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缓缓地……缓缓地……
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前进,亚德利姆扶着墙壁的手,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背后可以模糊听见的,那是卫兵们的声音吧?大概是注意到刚才皇帝洽公室中发生骚动,正急忙赶过去。
不过,现在——
(……那种力量,是什么啊!)
亚德利姆揪紧胸口,几乎要吐出诅咒般的喘息。
(那个就是祝词……超越了世间的常理,独一无二的神兽所赐予的力量吗?)
心中渲开令人头晕目眩的愤恨。
拥有创世神兽加护的少女的力量,亚德利姆至今都太过看轻了。接到她祝词的力量觉醒,还解开了闇人身上最强的巖诅咒之一的报告时,只想说那不过是兽神一时兴起才给人的力量,成不了什么威胁而不放在心上。
但他错了。那种力量……
(强大而可憎。永远不可能纳入我的掌中……和我拥有的力量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水火不容,处于极对位置的两股力量不可能放在一起,必定有一方会将另一方消灭。
内心这样想着,愤怒转为痛苦,亚德利姆按住胸口小声地呻吟。
吐息间,全身傅来压迫的疼痛、晕眩,以及反胃感。想叫出式神却提不起足够的咒力;想反抗那股压迫感却全身无力,头晕目眩……
刚才。
亚德利姆见到的「祝词」,在他看来就像是爆炸般的眩目光辉。贯穿了站在远处的亚德利姆的身体,侵入他的心中,几乎将沉睡在亚德利姆……不,是夜刀心底的秘密都挖出来。
(对,简直……就和那时候……一样……)
被唤起的记忆是无尽的痛苦。
那是在亚德利姆还被称为夜刀时的事。为帝国的士兵所囚禁,由于身为三师的亲人所以没被杀死,而是遭受无尽苦痛刑求的日子。处在宁可死掉算了的屈辱中,就算被帝国军逼迫要出卖祖国,仍旧死命抵抗……愚蠢地深爱着常世国,可敬的自己。
厌恨常世国的前任皇帝,用尽了一切可以折磨夜刀的方法,最后决定将他抛入位在第一岛的「神社」中。
当时他见到了,那尊贵存在的结晶。
……你想要力量吗?——祂说了。
至今祈祷了无数次,无法得偿却仍旧不肯放弃的力量。你想要吗?过去为天津神们敬畏,封印于人世的禁忌力量。
那对夜刀而言是完全无法招架的诱惑。因此他点头了。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空虚爱国心早已粉碎,如今留在他身上的,只剩下微小的自尊心以及欲望而已。
于是「亚德利姆」得到了力量。抛弃许多事物,换得了地位、权力。将一切事物全都抛弃,终于爬到现在的地位……
(但是……那个女人……)
什么辛劳都没有付出,一瞬间就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夺走。那名为祝词的力量。
和透过契约才终于获得能力的亚德利姆不同,那名曾为兽神眷爱的女孩,力量来自于祝福与祈祷。所以,蜜凯奴什么都不必失去,就可以像呼吸般自然地使用祝词。
……没错。自己和那个女孩完全不同。
铁锈味在口中渗开,亚德利姆这才注意到自己咬破了嘴唇。
寄宿于自己身上的,毕竟是虚假的能力。
他是多么地渴求、做了难以计数的牺牲才终于得到这力量,但如此的力量,却还是远远不及那个女孩所拥有的吗?
费尽苦心才得到的力量,一碰上与生俱来的灵威,就只有慑服的份了吗!?
『夜刀。国津神被授予的力量绝不是权威的象征,而是应付出的责任与义务,越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们所要背负的宿命也就越沉重。因此,不能去强求自己没被授予的能力,背负不必要的责任与义务。』
(但是,姐姐,那样我不就没有任何责任了吗?什么都没被分配到,连义务都没有,就只要身为忌子活着,就这样死去就够了吗?)
憎恨、反抗、用尽了一切想得到的办法,亚德利姆终于得到了强大的力量。获得了留存在人间的尊贵力量中,最为纯粹的灵威。
『你想要力量吗?』
『我知道你调查过关于我的力量,也知道你渴求力量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
……啊啊,没错。
并非为神所授予的既定命运。为了证明自己只要想得到,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亚德利姆抛弃了过去。若是命运舍弃了自己,那就由这双手来改变它。虽然是这么想的——
(竟然在这种时候……)
绝对不能让那种女人破坏这一切。
那样的话,自己的牺牲就全部白费了。
「大人,您怎么了吗!!」
聪到呼声抬起头,面识的士兵站在身旁。但他的样子却很怪异。一看到亚德利姆,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气向后退去。
「眼睛……还有,头发的颜色也……大人,您那个样子是……」
亚德利姆马上转向走廊边有着黄金雕饰的镜门。精细的装饰间映出了他苍白的脸,不只这样,盖住脸缘的头发,以及瞪着镜子的双瞳,颜色都渐渐沉了下去,缓缓染上黑色……
一察觉这件事,亚德利姆反射性地一把抓住吓坏了的士兵的脸,自体内奋力挤出诅咒。
「立刻忘记现在看到的事。忘不掉的话,就回军营里去上吊吧。」
……士兵一脸茫然地站起身,仿彿随时都会倒下般,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走廊。目送那远去的背影,亚德利姆靠着墙壁,看向房顶。
对啊。亚德利姆还有巖诅咒。
并没有失去一切……还来得及。
若是祝词成了抵抗自己的力量……
(我也有应对的办法。)
但在那之前,必须尽快恢复失去的力量,恢复那象征自己力量的金发碧眼外貌。
2
接到「皇帝陛下在办公室失去意识昏倒了」的消息时,皇宫内陷入一片大混乱。
「听说陛下身边就是那位罪犯女孩耶!」
「是宰相大人带来的那名常世国少女吗?」
「她本来就是有咒杀陛下的嫌疑才被带来的嘛。发生这种事,该不会是那家伙下的诅咒吧!?」
这类似是而非的传言在宫中流窜着,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同处一室的蜜凯奴被问罪也难以抗辩的状况。
不过,之所以没有落到那种地步,是因为皇帝在昏倒之前包庇了蜜凯奴。若是他没有那么做,现在搞不好已经发展成最糟的情况了也说不定。
(说要解开陛下巖诅咒的是亚德利姆,但他在那之后却突然不晓得跑到哪去,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可以帮我作证了啊……)
就是这样。一脸惨白离开办公室的亚德利姆,在那之后,将处于这种状况的皇帝置之不理,消失了。
离开房间时,亚德利姆看起来相当不舒服。莫非是在哪里像皇帝一样昏倒了吗……内心不安地想着。但更让她困惑的是——
(结果,我还是搞不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被命令使用祝词,想说总之先碰看看皇帝。
然后脑中就出现了一大堆画面,吓坏了想尖叫逃开时,听到了声音。
那确实是席翁的声音。席翁安慰了蜜凯奴,要她放心,然后引导着她。
就和在闇人隐里对盲眼的若宫使用祝词的时候一样,蜜凯奴听着那声音进行祈祷。然后,皇帝就出现了异状。
究竟梅尔卡巴二世的巖诅咒有顺利解开吗?还有,亚德利姆会好好遵守「释放席翁与倪葛拉」的约定吗?
……总之,现在的状况和在闇人隐里解开弓誓诅咒的时候很像,可以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要是陛下都没有醒来的话……)
现在的蜜凯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这无可奈何的状况叹了口气,却立刻被面前的卫兵们瞪了一眼。四周充满了这样紧张险恶的气氛,蜜凯奴连忙缩起身子,垂下视线。
自皇帝被送到寝室后,蜜凯奴就一直被关在寝室旁的小房间里(虽说是小房间,但也够大了)。面前是三名板着脸的卫兵……不,是禁卫兵,散发着像在说「要是皇帝出了什么差错,你就给我皮绷紧一点」的气势,死瞪着蜜凯奴。
像是要逃开那锐利的视线般,蜜凯奴看向右手边,拉开的吊帘对个,是皇帝的寝室。高官们以及中老年的医生,包围着似乎正做着恶梦、痛苦挣扎的皇帝,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窸窸窣窣低声地不知在商量什么事。
房间太大,又被聚集的人群挡住,从蜜凯奴这里几乎看不见皇帝。但每次听到那有如在梦魇中呻吟的声音,她就忍不住全身紧绷。
(陛下梦见的,莫非就是那「沉默神殿」的怪兽?)
