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踏入会场前,我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和我从远处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印象相差甚远。坦白说,当我受那家伙请托解救那孩子后,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他。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事实证明我果然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长长的丝线,线与线复杂交缠,没那么容易厘清,不过有些线是无法或难以和其他线相交的。若聚集这些线织布,就会得到一块七零八落、并不美观、还没用过就破破烂烂的布。这块布,就是午餐时间。午餐时间有种魔法,能让各种游手好闲的人抱持某种幻想,认为自己能够留下,能安心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一定是个不会魔术的魔法师,否则那些天生以杀人为乐的人、除绘图外一无是处的人、黑道中人、丑得令人悲叹上天残酷的人、消极的荡妇、杀手、诈欺师、讨厌鬼、吊车尾,该如何才能聚在一起呢?
要解析那家伙的魔法个中奥秘并不困难。我是个习惯解析身边一切的人,因此我想我对那家伙的魔法,已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这么多年来,我待在他身边看着他、听着他、感觉他的存在,而这一切告诉了我,那魔法就是他自己。只要他留在午餐时间的中心,魔法就会自动涌现。先不论大家作何感想,总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唯独那家伙不明白。他压根儿不知道一旦自己离开,午餐时间就会瞬时分崩离析。
那家伙一点也没有想明白的意思。
只是让黑云裹在他身旁。
我和库拉尼都战战兢兢地观望着他,连罗肯和塔里艾洛也是。我们再怎么样,都不会像因败给那家伙就对他宣示忠诚的利契耶鲁那样单纯,我们一直害怕着路途受阻的一天。只要承受了什么,就得背负相应的重量。那家伙窄得像个女孩的肩膀必须扛下的负担,将在不知不觉间超出负荷,假如哪天又有个什么砸了下来,就会将他压垮,届时就得祈求老天保佑了。我们早已有所觉悟,毕竟他是我们选出的首领,那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也只好接受事实。「不就是那样吗?」若库拉尼这么说,连那个塔里艾洛也只能揪起他已经够扭曲的脸咂嘴,并回声「也对」同意吧。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到时候顶多能试着将他揍醒而已。
想必利契耶鲁会淡淡说声「我相信亚济安」。
罗肯则是会摸摸他头发稀疏的头,无奈地笑着说「哎,说不定只是我们想太多了」吧。
那段时间真是快乐。
那家伙、我、库拉尼、塔里艾洛和罗肯几乎每晚都在米开朗基罗喝到天亮,不久后多了个利契耶鲁。我们没有特别讨论什么,只是聊些空泛无谓的小事,为了说话而说话。说不定午餐时间的其他成员,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家伙曾经那么多话呢。和我们处得越久,他说的话也越多;组成午餐时间后,随着伙伴的增加,他也逐渐顾及形象而变得谨言,看得我们都在背地里偷笑。
「那垃圾最近好像学会摆架子了耶。」
「他一直都很努力呢。以他自己的方式。」
「那倒是。事实上,他做得也算不错吧。」
「嗯。」
「不是的话我就头痛了。可是,该怎么说呢——」
库拉尼摇摇装了威士忌的玻璃杯,不熟练地略提唇角。
「好像在看儿子长大一样。可能是我太鸡婆了,不过一看到他,我就忍不住会那么想。这是不是表示我上了年纪啦?」
那家伙第一次和人谈那孩子,找上的就是库拉尼。那天库拉尼来n-ebula找我,要我陪他聊聊,但去的不是米开朗基罗,而是从未进过的店。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那个……怎么说呢。」
明明话题是他起的头,他竟自己支吾起来,真是难得。
「那家伙来找我谈了些事。就是……那个,恋爱谘询那种的。」
「恋爱……?」
「对。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呢。」
论惊讶我当然是惊讶,但一时难以领会,不觉得那真的发生了。我实在无法将那家伙和恋爱一词联结在一块儿。那家伙有时就像个孩子,有张俊俏的脸庞,乍看之下不易相处,其实不然。虽然他近乎完全地被动,也有几样过于没理由的好恶,但基本上待人亲切平等,让午餐时间内外都有女性——和男性倾慕于他,而且不少。然而,他却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我知道他厌恶「人偶」这个词,可是他真的就像个人偶,一个受众人呵护、疼爱的洋娃娃。
「他不是开玩笑的吧?」
「会突然不知所措,总觉得在那个人面前做什么都很不对劲。」
「你在说什么?」
「那家伙是这么跟我说的。」
「……看来病得不轻呢。」
「我看他是不打算隐瞒,不过他也不会因此到处跟人说。大概是认为曝光就曝光,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我觉得先告诉你会比较好。」
「为什么?」
「这个嘛……」
库拉尼将威士忌一口饮尽,歪着嘴说。
「我也不知道。」
「你这就叫鸡婆。」
「是吗?」
「是啊。」
「反正,我觉得他有那样的倾向是件好事。」
「要看对象吧?」
「你是怕他被坏人骗了吗?我不是不懂啦,可是你这样会不会太过保护他啦?」
「你是说,他不是小孩了吗?」
「没错。」
「在我眼里,他还是跟小孩差不多。」
「而且是个很迟钝的小孩呢。」
「就是啊。」
「好了,别那么难过了,蓓蒂。」
库拉尼拍了我的背,不强也不弱,力道恰到好处,让我觉得莉莉亚的确逮到了一个好丈夫。
「我才没有难过呢。」
「没有就好。」
「为什么我要难过啊?」
库拉尼低笑着摸摸我的背,令我没来由地红了眼眶。我向库拉尼瞥了一眼,他也对我挤挤一只眼睛,简直拙得可以。能独占他怀抱的女人真是幸福,如果我不是魔术士,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定早就爱上他了吧。但是不是魔术士的我就不会是我,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那不是很好吗?」
另一天,罗肯找了我和库拉尼一起喝酒闲聊。
「我觉得那是好事。怎么说呢,他最近太常把『为了他人、为了伙伴』什么的挂在嘴边了。不过你们也知道,他是个再怎么累也不会抱怨的人,所以像这样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应该是必要的调剂吧?」
「以他那种个性,说不定他并不觉得那是为了自己呢。」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在想,他有可能是不太懂得怎么区别他人和自己。也就是没有确立所谓的自我,『这就是我』的界线非常模糊,午餐时间的伙伴对他而言就像自己的一部分那样。」
「那界线偶尔还会完全消失呢。」
「讲到消失,我就比较拿手了。要怎么说呢,要诀就是让自己不再立体,变成薄薄的一张纸。可是有意那么做和无意就会那么做之间,还是差很多的。」
「这我就不懂了,而且现在不是在说那个吧。总之,那家伙过去的人生很不健全,给人一种这边缺一点,那边少一块的感觉。」
「还都是不补不行的缺陷呢。」
「但那是急不得的,对吧。」
「而且只能由他自己来想办法填补。」
「我们几个旁人能帮他的,再怎么样都极为有限,能为他守下的也不多。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慢慢摸索,我们也是一样。至于受挫嘛,多半是免不了,不过有些事是在伤痛之后才能了解的。如果是他,说不定还不知道那些伤痛是什么感觉呢。」
「真是前途堪虑。」
「也能说是值得期待啊。」
「果然凡事还是正面思考比较好呢。」
是什么支撑笑着这么说的罗肯继续前进的,我当然知道。但我曾预料过罗肯会有失去支撑的一天吗,我曾思考过那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吗?
