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897 11th revolution 6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杰德里˙亚斯帕地区
「回转海豚」
chapter.3 关于重逢的种种
杰德里由坡道构成。地势倾斜程度固然也会因地点不同而有高低缓急,但基本上是离海越远坡度越高。
因此,就算这间旅馆位于离海岸稍远的亚斯帕地区,从窗外看出去仍可将海景尽收眼底。南边是让这里看起来比较像大都市、高楼大厦二三两两林立的巴尔摩亚地区;稍微将视线往北,就是旧码头,有着许多造船厂与仓库的名人街,以及住有许多黑暗大陆出身的人,充满异国风情的黑暗街;再往北则是——
人鱼岬。
令人惊讶的是,据说从前的杰德里住有许多并非半鱼人的人鱼,他们与人类和平共处,因此这里有许多取自人鱼的地名。例如人鱼地区、人鱼坡、人鱼桥、人鱼岩等。人鱼岬也是其中之一,但重点不在地点本身,而是建于其上的建筑物。
大海王神奥斯特罗斯神殿。
不——
应该加个「前」才对。
「染血圣堂骑士团吗……」玛利亚罗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喃喃念着,双手抱住屈在胸前的右腿。「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事实上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好像是故意挑我们到这里时——」
「不对不对不对,你等一下。」话声未落就急着插嘴的是非人鱼的半鱼人。「那个什么流血殿堂骑士团的混账们把这个城市搞成什么样子,玛利亚罗斯你昨天不也听到了?难道你没有半点想法吗?」
「要说没有半点想法嘛,倒也真的没有。因为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城市来嘛!又没有认识的人。还有,不是什么流血,是染血圣堂骑士团才对吧?与其担心素未谋面的外人,不如先担心自己的脑袋如何?」
「关于老子的脑袋,不用你说老子也每天担心得要死啦!谁叫老子天生就这么笨嘛!真是可悲——等一下,谁是脑残的可怜鬼呀?」
「……」
「干、干嘛?你那是什么眼神?不、不要用那种眼神看老子!那、那算什么?那种又像同情、又像怜悯的……」
「因为真的很可怜呀,无趣得令人感觉可悲。」
「不准说老子无趣!无趣这种话,可是会让老子的存在价值崩坏的危险说法耶!」
「咦……难不成,你一直都觉得自己很有趣?骗人,真的吗?你是白痴吗?」
「……还、还好吧?顶多就是有那么一点点觉得自己是不是不怎么有趣……不、不准叹气!还有,不要再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老子了!真、真的别看了!拜托啦!老子要哭啰!哭出来也没关系吗?」
「不准。太恶心了会让我很不舒服,万一想吐的话就麻烦了,所以绝对不行。」
「呜哇——!玛利亚罗斯欺负人家!欺负人的坏孩子!这里有坏孩子!」
「好了,玩笑话就到此为止——」
「玩笑吗……是开玩笑吗……哈哈……呦呵呵……我又讲了好长一段搞笑段子啦……」
「追根究柢,还不都是你的错?正确地说,光是你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个大笑话了。总之,虽然我是觉得无所谓,但也有人不是这样。」玛利亚罗斯偷偷瞥了胡子一眼。「——所以我也不可能说完全与我无关。事实上……」
从艾尔甸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ZOO一行人,订了这间旅馆「回转海豚」的其中四个房间。房间分配如下——多玛德君与胡子住大海豚房,卡塔力与皮巴涅鲁住灰海豚房,由莉卡与莎菲妮亚住飞海豚房,而玛利亚罗斯则是鼠海豚房。其中大海豚房与灰海豚房之间有内门互通,可当做团体客人的房间使用。玛利亚罗斯等人一大早就在这大海豚+灰海豚房里集合,商讨今后应该如何应对——但应该比任何人都来得担心杰德里现况,并感到痛心的胡子,却只是坐在床上、双臂交握、闭着眼不发一语。
原本想故意说「这种事无所谓吧?」之类的话来看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反应——玛利亚罗斯是这么期待的。
结果上钩的不是魁梧的胡子,而是半鱼人。这种结果代表钓手玛利亚罗斯的技术太烂吗?不,是那只爱逞强乱吃饵的半鱼人不看清楚就乱咬的关系。又没人叫他,明明就是辛苦维持在鱼以上人类未满状态的家伙,笨蛋卡塔力。
「总之——」玛利亚罗斯重新打起精神环顾所有人:「简单整理一下情况吧。」
「戳得对……」结果这时开日附和的,只有与莎菲妮亚一起坐在玛利亚罗斯对面椅子上的由莉卡。「才刚到这里就遇到这种斥情,都还没想过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嗯——不,我想当时应该就已经一片混乱了。」
玛利亚罗斯这么一说,直挺挺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多玛德君「嗯?」了一声转过头来。嗯什么啦!玛利亚罗斯心想。身为园长的你明明就在这里,为什么还得靠我统整话题主持会议呀?