将「祝福」传递给皇帝时看到的东西。她回想起来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染了血的神殿……
就如皇帝所说,确实是恐怖的记忆。仿彿还能闻到沉重的血腥味,沉闷而绝望的记忆。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陛下就是因为无法忘记神殿发生的事,所以才要亚德利姆封住自己的恐惧。就和闇人们失去了五感般,陛下也失去了那些感情。)
不过,陛下是自愿的。不那么做的话就无法维持理智。
但蜜凯奴却毫不知情地踏入皇帝的心底,将保护他的巖诅咒给硬是解开。
那样做的结果,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要是陛下有什么万一,搞不好都是因为我……)
「席翁,怎么办?」蜜凯奴在心底喊着,低下头,两手抱胸。
刚刚确实听见了声音。将快被恶梦吞蚀的蜜凯奴给唤回来,告诉自己不用担心的席翁的气息,不知为何现在却完全感觉不到。
但他的确在这里。在离蜜凯奴十分接近的地方,
虽然亚德和姆的话不能相信,但若是席翁说的就不用怀疑。既然他说了「不要紧」,那就一定不是谎言。
(不过,要怎么做才好?到这里之后明明一直呼唤席翁,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应,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现在连他在哪里都不晓得……)
就算只有一眼也好,想见席翁一面。毕竟蜜凯奴自从离开岛上以来,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不怀疑,但心里的不安却怎样都无法消解。
所以现在只能专心祈祷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力量的话,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希望可以感受到席翁的声音或气息。祈祷着,希望可以得到他真正平安的证明。
因为担心皇帝陛下而聚集的人群中,只有蜜凯奴思考着不同的事。虽然觉得自己自私又任性,但比起能够解除他人诅咒的力量,现在最重要的是席翁和自己之间的联系……
「……在这里,军队长大人。」
当意识沉入深深的祈祷中时,身边突然响起禁卫兵的声音,蜜凯奴马上抬头,看到接连邻室的斗边站着一位面善的男人。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武官的体格,以及足以威吓对手的恐怖长相。
那正是先前答应关照威莉蒂的塔姆军队长。从刚刚蜜凯奴专注着祈祷时,他就一直守在皇帝的寝室里了。
「那、那个……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孩,陛下昏倒时,一起在陛下洽公室里的就是你和宰相大人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塔姆走进邻间来,拉过了墙边的椅子来靠着,打断了蜜凯奴的话。
「陛下还没有恢复意识,医生也说不晓得原因,连宰相大人也不晓得去哪了……虽然现在已命令部下去搜索,但还没有找到人,所以只能来问你了。陛下昏倒之前,有什么前兆吗?」
「咦?前、前兆……不,没有……」
总不可能说「陛下被宰相下了诅咒,然后我把它给解开,陛下就昏倒了」吧?蜜凯奴摇了摇头。塔姆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将头埋入掌中。
(这个人……是真的在为陛下担心。)
看到他弯垂的身影,蜜凯奴这么想着。不论怎么掩饰,只要不是发自内心的行动与态度,都会一下子就被看穿。但他的举动看来并不单是因为义务,而是真的在担心皇帝的安危。
当皇帝被抬到寝室时,此处聚集了许多官员与医生,而他就是那一马当先冲进房间里的人。
怒吼着质问禁卫兵说这种时候宰相人在哪里,为什么会出这种事等等,最后当蜜凯奴还不识趣地询问威莉蒂的事时,又感觉到他散发出那种「带下去体罚拷问!」的气魄而发抖。不过塔姆听到其他士兵说了皇帝昏倒前说的话后立刻又冷静下来,默默地回到皇帝的寝室。之后,他便一直铁青着脸在那看顾着皇帝。
皇帝有将他当成傀儡的宰相,也有像塔姆这样宣誓忠诚、打从心底为他着想的部下。
回想起使用祝词时在皇帝心里感觉到的「孤独」,面对塔姆的心意,蜜凯奴为皇帝感到高兴,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但此时邻室突然传来了些声响。
(咦……刚才是什么声音?)
「陛下!!」
蜜凯奴还没回过神来,塔姆已经立刻跳起来,撞倒椅子、冲回隔壁房间去了。如此一来就可以确定,刚才那声音确实是皇帝发出来的。
(太好了,陛下醒过来了。)
断断续续地听见压抑的欢声与放下心的话语,安心的气氛渐渐扩展开来,连原本板着脸看守蜜凯奴的士兵们,也露出高兴的表情相视而笑。
真的太好了……虽然在这里看不见,蜜凯奴还是为皇帝可以平安甦醒拍胸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不知为何塔姆又回到邻室来:
「女孩,陛下传唤,说要找你。」
「咦?」脑中才浮出这个字,看守蜜凯奴的士兵已迅速地分别从两侧抓住了她的手腕。
3
蜜凯奴带着紧张的表情进入隔壁房间。宽大又豪华得让人无法相信是寝室的房间内,聚集了许多穿着不像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盛装来宾。
陛下的床应该是在这些人们包围的深处,从门边完全看不见。加上一进到房间的同时,看来像是高官的人们全部一齐将冰冷的视线转向蜜凯奴,吓得她两腿僵硬。
房间里瀰漫着难以简单应付的气氛,充满几乎让人难以踏进的压迫感……
就算如此,抓着蜜凯奴的士兵仍毫不犹豫地用力将她带上前。高官们默默地让开了路。蜜凯奴就这檨被硬拖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完成任务的禁卫兵们又默默地回到隔壁房间去了。
至此,蜜凯奴才终于和躺在床上的皇帝对上眼。
像被埋在枕头及被单中躺着的皇帝,脸色仍然相当苍白。
但意识似乎已经清醒了。因为,那双看着蜜凯奴的翠绿双眸不带游移。
「唉呀唉呀,这样也好。虽然不详细调查就无法弄清楚,但看来并非身体上的不适,因为全身上下都找不到哪里出了状况……」
蜜凯奴紧张得全身僵硬,但结束皇帝诊察的中老年医师一边收拾着诊疗器具,一边隔着嘴边的白胡子慢慢地说:
「也好,就暂时先观察情况吧。脸色还是很差……这位小姐,你有什么看法呢?陛下昏倒时,听说你就在一旁嘛。」
「咦!?唔、晤……不太清楚耶……」
「……与她……无关……」
这时,像是要包庇慌张的蜜凯奴般,皇帝开口。
「朕……并非生病。再说……是谁请医生来的?……我应该有说过,没必要请医生……」
「可是,陛下……」
「朕已经不要紧了。不必……担心。所以……」
话语一度停顿,皇帝看似痛苦地一面喘气,一面看着蜜凯奴,接着说:
「抱歉,让这个女孩和朕独处一下。」
「可是陛下,这种事……」
「这家伙是宰相大人带来的罪犯啊!」
「而且也尚未厘清对陛下施咒的嫌疑……」
「不是的。昏倒的理由……朕再清楚也不过。医生、药物、诊察都不需要。朕需要的是……
塔姆,亚德利姆在哪里?」
「在。属下已经命令部下们在皇宫内搜索了。」
「只要找到,就立刻带他到这里来。」
「……遵命。」
塔姆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似地点了点头,瞄了蜜凯奴一眼后,向皇帝深深一鞠躬便转身离开。
在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房门前时,蜜凯奴正想出声:「那个……」同一时间,他就像已经预知到了般回头说道:
「如果是要问之前那件事的话,我会负起责任好好处理的。放心吧。」
顾虑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在,故意留下了旁人听不懂的回答,塔姆这才依皇帝的命令离开了房间。
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其他仍有些犹豫的官员们,最后也跟着塔姆身后走出了寝室。最后连医生也离席,当他关上大扇的房门后,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人们都离去后,原本就很宽大的房间,现在感觉又更加空旷了。
通往邻侧小房间的门也关上,只剩下走廊外还有看守的士兵,这种情况下,蜜凯奴越来越紧张,缩着身子低下头。
(这、这样好吗?和我两人单独在一起……)
刚才也有人发出反对的声音,蜜凯奴其实是被当作犯人带到这来的,就算不是这样,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乡下女孩,踏入皇帝的寝室实在是大不敬。
手足无措地吞了口口水,蜜凯奴以紧张到了极点、有些走调的声音开口:
「陛、陛下……」
才刚开口,皇帝就立刻转过头来。
虽疲惫仍旧俊美的脸庞。近距离看到那张脸,蜜凯奴更加紧张了,
「那、那那……那个……为、为什么想、想跟我单独相处?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你以外的人,看到朕这副样子。」
嘶哑的声音,相当瞧不起自己般,皇帝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在这宫殿里的人们,每个人都不晓得朕真正的姿态。只是将暂披着假像的朕视为……不会为任何事动心的理想君主崇拜着……」
「当陛下晕倒时,也是有人担心地冲进房间啊。」
「也是呢。那并非担心朕,而是因为害怕皇帝倒下了……大家才聚过来的。」
「没那回事。」
「好了……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亚德利姆在那之后去哪了吗?」
「咦?那、那个人的话,不晓得什么时后就走掉了。本来以为他会很快就回来,不过好像还没……的样子。」
「这样啊。」
