真新妻……
哎呀?开始有奇怪的感觉啰。机会难得,采咲阿姨要不要和咬人猫妹妹一起进城,试试看弹簧床的弹力呀?
当我的头顶被小猫咪咬著,同时笑咪咪伸出手来,筒隐家的新妻顿时有如躲避我般,迅速站起身来。
「咦,采咲阿姨——」
态度十分冷淡,连视线都躲著我。
她看著挂钟。星期六的午后,现实的短针准确刻示著日常的时刻。
「我想她应该快回来了。换件衣服准备一下,要出门了。」
「……出门?」
月子妹妹停止咬我。不停封我的肌肤供给的幼女齿痕口水也停了下来。
我们两人一同呆呆目送采咲阿姨的背影。
*
「——是的,感谢您。明天我会过去一趟。」
隔著房间的纸门,传来采咲阿姨的说话声音。
是一通很事务性的电话。仅告知某些事情,通话内容无趣又乾涩。
究竟是联络哪里呢。
该不会联络白色巨塔,将喜欢妄想的少年关禁闭?还是为了处理纠缠女儿不放的害虫,联络黑色监狱?横寺同学面临二选一考验!大好机会,答对机率一半耶!变态面临大危机的机率是百分之百!连对小学一年级都这么不留情,身为母亲真是尽责啊……
月子妹妹与我静静四目相接。
采咲阿姨并未对我们说的话嗤之以鼻。
取而代之,直到最后都没有说任何欢迎的话,当然。
一如老旧挂钟持续刻示著时间,对她而言,这是现实的世界。
来自未来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告诉自己再这样下去会失败,实在太缺乏现实感了吧。
……实际上,的确非常缺乏现实感吧。被风帽男纠缠不休的我,已经尝过这种滋味好几次了。与时间旅行的相关种种,亦即一种穿梭时空的概念,我已经有不少经验了。
可是我却完全不适合说明,真是伤脑筋耶。
「我觉得自己画得很好啊……」
月子妹妹沮丧地瑟缩在我的腿上。
刚才那种说法确实不好,可是学长是变态,是没错啦,我咬我咬,啊咿咿。就在我们互推责任时,过了一段时间后,采咲阿姨回来。
「反正我知道,你的图画得不错。」
瞥了一眼摊开在茶几桌上,画匠的自称自画像。
然后,
「月子,我有见过你未来的模样。」
「……咦?」
采咲阿姨对异口同声回答的我们耸了耸肩。
「你们两个之前也来过这里吧。筑紫她们回到日本的第一天,当时是高中生的模样。对不对?」
「啊……」
我们哑口无言。的确是这样没错。
「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未来的你们。如果是的话,很多事情就解释得通了。包括对我们家的事情详细得出奇,以及不知何时又消失无踪。」
没错。
当时,第一次回到过去的时候,我和月子妹妹还来不及道别,就回到了现代。
而且我们的行为,甚至等于欺骗了采咲阿姨。
「当时,这个,没有说清楚……对不——」
「道什么歉啊,大笨蛋。」
犀利的声音打断了我。
「……不,这样等于抢先看到了未来。换句话说,算是赚到呢。没错,为人母却从孩子身上得到了好处,嗯。」
采咲阿姨貌似改变想法般摇了摇头。然后不断点头,像是自己瞭解了什么一样。
「孩子给母亲的事物,绝对不可以轻易放弃。」
然后,
「——谢啦,横寺阳人。」
缓缓地,有如做好觉悟,接受一切的视线望向我。
任何人都知道其意义,连我都知道。
有如透过年幼的我们,寻找某些从表面看不见的重要事物,窥视某些未来的事物一般。
那是非常,非常,温柔而悲伤的眼神。
「你们两个,还杵在那里做什么。不是叫你们赶快准备了吗?」
采咲阿姨忽然耸了耸肩。
「……这个,准备什么……」
就在不明就里的我们,鹦鹉学舌般反问的时候,
「——吾,归来也!吾,归来也!」
正好,从玄关传来一阵庄严隆重的玉音。钢铁来来,钢铁来来!君临我等筒隐家之王的尊驾返还矣。
「吾,要求用膳!饥肠辘辘!一二三四五!猴子去跳舞!」
……虽然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可能欺负麻衣衣很顺利,心情很好吧。脚步声听起来十分轻快呢。
「我来我见我征服(注3),归来也!阿猫阿狗,无能为力。已非吾之敌手!」
向大房间探头的真实幼女筑紫妹妹,脸上的会心笑容连我们看了都开心。还有,『阿猫阿狗』是对麻衣衣的钢铁式昵称。钢铁语真是阳刚啊。
