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夜要多深,这场雨才会停呢。雨又是从何处开始下的。还是说,不论何方,此时都沐浴着这场雨?
听人说,雨是从云中落下的。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一无所知。
雨。
暗夜中落下的雨点,被手中的蛇眼伞承接。这场雨并不大,可却迟迟不愿散去。
这场雨从昨晚开始下,就好像忘记了休息一样。拜之所赐,今晚的黑市格外清闲。已经过了平常较为热闹的时间段,只有布谷鸟的鸣叫,能与雨声一比喧嚣。
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长矛,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他只要有空闲,就会亲自在黑市中巡视。到头来,他还是无法全部拜托他人。他秉性如此,相比之下,飞燕作为头领要比他适合得多。也许他并不是做头领的料,虽然他有这个自觉,但还是勉强背负着这个职位。
自己到底不足在哪里?他所清楚的,只有自己的确存在不足这一点。
刚好旁边有飞燕,飞燕就好像是上天为了弥补他的不足,特地派遣来他身边的一样——如果真的有上天这种东西的话。
不过,飞燕也有靠不住的地方,如果让他自己一个人瞎闯,恐怕就会跌倒。这是分工合作。
目睹着黑市的繁荣,看来这种分工效果不错。
可他觉得,这好像完全跟他无关。
剔除了凝结的污血,灌入新鲜的血液,去除沉疴。
黑市借此脱胎换骨,可以说一半都要归功于他的手段。
就算如此,他通过墨镜,他所看到的黑市,仍彻头彻尾是一条属于别人的街道。
他时而也会有不切实际的冲动。
舍弃一切——王龙、头领之位、龙州联合、黑市、各式各样的过去经历。将一切都舍弃,离开这座城市。
他认为这可以办到。只要真心愿意,我应该可以毫不踌躇——应该可以。
并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即便是取得了世人艳羡的成功,他却并未得到满足。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得到满足。反正怎么样都无法满足,那么也就没有舍弃离开的理由了,他还留在这里的原因仅此而已。
他停下了脚步。
在龙州料理店与各国小吃馆之间的小巷中,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并不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而是如同直觉,在额头内侧有一种被挠痒一般的感觉。凭着经验,他明白,这是麻烦事的预兆。
是该回避,还是该先下手为强。
本应视实际情况而定,但无意间眼前浮现出那深红头发与橙色眼瞳的身影,顿时便别无选择。那才是麻烦事的极致。
他走进小巷中。
实在是太暗了。
他取下墨镜,仔细凝视。
鼠不知道自己为何被人叫做“鼠”,总之就是被人这么称呼。
印象中,鼠一直在城市的阴暗角落中,偷偷摸摸地翻拣看上去能够下肚的东西。鼠脑海中最为久远的记忆,也是如此。
肚子饿了,就去找能吃的,觉得冷了,便去寻几件能披在身上的东西。
困的时候,虽然希望尽可能找一个有屋檐挡雨、又不会被人踢踹殴打的地方,在城中四处游荡,可总是无法遇见这般好去处。
像鼠一样的人绝不在少数,可其中也存在着上下阶级,鼠处于最下级。
鼠的身体瘦小,也不会打架,所以无可奈何。
原本,鼠也没有与其他人争夺的气概。
讨厌留下疼痛的回忆,也没有对于好吃的食物和高档衣装的欲望。唯有安全的睡眠场所,倒是最好能有一个,不过就算没有,在街边蜷缩起来想着撑到早上就好,不意间也就睡着了,醒转时早上也随之到来。
只有冬天真的是很辛苦。
冬天真讨厌。
鼠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步履蹒跚地撞进了被称作黑市的一带区域。
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到处都是可怕的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驱赶。
鼠当然也明白,只是,肚子真的是太饿了。鼠所知的地方基本都被别人占据,运气不好就无法找到食物,如果再什么也不做,就会饿死在街头。
而这里,正因为守备那么严密,想必到处都是能吃的东西吧。
鼠颤颤巍巍提心吊胆地在建筑物之间行走,在垃圾箱中寻找。虽然发现了一些看上去像是垃圾箱的箱子,可却全都打不开,上面挂着锁。给垃圾箱上锁,明明是极为少见的,在这里却好像是理所当然。