皇帝点点头,以无力的优雅姿势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水。
「刚才那个……就是……你的力量吗?可以解开……亚德利姆巖诅咒的能力。」
「是的。那个,陛下,您真的不要紧吗?脸色还很……」
「无需担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这个不是病。我还记得,以前……也好几次像这样发作。比诅咒还要棘手的……束缚……」
「恐惧……吗?」
「嗯,就是那个。你看到了吧,朕的『恶梦』。」
皇帝颤抖地喘息,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碰到朕的时候,那个恶梦又回来了。一直忘记……不,是自愿封印的记忆。在神殿接受试炼时,那副令人难受的景象。」
「那个究竟……是什么?」
「沉默神殿的……试炼。在那个圣域中住着一名主宰。到了那里的人,只要情绪一紊乱,神就会出现,将人咬死……朕以外的所有人都死了。」
「所有人……?」
「你应该也知道吧?那个沉默神殿是你的祖国,常世国中不可侵犯的圣域。那里住着超越人智的生物,就像是盲眼的肉食动物一般,只靠气息以及情绪的波动就能找到猎物……盯上神殿中情绪激动混乱的人,加以袭击,活生生地将人撕开、吞食……」
那是简直不像人世间会有的不祥景象。
被送到神殿的候补生们,一个个成了名为「神」的怪物的食物而死去。唯一奇迹似地活下来的,就只有皇帝一人。一年过后,他终于获准离开神殿,被人们认定是不会为任何事动摇的优秀次期皇帝。
「朕的运气真的很好。不知道为什么,神殿中有一个那怪物绝不靠近的地方。朕无意间逃到了那里。若不是那样的话,现在朕也……」
看到一面叙述一面发抖喘息的皇帝,蜜凯奴噤声。难以置信。候补生们应该全都是有着一定地位家族的孩子。居然将他们关到有「吃人怪物」的神殿中……
「……先代皇帝,包括我,有许多孩子。不过其中也有不问身分,只因为长得聪明或是相貌不错就被列为候补生的人……要是那些人知道自己将要接受怎么样的试炼,绝对不会庆幸这是种好运吧。」
不过,下了这种命令的先代皇帝,也是曾经通过相同试炼的候补生之一。试炼越是严酷,就越能被认同是有资格君临庞大帝国的统治者。或许这就是采用这种超越常识的筛选法的原因吧。
活下来的候补生们,就算在之后的考试中无法登上次期皇帝的宝座,还是会让他们成为高官。因此有的父母会积极想将自己孩子送入神殿;不过当然,也有知道试炼内容而反对的家族。
而自己的母亲就是前者——皇帝微笑着低声说道——不过她却在自己即位之前就病逝了。
「朕活下来了。不过那并非通过了试炼,只是许多偶然累加起来的奇迹罢了。
证据就是……就算离开了『沉默神殿』,朕依旧为恐惧所困,几乎每晚都为恶梦侵扰,有时候连白日梦都会害怕。害怕一切看得到、碰得到的事物,脑中净是想着不知何时又会被那个怪物给抓到……最后,连自已是否还保有理智都搞不清楚了。虽然身处于这广大的皇宫中,但朕的心,依然被关在沉默神殿之中。」
「所以才会接受亚德利姆的诅咒……?」
「是啊,朕拜托亚德利姆,请他将折磨朕的恐惧给封印。拜托他消去朕连地上的影子都会害怕的日子。在那之后,神殿的恐怖恶梦、梦魇,还有反覆了无数次、令人几乎疯狂的回忆都消失了。变得……轻松了。」
被赞扬拥有冰一般美貌的梅尔卡巴二世。不会为一切感情动心,总能够下达公平正确的判断,比任何人都来得优秀,最有资格被选为皇帝的青年。
不过现在懂剩声音保持平稳的那张秀丽侧脸上,明显地浮现出交杂了苦恼与恐惧的神色。蜜凯奴突然注意到,这是在欠落了感情的他身上,第一次见到的表情。心头掠过一抹不祥的预感。
「陛下,难道说……」
蜜凯奴的声音颤抖。虽然对于接下来说的话相当犹豫,但她还是想尽办法将话挤出口:
「刚才之所以要找亚德利姆,就是想要再一次将感情封住吗?」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只是这样她便明白。他果然期望再次受到亚德利姆的巖诅咒束缚。
……现在蜜凯奴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亚德利姆要故意叫她「解开皇帝的诅咒」。
因为他有自信,就算蜜凯奴真的解开皇帝的诅咒,皇帝本人也一定会再次期望被束缚,会比之前还更需要亚德利姆。
皇帝不会拒绝已经尝过一次的「安宁」。更何况他忆起的是如此恐怖的回忆,这么一来,更是难以抗拒……
(亚德利姆这家伙!)
他究竟将人心当成什么了呢?闇人们的事情也是,十年前,夺走了还年幼的若宫还有弓誓等人的五感之一,让继舟和小针怀抱着以诅咒为食的憎恨。毫不犹疑地使用自己获得的力量,把别人的命运像玩具似地搞得一团混乱……
蜜凯奴无法责备、劝止希求诅咒的皇帝的心情。
皇帝的感情是属于他自己的。无法继续忍受那足以令人发狂的恐惧,这种心情,谁能够责备他呢?
不过,就算这样,她还是难以认同。
什么都感受不到、连活着的意义都不晓得的日子,和一直受恐惧折磨着活下去,两方都绝对称不上幸福。但就算这样,既然可以选择的道路不只两条——
「我……认为既然同样痛苦,那还是选择可以感受到许多事物的比较好。」
听到她不自觉说出的话,皇帝突然抬起头。
「刚才碰封陛下时,我也看见了神殿的景象。虽然不是亲身体验,但还是害怕得不得了……
对陛下来说,一定比我所感觉到的还要恐怖许多吧。连我都难以忍受,更何况……可是,就算这样……」
要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现在的想法好好表达出来呢?一面犹豫着,蜜凯奴拼命地想找出合适的词汇。
「怎么说才好……如果拥有感情,就会感受到悲伤、寂寞、难过,也会有高兴、快乐,并且会害怕那些快乐不知何时会结束。这些都让人眼花撩乱、无所适从……但要是抛弃了感情,什么都感觉不到的话,总觉得那样就会连答案都找不到了。」
「答案……?」
「如果感觉不到受伤时的疼痛,伤口就会恶化,所以痛觉是很重要的——有人这么告诉过我。这样说来,我觉得感情就像心灵的痛觉一样。明明心在悲痛地吶喊,但痛觉要是麻痺了,就什么也无法解决了不是吗?所以感情果然还是必要的……要是否定了感情,一定不管花多少时间都无法找到出口的。那不就只能一直受苦了吗?我是这样想的。」
「…………」
「人,不正是从受伤中学习、察觉、记忆,学到让自己下次不再犯错,也希望他人不会遭受到相同的痛苦,不是吗?这样的话,什么都感觉不到,无法刻划记忆的心,搞不好就跟行尸走肉没两样……
而且,虽然每个人都会有想要逃避可怕、讨厌的事的念头,但如果不去面对,总觉得那种逃避的想法就会越来越扩大,最后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到那时后就太迟了。所以,我觉得……应该不可以逃避……吧。」
「那么,你是说,要朕继续忍耐这种恐惧感吗?」
皇帝低声说道。
听到那冷冰冰的语气,蜜凯奴才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皇帝已经从床上坐起身,不认同地瞪着蜜凯奴。
「你是说坚持忍耐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结束;而一味逃避,连接受那恐惧都办不到的朕……就是愚昧、软弱的行尸走肉?」
「那个,不……不是的……」
蜜凯奴正想反驳,却被皇帝抓住了双肩。至今的行为举止都很稳重的他,以难以联想到的粗暴动作将蜜凯奴拉近,说道:
「你说看看啊!看着朕再说一次看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不了解神殿真正恐怖之处的人,还大言不惭地说出那种话……露出厚颜无耻的表情……!」
「…………呜!」
抓住双肩的力道,毫不客气地又再增强。蜜凯奴忍不住闭上双眼,死命按捺着悲呜……
突然间,皇帝松开手,将她推倒在床边的地上。
「……出去。算我求你,别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陛下……非常抱歉,我……」
「朕叫你出去!」
皇帝愤愤地怒吼,然后就这样将脸埋进棉被中。看着他那喘着气而剧烈起伏的背,蜜凯奴连忙起身退后。
说出来了。
让皇帝生气了。只想到希望皇帝不要再依赖亚德利姆的巖诅咒,却无视了最重要的、皇帝本人的感受。
为什么无法更加顺利地传达自己的想法呢?他之所以将蜜凯奴留在这里,绝对不是为了要像这样起争执……
蜜凯奴无可奈何、蹒跚地走近门边,回头看了皇帝一眼,正想离开房门出到走廊上时,突然想到。
要是就这样出去的话,又会被抓住。也不晓得是否能再见到席翁以及倪葛拉他们。
她倏然转身,看到了那豪华的壁钟。有着五颜六色的玻璃与黄金装饰的大时钟。茫然地注视了好一阵子,蜜凯奴突然想起白天皇帝说过的话。
(寝室里的壁钟……陛下说过,那里有和白色客室相连的暗门。说不定可以通过那里到外头去。)
虽然白色客室原本是用来软禁蜜凯奴的地方,不过她现在人在这里,那空荡荡的房间前应该没有安置守卫。
虽然眼前的皇帝是如此地痛苦,但现在想要找寻席翁的心情占了上风。留意着不让皇帝注意到,她靠近壁钟,看着它东摸西碰,最后才发现那时钟本身有可以向旁边移丢的机关。
压下一个看似开关的突起物,悄悄地移开时钟,结果正如同皇帝所说的,那里藏了个巨大的入口。
4
小心翼翼地走进通道,拉住时钟背面的手把将入口关上,漆黑的通道一瞬间亮了起来。
大概是有一关上门就会点灯的机关吧。若将这里称作通道则稍嫌华丽了些,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双臂用力伸长就可以同时碰到左右两旁的墙壁,墙上则画着一些绿色植物般的纹样。墙上并排挂着巴掌大小的裱画,这点还是有着海伊姆宫的风格。
通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圆形开阔的地方,各有一副放了点心与饮料的桌椅。任谁都不觉得这是「隐藏」通道,设备周到得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说:「这应该是普通的走廊吧!」
幸好通道内没有岔路,只有一条直直的走廊。虽然在长毛地毯上几乎很难踩稳,蜜凯奴还是迅速地前进,最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太好了,是出口!)
