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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二 为了传达这首歌,我们不停歌唱 The 1st song 贤者献给愚者的挽歌

我驱使着逐渐腐朽的身躯全心全意地前进。凭借我唯一友人之力,选择不会引人注意的深夜,静静地、一点点地、慎重地前进。

喀——

咳——

呼——

我的呼吸已不再是身体机能之一。就连心脏也不属于我,那不过是能够维持一定脉动的劣质品,高度自律可变型心脏在经历数度试作与实验后,不得不作出现阶段无法实用的结论。

我的身体破旧不堪,我残缺不全。

或许我早已神智不清,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清醒。我被悲叹支配,天资聪颖如我,为何非得背负这样的宿命不可?我憎恨生下我的双亲,嫉妒虽平凡却健壮的世人。为什么是我?我内心浮现疑问,黑暗的激烈感情与疑问缠卷而成的漩涡,彷佛将我卷入其中。但我仍得战斗,必须谨守自己的理性,这是唯一能证明我是我的方式,也是让我将唯一的朋友视为朋友的手段。倘若连理性也失去,我就会失去一切吧。

最后,我终于在抵达背德之街后找到一处阴影,在深沉的黑暗中躺下。一度睡下后,想再起身是非常困难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让身体休息,必须让这濒临崩坏的身体多撑一段时间。喀——咳——呼——我发出异样的呼吸声,抬起不再属于我的手,缓缓举起的右手发出喀啦一声垂落。我并不惊讶,也不悲伤,感觉只像是身处深不见底的洞穴。没办法,我举起了左手。

朋友轻轻地抚摸左手。

彷佛害怕将之毁坏似地,轻轻抚摸。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活着。」

你会觉得我肤浅吗?朋友呀——

即使如此,你仍会可怜我吗?朋友呀——

2

——到最后,将我与他人隔离的还是我自己。

我思考着孤独的意义。我有的是时间思考,时间实在太多,多到足以使人发狂。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发狂。我并不疯狂,就连想要疯狂也无法实现。但是,孤独一人的我,对于「我」这个概念逐渐感到暧昧不清。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沙,放眼望去,无止尽地,无色的沙。吹拂的狂风。沙,无味的沙。我偶而会咀嚼着沙,喀沙喀沙地咀嚼着。这是为了感觉自己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我的确是我。我思考着孤独的意义。我被抓住,沦为阶下因。偶尔会有丑陋的生物走过面前,也有些从远处观察着我。但是,仅此而已。我还是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狱中狱』喔。」

没错,狱中狱。我就在那里,无论过了多久都是,我是俘虏。

是谁?抓住我的、是什么人?

「你忘了吗?是人类呀。」

啊啊,没错,你们是这么自称的。但是,你们却用别的名字称呼我们。

「你这模样真不错哩,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像这样欣赏着你。因为,这不是很愉快吗?可以打发时间。毕竟我们被赋予的时间相当长呀,太过漫长了。」

我才不管。比起这个,你是——我是、谁……?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就是标本。」

声音咯咯地笑了,只在我的脑中回荡着。

「真愉快,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能像这样听到别的声音,你现在应该很开心吧?很久没有这样了吧?即使那不是朋友或恋人的声音。我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朋友或恋人啦,但毫无疑问地,你被治愈了。你正从自身当中,从内心深处将某种事物拉出、取回。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吧?不过,到此为止,这么一来就结束了。再见,我不会再做出跟你说话的愚蠢事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再见了。你就一个人永远这样待着吧,孤单一人喔。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再见了——」

声音中断了。我仍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我只是期待能够再次听见那个声音,我想听到声音,什么都好,是谁的声音都无所谓。跟我说话吧,让我听听声音吧,给我温暖吧。好冷,非常冷,我浑身颤抖着。明明连动都不能动了,明明早已放弃了。我寻求着,声音、某人、某物、除了我以外的事物。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快回来呀,谁都好。难以忍受,我已经忍不下去了。这份孤独无边无际、永无止尽。我只有自己一人。我再度思考起孤独的意义,而这样的我被与他人分隔开来——近乎绝望地。

只要我还是我,就会是一个人。

我接下来也会一直、永远孤独下去。

我不要!

我受够了。

我。我、我、我,吶喊着。

——来人呀……!

「呜……!」

听见声音。不对,这与他期望已久的声音不同。呼吸,瞬间睁开眼。他知道,这里不是那个地方。那是、梦。没错,是梦。他朝着黑暗伸出手,抓住那家伙,使劲抓住。「啊……呜……!」那家伙发出短促的呻吟声。是颈部,纤细的,颈部。彷佛要将我的手掌吸住般的,皮肤。现在,在他一直以来使用的床铺上,他已经坐起身来,将那家伙压倒,压制在床铺上。就这样捏碎也无所谓,不过,那家伙说话了,挤出轻轻掠过耳盼、断断续续的声音。

「……杀、了……我……」

他的眼睛早已习惯黑暗,看得见那家伙的身影,是女人——一丝不挂、全身赤裸,是他认识的女人。

「你想怎么样?」

他没放松手的力量。女人舔舔嘴唇,将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臂、胸前,接着讪笑似的说:

「真……是、无趣的、男……人。」

「你——」

「呼。」

吐气。女人微微噘起唇,吹了口气。不是在那之后,而是在那之前,他倏地跳开。头顶上方发出某种碎裂声,是天花板吗?他转身从床铺上滚下,拿起倚在墙边的大剑。

女人用右手摀住喉咙,浮了起来,在床铺上方。女人的长发飘曳着。女人看着他,俯视着他。窗户敞开着,月光从窗外洒入,微风拂来,轻轻吹动了窗帘。

「我本来打算要杀了你,不然就是被你杀掉的。真是无趣的男人。」

「那还真是抱歉。不过,我没有理由要被你杀掉,也没有杀你的理由。」

「你如果不杀了我,我就会杀了你。这样你还能说没有理由吗?」

「你觉得自己杀得了我吗?」

「我就是为了尝试而来的。我要杀了你,得到你,将你占为己有。」

「抱歉,我并不打算成为别人的东西。」

「是呀。」女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作梦了吧?恶梦。是怎样的梦呢?我真想知道,说着梦话的你真是太棒了。」

「真是低级的兴趣,把衣服穿上。」

「我不认为你有权可以命令我。」

「如果你想光溜溜地被我打败,我是不会介意的。」

「你觉得我会被你打败吗?」

「要试试看吗?」

他在握住大剑剑柄的手注入力量。女人噘起唇,吐气。棉被、床单、枕头全被卷起,飞了过来。他举起剑正打算将其击落时,女人双眼发出诡异的光芒,纤细的手柔软地、锐利地挥舞。彷佛像是呼应她的动作一般,不,事实上就是如此。

「——唔……!」棉被、床单彷佛是有自我意识般袭来,卷了上来。缠住剑、手肘、手腕,像要抓住他似的。他没有将其挥扯下来,蛮不在乎地拖着,猛然冲向女人。女人再次吹了一口气,加重看不见的力量企图压制,却仍无法阻止他。「哈啊啊啊啊啊啊……!」她从正面阻挡,想将他推回去,却被他弹开,继续前进。冲向前,他伸出手,伸出左手,抓住了女人的脚踝。接着想也不想地使劲往下扯。「——啊、呜……!」拉到地板上,举起被棉被与床单缠住的大剑,他正准备敲下去。

那时,若是房间的门没有打开,他或许就会杀了她。

女人闭上眼,眼角泛泪,彷佛已经接受了死亡。我应该赐予这女人死亡吗?我是这么打算的吗?我不知道。在茫然的状态下,我将视线移向被某人打开的门的方向。

那里有人,身材高眺,却又窈窕纤细,是个年轻女孩。他在黑暗大陆偶然与她结识,因为她无处可去,所以将她带到艾尔甸来。之后,虽然她会独自一人出外旅行,然后回来,但她似乎决定把这栋房子当成自己停留艾尔甸时的住处。

「……我听到,声音。很大的,声音。」

「嗯。」

由于她背对着走廊上的灯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楚。不过,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看样子她相当不高兴。

「吵醒你了吗?抱歉。」

「嗯。」黑暗大陆的女孩用力点点头。「是该道歉,我希望晚上能安静,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

他低下头俯视被自己扑倒在地的女人,望向别过头去的黑暗大陆女孩,再看向自己的身体。他总是只穿着内裤睡觉,理所当然地,现在也是那副模样,跟光着身子没两样。而女人则是彻底地一丝不挂。

「——如果要我说明,可能会花一点时间。」

「不用了。我不需要你说明。」

「是吗?」

「晚安。」

「喔喔。」

「请随意。」

最后一句话,不晓得是对着他说,抑或是对着女人说的呢?黑暗大陆的女孩啪哒地关上了门。逐渐远离的脚步声有些凌乱。真不像她,他暗想。她平常走路时总是像野兽一般无声无息、静静地走着。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吗?

「真糟糕。」

他喃喃说道,坐起身来。女人轻声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好笑,因为你正在烦恼呀。」

「我也是会有烦恼的,你以为我是谁呀?」

「我不知道。」女人似乎没有打算起身。毫不吝惜地展现裸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对你的事一点也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潜伏在你眼眸深处的究竟是什么?我想知道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样?」

女人没有回答,嘴唇弯成微笑的弧度。莫名其妙的女人。他将缠在大剑上的棉被与床单取下,盖在女人身上。

「出去,莉璐可。」

「如果我说不要呢?」

「萝姆‧法说了,晚上要安静一点,我也还没睡饱,如果你要继续妨碍我睡觉,我只能让你无法再妨碍了。」

「你是认真的吧?」

「没错。」

「的确,你是做得到。」女人缓缓坐起上半身,用挑衅的眼神睨着他。「明明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了我——你这个大骗子。」

3

的确,吾师找出了潜藏在我体内的可能性之一。

许多魔术士都会设法抗老化,这几乎已经成了魔术士的癖好,但师父绝不违逆老化。历经长年岁月,师父的肉体虽已老朽,但精神力仍十分旺盛。精神超越肉体,这是师父的哲学,也是信念。而对于天生有数个脏器与筋骨异常的我而言,则是心愿。

若是师父没有捡到我,我大概活不过五年吧,或许在生命结束之前便会被处理掉也说不定。所以,师父不但是师父,同时也是我的恩人。

师父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教导我生存的方法。对我而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师父是比父母更崇高的存在。我敬爱他,为了师父与自己,我把握时间努力学习,什么都做。不能辜负师父对我「百年难得一见」的评价及期望。师父有个凌云壮志——就算有一天肉体消灭,精神仍能继续存在,永续追求魔术的精髓。虽然生来便拥有超乎常人的魔术天分,但身为人类,生存的机能却不完全,这样的我究竟能到达何种境界呢?若是我能与师父共同踏上永恒之道,就能印证师父的信念了。到了那时,我俩就能因为精神真正凌驾于肉体而一同演奏胜利之歌。

直到现在,我仍念念不忘师父委托工匠制作的轮椅坐起来的感觉。舒适却不会过于松软的靠垫、把手与座椅。得知我的左眼染病,无法以医术式治疗时,师父亲手将我长有恶性肿瘤的眼珠摘出,之后还为我做了眼罩。当时年纪尚小的我,率直地对眼罩上可爱的刺绣爱不释手。师父大人,师父大人,那时我是这么称呼师父的。师父用老朽的身体将我抬到床上睡觉。我打从心里希望自己能够实现师父的愿望,但那终究还是无法实现的梦想罢了。、

