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台版译为耶里欧德)
自克拉尔默德出发后四日,抵达希基姆古维恩。距帝王直辖地仍有六十六个公爵领之遥。
我身处地狱的边境。
侯爵吉吉·斯塔拉斯特治理的这一带,有着被称作塔达姆德的青色沼地、旋回树生长茂盛的紫色森林纽艾尔兰德里、还有红土荒野切撒隆达,风土可谓是丰富多彩。斯塔拉斯特侯爵领周边分布着罗利肯奴伯爵领、纳夫拉特子爵领、波茨安古拉男爵领等等,他们之间时常互相拜访。大半的恶魔都不会隐藏自己的欲望,热爱阴谋、心思复杂的恶魔倒是在这方面很擅长,不过总体而言,基本都很诚实。
在这雁过拔毛的恶魔世界里,斯塔拉斯特侯爵领称得上是极度繁荣。侯爵一般是地狱帝王授予给公爵的近亲、或是边境的强大领主的爵位,吉吉·斯塔拉斯特便属于后者。她是地狱边境中无恶魔不知无恶魔不晓、一骑当千的强者,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智者。帝王直属地狱军团的假想前线基地托利斯坦佐特也修建在她的领地上,足见地狱帝王对其的器重。所谓正规军的后盾,指的就是她。当然,她必须不断证明自己是一名配得上如此地位的恶魔,而她也一向做得非常出色。
斯塔拉斯特侯爵的居城克拉尔默德是一座热闹的城市,而侯爵领的第二大都市希基姆古维恩也同样充满了活力。
穿过伊古鲁基大门,便是多阿努哥亚驻地。地狱军歼灭师团“地狱之雷”正是驻扎于此。为地狱帝王奉上忠诚的勇猛战士们虽然大多都是些粗野之徒,但很显然,只要不主动引起事端,就基本不会产生冲突。
驻地中值得一观的是身高超过十五美迪尔、足以称之为是巨人的德安嘉鲁们。他们平时也身穿重甲,这并非是作战准备,而是使他们不发狂的限制措施。他们专用的铠甲头盔中都装有重型枷锁,他们借此维持着理智,从而得到控制。
德安嘉鲁的驯养员是极为贵重的兵种,受到了特别的优待。如果看到了身穿与德安嘉鲁同一式样的铠甲、傲慢地昂首阔步的恶魔,基本都是德安嘉鲁的驯养员。碰见德安嘉鲁的驯养员的话,最好尽可能不要靠近。他们都是没有战士尊严的骄慢愚者。
穿过多阿努哥亚驻地、笔直向前延伸的多阿努哥亚大道上,总是拥挤混乱。不论是向前、向左、向右、还是回头,能看到的都尽是恶魔、恶魔、恶魔。只要站在原地发呆一秒,就会马上被撞倒。在空气中交错的有严谨的帝王语、算是帝王语简化版的一般语、各类方言、各种族自己的语言。不论哪种语言,都混杂着大量能让像我这样的人类心生怀念的外来语。
菲萨那市场是希基姆古维恩的厨房。在这食材的宝库中,于挤满了小吃摊的市场一角,能够随意品尝到不论是色香味都极其花哨浓厚的边境料理。取自塔达姆德沼泽、看上去像是在黄色的肚子上长着八条长腿的巨鱼的帕利欧契,只要一蒸便会全身松软下来,配上纽艾尔兰德里森林产的蘑菇,裹上面粉油炸,再浇上粘稠的汤汁。希基姆古维恩的名物,油炸帕利欧契真是好吃极了。还有巴马拉串、精选丛布尔、腌冈布鲁鱼等等务必要品尝一回的美食。
大快朵颐之后,便可以登上立于城市中心、高约三百美迪尔以上的巨塔。塔的名字便是希基姆古维恩,这也是这座城市名字的由来。由狂气的艺术家巴茨·努库洛独自一人设计,在开始建造之后便吸引周边的恶魔聚集起来,渐渐壮大后便形成了如今这座城市。巨塔现在仍在建设之中,据说完工之时将达到五百美迪尔的高度。
除此之外,还有展示巴茨·努库洛的作品与收藏品的蒙帕努兹博物馆,或是据说恶魔大公阿曼曾住过的林姆利修特记忆外宫,都颇有看头。
希基姆古维恩是一座值得游玩的城市,不过,旅行者(在地狱中也存在旅行这个概念)必须要时刻提防。