的确,那家伙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学习,说起来,我们都是这样前进,没有其他方法。他必须先了解伤痛是什么滋味,必须透过伤痛才能明白的事太多太多了。
然而,伤痛不需要大。
像跌倒而擦伤膝盖那样的轻小伤痛就够了。
若大到将身体顿时扯成两半,是来不及感受伤痛的。
想不到库拉尼就这么走了。
连罗肯也跟着消失了。
钢格、迪·沛多罗和柯林都是库拉尼的仰慕者,以各自不同的理由崇拜他。由于那家伙深受库拉尼喜爱——没错,库拉尼很疼那家伙,非常地疼,这多半也得到了莉莉亚的理解吧。正因如此,迪·沛多罗他们才认同那家伙是午餐时间的首领。
据说他们三个怪罪亚济安,并尽可能地责骂,但他完全不辩解,他们就索性离开了。在他们之前离开午餐时间的,也多半是和库拉尼渊源匪浅的人。
午餐时间面临崩溃,只差一点就要解体,这表示那家伙也几乎四分五裂。或许他还不明白,但现在,至少现在,他还不能离开午餐时间独自生活。午餐时间就是他自己,倘若午餐时间垮了,他也会跟着崩溃。
我没想过给看似随时会崩溃的那家伙一个拥抱。
因为他已残破得令我害怕一抱就会真的挤碎他。
我当然不会将一切都归咎于他。
也许能说是他自作自受吧。
但这一切,那孩子有责任知道。
那孩子必须明白那家伙是在什么状况下,以怎样的心情,为那孩子做了什么事。如果他不想听,只要抛下他、从此当作没这个人就好了。若那家伙能听见他真心拒绝,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不要再保持那种暧昧的态度了。那家伙的确需要受一点伤,但已经够了。我不希望他再受伤下去,我看不下去了。库拉尼,你一定会很讶异,觉得我保护过头了吧?可能是吧,说不定真是你想的那样。不行吗,有何不可?再怎么说,你都已经不在了,连罗肯也随你而去。塔里艾洛和利契耶鲁又靠不住,能帮他的不就只剩我一个而已吗?
不要哭,蓓蒂。
就算翻递全世界,会对我那么说的也只有你一个吧,库拉尼。但现在你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
你走了以后,利契耶鲁酒量差,塔里艾洛不爱讲真心话没意思,我只能和罗肯一起喝。我是第一次喝成那样,两个人简直和成一滩烂泥,我大哭了一场,罗肯也流了几滴眼泪。能那样和我聊你的人只剩罗肯,不过他后来也离开了。即使我自己一个人无处发泄,但因此就要那家伙负责也太过分了。于是我只能让怨言留在心里空虚地回荡,谁也听不见。
可是蓓蒂,那家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是啊蓓蒂,他都能让我安心地走啦。
少跟我废话。
我才不想听你们说这些,那种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午餐时间就像个摇篮。
那是他自己,也是他的摇篮。
那家伙不仅像个小孩,他根本就是个婴儿,在摇篮的摆荡中成长。
但不知不觉之间,他已能跨出摇篮,用自己的脚走自己的路了。
那家伙曾在那孩子的怀里哭泣吗?
他自力找出泪水的去处了吗。
不过,我可不喜欢只会说大话的笨小鬼喔。
那孩子会是如何呢?
蔷薇的玛利亚。
你是如何呢?