昨天傍晚抵达杰德里时也是如此。一穿过杰德里的门,胡子立刻大吼着「唔喔喔喔喔!神殿啊——!神殿啊——!神殿啊啊啊啊……!」接着从马车上冲了出去,完全失去理智——或者应该说,已经超越人类的领域了。能空手将道路击个粉碎、挡住马车去路的生物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人类。
即使如此,他是伙伴的事实仍不容改变,卡塔力首先追了上去。「发、发生什么事了,胡子?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冷静——」「神殿啊!」「咕喔!」一记勾拳将他击沉,虽然是非常符合预定和谐(注:莱布尼兹的哲学论,主张宇宙问能有统一性的秩序状态,乃是因为神预先制定的单子问产生和谐关系所致)的结果,但接下来就连想要制止他的皮巴涅鲁都被轻易地甩开,这已经不是普通严重的事态了。当然,玛利亚罗斯与莎菲妮亚则是觉得太过危险而不敢靠近,就连由莉卡悲痛地出声制止,也传不到胡子的耳里。那该怎么办?丢着不管?脑中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只有一瞬间而已。是他自己管不好自己,我们什么事也做不了。「——喂!多玛德君!不要站在一旁发呆!快点阻止呀!阻止那个肌肉男!」「嗯?」「嗯什么嗯啦?快点!在街道全毁之前!你不阻止谁来阻止呀?」「是吗?真没办法。」
就这样,最后虽然靠多玛德君的蛮力成功限制胡子的行动自由,但他仍神殿神殿的狂吼个不停。不仅如此,胡子他——可能哭了。被多玛德君制伏在地,脸与胡须全沾满沙土所以看不清楚,但他恐怕是在流泪。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由莉卡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莎菲妮亚显得有些落寞,就连玛利亚罗斯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而胡子虽然流着泪,仍继续怒吼着:「放开我!神殿!神殿啊!」还粗暴的乱动,就连多玛德君都差点被他的气势压倒。虽然多玛德君应该不会把胡子放走,但凡事总有万一。「他说神殿——」想了一想,玛利亚罗斯看往人鱼岬的方向。「是指那个吧?」
胡子从前曾经待过的大海王神奥斯特罗斯神殿。在内殿的灯楼上,巨大的旗帜随风翻飞着。
红底黑十字。只是个单纯的图案,却给人不祥的感觉,与胡子的僧服上绘制的奥斯特罗斯「海之徽章」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而且,在建筑物上插旗——通常这个行为代表的意义,虽然没有明白表示,但也能约略猜出一二。「——我们先收集情报吧!」「放开我!拙僧要去神殿!神殿啊啊啊……!」玛利亚罗斯在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胡子面前蹲下,拉起他的耳朵大叫:「先、收、集、情、报!然、后、再、说!听懂没?听不懂?那就给我听懂!知道没有?」
不过要勉强让彷佛吞下铅块般脸色难看的胡子点头,还是费了一番工夫。而且因为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破戒僧破坏道路,害得他们必须徒步前往旅馆。没有办法,只好由莫名容易与人混熟的半鱼人带头,一路问人一边前进,胡子偶尔又会发狂,要把他压制住也是件苦差事。不,可能是两倍甚至三倍。加上每个人说的内容都不尽相同,果然不直接去神殿确认不行。这时胡子与卡塔力又「拙僧去」「老子去」的吵个不停,最后决定拜托皮巴涅鲁去侦查。附带一提,这也是玛利亚罗斯提出的意见,多玛德君只是「嗯」的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而已。为什么老是要我……?