这座城市比托利斯坦佐特更靠近假想前线,城市的另一侧,便是无数准男爵展开交锋的最边境地带。
在这之后生活的恶魔们,都是未曾屈服于地狱帝王威光的蛮族。恶魔们一般都不将他们视作是同类,只有恶魔生态学者才会将他们也称作是恶魔。话虽如此,只要向地狱帝王宣誓效忠,即便是蛮族,也能转瞬之间作为恶魔得到认同。恶魔便是如此地不拘小节。就连那些在“世界的终焉”繁衍、向帝王低头屈膝的各类生物——在如我这样的人类看来,只不过是单纯的野兽和奇异怪物,智力甚至还不如跳蚤蛆虫——它们也同样是正牌的恶魔。
总而言之,希基姆古维恩的另一侧便是蛮荒之地。准男爵们一边互相竞争、一边死守蛮族的假想进攻路线。哪怕是希基姆古维恩,只要踏出城市一步,进入最边境地带,即便不主动寻觅,蛮族们也会找上门来,展开壮绝的争夺。争夺什么?自然是对方的性命。
希基姆古维恩的猎手联盟主席便是斯塔拉斯特侯爵。实际上是由代理人负责运营统筹整个组织,不过其毫无疑问与侯爵有着紧密的关系。在猎手联盟注册的恶魔,都可以通过讨伐蛮族获得报酬与名誉,甚至是得到爵位。若是作为猎手能够做出惊人的成果,成为准男爵获得一方领地也不是梦。
希基姆古维恩,便是由猎手、有志成为猎手的恶魔、以及靠为他们提供衣食住行来解决生计的恶魔们组成的。
因此,这里集中了大量血气旺盛的恶魔,走在街上总能看到互相谩骂与暴力事件。争执过了头,一不留神就下了死手,这种事也并不罕见。
在这座城市,到处都能见到将蛮族的头颅挂在腰间,威风十足地四处阔步的猎手。至于头以外的部位,拿到市场去便能卖个好价钱,因此也能频繁看见有人搬运蛮族的尸体。
游览了一遍希基姆古维恩的名胜,我进入一座酒馆稍事休息。
喝当地的酒,吸当地的烟草,也是热爱旅行的我的爱好之一。
在菲萨那市场买来的名叫“丘丘”的深紫色烟草,带着些许甘甜,还有一丝酸味,与包裹在外侧的厚重苦味相映衬,形成了独特的刺激。这同样让人赞叹不已。
另外,店家推荐的名叫阿罗颇的绿色酒,带有极其强烈的青草气味,仅仅喝了一口便仿佛充满了全身。话虽如此,仍是立即便想要喝第二口。与其说是这种味道有着独特不可思议的魅力,其实应该是其中包含了某种类似毒品的成分吧。这在地狱的酒中很常见。对于摄取过多种多样毒品与药物(这两者是密不可分的)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效果,不过环视酒场,喝了半杯就酩酊大醉的恶魔实在是不在少数。
身边有跳舞的恶魔,有唱歌的恶魔,有打拍子的恶魔,有怒吼的恶魔。还有刚开始激烈的互殴,马上就要被踢出店门的恶魔。
刚刚进入店内、生有八条手臂、属于基尤斯夫雷布多那这一种族的恶魔,应该是一名乐师。猜对了。那名基尤斯夫雷布多那的青年(据我判断,应该还不满百岁,在地狱中属于年轻的)与店主一番交涉后,随即放下行李,以八条手臂架起了五件乐器。
在这个粗野的城市里,乐师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若是演奏太过无聊,很可能会被怒火中烧的恶魔听众杀死。不过这一位乐师的技术非常出色。低音弦乐器与高音弦乐器、键盘乐器、两种打击乐器,自如地操纵着这些乐器,奏出的音乐时而似细语、时而似号叫,歌声如泣如诉,又转而欢欣四溢。
我虽不是专业鉴赏家,但仍认为他的技巧无可挑剔。虽然技巧成熟,却并非匠气,在一般语的歌词、以及歌声的细节中,迸发着富有生气的感性,给人鲜烈的印象。而且,乐师本人也是性格坚毅,作为一名区区乐师,其言行态度仍散发着不容侮辱的尊严。
聚集在酒馆中的恶魔们起初默默倾听,慢慢地开始挥手打起节拍。于是乐师也演奏出了明亮的音调与易记的旋律。虽不谄媚,却也懂得服务精神,这样一来便皆大欢喜。我也加入了围着乐师的恶魔群中,与素不相识的恶魔勾肩搭背摇头晃脑,踏着节拍唱起歌来。
