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25th day
摩德洛里 巴斯托尔山脉
——好冷。
猛烈的寒气。
冷得让人觉得马上就会死掉。
凛冽冰冷的山间空气,感觉无疑足以破坏生物的肺部。大概是因为四年没来了,才如此的不习惯。不过,本来当年也只不过在这山中住过两年罢了。
那是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以前,感觉已经是极为久远的记忆了。不过,两年。那真的是很长的两年。是从七岁开始便离开卡利欧萨克,漂泊不定、身边环境总是变化个不停、无法安定下来的她,难得能够得到的安稳住处。
而仅仅过了两年,她便亲自将其抛弃。如果愿意,本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但她选择了别的道路。
“……是因为讨厌这里的寒冷吗?”
并非如此。虽然一年中有大半都是冬天,尤其是在早晚都气温极低,但只要待在有着大号暖炉的家中,倒也不会觉得冷。
宽广、而又不算过于宽广,坚固,装修精致,每一个角落都透着温暖,那是最棒的家。尤其是考虑到这都是单单一个人亲手搭建起来的,便觉得没有比这更了不起的了。
在制作东西的时候,工程越是庞大,便越是需要更多的人手。虽说也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他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想要一切都由自己包揽。甚至是每一个家具,都由自己亲手制作。即便是心甘情愿,这也不是轻易便能完成的,然而他还是独自一人建起了那个家。那家中的一切物件,基本上都是——虽然原本是全部,不过考虑到在那两年间她也做了些东西,因此是基本上——他创造的。
理想的家。
他未曾想过要离开那个家。其理由再清楚不过,那个家就是他的世界,他为了他自己所创作的仅属于他的世界。
她很喜欢那个世界。
但不论如何,那都是他的世界。
大概她最想要的,还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中生活的时候,原本就已经存在的这一愿望,也愈发膨胀起来。
在他的世界中游玩,虽然让她心情愉悦,但偶尔也会使他感到焦躁。这样真的好吗。她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使自己的创造物光彩夺目、撼动人心,握在手里不住把玩、一不留神摔坏了又捡起来修好。看起来虽然十分有趣,但这样真的好吗。
他被称作“沉默【silence】”。极少表露出感情,在传达自己的意思时,比起言语,更多地是使用手势和视线。唯独在关于机术的方面,有时会开口说明。他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尖锐,缓缓地渗透脑海,仿佛永远也不会消散。他是个大个子男人,胡子每十天才剃一次,每次刚剃完第二天便又满脸胡茬。头发总是自己亲手剪得很短。并非不爱干净,在他的家中有他制作的能自动供给热水的机械,无论何时都可以入浴。他也有每天泡热水澡的习惯。
他是父亲的朋友。说不定,是她父亲唯一的朋友。也许,对他来说,她的父亲也同样是唯一的友人。
当父亲不得不开始流浪、或者应该说是逃亡之后,父亲也仍将她带在身边,没有离开。不论去哪里都一同步行,教会了她许多许多的知识,晚上则父女依偎在一起入眠。
而父亲最终,将她托付给了他。
他沉默着接受了她。父亲从心底里信任着他,因此,她也无条件地信任他。
言语并不重要。有关机术的解说,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她都不会去询问。比起让别人来教,自己亲眼去看、去听、去闻、去触摸、去思考,去自己得出答案,才是更好的方法。
比起话语,他的家、他的世界,更能雄辩地表明他的渊博。他的世界广大无边,意味深远。
她喜欢他,想要了解他,想要知晓他的一切。越是期望、越是寻求,她便越是后悔。
她自己的世界,无法企及他的世界。他恐怕从来都没有想要了解她,因为他无疑一眼就能看透她的深浅。
只要还处于他的世界之中,便永远不可能与他匹敌。
因此她跳出了这个让人心情舒畅的世界。
巴斯托尔山脉。
将静静伫立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山峻岭中的他的家抛在身后,她来到了山下的一座城市,加入了艾尔迪尼翁机术士匠联合【EMU】,随后便震惊于那些机术士们的技术之拙劣、知识之浅薄。不论何事都受限于戒律的生活,实在是憋屈的极致。自己的选择难道是个错误吗,她感到后悔,但也深知机术士一旦离开了机术士匠联合,活动起来便极为困难,甚至可以说是苦难。不管怎样,也只有居身于机术士匠联合之中一条路。