「——总之,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大致上已经了解杰德里的情况,托皮巴涅鲁的福,也已经清楚神殿里的状况了。到目前为止没有问题吧?」
由莉卡很可爱地、莎菲妮亚轻轻地、卡塔力在地板上边滚边点头。多玛德君轻抚下巴,直盯着玛利亚罗斯看。皮巴涅鲁——发现时他正坐在胡子旁边,没有特别做什么,就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搞不好是想安慰胡子。这么说来,胡子与皮巴涅鲁都住在多玛德君家中,或许感情比想象中来得好。虽说有点难想象他们两人之间会有友情存在。
「然后,啊——现在我们讨论的内容都是变成这种情况真糟糕,该怎么办呢——对吧?这也是无可厚非啦!这个城市现在很明显地飘荡着不平稳的气氛,还有一部分被烧个精光,完全成了废墟,确实不是悠哉观光的时候。不过,在这之前,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由莉卡很可爱地将头歪向一边,莎菲妮亚以双手摀住嘴。
「……啊!」
「喔?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你吵死人了。在地上似乎很痛苦地扭来扭去,交互看着莎菲妮亚与玛利亚罗斯的半鱼人,让人忍不住心想:要是他就这样滚到身体不舒服直接断气就好了。在这之前干脆先踩死他赏他个痛快吧?不,他没有让人亲自动手的价值。莎菲妮亚好像也注意到了,无视他吧,无视。
「……我们原本……是为了见裘克先生……才会来杰德里的吧。」
「原本是这样没错吧?」
「这么戳来,斥这样没错,我忘得一乾二净了。」
「总之,我们今天原本要去那位裘克先生的别墅拜访,计划还没有变更吧?也就是说,目前我们还有该做的事,先去完成这个目的。他不是生病了吗?那么这时就更应该先去见裘克先生,确认他平安无事,接下来要怎么做之后再想,这样是不是比较好呢?反正我们会在这里待上十天,在马车里看旅游导览订出的计划,也大多是相当弹性的自由活动。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玛利亚罗斯又看向胡子,由莉卡与莎菲妮亚似乎也察觉到了。
没错,问题是胡子。
相对于昨天的狂暴失控,现在的胡子沉默不发一语。在听取平安从神殿侦查回来的皮巴涅鲁报告时,他用指尖抵住眉头,就算双眼发红、身体不住颤抖,仍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虽然无法得知胡子当时心里真正的想法,但那绝对与平静相去甚远。
胡子一定也在压抑着,拚命地忍耐。
毕竟据说神殿的僧侣们已经全被杀光了,皮巴涅鲁也说没有看到半个像是僧侣的人。或许被杀害的僧侣中,也有曾经与胡子同食共寝的人。虽然觉得「神明算什么,去死吧!」的玛利亚罗斯只能暗自揣测,但曾是老巢的神殿被不供奉奥斯特罗斯的人破坏、占领这个事实,对胡子来说应该是非常大的屈辱吧?虽然是打破不杀戒律而被放逐的胡子,对大海王神奥斯特罗斯的崇敬与忠诚仍是不在话下,他每天穿在身上的深蓝灰与黑色的僧服,就是侍奉大海王神奥斯特罗斯的僧侣所穿的装束。
这么说来,现在的杰德里还穿着这套僧服的人,搞不好只剩胡子一人了。
这个时候去见同伴?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有这种心情?就算胡子这么想也一点都不奇怪。
「……拙僧……」大概是感觉到大家的视线,胡子终于开了口,但他没看着任何人,声调咬字听起来也很模糊。「——不……就听你们的。」
「这样好吗?」
多玛德君简短询问。胡子发出呻吟般的沉重声音叹了口气。
「……拙僧静下心来想过了。那个旗帜,是奉神之名的染血圣堂骑士团。拙僧对他们的真实身分虽然不是没有半点头绪,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了,更重要的是事实。吾等大海王神奥斯特罗斯神殿被玷污、僧侣们惨遭杀害、祭坛被破坏、被毁灭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如今就算拙僧轻举妄动,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而且,死者不能复生,僧侣们……多达七百名的僧侣若是无一幸免,虽然很遗憾,想复兴神殿也很困难。说到底,拙僧已是被放逐之身,就连踏入神殿都不被允许。」
