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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起始之雪 第一章 预言的少女

1

纵长大陆的东侧,仿佛画了半个圆般连结了大小四个岛屿——米榭兰诸岛。绿意盎然的米榭兰诸岛是帝国境内相当少见,可说是四季分明的区域。

春日的嫩芽,夏日的阳光,秋日的欢乐,冬日的沉静。

由于夏天较短,冬日较长,所以有些地方降雪量偏多;最冷的时期,甚至还有一连好几天都挂着暴风雪,根本无法出门的日子。

但就算是这样,蜜凯奴也不讨厌将森林的树木与村中的房舍全染上白色的雪,与静静拂晓的冬日清晨,以及为了等待下个春天而沉眠的植物们安静的气息。

因为这个季节,虽然冷得仿佛连心底都要结冻,却可以吸入澄澈清凉空气。

(不过,总觉得去年的这时候还要再暖和些。我很喜欢洗衣服,因为这么做能让心情舒畅,但要是天气太冷衣服会很难干呢。)

蜜凯奴一边从盆子中取出大垫被铺开,一边吐着白烟,仰头看向天空。

天空,是冰冻般的青白色。

飘着几朵沉重的灰云,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雪粒似的。

(看样子,婆婆的占卜大概又说中了。)

「……所以啊,蜜凯奴,这是村子里一年一度的庆典,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来参加。」

「咦?什么事?」

蜜凯奴只想到关于天气的事,完全没有听见之前的话。她突然回过神,转身看见坐在厨房楼梯上的好友正可爱地鼓着两颊在生气。

「真是的!蜜凯奴都没有在听人家说话!我在说今晚的祭典啦,刚才说到只有我和席翁去太冷清了!蜜凯奴你也一起来嘛!」

米榭兰诸岛的其中一个小岛——离帝国最远的第二岛最东端,有个为森林环绕的宁静村庄。这里就是蜜凯奴他们所居住的地方。

由于到邻村用走的得花上大半天时间,所以这里的人们只能仰赖在村子附近采集作物,以及用森林的草木来染布作为主业,是个连行商人一年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的偏僻村庄。

唯有背对广大树林,村中最大的村长家比较特别,不但比村中一般的房子要大得多,加上时常有商人出入的关系,珍奇的东西也不少。

两位少女正愉快聊着天的地方,就是这栋大房子的内院。

虽说是聊天,但热衷于说话的只有威莉蒂,蜜凯奴得整理脚边那堆装满洗好义务的盆子,忙着将垫被晾到庭中的晒衣绳上。

「呼……」蜜凯奴吐了口气,擦了下额头渗出的汗水,伸手拿起盆中的白色衣物,威莉蒂还是充满毅力地继续说服她:

「诶!蜜凯奴,你也稍微认真考虑一下嘛!妈妈那边我会去拜托的,让你今天的工作就到这边为止,这样的话下午就能去参加祭典了。」

「工作没好好做完是不行的,毕竟是我拜托你们家雇用我的嘛。」

「谁叫蜜凯奴又不让我帮忙……今天的游行皇帝陛下也会来喔,可以近距离拜见龙颜的机会可不多耶。」

「嗯……是这样没错……」

很久很久以前,帝都所在的大陆及蜜凯奴他们居住的米榭兰诸岛,各自分列成了许多小国。

以统治全国的方式,将小国间的战争画上休止符的正是『帝国』。在那之后,人们将皇帝视为和平象征尊崇着,每年的祭典也是为了向皇帝致上感激之意而举行的。

「不过呢,想想感觉有点奇怪呢。这个国家表面上明明禁止宗教信仰,但是皇帝陛下却在米榭兰诸岛第一岛上的『沉默神殿』修行过,说是得到了等同于『现人神(以人类的姿态现身人世的神)』的力量不是吗?你不觉得有点矛盾吗?」

「唔……蜜凯奴还是一样,总在思考这种复杂的事呢。我倒只想知道梅尔卡巴陛下是怎么样的人……大家都说他的宰相也长得非常俊美,还有两人几乎不曾离开帝都周边。所以我想说至少也要看上一眼。」

「啊,那个我也很好奇喔,不过……嗯,那个……」

蜜凯奴边说边将垫被展开,晾到外面的晒衣绳上,满足地微笑说道:

「我去的话,会打扰你跟席翁难得的两人时光嘛。」

「讨厌,蜜凯奴在说什么啦!」

像笔刷点下的颜色般,威莉蒂唰地羞红了脸。淡绿色的眼睛里带了点泪水,直直盯着蜜凯奴。

「我不是别有居心才拜托你的,虽然席翁可以来,我真的感到非常非常高兴,但要是蜜凯奴也一起来,我会更高兴的!」

「……威莉蒂……」

威莉蒂涨红了脸抗议的样子,令蜜凯奴忍不住心跳加速,想都不想地抱紧了她,不断摸着威莉蒂的头。

「蜜、蜜凯奴,放手,好难过——」

「对不起——!还不都是因为威莉蒂说了太可爱的话,啊——糟糕,我现在又想抱你了!」

可爱又认真的威莉蒂,是个连同性的蜜凯奴也忍不住想要一直保护她,形象宛如蓬松棉花糖的可人儿。

蜜凯奴本来就非常喜欢「可爱的东西」,因此看到如此可爱的朋友做出如此可爱的举动,每次都忍不住将她抱紧在怀里搔痒。

「呀——!蜜凯奴,等一下啦!」

「嘿嘿嘿……嗯,不过老实说啊……」蜜凯奴一边解开威莉蒂的辫子一边说:「谦虚是美德,但对自己有自觉也是很重要的喔。威莉蒂是真的超——级超——级可爱嘛!今天的祭典,就我所知就有十个男孩子想邀威莉蒂一起去喔。」

蜜凯奴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在这个小村庄中,威莉蒂是最可爱最漂亮的女孩。

她是村长的女儿,和圆脸塌鼻子的蜜凯奴不同,婉如洋娃娃般可爱的有气质。待人又十分和蔼可亲。蜜凯奴住在村子的郊外,被人们说是「魔女的女儿」,「来路不明」,只有威莉蒂会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是她的「朋友」。

……蜜凯奴是距今十年前,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里,被抛弃在村外森林的孤儿,她的身边还有个同龄的少年。从今以后,蜜凯奴便和那位少年——席翁,一起生活在老婆婆的小屋中。

蜜凯奴在五岁时被捡到,在那之前的事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

席翁也闭口不提当年的往事,因此她至今仍记不清楚详情。

不过,又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蜜凯奴和席翁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总之,席翁非常的……

「哎——呀,你在这儿啊,威莉蒂!」

当蜜凯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时,两位穿着华丽服装的少女粗暴地拨开晾好的衣物,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走上前来。

是栗色卷发的库欧妮,以及齐肩金发的爱菈……两人都看蜜凯奴想当不顺眼,她们对村人来说也是最会「惹是生非」的女孩。

「唔哇……」蜜凯奴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两人碍事似的拨开洗好的衣物,站到威莉蒂面前。方向上看来,她们像是从屋子旁边绕过来的,被推倒一旁的衣物另一头,是被弄得乱糟糟,蜜凯奴刚刚才好不容易晾好的垫被。

(唉……得重晾了……)

两人完全无视泄气垂下肩膀的蜜凯奴,微笑地说:

「我们想商量今晚祭典要穿的衣服,所以一直在找你喔,威莉蒂。阿姨说你大概在这里,我们才过来看看的。」

库欧妮边说边斜眼瞪着蜜凯奴。

「又和这家伙腻在一起呀——」

「和佣人太亲密可不行哟,阿姨不也抱怨过吗?说她工作到一半就拉着威莉蒂猛聊天,还是一样不要脸呢。」

「稍微对她好一点就没大没小。跟这家伙要是走太近,小心沾到低贱的味道喔。」

「外人就该有外人的样子,别从森林里出来不就好了吗?」

「……不要说了!」

库欧妮和爱菈一面嘻嘻笑着,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威莉蒂涨红了脸,终于忍不住大声抗议。

「蜜凯奴不是佣人,是我重要的朋友!是我想跟她说话才来这边的,你们不要再乱说了!」

「哎呀,就算只是短时间帮忙,领薪水工作的人,通常大家都管他们叫佣人喔。对吧,蜜凯奴?」

爱菈一边用亲切温柔的声音说着,一边扯下刚晾好的垫被。垫被从爱菈手中飞出,随着风轻飘飘地转了几圈,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啊!」

「对不起哦,手滑了一下。」

「看!这边也飞出去了耶!不要摸鱼了,快点给我好好工作……」

库欧妮高兴地笑着拿下另一块垫被,直到看见翻飞衣物另一侧的人影,才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那人有着阳光穿透的银发,以及一对会勾人的眸子——如大颗澄澈水晶般的紫色眼瞳。

不只什么时候出现的席翁坐在洗洁物的盆子上,直盯着这里瞧。

「席、席翁……」

「讨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

「从『想商量今晚祭典要穿的衣服』开始的。想说偶尔过来看看,没想到……」

虽然语气相当平静,但他看着库欧妮和爱菈的眼神却十分冰冷,还带着轻蔑的神色,配上那俊秀的脸,形成一张相当残酷的表情。

与拥有帝国人常见金发碧眼的蜜凯奴不一样,席翁从蜜凯奴有记忆以来,就生了一张令人惊叹的容貌,他和蜜凯奴相似的地方,只有比同龄孩子个头稍微矮了些这点。

虽然被称为民族大熔炉的帝国有着各种长相的人,但像席翁这样有着半透明银发,以及闪亮淡紫色大眼睛的孩子还是很少见;长相如此纤细俊秀的男孩,也总是向席翁投以羡慕憧憬的目光。

……席翁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特别』的。

「那么……两位大小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席翁用那张俊美的脸直盯着库欧妮,厉声问道。

他突然起身,从脸色惨白的两人手上取过垫被,两个女孩泫然欲泣地低声说:「那个……」

「不,不要误会了!席翁,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只是想要帮忙。蜜凯奴一个人晾衣服,很辛苦的。」

「哼,帮忙吗,怎么看都觉得你们是在捣乱……还是说你们家都是这样晾衣服?那还真是特别啊。」

席翁瞄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洗涤物,还没干的垫被沾到了泥土,虽然没沾上很多,但也不可能就这样拿去用。