「看吧,胜利的证明!」
毫不掩饰满是擦伤的手肘与膝盖,钢铁小姐高举今天的战利品。
「……欸,那该不会是。」
「嗯,阿猫阿狗的小裤裤。」
「哇——!」
我飞扑过去。
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舞牧麻衣妹妹的灯笼小裤裤。
注3这是罗马共和时期的凯撒在击败敌军后,写给元老院的著名捷报。全文只有三个动词,简洁有力。
可能以为是从人家家中衣柜拿来的……采咲阿姨虽然不慌不忙说了句『要记得还给人家啊』,但那绝对是刚脱下来的还带有体温。我太了解了,对于麻衣衣的内衣,我可是专家呢。
小钢与小舞之战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女孩子彼此打打闹闹,内裤到底是怎么转移的?实在太神秘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真想赶快看重现影片详细了解一番。
我能想像到的,顶多就是麻衣衣的特殊性癖在这条世界线也快觉醒啦!超棒的耶。
「敢问母亲,吾的午膳为何!」
挥舞小裤裤代替三色旗,钢铁小姐的姿势有如德拉克罗瓦描绘的自由女神,
「嗯,直接换衣服掉头。」
采咲阿姨伸出食指,指示她转过身去。
「掉、头……嗯,是那个吧。我知道,很美味对不对?」
「……向右转。我现在就拿午餐到外面去,月子你们也一起来。」
「此话怎解?」
伴随大方的回答,哒哒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真实幼女钢铁小姐很聪明,但可悲的是,开始出现傻小姐的凤毛麟角了……
我和月子妹妹再次四目相接,也不知道谁先开口。
「出门去,要去哪里呢。」
「啊?去野餐啊。」
采咲阿姨回答的理所当然,略微笑了笑。
*
带著采咲阿姨准备的篮子与保温瓶,抱著温暖的毯子与揉成一团的野餐垫,大家一起出门。
为什么要出门野餐,要在哪里野餐。
虽然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至少后者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采咲阿姨一转身,绕过马路边连绵的石墙。
筒隐家的后方有一座一本杉的山丘。
山丘没经过什么修整,枯萎柔软的草与冬季的硬草纠缠在一起,覆盖了地表。微微生锈的铁丝网,寻找区分住家与原野领域的方法,无所事事地伫立在原处。
「一模一样……」
我也不由得呆站在原地。
四周的景色丝毫未变。在我面前登上山丘的母女三人背影,足以让我产生某个高中生的幻觉。
扛著社长压力,为了献上芭芭拉小姐而登上的夜晚道路。与不会笑的少女共乘脚踏车,放学途中去向神明祈祷的细长小径。背著穿睡衣的爱哭鬼动物博士,走去拿项圈的草丛路径。
一切的一切,可能都从这里开始。
囊扩遗落的记忆碎片,我沉浸在空想之中。
理应曾发生过的景象,可能已经无法造访这个世界的事情。
但这里依然是我的心象风景。
这里存在著不变的事物。
即使往后忘记了一切,唯有这幅光景会依然留在横寺阳人心中吧。
「……怎么了。」
关心站在铁丝网旁一动不动的找,采咲阿姨走回来。
由于我实在太高兴了,因此开玩笑地指著野鸟说『啊,野生的波波出现了!』结果采咲阿姨露出哀怜的眼神望著我。
「你在胡说什么啊……」
「尝试追求赤子之心。」
「就是问你在胡说什么啊……难道阳人长大后,学会开这种无聊玩笑了吗?讨厌耶。」
谜语被采咲阿姨纠正,还对我叹了口气。
可是可是,这样不是很符合时代背景吗!在这过去世界里,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哏不是满适合正在享受当下的活跳跳年轻人吗?
不论堆砌多么陈腔滥调的文句,时代总是会帮忙调解。不仅能取回心象风景,甚至还可以走在时代尖端呢。
科幻的世界观对大叔很体贴。追求逝去青春的大哥哥们,赶快穿梭回到过去吧!