幸好EMU是一个不论年龄与经验、纯凭实力评价机术士的组织。十二岁加入EMU的她,十五岁便成为了机术师。十岁加入联合,三十岁左右成为机术师,一步步在联合内打出名声,便是机术士极为理想的道路了,更多的人只能作为一名普通的机术士了却一生。暂且不管十五岁的年龄,加入联合不足三年便升为机术师是极为稀少的案例。
机术士整体的低水准让她失望,但总归还是有些优秀的人立于顶端,而她也得到了他们的承认。她没有向任何人挑明:她的父亲是被称为鬼才的机术士,而其友“沉默”亦是稀世之才。被那两个人养育长大的她,能达到这个地步可谓是理所当然。这种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成为机术师后一年,她首次申请长期休假,得到了批准。
目的是回乡。她是在位于大陆东部南侧的卡帕那联邦的萨·马尔克州的一个名叫利奥·弗雷门达斯的偏僻小渔村出生长大的——她对EMU如此解释。
她离开摩德洛里途径特雷因公国,经由哈兹佛独立军领的摩格斯坦市乘上南下前往中部诸国地域的高速马车,随后在途中下车转向巴斯托尔山脉。她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要说“回家”的话,她只能想起一个地方。当然,就是他的家。
即便如此,还是好冷。
呼吸急促,真想早点回到那个家。不过,她也不允许自己过于乱来。既然天气恶化,就该迅速找个安全的地方露营。休息的同时,也要持续观察周围的状况,确保食物和饮水。虽然想要早点与他见面,但也不能着急。即便心知肚明,焦躁感还是愈发强烈。本来,寒冷根本就不算什么,再冷也能忍受得住,比起这个,更想要早点见到他,哪怕只是快上一秒。
她比起当初,毫无疑问已经成长了不少。如今的她,已经能够以不同的眼光去观察他的世界。观察的结果也许会使她沮丧消沉,也许会反倒是比当年更加让人感动。她有些畏惧,也有些期待。马上就到了。
她已经越过了最大的难关——因强风的缘故连灌木都不生长一株、被称作风山的一带。自沿着几乎冻结着的湿地向上以来,已经是第三天了。五小时前见到了记忆中的那块巨石,之后便离开湿地在冬季积雪深厚的森林中步行。
走到这一带,便能看到树木的枝条之间系着绳子,以及大片被开垦过的区域,能够从各处感受到他的气息。本以为品味着这些痕迹,会踏实下来欢喜雀跃,却出乎意料。越是靠近,便越是被焦躁控制难以抵挡。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这已经是在忍耐了,其实真的很想大步奔跑。
这是在那两年间,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她突然停下脚步。
回过头,眼前理所当然是自己的足印,再转回去,前方什么都没有。
他不可能不离开家门一步,食物都得从山中获取。他既是猎人,也是收割山菜的高手,也很擅长钓鱼。在家中后院里,种着能在秋天结出果实的树木,他称之为“小果园”。家里还养着山羊。他清楚山间鸟兽的一切知识,‘从野兽身上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也是寡言少语的他对她说过的为数不多的闲话之一。
若是离开家门,他肯定会经过这条道路。
考虑到季节,莫非是埋头于研究与制作中了吗。
不,是我多虑了。昨天也下了雪,过了一晚上,脚印肯定都不见了。
她又一次迈出脚步。
从刚才开始便高高浮着的心,已与这片森林同样安静。
不久便望见了立于树木之间的他的家。
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使雪山宛如燃烧的夕阳,不久后也将沉落。
从烟囱中没有飘出烟。
心脏剧烈地一震。
她立即跑了起来。
实际上,她也察觉到自己极为动摇,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落脚不稳,两次绊倒在雪地里。
想了许多许多的可能性,就算想也是无用。首先要确认情况,她很清楚。如果一无所知是无法做出任何判断的。
他的家是木制的,至少外侧如此。内侧的材料虽然不同,但从外部来看就是一处巨大的圆形木屋。
玄关前的房门上挂着锁,至少据她所知应该有锁。
她握住门把手,转动。没有上锁。打开房门,预想中扑面而来的温暖空气落空了。室内的温度与室外几乎没有区别,也就是说暖炉并没有点燃,当然了,因为烟囱里并没有冒烟。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除他之外也没有?没有。应该是没有。
肯定是出门了,因为有什么事正在出远门。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房门没有上锁?