两人自知是狡辩,在席翁的注视下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态度也差太多了吧。)

先前的威势不知去了哪,看到无精打采的两人,蜜凯奴也傻了眼,看她们行为模式倒是切换得挺快的,还真是「清高」啊。

……和村里其他的女孩一样,库欧妮和爱菈果然也喜欢他,不过席翁看起来完全不把她们当一回事,保持着「就算被讨厌,被憎恨也不在意」的态度。

对心底还是很怕被大家疏远的蜜凯奴来说,他的态度太过耀眼。虽说是这样,但愣在一旁。脸色铁青、一阵红的库欧妮她们看起来还真有点可怜,蜜凯奴只好拉起席翁的手支开话题:

「席翁,你误会了,她们只是想找威莉蒂讲话才过来的。这件事不重要,倒是你药草摘得怎么样了?婆婆今天早上不是有交代吗?」

「已经摘好,交给倪葛拉了,所以才过来的。」

「……席、席翁,午安」

就在蜜凯奴接不下话时,从刚刚起就无力阻止库欧妮她们的恶行,只能呆站在一旁的威莉蒂,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地开口向席翁打招呼。

「今、今天的祭典,听说你会跟我一起去……蜜凯奴和我说了。谢谢你。」

「骗人!席翁,你要和威莉蒂一起去吗!?」

爱菈忍不住高声叫了出来,库欧妮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威莉蒂,问道:

「为什么?我邀请你的时候你明明就拒绝了!」

「我也是!你不是说对祭典没兴趣吗,怎么又……」

「因为蜜凯奴拜托我了。」

席翁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那种活动没兴趣是真的,而且我对『和你们一起参加祭典』更是没兴趣。」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

「威莉蒂,这样真的可以吗?席翁不是因为你才答应的喔!」

「没、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因为我本来就觉得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我不会拒绝,因为蜜凯奴已经拜托我了。」

(笨、笨蛋——!!)

蜜凯奴对席翁的迟钝感到相当恼火,忍不住踩了一脚微笑说着刺耳话语的他。

就是这样。

席翁从以前起,不知为何对蜜凯奴以外的事物漠不关心,总像只猫似地在蜜凯奴身边,激起村中女孩们的嫉妒,让蜜凯奴颇为困扰。

(不过每当我被男孩子们欺负时,他一定会保护我……)

虽然个子是村里男孩子最小的,但席翁就算被坏小孩们团团围住,情势一触即发也毫不退缩。

『不要紧,我一定会保护蜜凯奴的。』

他总是用那张老是有新伤口的脸,露出令人心醉的微笑温柔说道。

席翁说,不论何时,不论在哪,他都可以听见蜜凯奴的「心声」。养母倪葛拉说,那是两人间的羁绊,是因为他们都十分重视彼此才产生的贵重联系,必需好好的维系它……虽然倪葛拉是这样说的,但……

(但也不可能一生都沉浸在两人世界呀。)

蜜凯奴两手握紧了拳头,再次面向威莉蒂,无视用恐怖的眼神死瞪着自己的库欧妮和爱菈。

「威莉蒂,别在意这个不解风情的笨蛋说的话。他其实很期待和你两个人一起参加祭典的。昨天我和他提到祭典时,他还跟我说『你不要来喔』。」

「是这样吗,席翁?我还想说蜜凯奴也会一起来,现在正在邀请她呢。」

「蜜凯奴不能去,她得在小屋看家。」

「是是是——我知道啦,你不用说那么多次,我不会去打扰你们两个的。」

蜜凯奴开玩笑地说着,但席翁却一脸认真地回答:

「……因为这个村子里,没有可以让我放心托付蜜凯奴的对象。」

「我、我们要回去了喔!」

面对席翁郑重沉静的回答,从刚刚起就晾在一旁的库欧妮和爱菈,气红了脸大声喊道。

「威莉蒂似乎要跟席翁一起去嘛。」

「那你们两个好好玩吧!就这样,我们先走了。」

她们硬对着席翁装出不在意的表情,慌慌张张离开了内院,最后还不知为何,没有忘记回头瞪蜜凯奴一眼。

「那……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家庭教师快来了,我还得准备祭典呢……」

威莉蒂低下头红着脸,看着席翁说道。

「那个……席翁,今天晚上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

威莉蒂用十分惋惜的眼神看着简短回答的席翁,然后慢慢地从后门走出屋外消失不见。

……门关上过了一会儿,蜜凯奴气呼呼地回头面向席翁。

「席翁,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对库欧妮她们也就算了,竟然对威莉蒂也那样说。」

「那种话?」

「就是因为我拜托你才肯参加祭典那件事啦!」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还是要说谎比较好?对朋友应该诚实以待,蜜凯奴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呃!」

他回答得这么干脆,让蜜凯奴为之语塞,不过席翁立刻放缓表情。

「别担心威莉蒂,我会好好带她去的。」

「真,真的吗?绝对喔!?今天是非常特别的日子,威莉蒂从好——久以前就开始期待了……真是的,不能用这种冷冷的态度对她喔!知道吗?」

席翁反复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并低下头,脸上显现出与平常不同的奇妙表情,那一点也不像是祭典前充满期待的申请。但蜜凯奴对席翁直率的回答感到十分满足,径自抱起掉在地上弄脏的垫被,她还得将剩下的衣物晾好。「好!」蜜凯奴对自己打气过后,再次投入工作中。

2

蜜凯奴是从四年前开始,在村长的屋子里帮佣的。

被大家当成是不祥之子而疏远的她,当时完全无法融入村里孩子群中,也交不到朋友。

对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外来者的村人而言,从不曾把住在郊外森林的老婆婆与孤儿当成村里的一份子,这种态度孩子们自然也感受到了。

在这个没有学校等教育机构的偏僻村庄中,孩子们少数的社交场所就只有森林入口跟村外的空地。但就算蜜凯奴到了那些地方,也没有孩子会跟她一起玩。

因为席翁总是在自己身边,蜜凯奴并没有真的尝过寂寞的滋味,但幼时的蜜凯奴,还是像要填补失去记忆的空缺般,拼命地想交朋友。

看到年龄相仿的女孩们亲密地在聊天,蜜凯奴不禁感到羡慕而偷偷跟在她们后面;甚至连被男孩子们包围欺负时,都觉得比起被女孩们无视要舒畅得多。

看到这种排挤状况进而采取行动的人,是收养蜜凯奴她们的倪葛拉。倪葛拉亲自前去拜托村长,希望能让蜜凯奴在村长家工作。

……这个村子里的人们,在十年前『帝国』占领这座岛屿之前就在这里生活了,是数十年前就住在这里的开拓者,当时他们就见过在森林小屋中以占卜师为业的倪葛拉。

原本对集合了许多小国而成的『帝国』而言,宗教信仰可能为内乱的原因,所以予以禁止;同理可证,说自己是接受了神谕的占卜师也理应被禁止。虽然帝国对偏远地区也是睁双眼闭只眼,不过对于超越某种界限的信仰则有着严格的规范。

倪葛拉的占卜有着异常神准的命中率,可以说是「超过某种界限」了。但村人也因此抱持着敬畏之心而接受了她的存在,没有向帝国告密;她接连收养了两个孤儿,住在郊外森林的事也予以默认。

面对神人占卜师倪葛拉的请托,村长没有拒绝。若是能在村中最大的房子里工作,蜜凯奴或许可以交到朋友……之后就如倪葛拉所预想的,蜜凯奴交到了威莉蒂这个重要的朋友。

虽然如此,或许是因为担心蜜凯奴被人家嫌弃,席翁有事没事就会说:

「蜜凯奴,够了吧,那种工作辞了算了。」

(席翁今天也是出于担心,才过来看我的吧。)

村长家的工作结束之后,蜜凯奴和席翁一起并肩,穿过林中步道走回家。嚓嚓嚓地踩在雪地上,蜜凯奴猛地转身。

连续的陡坡是森林的兽道,从村人几乎不会靠近的地方转头看去,可以一览小村的全景。

从林木间能看见村人们的生活,在小路上奔跑的孩子们,在染壶旁工作的少女们,在小屋外工作的男人们,以及在水井边大笑闲聊的妇女们。

这里的人们就像是越接近冬天就越发青翠的常绿树林,蜜凯奴相当喜欢这种景象,觉得这个村庄的生活真是可爱的不得了。

「嗯……席翁,我很喜欢去村子里,那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有各式各样的人,虽然被他们嫌弃确实不太高兴……不过村长家的工作相当有意思喔。我本来就很喜欢洗衣打扫嘛。」

「嗯……对蜜凯奴来说,洗衣打扫已经算是兴趣了。」

「很有趣吧?尤其是在庭院里看到晾着的衣服一字排开、随风摇动时的快感!还有飘在空气中的肥皂香味也很棒喔!而且那还是……」

「翠菊?」

「对!是用我最喜欢的花做成的肥皂!明明是很贵重的东西,但在村长家可以随我高兴使用,真是太奢侈了!啊啊——真是好快乐好快乐呀……呃,我从以前就有这个怪癖吗?」

「…………」

(啊……失败了吗……)

席翁紧闭着嘴不发一语,蜜凯奴本来想用无关的话题引席翁回答的,不过看样子似乎是被看穿了。

(啊,刚刚说的话确实有点刻意啦……)

席翁与失去被倪葛拉收养前记忆的蜜凯奴不同,似乎对于来到村子之前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

对蜜凯奴而言,那是唯一能知道「自己过去」的途径,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绝口不提。

「……你的手都变红了喔。」

「咦?」

被人突然这么一说,蜜凯奴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席翁像是很不高兴地执起她的手。因为长时间洗衣服接触冰冷的水,蜜凯奴手上到处都有被冻裂渗血的伤口。

「不会痛吗?」

「嗯,这种小伤只要擦了婆婆的药很快就会好的。与其说这个,席翁,你准备好今晚的花了吗?要在祭典的日子邀请女孩的话,一定得准备好漂亮的花喔。」

蜜凯奴慌张地回答,一方面是要掩饰自己的害羞,一方面也是要提醒对村里的习俗毫不在意的席翁。

今晚是为了祈求皇帝长寿与国家繁荣的祭典,对蜜凯奴她们所住的偏僻村庄来说,是难得会花上一整天来准备的娱乐活动。

平常日落后,村人们会迅速回家,只有祭典着甜,大家会在火炬照耀下品尝美食,庆祝,与从外地来的云游艺人及商人们谈天说笑;适婚年龄的男孩会邀请喜欢的女孩一起到村中大道观看游行表演。