「有玩玩的价值。」
蓓蒂悄声低喃,眯起双眼。玛利亚罗斯没有别开视线,咬唇瞪眼地努力撑着。虽不知他自己知不知道,至少不会轻易退缩这点已经够有本事了。
「不好意思,我的确是太过保护他了。」
蓓蒂转向前方,踏入会场。
第四场决斗的会场和过去不同,一片漆黑,光线穿过开启的门扉打在地上,照出一片粗略削平的岩地。原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蓓蒂忍住不回头。
心不能乱。不能被这点小事影响。
如今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
抬起头来,能看见白云在蓝天中悠悠漂流。
还有眩目的阳光。
有风,绿草也随之摆荡。
同时有种味道,是草的味道。
脚下传来的,无疑是踏着草和泥土的触感。
脚边有蝗虫之类的昆虫跳过。
在高空中盘旋的是鹰吧,能听见笛音般的鸣声。
远处有着山影。
仿佛没有边际。
蓓蒂吸了一口清澄的空气,并试着吐出。
「真是厉害。」
她不得不如此赞叹,而她之所以刻意说出来,自然是为了让人听见。
他就坐在前方十美迪尔远的位置。
穿的是白底红点、类似连身工作服的服装,脖子上缠了条蓝底白点的围巾。虽堪称是奇装异服,却很适合他。
外表看似十岁左右的男孩,金黄的头发如棉花糖般蓬松,有双灵巧的绿色眼睛,两颊略红,嘴唇也似乎软绵绵地。直至目前,他还只是个服装有点怪异的少年。
「嗨。」
但笑咪咪地站起的他,头上却有着人类不该有的东西。
是角。
不是直竖,而是卷得有如海螺,和某种公羊的角很像。
他小步小步走来,并歪了歪头。
右手小指上挂着一个黑色圆环。是首饰。
「你就是参赛者吗?」
「没错。你就是『跳舞绵羊』吗?」
「对呀,会觉得饶舌的话就叫我库鲁欧吧,那是我的名字。」
「所以那不是魔法师的真名或假名吧。」
「嗯,库鲁欧的本名是库鲁欧·巴米切·昂达留斯喔。」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尽管那么叫吧,因为库鲁欧也叫自己库鲁欧呀。」
库鲁欧在蓓蒂面前三美迪尔处停下,左手食指点在下巴上,眼睛睁得圆圆地。
「嗯~……」
与其说是观察,那更像是好奇心旺盛的孩子看见未知事物而看个不停的眼神。
「是女生耶,而且还很年轻。」
「比你年轻得多了呢。」
「不可以跟库鲁欧比啦。库鲁欧都已经活了两百年以上了,能和库鲁欧比赛长寿的只有莫格或玛奇鲁塔而已。阿么李比库鲁欧还小,路维·布鲁就比较老了,古德王好像也差不多吧?说起来,剑圣摩塔卢德也很长寿呢。」
「你认识大姐吗?」
「你是指玛奇鲁塔吗?当然认识呀,只是不常见面,因为玛奇鲁塔很任性又很恐怖嘛。对了,你是玛奇鲁塔的弟子吧?」
「我叫蓓蒂。」
「蓓蒂呀,真是个好名字。不过那是假名吧?库鲁欧好想知道你的本名喔。」
「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真的吗?」
「真的。」
「好耶!」
库鲁欧乐得跳了起来,怎么看都是个活泼无邪的小孩。这是某种拟态吗,还是他性格就是如此?他是个活了两百年以上的魔术士,怎样都不奇怪。就连蓓蒂的师父玛奇鲁塔,也有豆蔻少女般天真烂漫的一面。然而,她同时也是阴险狡诈、残忍无情的魔女,一旦喜欢上某个人,就会溺爱到腻了为止,能得到玛奇鲁塔的爱,就等于拥有无上的幸福,但一旦失去,就会活生生坠入地狱。而且,玛奇鲁塔是明知而为,以恐惧为枷锁轻易地支配身边的人。
说穿了,魔术本来就是为统治世界而产生的技法。
如何支配世上万物、任意操控,就是这样单纯的想法催生了各种魔术。
现在,蓓蒂的五感已在库鲁欧支配之下。
这片草原只是幻觉。
即使真实得令人难以否定,但它确实是幻觉。
从踏入会场的那一刻起,蓓蒂就中了库鲁欧的术。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甚至是味觉,无论尝试阻断哪一种,其他的感觉都能清楚感到自己身在草原。阻断两种也没效,三种、四种都一样。魔术之中,有一支学派即是像这样朝混淆、欺骗人类感官特化,称作幻术。不过,只要知道它的基本概念是利用某种感官的性质支配其他感官,就不易遭到欺骗。那现在呢?不知道,没有头绪。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感觉,支配了蓓蒂。
是我疏忽了。
连咬牙悔恨的资格都没有的惨败。
可是,那又怎么样?
我不会因这点小事丧气。在师父身边时,我过的就是被推落谷底再拉回,再推落再拉回的日子。魔女为了打击弟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就此一蹶不振,不是当作垃圾丢弃就是杀了泄忿。紧咬牙根全力守住幸存者的位子,便是活到明天的最小保证。
一般认为,一级魔术士大多不善于教育。事实上,教出多数优秀弟子的魔术师或魔导师,的确不一定是高强的魔术士。
闪光魔女玛奇鲁塔恐怕是个特例。她积极地搜罗天资过人的孩子,再一个个筛选,留下的就特别照顾,几近过剩地热心指导。若达不到魔女的期待就会遭到严厉责难,绝不留情。
于是,其弟子大多会成为魔女的信众、追随者,成为她的仆役;立志追上、超越魔女的绝少数派,终将与魔女分道扬镳。尽管魔女深爱那些明知鲁莽却始终想反抗她的人,但她残酷的爱必将归着于破坏。
「嗯~那应该要怎么比呢……」
库鲁欧左手叉腰右手转着首饰,右脚跟不停点着左膝。
「老实说,库鲁欧也不是很想比,只是和路维有一点交情,不好意思拒绝他才帮忙的,因为这一点也不好玩,根本不可能有人赢得过库鲁欧嘛。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会赢了还要故意比一场,不是很无聊吗?蓓蒂,你不觉得吗?」
「路维·布鲁想要的大概不是过程,而是你赢了我们的结果吧。」
「可是库鲁欧对结果完全没兴趣耶。所以库鲁欧才出了一个条件,就是比赛内容让库鲁欧决定,路维也说好了。虽然库鲁欧之前想了很多,可是知道蓓蒂是玛奇鲁塔的弟子以后,库鲁欧现在又要重新想了。」
「你之前没听说过我们的事吗?」
「是库鲁欧故意不问的,因为先知道就不好玩了嘛。其实知道对手是玛奇鲁塔的弟子以后,库鲁欧就开始有点兴趣了,库鲁欧完全没想过会遇到玛奇鲁塔的弟子呢。库鲁欧啊——」
库鲁欧突然眯眼歪唇地说,
「最讨厌玛奇鲁塔了,那个婊子真是恶心到了极点。」
他的眼神有如薄刃,但不是摩德洛里刀,是一把剃刀,既锋锐又冰寒,不会轻易放过目标。虽然明知他不是小孩,没什么好惊讶的,但那种眼神出现在那外表上仍极度地不谐调。话说回来,他是能与闪光魔女匹敌的魔术士,拥有另一面或更多面也不奇怪。