她进入家中关上房门,掀开护目镜取下口罩。在附近的墙壁上挂着枯草色的外套。她有印象。他脱下手套摸着那外套。这是他的东西。
她压低足音,向暖炉所在的房间走去。用来用餐读书的大房间,被她擅自称为起居室。在起居室中的暖炉散发出的热量,可以通过分布于各处的传热管使家中的每一处温暖起来。起居室中正如所料,没有人在。当然,以暖炉为核心的制暖设备也没有在运转。
书架被弄乱了。
他的书架上什么位置放着什么书都是固定的,从未改变过。当初和他一起生活,也让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散漫。她的父亲虽然也心灵手巧,会制定详细的计划、绘制精密的图纸,可在生活方面颇为懒散。她虽比自己的父亲要更讲究,不过还是远远比不上他。她直到最后,都没能记住每本书应该放在什么地方,现在更是几乎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不过,还是能够明白,有问题。
排列在一起的书本的大小、颜色、质感——与他的做法可以说是截然不同。而且,不是某个部分,整个书架都被彻底打乱成了一团糟。当然,每本书都摆得整整齐齐——整整齐齐地摆在错误的地方。
血气上涌,眼前一花。
这是怒火。
而且是至今为止从未经历过的,极为激烈的愤怒。
“……谁干的好事?”
她向腰间挂着的匣子伸出手。匣子中收着自制武器。是当年她的父亲研究发明出来、利用黑色火药将弹丸射出的远程武器。父亲称大型的为步枪,小型的为手枪。她的手枪是单发式的,昵称是、小乔尼。她的父亲有着许多名字,不过在她面前永远用的都是乔尼。父亲唯一的朋友,也称呼父亲为乔尼。以及,唯有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会叫她卡莲。
她从匣中取出小乔尼。这种名叫“bladder”的黑色火药,在机术士匠联合中被指定为绝对禁制品。如果她暴露了自己在制作这种东西,会发生什么?毫无疑问会被匠联合逮捕。失去机术师的地位只是第一步,还要被剥夺机术士的资格,全身被打上刺青,实施名为“封印”的破坏大脑特定部位的手术。这样一来,就再也无法使用机术了——虽然大半的机术士都相信了这番说辞,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封印”的本质是一种强力的暗示,只要知道方法,便能将之打破。不过话说回来,能被实施封印,就意味着被监禁,这与死也没什么区别了。碌碌无为地活下去,某种意义上恐怕比死还要糟。即便是在被抓捕之前逃脱,也会有追兵赶来。EMU执行部有着为此而成立的特殊部队。
“悲惨剧”。
她的父亲正是被悲惨剧追杀。因为父亲在作为EMU卡利欧萨克支部的机术师为EMU工作的同时,也作为秘密社团“黑雄鸡会”的一员研究开发绝对禁制品、并利用其制作机械与兵器。那时黑雄鸡会的成员被EMU捕获,暴露了父亲的身份。在悲惨剧行动之前,父亲便带着她逃跑了。自那以来,身份不明、所属不明的离群机术士“Pinkshoot”的大名才在世间变得如雷贯耳。
他——“沉默”也同样是不隶属于匠联合的机术士,他的制品、或是与之类似的东西也触及到了绝对禁制品的范围。尤其是,他创造的以可燃水为燃料的内燃机极为出色。
既然身为机术士,他应该曾经也是匠联合的一员。大概是因为某种缘故脱离了吧。
为了保护机密,匠联合的原则是不允许任何机术士脱离组织。他也和她的父亲同样,被悲惨剧所追杀——有这个可能性。应该说,悲惨剧的目标名册上十有八九记着他的名字。
他们该不会是找到这里了吧。
她将行李丢在地板上,握紧了小乔尼。
闭上眼,一瞬间后便向着起居室深处他的房间走去。
他睡在那个房间,除床以外还摆着书架、加工桌、材料棚、以及各类机械,以便在房内也可以进行小规模的制作。
她喜欢他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时而注视工作中的他、时而读书的时光,对她来说无可替代。她也曾在他旁边进行自己的制作,他从未打扰过她。说到底,那时他应该根本就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即便是她就在身边,他也如同独自一人。她同样如此,她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