特别是今年,由于皇帝陛下本人亲自莅临,附近各村都显得比往年热闹许多。

蜜凯奴每年都非常期待这个祭典。对村人而言,祭典还是少数可以公开找寻交往对象的机会。

对这个边境村庄来说,不论男女都习惯在二十岁之前找到对象结婚。蜜凯奴与席翁今年都已经十五岁,也差不多到了该准备的年纪了。

「准备的花束越美就越能表示你的心意喔,如果只拿了朴素的几朵小花,会让威莉蒂难堪的。」

「我知道。」

席翁没什么兴趣地回答,那态度让人忍不住想会问他:「你真的知道吗?」

席翁从不把别人对自己的好感放在心上,他虽然对蜜凯奴溺爱有加,但又自行加上一条「直到找到可托付的对象为止」这项条件。因此蜜凯奴常常感到不安。

她担心是不是有一天,席翁会离自己而去。

(不过若是威莉蒂的话,就能放心把席翁交给她了。)

和村中那些把席翁当做美丽衣服或装视频的女孩不同,威莉蒂从一开始便对席翁真诚相待。

因此,当她对蜜凯奴表露出自己喜欢席翁时,蜜凯奴感到非常非常地高兴,抱着「今后也能三人一直在一起就好了」的想法,从这时候起就一直(擅自地)设法凑合他们两人。

「不过……」

突然,席翁小声说。

「你呢?今晚的祭典,你是不是其实有想和谁一起参加?」

「诶?怎么突然问这个?不可能有那种人吧,村里的人都对我没什么好意……嗯……反正他们也是这样想吧。最近我被欺负也会立刻反击了。」

「也是。」

席翁轻声回答,移开了视线。

「蜜凯奴的对象,我也不会那么简单就去认可他的。」

「条件订太严,我不论花再多时间也找不到对象喔?」

「所以我说过了,在蜜凯奴找到适合的对象前,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两人沿着兽道前进,回到了位在森林中树木较少处的老旧小屋。小屋的烟囱袅袅升起的白烟。蜜凯奴她们刚来到玄关前,门就「卡噹」一声打开了。

房中走出一位长长黑色斗篷裹住全身的人。

(有客人啊……)

蜜凯奴不禁背脊一凉,仿佛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高大的黑色魔物。

倪葛拉的客人大多是村人,但偶尔也会有像这样隐藏身份而来的人。

倪葛拉不会说这些房客是谁,也不会追究这些来祈求预言的客人有何目的,但还是要求最低限度的礼仪,因此当有访客在时,蜜凯奴她们都会低着头直到对方离开。

(不过这个人……跟平常来的客人都不一样……?)

蜜凯奴退到一旁,和席翁并肩低头站着,专心注意着从面前经过的长衣身影,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林间才抬起头,眯起双眼。

(不惜隐藏身份到这种地方啊,看来是有很重要的是要问婆婆吧……要说古怪的话,我们的婆婆也很古怪就是了。)

「蜜凯奴,席翁,你们回来了啊。」

才在心底这样想,倪葛拉就从房里出来了。

黑衣老婆婆弯着腰,让原本不大的个头看起来更娇小了,但白色头巾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双眼却精锐的足以震慑他人。

「你脑袋正在想什么呀?蜜凯奴。」

「什、什么都没有!我绝对没有觉得婆婆很古怪!」

「……蜜凯奴真是老实呢。」

「诶……咦?难倒我刚刚说出来了……?」

「哼,就算没说,光看表情就知道了,你从小就不会说谎嘛。」

听到婆婆冷冰冰的声音,蜜凯奴不禁冷汗直冒,还是快点想办法转移这个尴尬的话题吧。于是她回头看向身后。

「不说这个了,婆婆,刚刚那个人是……?今天有客人吗?早上没听婆婆提过这件事呀。」

「那是临时过来请示预言的人,对了,你呀……」

倪葛拉边说边掀开头巾,盯着蜜凯奴说:

「又因为和村长的女儿说话被骂了吧。」

「……你,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啊!难倒我又做了奇怪的表情!?」

「世界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真是的,虽然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家总是吵吵闹闹的。但至少得学会工作跟玩乐的差别吧。」

「对不起……」

「还有你也是,席翁,明明要你采完药后过来帮忙制药,结果呢?」

席翁假装没听到蜜凯奴那句「果然是这样吗」,先一步进到小屋里去了,蜜凯奴也想跟上去,却被倪葛拉叫住。

「蜜凯奴,今天晚上……」

「我知道,你又要叫我别去参加今晚的祭典了吧?席翁也一直劝我,要我乖乖待在家里。」

「这样呀,你知道就好。」

「诶……我为什么不能去呢?就算席翁损我『没有可以一起去的对象』,但为什么连婆婆也叫我不要去?虽然我本来就不打算参加啦,但被人一直这样提醒反而会很在意呢。」

「之前就说过了吧,冬天是谨慎休养的季节,本来就该谨言慎行,静待新芽之刻的到来,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出门的时期。」

「村人可以,只有我不行吗?」

蜜凯奴并不是不满,只是感到疑惑而提出问题,但倪葛拉只是再度以头巾盖住没有表情的脸说:

「这是占卜的结果,这样理由够充分了吧。」

「……嗯……」

「总之快点进来吧,你的头发看来有点受损,就请席翁帮你用平常的药草洗一洗吧,头发对女孩子来说是最终要的东西喔。」

3

比往常稍早结束晚饭后,小屋外天色已经有点黑了。

想到早上倪葛拉说过「今晚会下雪」,蜜凯奴感觉森林里的夜风比平常冷得多,不自觉地缩紧了肩膀。冷风从老旧小木屋墙壁的缝隙间吹了进来。

(婆婆说会下雪的时候,我还想说这个时期应该不至于……)

蜜凯奴看着窗外的森林叹了口气。适应黑暗的眼睛注视的森林,既漆黑又深邃,寒冻的空气似乎正在呼唤着雪。

「蜜凯奴,过来吧,要洗头了。」

她听到呼唤而转过头,席翁正在准备热水。

已经接近祭典开始的时间了,现在应该要快点出门接威莉蒂才对,怎么现在说要洗头呢……

蜜凯奴走向席翁。

「现、现在洗吗?晚上的祭典已经快开始了耶……」

「对啊,所以快一点,再拖拖拉拉的我出门就要迟到了。」

那不由分说的口气让蜜凯奴无法拒绝,他还一边伸出手来,解开蜜凯奴的头发。当她注意到时,已经完全进入洗发程序了。

席翁虽然常常出门采药,但细白手指一点也没有变得粗糙,依旧纤细。再加上手很灵巧,让对女工不在行的蜜凯奴羡慕的不得了。

能让这双手帮自己洗头,是蜜凯奴专属的特权。席翁不管再怎么忙碌,也坚持要亲自为蜜凯奴洗头,不假他人之手。就算是倪葛拉也一样。

就是因为这样,蜜凯奴看着在暖炉前烧水的席翁背影,忍不住对插在一旁桶中的花束感到抱歉。

(对不起,威莉蒂……很快就好了……)

他将烧好的热水分几次倒到盆子中,加入事先准备好的药草粉与果汁,搅拌均匀。

稍带溶液变得顺滑浓稠后,席翁叫蜜凯奴上前来,手指探入她的长发间。

……倪葛拉来自大陆上的小国,至今生活中依然保持独特的风俗,不曾忘记。

当然这些也让养子们继承下去了。其中「女人应该好好保养头发」,就是倪葛拉对蜜凯奴的发质如此在意的原因。

把仅能在森林深处采到的特殊药草风干磨成的粉末溶进水中,混合成带有酸味的果实汁液。蜜凯奴的金发可以比村里的任何人都闪亮、柔软,就是定期用这种溶液来保养头发的缘故。

将溶液均匀涂抹在头发上,再按摩使精华渗入发中。待长长的步骤结束之后,席翁将热水倒掉,用布将蜜凯奴湿透的头发包起来。等水吸得差不多后才解开,并梳顺头发。

感觉头上到耳后一直被注视,蜜凯奴忍不住打了个颤。席翁突然低声说:

「……果然有点受损了。」

「咦?骗人!?」

「是真的,头发还没干透,到暖炉前好好烘干吧。」

席翁像是舍不得离开似地短短交代了几句,接着才用和刚才洗头时完全两样的迟钝动作,开始做祭典的准备,一点也不像要参加一年一度欢乐祭典该有的模样,那背影似乎写着「真麻烦」三个字。

(怎么回事?虽然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明明到去年都还蛮期待的呀。)

虽然觉得很奇怪,但蜜凯奴还是说:

「诶,席翁,今天连我的份一起多看点东西喔。我想知道皇帝陛下是怎样的人,也很好奇那些摊贩。」

「知道了。」

……结果席翁还是一直拖到祭典几乎快要开始才离开小屋。看着席翁离去的背影,蜜凯奴失落地垂着双肩,低下了头。

(事到如今才……看来果然还是很寂寞……)

虽然她干脆地拒绝了威莉蒂的邀请,但那绝不是因为蜜凯奴讨厌祭典,相反地,她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了,直到去年都一定会和席翁跟威莉蒂三个人一起去玩。

但是这样的三人组合,却被村里的孩子们嘲笑;这么大了还结伴参加祭典,是因为席翁迟迟不跟威莉蒂交往。

(不能再传出那种谣言了!从今年开始,我要让他们两人一起参加祭典。)

因为做了这种决定,所以就算倪葛拉不说,她原本也没打算要去祭典。

不过,果然还是……

「怎么了,那种不干不脆的表情?不想他去的话拉住他就好了嘛。」

蜜凯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做在暖炉前椅子上的倪葛拉低声说道。

「算了,这种冷天,还是窝在家里要舒服得多吧。」

「……明明还只是秋天,却已经冷得像隆冬一样。」

「对呀,看来今年冬天会很难熬。虽然是很适合举办『祭典』啦,但因为这样而举办祭典没有意义吧。啊,看看窗外,已经开始下雪了喔。」

照倪葛拉说的往窗外一瞧,明明刚刚还什么都看不见,不知何时起外头已经是一片雪景。被树林挡住稀稀疏疏落下的雪片,一点一滴将窗外的黑暗染上雪色。

「骗人!什么时候开始的……诶,婆婆,就算下雪了,游行还是不会中止吧?」

「谁知道,不过今晚的雪应该不至于大到中止游行才是。不说那个了,蜜凯奴,刚洗完头发不能只穿那么少的衣服走来走去喔。来,到婆婆这来。」

做在暖炉前的倪葛拉招招手。蜜凯奴高兴的走上前去。背靠着椅子,两手抱膝蹲了下来。

「你看看你,肩膀都冷了,女孩子的身体要好好保暖啊。」

「是——」

随着倪葛拉的叮咛一起传来的,是柔软温暖的披肩。蜜凯奴用刚刚披在倪葛拉身上的披肩包住身体,呼了一口气:

「好温暖。」

「……真是的,在担心外头的状况之前,应该先顾好自己的身体吧。」

「因为游行队伍正在这里也可以看到的地方准备嘛,才不是担心呢,明明往年这个时候,就算入夜了也还很凉爽舒服,怎么就今年会这样呢?」

米榭兰诸岛有着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四季美景,尤其是在这个时节,人们都说秋天的景观是最美的。夏天青绿茂密的树林都转红,大地像是开满了黄色,红色以及褐色的花一般色彩缤纷。

正因为这样,祭典才选在秋天举行。但今年因为冬天早来,别说色彩了,大概只剩下寒冻枯木及雪色这类冰冷冷的风景。

「……席翁跟威莉蒂不要紧吧?」

「那两个孩子又不是没经历过冬天,懂得要怎么保暖吧。不过这还真是让人吓了一跳,没想到那孩子会跟其他女孩一起参加祭典,是你要他去的吗?」

「我想席翁也差不多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偶尔也要给他一点像这样跟其他女孩一起玩乐的时间嘛。」

「要说到了找对象的年纪,你不也一样?那孩子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最幸福就是了。」

「连婆婆都说这种话……」

蜜凯奴嘟囔着,赌气似地别过头去。

「婆婆也知道席翁总是挂在嘴边的话吧?他会待在我的身边,只到我找到合适的对象为止。但席翁一直担心我的事,自己的事都往后摆,怎么说呢……有种之后的事都无所谓了的感觉。」

确实是席翁先提起「结束」的。

明明总是把蜜凯奴放在第一顺位,最后的最后却要撒手不管。

(就算我们各自找到了对象,也不代表永远都不能再见面了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席翁的说法却带着类似「诀别」的含义,令人感到不安。蜜凯奴只希望能和倪葛拉、席翁,还有威莉蒂这些重要的人们一起在村庄中生活……不能理解为何他总是坚持要避开「永远在一起」。

(不过……要是席翁能真心喜欢上威莉蒂,两人在一起的话……我们今后也能在一起生活了,和现在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轻轻地,真的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蜜凯奴静静抚摸刚刚席翁碰过的头发,盯着暖炉的火焰自言自语道:

「总之呢,我已经好好帮他们制造机会了,之后就看威莉蒂的努力了……真让人有点担心呐,谁叫席翁迟钝到这种程度,让人忍不住想说说他。」

「我还是比较担心你喔。」

「我?」

蜜凯奴听到意外的话而转头,倪葛拉的手正温柔抚摸着她的头。

「你啊,看起来聪明却很迟钝,明明怕寂寞却又不习惯被人宠着,而且容易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当然这样是比在死胡同打转要来的好,但总让人担心,有一天你会连重要的事物都轻易放手。」

「我想是不至于啦……」

「不,你会喔,我从你还只有这么丁点大时就看着你长大了,了解得很。」

倪葛拉边说边轻敲了蜜凯奴的头一下,但她的手和语气却相当温暖。

或许是因为这样,让她有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蜜凯奴撒娇似地把头靠在倪葛拉的大腿上。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像个小孩一样。」

「嘿嘿……」

「还嘿嘿呢,明明被当成小孩会生气,真是难伺候的孩子呀。」

温暖的火光在微暗的房中摇曳,木柴啪地一声爆开,火粉飞散。

蜜凯奴不自觉地想起过去的事,刚来到森林时大家也常常这样,在寒冷的夜里靠在一起取暖,暖炉的火焰随着木柴燃烧声一同照在身上,感受时间静静地、温柔得流逝……

(虽然我的「过去」不见了,但绝对不想再失去这样的时光。席翁也在,婆婆也在……虽然之后席翁可能就不在了。)

和家人一同生活的这个地方,与这段时间,对现在的蜜凯奴来说是「重要的宝物」。正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这次她不想再放手了。这个地方仿佛充满了能令人无所畏惧的魔法。

「缘分没人说得准啊,竟然还在皇帝亲临的祭典之夜和其他女孩一起出门。」

么蜜凯奴听到婆婆的低语而抬起头,不知何时倪葛拉变了脸色。不论碰到什么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倪葛拉,此时眼中竟然闪耀着动摇的红色火光。

「那个,虽然陛下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时很稀奇的事,不过这又怎么了吗?」

「……这块土地原是不臣从的诸神居住的神圣岛国,它们并非现人神那种空有名义的存在,而是切切实实继承了神之血统的人们所筑起的圣域。所以帝国那些统治者才很少到这里来。」

「那就是常世国吧,奶奶的故事里最常听到。」

冷风葱小屋缝隙间流进来。蜜凯奴一边搓着被暖炉的火焰烘烤的手,一边裹紧了披肩,咚地一声坐到地上看着倪葛拉。

老婆婆不只会降灵预言,还博学得令人讶异。她不单了结森林的药草、占卜、预测天候,对主大陆与米榭兰诸岛的传说故事、历史等也有着深厚的了解。

关于这些故事,倪葛拉经常毫不保留地说给蜜凯奴与席翁听,就像村里的孩子们从双亲那里学到许多知识一样,两人从倪葛拉身上学到了生活的智慧、历史、文字、以及其他许多知识。

因此两人不但知道许多村人可能不清楚的事,还有点爱讲古怪的道理。

其中倪葛拉最喜欢讲黑发人国度的故事,不知反复说过多少遍,现在蜜凯奴几乎可以把那些故事倒背如流。

那是在米榭兰诸岛还没有被帝国统治前,还是常世国世代的故事。

是蜜凯奴住的第二岛中心国度,仿佛童话般不可思议的历史……

「住在这个岛上的黑发人,是被叫做国津神嘛。即使大陆成了帝国的领土,这个岛上来了许多移民,但他们也没有把移民赶回去。结果他们在帝国侵略时遭大量杀害,最后灭亡了……我已经听过很多次,都会背了。」

帝国和历史上的宗教信仰确实是被禁止的,但帝国并没有否定各国原有的风俗习惯;也因为这样,国内没有发生过内乱,人们都赞美帝国与皇帝陛下是伟大的和平象征。

不过倪葛拉并不这么认为,总是挑了挑眉弓,对将村人的话囫囵吞枣的蜜凯奴说「别说傻话了」。

「听好了,蜜凯奴,没有牺牲的和平是不存在的;就像光照的地方会产生影子一样,帝国是镇压了许多不满、苦难与悲愤才壮大起来的。

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常世国了。那些认为自己是神之后裔的黑发人民,和祭祀许多不同神祗的大陆小国不同,不承认帝国自称新神的君王统治,正因如此,现在帝国境内不论何处,都没有黑发人存在。」

她轻轻地颤抖着说道,发出低沉而阴郁的声音。

看到养母的样子与平常大不相同,蜜凯奴不禁噤声。注意到蜜凯奴的视线,倪葛拉终于恢复平常的模样。

「……火变弱了呢,我去拿点木柴。」

「啊,没关系,我去吧。」

「不行,你不可以到外头去,今晚就由我去吧。」

「也不到『外头』那么远嘛。没关系,我马上就回来。」

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很刻意,蜜凯奴还是明快地说着站起身。确实,小屋里的柴火已经全放进暖炉了。

蜜凯奴将披肩在胸前打了结,用暖炉的火点亮挂在墙上的提灯,站到小屋门口,从门缝看出去,外头已经降霜了。

「蜜凯奴,拿了木柴就立刻回来喔。」

「我知道,稍微等一下下喔。」

说着,蜜凯奴推开冰冷沉重的木门,提着灯往雪花飞舞的门外走去。

层叠枝枒守护的夜晚森林,不知何时变成一片雪花纷飞的世界。

在森林中部下成这样了,村子里的雪一定更大吧。树枝与地面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粉雪,连呼气都仿佛结冻般泛白。

(婆婆是怎么了呢?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

蜜凯奴一边想着,一边走向屋后仓库,掀开柴堆上盖着的布,将裙摆拉成袋状装起两手抱不住的木柴。

『给大地带来灾祸的夜刀之神。』

突然间,她听见奇怪的声音,因而停下了动作。

『以祝词斩断生成灵,就这样玷污了常世之国。』

(咦?这是什么声音……?)

蜜凯奴想找寻声音的出处,慌慌张张地望向四周。仓库后头延展的森林为黑暗所染,只是单纯得映着落下白雪的反光,附近感觉应该没有人在。

不过,她确实有听到声音,不入说那声音是直接在耳中鸣响……

蜜凯奴将木柴堆回去,充新盖上纺织潮气的布,拎起放在一旁的提灯,往森林深处走去。

村里的居民几乎不会进到森林深处,更不可能有疯子跑到比预言老婆婆——占卜师倪葛拉的小屋更深的地方才对。已经是晚上了,是连熟悉森林的人都有可能迷路的危险时间。

若是这样的话,那又会是什么人?

(前面什么都没有,要往大路去的话,走这里也是绕远路。)

蜜凯奴渐渐加快脚步,往小屋后方森林深处前进,提灯照到的林中景色也渐渐变得浓密而深沉。

一方面要注意看不清楚的脚下,天气又冷的不得了,就连蜜凯奴也不禁心生退意,打算走到一定距离就准备回头。正当她这样考虑时……

(……有人在说话?)

这次从前方传来可以清楚听见的声音,而且还不只一个人。

再往前一点的树林间,模糊的映着光亮,有人在这雪夜森林中升起了火堆。

蜜凯奴相信他们并非村人而慢慢靠近,来到近到可以清楚听见交谈内容的距离。

『亚德利姆在皇帝身边吧,就这样连他一起杀掉好了。』

(……咦?)