「可是,库鲁欧不会这样就讨厌蓓蒂喔。」
库鲁欧表情一变,又是满面笑容。
「以后会怎样还不知道呢。说不定库鲁欧会喜欢蓓蒂,也可能会讨厌,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做决定的人是库鲁欧,全部都是喔,库鲁欧的事要库鲁欧自己决定。蓓蒂,你可以陪库鲁欧玩一下吗?」
「嗯,乐意之至。」
「那就来玩精神战争吧。」
「好哇。」
「库鲁欧和蓓蒂当主将,只要主将被打倒或投降就算输。不可以两三下投降喔,那就不好玩了。」
「我知道了。」
「要开始罗?」
下个瞬间,蓓蒂的意识急远坠落,进入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
人类的精神就像一艘小船,漂流在巨大的暗黑之海上,而这领域就位于深海之中。由此向上一望,能看见遥远处有着无数闪烁的光点,那一个个都是人的精神,能潜入这片海洋的魔术士,是有可能接近那些光辉,但要进入人类的精神绝非易事。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理屏障极为坚固,魔术士必须学习以自身意志开闭心理屏障的方法,因为在暗黑之海底下涡旋的伟大源流,就是魔力本身。
人类的心理屏障乍看之下没有缝隙,事实上是充满无数的微小孔穴,从伟大源流扩散至暗黑之海的魔力就是透过这些小孔进入人的精神,因此每个人都拥有一定程度的魔力。魔力将随着每一次使用而消耗,所以魔术士需要大量魔力,为此需开放心理屏障,从伟大源流汲取魔力。由于吸收无法控制的过量魔力将招来毁灭,每个魔术士都必须明白自己的极限。而极限的高低,便是魔术师的资质之一。此外,使用魔术也需要非支付不可的代价,原来坚固的心理屏障将逐渐削弱,最后完全消失。
未学习相关知识或受过训练的人,别说是进入,就连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都感觉不到。然而越是惯于使用这个领域,就越是让自己的精神暴露在危险之中。
对方同样是魔术士。即使这领域内的距离和现实世界的距离不一定成比例,但仍保有相对关系。必须以复杂算式破解其关系,同时找出对手的精神光辉,将之消灭。这对一般的魔术士而言几乎只是空谈,对于一定实力者,就不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如何直接攻击、防卫对手精神的方法,则取决于魔术士本身的喜好。当然,蓓蒂已有过相当的经验。她曾和魔女作过无数次演习,并尝尽苦头。
但她从来没赢过。
一次也没有。
而且不是能力不足的程度,简直是不堪一击。
在这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中,是耍不了什么小把戏的,必须费心拟定策略。即使能拖延时间,到最后仍是强者得胜。「强」的定义很简单,创造攻性意识体和防卫意识体需要耗用魔力,魔力越多自然越有利。只要脑袋不是太差,能进行物量战的一方即是压倒性地强势。
就像莎菲妮亚那样。
莎菲妮亚能够运用极为庞大的魔力,但如此夸张的天赋,反而使她容易使用过多魔力,影响效益。不过她的力量仍在增长当中,实在可怕。
魔女甚至不曾和莎菲妮亚做过演习。
因为莎菲妮亚已有了可能性。
趋近于零但不为零的可能性。
像我就没有。
我打败大姐的可能性就是零。
大姐就是明知如此,才一次又一次地打击我,打得我体无完肤。
「七百七十七桑特莫×七百七十七桑特莫×七百七十七桑特莫可以吗?」
暗黑之海中传来声响。
极远之处有个模糊的人影。
尽管那人影已模糊得不成人形,但不会错的。
是库鲁欧。
「好的,请便。」
「那库鲁欧要定出范围罗。」
转眼间,暗黑之海中出现了界线,将蓓蒂和库鲁欧围在边长七七七桑特莫的正立方体中。若换算成现实世界中人们所使用的单位,一桑特莫约等于三十二,三美迪尔。在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的演习时常用的界线范围有一一一桑特莫立方境界、三三三桑特莫立方境界、五五五桑特莫立方境界等,蓓蒂尚未体验过七七七桑特莫立方境界。
好大。
甚至感觉不到边际。
库路欧逐渐远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蓓蒂也全速后退向立方境界的边界,移动距离约三百桑特莫,所需时间约为二百赛格蒙。蓓蒂的自意识体此时身上什么也没有,在现实世界就是全裸的状态。一般而言,在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只会用上攻性意识体或防卫意识体,不会让等同施术者分身的自意识体潜入暗黑之海,但蓓蒂已有过实战经验,不会慌乱。相较之下,自意识体的耐力最低,却有最高的速度和机动。而魔术士彼此速度没有差异,即为每赛格蒙约一,五桑特莫,也就是一,五St/Sg,这也是所有意识体的最高速。感觉上,一赛格蒙几乎等于一秒,一秒移动将近五十美迪尔,约等于时速一八〇切尔美迪尔。速度快至如此自然难以控制,若不加强防御,简直自寻死路。
「装备碧蓝之铠,反应性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8,散布。」
碧蓝的轻薄铠甲瞬即包覆蓓蒂的自意识体,而八具围绕意识体般出现的蜂形小型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不仅能随意操控,也会自动攻击接近的敌对意识体。
蓓蒂将保护脆弱的自意识体所用的装甲压在最小限度,将大部分防御交由阿拉尼斯进行,尽可能地降低对机动力的影响。即使速度因此降到一·三st/Sg,但仍有提升防御的必要。
「深渊独角兽之枪,上手。」
自意识体右手随即握了把深蓝色的骑兵枪,如此速度已降至一·一St/Sg,不会再降了。接下来只需要尽可能运用每一分魔力布阵而已。
「防卫意识体『多鲁特纳·卡尔提』×6×6,散布。攻性意识体『邦榭』×4×4×3,散布。攻性意识体『亚格拉夏』×4×8×3,散布。」
四十八具飞行甲虫似的「多鲁特那·卡尔提」在最前端列成一面墙,其后是九十六具形如飞鸟、喙如尖枪的「邦榭」,最后是九十六具装备矛与盾的士兵「亚格拉夏」围成球形,蓓蒂的自意识体就在其中心。
普通的魔术士光是看到这个阵容就会吓得投降了吧,但对方是「跳舞绵羊」。蓓蒂有个预感——对方的布阵将远远凌驾于自己,而问题就在于差距。自己的力量到底和对手差了多少?