因为下着雨,倒是没有被可怕的人大声呼喝、拳脚相加,可没法取得食物就没有意义。不知怎么,止不住地咳嗽,鼻涕流个不停,脚步不稳,头晕脑胀,已经受不了了。
从几天前开始,身体的状况就很奇怪。
鼠已经走不动路了。
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打不开的垃圾箱上。
结果这样子反倒是更加难受,从垃圾箱上滑落,坐在地面上,抱紧着垃圾箱。
我会死吗。鼠迷迷糊糊地想。
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虽不知道什么是死,却觉得自己可能会死。
这种想法真是不可思议。
总觉得,还是不想死。
可是为什么不想死呢。
“喂,小鬼。”
没有预想到,会有人突然对自己说话。
虽不想死,但也认定了自己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因此对这个人的出现感到意外。
鼠抬起头,实在是太暗了——不过就算不暗,头晕眼花的自己也无法看清。
“这里是黑市,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也没有吃的,滚出去。”
眼前的男人个子很高,撑着伞,声音低沉。凭着这几点,已经足以明白了。
可怕的人。
鼠想要站起来,可全身都使不上力,完全爬不起来。可是,再这样下去,就会被踢。
鼠打算爬也要爬出小巷,可明明下定了决心,手臂却如同不属于自己一样,害得下巴摔在了被雨淋湿的地面上。
够了。
反正都得死。
被打死、被踹死,都是要死,又有什么不同。
从头顶上,伴随着雨点,落下了粗野的声音。“小兔崽子。”
鼠感觉自己似乎是睡着了。
莫名其妙地,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身在某个房间之中。
身上的东西又柔软、又暖和。这是什么啊。布?好厚。房间中大抵上都很暗,不过在角落里有着灯光。
鼠的脑子仍是昏昏沉沉的,身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攀着一般沉重,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睡了一会儿,又起来。
鼠伸长了鼻子,能够闻到香味。
昏暗的房间,角落里的灯光,香气。
而鼠躺在皮革长椅上,裹着厚厚的一层布睡了片刻。
有人,在灯光附近,站着一个男人。
个子非常高,头发根根竖立。带着黑色的眼镜,看不清楚表情,就是那个男人吗。
对鼠说、滚出去、的那个。
明明说过那样的话,可他又与鼠如此靠近,同处一室。
还看着自己。“肚子饿的话,就吃吧。”
鼠盯着长椅的下方。想要吞一口唾沫,可实在是口干舌燥。
盘子,放在地板上。三个。盘子上摆着食物,全都冒着热气。
鼠战战兢兢地窥视男人的反应。
男人朝盘子挺了挺下巴。“吃吧,流浪儿(译注:这里的“流浪儿”用的是龙州话——其实就是现实中的中文。)。”
流浪儿、又是什么意思?虽搞不明白,但大概指的就是鼠吧。原本鼠这个名字,就是别人随便起的,所以不管叫什么都无所谓。
鼠从长椅上滑下来,伸手抓起那好像是肉和蔬菜混在一起的食物,又立即松了手,好烫。
“用筷子吃……还是算了。”
已经听不进去男人的声音了。
鼠不顾烫手,开始狼吞虎咽。又热、又好吃得眼珠子都几乎瞪出来,当然得吃光才行。根本停不下口。鼠不顾一切地吃,甚至连盘子上残留的余味都舔了干净。最后肚子吃得太饱,胀得有些痛苦。
男人又在地面上放了一个透明的杯子,里面似乎装着水。
鼠一口气喝光,大为满足。
心想,就这样死了都行。
“流浪儿。”头顶上又落下了声音。
抬起头,正对着男人的俯视。
“别动。”
鼠缩起身体。
这个男人真的很吓人。可是又给我东西吃。鼠的脑中一片混乱。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无法忍耐,但还是强迫自己咬紧牙关。
也正因为这样,当憋不住的时候,便一口气喷了出来。
将食物。
鼠吐了,呕吐物沾到了男人的裤子,可呕吐还是止不住。
鼠蹲在地上吐个不停。好难受,一口气吃的太快了,好浪费。
不,比起浪费,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
当将一切能吐的都吐干净,瑟瑟发抖的时候,离开了一阵子的男人又回来了。
男人蹲下来,不知在做什么。睁眼一看,发现在擦鼠留下的呕吐物,随后又将手中的布沾水拧干继续重复。
男人回头瞥了鼠一眼。“好臭,去洗澡,知道没?”