『在祭典中执行,会把没关系的旁人也牵连进来的。而且在之前的岛上,已经被阻碍过一次了。』

『他们还帮皇帝用了替身。加上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时间点上非常不妙。』

『为什么那家伙,要刻意选在力量转弱的这个时期行动呢?』

『他的咒力跟季节没关系吧。反正杀了那家伙就只剩下傀儡君主了,他应该没有来追赶我们的余力。』

皇帝、亚德利姆、祭典中……杀掉?

各种词藻在蜜凯奴的脑中打转,终于串联成文。

这些人……难倒是?

蜜凯奴想从树丛间探出身体,确认围在火堆旁的那些人影,但一不小心手上的提灯就撞到了树干。

听到响声,男人们同时转向这里。

『是谁!』

蜜凯奴吓得脸色刷白,已经不在意会发出声音,翻身就往降雪的森林冲去。

刚刚那是什么啊?杀掉?皇帝、死、傀儡君主、背叛……

……是叛变!而且还选在举行祭典的今晚,刚刚那些人在计划袭击梅尔卡巴陛下!

(怎么办……我听见了非常不妙的情报……!)

这不是开玩笑的,她们的语气人真的不像是用玩笑带过,而且感觉她们从后头追上来了。

蜜凯奴身上到处都被茂密的树枝深深划伤,不知摔倒了几次,还是拼了命往前冲。虽然小屋离这里最近,但往那里去会给倪葛拉带来危险。

……怎么办?只能往更深处逃了。

遭遇危险时,人往往能发挥至今未曾有过的力量,蜜凯奴以连自己都吓一跳的灵巧动作穿梭在林木之间。刚刚还没有如此在意的雪片不断飞进眼中。

就算这样,紊乱的呼吸还是赶跑了寒冷,传来血味的喉咙像是被千刀万剐般疼痛……跑着跑着,前方夹杂雪花的风中,终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忽然,蜜凯奴注意到了。

(这个方向……是游行队伍会通过的祭典路径!)

她似乎在甩开追兵的时候,不知不觉绕了一圈来到公路附近了。

公路两旁是祭典的夜间摊贩,聚集了许多来自附近村庄的人们。混到那些人中或许可以有什么办法脱身。

蜜凯奴鼓起最后的力量,往听得见人声的方向加快脚步。

4

祭典专用的简易油灯散发出七彩光芒,将游行通过的公路照的如梦似幻。

蜜凯奴自树丛冲出来的地方,刚好是充满祭典热闹人群以及各式摊贩的道路上。

公路自帝都开始,绕海接续到米榭兰诸岛西侧,是条穿过森林与丘陵的大道。摊贩沿着道路两旁,延续到宽广的丘陵上,形成了一个个集落。

(似乎甩掉了……吗?)

擦了擦被雪和汗水浸湿的脸颊,蜜凯奴停下脚步,慢慢整理好紊乱的呼吸。

不知何时,刚刚紧迫在背后的恐怖气息,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不过那些人是想谋杀陛下啊!说不定附近还有他们的同伙,置之不理的话,搞不好会发生很严重的事。)

梅尔卡巴陛下有危险!得把这个情报传出去才行!

不过,要传给谁呢?像自己这样的村女讲的话,会有谁人真地听进去呢?

(席翁——不行,他正跟威莉蒂在一起。)

这样的话只能寻求最后手段了,告诉卫兵看看吧,这样决定之后,他便开始在附近找寻卫兵。此时,看见公路旁又个正在制止吵架村人的健壮男子。

她想着太好了,正想走上前去时……

「…………啊!」

突然被拉住手而摔了一跤。

蜜凯奴被人自后面架住,冰冷的手捂住她的嘴,就算想尖叫,想大声呼唤都没办法,她就这样被拉进树丛中。

「——呜呜呜!!!」

蜜凯奴突然被压在树干上,用不成言语的声音发出悲鸣。

但耳边突然有人说:

『安静点!』

……是男人威吓的低沉嗓音。

公路两旁的树上挂着简易油灯,朦胧地照亮了四周,但由于逆光的关系,反而将男人的脸完全隐藏起来,灯光一道道落在黑夜中,勉强能够分辨对方身体的轮廓。个头比想象中要小。

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是很成熟……

虽说是这样,但当那道黑影盯着自己时,蜜凯奴还是忍不住害怕发抖。男人像是没看到般,简短地问:

『你是谁?』

『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是被谁指使派来的吗?』

(……这个人果然是森林里那些人的同伙……!)

『那,你怎么能够听懂我们的话?』

(他们的话……?)

蜜凯奴不理解问题的意思,背后留下了冷汗,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正当此时……

树丛的另一侧,公路两旁响起了哇哇的欢呼声。游行队伍的前列在公路远方出现了,皇帝陛下所乘的马就快要来了。

男人的注意力稍微被吸引过去,蜜凯奴本想趁机冲进树林中,却被抓住手腕拉了回来,还被树木突起的树根绊了一跤。

「啊!」

正想着会摔倒时,男人有力的手腕用力拉住了她。

就在蜜凯奴重心不稳,即将倒地的瞬间,顺势撞上了拉住自己而倒下的男人的脸。

嘴对嘴的距离之下,男人的鼻子撞上蜜凯奴的嘴。

男人因疼痛捂住了鼻子呻吟,蜜凯奴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嘴唇好痛,但比起痛不如说是热。

蜜凯奴一边想着大概是嘴里有哪里破皮了,一边想从短小精炼的男人胸前抽回自己的手,这时……

<……莫承祝词……>

脑中窜上一种不是疼痛的麻痹感,不可思议的「声音」令人几欲疼痛地响彻脑中。

那是与刚刚在森林中听见的不可思议词语相同的声响,不是人生,比较像是乐器的回音。

随着那句话,胸中充满了温暖,清澄的光辉与清净的气流充满意识之中。

接着,眼前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这是,祈祷。)

不知从何处响起的锵啷的铃声,随着最后一阵比先前还要强烈的声响后,铃声就像海潮后退般咻地消失了。

「呜……」

头昏眼花,蜜凯奴忍不住发出呻吟声。

不过她还是撑起身体,刚好对上男人的视线。那是张比想象中还要年轻的脸,他虽然因为鼻子撞上蜜凯奴的嘴而眼眶泛红,不过转瞬间就恢复成锐利的眼神:

『哇!……搞什么啊!』

「咦?」

吓了一跳想后退时,蜜凯奴看见捂住鼻子的男人指间,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流了下来。那不论怎么看都是鼻血。

感觉好像很痛,但道歉好像也很奇怪,面对尴尬场面蜜凯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男人一边用力揉着鼻子,一边歪过头,不知何故有些慌张看了看周伟。

吸——吸吸,擤、擤、吸——……擤擤。

……他一边擤着鼻血,一边还像狗狗般嗅起周围的味道。

(什、什么?这人在做什么呀——)

男人突然脸色发青,全身僵硬,用手抓了抓鼻根处说道:

『哼奇怪啊,可恶,哼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着无法分辨、语意不明的话,一边盯着蜜凯奴的脸看。

接着又说:

『你啊,该不会哼上嗯发出什么臭味吧?』

「你说什么——!?」

说什么臭味啊!?一听懂对方说的话,蜜凯奴气得站起身。

她就这样顺着怒气往面前那张脸一拳揍去,对方「呜咕」地呻吟了一声、向后倒去;她再追加最后一击,恨恨踢了他一脚。这是跟村里那些男孩学到的帅气连续技。

遭到意外的反击,流着鼻血的男人就这样倒在地上。蜜凯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用有点麻痹的脚战起来,咬着带有铁锈味的嘴唇,踏着不稳的步伐走到树林外。

就算如此,头还是痛地要命。明明撞到的是脸(准确来说是嘴),为什么头回这样一阵阵地发疼呢?

(是不是……跟刚刚那奇怪的声音有什么关系……?)

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近。朦胧之间,蜜凯奴无意识地向人群走去,最后走近了挤在公路两侧的人群之中。

就算到哪里都能听见「喂!不要推啊!」的抱怨声,她还是一直努力向人群深处钻去。终于被热气与欢呼换回了头脑的清明……

(咦?)

她突然恢复了意识。

自己明明是打算找卫兵求教的,为什么会在这欢声沸腾的人群中呢?

(搞、搞错方向了!)

就是这样,她完全弄错方向了。

紧张的蜜凯奴慌忙地想回到刚才的路上,却因刚刚没看清楚就挤进来,已经连自己身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了。

就算这样,她还是硬推开人群,蓄力往「反方向」前进。

不一会儿,眼前开阔了起来。

(太好了,是出口!)

正当她这样想着,并且探出身体时。

蜜凯奴被人潮推挤出来,咚地一声跌到人群外

……她掉到皇帝陛下的祭典游行队伍前,花瓣飞舞的公路正中央。

5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无法理解是怎么回事。

「你这家伙是什么人!」

「没礼貌的家伙!!」

随着锐利的斥责声,蜜凯奴抬起了头。

自己坐着的地方,是铺满五颜六色缤纷花瓣的泥地。

头上传来粗声的吼叫,还有许多马蹄声包围了蜜凯奴。

以及,这路两旁哑然看着蜜凯奴那数不清的人、人、人……

蜜凯奴虚脱地维持着从人群中被推出来的难看姿势,稍待一会儿后,才终于了解状况,脸色吓得变得一片惨白。

(开、开玩笑的吧!)

不知何时,蜜凯奴已经被骑马的禁卫兵们包围了。

现在游行队伍已经完全停住,刚刚响彻四周的欢呼声也完全听不见了。再说,在这么多人的游行队伍正前方,有位少女突然冲了出来,最前列的卫兵弱没有警觉并停马的话,蜜凯奴大概就要被踩扁了吧。

不过……

这已经不单只是吓得脸色惨白就可以解决的状况。她所要面对的,是骑在马上的严正士兵们,还有面对负责撒花瓣的人们,以及扩展开来的险恶气氛;加上后面还有刺绣华美的马车、美女乘坐的轿子,以及绚烂的礼品等列队;绣有象征帝国君王的旗林不断向后延伸……

这些都因为蜜凯奴而停下来了,就因为蜜凯奴一人。

就算想报告有人想对皇帝不利,但在这种场合下,最诡异的莫过于蜜凯奴本人了。

「女人,擅自冲到陛下御前太无礼了!」

「退下!你想玷污祭典吗!」

「对、对不……起……」

蜜凯奴跌坐地下,地面因积雪而潮湿冰冷,寒意一阵阵传了上来。她发着抖,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动不了后,脸色又更加惨白了。

……腿软了,两脚完全使不上力。

(怎、怎怎、怎么办啊!猛发抖却全身无力——!!)