你会嘲笑我是弱者吗?朋友呀——

你会安慰软弱的我吗?朋友呀——

4

翌日早晨,「我又要出去旅行啰。」黑暗大陆的女孩这么说。不,当她说出口时,早已将行李打包好,随时都能出发了。

他在寝室的床上转过身来回应:「嗯,是吗?」「再见。」她背起背袋走了出去。走出寝室前,只有一次,她停下脚步转身,静静地,异常平静的翡翠绿眼眸中映照出他的身影。

「不用送我了。」

「嗯,是吗?」正要在床上坐起来的他,被对方抢先说出口而无法继续动作。「……嗯,既然是你,我想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己小心点呀。」

「嗯,心情好的话我就会回来。」

「是吗?」

「我走了。」

在他说出「路上小心」前,她已经走出寝室了。动作沉着,但不知为何,脚步看来又像是急着逃跑似的。「萝姆‧法!」他叫了她的名字,可以感觉到她在走廊上停下脚步。他停顿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搜寻着适当的词汇。

「——就算心情没那么好,想回来时就回来吧。」

过了许久才听到答复。

「……嗯。」她小声回答后,便独自一人出发了。对于在黑暗大陆的万多伦山中长大、以森林与动物为友的那女孩而言,人类为了人类建造的街道,仍不过是永远无法适应的人工荒野吗?她有时会疯狂地渴求山林,迫不及待地逃出城市。过了一阵子,又会突然回到这里。这几年来,这样的事已经重复了好几次,这次也是一样吧。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很在意昨晚那件事。总觉得那时萝姆‧法的模样不太对劲,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真糟糕。」

「什么事?」

最近的午餐都在庭院里享用。洋伞下的桌面上,胡乱摆满由各式各样的色彩与烹调方式组成的料理,其中有一半是坐在他对面的黑发男子所做,另一半则是由随侍在男子身边的女子烹调。

男子名叫强‧杰克‧顿‧裘克,女子名叫克罗蒂亚。

与这两人也是在夏末的黑暗大陆相遇的。

「不,没什么。」

「你这个男人,明明用那种态度把全世界的人骗得团团转,但想说些无关紧要的谎言时,却又笨拙得无可救药。」

「的确,我不擅长说谎。」

「哼,是萝姆‧法的事吗?」

裘克伸手拿起酒杯,让酒流入喉咙深处。接着,在他身旁挺直站立、动也不动的克罗蒂亚迅速地从冰桶中取出酒瓶,将深紫红色的液体注入酒杯。拥有似金似银的发色与眼珠的克罗蒂亚,总是目不转睛地注意着裘克的举手投足。她的奉献精神早已不只是令人佩服,而是令人傻眼了。但裘克却连看也没看克罗蒂亚一眼,再次将酒一口饮尽。

「我听说啰,虽然还稍微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这木头人,昨晚跟女人同寝了吧?」

「不是那样,是我在睡觉时被偷袭了。」

「我知道,是那个魔女吧?」

「魔女、吗?」

「听说萝姆‧法问了克罗蒂亚:『男性与女性裸身在寝室里激烈扭打,可以认为他们之间有特殊关系吗?』这样。」

「你怎么回答?」

他将视线转向她,克罗蒂亚在一瞬间看了他一眼,「是的。」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响应:「我回答她,以常理而言,这样判断并无不妥。」

「是吗?」他叹了口气,扭动颈部使骨头喀啦作响。「——也就是说,那家伙误会了吗?」

「所以我才说你是白痴。」

「这是什么意思?」

「愚蠢的家伙。就算她比实际年龄还不谙男女之事,也不会笨到认为你与那魔女两情相悦,这种事那女孩也明白的。但就算她明白,你还是应该亲口否认才对。」

「我不懂。」

「你果然是木头人。」裘克轻抚下颚整齐的山羊胡,微微侧头露出嘲弄的笑容。「你欠缺身为人类不可缺少的事物。依我看来,你若不是不完整就是有缺陷,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没有回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以前的他总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光是这样,就能找到自己的定位。若是感到饥渴,只要拚命寻找敌人即可。斩人之剑握在手中的触感、彻底击碎的力量,向他保证了他是自己。他靠这点支撑着,紧咬不放、寻求依赖。但他却连这一点都没察觉。

倘若我光是作为我而独自生存,是无法找到自我定位的。

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那家伙这么唤我时,我寻找着,寻求他的身影。无论如何都想看到,想见到,我不是一个人。对我而言,那彷佛是唯一的希望。

对了。就连可悲丑陋的怪物,在我看来也可爱非常。偶尔、非常罕见地有怪物经过时,过来,我在心里祈祷着。再过来一点,靠近一些,拜托,让我听听声音,那是近乎哀求的心情。但牠们绝不会接近。我咒骂牠们,胆小鬼!没用的家伙!臭虫!为什么?为什么不靠近?是害怕吗?害怕我吗?妈的别开玩笑了!我要杀了你们!把你们大卸八块!把你们磨成粉尘!混账!

当然,这一切都是徒然。

无论我再怎么乱来不象话、难以言喻的意志消沉、再怎么深切后悔、痛改前非,都完完全全没有意义。

我孤单一人。

在长得不象话的时光中,我孤单一人。

即使悲叹、哭泣吶喊、厌烦、放弃,还是孤单一人。

我了解了。

我不过是处于这个世界的一个小点。

因为我是我而不完整。

但是,若是如此,我该怎么做……?

「唔嗯……」

这时,从面对走廊、以木头铺设而成的缘廊,传来奇特的呻吟声。

看过去,一名身穿深蓝灰色与黑色僧服的巨汉正从缘廊翻身走下庭院。原本就已经留了胡子,但他的胡子比平时更加浓密。双眼浮肿、下方还有黑眼圈、双颊微微凹陷,整张脸看来有些肮脏。这么说来,似乎有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正确的说,是跟裘克、克罗蒂亚与萝姆‧法一样,身穿僧服的巨汉也是擅自占领一个房间待了下来的,不过几天没见到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肚、肚子……唔唔……」

大胡子破戒僧摇摇晃晃地走向餐桌,却在即将到达时力气用尽,砰地向前倒下。裘克哼了一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不知何时,桌上的餐点几乎已一扫而空。裘克虽然瘦,却是个大胃王,而坐在他对面的人也不遑多让。裘克轻轻举起手,叫住打算端茶点过来而准备离开的克罗蒂亚。

「顺便拿些什么过来吧。应该还有些白饭,再准备一些腌渍的小菜就行了,还有茶。」

「好的。」

「——那么。」裘克没有目送克罗蒂亚离开的背影,对胡子破戒僧也看都不看一眼。「你睡了几天?」

「……五、五天……左右吧。」

「这段时间几乎都没有进食吧,真亏你没有饿死。」

「……我、我看到……对岸了……」

「什么对岸呀?别开玩笑了,那只是幻觉罢了。」

「……唔、唔唔……他界之渊的……」

「苏生式……吗?」

裘克俯视对方,微微蹙眉。打从胡子破戒僧多瓦宁古从M.T.D搬来称作祭坛的苏生式专用大型机器装在房子的地下室后,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从那之后,多瓦宁古窝在祭坛那儿进行某些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好几次在几天不吃不喝的彻夜工作之后,像今天一样如幽魂般爬出地面。

「再次赋予死者生命这种事,该说是人类愚蠢的极致吗?」

「嗯……嗯嗯……反正,人类是……无法摆脱……自己的愚蠢的……」

「闭嘴,胡子和尚。明知愚蠢却又无法舍弃,不引以为戒却又重复犯错之人,已经超越愚蠢而是无知了,认清自己的无耻吧,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模样。」

「……咕……唔唔……肚子……」

「真是丑陋至极。」

「……有、没有……什么、吃的……」

「你是饿死鬼呀?」

裘克不爽的咂嘴,用又子将吃剩的花椰菜插起丢过去。胡子迅速作出反应,他转身仰头,瞪大双眼冲向掉下来的花椰菜,用嘴接住后,迅速咀嚼「唔」的一声吞下。

「……还、还不够……只有这些的话……」

「所以说叫你等一下,没听懂吗?」

「唔……嗯……」

胡子又倒回地上,翻着白眼,搞不好已经昏过去了。

裘克无奈地耸耸肩,优雅地将叉子放回盘子上。

「话说回来……」

「嗯?」

「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

「喔?」

「表现得更有兴趣一点,我可是特地说给你听的。」

「在还没听到内容之前,就算你要我有兴趣也不太容易。」

「笨蛋,本大爷说有趣的话,一定是有趣得不得了的话题呀。」「是这样吗?」

「跟迟钝的家伙讲话,连肩膀都会僵硬起来。」

「我可没拜托你讲。」

「总之你安静听着。」

「喔喔。」

「——据说出现了魔导兵猎人。」

「嗯哼。」

「你呀……」裘克不可置信地大大挑眉,两手一摊。「这是什么冷淡的反应?没有别的了吗?感觉到什么、思考些什么、想到些什么。什么都好,不可能没有吧?」

「想法……吗?」

他试着模仿裘克挑眉,只有一边。

裘克瞇起双眼。

似乎不太高兴。

虽然他不是故意的。

「——这个嘛,魔导兵猎人……吗?是谁为了什么做出那种事来呀?」

「天底下哪有白痴会一口气直捣核心的?」

「那是核心吗?」

「那当然,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有趣呀。」

「算了,既然不知道,那么问你也没用吧。」

他这么回应,轻抚下颚。

或许这动作也是模仿裘克的。

还是胡子?是谁呢?

不知道。

「你这家伙真是——」裘克嘟起嘴仰天长叹。「就没有半点好奇心吗?不为了任何确切的欲望或目的行动,也不因任何事情动摇。但只要有人希望、请求的话,你就会像被风吹动似的随之起舞,简直像只风筝似的。你活着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

「乐趣……?」

「不论大小、各种类型,总之就是快乐,会让你心情愉悦满足的事物。该不会没有吧?」

「不——」

他看向遥远的某处。只能说是某处。

「也不是完全没有。」

「哼,谁知道?」

「魔导兵猎人……吗?」

我看着哪里?希望看见哪里?想看哪里?

简直就像是站在深不见底的洞穴边缘往下俯瞰。

但我的双脚并没有打颤,感觉彷佛随时可以往下跳。

我倏地转头看向缘廊,色泽深沉的云正缓缓从西方蔓延过来。

5

告诉我「你需要朋友」的人也是师父。当时我是如何回答的呢?我记得是「不需要。」只要有师父在就已足够。我早已习惯用这样的语气与师父说话。虽然回想起来感觉非常不敬,但师父允许我那样。

但师父非常顽固。若是决定一件事,就对这件事的正当性有绝对的自信,若说不过他,是无法使他让步的。师父一边轻抚着我的头,一边反复说着:「你需要朋友。」过了一阵子,师父给了我朋友。不,朋友呀,我不应该在你面前那么说。师父将你从某处带来,介绍给我认识。朋友呀,那时我真的很开心。但内心其实一直相当不安,一想到师父收了另一位新弟子,对我说:「来,你们当朋友吧。」我就浑身颤抖。

如果那个人与我不同,能以自己的双脚行走,能够尽情享用自己喜欢的食物怎么办?如果,他是那种看见师父为了我努力绣上花纹的眼罩后,会耻笑我的人,那该怎么办?