没有门,只有一面看来相当普通的墙壁,但这面墙的对侧应该就是「白色客室」。和入口不同,这里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蜜凯奴一面猜想着可能的办法,「嘿」地将两手抵住墙想推开它。
「……咦……?」
用力,再用力。
不论怎么推,墙壁还是不动如山。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挺起身,喘了几口气后再一次抵上墙。这次用身体靠上去,想用全身的力量打开它,但墙壁依旧动也不动。用尽力量的蜜凯奴也注意到这点,停下了动作。
(难道说,打开的方法……是别的吗?)
光推是没用的。这样的话,果然还是要找到把手,或者应该会有可以向旁边打开的隙缝之类的。如此心想,四下找寻却一点结果也没有,不论怎么试墙壁都还是纹风不动。
奋斗的结果,蜜凯奴累得跪在地上,头靠着墙。由于刚才使尽了力气去推墙,全身关节都痠痛又无力。
(这么说来,刚才和陛下谈话时还没有感觉……总觉得…好像比平常更容易疲累耶?)
是因为使用了祝词的关系吧?全身无力,有点发烧的感觉。
在重要的时刻却派不上用场。「咚」一声懊恼地磓了墙壁,蜜凯奴这次在地毯上抱膝而坐。
遭到报应了——她心想。
抛下正在受苦的皇帝不管,光是考虑自己的事。一点计画也没有,像个无头苍蝇乱冲乱
闯……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或许要到墙壁对侧还需要什么方法。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回到寝室去问皇帝。况且现在回去的话,搞不好那里正因为「罪犯消失了」而一片混乱也说不定……
席翁。
——她在心里呼唤。
席翁现在究竟在哪呢?为什么从刚才之后就一直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明明不管什么时候叫他都会应答,为什么现在却一点回音也没有?
并非因为见不到席翁而不安,而是因为除了使用祝词的时候以外,她一次也没有听见席翁的声音。
至今无论身处何地,都可以感觉到席翁的存在,心底的呼喊也能传递给他。倪葛拉说过,两人之间常存着「羁绊」,比其他人都要来得强烈,总是能将两人紧紧系在一起。
虽说是这样,但现在简直就像是将他单独从蜜凯奴的世界中切割开来般,什么都感觉不到,连声音也听不见。
(虽然你说过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开我身边,但不是指像这种样子的吧,席翁?)
现在还不是道别的时候。她不愿相信会以这种方式分别。
虽然这样想着,但不安却慢慢地、渐渐地越来越大……
『蜜凯奴,你能够为了唯一重要的事物,割舍掉那以外的所有东西吗?』
阖上双眼,又看见了那寂寞的笑容。
啊啊,对了。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来呢?
不久前的过去,还在村庄中过着和平的日子时,被威莉蒂这么一问,自已是怎么回答的?
『我不想选择。重要的事物是不能标上顺序的。与其放弃,不如想想怎样才能够全部保住。』
她如此回答。还像傻瓜一样笑着,自呜得意。
为什么会说出那种傲慢的话呢?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幼稚、不知世事的小孩才会有的主张。
因为自己后来不但害威莉蒂碰到这些严重的事,还深深地伤害了她。而且,自己也失去了和席翁之间的心灵联系。
没错,她终于发现到……对自己而言,席翁是以「重要」、「必需」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独一无二的人。
……威莉蒂说了,越是嫉妒蜜凯奴,就越觉得自己「肮脏」。
但事实上,真正狡猾又「肮脏」的是蜜凯奴,而不是威莉蒂。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把头埋在膝间,紧紧地抱住双脚。
自己心中藏着这么污秽的情感。
蜜凯奴在这之前,一点也没有发现到。
×
是睡了一会儿,还是失去意识了一段时间?
当回过神来,蜜凯奴全身冷得不得了。是因为和其他房间完全隔开的这条隐藏通道里.空气流通不好的关系吗?感觉冷冰冰的。就算蹲下,靠在长毛地毯中,还是感觉十分寒冷。
蜜凯奴眨了眨眼站起身,一面对着冰冷的指尖呵气,一面回头看向走来的路。没办法了,如果不能回到白色客室的话,只能先回刚刚的寝室一趟,从那里离开了。虽然不太想这么做,但搞不好皇帝又睡着了也说不定。
(要是有其他出口就好了。为什么就只通到白色客室呢?)
她姑且望了墙上一眼,注意看是否有像机关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有那种只有皇帝才能分辨的出入口,但至少就蜜凯奴的肉眼看来是完全找不出任何迹象。
心神不宁地走上回头路,叹了口气,肚子就咕噜噜地叫起来,蜜凯奴茫然地停下脚步。
(呜呜,肚子在叫了……这么说来,我从昨晚就什么也没吃啊。)
这样肚子会饿也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论身处怎样的情况,就只有食欲来得不看场合。
蜜凯奴稍微思考了一下,走向最近的桌子,打开桌上的玻璃盖,拿了一个里面放的点心。心里道谢着:「我就拿一个了。」咬下一口,那柔软与香甜仿彿融化般在嘴里散开。
(这,这个……怎么会这么好吃!!)
过去未曾尝过的味道,应该说,美味得不得了。
满心感激的蜜凯奴想着,有这么多的话,多拿几个也不要紧吧?因为点心就是为了要被吃才做的嘛!内心叨唸着这种牵强的借口,一边用餐巾纸包了几个揣在怀里。甚至还打包,这果然是因为空腹会让人(不如说是蜜凯奴)变得大胆的关系吧。就这样,「再一个就好」地将盘里剩下的点心拿了一个又一个,等到发现时,蜜凯奴已经把盘里的点心拿得一个也不剩了。
「……啊,糟糕了!因为太好吃就……!」
当注意到盘子空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怎么办呢?随随便便就吃了这么多……心虚地看了看四周,当然没有其他人发现。
(没办法,之后看到人再道歉吧。)
在咒杀皇帝陛下的嫌疑上,还要加上白吃白喝的罪。蜜凯奴反省着向空盘子低头道歉,再度往皇帝的寝室前进。
……不过,就算这样。
不知是因为吃饱了,还是因为吃了甜食后疲劳一扫而空的关系,刚刚还陷在负面情绪里的蜜凯奴,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精神,先前阴郁的样子简直像装出来的一样。
(就是嘛~不过就只是门打不开而已,那又怎样了嘛?现在可不是泄气的时候啊!)
倪葛拉被带走的时候也是一样。自己消沉难过,还迁怒到席翁身上,那时候明明已经反省过了,现在又这样,自己真是一点也没有长进。
「好!」像是为自己打气般,蜜凯奴握着拳加快脚步,回到了连接寝室壁钟的门前。不过这时她注意到了奇怪的声音。
听起来就像是呻吟声一般……
(……是谁做了恶梦吗?)
她心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伸手拉住墙上的把手,钟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门一开,那声音也变得清晰可辨,明显的呻吟声传到蜜凯奴耳中。
和预想的一样,那果然是皇帝的声音。
寝室里不知为何一片黑暗,没有其他人在。无声的空旷室内,就只有皇帝的呻吟声回荡着。
蜜凯奴连忙从挂钟入口跑到寝室,奔向皇帝睡着的床边。看向垂着吊帘的床内,黑暗中浮现出皇帝痛苦的身影。
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难受许多。可是,状况这么严重,为什么却没有人来呢?门外应该有禁卫兵看守着才对……
犹豫着是否要叫人来,蜜凯奴将墙边架上的装饰台灯拿了过来,放在床头边。「陛下。」她一面摇着皇帝的肩膀,一面呼唤他。
皇帝满苦地喘息,最后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是你……?」
「不要紧吗?您作恶梦了。」
「你没有出去吗……?」
听到通话,蜜凯奴不住脸红。
她在心里回答:不,我真的有离开过,只是……
「非常抱歉。可是,因为我听到声音……」
之所以会犹豫是否要叫人,是因为皇帝恐怕并不想将自己痛苦的样子让其他人看见。他现在的地位是集众人尊敬于一身的「伟大皇帝」。蜜凯奴还清楚记得,他与自己说过的话。
回答后,皇帝以茫然的视线四处张望:
「……还没有找到亚德利姆吗?梦……朕又做恶梦了。」
听见那沙哑的声音,蜜凯奴心头一揪。从皇帝疲惫的神情看来,一定又是那个恐怖神殿的梦。
(怎么办?真的非叫亚德利姆来不可吗?)