她学到了,没有必要惧怕孤独。害怕孤独与爱着某个人的感觉有相似之处,但也各自不同。
她爱着父亲、爱着父亲的朋友,却依然是孤独的,即便如此,她的爱也不会因此而受损。父亲会给予她拥抱,而父亲的朋友则不会碰她一根指头。她偶尔会觉得寂寞,不过,他也并不是不爱她。
房间的门微微敞开。
听不见任何声音。
没有人在吗。
不经意间,想起了下决心离开这个家,告诉他自己想法的时候。
在晚饭时,她告诉他。“我要加入EMU。”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大约过了二十秒。随后以低沉而渗人心扉的声音说:“我会留在这里。”
她还没有愚蠢到会误解他话中的含义。他会留在这里。永远都留在这里。因此,只要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便好。这里有她的容身之所。他想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些。
离开家的那一天他送她到山脚下,临别之际说了一声“多加小心”。她想要拥抱他,也希望得到他的拥抱。还未能如愿,她便带着些许迷茫踏上了旅途。
而她如今悔恨不已。
打开房门,发现他横躺在床上。
没有换衣服、没有盖被子,就那样睡着了——不管怎么看都与睡着相去甚远。
胸口。带着黑色的污斑。并不是纯黑,仔细一看,还带着些许红色。那是血。无法用浸透来形容,因为早已干涸。看来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环视整个房间。
没有人。
没有。
她又一次确认了一遍,跪倒在地。
“……啊……”
头脑终于理解了。清楚地、完全理解了。
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命摇头。什么?这是什么?怎么回事?无法认同?无法接受?
“啊啊……!”
她扑倒在床上。尸臭并不强烈,然而,还是带着臭味。她想要抱紧他的身体,却没能做到。摸过他的脸颊,很冰冷。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吧。不可能是昨天今天死的,毫无疑问。看上去,只有胸口有外伤,然而还是不行,已经来不及做苏生式了。
他死了。
真的已经死了。
被杀了。
有人杀了他。
是谁杀了他……?
她将他埋葬,彻底调查了他的家,却没能得到任何线索。
想要与父亲见面,想要与父亲商量,至少也得传达这个消息,必须得告诉父亲。不过,她并不知道,在将她托付给唯一的朋友之后,父亲究竟去了哪里。记忆中唯有“SS”这个词。父亲对“沉默”说过的话中,只听到了一句。‘——嗯,是SS’。
所谓SS又是什么。
既然是父亲,应当正走在将自己的机术进一步扩展、加深的道路上。这条道路是如何走的,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她都不知道。因为没有知道的必要,所以父亲没有给她任何情报。
她从未觉得父亲很过分。父亲爱着她。对于父亲来说,她是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只是,对于父亲来说,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为了那些,他可以舍弃一切。她明白,父亲就是那样的人,因为她自己也是同类人。不论多么烦恼、多么痛苦,也要选择对于自己最为正确的选项。无可奈何。恐怕“沉默”也是这样的。
无法与父亲联络。也没有线索。
她回到了EMU摩德洛里支部。她并非没有想过暂时在EMU内部搜集情报的手段,不过如果真的如她推测,杀死“沉默”的正是匠联合,那么下手的毫无疑问便是“悲惨剧”。悲惨剧的存在虽然为众人所知,不过,却没人了解其实际情况。即便是如她这般被寄予厚望的机术师,也甚至都不认识一名执行部的成员。机术士中九成都隶属于技术部,其他也有执行部、监察部、外交部等部门,而她从未有机会与执行部、监察部、外交部的成员接触。爬上技术部的领导层的话,应该会变得有机会,不过也说不准。如果不花上十年以上的时间晋升高位,估计连一点点头绪也查不出来。所以她没有等。
她没有理由去等。
她来到摩德洛里支部的技术部长“Gentlegeyser”的房间,直接表明了自己脱离EMU的意愿。