在欢闹中痛饮的阿罗颇,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的美酒。恶魔们争先恐后地开怀畅饮,而乐师的歌声更是煽动了气氛。稍微平息一些后,又转而唱起美好的情歌与令人断肠的哀歌,又有恶魔有感而发潸然落泪。正以为接下来要持续这潮湿的气氛,突然,又演起了带有背景音乐的话剧,顿时各处均是欢声笑语。
刚才还在捧腹大笑的恶魔们,转眼又被诱得流泪,不经意间又忘记了一切开始喧闹。真是何等出色的才能,再加上罕见的精神性,这名乐师真是太出色了。
在心满意足筋疲力尽的恶魔们离开、烂醉如泥的恶魔们东躺西倒的酒馆中,我得到了和乐师、以及一名精悍的猎手围在桌边慢慢共饮的机会。
拥有八条手臂、鳞状的皮肤是土黄色、面相如同猛禽的乐师自称桑兹,随后断断续续地谈起了自己至今为止旅行过的土地。与演奏、歌唱时不同,平时的他略显木讷,不过与有着旅行习性的我有不少共同话题。
猎手的名字是斯欧鲁茨亚,是塞欧鲁克斯江德这一种族的恶魔。身高超过二美迪尔,肩宽约有身高的一半。铅色的皮肤下紧紧塞满了钢铁一般的肌肉。如同巨形头盔一样的头部左右两侧伸出两根弯曲的角,双眼中宿着青色猛焰。赛欧鲁克斯江德族的恶魔,大多被地狱军六百六十六个师团中的歼灭师团徵用,作为地狱帝王手下的战士工作。为何他却在此处做猎手呢。
“我的双亲被某个贵族谋杀了。我要报仇,为此而磨练技巧。”
斯欧鲁茨亚静静地喝着阿罗颇如此说道。不过,若要磨练技巧的话,反倒是加入歼灭师团更好。他应该也听说过师团训练的严格。
“不,所谓的士兵,就是要为了别人而战斗。假如成为了师团的一员,就得为了帝王陛下粉身碎骨,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当然这也是一种强大,不过与我追求的不同。”
“为了你独自前行的道路,也为了你的战斗。”乐师桑兹说道,举起杯子敬酒。
我也同样照做,孤高的猎手斯欧鲁茨亚则以笑容作为回礼。
“我今后也将一个人前行,而今天你让我听到的曲子,在无数个夜晚中都将支持着我。真的是太出色了,我打心底里感到开心。”
“对于乐师来说,这是无上的幸福。”
“你的旅途有什么目标吗。”
“去还未去过的土地——在还未能相识的人们面前,唱如今早已销声匿迹的歌。要说目的的话,这大概就是我生存的目的吧。”
“没有尽头哪。”
“是啊。”
“你不害怕吗,走在没有终点的路上。”
“若是想起道路尽头而让我胆怯,那么这份畏惧便会成为我新曲的灵感吧。”
听到乐师桑兹的话,猎手斯欧鲁茨亚晃着小山一样的肩膀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如此美妙的人生!我们干杯庆贺。
“话说回来。”斯欧鲁茨亚以他雄壮的脸庞看向我,“你是流浪者吗。不,在这希基姆古维恩的恶魔基本都是这样,不过——”
我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我穿着尽可能隐藏身形的服装。并非没有长得像我这样——也就是、长得像人类的恶魔。只是,如我这般看上去完全就是个人类(毕竟我本来就是个人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的恶魔极为稀少。而且,我在之前的大唱大闹中忘我地跳起了舞,掀开了能够遮住眼睛的兜帽,将容貌暴露在外。
那么,该如何回答呢。正沉默思考着,桑兹便开口了。
“我猜,你应该是来自异界的客人吧?”