希望皇帝可以拒绝那个男人的巖诅咒,但这只是蜜凯奴一厢情愿而已。下决定的是皇帝,蜜凯奴一点干涉的权力都没有。
看到困惑的蜜凯奴,皇帝两手捣着脸,像是拒绝一切般转过身去。他的背还在起伏着,呼吸紊乱,疲惫的模样让人仅是在一旁看着都感到痛苦,
对皇帝而言,那是如此难以忍受的「过去」。
面对皇帝这副模样,蜜凯奴现在才察觉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是多么不经大脑。
「陛下……那个,我……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我都没有考虑到陛下的感觉,说了那种话。」
「…………」
轻轻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那被汗水濡湿的背。才碰触到,他的身体就像是吓了一跳般震了一下,之后发觉是蜜凯奴在安慰自己,才渐渐平静下来。最后终于止住颤抖,凌乱的喘息也恢复平静。
看到那像孩子般弱小的背影,那副痛苦的样子,蜜凯奴又一次轻声道歉。
「……不必道歉。朕也对你说了相当过分的话。」
一段沉默后。
伴随着几乎听不见的细小声音,皇帝转向蜜凯奴。大概是因为恶梦的余波消退而觉得舒缓了些,那张脸比起初次见面时又多了几分平静。
「朕……以为让亚德利姆封印感情,得以从恶梦中解放出来是值得高兴的事。终于可以落得轻松了。
但说不定就和你说的一样。虽然轻松,但也十分无趣,有时候还伴随着痛苦。话虽如此,但若要让恐惧再次回到身上,朕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软弱动摇的声音中渗出苦涩,面对它,蜜凯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确实是从亚德利姆的诅咒中获得了救赎。因为封住心灵,才得以从原本将长久持续下去的恐怖中解放,才能够忘掉那痛苦难受的回忆。
……可是。
悲伤、愤怒、喜悦、快乐,这些却也都感受不到。将感受不到一切情绪形容为「痛苦」的他,真的幸福吗?
「……我一直……在思考着。」
皇帝沙哑着声音,再次犹豫地开口。
「刚才你所说的话。要是丧失了可以感受外界的心,就连出口也找不到了……就无法诞生任何事物了。这么一来就与死无异了。」
「……」
「至今的朕,与死者没两样吧。」
「不!不是那样的,大概……只是心稍微睡着了而已。」
这次不想再说错话了。如此心想,蜜凯奴立刻否定了皇帝的话。一听到她这么说,皇帝抿住了嘴。但像是证明他有把蜜凯奴的话听进去,皇帝以像要细细咀嚼刚才听见的话般的眼神,看向蜜凯奴。
(啊啊,这个人……)
眼神深处覆着阴影,无法看透。光是看一眼,就像连自己都要被吸进去般……眼底是有如冻结般冰冷,有如在寂寞的深处凝结而成、漆黑的……
孤独。
为什么她到现在才发现呢?感情被封印住的他,潜藏在那对瞳孔深处的,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孤独」。
这个人,是伟大的皇帝,被视作现人神般接受众人崇敬、看重。但是实际上他究竟怀抱了多少痛苦,这点却没有任何人察觉,他只能一直不断地忍耐……
「……你……会感到害怕吗?」
「咦?」
「可以克服恐惧的方法……不是依赖诅咒……要怎样才能够忍受下去呢……你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吗?」
「不……不晓得,对不起……」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你会如何去克服它?朕并非想要一个正确答案,只是,希望你可以用自己的话来告诉朕。」
心想着「真是困难的问题」,蜜凯奴再次犹豫地支吾其词。结果皇帝又以耳语般的轻声催促她:「怎样的方法都可以。」这是因为听到人声皇帝才能放下心来,因此不希望两人间陷入沉默。
疲倦或是难受的时候,要是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就能感到安心,这种心情蜜凯奴很能理解。小时候到了陌生新环境而寂寞得哭泣的蜜凯奴,也是像这样巴着倪葛拉讲「故事」给她听。
思考了一阵子后,蜜凯奴战战兢兢地编织着词汇:
「我……不喜欢恐怖或痛苦的事,总是不晓得该怎么克服……胆小、消沉得连自己也觉得丢脸,还常常搞得自己心情一团混乱、迁怒到别人身上……像那种时候又会感到自我厌恶而心情低落。可是如果没有那些感情的话,总觉得就无法好好地去感受真正快乐、高兴的事了,真的……」
「……继续说。」
「那个,我住的岛上,虽然冬天很长又很冷,但就因为这样,所以更觉得之后到来的春天、夏天很温暖,令人喜悦,对它们的到来充满期待。不过,要是每天都是春天或夏天的话,搞不好就不会这么喜欢这两个季节了……虽然陛下或许觉得这只是琐碎的小事,但就是这些小事累积起来才能聚集成大事……该怎么说呢……所以,那个……」
「虽然朕因为封住感情而变得轻松,但也因为这样,所以才连幸福也感受不到吗……?」
看着语无伦次的蜜凯奴,皇帝静静地开口,看向蜜凯奴的眼神中,带了一丁点微弱的光辉:
「幸福……究竟是什么?」
「咦?这、这个嘛……虽然我想应该有很多吧,但对我来说,吃到好吃的东西,或是和朋友聊天,这些就会让我觉得很幸福了。」
「是这样吗?」
「是的!还有洗完衣服后肥皂的香气、打扫好的房间、找到了很难得一见的药草的时候。这样说来,感觉好像是辛苦过后会感觉幸福的情况比较多。」
「那么朕要是取回了痛苦,不再倚靠亚德利姆的诅咒,就可以得到幸福吗?将真正的辛苦、悲伤、哀痛唤回,相对地也会得到等量的喜悦、高兴以及幸福吗?」
「这个嘛……那种事果然还是……我和陛下之间有太多、太多的相异点了……不过,要是陛下如此希望的话……」
蜜凯奴思考着,自己可以为这个人做些什么呢?说不定什么也做不到,说不定想要帮助他的这种想法本身也太自不量力了。
但就算是这样——
「我也会帮忙的。如果,有需要我出力的话……」
不可思议的温暖与温柔的心情充满了胸中。
蜜凯奴的脑中,不知何时回想起和席翁之间令人怀念的记忆。
因为快乐,所以会感到悲伤。和他分开会感到难过。
在村里的时候,蜜凯奴心底总藏着这种不安——席翁要是从自己眼前消失的话,该怎么办才好?自己真的有办法忍受那种事吗?