事实上,我想象了许多事,为此烦闷不已。

当然,看见你的模样时,我惊愕了。

但是,朋友呀,看着你的双眼,我立刻了解你有多么聪颖、多么慈爱。

我非常开心,认为一定能跟你成为朋友。实际上也是如此。

从那之后,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你敏锐地洞察我的心愿与欲望,就算我不说,你也会为我做任何事。

我利用着你,朋友呀——

因此我不会阻止你,朋友呀——

6

那天正好与今晚相同——也是雨滴从昏暗的天空一滴滴洒落,将地面逐渐打湿,几乎没有半点风的夜晚。

她走在被雨敲打的夜路上。情绪略为起伏,然后慢慢平息。她倏地停下脚步,仰头呼地吐了气。好几滴雨立刻在她脸上凝聚,形成水珠。

举起右手,她将之拂去。

水珠啪地散落。她微微一笑,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

「——找到了!」「那女人……!」「魔女!」

她没有看向声音来源,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也没使她动摇。

她相当镇定,不为所动,亦不会感到烦躁。脚步声凌乱地停下,围住她的男人们激烈的情绪仍没扰乱她的思绪。她一点也不感到恐惧,感到恐惧的是那些男人。

「你这个魔女……」「杀害大师才德的人就是你吧?」「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不可原谅!」「为什么?」「为什么杀了他?」

杰德尼‧才德博士,公会《狂热者协会》(MONOMANIACS)会长。是旁门左道的炼金术士,也是魔术士,他被三十多名会员与数倍准会员尊称为「大师」是个年龄虽已过百,从外表看来却是顶多三十五岁上下的怪人。深奥知识的一隅隐藏在端整秀丽的容貌与优雅的笑容背后,是个不轻易让人看清底细的神秘男人。全身上下充满秘密,用秘密的香味诱惑人心,用秘密的味道使人陶醉,那就是才德掌握人心的娴熟手法。事实上,保养得宜的那双巨大而美丽的手中,掌握了好些秘密,这点是不争的事实。就某方面而言,或许那些秘密才是怪人才德的真实身分。

从前,有一位名叫罗伯特‧甸.查尔斯、在摩德洛里山间村落出生、被流浪炼金术士诱拐而来到沙蓝德的少年。之后,他与第一个老师——那位炼金术士诀别,加入炼金术士联合,在短短的时间内升上第八阶。第十阶以上的炼金术士们称为「高弟」,可参与炼金术士联合的核心。他只差一步便能当上「高弟」,却受到诱惑而接触禁忌。并毫不犹豫地触犯了禁忌。

事情终于暴露,他成了炼金术士联合追捕的对象。为了从追兵手中逃离,他隐姓埋名,改变容貌,换了好几次工作。他讨好愚蠢的魔术师学习魔术,获得身为魔术士的真名与假名;他又舍弃这个名字向剑术家学习,再次变成另一个人,即使如此仍无法逃离炼金术士联合的追捕。他被救了,被某个少说有二百年历史的结社所救。

SS,这是结社的名字。

这是以研究、开发被机术士与炼金术士严厉禁止之物为目的而组成的秘密结社。正式的名称是「赎罪的绯山羊]

他在SS最后的暗号名是「废帝」。名号听来夸张,但他在SS的地位就是如此重要。他在那里过了一段不短的岁月,并掌握了好几个秘密。但是,如同舍弃故乡、舍弃第一个老师、舍弃炼金术士联合、舍弃魔术与剑术老师一般,他也舍弃了SS。舍弃简直可以说是他的习惯。

无论如何,舍弃地位及职务、带着秘密逃跑的他,在潜伏了十年之久后,又以杰德尼.才德的姿态出现。他以秘密做为武器,逐渐打响名声。现在,只要在这艾尔甸里提起杰德尼‧才德,只要稍微机灵一点的人都会晓得。

或许总有一天,他连杰德尼‧才德这个名字也会舍弃,不过这已经无从知晓了。

虽然他舍弃了SS,但SS并没对他置之不理。就是这么回事。

「他……」她并没针对任何人,只是喃喃说道。「知道太多了。」

「知道太多……?」「到底是什么事?」「但是,果然——」「是你吧!是你杀了他的吧……!」「竟然敢杀害我们的大师!」「我要报仇!」「当心点!对方可是魔女!」「绕到后面去。」「杀了她!」「杀了魔女……!」

男人们的包围阵式逐渐缩小。十人左右?或者更多,这都无所谓。她并未看向那些男人,即使男人各自拔剑、摆出架式,她还是自顾自地看着垂直落下的雨滴。对她而言,比起浑身充斥杀气、打算朝自己冲来的男人们,雨水重要得多了,她这么想。要让他们一个不留地消失实在是太容易了,但她却无法让这场雨立即停下。雨,雨呀,站在无法随心掌控的雨中,我彷佛失去了某些事物,同时也无法自拔地渴求某些事物。我的身体慢慢冷却,但内部却又逐渐炙热起来。我想要,想要无法取得之物。疯狂渴求,持续追寻,希望成为空壳、渴望在悲伤的尽头见识绝望、想要被绝望刻划。或许,那能带给我的——

「一大群人围住一个女人……」

是不可能出现的事物——原本是这么预测的。

「真是不平静呀。」

那是某个雨天夜里发生的事。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看见从包围阵仗另一端朝自己走来的男人身影。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那身夸张的装扮。

男人以深蓝色、不可思议材质的铠甲包裹全身。铠甲上作为装饰的橘色火焰图形非常诡异,甚至是可笑。他长得很高,黄玉般的眼眸彷佛盯住猎物不放的肉食动物般,没有半点空隙。即使如此,却又似乎充满破绽。男人的嘴角挤出一丝类似笑容的表情,却有些空虚。简直像是打算模仿某个人的笑容,却又有些失败似的。啊啊,她这么想。

你是、谁?

「……你、你是什么人?」「真奇怪的装扮……」「不要阻挠我们!」「这是我们狂热者协会的问题!」「局外人不要插手!」「快滚!」「要不然——」

「嗯。」

男人瞥了狂热者协会的人们一眼后看向她。

她在那之前就一直看着男人。

先移开视线的是男人。

「既然看到了,我也不能装作没有看见。话虽如此,我也没有义务要帮任何一边。」

「——什么……」「什么意思……」

狂热者协会的人面面相觑。因为男人的想法太难猜测了吧。

虽然她也不太清楚,话虽如此,男人的脚却彷佛生了根,没有半点要从那里离开的意思。在男人与女人中间,狂热者协会的人大大动摇了。他们就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婴儿般仓皇无措。

「怎么了?」男人微微歪头。「动手呀,我只是在这里看着而已。」

「别……别开玩笑了!我们……」「你这看热闹的家伙!」「没错!我们为大师报仇,不是要让你欣赏的!」

「但是我很在意结果,待会再绕回来太麻烦了。」

「你、你是在消遣我们吗?」「不准戏弄我们!不可原谅!」「——这男的该不会跟魔女是一伙的吧?」「没错,用那种奇怪的理由不是很奇怪吗……」

「很遗憾,我并不认识那个女人。」

男人的视线一度落到地面上。似乎是打算隐瞒些什么却不太成功,然后满溢出来。她将手放到胸口中央。好痛苦,非常痛苦。雨声消失了,彷佛消失一般。狂热者协会的人露出畏惧的表情,唰地后退。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所有人。

男人将手架到右肩后方的突起物上。

那是剑柄。

「——不要对我刀刃相向,我不想杀了你们这些跟我无冤无仇的人。」

「骗人。」

她不禁脱口而出。

虽然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又像是某个人的呓语。

「骗人,我不相信你不想杀人。无论多少人,你都能面不改色、毫不动摇的杀掉。你的脚边总是有大量的死亡。你站在尸体堆上。你是——」

「住口。」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强风。这里是断崖边缘,要掉下去了。掉下去,死亡。她感到浑身发冷。这种恶寒、颤抖、鸡皮疙瘩,这是第一次,恐惧。这是,恐惧。那并不是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调,也没有锐利的视线。即便如此,男人的一句话就让她感到恐惧。狂热者协会的人当中,有人发出短促的惨叫、有人抱头蹲下、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的喉咙像被掐住似的。

被死亡。

男人全身充盈着死亡。或者应该说,他就是死亡本身。

但男人却露出可说是困惑的动摇眼神,转身背对她。

他迈开脚步。

打算离去。

等等。

不要走。

她想追上去。狂热者协会的人全都看向她。

「——魔女!」「别想逃!」「杀了她!」「杀了她!」

他们是杰德尼‧才德锻炼出来的战士。聚集起来想要阻止她,为了杀掉大师的仇人而袭击她。从背后、从侧面、从前方。有人挥舞刀剑、有人双手持杖集中精神、也有人为了鼓舞士气而高声疾呼。所有人都打算阻止她。她感到头晕目眩,背后到后颈麻痹、令她感到想吐。她停下脚步,双手在脸部前方交叉,一口气挥下。

「给我让开!」

这是忿怒,我感到忿怒。一边用超越者与生俱来的、肉眼看不见的超越力吹走了三、四个狂热者协会的人,她察觉到内心深处的怒火。她的情绪异常高涨,比不久之前,杀害杰德尼.才德的瞬间还要高昂许多。

但是,当她闭上眼,瞬间便进入高度集中状态。她用手指取出触媒,她的唇舌咏唱刻划在无意识层的咒语,迅速疾驰,数名魔术士藉由无意识层共有领域送出的攻击性意识体,都无法抵达她的无意识层。没有必要采取守势,在那之前,她就先发动了魔术。

「蛮翅狂lgneim虞隶Naydo」

她的头顶上方出现蓝紫色的火焰,却停在原地打转。一切都随她的意,身为超越者的她,能够自由、确实操作自己发动的魔术之力。她替这个招数取了名字,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她这么称呼。

气息。

「垃圾就该有垃圾的样子。」

她挥动右手。蓝紫色的火焰分散开来,分别降到二、三个狂热者协会的人身上。惊愕、痛苦、惨叫、死亡。面对那些被火焰击中的人,她面无表情,只是自然不造作地挥动左手,藉由超越力投下更多蓝紫色的火焰。

「乖乖地让我处理掉。」

狂热者协会的人对她而言并非敌人,不过是障碍物罢了。因此,她带着几分焦躁想烧掉他们。燃烧、烧尽。他们只有两个选项,一是乖乖地被蓝紫色火焰烧死,二是逃跑。有一半左右的人无关喜好,被迫选了前者,剩下的一半则选了后者。但她无视于他们,只是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右手放在肩后突起的大剑剑柄上。在蓝紫色火焰照耀下,黄玉眼瞳闪着险恶的光芒,让她几乎要勒住自己的颈项。啊啊,光是一个眼神就几乎杀掉自己。你是、谁?