个子矮小、眼睛格外地大、又像是老人又像是孩子、实际年龄是四十五岁的技术部长自然挽留了她:“你还很年轻,也许你也有许多自己的打算,但在匠联合之中研习积累,一定会对你有好处的。”
“恕我不敢苟同。匠联合的戒律只会限制机术的可能性。”
“人必须要保持某种程度上的节制啊,‘Mellowgold’。”
“为什么我们非得做一个‘人’呢。”
“机术与魔术不同。机术是为人类世界谋利的技术。而我们机术士都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的人。”
“那么看来,我想走的是另一条路呢。”
“我知道你的父亲,就是曾经被我们从名册中剔除、如今人称‘Pinkshoot’的那个人。”
虽然并没有事先预料,但倒也并不意外。即便如此,她还是摆出了受惊的模样,装作狼狈混乱。
“Gentlegeyser”性格温厚,颇具人望。然而,这个男人绝不仅仅这么简单,那个时候便看清了。
看着装作惊慌失措的她,技术部长明显感到了愉悦。
“我们是在知道一切的前提下,仍判断你是能在EMU中大有可为的人才,正因为如此才给予了你与你的天分和能力相应的待遇。我们的道路,比你想象的要更加宽阔深远。”
“……我不这么认为。”
“好好积累经验吧,‘Mellowgold’。当你达到高处,便能看见之前看不见的东西。在那之前需要花上许多时间,不可对此过于畏惧。”
“您知道‘沉默’这个男人吗?”
“沉默……?”技术部长微微皱眉,看上去像是在思考。
是演技?应该不是。虽说他是摩德洛里支部的技术部长,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想要接触到想要的情报,到底得升到什么位置才够?一想便有些恍惚。她当即下了决断。
“我是‘Pinkshoot’的女儿。”
她迅速取出藏在怀中的小乔尼,枪口对准了技术部长的前额。技术部长一瞬间瞪大眼睛缩起身体,他在害怕,他知道手枪是什么东西。
一般的机术士肯定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可技术部长拥有有关这使用黑色火药的武器的知识。
EMU到底在隐藏什么。
也许正如技术部长所说,只要花上些时间,在道路的终点,一切都将为她敞开。
不过,她无法忍受为此再等上十年、二十年。
“永别了,‘Gentlegeyser’。我不再是‘Mellowgold’了。”
“……即使我们认同你,你也要……?”
“那是你们的判断。而我怎么做,都由我自己决定——啊,请不要乱动。杀了你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当不得不动手的时候,我也不会犹豫。”
“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采取妥当的措施。”
“请随意。”她微笑着后退,转向房间的出口,“只不过是回到从前罢了。”
“我对你很失望,‘Mellowgold’。”
她没有回答。因为“Mellowgold”已经不是指代她这个人的名字。而且,如今的她到底是谁,也没有必要自己探寻,她就在这里。
她离开技术部长的房间,立即开始疾奔。她清楚追兵马上就会赶到。执行部的特殊部队悲惨剧,既然待在组织中无法与他们接触,那么干脆让他们主动追上来就好。
重踏父亲当年走过的道路,也许便能有所收获。在从离开卡利欧萨克、到将她托付给“沉默”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并非没有接受过其他人的帮助。父亲的每个目的地总有“认识的人”。虽然肯定与父亲关系并不亲密,但他们也会为父女两人提供藏身之所,或是为父亲筹集材料,或是为贩卖制品充当中介。她大致还记得那些人的住所、容貌和名字。回到当年和父亲一同走过的城市之后,她的第一步打算就是与这些人接触。
SS到底是什么。
父亲在哪里,在做什么。
是谁杀了“沉默”。
真的是悲惨剧吗。
她时而步行,时而乘马车,也亲自骑过马,偶尔会躲藏起来。保持着移动。
基本上找不到父亲的协助者。也许,他们都已经被悲惨剧解决掉了。
悲惨剧到底是怎么发现她的行踪、毫无前兆地突然袭击的?有机会便反击,俘获他们的成员审问消息——曾这么打算的自己实在是天真得让人发笑。他们比“沉默”更加寡言少语。全身都裹在衣物之下,身份不明。无一例外全都武艺高超。对于并非战斗专业人员的她而言,完全不是能够战胜的对手。