「如果你是打从心底接受事实后这么说,我倒是无所谓。」
「……看起来不像吗?」
「要问问大家吗?」
多玛德君的嘴角稍微放松,抬了抬下颚示意要他看看大家。
胡子顺着指示,眼神扫过的每一张脸、脸、脸,包括玛利亚罗斯在内,有的担心、有的疑惑、有的表情沉痛。胡子想用道理说服自己,但看来是失败了,所有人都明白。
「如果——」由莉卡咬了一下下唇,对胡子露出微笑。「因为被赶出来让多瓦宁古不能踏进陈殿,那由我们进去就行了。虽然不知道能做些扯么,但只要有这个必要,我们都在这里。所以,如果你很想做点扯么,就告诉我们,大家一起思考、一起行动,或许就能办到了——」
「反正把你赶出去的神殿都已经被灭掉了,不用在意这种事了吧?当作没发生过就好啦!」
「……你这条臭鱼,该说你一点也不纤细呢还是……」
玛利亚罗斯听到半鱼人没大脑的言论忍不住抱住头,没想到胡子本人却笑了起来。
「呵……是吗?说得也是。卡塔力,或许你说得对。仔细想想,反正拙僧是破戒僧,虽然是可以拯救生命的僧侣,但至今已经不知道用这双手杀过多少人了,还拘泥什么戒条呀?真是笑死人了。」
「就是呀!胡子就要像胡子,犯不着想些有的没的,看不顺眼的家伙只要咻咻地全部打飞不就得了?唰唰——地!把他们全都揍成破破烂烂的抹布不是很棒吗?」
「嗯,说得有道理。」
「好——!既然决定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把那个什么剩菜剩饭骑士团啪啪地收拾掉吧!」
「唔唔唔……!要大干一场吗?」
「不,关于这个,不是大干一场吧?别想了,喂?拜托你们冷静下来。皮巴涅鲁不是也说了?那里有好几百人喔?还有骑兵喔?再怎么说,光凭我们是不可能的。」
「白痴!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才是真男人呀笨蛋!」
「正是!不、不对!凭拙僧的肌肉怎么会有不可能三个字……?」
「这些家伙没救了……脑袋化脓的家伙跟脑袋满是肌肉的家伙,要从何谈起呀……」
不过,胡子稍微——不,是完全恢复精神了。以这一点来说,嗯,太好了——应该这么想吗?虽然接下来得思考如何阻止即将发飙的半鱼人&胡子,感觉有点复杂,但总比原本沉重愁苦的气氛要好上许多了。好上许多了吗……?真的吗?虽然没什么自信,但心情至少轻松了一些。
第一次真正的旅行就遇到这种情况,虽然没办法好好享受港都风情,但就某方面来说,或许这样还比较符合ZOO的风格。
「……结果,还是不能算平安无事呢,为什么呢?」
「该……该不会……是我的错……」
「不,我觉得这不是莎菲妮亚的错。该说是擅长招惹麻烦呢?或是总是自己一头栽进去呢?还是该说把事情越搞越严重呢?总之还有这种给大家带来困扰的人物一名?不对,应该说是一条。啊,多玛德君,帮忙压住胡子,皮巴涅鲁,卡塔力拜托你,太麻烦的话剁成三块也没关系。」
「嗯。」
「是。」
「——唔嗯啊啊啊!放、放开我!多玛德——!拙僧!拙僧!拙僧要以这身粉色的肌肉啊啊啊……!」
「喔哇!笨、快放开呀皮普!杰德里只有奥斯特罗斯神殿才有祭坛,这件事可是很有名的!现在神殿变成那样,就算老子是好死狂,这次要是真的死了就完蛋了……!」
「缴完税、税death。」
「你、你说了death!你刚才说的是death没错吧?等一下,你是从哪学到缴税这种词的?老子还真想看一下你的语言中枢哩!真是超恐怖的,竟然说death……!」
「——啊,真是的,吵死了……」
玛利亚罗斯皱起眉头、摀住耳朵,由莉卡与莎菲妮亚也露出「受不了了」的表情。
无论如何,为了后续着想,等胡子与半鱼人冷静下来后,还是应该早点完成当初来此的目的比较好。照皮巴涅鲁所说,神殿里有不下一、两百名全副武装的人盘踞,而且连前杀手的巧妙入侵都能够察觉,这一点就连多玛德君也略显惊讶。装备与军队不相上下,人数不少,还有不少马匹,看来是相当棘手的敌人。光靠玛利亚罗斯等人,很难想象有什么办法可以与之抗衡——假设万一必须与之抗衡,虽然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不清楚的地方仍堆积如山,太多太多了。
仅管胡子说不是没有头绪,但染血圣堂骑士团到底是什么?