好久没这种感觉了。完全无从猜起。
我想我并不害怕。
只是静不下来。
我能赢吗?
可以的,有机会。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也要抓紧。
对手是大人物,我没没无闻。若不是路维·布鲁找上他,他绝对对我不屑一顾。不过,他不会因此就大意疏忽吧,我不认为他是如此简单的对手。库鲁欧对我一无所知,这个事实,是我唯一的武器。可是,如果他只是装出来的……?
「准备好了吗?」
回荡在暗黑之海中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等不及饼干出炉而不停问「还没吗?还没吗?」的孩子。
「库鲁欧已经都准备好了哟,蓓蒂你呢?」
「我也准备好了。」
「那我们就开始吧。」
「好。」
「数到一开始喔?」
五。
四。
三。
二。
一。
「走吧。」
蓓蒂驱使含自意识体在内的所有意识体一起前进。
各意识体的最高速由低到高依序是甲虫型的多鲁特那·卡尔提〇·七St/Sg、士兵型的亚格拉夏〇·八St/Sg、鸟型的邦榭〇·九St/Sg、武装过后的自意识体一·一St/Sg,而反应性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一·三St/Sg,机动力相当地高,但分散战力不是明智之举。为统一步调,僻蒂的阵容迁就最慢的多鲁特那·卡尔提,以〇·七St/Sg前往库鲁欧军应在的位置。
说来真是奇妙。自意识体虽具有拟似的五感,但不至于连人体器官都仿造出来。然而胸口却有如敲钟,喉咙干哑,身体各处都施了多余的力,甚至显得僵硬。我在紧张,没关系,没什么不好。若面对这种状况还不兴奋,可是有辱魔术士的名号呢。
因为,这根本想像不到嘛。
开始前进后,大约过了正好三百赛格蒙之际。
前方出现白光般的物体,闪烁不止。尽管距离仍有三百桑特莫以上,无法看清,不过那无疑是库鲁欧的阵仗。含反应性攻性意识体在内,蓓蒂的意识体也不足三百具,勉强指算是中队规模。因此,或许只能称为蓓蒂「队」。
但对方不一样。
随距离拉近,白光的全貌也逐渐清晰。
横幅惊人。
且颇有深度,不是薄薄一层。
蓓蒂刻意将自己的队伍统一为不起眼的暗色,库鲁欧的军队则是一片亮白,并带有光泽。
犹如大展双翼的白鸟。
数量难以估计,至少不只是蓓蒂队的两倍。
三倍?
四倍吗?
还是五倍呢?
不对——
十倍。
还要再加倍。二十倍。
或许不只。
军队。
不折不扣的军队。
「怎么这么少啊,蓓蒂。库鲁欧开始有点担心了耶,你那样真的能跟库鲁欧玩吗?库鲁欧真的能玩得开心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说的也是。库鲁欧也希望你不是只是耍嘴皮子而已呢。」
库鲁欧的声有如被暗黑之海吸收般消失,白鸟双翼向此伸来,是打算左右夹攻吧。两翼部队相当地快,是高机动意识体组成的吗?貌似有〇·九St/Sg。那么从距离判断,两翼部队前锋与蓓蒂队接触尚需六十赛格蒙;若保持现在的〇·七St/Sg而言,蓓蒂队要到达白鸟胸口需要八十赛格蒙。换言之,蓓蒂队将在六十赛格蒙后与两翼部队交战,遭到夹攻,并于二十赛格蒙内溃散。还没冲进白鸟胸前,就必定会先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两翼部队正由蓓蒂队左右逼近,若由上方或下方全速移动是有可能暂时避开,但两翼部队较蓓蒂队快,迟早会追上。
数量差距至此,自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消耗战的可能。即使能避开正面交锋虚耗时间,也只是延后战败的那一刻,没有胜算。
那就只能孤注一掷,打闪电战了。唯一的机会,就是投注所有力量舍身突击,一举打倒库鲁欧的自意识体。
「——多鲁特那·卡尔提,左右散开!邦榭、亚格拉夏,各自全速前进……!」
甲虫型的多鲁特那,卡尔提分成左右各二十四具的两组,鸟型的邦榭随即跟上并超越,士兵型的亚格拉夏解开包围蓓蒂自意识体的阵式接连在后。
多鲁特那·卡尔提是纯粹的防卫意识体,只专注于耐力。在以攻防并重的混合型为主流的现在,除体型大和坚硬之外一无是处的多鲁特那,卡尔提或许有些过时。蓓蒂队上也有矛盾兼备的亚格拉夏,虽是攻性意识体,但也保有相当程度的耐力。比起完全是障碍物的纯粹防卫意识体,锐利但脆弱的纯粹攻性意识体更不易使用。
况且,蓓蒂是从自己逾百种变化的意识体中刻意挑选多鲁特那·卡尔提的。
最高速〇·七St/Sg的四十八具多鲁特那·卡尔提,是守卫蓓蒂队左右的盾。
最高速〇·九St/Sg的邦榭若一心猛冲,约六十二赛格蒙后就能贴近白鸟胸口。
最高速〇·八St/Sg的亚格拉夏,能在七十赛格蒙后与蓓蒂同时突击白鸟。
两翼部队将于六十赛格蒙后包围蓓蒂队,届时只需以多鲁特那·卡尔提为中心撑个十赛格蒙即可。
意识体在暗黑之海中安静无声地前进。
尽管数量如此庞大,这片海仍静得可怕。