爬上一本杉山丘的顶端,有一尊木雕的不笑猫像等著我们——其实什么也没有。
猫像还没有被雕刻出来。大树的根部没有任何东西。
在不合时节的阳光暖和下,草皮地毯微微起伏。在历史翻过一页之前的世界,唯有尚未被替换的自然景色呈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个晴朗好天气的午后。
寂静无风,空气澄澈,宛如缝在相框内的静物图画。没有任何事物妨碍,时间温柔地停滞在这一刻。
是非常适合野餐的好日子。
「这种日子当然要野餐啊,不然要干么。」
眺望静谧的山丘,采咲阿姨点点头。
宛如出乎意料地喜欢这句话,又重复了一次。这种日子当然要野餐啊,不然要干么。
挑选一块平坦地面后,我们分别将带来的东西陈列在野餐垫上。
我提著篮子和保温瓶,采咲阿姨抱著毯子,钢铁小姐则带著月子妹妹。我没说错。
「走路走得很棒,了不起喔,月子。」
「……唔呼。」
聪到姊姊鼓励,月子妹妹点了点头。
在摆出姊姊风范的钢铁小姐面前,貌似决定持续扮演真正的幼女学姊。姊妹一直牵著手的掌心像是流了许多汗,看她们窸窸窣窣互相抹在连身洋装的裙襬上。
将篮子放在一旁,四人并坐一排,在山丘上开始享用午餐。
打开篮子一看,里面有以培根、生菜或番茄等众多色彩缤纷的馅料点缀的三明治。
保温瓶里装了满满的猪肉汤,充满了香气十足的蒸气。看起来彷佛能从肚皮内侧温暖全身呢。
……呃。
如果要精确描述的话,三明治做得十分粗糙,尺寸大到我们没办法一手掌握。猪肉汤里漂浮著像是豆腐溶化后剩下白色糊状固态物体,看起来十分明显。
该说是歪七扭八还是技术笨拙呢,每一样料理都显示采咲阿姨不擅长做家事,却又费心费力制作,让人看了不禁微笑。
「那就开动啰——」
就在我喜孜孜奔向篮子的瞬间,
「放回去,你这笨蛋!」
被一声犀利的喝斥责骂。
「……咦?」
大剌剌站在野餐垫中央的,是像小大人一样穿著裤袜的钢铁小姐。
幼女的脚线美啦,冬季的黑裤袜有多棒姑且不论,虽然真的很棒但是等一下再说。真正值得多费笔墨描游的,是她发出灿烂光芒的双眸。
只见她睥睨著篮子里歪七扭八的内容物,
「你缺乏觉悟,压倒性地缺乏。你知道这些是什么食物吗?」
「这个,呃,三明治啊……」
「错了!还看不出来吗!这和什么三明治根本就似是而非!我绝对不允许你做出这种半吊子的评价!」
以这番聪明过头的话一刀两断。
「这种说法……」
一阵冰凉的冷风溜过我的脖子。
我知道一旁的采咲阿姨默不作声,但我无法窥见她的侧颜,而是笔直瞪著钢铁小姐。
钢铁小姐也狠狠回瞪著我。
「这并非既有的食物,与街头巷尾大量生产的商品完全迥异。这可是妈妈亲手制作的心血呢!手艺笨拙又怕麻烦,甚至粗心大意的妈妈,为了我而精心准备的。真是上天的奇迹,一时的侥幸!尊贵的宝物堪称与等量黄金,海上的柠檬,中世纪的胡椒同样珍贵!因此不可以随随便便吃掉。必须展现出同等价值的态度,好好享受一番才行!」
「…………」
我再度抬头仰望钢铁小姐。
真实幼女学姊的眼睛炯炯有神,环视三明治与猪肉汤。
「……唔呼,唔呵,唔呼……」
早就一个人大快朵颐的月子妹妹轻咳了一声,试图悄悄隐藏随便享用的痕迹。
我高抬贵手放她一马,露出虚脱的笑容。
「噢,嗯,总之可以知道,你呢,实在太爱妈妈了吧。」
「女儿爱妈妈是当然的。小孩子爱父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
「……或许是这样没错。」
「就是这样没错。」
年幼的钢铁小姐坦率地点头。
说得好。能毫不犹豫说出这句话,就是幸福的证据。
当然。
在此收敛言词的锋芒,就是她的败因。
有时候,过度称赞确实能伤人。该出手的时候,必须滔滔不绝说个没完,直到对手害羞得动弹不得才行。
呜呼,雉鸡不呜叫就要被乱枪打死啦(注4)。这时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
「……臭小鬼满口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你这……」
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生气,应该是害羞吧,采咲阿姨的眼角有些泛红。
然后她不由分说,将迷你钢铁小姐安放在自己腿上。
注4日本谚语,意为祸从口出。谚语的由来与『人柱』这种恐怖的古老迷信有关。
「做、做什么!要做什么!?」
「别啰哩八嗦了,人小鬼大。」
「放开手!我已经是大人了!幼龄七岁即穷极学问睿智的俊英,世人歌颂为神武世纪以来的天才——」
「少啰嗉,安静吃下去。」
「别、别硬塞啊!不对,不是那个口,要塞也塞错洞了啊。住手,拜托住手,啊、啊、啊啊!?」
显而易见,钢铁小姐满脸通红。为了打断强词夺理的嘴,采咲阿姨开始硬将三明治塞进她嘴里。可是你手中的三明治,大小和你女儿的脸部表面积差不多耶?