虽然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总之先点头答应下来。
如果不这么做,一定会被杀掉。
他努力忍住这股咂嘴的冲动。
要来到这扇门前,必须从地上进入地下再回到地上然后再一次潜入地下,经过极为复杂的道路。这里就是所谓的隐匿据点,是他众多藏身之处中的一个。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并不多,除了他和飞燕以外,仅有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干部。
他插入钥匙旋转一圈,打开房门。眼前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再往前又打开一扇门,在昏暗的房间角落里便能察觉到蠕动的人影。
他打开厨房的灯。“你在干什么。”
流浪儿裹着毛毯,藏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夹缝。一脸畏惧地从毛毯中探出头看了这边一眼,又立马缩了回去。这种行为触痛了他的神经。
“为什么不开灯?我不是教过你了吗。”
别说是回答了,流浪儿一动也不敢动。不,毛毯中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流浪儿害怕他。忘恩负义。他低声念叨了一句,这次真的是咂嘴咂出了声。
说这家伙不知恩,难道我是打算求人家回报吗。
“——畜生。”
他将买回来的食材放进冰箱,开始准备做饭。
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因为只在隐匿所里做,所以知道的人也理应不多。他承认,制作好吃的饭菜并品尝自己的成果,对他来说是唯一的消遣。龙州料理种类繁多,他也什么都尝试去做。最近主要研究的是,大量利用产自中部诸国地域南方的纳哈特拉国的香辛料来制作青椒炒饭、辣面、黄椒汤之类。做法倒是极为简单,只是辣味若是太重,就会冲散原本的味道。香辛料的搭配、分量的调节是很讲究的,只要有一处出了差错,整体的风味就会改变,很是有趣。
他动作麻利地切好材料,开始熬汤。熬汤的时候,不可离开一步,意识集中在火候上,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之后关掉火,将发酵好的面团切成长条,粗细与其他配料相宜。将配料以热油翻炒,投入汤中,随后便终于到了调味环节。他还未发现完美的调味配比,因此每一次都会尝试改变。上一次肉桂稍微放得有些多,这回减少一些分量,与之相应试着增加了一些香菜种子。
刚尝了一下味道,便发现流浪儿裹着毛毯蹭了过来。
他不予理会,继续调味。
调整太多次也不好,料理也讲究所谓的时机。这样就足够了。
在汤沸过一次后,他拿出深口锅准备煮面。煮面的时候,流浪儿从毛毯中探出脸,已经贴近到了几乎碰到他的腿的位置。
捞面的动作有些粗暴,结果流浪儿向后一跳,大概是热水溅在脸上了。
他将面放入碗中,再倒入调好的辣汤,一碗辣面便完成了。
拿着筷子端着碗向沙发走去,先是喝了一口汤。富有广度的甜味与鲜味被咸味衬托出来,辣味最初的时候隐于其后,随后渐渐明显起来,并不强烈的刺激使人更加渴望第二口。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做得不错。接下来是面。果然还是细面更好,富有弹性,也能吸附更多的汤汁。算是合格吧。
动起筷子,又听见了什么声响。
流浪儿探着身子,将手伸进橱柜中,似乎是在找碗。感受到他的视线,流浪儿回过头来,满脸惊恐。
他将其无视,又啜了一口面,轻轻点了点头。“好吃。”
看来鼠得到了栖身之所。
只要待在这里,就能够得到食物。只是,很不自由。如果擅自打开放着食物的冰冷箱子,偷偷从其中拿东西来吃,一定会被发现。然后肯定就会被那个高个子的男人说‘滚出去’。