「你……」

我是……

漫不关心之人。被虚无诱惑、却又挣扎之人。等待之人。绝望之人。渴求之人。矛盾之人。我是世界的碎片,同时也是世界的一切。我什么也不知道。正因为如此,更想知道。更想得到。

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

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适合他、他被冠上的是另一个名字。她不想用虚伪的名字称呼他,因此,她称呼他为「你」。怀着千头万绪的心情称呼那个她在下雨的夜里遇到的男人「你」。

这是雨天夜里发生的事。

雨。今晚也在下雨,微弱的雨,如银色细线般的雨丝静静落下。

她在雨中游荡,一边淋雨一边低声歌唱,独自一人唱着流浪寂寞的灵魂之歌。被雨滴拍打,她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荡,终于像漂鸟让双翼歇息一般,也像被诱惑一般,降落在建筑物的屋顶上。第五区。靠近位于铁链休憩区的王国第一银行。她轻轻擦拭饱含水气的头发,俯视地面。她的双眼微微睁大。

「那是……」

7

我逐渐崩坏。

在失去左眼后不久,我的左手肘渐渐地无法弯曲,很快地连左手手指也无法随意活动了。偶尔也会在说话时无法正常咬字。无法吞咽食物而呕吐的情况日渐增加。我总是受到师父与朋友的帮忙,内心痛苦不已。我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摄取让自己活下去所需的养分,甚至连排泄也一样。

师父告诉我,即使如此仍不能放弃希望,努力说服我精神是能够超越肉体的。我也相信师父的信念,话虽如此,仍数度偷偷向朋友吐露丧气话。我有自己将死的预感,死亡一直都在我的身边。所以我不害怕死亡,只是不想背叛师父。我的死亡会伤害师父的信念,这对我而言是最令我恐惧的可怕之事。

我想活着。

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师父为了寻找让我活下去的方法到处奔走。我也为了寻求活下去的手段,藉由朋友之力在书中探求着,同时拚命锻炼自己的精神。

但是,我仍一天天衰弱,我的精神随着肉体的衰弱亦日渐衰退。师父告诉我:「要相信,首先得先相信自己。」之后便外出旅行了。他要去见以前的朋友,或许能够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他这么说。

目送师父离开时,「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到师父大人呢?」我心想。

我能够活到师父回来吗?

或许有点勉强。搞不好我明天……不,今天就会死了。

不要,我想活下去,我还想再见到师父大人。我想活下去,我得活下去才行。

我继续在书籍里寻找。师父大人的藏书量惊人,也有许多应该早已失传的古代书籍。其中包括与机械王国基尔罗古斯的支配者——「机关王」玛哈里可‧弓多拉哥那的魔术工学、以及创造人造生物的专家——「鸦大帝」乔西亚的仿生学相关书籍。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些书的存在了。我瞒着师父读过好几次并偷偷研究。

对于师父发掘的、潜藏在我体内的魔术天分,我相当有自信。

我并不是平庸的魔术士。再来只需下定决心。

为了活下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朋友呀——

我那时是这么想的,朋友呀——

8

「——总之,真令人惊讶!」

欧夫列德‧达夫列得逊(34岁)是个一边变换各式各样的表情,一边如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说着的长舌男人。

「毕竟对手可是那个魔导兵耶,是爱哭的小孩听到也会乖乖闭嘴的古德王的魔导兵耶?这是从我朋友的兄弟的朋友的堂兄弟那里听说的,他跟死美憧的小喽啰在铁链休憩区起争执——你知道吧?死美憧是统治黑市的六个公会之一,危险的家伙。不过脑子不够灵光,所以才会是小喽啰吧。当时魔导兵正好从那儿经过,他们当然分不出谁对谁错。魔导兵的威胁大使拥有的破坏力,只要亲眼见到武器一眼就能想象吧。而且他们的装甲是EXCiD金属制的,一般工厂制造的刀枪,怎么刺怎么砍都不会有半点伤痕,就算是手工打造的摩德洛里刀,如果技术不好还是一样。也就是说根本不是对手。死美憧的人跟我朋友的兄弟的朋友的堂兄弟也一样。他们感情很好地一起被砍了。听说是劈成两半哩?像这样,从头顶到屁股,唰的一声。嗯,这件事对艾尔甸市民而言早就见怪不怪了,所以就不多说,对了——

当时已经一、两点了吧。那个时间点连铁链休憩区的行人也减少了。嗯?我吗?我去朋友家喝完酒,正要回到第四区的旅馆去。

当时正在下雨,雨势并不大。

我撑着伞,虽然有几分醉意,不过还不至于摇摇晃晃。所以那不是作梦也并非幻觉,我用这双眼清楚看见了。话虽如此,我也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我走出公园时,正好与巡逻的魔导兵擦身而过——就算没做什么坏事,跟那些家伙擦身而过的瞬间还是会稍微紧张起来,身体也不自觉地缩了起来。平安无事地经过他们身旁后,就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当时也是一样。但就在那之后。喀锵喀锵……!

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哩!一瞬间,我以为魔导兵是朝我冲过来。我连忙转头。不对,不是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魔导兵跑了起来,打算追上某个家伙。那个家伙是什么?谁知道,不过那家伙毛茸茸的。啊啊,对,那家伙大概全身上下都是毛,而且非常巨大。明明很巨大,动作却很敏捷。我立刻跟在魔导兵后面追上去。危险、算了吧、放弃吧、回到旅馆里钻进棉被睡觉,忘了这件事吧。另一个自己这样劝导着,但很遗憾,我从小就对各种事件十分热衷。如果没看到一定会后悔!我专心跑着,醉意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不过,魔导兵的速度也很快。因为不是人类,体力也永无止尽。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有好几次我差点跟丢。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我揣测毛茸茸跟魔导兵的前进方向,先绕到前面。然后终于追上了。不——

当我抵达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是在咖啡‧弁天附近。在小巷子里。魔导兵躺在那里,为什么?与其说是被打倒,不如说是躺在那里。就是那种感觉。他的头部与右手被扭掉,胸口处被打开来。毛茸茸已经不见了。幸好牠不见了,要是牠还在,恐怕连我都小命不保。当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是那个毛茸茸干的,不过依情况看来,那家伙的嫌疑最大。我确认没有看到毛茸茸的身影后,慢慢走近魔导兵身边。能够仔细观看死掉的魔导兵,这种机会可不多见,要是错过这次,搞不好一辈子都没机会了。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魔导兵的内部究竟是什么?有一说是里面空无一物,有一说是里面有以古代高等魔术制造的人造人。虽都说得跟真的一样,但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无从确认。而我,我现在,能够亲眼、亲手确认这一点……!

——不过,这就是我的厉害之处。我的个性的确急躁。魔导兵,魔导兵,我的眼里只有这个。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从后方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我立刻停下脚步靠到墙边,试着让脑子放空。那就是所谓的本能吧。我装成毫无威胁的模样,魔导兵们走过我身旁。三、四……嗯,大概有五个吧。那些家伙把伙伴的尸体——如果算是的话,像搬运巨大废物似的抬起尸体,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我因为不死心,在他们经过身旁那瞬间试着瞪大眼睛仔细偷看,但还是看不出魔导兵的内部构造。终究还是成谜啦,连那个毛茸茸家伙的真面目也是……」

说完后,欧夫列德.达夫列得逊深深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酒杯里的啤酒仰头一饮而尽,皱起眉头。「——呜恶,不冰了……」

位于第九区库拉纳德欢乐街正中央的「奥托马」是与「贝拉多理亚」这间店齐名的高级俱乐部。无论是内外装潢、职员的素质与数量、提供的饮食或是消费,在艾尔甸都是属一属二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森严的警备。出入口当然不在话下,配置在各楼层重要场所的许多男女,全都是剑术、体术或是魔术专家。这是因为这间俱乐部的经营者——同时也是快乐、明亮库拉纳德欢乐街再造会会长——琳达.H‧爱洛古洛妮亚异常谨慎,不仅要保护客人、也要保护偶而会前来视察情况的自己,才会布下如此严密的警备吧。

托与爱洛古洛妮亚认识之福,在店里被当成贵宾接待的强‧杰克‧顿‧裘克懒洋洋地歪着头,用充满侮蔑之意的冰冷眼神睨着欧夫列德‧达夫列得逊。

「——那么,你说完了吗?」

「啊,是的。」欧夫列德‧达夫列得逊把玩着空酒杯,眼球骨碌碌地左顾右盼。与先前侃侃而谈时判若两人,显得静不下来。「如、如果有任何问题我能够回答的,请尽管问……」

「没什么问题。」裘克瞄了这边一眼。「你呢?」

「不,我也没有。」

「就是这样。」

裘克将手伸向斜后方。站在沙发后待命的克罗蒂亚立刻将一万达拉GM合金币放到他手中。

「这是酬金。拿了钱就快点消失。」

「——喔。」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裘克丢出的合金币,欧夫列德‧达夫列得逊似乎搞不清楚情况,「咦?」地眨了眨眼。

裘克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听仔细了。既然你那没用无趣又冗长的故事已经说完了,像你这种五流的说书人就没有用了。继续看着你那像是没了气的气泡水似的蠢脸,对我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因此,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是以自己的意志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呢?还是要藉由你之外的人将你排除呢?哪种选择比较聪明,相信你应该明白。」

「咦……啊?咦?」

「喂,把这个迟钝的呆子撵出去。」

裘克一弹指,从房间外走进三名男女,勾住欧夫列德‧达夫列得逊的手臂,想必已经很习惯了。用连抵抗的时间都不给他的老练手法,欧夫列德‧达夫列得逊就像行李般被抬了出去。

「——刚才的是第四个人吗?」裘克轻抚下颚,这次是烦闷地叹了口气。「每个人说的情况都大同小异。其中的共通点是,从铁链休憩区将落单的魔导兵诱出,在其他魔导兵抵达之前将其杀害,或者应该说破坏后扬长而去。没有半个人清楚目击魔导兵猎人的长相,不过有两人表示是比正常人高大、且全身毛茸茸的人。事实上,魔导兵猎人的长相早已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的真面目是长相奇特的怪物,也有人说是数人到数十人的集团,或许他们只是引用其中一种说法罢了。也就是说,有人以魔导兵为目标,重复在深夜将其破坏的行为,称得上是事实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主人。」

克罗蒂亚出声的时间点非常巧妙,她的脑子里恐怕全塞满了裘克的事。虽然这么想,但实际上是如何他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似乎是我不太懂的事而已。

「别室还有三名情报提供者。要如何处理呢?」

「够了,一直听冗长无益的话语会让耳朵腐烂。赶回去。」

「好的。」

克罗蒂亚一鞠躬后前往别室。她奉裘克的命令在艾尔甸募集情报提供者,而现在却又叫她把那些人赶回去。即使如此,克罗蒂亚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反倒是裘克满嘴抱怨。

「真无趣。我还想说哪个家伙竟然做出这么令人愉快的事来,破坏那个古德王的魔导兵呀。不过收集到的都是缺乏具体证据的叙述,或许只是单纯的传闻罢了。毕竟不但查不出魔导兵猎人的真面目,就连魔导兵是不是真的被破坏也无从知晓。我刚才说过接近事实的部分,也只是接近而已,无法认定是确切的事实。」

「魔导兵——吗?」

魔导王「极大原子魔术士」古德王麾下的魔导兵团,在经历与大邪龙兵团、蜥蜴人精锐部队「黑麟」或亚人大同联军的战斗后,大半都毁坏了。现存的魔导兵大多不是主力型。即使如此,他们的联系仍然存在,一个被宰掉,就会有好几个前来支援。若是真的有魔导兵猎人存在,应该相当了解魔导兵这样的特性,也就是说对方有这样的智慧吗?但是,裘克到底想做什么?