她将从以前开始实行的、利用药物对肉体的强化更进一步。也开始研究体术。有余力的话,还会对小乔尼进行改装。机术的原形便是魔术,根据努力方向的不同,也可以成为破坏性的力量。构建攻击用的机术,以悲惨剧为对手进行试验,并改良。
本只有一百五十五桑取的身体,生长到了接近一百七十桑取。金发染成了黑色。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蓝色的眼睛变成了绿色。由于时而还会发光,因此戴上了嵌着遮光镜片的眼镜。拜托地下医生做了整容手术,同时也改变了声音。她本来善用右手,也有意识地多使用左手。即便如此,悲惨剧的追杀也从未停止。
在沙蓝德无政府王国的坎梅克,与一名有印象的男子擦肩而过。
回头仔细打量,鼻子的形状、发色、身材都与记忆中不符。身穿商人风格的衣物,体态相当优雅。认错人了吗。
保险起见,还是搭了一句话。“‘Flask’。”
她叫出记忆中的名字,男人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立刻加快了脚步。她追在男人身后,男人拐进了一条小巷。
她跟在后方又一次出声:“也许你已经忘了,我是卡莲。‘Flask’,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男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你是卡莲?真的吗……?”
“真的。”
“你父亲呢?”
“不知道,我也在找。”
“你们不是一起逃跑的吗。”
“途中分开了。你知道‘沉默’吗?”
“……是马丁的朋友吧。”
马丁·雷德、罗伯特·古德、卢卡斯·托德、约翰·伍德。这些全都是父亲的名字。在卡利欧萨克的时候,在EMU中是“Frenzy”,在黑雄鸡会中则用的是马丁·雷德这个名字。“Flask”是在黑雄鸡会中与父亲一同活动的同伴之一。
“虽然我也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罢了。你一直在他那里待着吗?”
“待过一段时间。‘沉默’已经被杀了。”
“是吗……”“Flask”看上去温顺的脸紧皱起来,以厚实的手抚着脸颊,视线巡视着四周。
“现在安全。”她耸了耸肩,“我曾经也在EMU待了三年。然后离开、一直被追杀。现在已经很习惯了,他们有没有在附近,我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果然是马丁的女儿啊。”“Flask”一瞬间露出苦笑,随后立即显露出沉痛的表情,“——斯科特应该被抓走实施了封印。达芬尼和‘Limenut’都被杀了。”
这些人都隶属于黑雄鸡会,她都认识。“Flask”手中有情报。当初,这个男人就是那一群人中最善良的。如今看上去似乎也一样。不过,父亲曾经评价过他:“别看他那样,也是很有手腕的,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不知能不能拜托他帮忙。
她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悲惨剧绝不好对付。当初父亲与她能够活下来,以及现在她能平安无事,都是因为绝不在同一个地方逗留、保持移动、尽量不与他人来往、注意不留下任何痕迹才能做到的。与“Flask”的接触,最好也仅限于这次小巷中的谈话。
“你知道SS吗。”
“卡莲……”“Flask”眯起双眼,“停手吧。这不是你该接触的。”
“你知道啊。”
“不,我不知道。至少不知道任何细节。我从未与它扯上关系。”
“与我父亲有关系?”
“……马丁是个天才。而我已经远离机术了,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我认识了马丁。向他那样、抛下一切只为研究机术,我是无法做到的。”
“父亲在逃跑的时候,可没有抛下我。”
“但是最终,不还是抛弃了吗?”“Flask”低下头,“……抱歉。”
“没事。”她摇了摇头,“不过,我不认为自己是被抛弃了。‘沉默’是个好人。父亲将我托付给他抚养,这对我来说是极为珍贵的经历。”
“你也触犯了绝对禁制品吗?”