「还在做什么!还不快退下!」

「女人!是没听见吗!」

(不是的……我……我非常非常非常想退开啊……!)

我动不了!——用不成调的声音说出来后,不耐烦的士兵跳下马背,站到蜜凯奴面前。

游行队伍的光辉中延出一道影子,就在她的手要被抓住的瞬间……

「蜜凯奴!」

她听到突然有人大喊,同时抱住了不断发抖的自己。

缩瑟的蜜凯奴,立刻注意到熟悉的香味而放下心来。是席翁,是席翁的味道。

「……为什么?」

「就跟你说不要来了!」

席翁下巴压在蜜凯奴额头上,用不像他的着急声音说道。他把蜜凯奴的脸搂向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抱起她般地站了起来。

「非常抱歉,这孩子是跟我一起来的,我们立刻就离开。」

「……慢,慢着!你们两个是哪个村子里的人?留下名字再走。」

士兵愣了一下,反应慢了半拍,大概是看到偏僻乡村极为罕见的席翁长相而感到讶异吧,而对可疑人物,他们自然不能就这样放过,立刻变了语气说:

「就算没有恶意,那个女孩妨碍了游行,让大家扫兴是事实,没错吧。」

「啊……」

蜜凯奴再度脸色惨白,要是没有席翁撑着恐怕会倒在地上。

确实就像他们所说的,玷污了神圣的祭典,被追究责任是当然的,他们不可能这么干脆就放自己回家。

这还不算什么,搞不好连附近村庄都会被追究责任,这才是最恐怖的。

(怎么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女人!快回答啊!」

「……没必要那么凶吧?她已经好好道歉了,和这比起来,在『伟大的陛下』御前欺负一个女孩子,会让陛下更扫兴吧。」

「你说什么!?」

现场飘散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跳下马的士兵将手伸向了剑,两旁看热闹的人们也屏住了呼吸。

「请等一下。」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了凛然的声音,禁卫兵慌忙回头,蜜凯奴也不自觉抬起了头……注意到现场出现的第三人。

一名男子骑在装饰得比其他人都闪亮华丽的马上,而且还有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英俊长相,是位有着金色长发,充满气质的男人。

感觉应该是贵族吧。不单是他身上精细的穿着,还散发出某种尊贵气质。这人比起一般的城里人和贵族,拥有更为高贵且难以接近的美感。

(好英俊……的人……)

连对席翁都已经免疫的蜜凯奴,也不禁倒抽一口气。对方细致的双眼如黄金般闪着光辉。光只是看着都感觉心要被夺走了。

他静静的走进了禁卫兵们,下了马,站到蜜凯奴她们面前。刚刚还准备要拔剑的士兵们也立刻回神,跪下行礼。

……想必是地位很高的人吧,连禁卫兵都要低头。

「非常抱歉,这位姑娘,由于今晚的游行陛下也在场,士兵们比平常还要紧张。」

「啊、那、那个……」

蜜凯奴被席翁紧紧抱着,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她想要睁开怀抱,但保住自己的手臂又渐渐加强了力道,不要说挣脱了,根本连动都没发动。

看到蜜凯奴想要正面回应而手忙脚乱,男人不禁露出了微笑,又靠近两人,说道:

「你受伤了。」

他边说,还将手伸向全身无力的蜜凯奴裙下沾满泥巴的脚。

就如男人所说,那里有一片相当大的擦伤,但她竟然吓得忘了疼痛。

不过那个伤口在被男人的手指碰到的瞬间就咻地不见了,不,不单是这样,连跌倒时沾上的淤泥也不见了。

围着游行列队的群众们,像浪潮般地欢呼起来。蜜凯奴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脚。

「不会痛了吧?」

「是、是的!不过,那个……」

「失礼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亚德利姆,是在帝都陛下身边工作的人。快乐的祭典之夜,让你留下了这样的回忆,实在是非常对不起。」

(亚德利姆……咦?怎么可能?)

听到了这个名字,蜜凯奴瞪大了眼睛。

是刚才在森林中听到的名字!

不过在提到这件事之前,蜜凯奴的视线突然被转了半圈。席翁又强硬地抱住了蜜凯奴的脸,像是要让亚德利姆离远点般。

「原来如此。」

她在十分接近的地方,听见了亚德利姆含笑的声音。

「她是你重要的人,值得挺身相守。那么给你一个忠告吧!若她真的这么重要,你最好片刻不离得守着她比较好。」

「…………」

抱住蜜凯奴的力道又更强了。蜜凯奴忍不住叫「好痛」,感觉到贴紧自己的身躯传来紧张感,她忍不住抬起头。

席翁直瞪亚德利姆的表情,似乎有点僵硬。

「席翁……?」

「亚德利姆大人,接下来就由我们来吧。

亚德利姆听了从身后跑上来的部下耳语,点了点头,转身对围在游行队伍四周的人们说到:

「难得的祭典就这样糟蹋了,容我向各位致上歉意。请这些扫兴的东西暂时退散吧。」

说完,他啪地拍响了手。

接着,温暖的风穿梭在人群间,自天空落下的雪花也戛然停止。

「喔喔喔!」观众们传来比先前还要兴奋的喊声,全场立刻就为欢呼声所包围。

蜜凯奴有点呼吸困难地从席翁的胸口抬起头,面对这个景象也不禁哑然。真是难以置信,只是拍拍手就停住了大雪。

「各位,请好好享受截下来的时间吧,祭典才刚刚开始呢。」

说完,亚德利姆跨上在一旁踏步等待的马,回到游行队伍的中心去了。

目送亚德利姆的背影离去时,蜜凯奴突然感到关心地看着自己的视线。

视线从亚德利姆离去的方向,一位有着非凡气质的人影传来。

蜜凯奴才刚想着「怎么可能」否定这个猜测的同时,那个身影便迅速闪躲到士兵身后,看不见了。

**

(这还真是稀奇。)

某个人目送着回到人群中的两个小小的背影。

男人——蜜凯奴最后看到的青年,看到了整个事件的始末,骑在比旁人都要豪华的马上眯起了双眼。

那是一对细长、如海般苍蓝清澈的眼睛,以及像雕刻般深刻,无法窥见感情的秀丽侧脸。

他是被人们形容成拥有冰雪般的美貌,巨大帝国的年轻皇帝——梅尔卡巴二世。

听到游行队伍有少女冲过来时,他立刻在禁卫兵的护送下移动到队伍后方去了。周伟的警备必需保护不在轿中,而是骑在马上听群众欢呼的皇帝,态度自然相当严密谨慎,就跟刚才亚德利姆说的一样,侍卫们紧张的程度与平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他因为好奇理应留在自己身边的亚德利姆为何会往少女走去,于是不顾军队长的反对,前进到可以看见全貌的地方,为了不让亚德利姆和孩子们发现,他在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马,远远看着他们的互动。

他要确认身为皇帝重要部下的男人,和队伍前的两个孩子说了什么,只见对方以慈爱的态度安慰那名少女、指责禁卫兵……是一位温柔的宰相——亚德利姆。

……孩子们离开后,亚德利姆骑着马回到队伍中,梅尔卡巴用毫无起伏的声音短短说道:

「看到稀奇的事了。」

「是什么呢?陛下。」

「你刻意用法术来帮助那两个孩子,我还以为你对旁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皇帝以不带讽刺也不带厌恶的口气说道,对此亚德利姆轻笑着回应:

「不是凡事都能依自己的兴趣去做。神圣的祭典要是被血玷污就不好了,更何况这次难得陛下也在场,所以我才前去调解的。」

「这样啊。」

梅尔卡巴直率地点了点头。

「之前遇到刺客时,就不能调解吗?」

「那次和这次的状况完全不同,她们是直接拿着刀对着陛下。」

「而作为我替身的影赘死了,不晓得这件事的人民以为我拥有不死之身,因为怀抱着畏惧之心,这次的大雪也是,凭人的力量是无法扭曲自然规律的。」

「这都是为了守护陛下的威信。如此一来就算是平民,也该理解陛下是被选拔出来,最适合被尊称为现人神的存在了吧。」

他毫无犹豫,像水流般自然道出这句话。

皇帝因此更加确定了,这些并非他的真心话。

……亚德利姆明显对那两个孩子格外有兴趣。

(要是有问他们的名字就好了。)

可以使用神之力的亚德利姆某天突然加入帝国,可以让他如此关心,代表他们有值得那样做的价值。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在回到队伍中定位的路上,梅尔卡巴再度转头看向孩子们离去的方向。

脸色吓得苍白的少女,以及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少年。

看到那两人的瞬间,梅尔卡巴的胸口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

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6

「席翁,蜜凯奴!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蜜凯奴发抖地靠着席翁移动到树荫下,威莉蒂似乎在附近等着,只见她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

「蜜凯奴,你没受伤吧?我们刚刚一直在小球上的摊贩逛,是席翁突然冲出来我才发现的,没想到蜜凯奴也来参加祭典了。」

「威莉蒂,对不起,难得的祭典就这样泡汤了。」

蜜凯奴缩着直到现在还不断发抖的身体,努力挤出声音,惊觉自己只能发出虚弱的声音,她感到相当尴尬。

「席翁也是,真的很抱歉。」

「我是没差。」

「不过,蜜凯奴没事我就安心了,没想到亚德利姆大人竟然会亲自来缓颊,吓了我一大跳。」

「亚德利姆大人……?威莉蒂,你认识那个人吗?」

「嗯,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亚德利姆是从前代皇帝陛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任职宰相的高层人士喔!听说拥有足以和陛下相提并论的美貌,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呢!」

「……那个人是宰相?」

蜜凯奴回想着低下头。

(那么,刚才森林里的那些人不只是皇帝陛下,还要连宰相都要杀掉吗?)