鼠也明白,如果滚出去了,可就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所以只是裹在毛毯里,在房间的角落里蜷缩起身子。虽然很害怕,害怕得难以忍受,但还是这样撑了下来。
那男人没有把鼠丢出门外,而是放置不管。不过,他发火的时候,真的很可怕。所以鼠不会去吃男人做的饭菜以外的东西,仅仅这样的话,似乎不会惹他生气。但是,要是把食物弄脏了,还是会被骂。所以吃东西的时候得模仿男人的动作,这样就不会惹怒他。
鼠知道怎么看表。
男人一天大概会来这里一两次。除此之外的时候,鼠都是独自一人,基本上都在睡觉。在这里睡得总是很安心,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虽然一天到晚都很闲,一点也不累,可一旦躺下来,还是马上就睡着了。
鼠做了许多许多梦。
其中有噩梦。被殴打、被踢踹。变得浑身都是血,心想受够了、好想死。
也有温暖的梦。紧紧地跟在某个人身后,可那个人却并没有显得厌烦,也没有将鼠推开。
偶尔也会思考问题。
有关食物、还有那个男人。
那是个奇怪的男人。
明明很可怕,可又给自己食物。这个地方肯定是那男人的地盘,他也时而会说‘滚出去’,话虽如此,却没有一次真的把鼠赶出去。
而且,他也没有做奇怪的事。
当时,他说‘去洗澡’,然后被他推进隔壁的隔壁的一个狭窄的小房间,不得不用像雨点一般落下的热水洗遍全身。
不知为何极为恐惧,心想可能要被杀了,只顾着拼命地洗。
途中房间的门突然打开,那男人站在门外。
鼠受到惊吓,缩在房间的角落。
男人的黑色眼镜蒙上一层雾气。
男人用手指擦了擦眼镜,嘴角变得缓和了些。“……是女的啊。”
鼠好歹也算明白,男女之间的区别。女人更加弱小,而且会被欺负。
鼠已经有好几次,在被发现是女的的时候,被其他男人做一些奇怪的事。害怕、疼痛、恶心、羞耻,一遍遍体会这些情绪。
不论外表如何,女人总是会被男人欺凌。
因此,鼠装作是男的。准确来说,应该是努力使自己一眼看上去分不出来是男是女。只要将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基本上就足够了。鼠个子瘦小,随便找点足以蔽体的衣物,就看不出来是女的。
恐怕又要被做些很疼的事了。但是,现在无路可逃。只有忍耐到结束的那一刻。
鼠已经做好了大半的心理准备,可那男人只是关上了门。
透过房门,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洗干净,旁边有肥皂。用肥皂洗,听到没?”
“……肥皂?”
正小声嘟囔着,门又打开了。
男人不顾被热水淋湿,从墙壁上取下了一块白色的东西,伸到鼠的面前。“就是这个,这样搓一下,就会有泡沫。用泡沫把脏东西擦掉,明白了吗。”
不是很明白,但因为恐惧只得点头接下肥皂。按照男人所说的做,便冒出了许多泡沫,很漂亮,很有趣。
那个男人很奇怪,明明很可怕,可实际上,又好像没有那么可怕。
鼠裹在透着香气的毛巾里,如往常一样在长椅上打发时间,门突然打开了。
本以为是那个男人,然而不对。
是另一个更矮的男人。
鼠吓得一动不动。
从没有想过,还会有除那男人以外的人会进入这房间。
“嗯?”进来的男人歪着脖子,“你丫怎么回事,为毛在我们的基地里待着……?”
事情变得麻烦了。
不过,已经预见到,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采取对应措施。因此这都是自作自受。
那又怎么样——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管他的呢。
至少自己不会迷惑,反倒是飞燕正迷惑着。
“……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啊,这东西。”坐在椅子上的飞燕就像是整个人被椅子靠背覆盖住一样,唯独探出脸来看着自己:“就这样养下去吗?”