“嗯。”
“匠联合应该知道吧。”
“毫无疑问。”
“黑雄鸡会已经覆灭了。”
“嗯。”
“斯科特被封印了。”“FLask”小声叹了口气,“——我刚才虽然这么说,但其实那个男人似乎逃跑了。”
“逃跑了……?”
“你应该也知道,所谓封印只是一种障眼法,是有办法打破的。只是,如果被匠联合拘束着,就无从下手。斯科特逃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听说他隐姓埋名,正躲在艾尔甸。”
“你知道的不少嘛。”
“你看看我的打扮就能明白了。我现在在做生意。”
“看上去挺有钱。”
“还算可以吧。”“Flask”大概是故意地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现在虽然身在坎梅克,但不仅限于沙蓝德,也会在世界中辗转。手伸得越远,便越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传言。情报与人脉乃是至宝。这些东西可是比钱更能救我一命呐。”
“那你知道有关SS的事吗?”
“最好不要与它扯上关系,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我是这么觉得的。”
“塞缪尔在哪里?”
之前“Flask”举出的人,全部都是与父亲来往密切的黑雄鸡会会员。不过,她注意到其中唯独少了一人。到底是“Flask”一时忘记,还是他并不知道塞缪尔的安危,抑或是因某种理由,特意没有提及?
“真是输给你了。”商人歪着嘴,哼了一声,“——塞缪尔是个慎重的男人,也是个出了名的变装高手。心思缜密,同时也很大胆。他还待在EMU卡利欧萨克支部。估计还没有人知道他曾是黑雄鸡会会员呢。”
“他了解SS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
“不对吧。”“Fask”以温柔的责备语调说,“是胡乱瞎猜的吧?”
“也可以这么说。”
“卡莲。”
“嗯。”
“你知道‘莫佛党’这个组织吗。”
这个问题唐突得使她皱起眉。“我记得——是在哈兹佛独立战争中支援初代军王尼奥·路易伦的……”
“这是有关他们最为有名的事例,不过绝不仅限于此。在这几百年间,世界上无数的战争都与莫佛党有关。像那名‘女豹’率领的‘旅团’,是只作为反政府军与革命组织活动的一种义贼性质的军事集团,而莫佛党则性质完全不同。其党魁基普利斯·莫佛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我都不清楚。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即便是今天,莫佛党也肯定在某处战场上散播死亡。”
“这与我们说的有什么关系?”
“有传闻说,莫佛党在古拉大陆使用了步枪。”
“步枪……?”
“是的。另外,还有利用可燃水制成的燃烧弹。不管是步枪还是燃烧弹,都是因为我了解绝对禁制品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至于不了解的人,想必会认为是某种魔术吧。”
“我还是不明白。”她忍住想要咬嘴唇的冲动,“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卡莲。我不知道。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知道。”
“明哲保身?”
“嗯,没错。你明白我为什么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因为我识时务,决不会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既然这样,最好的做法不应该是连这些话也不要告诉我吗。”
“你说得对。”“Flask”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形,似乎从心底里感到悲伤,“这对你也不好,我不该说这些话的。”
“不是这样的。”
她伪装身份活到现在,为了便利口中说的尽是谎言。不过她并不觉得痛苦,因为这并不是在欺骗自己。她心底清楚,对于自己来说什么才是真实。
父亲如是,“沉默”亦如是。然而“Flask”呢?他甚至需要对自己说谎,为了活下去,这是无可奈何的手段。实际上他一定也不愿意。
“你为了我,告诉了我这些,而这些话对我来说很有必要,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很像马丁,像过头了。”“Flask”低下头,伸手遮在嘴边,“我告诉你塞缪尔的住处。不过,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没办法。”
“有关莫佛党的事,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在我的假设中,其背后也许有像我们的黑雄鸡会——或者规模更大的社团。”
“然后也和黑雄鸡会一样已经瓦解?”