在幸福的时光中待得越久,就越会害怕失去的时候。但是……但是,正因为这样,幸福才会是最珍贵的宝物。
或许正因为会有失去的一天,所以才令人如此爱惜。
「那个少年……」
听见皇帝的声音,蜜凯奴从回忆中被拉了回来,抬起头。
「你解开亚德利姆法术的时候……朕看见了。在岛上保护你的那个少年……你那位名叫席翁的朋友。」
「啊……」
「真不可思议。透过那个少年,朕觉得自己感觉到了至今未曾有过的强烈感情。深爱着你的心情,几乎要疯狂的感情。」
「席翁的?」
「……朕害怕那名少年。虽然初次见面时就一直有某种感觉,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应该是恐惧吧。虽然不晓得原因,但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接近那名少年。」
皇帝的声音又开始带着颤抖。虽然说的方式不同,不过以前也曾经听过类似的话。
闇人的若宫,确实也很害怕席翁。说他很恐怖,不想靠近……
「不过,他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吧?那名少年是你的『幸福』吗?」
「咦?那、那个……」
蜜凯奴两颊发烫。视线迷惘地四处游移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觉得自己要是没有席翁的话,大概就不可能燮得幸福吧。」
「……这样啊。J
皇帝移开了视线,沉重万分地翻身仰望吊帘的天棚。最后他静静低语道:
「朕不清楚席翁究竟被带到哪里去了。可是看亚德利姆频繁的往地下牢跑,朕猜想应该就在那里吧。」
「地下牢!?」
「因为有带食物进去,所以可以确定还活着吧。」
怎么会这样……蜜凯奴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她头一次听说这种事。使用祝词时听见席翁的声音,他光只是担心蜜凯奴的事,完全不提自己的状况。
「地下牢在哪里呢?我得过去才行……哇!」
蜜凯奴站起身,却又立刻被抓住手腕拉了回来。无法反抗那令人发疼的力量,顺势倒在皇帝身上。
她马上翻起身想要离开他身边,却立刻注意到,抓住自己手腕的皇帝的手正在发抖。
……是的。他正颤抖着。
「已经是深夜了。到那种地方太晚了。朕答应明天一定会请人带你去地下牢……所以,今晚能够留在朕的身边吗?」
「可是……」
「要是朕又作恶梦呻吟的话,希望你可以叫醒朕。只有令天晚上……朕不想自己一个人睡。」
(啊……这样啊。)
见到皇帝那疲惫的表情,蜜凯奴这才想起来。
如果睡着的话,他又会陷入恶梦之中。
解除了亚德利姆诅咒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保护他心灵的屏障了。
就连现在这样面对面说话,皇帝都还是铁青着一张脸,恐惧、发抖着,要是再次毫无防备地陷入睡梦中的话……
(这次陛下铁定不会再拒绝亚德利姆的诅咒了。)
说老实话,蜜凯奴现在其实很想甩开皇帝的手去找席翁。但她却办不到。
(以为刚才我放着陛下独自受苦,自己逃跑了。将陛下的恶梦唤回来的明明就是我。所以,至少这次要留下来。)
「我知道了,我会待在陛下身边,握住您的手。要是您做了恐怖的梦,我就会像刚刚一样叫醒您。所以……请安歇吧。」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温柔地紧紧包握住皇帝的手。
「为了不让陛下做讨厌的梦,我会在这里看守着。」
「……感谢你。」
皇帝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表情。蜜凯奴自然地露出了微笑,向那张还带了点稚气的脸伸出手,闭上双眼,将他的手拉近额头。
然后——
「真不可思议。这样心情就能平静下来了。这也是你的力量吗……」
轻声的低语落下,皇帝终于发出温柔平稳的呼吸声。
5
皇帝渐渐暖和起来的掌心,以及慢慢的、平静的吐息。
躺住床上的身体放松下来,浅浅的呼吸也渐渐转为深沉的寝息。
听到那规律的声音,蜜凯奴张开双眼看着皇帝的侧脸。工整的五官,就算阖上双眼看来还是相当俊美;那张脸上已不复见先前胆怯焦躁的神色,对于这点,蜜凯奴感到十分高兴。
虽然不晓得驱退恶梦的方法,但至少还可以祈祷。如果足以解开巖诅咒的「祝词」是由祈祷而生的话,那么至少希望现在可以保护他的梦境。
一面如此心想,蜜凯奴手肘靠着床边,将放松力量而变沉重的皇帝的手,温柔地放回枕畔。
当然她没有放开那双手。单手梳开散在皇帝洁白肌肤上的金发,自己也被那平静的睡意感染,意识轻飘飘地,回想起和席翁一起在岛上度过的日子。
席翁的髪色虽然和皇帝不同,是银色的,但一样相当柔软、清爽。虽然他总是称赞蜜凯奴的头发,但其实蜜凯奴非常喜欢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对自己外表丝毫不关心的席翁,一发觉自己头发长了,就会说「真是麻烦」,将头发随便地剪掉。所以蜜凯奴总是很小心,在他那么做之前帮他剪头发。虽说他的头发长得很慢,不用那么频繁地保养就是了。
想起遥远的过去,年幼的自己对席翁头发的形容,蜜凯奴露出了笑意。现在的自己绝对说不出那么美丽的言词。不过以前的自己大概也非常喜欢席翁,喜欢和他在一起吧。
说出这段不存于蜜凯奴记忆中的话时,席翁的表情看来非常的寂寞。之后,温柔地碰着蜜凯奴的脸,然后嘴唇……
(啊!对了……还没有问清楚他那么做的理由啊! )
现在回想起来,蜜凯奴满脸通红。
如果明天真的可以见到席翁,一定要叫他说清楚。
席翁总是很突然地那么做,不过她并不讨厌……只是,很困惑。
(对席翁而言,我究竟是什么呢?)
只有台灯光线照着的昏暗室内,看着朦胧中沉睡的皇帝的脸,蜜凯奴沉入了记忆深处。
回忆转为睡意,淡淡地舒展开来……
突然间,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触自己脸颊而张开眼睛,周围已经变得一片明亮。
(嗯……?)
头下枕着的东西软棉棉的很舒服。她在意识朦胧中露出笑容,慢慢睁开眼睛,视界还是一片模糊。
(嗯嗯嗯嗯?)
还在思考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她才突然惊觉,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自己坐在椅子上,以不自然的姿势趴在床上的身体,发出一声痠痛的抗议。
「…………唔!」
「什么嘛,醒来了啊。」
听见这声音,她心头一惊。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皇帝的脸。
躺在床上一手拄着头的他,露出完全想像不到昨晚那种恐惧的安稳表情,盯着蜜凯奴看。而且那张脸上,还挂着几乎令人难以直视的微笑。
「……陛、陛下……啊啊!对不起,我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了……!」
「不要紧。朕不是因为恶梦才醒来的。就像这样……」
边说着,他边提起还握着的蜜凯奴的手:
「多亏有你,我才能一觉无梦好好地熟睡。就连受了诅咒的期间,都从不曾睡过这么平静的一觉。」
「那、那还真是……太好了呢。」
慌慌张张地擦去嘴角的口水站起身,蜜凯奴羞得满验通红,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房间变得和昨晚的印象完全不同,迎接了清爽的早晨。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将昨晚包围这间寝室的颓废阴影不知驱散到哪去了,带来了平静、安详,还令人觉得闪闪发亮。
(是说……睡脸被陛下看见了啊……!)
自己一定是张着嘴打呼的睡相。被席翁看到也就算了,竟然还让皇帝给看见了……!
蜜凯奴「啊啊啊啊!」懊恼地抱住头,逐渐涨红了脸;皇帝看见这样的她却更加深了笑意:
「为什么脸红呢?你的睡脸很可爱啊。」
「咦?陛、陛下您是什么时醒来的呢!?」
「天亮的时候。不过多亏有你,所以不会无聊喔。而且醒来时看见身边有人,让人很高兴。」
「……要是您叫醒我的话就好了。」
「看你睡得很熟,不忍心那么做。」
微笑着的皇帝,已不再是那个被称颂为有着冰一般美貌的他了。而是像阳光般眩目,连直视人的眼神都带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光芒。
(虽、虽然说陛下原本就相当俊美……)
不行了。太耀眼了,无法正视。
和昨天的他完全不一样,就像是一夜之间燮了个人似的……不,该说是变得更加美丽了?还是变得得很耀眼?或者该说是变碍相当艳丽……?
「怎么了?」
「不!那个,对……对不起!仔细想想,我在陛下的寝室过夜,实在太失礼了!」
「不要紧。是朕希望你这么做的。而且,和你……和蜜凯奴在一起,感觉很快乐。」
皇帝以温柔的声音轻声说着,将她还拉着的手靠近嘴边,温柔地落下一吻。
面对这举动,蜜凯奴僵住了几秒,接着仿彿头顶都要冒出蒸气般迅速站起来说道:
「……那、那那、那那个,陛下!这是只能对恋人做的事!」
「恋人?连感谢之吻也是吗?」
「当然!因为……要是陛下的恋人看见的话,一定会生气的。应该说,会感到伤心的。」
「朕确实有未婚妻,不过她不会嫉妒的。毕竟连最大的也才五岁,全都是十岁不到的小孩。」
「咦?」蜜凯奴瞪大了眼睛。皇帝苦笑地垂下视线。
「每位都是有名诸侯的女儿,与朕的意志无关。还没有正式入宫成为嫔妃,不过她们之中有几位为了参加明天的宴会,现在到皇宫里来了。」
「宴会……?」
「庆祝朕安全从岛上回来的宴会。不管怎样,朕没有会为朕的行为感到伤心的未婚妻。」
「恋人,不是指那样的……应该是陛下打从心底觉得喜欢的人才是。其实应该请那个人来握住陛下的手,这样一来,一定就不会再做恶梦……比我来做还要更加有效!」
「……是这样吗?以前确实是有过这样的人……」
皇帝低语着,眼中渗入哀伤的颜色,低下头:
「不过,很可惜,现在没有了。」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快放弃!这么广大的帝国之中,我想一定不会有陛下喜欢她,她却不肯接受的人。因为我虽然今天是第一次看到陛下的笑容,但那笑容却美丽得不管面对怎样的人,都一定可以瞬间将对方迷倒啊!」
「笑容?」
像是感到很不可思议般地一边复述,皇帝总算从床上起身。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一次又一次地摸着自己的脸,而后这次换成困扰似地叹口气:
「看来需要个镜子呢。朕自己是不晓得。不过,如果刚才你说的话属实,也就是说,只要朕开口,你就不会拒绝的意思吗?」
「是啊,现在心也还噗通噗通地跳着呢。」
「噗通噗通……吗?」
反刍着不熟悉的词汇,皇帝一时像在烦恼着什么似地垂下视线。
「……先代皇帝虽然有着无以计数的嫔妃,但朕至今对那种事还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也没有想过要自己去挑选妃子。」
「啊……这么说来,陛下说过先代皇帝有许多孩子……」
「都是恶梦的副产物啊。」
「咦?」
「梅尔卡巴一世为了逃避神殿的恶梦,每晚都过着逸乐的日子,不那样就无法忍耐下去,就和朕想要亚德利姆的巖诅咒一样。」
听到这,蜜凯奴「啊」地倒抽了口气。
原来如此。先代皇帝也曾为神殿恐怖的记忆所苦啊……
「朕记得昨天曾说过,从这个寝室有条通到白色客室的隐藏通路,还记得吗?虽然那是只能从这里过去的单行道,但那原本就是为了让皇帝到嫔妃那里用的通路。听说白色客室也是,是让皇帝看上的女性们使用的房间。」
「是……这样啊……」
「朕的母亲也是这样被选为嫔妃的其中一人。怀胎生下朕之后,就只怀抱着一定要将自己的孩子推上皇帝宝座的愿望,扶养着朕。」
这是蜜凯奴第一次听说皇帝的过去。
解开诅咒的他,像是强忍着寂寞的感情般说道。口吻平淡,表情却非常悲伤。
「因此朕不希望重复相同的事。从恶梦而生的东西,又再度为恶梦囚禁。没有比这更恐怖的轮回了……不过就因为这样而依赖诅咒,也是种愚蠢的行径吧。」
他自嘲地笑了。蜜凯奴正想说些什么,此时突然傅来了敲门声。
蜜凯奴惊讶地回头,看见两位穿着整齐、长相聪明的少年正走进房里来。看到两人手上拿着整套盥洗用品,蛮凯奴立刻就明白他们是皇帝的侍从。
(是说……这两个孩子,长得好可爱啊!!)