他们乘船出现,不久便突袭了神殿。
他们到底是从何处来的?目的为何?为什么要烧光红线地区?
据说负责管理红线地区的潘卡罗家族,前天傍晚在神殿前多处同时与染血圣堂骑士团发生激烈战斗,双方都死伤惨重。而详细情形则因为才发生不久,情报仍错综复杂、难以整理。家族的某人死亡,不,其实还活着;出现大得不象话的怪物把家族完全击溃等等,大多是内容难以理解,疑点重重的情报。
只要在艾尔甸当过侵入者,有的是机会与各式各样的异界生物交手,这类情形对他们来说应该是见怪不怪,即使如此——还是很奇怪。
这个城市发生了不寻常的事。玛利亚罗斯也有这种感觉。
就像是预感一样,虽然不是很清楚。
胸口隐约感到不安。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坏事呢?或许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牵扯过深的话,一定会吃到苦头的。
——像这样的感觉。虽然如此……
因为害怕、因为不安,所以不接近、不涉入,这才是安全之策,也是其中一种方法。
玛利亚罗斯也是这样。一切靠自己,极力避免依赖别人,也不帮助他人;即使眼前有人哭泣,也会当作没有看见。因为讨厌疲惫、讨厌受伤,所以一直保持距离,保持不会与任何人接触的距离。
我害怕思念活着的人,因为活着的人总有一天会死亡,搞不好还会因为我而让某个人死去,我已经不想忍受这种事了。所以一个人就好,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这样就好了。
但是世事总是无法尽如人意。
我的心满是空隙——失去的部分形成空隙。
一个人、两个人,不知不觉溜了进来,填住空隙,难以拔除。
从何时起,我不再是独自一人了呢?
那家伙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我赶忙将之挥去。
不对,不是那样。应该是莫莉吧?一开始。嗯。我刚开始当侵入者时,马上就因为受伤去了收容所,在那里认识莫莉应该就是一切的契机吧?就当作是那样吧,考虑到心理卫生,那样比较好。事实上的确是如此,总之——
当我察觉时,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不,为此我也做了好几次选择或决定。
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知道怎么做就一定会得到什么结果。有时也会感到迷惑,应该说满是困惑。例如第二次进去闭锁迷宫时,多玛德君说过的:「要不要成为我们的伙伴,就是你的自由了。」但这话言犹在耳,他又说:「——就算你不加入我们,伙伴还是伙伴。」
我期待着,想要做选择,却仍然踌躇不前。多亏多玛德君及其他人在背后推我一把,我才能走到这里。
泉里之战后,我厘清自己的想法。
这里是我存在的地方,我想留在这里。
我不是孤单一人。
已经回不去,也不想回去了。
现在的我有伙伴,或许我会因为他们受伤,也可能会害他们受伤,有时也不得不让自己陷入危险。说实话,我很害怕。因为我没有半点力量,老是被人保护,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甚至认为自己什么也办不到。没有我是不是比较好?会不会反而造成困扰?我很不安。不安,不安得不得了,甚至想要逃跑。但──
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大家。
所以想跟他们在一起,不想分离,为此,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这么单纯的事,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直到你这么问我之前。
『你也很喜欢他们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
『你了解我哪一点了?』
『全部。』
忘记是什么时候,这么回答的你,淡蓝色的眼眸十分认真。
为什么——
你会——
对我——
——是因为喜欢……?
每次见到你,我都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集中到头部。脸颊、鼻子、耳朵、脑中、就连嘴唇也微微发烫。为、为什么?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那种话,那家伙一天到晚挂在嘴边。怎么会到现在才……不,我当然非常困扰,就是为了做个了断,我才会下定决心出外旅行。只要不看到他的脸,我一定能自然忘记他,觉得怎样都好——但是,为什么我会不时地想起他呢?大概是因为牵扯过深了。无论再怎么驱赶,他还是会不死心地前来帮忙,我终于放弃,随他去了。啊——
真是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白受……?