“也许吧。”“Flask”眉头笼上阴云,又马上摆出笑容,“祝你能见到马丁。”
“嗯,谢谢了。”
她急速赶往卡利欧萨克,拜访塞缪尔——以“Volcano”这个名字、在EMU卡利欧萨克支部出任技术部副部长候补的男人的家。
分别之际,“Flask”告诉了她几个诀窍。首先,不要寻求会面,而是要强行见面。见到塞缪尔之后,要问“查尔斯”。另外,最好不要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她遵循了建议,因此说是拜访塞缪尔的家已经是极为委婉的措辞,实际上是在深夜直接闯入。
她将小乔尼的枪口抵在上半身刚从床上抬起的塞缪尔的额头上,仔细观察他的容貌。
她记忆中的塞缪尔,是一个年轻木讷的男人。而眼前这个人与之相似却又不同,给人一种顽固中年人的印象。似乎完全不慌乱的样子很让人奇怪,“Flask”称塞缪尔是一个心思缜密且大胆的人,看来这个男人的确意志坚定。
“让我见查尔斯。”
“你是谁。”
“我是……”她立即报上名字,“‘Honeymerry’。”
在逃亡时,她用过贝拉、贝尔、玛萨、琳达之类各式各样的假名,不过全都只是一时的措施。父亲在想假名时总是要思考半天,脑中闪过这样的记忆,使她产生了笑意。当然,眼前并不是笑的场合,因此强忍住了。即便如此,嘴角可能还是动了一下。在那个瞬间,塞缪尔点了点头。
“好吧。不过,在那之前,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她被迫做出决断。
最好不要表明真实身份。“Flask”是这么说的。她本打算遵从,对方却提出了完全矛盾的要求。而且,塞缪尔很冷静。只要她扣下扳机,塞缪尔就将脑浆四溅当场死亡,可他还是一点都不动摇。也就是说威胁毫无用处。
她收起小乔尼。“我是卡莲,马丁的女儿。”
塞缪尔收了收下巴,像是在点头。“你长大了。”
“你谁啊?——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我话说在前头,我的确听说过你父亲参加了SS,然而我知道的也仅限于此罢了。”
她险些表情大变,努力维持不露声色。“这样啊。”
“我不是SS的一员,甚至也不是SS的窗口,只是个窗口的窗口罢了。如果有觉悟的话,随时都可以踏足于其中——我只要能够维持这种地位就已经足够满足了。我是个胆小鬼。”
她稍稍侧头。“人各有志。”
塞缪尔的嘴角变得柔和了一些。“我来安排你去见查尔斯。不过,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在这之后全都取决于你自己。”
“当然。”
“卡莲。”塞缪尔发出一声难以称之为叹息的微弱叹息,“我很羡慕马丁。”
塞缪尔的住宅位于卡利欧萨克郊外,虽不豪华,但也相当漂亮。宽敞的庭院美丽整洁。他有妻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一直生活在卡利欧萨克,与家人同享天伦,工作上仕途顺利,身居技术部副部长候补这种要职。曾经是黑雄鸡会会员。现在是SS对外窗口的窗口,他想必也从中能得到些好处。至少,他自己说过,他满足于此。
“你哪里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是啊。”塞缪尔低下头,摸了摸嘴唇。
真讨厌。
看着别人低下头的模样,真是讨厌。
塞缪尔立即联络了查尔斯。在第二天傍晚,她来到了指定的会面场所。
卡利欧萨克是西临大海的森林城市。离高塔林立的市中心越远,树木便越多。被多种多彩的树木花草装扮得五光十色的庭院、林荫道,对于幼年时代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她来说,都极为让人怀念。
基伦兹路两旁的枫叶还未变色,却已被夕阳染红。
那那人身穿R·贝尔亚侬的西装,头戴黑色礼帽,握着黑檀木手杖。胡子像是假的,眼睛是蓝色。身高与她相近,略微高上一点点。年龄约三四十岁。并不年轻,但也并不年老。在卡利欧萨克,这种类型的男人随处可见。
男人从路的另一侧走来。
她也保持前行。
两人擦肩而过。
就在那之后。
她取出小乔尼,将枪口抵在男人腰间。“我可堪大用。”
男人以蓝眼瞥了瞥她,将礼帽掀起少许。“……看来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