打破寂静的瞬间,正一刻刻地逼近。
蓓蒂紧盯前方。
哈——
哈——
哈——
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里明明不须要呼吸。
「——多鲁特那,卡尔提,极限防御……!」
如甲虫般展翅的多鲁特那·卡尔提突然同时打横,鞘翅部位化为圆盘状射出强光。是盾,什么也不是,完完全全是一面盾。下一刻,敌方两翼部队前锋接触多鲁特那·卡尔提,闪光撕裂暗黑之海,轰声迸响。多鲁特那·卡尔提霎时一具、两具、三具、四具接连爆散,虽仅是推回敌方意识体,但总归是挡下了第一波攻势。然而下一波直扑而来,几乎没有间断。又是一阵闪光和轰声,多鲁特那·卡尔提在短短二赛格蒙内就灭了一半。全是料想中事,这就够了。纵使只有二赛格蒙,也是我亟需争取的二赛格蒙。
「全力突破……!」
长喙鸟般的邦榭就是纯粹攻性意识体,耐力趋近于零。他们是完美无缺的攻性意识体,与其说是偏重攻击,不如说是除攻击外什么也不会。其攻击方式相当单纯,就是高速回转,将所有推力和旋力汇聚于喙尖,冲撞、贯穿飞行轨道上任何目标,直到消灭为止,
相当于白鸟胸部的正面部队是由士兵型意识体构成,与蓓蒂队的亚格拉夏略为类似,很可能是偏防卫意识体的混合型,有高度耐力。邦榭往他们架起的盾笔直冲去。一般意识体和自意识体不同,一旦受到的攻击超过耐力负荷,就会当场化为四散的光与声。以士兵型意识体为例,他们不会因敌方意识体的攻击而丧失手脚,结果不是0就是1,不是消灭对方就是遭到消灭。库鲁欧军的士兵型意识体汽球似的一个个消灭,当然邦榭也是。即使将接触面积缩到最小,使攻击的反作用力降至最低,脆弱的邦榭仍耐不住冲击。有的贯穿了士兵型意识体,有的反而在盾前爆散,这时后续邦榭将冲破同类消灭而残留的光与声,破坏幸存的士兵型意识体。带领九十六具亚格拉夏和阿拉尼斯的蓓蒂自意识体,正要一举涌进邦榭群在白鸟胸口冲开的洞穴。这一刻,蓓蒂察知多鲁特那·卡尔提已遭全灭,同时两翼部队就要接触亚格拉夏的球形阵式。
就是现在,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一分一毫都不能退。手上若有任何筹码,全都得在这一刻赌上,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亚格拉夏,全方位突击……!」
蓓蒂号令一下,以球形阵举盾戒护着她的亚格拉夏瞬时向四面八方迅然散开,攻击最接近的敌方意识体,连身带盾地撞,或以矛突刺。有的一击消灭对手,有的无功爆散,闪光之花随处绽放,无序地放、狂乱地放。
蓓蒂的自意识体周遭仅剩阿拉尼斯。
清出空间了。
不再受限的蓓蒂自意识体纵身加速,原为九十六具的邦榭仅剩二十七具。邦榭的最高速是〇·九St/Sg。蓓蒂是一·一St/Sg,最前端的邦榭——在那里吗。然而他们也在此时爆散,一具、两具。不,五具。只剩十九具的邦榭仍接连消灭,在库鲁欧军中央的隧道随之窄缩,出口越来越小。冲往出口的蓓蒂身边又有一句邦榭随闪光消灭,更有些物体破光而来,是敌方的意识体。蓓蒂刺出深渊独角兽之枪,冲过敌方意识体爆散而成的闪光涡流。邦榭尚余七具——不,六具、五具。相信后方恐遭各个击破的亚格拉夏也将在不久后全灭。
「——靠你们了,阿拉尼斯……!」
蓓蒂咬紧牙关,面向前方阵阵闪光。此时蓓蒂已超越邦榭,眼前尽是敌人、敌人、敌人、敌人、敌人。敌方意识体填满了她整个视界,全都对她虎视眈眈。
「好极了……!」
仔细看呐,我的眼睛。
感受吧,我的一切。
蓓蒂直线突进。
就是那里。
有个缝隙。
微微的缝隙。
钻得过去。
速度绝不能缓,要以最高速一口气穿过敌方意识体间的缝隙。
扭身、横移、翻转、穿越。
若依然找不出路径,就让反应性攻性意识体阿拉尼斯冲撞敌方意识体,硬开出一条路。
若有敌方意识体从预料外的方位偷袭,也以阿拉尼斯驱除。
我不会停下
无论如何都不会停下。
绝对不会。
八具阿拉尼斯只剩五具,那又怎么样?
与敌方意识体擦身而过后,右脚感到一阵冲击,膝盖以下可能全没了。不过,那又怎么样?
敌方似乎也察觉了蓓蒂的企图,敌方意识体不再只是单纯涌上,开始编队,以四五具为一组密集逼来。
「想得美……!」
蓓蒂冲向密集编队的五具敌方意识体正中央。
向前刺出深渊独角兽之枪,并高声呐喊。
突破爆散的敌人。
前方又有五、六具挤成人墙。
不只,上方也有。
下方也是。
左右都有。
这时阿拉尼斯有了反应,冲撞从后逼近的敌方意识体。
「——就算这样……」
我也不会停下。
现在怎能停下。
蓓蒂完全没有多作思考。
我真是难得这样呢。蓓蒂自嘲地想。
一味前进。
义无反顾地前进。
视界摇晃、旋转起来。
似乎听见了声音。是自己的声音。
左臂被「砰」地一声炸飞。
交错的光线彼端似乎有些什么。
那里就是我的目标。
我一定会到达那里。
你就在那里吧?
「跳舞绵羊」库鲁欧。
我将打倒你获得胜利,因为我非赢不可。
突然有阵笑声,是窃笑。想笑就笑吧,你就尽管笑啊?