虽然已经太迟了,但要是刚才有把这件事告诉亚德利姆就好了。总觉得要是他的话,应该会好好听完蜜凯奴想说的事。

「蜜凯奴,回去了。」

「诶?」

蜜凯奴突然被喊了名字而回过神来。

席翁不知何故,露出非常不高兴的表情看着蜜凯奴。

「什么?」

「我说要回家了,来,走吧。」

「你在说什么呀……祭典才刚开始不是吗?才刚说要从现在起好好享受祭典的,竟然说要回家?」

「没那种必要,已经很够了。」

席翁冷漠地说道,威莉蒂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僵硬,一般来说,祭典之日不曾发生女孩被男伴抛下这种事。看到威莉蒂的样子,蜜凯奴连忙说道:

「那我就一个人回去了喔。我也不像再卷进麻烦的事了。我自己知道回家的路……而且我现在非常想要自己一个人独处!!」

「不行,麻烦的事恐怕不只这件,一定还会有其他的余波。」

蜜凯奴被席翁那番责怪的口吻吓了一跳,他的话中充满确信的说服力。

「为什么……?」

「……所以我才叫蜜凯奴不要来,总之我们回去了,想要享受祭典的话,威莉蒂留下来就好了,不要跟我们在一起比较好。」

「怎么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威莉蒂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看到充满泪水的翠绿双眸,蜜凯奴更加紧张得想从席翁身边挣脱,但席翁却说:

「话说在前面,我在生气,已经不会再听蜜凯奴的话了。」

毫无反驳余地抛下这句话后,席翁紧搂住蜜凯奴的肩膀,开始往回家的路上走。

席翁真的在生气,虽然他平时嘴上总是坏心地讲着讽刺的话,但至今一次也不曾用现在这样的态度对待蜜凯奴……

(但……为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来参加祭典就会变成这样?)

别傻了,席翁又不是倪葛拉,照理说应该是不会预言的。

「……蜜凯奴。」

她一次又一次回头,看着渐渐离远的威莉蒂。

在一团混乱的情况下,席翁的怒气像针刺般传来,蜜凯奴只好静静地继续向前走,突然听见席翁开口而停下脚步。

席翁停了下来,光亮的淡紫色双眸专注地看着蜜凯奴。

一会儿后,他开口:

「你受伤了吧,我从刚才就注意到了。」

「诶?啊,可是脚上的伤刚刚亚德利姆大人已经……」

「不是那种。」

说着的同时,席翁细白的长长手指温柔得拂过蜜凯奴的脸。

然后就这样托起她的下巴,蜜凯奴也不疑有他地抬起脸。

(咦?)

下个瞬间,嘴唇上柔软的触感另蜜凯奴的思考瞬间停止。

她在至近距离下,看见席翁美丽得近乎恐怖的面容,压上自己嘴巴的是他的唇,他接着又改变角度,轻咬蜜凯奴的下唇。

身体因不习惯的触感而僵硬,席翁的舌头却毫不客气,不由分说地溜进她的嘴。蜜凯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连呼吸也忘了,只能任由席翁摆布。

(○╳□※~~?)

混乱的脑袋做不出反抗或逃跑的反应。席翁像是要尝遍嘴中般,卷着蜜凯奴的舌头,最后才舍不得似地放开蜜凯奴的嘴,最后当然没忘记舔了下蜜凯奴的双唇。

……片刻间,蜜凯奴什么都说不出来,全身无力的她只能靠着席翁静静地喘气,鼻尖几乎要相碰的极近距离下看见的席翁,不知为何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刚刚才做了那种事,为什么这家伙可以面不改色?

她确实和席翁有过类似接吻的经验,但也不过是舔舔脸颊或鼻尖的程度。

至少不是像这样热呼呼地嘴对嘴!

想装他头的冲动加上凌乱的心情,使蜜凯奴拼命地瞪着席翁,她想要发火,却只能说不出完整的话:

「什、什么、这是……!!」

舌头像打结似的,没办法完整说出一句话。

(喂!冷静下来啊!得好好的骂骂他才行!)

「蜜凯奴,你嘴巴破皮了吧,我只是在帮你消毒而已。」

「消!?嘴、嘴、嘴……?不、不、不知羞耻!」

竟然说是消毒?刚刚很明显就是接吻,而且还是初吻,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虽然想这样讲,但她只是拉高了声音却成不了话。

就算这样,她还是拼命开合着嘴,但席翁却用温柔的手指碰了她的嘴唇:

「先说一下,治疗伤口这种小事,我也做得到喔。」

「什,什么……」

「你别摆出那种表情。」

不知为何,他的心情突然又变差了,席翁转转头看向四周。

(咦……奇怪?为什么是席翁在生气啊?)

蜜凯奴终于被放开身体,努力撑着自己站好。她有点被弄糊涂了,这种状况,一般来说生气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吧。

(嘴唇受的伤,是因为刚刚被那些奇怪的家伙追,在树林里绊倒才弄破的……那是意外嘛,我又没有错……)

「席、席翁,那个……」

「已经不痛了吧。」

「嗯、嗯,的确是啦,不过……」

「那就快点,得在天亮之前回到小屋。」

他坚决地说道,一面用力抓起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蜜凯奴的手。

就这样跨出脚步的席翁侧脸上,已经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了。

7

亚德利姆引发奇迹,使刚才的大雪停止,四周只留下冰冷的寒气。

在极寒之中,自刚才接吻事件以来就没再交谈的蜜凯奴与席翁回到小屋时,看见了带着十分严肃表情站在玄关的倪葛拉。

不亏是预言师倪葛拉,已经都晓得了。

蜜凯奴挣开了席翁的手,慌张地跑向倪葛拉。

「……婆婆,对不起!我本来想快点回来的!」

「快点准备,你们两个都是。」

倪葛拉迅速而简短地说道,连回问「发生了什么事」的时间都不给,就把蜜凯奴推倒放了许多小包裹的桌前,又递出了椅子上的大皮袋。

「咦……这是什么……」

「旅行的准备,自己从桌上挑需要的装到袋子里,太贪心的话行李会很重,是给自己找麻烦,慎重地选吧。」

「旅行?」

她有点傻眼。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难倒是……因为我随便出门所以要接受处罚吗?『给我到外头去冷静反省』之类的……吗?可是今天已经这么晚了,说教什么的等明天再听你……」

「明天就来不及了。席翁,你已经知道了吧。」

令人讶异的是,听到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席翁竟然乖乖的点了头,拿过蜜凯奴手上的皮带走到屋内房间去了。

这时候蜜凯奴才终于反应过来,倪葛拉不寻常的严肃脸色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要蜜凯奴她们离开村子去旅行。

「……等……等一下,婆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跟席翁得要这么突然的出发去旅行?」

「因为……蜜凯奴,你把『门』打开了。」

倪葛拉低沉而严肃地说着,抓住蜜凯奴的双肩。

「好好听着,一开始见到你时,我就知道这天迟早会来。你是背负了罕见使命诞生的女孩,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只不过是短暂的休息罢了。

而今晚,你还是踏上了无法逃避的命运之路。去见该见的人们,和他们交谈、学习吧,已经停止很长一段时间的齿轮又被推动了。」

「你在说什么……」

「……我生来就是这样,可以看到人们的『未来』。这和对方的年龄、地位高低、或是性别都没有关系,至今还没有我看不见的未来。

但就算我拥有比身为大卜师的妹妹还强的力量,被称为预知之比留子,还是出现了怎样也无法看透未来的人。那就是你呀,蜜凯奴,我不论怎么做,就是无法预知你的『未来』。」

听到这番话,蜜凯奴不禁瞪大眼睛。

倪葛拉的话中出现了「大卜师」、「比留子」这类她无法理解的词藻,她完全搞不懂婆婆在说什么,但,当中确实有段可以明白的话。

刚才,倪葛拉的确说了,只有蜜凯奴的「未来」她无法看透。知道那么多事情,甚至连未来都可以说中的倪葛拉竟然……

「不可能吧。」

因为倪葛拉不是老说,蜜凯奴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吗?和村子里的孩子们吵架回来时,是跟谁吵架还有受了怎样的伤,被怎么欺负,或者是在村长家发生了什么问题,这些都瞒不过她……她明明应该什么都知道的。

倪葛拉从蜜凯奴脸上看穿了她所想的事,就仿佛可直接听见她的心声般,迅速地点了点头:

「没错,那点程度的小事我还是晓得的,但也只限于那种程度。不过你的『未来』,指的是接下来要走的路,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怎样难过、会怎样欢喜、会怎样成长,是这样子的事。

你有着尊贵的白色守护者,那强烈的光辉覆盖了一切,将所有干扰都遮蔽了,所以他们才一直找不到你。就连我的预知都无法看透灵光的对侧。」

「守护……?」

「倪葛拉,我准备好了,蜜凯奴的衣服也装进去了。」

蜜凯奴除了重复倪葛拉的话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这时身后传来了背着鼓鼓皮袋回来的席翁冷静的声音。蜜凯奴自然的回头,正好对上席翁默然的视线。

「等一下,席翁,你是真的打算出去吗?」

「对啊,跟蜜凯奴一起。」

「……蜜凯奴,我知道你还对接连而来的意外感到迷惑,不过已经没有时间了。继续待在这里会有危险,因为那个男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故意还在你的命运之日这天从大陆渡海而来,就是为了要抓到你们……再过不久,就会有一大群士兵来到这里。」

「士兵?什么意思?男人又是在说谁?」

「亚德利姆。」

回答的不是倪葛拉。

听到席翁像耳语般低声说出的名字,蜜凯奴倒抽了一口气。亚德利姆?脑中清晰的浮现出刚才遇见俊美宰相的身影。

他亲切保护蜜凯奴她们,还帮她治好脚伤,有着温柔的笑容。

那个人想抓自己……?