“谁知道呢。”他对着啤酒瓶抿了一口,稍微思考了一下,“碍事的话就丢掉。”
“不就是你捡回来的吗。”
“捡回来?”他点了点头,“是啊,就像你说的,是捡回来。”
“这可不是狗啊猫啊的喂。话说荆,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兴趣啊。”
“哪种兴趣?”
“就是说,把外面的东西捡回来养之类的,你压根就不像是那种人嘛,至今为止也没这么做过吧。”
“也是。”他瞥了一眼在沙发上裹着毛巾瑟瑟发抖的流浪儿,“只是碰巧。”
飞燕撇着嘴耸了耸肩。“我才不信呢。”
“你什么意思?”
“碰巧捡了个人回来,哼?到底是因为什么,嗯?因为快死了?就这样?这种的就不要管它了嘛,随处可见的事罢了。不只是艾尔甸,就连龙州,不也有里街之类的地方嘛。”
那个词真的是无意间随口提出来的吗。
里街。
是他如废屑一般诞生,如废屑一般被养育的地方。
是因为那时的光景一瞬间在脑中闪过,因此才将这流浪儿捡回来的吗。
无法肯定或者否定。不论如何,如飞燕所说,他完全可以坐视不管。至于为什么没有那么做,有可能是心血来潮,但绝对不是碰巧。
他将啤酒一口喝干。“烂透了。”
说出这句连自己也不懂什么意思的话,才是真的烂透了。
“哼欸——”飞燕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望着天花板,随后又看向他,“这家伙的名字呢?叫什么啊?”
他耸了耸肩以示回应,随后飞燕便朝向流浪儿,轻轻地踏了下地板。“喂。别当毛巾魔人了,至少露个脸出来呀。听不懂人话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流浪儿先是对踩地板的声音作出了反应,随后战战兢兢地从毛巾中探出半张脸。“……鼠。”
“鼠……?”飞燕确认了一遍,流浪儿只顾着夸张地点头。
飞燕一脸惊讶地回过头来,指着流浪儿说:“这家伙居然叫鼠啊喂。”
“看上去不像是龙州人,所以应该和老鼠没有关系。”
“笨蛋,要是龙州人才不会叫鼠这种名字呢。”
这可说不准——就算这么说出来,飞燕恐怕也难以理解吧。
飞燕正如他的名字含义,就像是一只飞翔的燕子。
而如他这样在拷问上颇具才能被人畏惧的男人则名叫荆王,名字就如同是刻在人灵魂里无法消除的印记一样。
他也认识名叫粪、屎壳郎、皮包骨——如此之类的名字的人。这些名字全都是自称,而那些人全部都已经死了。作为里街的废屑,连从废屑变成废物都还没能做到,就以废屑的姿态死了。
名字是一个人本质的体现,带着一个不像样的名字,就注定会迎来不像样的死亡。
他看着流浪儿。“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吗。”
流浪儿慌张地摇头。
他推了推墨镜。心中暗道、那就好。
那就好。
最近会做有关里街的梦。
那个抱着安慰的念头爱着他、却染上恶疾、容颜尽毁、以老太婆一般的模样死去的女人的梦让他不愿去看。
出现鲜艳热烈橙色眼瞳的则大多是噩梦。
“话说……”飞燕紧紧盯着流浪儿的脸看,“你是女的啊。”
流浪儿面色通红,又缩回了毛巾之中。
飞燕低声念叨:“……哼~~我倒是无所谓。随你便啦。不管你怎么搞都行啦——”
“我应该没说过要做什么,也没说过想做什么吧?”
“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啊。刚才就说了,这可不是猫呀狗呀的,养起来可费事了啊?”