「你该不会——」

正当他这么想时,裘克抢先一步证实他的想法。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英俊潇洒、聪明绝顶的男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

「只要看看你那窝囊愚蠢的脸,要猜到是很容易的。」

「是这样吗?」

「听好了。」裘克蹙眉,摇摇食指。「我只是想知道魔导兵猎人做出这种胡闹的举动究竟有何意图,这是好奇心。」

「嗯哼。」

「你或许无法理解,反正像你这样大而无用的家伙对于他人的行动法则,能够完全理解的部分大概只有食欲、睡眠欲望、或是如何确保生存这种等级而已。但人类并不仅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行动,有的甚至愿意为了旁人眼里看来相当无趣、无益的目的而丧命。说到底,无法站在客观的立场,只会往主观道路前进的人类,也只能遵循自己的欲望或需求罢了。」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要遵循你自己的想法吗?」

「没错。身为人类,没有人会做出背叛自我这种愚蠢行为。」

「那你干脆自己去调查吧?」

「你说什么?」

「你想知道魔导兵猎人的真面目与目的吧?那么与其听别人说,不如自己去埋伏,直接掌握证据更快。」

「嗯。」裘克将身子埋入沙发,双手抱胸。「——我知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也正有此打算。但是凡事都有先后顺序。发生某个事件,在自己释怀之前,有些步骤是非做不可的。不过跟不解风情的木偶说这种话也没用。」

「如果你觉得没用就不要讲。」

「住口。我可是特地为了教育你这个不成材的家伙才说的。你连这点都不懂吗?所以才说你是木头人。」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

他挑起单边的眉,歪了歪嘴角。

虽然他并不确定在这种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恰不恰当。

9

想起师父大发雷霆的情景,我感到十分怀念。

即使是发怒的模样,现在的我仍非常珍惜、爱恋不已。

每每想起与师父决裂、诀别的事,总让我觉得身体彷佛要碎成千万片似的。师父就是我的一切,而恐怕——至少有一段时间,我也是师父的一切。但是,正因如此我才会下定决心。即使我逐渐崩毁,我还是个魔术士。发掘我成为魔术士的天分、并将我教育成魔术士的人是师父。身为魔术士,我必须忠于某件事。舍弃魔术士的身分,无疑是否定了被师父拯救、养育成人的我这个存在。而我既然是魔术士,就必须这么做。因为我认为这是可行的,无论有何种理由,只要自己认为是可行之事却踌躇不前,并非魔术士该有的态度。而且我想活下去。追求自己欲获得之物,那就是魔术士。我并不后悔,只是感到悲伤。

为了补强柔弱的心脏,我在短期间完成了非常单纯的魔导机械,并将其埋入自己体内。师父对着这样的我大吼:「这并非我们的魔术之道!」他大吼时不但空气为之震动,还发出小小的闪电,但我并没有退缩。我明明是为了师父而努力让自己活下去的,当时的我小小感到不满。师父与我发生激烈口角,直到我因疲惫困顿而昏倒为止。醒来时,我正躺在床铺上,师父轻抚着我的额头。「精神是可能超越肉体的。伊凡洁琳,你为什么不懂呢?」虽然他这么说,但年迈的师父似乎深受悔恨与无力感袭击。即使如此,他仍不放弃让我相信他所坚信的事物,这就是师父不屈不挠的精神。

我深受打击,我对无法行走的身体感到愤慨,诅咒无法活动的手腕,为了失去的左眼哭泣,可怜我这濒临死亡的肉体。我对师父说道:「师父大人是不会懂的。」还有「反正师父大人是不会了解我的。」以及「我不像师父大人那样强韧。」

每每想起那时诀别的情况,我就会听见心脏发出轧轧的声音。

我改造自己的身体,有时将相关技术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并获得相当的回响,但现在,我全身都在轧轧作响。我察觉到自己犯下的错,即使如此,我也不可能停止,我不想让自己的魔术之道半途而废。只有这一点。那时,在诀别之后我在心中暗暗立誓。只有这才能将我与师父紧紧相系,我有这种感觉。

我活着。我会贯彻自己的魔术之道。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瞬间,我都会是魔术士,以师父教导我的、魔术士应有的姿态活着。

我张开口,朋友静静地将类似细碎红色石头的物体放进我嘴里。那在我的嘴里跳动着。我等待唾液分泌,缓缓地、费时地、小心翼翼地吞下,避免自己将它吐出。我一边感觉从身体内部隐约散发的热度,再次张开口。

这不是很空虚吗?朋友呀——

我还可以撑得下去,朋友呀——

10

——从前的我究竟想追求什么,想以什么为目标呢?我也不知道。并不是想不起来,就只是不知道而已。

我记得当时的我感到强烈的饥渴,为了消除它,我不停挥剑。

但是,我为何饥饿?我为何口渴?

我也不知道,而我确定当时的我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有敌人真好。我需要可以打倒的对象。打倒一个人,又面对另一个人。我向前进。我该不会是在害怕吧?我突然这么想。不继续奔跑,就会停滞不前。若是停滞不前,就会无法奔跑。所以我需要敌人。需要与我刀刃相向的人。需要想杀了我的人。需要冲着我袭来的杀意。

即使如此,莉莉,我却对你这么说:

「——停手吧,我没有与你战斗的理由。」

我明明应该是那么需要——几十次、几百次朝我砍来的你,像你这样无论如何都绝不放弃,逐渐变强、死缠不放、认真的敌人。

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的脚步一度停下,现在或许也仍停滞不前。

敌人,敌人,敌人,每当下一个敌人,新的敌人,强劲的敌人,强悍到令人绝望的敌人站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时,我就变成一面磨砻砥砺、研磨锋利的刀刃,专心挥击、突刺、劈砍、鏖战、斩杀殆尽,将立于大量死亡之人的名号刻在尸体堆栈而成的山上,我持续吶喊的手脚上被打上桩,喉咙干哑,血液稀薄成水,皮肤干燥,骨头疏散。我变得如稻草人一般。在那监狱中,好几次、好几次,一直都在内心某处不停地反复质问。

我是、谁?我是、什么人……?

即使是现在,仰望艾尔甸略微模糊的星空时,我还是会思考。不,并没有思考。我已经知道再怎么思考也不会浮现解答。我只是一味地看着那个疑问。从前,我与他人隔离。而如今,或许还是相同。

握住剑柄。

第一次握剑时,我很想朝着什么挥砍看看,事实上,我似乎真的这么做了。我不经意地想起那件事。

我坐在位于铁链休憩区,设有长椅、花坛与草坪的公园角落,一棵大树底下。与其说是深夜,不如说是清晨。到不久前为止——大概是受到魔导兵猎人传闻的影响,还可以看到不少人在附近晃来晃去,不过看来他们也已经放弃了。路上的行人逐渐减少。那家伙是在等待较能避人耳目的时机吗?

一个魔导兵走过来,他正在巡逻,准备走进公园。在他面前,两个男人肩并着肩,边大喊着些什么经过。大概是喝醉了,两人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魔导兵,慌忙加快脚步。就在此时,魔导兵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哇!」两人跑了起来。他在大树树荫下缓缓移动。还没拔出大剑。这个气味,不仅是单纯的杀气,奇特的气味。他朝那个方向看去,魔导兵也动了。要出现了。来了。那家伙沙沙地撕裂黑暗走了出来。什么?好大。不是人类,是野兽。牠驱使着四肢,以惊人的速度靠近。简直像闪电一般。事实上,那家伙的确微微发着光。全身覆满金色毛皮的巨大野兽。魔导兵转向急速接近的那家伙,打算挥下威胁大使。但被牠躲过。那家伙朝右方跳了一大步,仅用后脚着地,站直身体。

站起来了。

像是要威吓似的站直身来咆哮。

GHOOOOOOOOOOOOOOOOOAAAAAAAAAAAAAHHHH……!

「唔……!」

如果那些情报提供者的证言可信,那个魔导兵猎人到目前为止,都是将魔导兵诱离铁链休憩区后,在偏僻之处下手。但是,不对,他突然这么觉得。那家伙打算在这里下手。牠打算在这里解决对手。

不出所料。

那家伙张开前脚——不对,应该说是手臂——冲向魔导兵。魔导兵当然也准备迎击。他举起巨大的威胁大使,用斧头一般的前端往那家伙挥下。令人惊讶的是,牠竟然光用左臂就轻松挡下,冲进魔导兵怀里。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那家伙用拥有四根手指的右手,喀沙一声便折断魔导兵的头部,唰喀地将胸甲表面撬开。看样子那家伙的目标是里面的东西。

魔导核,又称第五元素石。这是魔导兵的动力来源,在听取目击证言时就隐约觉得可能是这样,果然不出所料。不过,真是漂亮的手法。那家伙将魔导兵打倒,敲开装甲取出位于胸部的魔导核后,便马上准备逃跑。他立刻就知道了那家伙选择了与以往不同作法的原因。

魔导兵的增援抵达了。现在负责艾尔甸警备工作的魔导兵,大多换成工兵型武装、没有自我意识的半步兵型,但负责统率的骑士型则有一定程度的判断力。受到魔导兵猎人连续好几晚的攻击,他们或多或少会加强警戒吧。那家伙就是看穿这一点,才会迅速袭击魔导兵,并立刻逃跑。就是这么回事吧。

「嗯。」

那家伙脚程异常迅速,背影已经只剩下一个小点,穷追也是徒然。魔导兵们并没有追上去。

「算了,这也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呀!」

远方传来怒吼,是裘克。他原本在其他地方埋伏,是听到骚动才赶过来吧。克罗蒂亚跟在后面,漆黑的斗篷随风飞舞。

顺带一提,今天的裘克不仅帽子是黑的,斗篷下的服装也是,就连克罗蒂亚也一袭黑衣。既然是在晚上埋伏,不穿成这样怎么行?这是裘克的主张。

准备的如此周全却没中奖,一定很遗憾吧。

裘克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后,忿恨地啧了一声。

「出现了吧,魔导兵猎人。」

被那家伙打倒的魔导兵残骸早已被其他魔导兵搬走。追击那家伙的另一只队伍也已经不见踪影了。

「是呀。」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既然看到,为什么不追?」

「以我的脚程大概很难追上,那家伙的速度快得不象话。」

「你太容易放弃了。」

「抱歉。」

「你一点都不觉得抱歉吧?」

「算是吧。」

「你呀——」

「但是……」

他原本打算说些什么,却又吞了回去。我到底想说什么?我感觉到什么?对了——在那时候。那家伙正准备逃走时,有一瞬间,我们叫目相对。那双、眼——漆黑的、眼,没有敌意,那家伙不把我当成敌人。不,应该说,简直是在央求着,「请不要成为我的敌人」,转瞬间就打倒魔导兵的生物眼里没有疯狂或杀气,甚至连战意也没有。彷佛是在说着,其实我不想战斗。但是,没有办法,非这么做不可。

「那家伙似乎没有那么坏。」

「啊?」

裘克皱眉,歪着头。就连克罗蒂亚也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看着他。这还真是少见,一边这么想,他搔搔后脑勺。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

「哼。谁管你怎么想。总之,那是我盯上的猎物。只要一度盯上,就绝不会让牠逃跑,下次一定会抓到牠。」

「你还要继续吗?」

「那当然。」

「是吗?」

他稍微歪了歪嘴角。

他并不打算抓到那家伙,但想要再见到牠一次,是为什么呢?因为那双眼吗?我很在意那家伙为何会有那种眼神吗?