还差一点。
只要穿过那里,接下来就是你了。
眼前出现巨大的意识体,身披铠甲,六条手臂皆持弯刀,就称他为巨人兵吧。而且不只一具,共有四具。意识体这种东西不是越大越好吧?蓓蒂企图穿过四具巨人兵间的缝隙,他们却突然「分开」,在她眼前化为无数手持弯刀的士兵,围成一堵墙。我才不管。蓓蒂不为所动,举起深渊独角兽之枪猛冲,消灭了一具士兵,突破人墙。即使被四面八方围剿而来的弯刀砍得不成人形,但还是突破了。总算突破了。
「你好猛喔,蓓蒂。」
库鲁欧身旁什么也没有。
只身漂浮在暗黑之海中。
自己眼前模模糊糊,视野只剩一半。现在的我是什么情况呢?不知道。感觉不到脚,多半是整个下半身都没了吧。左臂没了,头可能也缺了半边,不过紧握深渊独角兽之枪的右手依然完好。
「这样有达到你的期待吗?」
蓓蒂微笑着提升速度。感觉上,现在的自己能冲得更快,更快更快。看不出库鲁欧是何表情。剩下的这只眼睛虽不太灵光,但至少能看出他身上没有武装。是小看我吧,我果然被看轻了。然而那不是疏忽,他是那个「跳舞绵羊」,我只是恐怖魔女的弟子,层次完全不同,那是正常的。可是,那可能要了他的命。
距离不到一桑特莫。
这就是深渊独角兽之枪尖端与库鲁欧胸口之间的距离。
「嗯,很好玩喔。」
时间不具特殊意义。
在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里,我们的声音像是声音,但不是声音。
那都是一样的。
全都一样。
「虽然只有一下子,不过很好玩喔。」
真是难以置信。
「可是啊。」
经过那样差距悬殊的剧烈突破战,竟然还剩下一具阿拉尼斯。
「现在就要结束了呢。」
阿拉尼斯起了反应。
飞向右上。
并在冲撞后爆散。
那是极小的意识体,比阿拉尼斯更小。他们在暗黑之海中一闪一闪地映射光辉,从各种方向袭向蓓蒂。数量极多,无法回避。
右手没了,深渊独角兽之枪跟着落入暗黑之海。
腹部受到冲击。
胸口开了个洞。
脸颊被削去一块。
脖子也被炸掉一半。
意识模糊起来。
这真的很有趣。
「咦……?」
库鲁欧大概是想摸自己的脖子吧。
但是他办不到。
因为他的头已经和身体分家了。
库鲁欧回头探视。由于自意识体不是活体,即使只剩颗头也能行动,只有在施术者的意识无法维持自意识体时才会消灭。
库鲁欧看见的,应该是个从头到脚都包覆着毫无光泽的黑色甲胄·御夜潜行者的女性。在他看来,女性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唇边,其余部分都有如和这暗黑之海融为一体吧。他手上握着同样漆黑的刀,那是刚斩下库鲁欧首级的止息黑刃。
蓓蒂俯瞰库鲁欧似的注视着他。
「幸好我不像大姐那么有名。」
库鲁欧对我一无所知。
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不像莎菲妮亚,拥有能运用庞大魔力的稀有资质,没有知世那般无所不知的明晰头脑,也不像大姐能长生不老。在那些光是呼吸同样空气都让我难受的天才包围下,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努力。别人若付出十倍,我就要付出百倍,甚至更多。必须在难以想像的可怕苦痛伴随下,做谁也不愿做的事,绞尽脑汁想出谁也想不到的方法。绕远路也好,匍伏前进也罢,无论如何都要前进。最后,我终于得到了。
第三脑。
我在自己脑中找到了几处几乎未经触用的部分,并彻底地开发、组织。那过程痛苦得几乎使人疯狂,我的精神分裂了无数次,就算我耗费心思将之重新统合,又会再度分裂。似我非我的我在我脑中分裂成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令我分不清哪个才是我自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开始杀死我自己,接着我再杀死了我。为了存活,我们互相残杀,最后只剩两个我。
被库鲁欧伤得残缺不全的,就是其中之一。
而单独潜过暗黑之海,绕到库鲁欧背后斩下他的头,正准备补上最后一击的,是另一个我。
自意识体就像是一面反射施术者倒影的镜子,若施术者具有多重人格,就会产生多重人格的自意识体。但蓓蒂的第三脑不同,这两个蓓蒂的人格完全相同,也各自独立。
库鲁欧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笑得恍恍惚惚。
「是我输了呢。」
「没错。」
蓓蒂舔舔嘴唇。
「我赢了。」
并无情地劈下止息黑刃。
库鲁欧的头分成两半,并且爆散。
库鲁欧上千具的意识体也在这瞬间同时迸洒大量爆音和闪光,在暗黑之海中绽出一朵盛开的巨花。
「真像烟火。」
蓓蒂一瞬间看这副景象看得入迷。她靠近已在消灭边缘的另一个蓓蒂,舍下止息黑刃,将她拥入怀中。
「辛苦了。」
「……我真是……苦命啊……」
「要我跟你换也行呀?」
「……没关系……反正是……同一个……身体……」
「的确是。」
蓓蒂浅浅一笑。
无数星点仍在暗黑之海上闪烁,两人皆朝同一点游去。那是她们的归宿。
啊啊——
有种长时间潜入漆黑的海底后回到海面的感觉。光线刺眼,吸入的空气如异物般刺入胸中。平衡感产生混乱,站也站不直,不禁就地坐下。听得见声音,但相当刺耳。是人声。这是,现实世界的声音吗?