「唔哇唔哇!唔哇!?唔哇~唔、唔咕……」
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的钢铁小姐,手脚不停挣扎,但是很快就缓和下来,一动也不动了。双手合十。
只有两只脚不时像是回想起来般,微微发出颤抖,然后又缠著妈妈的脚。看她一副幸福的模样。
「唔呼……」
目不转睛注视一连串玩法的月子妹妹,发出嘟囔声。只见她竖起一根手指,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贪吃鬼如她,看到有人喂食那么大的三明治,想必心里有多么羡慕啊。
「好吧,过来。」
我温柔张开双手,汲取月子妹妹的想法。
「哥哥来喂你吃。」
「……唔……」
「咦?不对吗?」
我递过三明治,小小天使却不悦地摇了摇头。
胖胖的指头沿著我的下巴滑过,然后使劲捏住我的鼻子。当我难受得一张开嘴,她的食指随即戳进来,同时中指用力一拧,最后以五根手指头掰开我的下巴。
欸欸,月子妹妹,发现发现大发现!看来人类的嘴巴设计没办法再张得更开了耶!
「……我的,全部,给你喝。」
「唔咕咕咕!」
下巴撑到极限还不算什么。月子妹妹以幼女特有的不稳定手势,将猪肉汤灌进我的喉咙深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羡慕的不是被喂食,而是喂食别人啊。是我太性急误解了,这年头流行性别不分啊。
若以攻受分类这种行为的话,希望是假装猛攻,将自己投影在攻方而感到兴奋的猫咪呢想著想著猪肉汤不停猛灌有点太多了没办法啦,要满出来了啊!
「唔、唔唔……!」
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我同时接二连三吞下去。这不是豆腐溶化的渣耶!好腥喔!采咲阿姨到底加了什么啊!
但既然是月子妹妹喂我,不论多么火热苦涩的冒泡泡白色神秘液体,我都照喝不误喔。对于攻受可逆的我,应该可以在谜片业界里大显身手吧。筹待指名喔!
*
我都不知道,原来用餐这种行为这么消耗体力。
吃了一堆东西,被喂食一堆东西,直到篮子和保温瓶空空如也,所有人都累瘫了。
胃袋塞满满,心情好舒畅,这股疲劳感真舒服。
在横寺家里,没有全家在一起吵吵闹闹用餐的文化。更何况在我小时候,家族四人极少聚在一起。
有像筒隐家的餐桌,也有像横寺家的餐桌。
「肚子好撑喔!采咲阿姨,我吃饱了!」
「嗯。会不会准备太多了……」
「绝对没这种事。因此我一点都不想休息!可是——」
「……唔……」
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呈大字型仰躺在野餐垫上。
等大家躺下来后,就轮到时机成熟的毯子登场了。
两块厚毛毯盖到肩膀,身子舒适地靠在一起,我们呆呆仰望著一本杉的上空。
正当我沉浸在饱足感中,有人拉了拉我的侧腹。
「……学,长。」
毯子底下的月子妹妹,露出窥视的眼神朝我伸手。我代替点头,紧紧握住她的纤细手指。
别担心,我没有忘记。我不会迷失目标的。
回去之后,有好多事情必须向采咲阿姨问清楚。像是猫神的事情,筒隐家的诅咒,以及被封印的仓库。
可是现在,躺一下应该没关系吧。任何人都需要休息。尤其是享用妈妈亲手做的餐点后。
与月子妹妹牵著的另一侧手,朝旁边伸过去。结果,
「……好好好,真是的。」
嫌麻烦的大人,嫌麻烦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不厌其烦地紧紧握住我的手。
「唔!唔唔……唔唔……」
从野餐垫的角落传来钢铁小姐奇妙的声音,大概采咲阿姨也握著她的手吧。
猜想一开始的「唔!」是她察觉接触的时候,接下来的「唔唔」是试图装大人抗议。「唔唔」则是心念一转,佯装不知的同时对妈妈撒娇。情景宛如历历在目,迷你钢铁小姐奠是可爱。
在一张野餐垫上,我们四人,相亲相爱握著手。
彼此接触的右手与左手散发暖意,连我位于正中央的心脏,都徐徐带有热意颤抖著。
「……爱困……」
难以抵抗变得沉重无比的眼皮,世界一点一点地模糊。
朦胧中远远望见,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横越蓝天与白云的遥远天空。
他&她们可能正前往同一座鸟巢吧。栖息在同一棵树,同一根枝条上,依偎著身子过冬。
宛如野餐一样。
宛如我们一样。
星期日的午后就这样缓缓流逝。
「……今天,真是好日子——适合,的好日子……」
混入梦境与现实的暧昧境界线,传来采咲阿姨打著呵欠的呢喃。
虽然我不知道,她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但我似乎猜得到,她早已想做的是什么。
真是幸福啊,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