如果是这样,或许我应该再见见牠。

即使这是个暧昧的理由,但只要是我想这么做,或许就应该去做才对。

「——算了,既然你说要做,我也会陪你的。」

11

为何吾等魔术士想追求永生不死呢?那应该只是单纯想活久一点的欲望罢了。拥有的时间越多,便有越多时间可奉献在追求魔术之道上。魔术是无限的,为了使魔导工时代的古老伟大魔术复活、或使其更进一步发展,无论有多少时间都是不够的。因此,有名的天才魔术士们强烈渴望永生不死,为此全心投入长生不老之法。吾师则不是以不老,而是打算以别的形式接近永生。

但不仅如此。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想看见生命的尽头,持续挑战超越生命这项至今无人能解的难题。吾等魔术士是手下败将,屡战屡败。但仍梦想着横尸遍野之处,总有一天会插上胜利的旗帜。师父这么说过:「魔术士必须要有热情,某方面而言也要是个浪漫主义者。」吾等魔术士怀着异常的热情,持续朝着永生不死的目标前进。「绝不能让热情之火熄灭。」师父这么说。从前的魔术士身虽死,心仍不死;如今的魔术士也让心不死而永生。

我想活下去,想活得更久,想活着。我的身体产生的问题,魔导机械的消耗、性能下降、故障、原本的器官机能不完全,我逐渐被逼上绝路。喀——咳——呼——呼吸有时会停止,头晕目眩,世界逐渐被黑暗吞噬。我已经做好了身虽死,心仍不死的觉悟。师父大人,啊啊,至少、至少一眼也好,我好想见您,好想见您。师父大人,师父大人。我已经被逼到死亡跟前,已经不行了,不行了,结束了。倏地,从远方有光芒射入。我听见朋友的声音,唤着我的声音。我拚命地想要回去,死命挣扎。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得更久,我想见师父大人。朋友打开我的嘴。我拚命吞下被塞入口中的第五元素石。虽然还无法顺畅地呼吸,我仍努力吞咽。那是贤者之石的一种,石头本身含有魔力。我的魔力早已干涸,只能仰赖从外部补充。魔导机械是藉由魔力运作,所以为了维持生命,我只能这么做。

不,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只能仰赖朋友了。朋友帮助我活了下来。朋友支撑着越发频繁地需要更多第五元素石的我。他恐怕早已知道那个时刻逐渐接近,已经没有机会犹豫了,即使如此——

对不起,我心想。

不用道歉,朋友说道。

12

「这次保证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裘克充满自信的挺胸。

怎么说呢?他再次帕克罗蒂亚收集目击者的证言,把看见魔导兵猎人的时间、地点等标记在地图上,将所有情报统合分析的结果,察觉那家伙似乎有一个固定的行动模式,真亏他愿意做这种麻烦事。总之,照裘克的说法,魔导兵猎人将铁链休憩区作为「狩猎场」这一点不会有错。话说回来,铁链休憩区的范围并不小,事实上,截至目前为止魔导兵遭袭的地点有公园、市场等,地点相当零散。昨晚碰巧是在公园,但也不能确定今晚是否还会在公园。此外,目前为止那家伙的手法是将魔导兵诱离到偏僻之处才下手,但昨晚却不同。

也就是说,那家伙能确实观察魔导兵的作法并临机应变。就算狩猎场是固定的,狩猎方式却不尽相同。不过,裘克发现了一件事。

就是退路。

魔导兵猎人总是往西逃跑——

「在咖啡‧弁天附近及其以西之处,好几次有人目击到牠的身影。而铁链休憩区以东的目击情报只有两件,不过这两件是经过好几手的情报,所以是假情报的可能性非常高。而最西边的目击情报是位于第六区旁,听说是有人在深夜看见穿越环状道的大型光兽。此外,那家伙的出现时间一定是半夜到黎明前,也就是说其他时间牠都潜藏在某处。因此,我得出的结论是——」

那家伙藏身在第六区。在藏身处与狩猎场铁链休憩区之间往返,就是那家伙的行动模式。

此外,裘克更预测了好几条路线,并从中锁定四条。每条路线都要穿越环状道,所以裘克、克罗蒂亚、被从祭坛里硬拉出来的胡子,加上他自己分别守在四处,若是发现那家伙的踪迹就立即跟踪,并发出声音通知其他人,这就是裘克的计划,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那就是可以吧?你不用在意我没关系。我并没打算阻挠你。」

「希望如此。」

他靠在第六区旁、面对环状道的建筑物外墙叹了口气。我不擅长应付这个女的。至少,觉得很麻烦。虽然她说不想阻挠,但现在也刻意靠近,麝香之类的香味从她身上飘了过来。托身上铠甲的福,不会感受到皮肤的触感或温度,但每次受不了那个味道而稍微移开,她就会若无其事地再次缩短距离。不想跟她瞎耗而放任不管,结果竟然连体重也慢慢地压上来。

「你是不是在想,『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算是吧。」

「嘻嘻,因为我很冷。」

「谁叫你穿成这样。」

女人的裙子不仅开胸非常低,还大胆露出肩膀及背部。都已经到了早晚吐气会凝成白露的季节了,还刻意穿这种服装,其实一点也不冷吧?

「不是。」

但女人立刻否定,瞇起眼睛。

为何这个女人有时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彷佛憎恨着我、挑衅着我、却又似乎看透了我的眼神。

「寒冷的不是身体,而是心。我的心很冷,相当寒冷,逐渐冻结,非常非常冷。」「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也没关系。只要我懂就好。」

「算了,那是你自己的事。」

「你真的很了解自己吗?」

「……谁知道。」

「我也不懂你的事。所以彼此彼此。」

「嗯。」

「不对,不是这样。虽然我很想了解你,但你并不想了解我。所以并不相同。」「是吗?」

「是呀。」

「那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也亲眼看见了,那个魔导兵猎人。」

「喔。」

「我个人对牠很有兴趣。」

「那是所谓的好奇心吗?」

「没错。那不是普通的野兽。」

「你想把牠抓来解剖吗?」

「你想怎么做?」

「谁知道。」

「看来你并不想杀牠。」

「我不知道。」

「第五元素石。魔导兵的动力来源,真的就是那个贤者之石吗?」

「没错。」

「你为什么知道那种事?明明就不是魔术士。」

「我还是有朋友的。」

「例如古德王吗?」

「古德是——」

他的视线落在地面,缓缓地眨了几下眼睛后看向女人。

「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不久前曾去过王宫。」

「你跟踪我?」

「谁知道呢?」

「真是差劲的兴趣。」

「经常有人这么说。」

「我想也是。」

「不过我不在意,我没有兴趣遵循自己以外的人的想法,你应该也是一样吧?」

「要看时间场合。」

「真的?」

「你的话真多。」

「因为我很开心呀,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我并不开心。」

「真可惜。」

「你该闭嘴了,莉璐可。」

那个气味传来。像杀气却又不是杀气,非人亦非野兽。虽然他称之为气味,却不是嗅觉上的味道。反而是像触感、像是刺激着头部一隅似的,连他自己也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气味划破夜色逼近,是那家伙。牠来了,已经不远了,很近,就在附近。也就是说裘克猜中了吗?但是中奖的人不是裘克,也不是克罗蒂亚或胡子,又是他。等会一定又得听他抱怨个没完了,这件事暂且不提——我要怎么做?我打算怎么做?

在他白问时,来了。那家伙从他与莉璐可靠着的建筑物旁,如子弹般跳了出来,全身的金色毛皮闪闪发亮。虽然是四肢着地,但比起狗或猫,反而比较接近猿猴使用手脚全力奔跑的感觉。就像昨晚看见的,牠应该是能用双脚站立、步行的生物吧?但是,牠的速度虽快、身型虽大,却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那家伙直直穿越环状道,正打算进入第五区。

现在开始跑的话追得上牠吗?应该很难。或许这样也好,脑子某处这么想着。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越是绞尽脑汁,越是迷失在一无所有,如同虚无一般的大地上。

很久以前的我认为那是虚无,因空虚感到焦躁、忿怒、寻求敌人、破坏敌人、残杀,为了填补那巨大的洞穴,我持续重复着将土倒入洞穴的作业,但一点用也没有。虚无永远都在那里。被抓住、关入牢里的我花了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能够为那份虚无命名。

就是、我。虚无就是我本身。身为虚无的自己,将自己与他人隔离。我连这一点也没察觉,只是为此感到焦躁。现在似乎有些不同。我了解了,那片我偶而会迷失其中的,如同虚无一般的大地就是我自己。所以我压抑忿怒或焦躁看着它。仔细眺望着那如同虚无一般的大地。或许只要仔细地看,就能看见什么。虽然认为什么也没有,但搞不好还是有些什么。我现在仍在寻找。就在此时——

「呼……!」莉璐可伸出右手在空中横劈,同时吐气。他有一瞬间想要阻止莉璐可,但当然不可能赶上。不过,幸好那家伙的移动速度比莉璐可预测得来得快一些。那家伙前一秒刚踩过的地面碰地隆起,碎片与粉尘飞舞。那家伙进入第五区。

「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

话虽如此,但莉璐可并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相反的,她竟然浮现笑容。真是难懂的女人。他丢下莉璐可跑了起来。

「裘克!克罗蒂亚、胡子……!出现了!是那家伙……!」

三人都在环状道旁,或许已经察觉了异状。就算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会行动吧。他朝那家伙追去,就算追不上,也知道牠的目的地。铁链休憩区,牠会在那里袭击魔导兵,夺取第五元素石,然后带回去做某件他无从知晓的事。但那家伙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第五元素石,与其说是想要,不如说是需要。他有这种感觉。

穿过环状道进入第五区,莉璐可似乎跟了过来。并非用跑的,而是让身体浮起来用飞的。是超越者吗?在他知道的范围内,能将超越力与魔术融合得如此完美,就算是那个时代也从未见过这种人。古德曾说过:时机逐渐到来、花朵陆续开放。对我而言无关紧要,我没兴趣。不过,就算这样,我能够置身事外吗?把我找去的古德笑了。

没用的,汝逃不掉的。别想逃,汝是不可欠缺的。而且,汝也不会逃。因此,汝才会直到现在仍像那样做着无谓的挣扎。毕竟,吾等七人乃是一丘之貉。

现在的我没有办法否定古德。或许他是正确的,也或许是错误的。为了做出判断,我想了解。失去一切、如此渺小、跟赤身裸体没两样的我,到底是什么人。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挥剑?我的眼睛看着什么?我的耳朵听着什么?我想着什么?听着什么?重视什么?为何愤慨?为何悲伤?在那一无所有的大地、在我本身的尽头,究竟有着什么?应该有些什么才对。

我想要了解,所以跑着,追着那家伙。

很快地便跟裘克会合了。

「真是的,你这男人厄运还真好……!」

「只是你没有而已吧!」

胡子也在裘克身后,没有看到克罗蒂亚,是分头行动吗?