“的确不是猫狗,所以就别再用‘养’这种说法了。”
“干什么。你发什么火啊。”
“我没发火。”
“我说啊荆,你该不会是变成萝莉控了吧。虽说是女的,这家伙也不过是个小鬼啊。”
不禁想用由莉卡·白雪的名字来反驳,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这可不行,飞燕是认真的,从心底里迷上了那个女人。‘趁着话头一不留神就提起来了’可算不上是个好借口,处理不好的话很容易导致和飞燕决裂。
他举起右手示弱。“好吧,我这就丢掉。”
“别随便就丢掉啊。话说,你自己不也说了不是猫狗嘛。”
“正因为不是猫狗所以才麻烦。”
“话虽如此啦。”
“最一开始的目的也算达成了,给她吃了饭,至少不会马上死掉了吧。”
“所以就可以丢一边儿去不管了?你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你也会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啊。”
“我说这样在外人看来不好。你就不明白吗?你可是龙州联合的头领啊?可是我的搭档啊?把一个小鬼捡回来又丢掉,如果这种事传出去的话会怎么样?我们可不是混黑道的。已经和以前做小流氓的时代彻底告别了啊。”
“……没想到会被你说教。”
“坦率点,荆。我知道你是在里街长大的,我也不是不懂里街是什么样的地方。要是没有那个余力倒也没办法,可我们现在有力量啊,能办到的事就该好好办妥吧。”
如同在空中飞翔一般径直向前奔跑的你又懂什么?你怎么可能懂。
又或是,只是我希望你什么都不懂?
也许吧。
“那你说该怎么做。”
飞燕抱着胳膊,上唇撅得碰上了鼻尖。“我想想。”
“就算有力量,可我们的力量又没办法用来对付小孩。”
“而且还偏偏是个女娃……”飞燕突然两手一拍,“——噢!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啦。某种意义上,倒是和力量没关系啦。对于这家伙来说,这应该也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久违地外出,却又碰上下雨,很讨厌空气中透着的寒冷,自己也在上一个雨天差点死掉。不过反过来说也是在雨天被捡到的,而且,穿着暖和的衣物,还有荆在一旁撑着伞,倒也不会淋到雨。心情格外地复杂。
和个子不高的飞燕一起出门,外面是深夜,很黑,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鼠不知为何感到心头发痛。
嗯?怎么了嘛?——飞燕这么问过自己,也没有回答他。
走了一段时间,三人与另外一群人汇合了。对方是两个男人,外加一名矮个子的女人。每个人都打着伞,穿着连有兜帽的衣服。因为很暗,看不清容貌。飞燕似乎与那个矮个子的女人很熟。
“哟。麻烦你们特地跑一趟喽,由莉。”
“没信么的。不过,还系去拜托玛利亚更直截了当一些吧。”
“那个啊你看,不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嘛——”飞燕瞄了一眼荆,“不好意思啊,真的是麻烦你了。”
“够了不用薛了。”矮个子的女人似乎有些生气。
“也是啊。”飞燕笑着说,“以我和由莉的关系——”
“我叫你别薛这种话了!”
“好好好。”
“还下着雨嘞,妥了的话,就赶紧撤吧?”一个男人这么说,随后另一个男人也低声应和:“是的。”被飞燕称作‘由莉’的女人则靠近了过来。
虽然个子矮,但比起鼠还是要高上一些。由莉是金发,从长相看似乎还很年轻,不过非常的漂亮。她朝自己伸出手来。
“那么,我们走吧。”
鼠抬头看向荆。
明明是晚上,荆却依然带着墨镜。不过,墨镜后的视线,的确是落在了鼠的身上。
荆用中指推了推眼镜,在鼠的后背上推了一把。鼠立即抱住荆的腿——为什么要这么做,鼠也不明白。
只是不想分开。
荆抓住鼠的肩膀。“去吧,这是为了你好。”
不懂。什么为了谁好,这种事鼠真的完全不懂。
鼠的双臂紧紧缠住荆的腿,绝对不愿意离开一步。
鼠回想起来。
荆做的饭菜全部都很好吃。
荆不在、只有自己一人的时候,都很寂寞。
荆一回来,便感到开心。
如果不按照荆的做法吃东西,会被他说‘滚出去’,但是,荆从来没有真的将鼠赶出去。
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
本以为今后都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为什么非得分开不可呢,鼠不明白。
荆抚摸着鼠的脖子,触感很踏实。
鼠缩了一下头。感觉很痒,而且心口很痛。
“你不是老鼠。”荆低声说道,“我给你起个名字。从今天开始你叫夕蝶。”
“……夕、蝶?”