虽然看上去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但这两个少年恐怕比蜜凯奴年纪来得小。看着他们认真工作的身影,让蜜凯奴十分地感动。自从见到若宫以来,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不过他们就算看到蜜凯奴还是眉毛也不抬一下,只是熟练地帮皇帝洗脸、着衣。他们不但完全然视蜜凯奴的存在,蜜凯奴还从他们身上感觉到某种带刺的气氛。
(咦,怎么回事?总觉得……不该待在这的感觉……)
或许现在还是暂时离开房间比较好。如此心想着站起身,皇帝立刻就注意到了,挑起眉毛问道:「蜜凯奴,你要去哪?」于是她只好再次幸悻地坐回椅子上。这时换成门外传来声音。
「……打扰了,陛下。宰相大人来了。」
(咦!?)
「请他稍等一下。朕还没有准备好。」
蜜凯奴不自觉回头,侍从少年之一听了皇帝的指示往门边走去。这时皇帝也离开了床边,走到蜜凯奴面前:
「蜜凯奴。趁亚德利姆和朕在一起的时候到地下牢去吧。」
「……陛下。」
「让这个人带你去吧,那个人之后大概会和朕一起出席朝议,这么一来他应该暂时不会去地牢。虽然很难就这样释放那名叫做席翁的少年,不过朕还是能争取一点时间。」
「非、非常感激您!」
「因为昨晚和你约好了嘛,可以的话,朕之后也过去吧。」
亲切地说完,皇帝召来另一位少年,对他下令,少年听过后顺从地点点头,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向蜜凯奴,平静地说:「请往这里。」
「要走隐藏通路喔。万一被发现的话就伤脑筋了。」
「是的。陛下,真的很感谢,非常感激您。」
一次又一次地低头道谢,蜜凯奴这才跟上已经往壁钟内侧隐藏通路走去的少年。一走进昨晚蜜凯奴以同样方法打开的门,从寝室方向同时传来了对话声。
「陛下,早安。昨晚真是十分抱歉。」
「……走吧。」侍从少年简短地对注意力被话声吸引过去的蜜凯奴说道。
蜜凯奴这才连忙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往通道深处走去。
6
通过走通,站在连接白色客室的「墙壁」前。侍从少年将手上像是钥匙般的东西滑入植物花枝的缝隙中,回转之后,「嘎锵」一声,眼前的墙壁静静地向外打开了。
「请往这里来。」
「原来有钥匙啊……」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打开的出口正好是一幅裱了框的大画后面。徒那里进到白色客室的侍从,拿起面前的桌巾盖住蛮凯奴愿眼的黑发,然后认真地看着她说:
「不管谁向你搭话都请不要出声。被问到什么都由我来说明。懂吗?」
「哦、嗯,知道了。」
蜜凯奴紧张地点点头。不过幸好通过走廊时没有人叫住他们。大概是因为前面有侍从带路的关系吧,虽然和士兵或贵族们擦身而过许多次,但还是出乎意料顺利地离开了建筑物,
穿过广大的庭院,向更深处被修剪成迷宫型的绿墙前进,少年熟悉地向复杂的通路走去。
走出迷宫后是一片宽广的草坪,这片完全想不到是宫殿内部的景色中,蜜凯奴看到了庭园用的露台,以及一栋小小的建筑物。
「在这里。」
走近建筑物的侍从,自手中的钥匙串中选出一支打开了门。门后是条通往地下的阴郁阶梯。
(好暗……)
明明还是早上,深处的阴影却令人打颤,充满湿气的黑暗中,只能依靠侍从拿着的提灯往地下前进,最后蜜凯奴等人终于到了岩墻外露、令人不舒服的铁牢前。同时,深处立刻有两名像是
守卫般的男人跑上前来。
「怎么了?」
「陛下有令。让这个女孩去见牢里的银发少年。」
「陛下?」
其中一名守卫狐疑地看着侍从。不过他大概晓得这是在皇帝身边侍奉的少年,窸窸窣窣地和同伴讨论了一下后,小心地打开了门:
「在这里面。我来带路吧。」
……走在凹凸不平的岩地上,两侧并列的牢中傅出犯人们的呻吟声。蜜凯奴忙着向两旁阴暗的牢内看去,不过那之中都没有席翁。一会儿后,守卫们停在最深处的牢房前。
「席翁!!」
席翁在那里。
背靠着岩壁,两手被吊起,无力地垂着头。就连在黑暗中也能察觉他全身都是伤,低垂的侧脸毫无血色。「该不会——」蜜凯奴吓得背后窜上一阵寒意。不过大概是因为听见她的声音……
「蜜凯奴……?」
「快点!把这里打开!!」
看见席翁抬起头,蜜凯奴忍不住发出悲鸣似的喊声。守卫慌慌张张地打开锁、推开牢门,但就连这片刻都等不及,蜜凯奴推开守卫冲到牢里,紧紧抱住席翁。
「太好了……席翁!!」
「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问为什么,因为担心你啊!明明都变成这样了,还骗我说不要紧……」
挂着分不清是生气还是难过的表情放开席翁,蜜凯奴以自己的衣袖擦拭席翁身上的伤,但已经干结的血污怎样也擦不掉,而且手碰到的席翁肌肤冰冷得令人吃惊。
(脸色也很糟,怎么办?)
蜜凯奴想把锁给解开。被这样吊着,就算想治疗也没办法,席翁的状况一定会越来越差的。
蜜凯奴站起身,拼命地想拉开扣住席翁的锁。守卫和侍从少年吓了一大跳,想要制止她,她却毫不在乎。
(席翁明明什么都没傲,根本没有把他栓起来的理由!)
「蜜凯奴,好了……」
「可是……!」
「最重要的是,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我真的不要紧,在亚德利姆来之前……快点。」
「亚德利姆现在正和陛下在开会,因为席翁帮我解开了陛下的巖诅咒,所以陛下才愿意帮我们,是陛下叫我趁现在来见席翁的。婆婆也没事,威莉蒂也可以回到岛上了,剩下席翁……只有席翁不晓得被关在哪里……
「陛下肯帮忙的话,那你就更不能在这了,应该待在他身边才对。我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帮蜜凯奴。光是顾好自己都很费力了,所以希望蜜凯奴可以留在安全的地方。」
「那是什么话!你的意思是说什么都不让我做吗?连我想救席翁都不行吗?」
看着顽固地拒绝帮助的席翁的脸,蜜凯奴忍不住大吼。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要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找你帮忙,为什么反过来就不行?这样太奇怪了!」
「……蜜凯奴,你使用祝词的时候,我应该说过不要紧了吧?」
「但明明就不是不要紧。受了这样的伤,脸色还那么惨自。也没有接受治疗,这样……」
声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尽力抬起头,蜜凯奴再度抱住了席翁。
「我怕得要命。一直听不见席翁的声音,连你在哪里都不晓得……害怕席翁是不是消失了……」
「那个,对不起。不过我……」
席翁正要回答,却突然咽了声。
见席翁突然神情紧绷,蜜凯奴跟着回头望去……牢房入口有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什么?)
十分漆黑的影子。从守卫与侍从少年的身后升起,无声地停住。
接着影子一瞬间包住了守卫的身体,令他失去意识。守卫高大的身体倒下后,那影子又立刻一口将旁边的侍从少年给吞下。被影子袭击的瘦小身躯没发出半点声音,就这样昏过去了,这都是一眨眼间发生的事。
面对这不祥的景象,蜜凯奴吓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席翁想保护蜜凯奴而挣扎着弄响了锁链。阴影渐渐聚合成完整的形体显出颜色,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你果然到这来了。」
「亚德利姆!」
蜜凯奴茫然地喊出那个名字。
没错。自秀丽金发间露出得意笑容,渐渐站起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
……现在应该和皇帝一起出席朝议的亚德利姆本人。
「为什么……」
「使用祝词之后,若说单独留在皇帝身边的你想做什么的话,就只剩这件事了。『想见席翁』嘛。所以我才像这样等候你喔。」
亚德利姆那张优美的脸庞依旧挂着微笑。慈爱的笑容,讽刺的笑容,嘲笑,轻蔑……混和了这些情感,蜜凯奴所见的他,总带着像是看透了周遭的一切,瞧不起那些事物的态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亚德利姆总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他明明预料到了蜜凯奴的行动,抢先了一步,但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像是手上的筹码部已用尽的焦躁神色?