自意识体从暗黑之海归来时,总是会造成这种怪异的感受,不习惯的人可能会难过好几天。若自意识体受到损害,将视程度造成一定的精神障碍;假如自意识体在暗黑之海中遭到消灭,轻则昏睡数日,重则濒临脑死。
另一个蓓蒂几乎失去意识。看情况,是应该让她睡到复原为止。即使她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且这段时间无法保特殊精神集中状态,但也只能这样了。晚安。没人应声。
一回神,众人已零散地包围了蓓蒂和库鲁欧。
原来黑暗的会场已在不觉点上了灯,映照出不甚宽敞的半球形空间。
更重要的,是垂头盘腿席地而坐的库鲁欧。
根本不是小孩。
那人同样有着蓬松的金发和公羊般的角,身形细瘦,不过胸肩宽阔,看起来也挺高的。身上不是圆点图案的连身服,上衣紧得随身材起伏,裤子却显得宽松。是两件式的魔术士服。
他闭着双眼,外表是二十来岁。鼻梁挺,轮廓深,颊颚削瘦,看似平易近人。
右手握着那个首饰。
不会错。
这表示草原和无意识层共有集积领域中的他,连外表都经过刻意改变。
完全被骗了。
库鲁欧·巴米切·昂达留斯。
他就是「跳舞绵羊」。
他真正的模样。
而我赢过他了。
按着胸的手,能感到心的鼓动,心跳急促,表示我感到兴奋。我身边有伙伴,有萍水相逢、离开这里就或许不会再见的人、有实在难以认同的人。不过现在不须想这些,应该狂饮胜利的美酒大肆庆贺,与他们分享这奥妙的滋味。于是,蓓蒂转身望向同伴。
在那之前,库鲁欧睁开了眼。
蓓蒂想说「果然还是这样吗?」,但出口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
「为什么……」
「这场比赛是你赢了,蓓蒂。」
库鲁欧抬头侧首。
「真想不到,有人的想法会跟库鲁欧一样呢。」
他的笑容和他在暗黑之海宣告失败时一模一样,却又全然不同。因为当时的他是个孩子,现在是青年吗?不是吧。或许那对库鲁欧而言没有两样,只是蓓蒂的看法变了。
在前几秒还人声纷杂的会场一片寂静,蓓蒂也不禁尝咬嘴唇。明明赢的是我啊。
库鲁欧保持微笑站起身来,递出首饰。比想像中还高。身材高窕的蓓蒂跟着挺直脊梁,但仍矮了一个头以上。
蓓蒂接取首饰时,库鲁欧突然伸出左手。
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在她耳边低语。
「你有几个?」
蓓蒂不打算回答,反正无法回答。「啊。」有人如此惊叹。
因为他的唇堵住了她的唇。
蓓蒂想推开他,他却先自行退开。
不知何时,蓓蒂已将首饰抓在右手中。是「杖」的首饰。
左手抹过自己的唇,有些湿濡。
库鲁欧以中指敲了敲侧脑。
咚、咚、咚、咚、咚。
这里面啊,有五个人喔。
接着将食指竖在唇前。
要保密哟?
「库鲁欧会再来找你的,蓓蒂。」
库鲁欧的躯体轻飘飘地浮起。
逐渐远去。
喔不,不对。不是那样。
库鲁欧的身影越来越透明。
「到时候,要告诉库鲁欧你的本名喔。」
最后消失不见。只是看不见,仿佛还能感到他的存在。库鲁欧仍在这里某个角落。
「这也是、幻术……」
不知道。这是何种幻术,其中是什么原理?再怎么想,还是理不出头绪。这是怎样,所谓超乎想像就是这种事?五个人,竟然有五个人。比不上他,且遥遥落后,库鲁欧简直远得看不见。还以为那是我独创的战术,连大姐也没想过啊。但是,事实真是我以为的这样吗?明明从未和大姐实际验证,我可以如此肯定吗?她可是那个大姐,说不定全是装出来的。大姐对我非常严苛,多半是看出我是越挫越勇的人吧。但在鞭笞过后,是必须适时献上蜜糖的。每当看见大姐因我成功实践了我的想法而大为气恼,我就得意得不得了。说不定,那全是装出来的。大姐所在的境地,可能比我想像得还要遥远。
和大姐演习时,我从未使用双自意识体战术。大姐知道我练就了第三脑,不过就算是她,也无法完全掌握第三脑的功能吧。当然,我不会告诉她,即使遭受刑求也不会说,那是我的最后防线。
然而,那可能全是白费力气。
大姐可能早已看透了我的一切。
到头来,我依然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现在也拼命地舞动着。
可是,那又怎么样?
若在她掌上跳舞就能助我登上颠峰,那又何妨?
即使这也在大姐预料之中,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大姐和库鲁欧都在高处对我招手说:「来,到这里来。」两人都挂着看似愉悦的笑容,背后却充满某种乐于施虐,对待宠物那种程度的爱。「反正她是上不来的。」他们心里一定是这么说的。他们已经看过太多和我们一样想登峰造极,却中途摔落的人。我们不只有资质,还得靠运气,才能攀上这断崖绝壁。手抓的岩块松了、脚踏空了、强风一刮,就会当场摔死。你也迟早会摔下去吧?
爱怎么想,都随你们高兴。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谁。为了自己,爬上哪里我都愿意。
一口气后,蓓蒂强忍下高涨的笑意。
库鲁欧·巴米切·昂达留斯,我也很想再见你一面。这不是当然的吗?扣除了你和极少数例外,能比我高强的魔术士又能有多少呢?
反过来说,绝大部分的男人还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呢。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似乎也不尽然。
「——喂……」
我听见呼唤而回头。
那家伙正盯着我瞧,但视线不是对着眼睛,而是在下半脸、唇边飘忽游走,之后忽地下坠。
「什么啊,那个男的到底是怎样?突然就……」
真想不到。
那家伙眉间挤出深纹,双颊紧绷唇角微颤。突然遇上那种意外,我当然也吓了一大跳,但我也没因此损失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家伙露出那样的表情,才更教我吃惊。
糟糕。
脸颊好像要红起来了。
我明明不抱任何期待呀。
「奇怪了。」
那孩子没好气地斜眼看着那家伙,尽力抱持在不是瞪的程度,但只成功一半。他眼神冰冷,含着失望。我想,大概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瞪那家伙吧。
「你在生什么气啊?」
「……呃,没有啊,我——没有在生气……啊?需要吗?」
「哼嗯~」
「话说玛利亚,你自己不也在生气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生气呀?看来你的脑子已经有腐烂的征兆了呢,不如就趁现在赶快烂光怎么样?」
那孩子说完就噘着嘴别过头去,那家伙一头雾水地楞在原地,看得蓓蒂忍不住笑了。她放声地笑,引来众人疑惑、讶异的视线也不停歇。等一切结束以后,就找塔里艾洛和利契耶鲁到米开朗基罗喝一杯,就我们三个人一起聊到天亮吧。所以,你们千万要等着,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们。我们一定会救出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