“记住了。这是你的名字。”
“夕蝶。”
“没错。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总有机会再次见面的。”
“还能、再见面?”
“只要你愿意的话。”
“只要愿意——”
“嗯。去吧。”
被荆的手一推,缠着他的双臂也一下子松开了。
踟蹰不定地向前走了几步,被由莉抱在了怀中。
“没关系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眼泪涌出,抱住了由莉。第一眼就能明白,这个人是个好人,绝不会做出可怕的事。因此不会再发生坏事了,没事了。
哭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荆和飞燕的背影已经远去,在雨中显得朦胧不清。
“……夕、蝶。”小声重复了一次。
感觉比起鼠要好太多了。
因为,这可是荆起的名字。
第六区“屑街”极为混乱,相应地也存在着诸多空白地带。要说流亡至艾尔甸的落草之人的去处,首先便是第六区了。
屑街中有多种多样的社会互相交杂。
出身。经历。职业。年龄段。利害关系。人们凭借着各式各样的理由结为群体,互相冲突、彼此划清界限。
黑市虽几乎已经变成了龙州街,但艾尔甸中的龙州人也并非全部聚集在黑市。屑街中也存在着龙州人的社会,而且处于分裂,一部分与龙州联合关系密切,另一部分则对其充满敌意。
他们不断重复着彼此斗争的闹剧,每当出现流血事件,龙州联合不会介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坐视不管,偶尔也会参与进来,严惩敌对组织。仅此而已。
他们也有他们的存在意义。即便是同乡人,因为没有足够的价值,无法被龙州联合接纳,然而也不能因为碍眼就统统除掉。毕竟很花功夫,那些人就算让他们活着也不会成为威胁,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还能派上用场。
偶尔也会前来整顿局势,比如今天。
敌对组织旧火复燃,杀害了友好组织的成员,因此前来处死几人,又与对方头目签下血书,就此和谈。他本没有必要特地露面,但偶尔也需要活动活动身体,仅此而已罢了。
办完工作,他让手下们全都离开。王龙的头目虽决不是不讲理的独裁者,但违背其命令的人会遭到什么下场,下属之人全都心知肚明。
这是个下着雨的傍晚。
为什么偏偏要下雨呢。
他撑着蛇眼伞,听着雨声,一人独行。
他知道,已经不能再靠近了。
莫莉·利普斯收容所被银色军团严密守卫着。第四代总长上任之后,虽与他们在暗地里有过断断续续的交涉,但关系始终没能改善。
既然他们没有插手黑市,自己只要不踏足他们的地盘,便不会开启战端。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协议。尤其是收容所算得上是他们的逆鳞,不论有什么事也不该去触碰。这一点他很清楚。
就在他打算回头的前一秒。
他几乎是慌乱地后退几步,藏身于建筑物之后。合上伞探头观望,咬紧了牙关。
没有打伞,雨衣的兜帽遮到了眼睛高度。
即便如此也不会认错。
一直都很想见她一面。
至少在彻底无法再次见面之前。
他闭上眼收回身子。
短时间内,胸口的躁动无法平息。
再过一会儿,就能平静下来了吧。一切都是这样。
包括这雨,也总会停歇。
“夕蝶。”他默念。
真是做了件蠢事。将一个死掉的女人的名字送给别人,又是做的什么打算?那女人一直梦想着新的人生,渴求自身的死亡。他能够给予那女人的只有终结。难道还能说是为那个女人实现梦想吗。
连雨笼夕暮。
不得见蝶舞。
每一个梦,都有破灭的一天。
一切都毫无意义。
即便如此,我也仍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