「为什么……什么跟什么嘛!怎么会变成这样!」

「很抱歉,但已经没有说明的时间了,之后的事就问席翁吧。不管怎么说,事情会变成这样,代表命运之刻已经迫在眉睫。」

「婆婆!」

搞不懂!我搞不懂!完全搞不懂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婆婆到底在说什么?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听不进去。

就算这样,席翁还是像完全理解了倪葛拉所说的话般背上行李,拉起蜜凯奴的手。

「席翁!等一下,等一下……我说等一下啦!婆婆呢?如果非走不可的话,婆婆也一起来嘛。」

「那是不行的,我不留在这里的话,会给村里的人们带来麻烦的。」

倪葛拉静静地回答,脱下自己肩上的大披肩,温柔得裹在蜜凯奴身上。

「蜜凯奴,不能害怕,也不能回头,绝对不可以停下脚步。你的身后有位守护者,那洁白尊贵的光辉一定会保护你的。所以接下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要怀疑它喔。」

**

「等一下,放开我!放开我啦!」

挣扎没用,蜜凯奴被拉出小屋,奋力抵抗着不发一语往冰冷森林前进的席翁。

席翁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力气了?几乎让人想问「那细瘦的身体,是从哪生出力气的啊?」但就算蜜凯奴挣扎他也毫不松手。

「我说席翁啊……!!」

她使劲停步,但是一大叫就被捂住嘴,压倒大树粗大的根涡间。

「唔……呜呜!!」

「蜜凯奴,安静点!」

「呜呜呜呜——!」

蜜凯奴忍不住,毫不犹豫地赏了面前的脸一发头槌。随着「呜!」一声小小的悲鸣,席翁终于松开了手。

「笨蛋!你在想什么啊!真是的!」

「……在想能让蜜凯奴平安从这里逃走的方法。」

「逃走……为什么碰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你还能面不改色的啊,席翁!婆婆说之后的事问你就好了。那现在快点跟我讲清楚,不然我就赖在这里不动。」

「蜜凯奴,我跟你说过追兵马上就要来了吧,没时间了。」

她压沉声音问道:「不想跟我说吗?」

席翁紧闭着嘴,将视线从蜜凯奴身上移开。

从那反应就能看出,刚刚的话被她说中了。

「为什么?席翁到底知道些什么?关于我的过去,你至今也只跟我说了一点点……可是会变成现在这样,跟那个一定有关吧?」

「…………」

「所以拜托好好地告诉我吧!为什么我非得被帝国的宰相追赶不可?我听说自己是孤儿,难倒那也是骗人的吗?」

「是我把蜜凯奴带来这个村庄的。」

席翁终于像是觉悟似地松了口。

「为了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蜜凯奴,所以逃出来了。」

「保护?我从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被追捕了?」

「是的,帝国一直在找蜜凯奴。正确来说,是活下来的『女性』。」

「什么意思……那种说法,简直像是我以外的女人都死了一样。」

「……光保护蜜凯奴就已经很费力了。」

虽然内容像是开玩笑,但席翁的语气十分沉重。

听到他的话,蜜凯奴终于冷静下来。

难倒自己正处在比想象还要麻烦的状况中吗?

「等等……抱歉,让我整理一下,也就是说……我以前因为某个原因被帝国追捕。不过总之和席翁一起逃出来了……那,其他的人……我的家人们呢?」

(死了吗……?)

背后窜上一阵凉意,蜜凯奴带着一点期望看向席翁。但他却难受似地转过头去,连一眼都没有看向她。

「你好自私……」蜜凯奴瞪着席翁,几乎想要咬他一口。心想:你既不告诉我真相,却连谎也不肯撒一下。

(好吧,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蜜凯奴?」

蜜凯奴突然站起身,席翁终于转过头来。

「怎么了?」

「我要回去,回去把婆婆也一起带来。」

「……你在开玩笑吧,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席翁什么也不想跟我说,所以我只能问婆婆了嘛。而且要是帝国的士兵真的追来了,那就更不能把婆婆留在那里了……」

正当蜜凯奴故意这样说时,席翁再度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压到地上。

土地的味道冲向鼻子,湿冷的触感从脸颊传来,席翁用身体将蜜凯奴压在地上。蜜凯奴用「你在做什么啊」的眼神看着席翁,看见他用锐利的目光看向小屋的侧脸。

从村子的方向传来在山路上奔跑的复数马蹄声,数量相当多,从压在自己之上的身体传来了席翁的紧张,蜜凯奴这才注意到那些不是普通的马。

(骗人的吧……帝国的士兵真的来了……)

虽然被席翁压住而看不见,但马蹄声确实在小屋前停了下来。接着传来从马上「咚」地下到地面的声音,然后是粗暴的开门声。接着小屋传来了噪音,蜜凯奴紧张得全身都痛了,之后,终于在吵杂声中听见了倪葛拉的声音。

蜜凯奴迅速推开席翁,看见士兵前后挟持,像犯人般被绑上绳子的倪葛拉。

(婆婆!)

倪葛拉像货物般被推上马,马上的士兵一声呼喊,和他的同伴一同往山道出发。现场留下五人左右的士兵,他们似乎还打算往山里及村中寻找不在小屋中的蜜凯奴等人。

……席翁终于站起身,伸手拉起蜜凯奴,小心不让士兵发现,一边往森林深处移动。

蜜凯奴呆然环抱着双肩往山道前进,当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时,已经全身无力了。

「蜜凯奴,稍微休息一下吧,在这里等天亮再移动……」

「婆婆会怎样……」

她好不容易用沙哑的声音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凄惨地发着抖。

连正从皮袋中拿出饮料的席翁也停下手,抬头看向蜜凯奴。那真挚的眼神像针般令人心痛。但还是无法止住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她用像是在责问席翁的声音开口:

「真的……被那些人给带走了,都是我的错……因为我不在的关系,所以才把婆婆抓走……对吧?」

「……是又怎样。那些人的目标不是倪葛拉,大概是要从她那里问出想知道的事才带走她的。」

「为什么?为什么婆婆非碰上这种事不可呢?」

蜜凯奴还有想说的话,但悔恨的泪水却扑簌簌地滚下脸庞。

回想婆婆呼唤自己的声音,温柔抚摸自己的头那充满皱纹的手。她虽然很严格,但总是温柔地守护自己……做了噩梦而睡不着的晚上,也一直在身边握着蜜凯奴的手。

她是替代了记忆中不存在的母亲。一直守护蜜凯奴的人。明明是给了自己亲情的人,是如此重要的人,自己却……

「得快点去救她!不快点的话,就再也见不到婆婆了!」

「蜜凯奴。」

席翁轻声喊了她的名字,静静地站起身。他拉过蜜凯奴,温柔地双手环抱,仿佛要将她包住般。

「拜托你冷静下来,有我在啊,我和你约好了,接下来我会一——直,比之前还努力的保护蜜凯奴的,一定会保护你的,所以……」

听到席翁的话,蜜凯奴讶异地倒吸了一口气。

刚才席翁说了「一直」。

他总是避开带有「永远」含义的词藻,这种话是第一次说出口。

(他说……他会一直……保护我……)

甜蜜的幸福感充满心中,蜜凯奴感觉心里的悲愤稍微淡去了些。

不过那种幸福感很快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倪葛拉被带走的绝望,她为在这种状况下竟然有一丝丝感到高兴的自己而愤怒。

(我,真是太可恶了,在这种时候还……!)

「所以……」

蜜凯奴在席翁的臂弯中不自觉地咬着嘴唇,背后环保自己的手臂又加重了力道。

「所以像刚才那种时候,一定要叫我,就像平常那样。」

「刚才?」

「对,刚才,虽然知道蜜凯奴在某处遭遇危险,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蜜凯奴不叫我的话,我就连蜜凯奴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他的声音因懊悔而颤抖,蜜凯奴立刻反应过来了。席翁是在说刚才森林中发生的事。

这样说来,碰到亚德利姆之后,席翁不知何故地不高兴。说自己「在生气」。

原来是因为这样。

「刚刚我一直在想蜜凯奴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一直竖起耳朵,等着『声音』清楚地呼唤我,但蜜凯奴却一次也没有叫我,除了跳到游行队伍前面的时候以外,你就那么没办法相信我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不想妨碍席翁跟威莉蒂,而且……」

她不想将他们卷进来,要是连席翁或威莉蒂都碰上危险,会比刚才要恐怖得多,连想逃也没办法了。她只是这样想。

不过这种想法似乎反而伤害了席翁。虽然蜜凯奴直到刚才都还混乱地发脾气,但看见紧抱着自己、陷入了少见消沉落寞的席翁,怒气也渐渐散去了。

(我真笨……)

发生了一堆突如其来的事,自己却只顾着对席翁发脾气,忘了他也是站在相同的立场上,就算这样,他还是拉着蜜凯奴,带她逃到这里。

她却只会质问为什么,想要别人来拯救自己,单方面把情绪都发泄在席翁身上,比起来,蜜凯奴要过分得多。扪心自问,不论是倪葛拉也好,席翁也好,他们明明都一直在担心自己……

(不是哭的时候了,我得更坚强才行。)

被带走的倪葛拉,紧紧抱住自己的席翁。

截下来该由蜜凯奴来保护他们了。要是真不想失去这两人,比起无理取闹、随便迁怒,应该还有更多该做的事才对。

蜜凯奴紧闭着嘴唇,伸手环住紧抱自己的席翁,像是要安慰他一样紧紧回抱,席翁终于松开了双手的力道。

「对不起,席翁,我真的很抱歉。」

「……以后会好好地呼唤我了?」

「嗯,我会的,不过那也要看场合嘛。要是变成两人都陷入危险,不久没意义了吗?」

「结果你还是不信任我?」

席翁用非常失落的表情说着。蜜凯奴边想着他好像还在闹别扭,边继续开口:

「不是那样的,我也一样担心席翁呀。要是反过来变成席翁被抓走,我的心情就会变得跟现在的呢一样。明白吧?所以……所以,我也要保护席翁!倪葛拉也要!我已经决定了,要努力把婆婆救出来!」

席翁瞪大了眼睛看着怀中的蜜凯奴,她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视线。

「现在就照席翁跟倪葛拉说的逃吧。可是我一个人冲出去的话什么也做不到,不过一定会找到方法救倪葛拉的,之后又可以像之前那样跟席翁三人一起生活了,绝对可以的。」

「蜜凯奴。」

「所以席翁也……席……啊啊啊!?」

就在此时,蜜凯奴突然想起了不妙的事。

蜜凯奴刚刚还像小孩一样任性撒娇,这下却突然从席翁的身边跳开,慌张的转头看向村子的方向。

「怎么办?我什么都没跟威莉蒂说就跑出来了!祭典途中就离开了,一定会害她很担心的!」

「……那种事不重要。」

「哪里不重要!这边离那里很近,我想好好给威莉蒂留个话再走。」

「现在不能回去,太危险了!」

席翁尖声制止,但蜜凯奴却笑了出来,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刚刚的动摇与不安。

接着,她开口说道:

「不要紧,不会危险的,又不是要去村子里,那个地方的话一定没事的,而且威莉蒂一定会注意到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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