「玛利亚。」
听到声音抬起头,莎菲妮亚一脸不可思议地蹙眉看着自己。
「你的脸……非常红,发生了什么事吗……?」
「哎呀,真的好红。该不会斥发超了吧?环境改变有持也会有这种情况呢。」
「啊、咦?不、不是不是,不用担心,我好得很!啊、只、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有点、那个……没、没什么、真的、完全、好得很、总之、那个、也就是说、什、什么事也没有啦!」
「在思考的事……是会让脸红成那样的事吗……」
「当、当然。也会有这种事吧?人、人类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像莎菲妮亚,你不是偶尔也会胡思乱想,然后满脸通红、甚至发起呆来吗?」
「……也、就是说……玛利亚是在胡思乱想啰……是、在想谁呢……?」
「不、什、什么谁呀,不、不是啦!所以说不是那样!」
「啊,难道斥!」
「咦?由莉卡,你那副心里有数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没有吧?不可能会有吧?因为我没有,由莉卡更不可能想到什么人吧?」
「……由莉卡,是谁呀……?偷偷、告诉我……」
「就斥呀——」
「你们!禁止说悄悄话!绝对不行!不准自己乱加油添醋!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就在玛利亚罗斯强行介入由莉卡与莎菲妮亚之间,打算硬把两人分开时,突然停下了动作。有人敲门。
「咦?会是谁呢?」
通常这时会主动「什么事什么事?」地跑去开门的半鱼人,现在正被皮巴涅鲁压倒在地,挣扎个不停——还在挣扎呀?就连胡子也不知何时脱了上衣,开始与多玛德君角力,目前似乎是不分上下。而自己这边则在随意闲聊着,原本沉重的紧张、窘迫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总之,刚才确实有人敲门,也不能当作没有听见。玛利亚罗斯向由莉卡、莎菲妮亚分别使了个眼色,走向门边。虽然杰德里没有艾尔甸那般混乱,还是先从门上的猫眼确认比较保险。门外的确有人,而且看起来不像旅馆的服务人员。
是一名女性。
而且是身材高眺、皮肤黝黑——会让人大吃一惊地、相当漂亮的美女。
当然不能说美女就一定不是坏人,但玛利亚罗斯还是下意识地取下锁打开了门。或许是想要更仔细看看她,事实上她就是有这种价值。不,说价值或许有些失礼,虽然由莉卡也是个世上少见的美女,连那家伙——虽然不太想提到他,但他也拥有像人偶般漂亮的脸庞,而这名女性又稍微不同。
如果说美是稀有价值,那么她无疑是美的化身。
与黑暗大陆的人种相似,色调却又稍微明亮些,光滑细致——这么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那肌肤看来似乎相当可口。
端整中带些危险——应该说,只要稍微激动起来,平衡便会立即崩解的面容。
手脚修长、头部娇小、身材高眺,看来利落、令人着迷的身形。
将黑发编成好几束的发型、设计狂野的皮制服装都非常适合她。
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
多么美丽的翡翠绿呀!
玛利亚罗斯的眼睛颜色也相当少见,相较之下,绿色眼睛虽然少有,却也不是完全没遇到过。但她的眼睛又不太一样。那种颜色甚至会让人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色泽了。
简直像是直接将孕育各种生命的神秘森林化为结晶似的——
那对沉静的双眼微微一笑。
「我是萝姆‧法。听说ZOO的人在这里——」
「喔喔喔喔喔!萝姆‧法!这不是萝姆.法吗……?」
「萝姆‧法,好久不见!」
她的话还没说完,卡塔力与由莉卡已经跑过来把玛利亚罗斯一把推开。咦?什、什么?是认识的人吗——看样子似乎是。
「由莉卡,卡塔力,好久不见,你们看来都很好。」
「萝姆‧法也是呀。」
「啊哈哈!老子可是超有精神的!相隔许久又能拜见萝姆‧法的美貌,更是让人精神百亿倍!话说回来,才一段时间没见,你又变得更漂亮了耶!」
「是这样吗?毕竟也过了一段时间,或许有些改变也说不定。对了——」萝姆‧法转向玛利亚罗斯。「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好。」
「……你、你好。」
翡翠绿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意识回应的玛利亚罗斯。真的是相当深邃、澄澈得出奇的沉静颜色。将一切尽映眼帘,不排拒任何事物,接受一切的眼眸。玛利亚罗斯立刻想起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叫……玛利亚罗斯。萝姆‧法小姐是——」