「——闭上你长满胡子的臭嘴,胡子!我的好运可是很有名的!像我一样天生拥有如此好运,并拥有受到祝福命运的人,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了!」

「过度自信也要有个程度!你昨晚不也让魔导兵猎人给逃了?那样也敢强调自己的好运?别笑死人了!」

「明明只是个长满胡子的家伙竟然这么吵!话说回来,为什么这里有女人?魔女!既然你会飞,就立刻飞过去把魔导兵猎人抓来!」

「要是飞行速度再加快就会累的。」

「累一点算什么?要是办得到,就不要装模作样,快点去做!」

「开玩笑!为什么我非得听你的话不可?」

「那还用说!因为那不是别人,是本大爷的命令!」

「真是难懂的歪理。」

「听不懂也无所谓,总之快去!」

「强‧杰克‧顿‧裘克,我讨厌你。」

「你这种女人我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哈哈!依拙僧看来,你们其实还挺合得来的嘛!」

「——闭嘴你这个腐烂胡子!」「你想被胡子淹没,腐烂而死吗?」

正如胡子所言,至少两人感觉相当有默契。他停下脚步,裘克也停了下来,莉璐可降落地面拨了拨头发。胡子在超过他后试图紧急煞车,总算是停了下来。

因为前方。这里距离铁链休憩区还有一段距离。

但这里却有魔导兵。而且不只一个,是好几个,多到无法一下子数完。放眼望去,不只是半步兵型,也有骑士型。虽然没有到一支小队的数量,但也有分队的规模。大约有二千个左右。

这么多魔导兵围绕的另一头,那家伙在战斗。独自一人,一下往右、一下往左的来回奔驰,只要有意应该逃得掉,但牠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不仅如此,那家伙有时还企图攻击过于靠近的魔导兵。但那很明显地是在诱敌,刻意制造空隙,趁牠冲上前时,数个魔导兵手上的威胁大使一同突刺,如此一来那家伙也只能选择后退。这时其他魔导兵也连手攻击,便束手无策了。那家伙艰难地躲开这样的攻击,以强劲的脚力拚命拉开距离——即使如此,牠还是没逃仍在等待机会。

打倒魔导兵,一定要取得第五元素石。那家伙似乎已经做好觉悟,就算在这种情势下也绝不撤退。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从状况来看,魔导兵的警备比昨晚更森严,并开始以分队规模的数量巡逻。接着,那家伙在这里与魔导兵们相遇。或者是魔导兵也预测到,事先在此埋伏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这次先暂时撤退,等风头过去后再行动也不迟呀。

有什么原因让牠无法这么做吗?

有什么原因让牠如此急躁吗?

他下意识跨步向前,将手架在大剑剑柄上。是吗?要拔剑吗?他彷佛看着陌生人一般。裘克瞪大了眼。「喂,你——」「等等,多玛德!你要做什么……!」胡子也大叫,莉璐可则愣在原地。要是我说我有一半的想法跟你们的疑问相同,你们会怎么想?嘴角自然上扬。不过,看样子我是准备这么做,既然决定了,无论谁说什么,我大概还是会坚持到底。

「你们用不着奉陪。」

说完这句话后,我拔出大剑,但裘克等人似乎没有一丁点儿夹着尾巴逃跑的想法。我很中意他们吗?我也不知道,不过大概不怎么讨厌。莉璐可又是另一回事了。

魔导兵针对他做出反应,队形有些混乱。来吧,你们要怎么做?要跟我打一场吗?还是要无视于我,继续跟牠周旋呢?或者二者皆是呢?骑士型似乎做出了决定,魔导兵分成两批。但是这时他已经冲了出去。一瞬间。他缩短与最前排的魔导兵之间的距离,大剑从右下往左上一挥。他不知道EXCiD金属怎么样,但看来无法抵挡他的大剑,魔导兵的左臂与头部应声而落。下一秒,大剑敲击左侧魔导兵的肩头,斜斜斩下。一眨眼,这次是刺进胸口后拔了出来。「哒!」大剑插进右侧魔导兵的下腹。他维持这样的状态顺势挥剑,将魔导兵打飞、撞倒。「——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你这家伙……!」

「没有办法!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一战!靠拙僧的肌肉……!」

裘克拔出腰间的剑,胡子脱下僧服裸露上半身。他将用大剑刺成一串的魔导兵甩开,微微一笑。原本就预测会变成这样,果然不出所料。真是痛快。痛快,吗?他内心一阵愉悦。无论打倒怎样的强敌,大概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心情好得不得了,就算看见魔导兵的援军出现在道路另一端,也完全不以为意。来吧,敢靠近就试试看,放马过来。他将大剑刺入倒在脚边的魔导兵残骸,橇开胸甲露出内部。这就是那个叫什么夫列德‧什么夫列得逊的家伙想看的魔导兵内部。话虽如此,EXCiD金属制外装铠甲当中,只埋满黑色纤维状物体,要是想象内部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大概会很失望吧。不过,在胸部正中央,用剑尖切开后,可以看到被拳头大小的透明果冻状物体包裹着,一明一灭的红色物体。他弯下腰用左手抓住后拔出。脉动之石,贤者之石之一,第五元素石。他看着那家伙。即使被许多魔导兵给包围,那家伙目前仍平安无事。

「喂。」他将第五元素石丢向那家伙。「——接住!」同时突击那些包围住牠的魔导兵。无视于朝他节节逼近的魔导兵。算了,那边裘克或胡子应该会想想办法吧。

「唔,你又擅自……!」

「咕哈哈哈!鹅流古式战斗术奥义『尖腾气』……!」

那些家伙会有办法的,应该。

在他大剑横扫的同时,看见那家伙张嘴接住第五元素石的身影。他朝着对自己完全没有防备的魔导兵挥斩、锤下、削砍。那家伙也扫倒一、两个魔导兵,从他们身上迅速回收第五元素石。

「破!怒罗!哒哇哈哈哈!知道肌肉的厉害了吧!」

「——多玛德!你这个做事不经大脑的白痴!敌人的增援来了!」

裘克催促着,瞄了道路彼端一眼。魔导兵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大概有多少呢?加上残存的魔导兵,会有一个小队吗?虽然不认为无法应付,但说的确是挺麻烦的。更何况,魔导兵不只有这些,还有更多更多。随着时间拉长,数量也会逐渐增加吧。

那么,该怎么做呢?

随便啦。当他这么想时。

「Sea橹Gea虞Rea出Nea芯Lea怒Cea宴Kea辩Mea尽SeaYdeoL观星冥凌GundaeL阴性MaxiGZG验庙乘乃禀坤静匪QyQyBeL铣翫HideL拇Ru狗YLYLVousRayes蹈晖喘快乐GyGyDyL怨灵VA」

咒语。是莉璐可吗?

转过身去,只见莉璐可飘在空中,双手缓缓挥舞。

她的右手指向右侧的建筑物,左手指向挟着道路另一侧的建筑物,嘴唇念出最后一句。

「——GeBaLT」

魔术只能单纯破坏形体。感觉像是啪的一声,轻微地却又发出大得不象话的声音,道路两侧的建筑物从内侧碎裂般应声崩散,倒塌方式就像是玩笑一般简单。他下意识用大剑护住脸部。碎片袭来,大大小小的瓦砾,粉尘也多得吓人。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能见度是零。

「——笨蛋!你这魔女,做得太过火了!」

「咕喔!咳咳咳咳!」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魔导兵仍行动着。他们没有像人类那样的视觉或听觉,所以只要运动机能没有损坏便能行动。话虽如此,也有些魔导兵被埋在瓦砾当中,增援也因为去路被阻挡而停下脚步。他胡乱挥舞大剑,幸运地击中几个魔导兵后大喊。

「——撤退……!」

一边转身,他推测那家伙应该也已经逃跑了。突破浓烟后,果然,他看见那家伙的背影。裘克呢?胡子呢?有跟过来吗?他无须确认。

「呿!逃得真快!竟然说逃就逃!追根究柢,多玛德,都是你的错!你这蠢蛋……!」

「唔唔唔!还没打够哩!」

「那你就一个人一辈子跟魔导兵玩下去吧!肌肉脑袋!」

「嗯,这也是值得考虑的选项哩!」

看来两人都很有精神。不知何时,莉璐可也已经在他身边低空飞行着。但那家伙真的很快,已经远得几乎看不见了,这样下去马上就要跟丢了吧。这样也好,我并不想抓牠,只觉得很在意。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不能放任不管,才会出手帮忙。你不需要觉得欠我一笔,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你也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我并不打算追你,只想从魔导兵手中逃跑。所以,就算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也无所谓。不过,对边跑边对他大骂的裘克而言,那或许是非常不愉快的发展吧——他可是强‧杰克‧顿‧裘克。用普通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离开环状道,进入第六区,在又称废物区、充满贫民窟的道路间不断左拐右拐地跑着,渐渐地追兵的气息也消失了。总算甩掉了吗?这么想着,脚步放慢下来,不,是停下来。

那个东西在夜空中炸裂,发出强烈光芒,一边缓缓落下。

「好漂亮。」光芒也照亮莉璐可微笑的脸庞。

「那是……」

他观察裘克的表情。裘克神情专注,彷佛要看穿光芒落下的地点似的。为什么?

对了,所以克罗蒂亚不在是因为这样吗?

「照明弹吗?」

「嗯,说实话,那家伙成功逃脱的可能性大约是五成左右吧,所以我事先采取了对策。总而言之,地点大概知道了。走吧。」

「去了又能怎么样?」

「你想怎么做?」

「我……」

「我并不打算照单全收,只是想知道而已。我不会说那是真实,只是对我而言,我所能够接受的事实。」

裘克说完后,没有说「走吧」或是「跟我来」之类的话,直接冲了出去。

胡子静静地看着这里。不打算质问,也不是在等待指示,只是观察着。那与他伫立在如同虚无一般的大地上、看着自己时的眼神或许有些神似。

「算了,先过去再想吧。」

「只要照你所想的去做就好,拙僧也是依照白己的愿望行事。」

「我会跟随你。因为我非常想这么做,至少现在是如此。」

他皱起眉头,试着牵起一边嘴角。裘克还没跑得太远,虽然很困难,但仍有办法追上。

照明弹落下之处并不远。朝着西北方前进一段路,跟着裘克左转,克罗蒂亚就站在那里。小径的入口。裘克让克罗蒂亚跟在后面,正要走进小径时。唰地,汗毛竖立。

莉璐可开口,好像打算说些什么。

「——主人!」

克罗蒂亚难得地喊出声,冲向裘克。那是风。强劲的,强得不象话的,风。咻咻咻咻轰轰轰地旋转着,是龙卷风。原本,龙卷风是彷佛从地面向上冲破云层一般的存在,但那不同。是从小径另一端朝入口处扑来的。裘克被克罗蒂亚所救。千钧一发,若是克罗蒂亚没有察觉到危险,两人就会一起被那横向的龙卷风完全吞没吧。若是那样,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小径一眨眼便不再是小径。

由于龙卷风狂暴地将两侧的建筑物破坏掉,道路一下子宽广许多。

「是魔术吗?」他瞪大眼,手握住大剑剑柄。「裘克、克罗蒂亚!没事吧……?」

「是的。」「那还用说,白痴!」总算平安躲过龙卷风的两人立刻重整态势,与被拓宽的小径入口拉开一段距离。

「看来并非普通的魔术士。」莉璐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愉悦。

「至少这不是魔导兵猎人干的好事。」胡子蹙眉,摆好架式。

「我并没打算二话不说就开打呀。」

他叹了一口气,朝小径缓缓前进。莉璐可、胡子跟在距离他身后两、三步之处,裘克与克罗蒂亚也配合他开始行动。他将手离开大剑剑柄,并不是认为已经安全了,而是相反。毫无疑问地感受到明确的敌意。但是,是那家伙。他很清楚。这是那家伙的气味。要打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散发这样的杀气?他深吸一口气,一口气冲向小路。GHOOOOOOOOOOOOOOAAAAAAAAHHH……!那家伙突然咆哮着冲了过来,但他并没有吓到。那家伙金色的闪亮毛皮飘扬,有着四根指头的右手捶了过来。他将双手在面前交叉接下这一击,但好重,重重地一击。沉得连身体都要陷入地面般。几乎在同时,牠的左手更从侧面挥了过来。他下意识将右手打横企图防御,却没有用。这是什么力量?防御被打消了。「——咕……!」