我诚实地承认了。
“唔。”斯欧鲁茨亚喷出足以比喻为狂风的鼻息,“这样啊。从异界来。这还真是少见。那么,特地从异界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是一名旅者。
只要有还未见识过的土地,就想要前去一探。不仅是想,只要有可能,我就一定会实行。
我是一名脚踏泥土、岩石、砂砾的人。很遗憾不能在宽广无垠的天空中飞翔,但却能脚踏异界的土地不断行走。
“你去过各种各样的世界吗?”
乐师如此询问,我点了点头,随后将我还算记忆犹新的几次旅途,简要地讲了一遍。我虽是个旅人,却不是个诗人。我不知道如何精妙地表现出我的感慨、惊叹、寂寞。即便如此,我还是在诉说,他们则侧耳倾听。
“听了你的话,总觉得我也想要出去旅行了!”
“我想要唱歌。”
既然这样,那就去旅行吧。漫长的道路没有必要一同前行,想要分别之时就分道扬镳。朝着各自期望的方向,决定好大致方位,接下来就暂且笔直前进试试吧,这样的旅途绝不坏。至于碰上悬崖绝壁,就等到时候再说吧。想想办法总能解决的。
不必带上太多行李。连最低限度的必要物资最好也不要满足。习惯了旅行之后,一切便都能够变通。通过创意解决问题也是旅行的乐趣之一。
旅行能够教导我们,我们活着所必需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不管是什么,基本上都能在途中寻见。我们仅凭这孤身便能活下去。当然,为此必须要动用智慧,然而这些东西也会逐渐与身心融为一体。
没错。
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必需品,那就是希望。
只要将希望握在手中,我们就能够前行,只要还能够前行,便一定能抵达某处。
一旦失去了希望,我们便会垂头丧气,别说前进,连回头都无法做到。
路过的城市已经变得遥远,就算回头,也难以返回那里。只得再度朝着看不见的目的地踏出脚步,双腿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在至今为止的旅途中,我好几次都差点失去了希望。每当这种时候,我的思绪就会在未知的异境中奔驰。
我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去、想要亲眼看看的东西。
新鲜的事物还多得数也数不清。
于是我便找到了落在某处的希望,将其重拾,再度握在手心。光是这样,就足以让自己挺起胸膛。
去旅行吧。
引诱意气相投的家伙去旅行,是我的坏习惯。
“……然而,我还有仇要报。”猎手斯欧鲁茨亚低声念叨,“说真的,刚才,一瞬间想要和你一同去旅行的自己,真是意志薄弱得让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我有我自己的旅途。”乐师桑兹露出微笑,“不过,在旅途之中,也许还有再度相见的机会。”
我许愿与桑兹再会,又祈祷斯欧鲁茨亚能够了却夙仇。
以彼此道不尽的记忆与思绪为佳肴,我们痛饮直至一醉不起。
吾友啊。
地狱非常有趣。
虽然你似乎极度憎恨这地狱,我却对它很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