「叫我萝姆.法就可以了。你……对了,可以叫你玛利亚吗?」
「嗯,当然可以。那么,萝姆‧法,你到这里来拜访ZOO是因为——」
「嗯,我也是ZOO的一员,你也是吧?」
我也是ZOO的一员。
听起来感觉有点新鲜。
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才对她点点头。
「……我才加入没多久,大概是目前最后一个加入的吧。」
「我从ZOO成立时就已经在了,不过因为不太习惯人多的地方,所以比较常待在郊外。能见面真是太好了,请多指教,玛利亚。」
「请多指教。」
玛利亚罗斯握住萝姆‧法伸出的手。很扎实、彷佛整个包覆住似的出力方法,真是个性纤细的人。
这么说来,萝姆‧法身上除了佩剑之外还背了弓箭。弓箭并非是将箭矢引弦拉弓射出就能直直向前飞,想要确实命中目标,就得调整细微的力道。有这双手的萝姆.法,想必是个出色的弓箭手——他这么想。
不过,她说是从ZOO成立时就在——话说回来,ZOO到底是何时成立的?印象中好像听过ZOO成立还不到十年。记得是四巡月第十一日,那就是ZOO成立的日期。据胡子所说,是一位名叫莉璐可的人将那天定为多玛德君生日之类的缘故。
「萝姆‧法,久违了。」
胡子直接赤裸着上半身走向门边。似乎很怀念地瞇起眼睛,略带微笑,但半裸的身子让他看起来挺像变态的。
「没想到能在这个城市见到你。」
「我隐约觉得有机会见到大家。对了,多瓦宁古,你要不要先把衣服穿上?」
「哎,真抱歉,坏习惯又犯了。」
「这是哪门子的习惯呀……」
托她的福才能想也不想地吐槽。拥有特殊能力、能够独自进行原本需要十人以上的苏生式,也会使用医术式,还是鹅流古式战斗术专家,这样的胡子应该也算是某种天才,但俗话说天才跟什么只有一线之隔嘛!就连萝姆‧法也不禁微微苦笑——就在这时,她的表情突然变了。不是因为胡子,不是因为卡塔力,也不是因为由莉卡,当然更不是因为玛利亚罗斯——见到某个人,让萝姆.法的表情微微扭曲。
当时的萝姆‧法,看起来似乎很痛苦。
但那仅仅是一瞬间。
萝姆‧法闭上眼,叹了口气。
像是要让自己平静下来。
像是要抹杀掉一般。
像是要将满溢出来的某种事物压抑住似的。
萝姆‧法伸手压住胸口。
那里恐怕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物。
重要的,回忆。
再次睁开眼帘,翡翠绿的双眸熠熠生辉。
玛利亚罗斯回头。皮巴涅鲁像忠犬一样跟着的男人,一脸恍神地摸着下巴。
「才一阵子没看到,你又长大了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萝姆‧法的声音与刚才明显不同。虽然嘴上说不是,却又执拗得像个孩子。「我想身高应该跟之前没什么变。」
「是吗?嗯,第一次遇到你时,你大概——」多玛德君边说边用手比出的高度,只到自己的腰部下方。「只有这么高吧?或许是当时的印象还留着的关系。」
「再怎么小,应该也没有那么矮吧?」
「嗯?是这样吗?」
「算了,多玛德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
「不,我有变喔,跟你们认识后多少有些改变。」
「是吗——也对。人也好,森林也好,都会逐渐改变。觉得没有改变,或许只是自己想这么觉得罢了。那座山一定也改变了不少吧。」
「想回去吗?」
被多玛德君这么问,萝姆‧法摇摇头。
「我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是吗?也好,如果哪天你有这个打算,尽管说出来,大家都会陪着你,偶尔坐个船旅行也不坏。」
「如果有这个打算,我会说的。」
他们两人在说什么呢?玛利亚罗斯听不太懂。但两人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已认识,萝姆‧法则是来自坐船才到得了的地方,那恐怕就是黑暗大陆吧,这部分他还可以猜出来,也能隐约感觉到萝姆‧法对多玛德君似乎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才……吗?
皮巴涅鲁简短的寒暄,萝姆‧法也简短却不冷淡地响应,但她还是一个人待在较远处。
低着头,扭扭捏捏,得说些什么,至少要点个头说声「你好。」不然感觉很差,气氛也会被搞僵。虽然这么想,但双脚却无法动弹,发不出声音,抬不起头。怎么办?该怎么做?彷佛听到她内心的吶喊,玛利亚罗斯的胃也隐隐作痛。
最后,竟然是多玛德君先开口:「嗯?莎菲妮亚,你怎么了?」我忍不住了,我说呀,这是你该间的吗?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偏偏是你?再怎么样都轮不到你来说吧?