「拙僧来当你的对手……!」胡子立刻冲上前来,钢铁之拳陆续打在牠身上。但那家伙极为巧妙地防守,并闪躲开来。在格斗上能与胡子平分秋色,可不是简单的角色,胡子反而相当开心。「——嗯哈哈!真有你的,那么,这招如何!」胡子的上半身突然壮了一圈,他用双手当成手刀,摆出像螳螂一样的姿势。「鹌流古式战斗术秘斗法『荒波刃气』!」接着,手刀飞快地从四面八方攻击,发出咻咻地、撕裂空气的声音。不仅如此,被胡子手刀砍到,那家伙的右臂毛皮被切断,底下的皮肤唰地裂开,红色液体四溅。「遮!遮!遮遮遮遮遮啊啊啊……!」如此一来,那家伙也只能四处逃窜。不过光是闪过胡子毫无空隙的连续攻击就已经是极限了——有点不对劲。太奇怪了。鼻子深处有些刺痛。他环顾四周,裘克与克罗蒂亚看着小径深处,莉璐可不见了,不对,在上方吗?莉璐可缓缓地降落在胡子与那家伙的另一边。登时,牠朝毁坏的建筑物冲去,将胡子留在原地。他转向小径,定睛细看。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有什么。那是?人……?从形体看来确实是人类。有脚、虽然只剩一只,但确实有手、有躯体、有头。但是,不太自然,并不是人类的轮廓。他从前曾经靠近看过那个,机械兵。没错,那是机械,是魔导机械吗?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那东西竟然能僵硬的移动左臂,甚至还发动了魔术。

那与轰鸣沿着地面传来。

是冲击波。

话虽如此,在心想「来了」的瞬间,冲击波便已抵达眼前,但并没有传到他脚边。是莉璐可。「喝啊啊……!」莉璐可一边大大吐气,用力挥动手臂,便以超越者那肉眼无法看见的超越力挡下了冲击波。

但莉璐可也不可能完全没事。莉璐可的头发如倒立般翻飞、裙子碎裂。莉璐可本人被弹开似的飞向半空中。他立刻看准莉璐可掉落的地点接住了她,迅速朝小径深处前进。

「……嘻嘻,能被你这样抱着,我真开心。」

「那真是太好了。」

「克罗蒂亚!」「是,主人!」接到裘克的命令,克罗蒂亚从体内放出黑色物质,造出巨大镰刀。胡子的视线追寻着魔导兵猎人,魔导兵猎人似乎打算前往机械兵魔术士身边,是打算保护它吗?想要保护它吗?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它吗?莉璐可在他臂弯中开始咏唱咒语,那名魔术士也是。听得见声音,细微到彷佛快要消失的声音。裘克、克罗蒂亚、胡子都跑了起来。他一动也不动。魔导兵猎人,那家伙以自身为盾,站在魔术士面前凄厉咆哮着。GUOOOOOOOOOOOOHHHHHHHHHHHHH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HHHHHH……!

是裘克等人先排除那家伙,给像是机械兵的魔术士致命一击呢?还是魔术士的魔术会先完成呢?亦或是莉璐可的魔术抢先一步呢?

以上皆非。

魔术士的左臂无声地从肩头脱落。

紧接着,右脚从膝盖处弯曲,魔术士的身体形成前倾的姿势。

他微微咬紧臼齿。就在此时。

(——停手吧……!)

是声音。声音……?不,但那不是声音。像是某个人的意念直接在脑中回响。就像那种感觉。不只是他,每个人都一样,就连魔导兵猎人、几乎要倒下的魔术士、莉璐可全都抬头仰望。

空中。

浮在空中。

微微发光的蓝白色光粒子组成图画一般——手持木杖、身着长袍、满脸皱纹的老人。

(停手吧……已经够了。已经够了,伊凡洁琳,还有裘贝尔阿德拉斯。别再继续施加悲惨的苦痛在重要的身体上了。)

「……师、父……大人……」

宛如呻吟一般的声音,是那魔术士发出的吗?

老人缓缓朝魔术士降低高度。

(伊凡洁琳。我的弟子呀,不,我的女儿呀……)

「……您、说、我……是……您、的……女、儿……」

(即使我的精神超越肉体,但还是没有一天不想起你。)

「……啊……啊啊……」

接着,老人降落在魔术士身旁,挥舞手中的木杖。仅仅这样,包裹在魔术士全身上下的魔导机械便解体、四散。

(伊凡洁琳。)

魔术士的真面目理所当然地是个人类。相当矮小、宛如枯木般瘦小的女性。单从体格判断,甚至会觉得是一名少女。因为全白的发丝与左眼的眼罩,让他看不清对方的长相。老人朝眼罩伸出手。

(喔喔……这是……)

「……我、把这、当成是、师父、大人……」

眼罩上有刺绣。但那是动物、花朵、或是之外的事物,说实话,难以判别。而说得白一点,手工相当粗糙。

老人将碰触眼罩的手摀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仰天,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连那气息也化成极细微的光粒子。

(我要带你一起走。至少要让你看看为师所到达的境界,伊凡洁琳。)

「……好的……」

(来吧。)

被老人用一只左手便抱起来的魔术士,右眼流下眼泪。

(裘贝尔阿德拉斯呀,抱歉,就算再怎么向你赔罪、向你致谢都不够。但我不能带你起走。因为我们得前往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啾……」

名叫裘贝尔阿德拉斯的魔导兵猎人,在老人面前缩起身子,看起来非常失望。声音没什么精神,原本散发金色光芒的毛皮也不再发光。老人像是要安慰裘贝尔阿德拉斯似的,用拿着木杖的右手抱住牠。

(裘贝尔阿德拉斯,你是我与我的女儿独一无二的朋友。今后也仍是如此。)

「啾……」

(再会了。)

光粒子形成的老人身体开始缓缓上升。被老人抱着的伊凡洁琳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断气了,一动也不动。裘贝尔阿德拉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像是要静静目送他们离开似的。他突然想起什么,打算将莉璐可放下,但她却紧抓着不肯离开。

「不、要。再让我维持这样一会儿。」

正打算回话,那声音让我回过神来,裘克朝着那老人大喊。

「喂!等等!竟然没经过我的允许突然出现将美食一扫而空!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

(——我、吗……)

老人痛苦的闭上眼。

(我的名字是,摩格。也有人称呼我为超贤者。)

「……摩格吗?」

裘克蹙眉,莉璐可「哎呀」地睁大了眼。你知道吗?正打算问她,自称摩格的老人一挥木杖,发出令人眩目的强光,霎时什么也看不见了。裘贝尔阿德拉斯的鸣叫声响遍光中。那是绵长、悲伤、惜别的声音。

直到视力恢复为止,过了多少时间呢?

大概没有多少时间吧。

但此时已经不见摩格与伊凡洁琳的身影了。

裘克焦躁地甩头,喃喃自语。

「什么跟什么呀……」

13

——从那无边无际的牢狱逃脱,我漫无目的地来到地面上,路也无法好好走,就连空气都感觉相当沉重。早已超越气馁的程度,一切似乎都已无所谓,为什么我会活着?连这种事也无法思考。意识逐渐朦胧,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是如何被那家人给救的?

我不记得了,但我醒来时,头顶上有着屋顶。

那是个非常、非常小的山中村落。只有几户人家静静地居住在深山,靠着耕田过活。可能有什么原因吧,我不知道。已经永远无法得知了。

照顾我的人,是名七、八岁左右的小孩。他还有十五、六岁的哥哥与小自己一岁的妹妹,他们与双亲从早到晚都一同辛勤工作着。

为了生存,就必须干活,那就是那样的地方。

应该没有余力照顾我才对。

即使如此,他们简直将这当成义务一般帮助我。我几乎无法动弹,被小孩问东问西,光是一一回答那些问题就已经心力交瘁。说实话就连那样都相当痛苦,但小孩偶尔会半开玩笑地说,笑一笑嘛,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懂。笑。那要怎么做?我问他。接着,小孩笑给我看。他将嘴左右咧开,露出牙齿,瞇起眼睛,发出「嘻嘻嘻」或「嘿嘿嘿」之类的声音。那就是笑吗?对呀。你也笑一笑嘛,笑笑看嘛。我试着照做。「嘿嘿嘿」「嘻嘻嘻」「嘿嘿嘿」「嘻嘿嘿」在这么做的同时,总觉得胸口的郁闷一扫而空,变得快乐起来。

笑。

是吗?笑就是这种东西吗?

那之后过了几天。过了好几天。我好不容易才能坐起身来。某天夜里。我听见声音而醒了过来。也听见叫喊,那是惨叫。还有怒吼。有人在大喊着,是我在呼唤小孩的名字吗?没错。呼唤。回应我的是,救命。救命!救命!那时我感觉到什么,想着什么,现在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总之我非常拚命。大概是想去救他,想去帮助他。

因为,他在求救。

我——我为了救他,杀了人。杀了那些来到这个非常、非常小的山中村落,不知有何目的,袭击村庄、到处放火、打算杀光女人小孩的家伙。杀光他们。我到处寻找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朝可疑的家伙挥砍、斩击、绞杀、殴打、踢踹、杀掉。将能杀的家伙全都杀光。一边杀人,我一边寻找那孩子。那个教我怎么笑的孩子,向我求救的那孩子。

我拚命寻找。

觉得不找到他不行。

当我找到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时,却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嘻嘻嘻的笑了。

不对,我心想——

这种时候不应该笑的。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不知道。

就算是坐在大门玄关前,抬头仰望午后天空的现在,我还是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

了解的时刻会到来吗?

只是,当我看到打开门、走上延伸到玄关小径的少女身影时,我就停止思考这件事了。

我静静地等待。少女慢慢走近。彼此的眼神没有交集。但她的步伐轻快,那是自然。在走到我面前为止都没改变。少女将背袋放到地上,到我身旁抱膝坐着。

有一段时间,两人都不发一语。

我正准备开口。

彷佛要制止我似的,少女发出不太开心的声音。

「总觉得突然很想回来。所以——就回来了。这次的旅行有点短。」

「是吗?」

我将右手轻轻放在萝姆‧法的头上。

萝姆‧法缩了缩脖子,但似乎并不讨厌。

我叹了一口气后站起来,提起萝姆‧法的袋子。

「对了,你不在的这段期间,食客又增加了。」

「咦?」

「一个人,不对。该怎么说好呢?该说是一只吗?」

「一只……?」

「算了,见到时你就知道了。你们应该会处得不错。」

「嗯,嗯。」

萝姆.法露出怀疑的神色点点头,站起身,手伸过来。「自己的行李,我自己拿。」

「是吗?」

「多玛德……」

接过背袋的萝姆‧法低下头后,又抬起头来。

脸上浮现有点害羞、却又有点安心的浅笑。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我现在笑得还自然吗?

如果是就好了。

我在心里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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