「……啊……不……没、没、没、没没什么,我……那个……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是吗?看起来不是这样呢。」
「那不是废话吗?要是你觉得那样叫没事,干脆去死一次算了。」
「我可没那么容易死喔,我跟卡塔力不同。」
「不不不,老子最近可是一次都没死过喔。哼哼哼,虽然很可惜,但如果继续保持下去,最近老子搞不好就能将好死狂这个称号还回去了哩!嘿嘿嘿嘿嘿。」
「不,那根本就是污名吧?现在不是觉得可惜的时候,要是你不快点还回去就真的太迟啰,虽然我是没差。」
「怎么可以没差呀白痴!」
「虽然的确不好,但就像玛利亚戳的,卡塔力你还斥超威注意一点比较好喔,要把认斥的人搬回来可不斥件愉快的斥呢。」
「死后僵硬,很难搬death。」
「呶喔!还、还真是写实呀!话说回来,皮普,可不可以不要再说death了!啊——光听就觉得恐怖。鸡皮疙瘩会掉满地耶!这么说也没错,的确会很不舒服,真抱歉呀……今后老子会注意尽量不要死掉的……」
「不是尽量,是绝对!」
「绝对不要死掉……」
「算了,反正也不太可能,毕竟是半鱼人嘛。」
「这跟是半鱼人还是人没有关系白痴!嗯?有吗?搞不好有喔?到底有没有?咦?总觉得连老子都被弄胡涂了……」
看着毫无意义的唇枪舌战,就连一开始愣在原地的萝姆‧法也嗤嗤地笑了出来。话题就这样中断了。
萝姆‧法轻轻点头,踏着野生动物般的步伐走上前。
靠近。
停下。
在莎菲妮亚面前。
「好久不见了,莎菲妮亚。」
「……啊。」
莎菲妮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差点没翻白眼,狼狈至极的模样看起来可怜透了。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啊」「呜」「哈」「呃」之类无意义的短音,好半晌才说出:「早……早……安……」
莎菲妮亚,好像不太对吧?
「早安。」
不过,萝姆‧法仍照样回应,是有什么事让她怀恨在心吗?或者只是单纯地以「早安」响应「早安」而已呢?虽然不清楚,但莎菲妮亚已经尽力了。她抬起头,虽然非常僵硬,但还是努力挤出了笑容。
但是,看来这已经是极限了。
「……早……早安……」
「嗯,早安。」
「……早……」
「早。」
「……」
「停,稍等一下。你不觉得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吗?你打算重复多久?不会结束喔?要不要就此打住?」
「……啊、是……说、说得、也是……呢……对、对不起……呃……萝、萝姆‧法。」
「嗯?」
「……你平、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
这还真是奇妙的问候,萝姆‧法露出比刚才更柔和的笑容,莎菲妮亚的肩膀似乎终于放松了一些,玛利亚罗斯也跟着松了口气。心情上他虽然支持莎菲妮亚,但萝姆‧法也是让人无法对她抱持敌意的类型。可以的话,希望她们能好好相处——虽然他这个外人没什么资格评论,但那种独特的紧张感还真是刺激。话说回来,造成这样的原因、万恶渊薮竟然正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两人,说什么也不能原谅。
是说这全部都是你的错喔?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吧?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是那种态度了……
玛利亚罗斯叹了一口气,这时萝姆‧法看向大家:「啊,对了,我都忘了。」
「我有朋友在外面,可以带牠进来吗?」
「喔。」多玛德君微微睁大双眼:「讨厌人类的你竟然会有朋友,真难得。」
「我并没有特别讨厌人类,只是不擅长应付而已。」
「那么,你那位朋友,是、是、是男的吗?是男人啊啊!到底是什么时候!在老子还活着的时候绝不允许!」
「……如果是人类也就罢了,干么需要经过半鱼人的同意呀?真搞不懂——」
「嗯。」萝姆‧法点头的瞬间,半鱼人跳了起来,多玛德君与胡子都瞪大双眼,就连由莉卡也显出惊讶的样子,莎菲妮亚则是右手用力握拳正要举起——但她的胜利手势还没完成。
萝姆‧法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