面对那紧迫的感压,蜜凯奴还是不服输地虚张聱势,为了保护席翁而站在原地。
最后以颧抖的声音轻声问道: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要力量?」
「…………」
「毁灭了自己的国家,让大家受苦……明明部已经做到那种地步,得到力量了,这样还不够吗?既然拥有那么强大的能力,我的祝词不就可有可无吗?你的愿望明明就和我无关,还刻意把我找出来!就算你不这么过分,我也不会妨碍你的啊!」
「……啊啊,这么说来,你从倪葛拉殿下那里听说了嘛,以前我是怎么样的国津神。」
悄声说着,亚德利姆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深、更诡异了。
「你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连常世国是怎样的地方、住在那里的是怎样的人都不记得吧?不过我呢,就算变成现在这样却也无法遗忘呢。就和皇帝无法忘记神殿的恶梦一样,对我而言,那些是难以忍受的过去。
……从以前开始,常世国有时候会生出被称为忌子,完全没有获得神授之力的孩子。在以前,那样的孩子都会立刻被藏于黑暗,当作被称之为隐贡的祭神贡品。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晓得。」
「就因为有了这样的牺牲,神才会降恩于人啊。也就是他们被当成活祭品了。」
自嘲般的话语。那当然是亚德利姆对自己的过去所下的评断。
「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信仰,不过像国津神那样,将所信奉的神袛当成自己祖先的却很少。所以脾气像我们的神那样的也不多吧?我们的神绝对不是充满慈悲、只会施予恩惠的那种,而是若没按照正确仪式祭祀就会作祟、发怒、成为恶灵,给人们带来灾祸。所以国津神们只能永远怀抱着崇敬的心。
对他们而言,祖神就像是为了稳固自族的地基一般。这种环境下,没有被授予力量的孩子出生的话,会有怎么样的遭遇……你应该想像不到吧?」
蜜凯奴不论点头或是摇头都办不到。
可以想像。如果只是想像的话。
就算如此,蜜凯奴所想像的,也不可能真的就是亚德利姆的经验,绝对就连他痛苦的一半都不及。
「想要力量的理由?很简单。人就是得一直追求着力量而活的生物。灵威也好,权力也好,都是一样的,得到的越多,就越害怕会失去它们,害怕失败,所以只能不断地获取……还有排除障碍。」
「那是指……我的祝词?」
「正是如此。昨晚你所展现的祝诃实在是相当强大,轻轻松松就破除了我的巖诅咒,将当场的一切真实都拉出来。那真是相当恐怖的力量呢。」
「是啊,我解开了施在陛下身上的诅咒。所以……」
蜜甄奴迷惘着,选择适合的词汇: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约定就是约定。你说过要让我们回复原本的生活,也一定会让我见席翁。可是昨天你无视约定,连陛下都丢着不管,不晓得跑到哪去了不是吗?最过分的是……竟然这样对待席翁。骗我说把他当成客人对待,可是根本连治疗都没有,还把他锁在这里不是吗!」
「我可没有说谎。我应该已经明白说过了,他得要抓起来隔离,和其他人的待遇不一样。」
「隔离?关到牢里叫做隔离?席翁可不是犯人耶!!」
「不是犯人……是啊,确实如此。不过却比犯人选要邪恶。是杀也杀不死的怪物喔。」
「……怪物?」
「对,没错。没有记忆还真是方便哪。他的真实真分究竟是什么、有多么恐怖,你都完全不记得了嘛。」
「住口!」
锁链又响起了「嘎锵」的声音。蜜凯奴讶异地回头一看,席翁的脸色变得相当不自然。
「席翁……?」
「蜜凯奴,你从不觉得奇怪吗?跟在你身边的少年,为什么会有着常世国人民不可能会有的那种特别长相?究竟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你身边的呢?理所当然地能够回应你内心的『声音』,可以看破式神,拥有几乎不像是人类的力量……还有,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都不肯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要说了!」
「没有隐瞒的必要吧?祭品少女的祝词之力重新觉醒了,已经有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不再是只能等待他人帮助的孩子了。还是说,就算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她身边吗?」
「你……在说什么?」
感受到话语间频频传来的刺骨恶寒,蜜凯奴头晕目眩。
究竟是为什么呢?亚德利姆所叙述的真实——
对蜜凯奴来说,非常,非常地恐怖。
×
「咦……?」
片刻之间。
对听到的事实无法反应过来,蜜凯奴楞楞地盯着亚德利姆。
住在沉默神殿的怪物。审判之神。有着神兽外型,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你昨天解开皇帝陛下巖诅咒的时候,应该也『体验』过他的恶梦了。沉默神殿的试炼、被杀死的人们,还有恐怖的怪物。
沉默神殿,原本就是为了常世国神话中,传说的创世与审判之神而建成的圣域。害怕祂的天津神,为了封印兽神而建了神社。最后天津神离开到了天上去,被封印的兽神的愤怒,全部都指向留在地上的国津神……皇帝恶梦中的怪物,就是那个。
不过,兽神过去曾经因为碰到一个人而怀了慈爱之心,理应已经停止吃人了。之所以会再次开始毫无止境地夺去人命,是因为祂将慈爱之心——追求深爱之人的心给『分离了出来』的关系。」
「分离出来……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将心利落地分为两半。
失去慈爱的神兽也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将令自己不快的人类都吃掉。另一方面,自神兽分离出来的心化为人形,前往自己所爱的人身边……也就是到了你的身边。
简单来讲,席翁的真实身分,就是为了你而舍弃封印在神社里的半身的慈爱之心,是兽神身上分离出来的一部分。现在祂又变回吃人怪物了呢。」
「兽神的……一部分……」
茫然地反刍着刚才的话,蜜凯奴转向席翁。
比起得知自己是常世国的幸存者,是可以使用祝词的人时还要惊讶。由于太过震惊,反而觉得不像现实。况且,蜜凯奴还不是很明白亚德利姆的意思。
因为席翁和蜜凯奴看起来都差不多;虽然他确实俊美得不像一般人,但那也完全看不出他是人类以外的生物啊。
尽管如此,却说他是吃人之神的一部分,不是人类……?
「这是……骗人的吧?」
蜜凯奴慢慢回头。这种愚蠢的话,席翁只要笑着说「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只要这样就可以推翻了吧。
不过,席翁没有笑。不但没有笑,还苍白着脸垂着视线,一直避开蜜凯奴的目光。
「席翁是……沉默神殿的……半身……在陛下梦里出现的,那个……」
那令人不舒服的场面,即使现在她也能清楚回想起来。
回想起当时皇帝所见到神殿之主的姿态,那锐利而凶暴的眼神,蜜凯奴不禁发抖。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的。因为席翁是人类啊!他一直在我身边……很能干,也很会收集药草,帮我洗头也都很利落,而且……还和我一起玩……」
「不,他不是人类。你虽然忘记了,但过去还在常世国生活的年幼的你,应该知道才对。
你刚刚说我都不帮他治疗,这是因为那个怪物不需要治疗。他第一天所受的伤已经愈合了,而就算现在看起来这么疲惫,也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况且我本来也就很留意不要杀掉他呢。」
「我……不相信。那种事,一定是你随便编的……」
「席翁有说过吧,总有一天会离开你身边。」
亚德利姆的口气突然变了。温柔的声音像是在怜悯蜜凯奴般。
「没办法一直在你身边。当你幸福的时候﹒或是有可以替代自己守护你的人出现时,他就不得不离开了。因为他至今一直为你带来不幸啊。正因为这样,这次在演变到那种地步之前,一定。离开你身边……他应该这样说过了。」
「……席翁?」
「好好地看着吧。他银色的头发就是继承了神兽白色外貌的证明,也是为人带来灾祸的印记。绝对会为自己身边的人带来不幸的灾星。因为祂,你才失去性命,失去家人,失去一切。你不记得了吗?」
不是的……蜜凯奴很想否定。不如说,席翁反倒救了蜜凯奴才对。预言之夜如果没有他把蜜凯奴带到倪葛拉那里的话,蜜凯奴一定已经死了。和其他常世国的女子一样,被帝国的士兵们给杀了……
明明这么想着,但却说不出口。体内像冻结般冰冷,呼吸困难,无法出声。
「怎么了呢?因为太讶异而说不出话来了吗?还是因为害怕?知道了至今一直信以为是青梅竹马的人,其实是吃人的怪物。」
「蜜凯奴。」
无论「才不是」或「对啊」都说不出口。
看着终于抬起头的席翁,想将现在心里的感觉化为言词,但却办不到。难以言喻……
(我……)
这是恐惧吗?又或者是知道了事实的惊讶?
不,不是的。并不是相信了亚德利姆的话,只是对于不否定那番话的席翁感到疑惑。
席翁总是这样,困扰的时候就会陷入沉默,闭上嘴什么也不说。连蜜凯奴的过去也是,明明知道却什么也不告诉蜜凯奴。
(为什么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呢?以前的我,究竟知道席翁多少事?)
不是透过亚德利姆的话,而是想好好地以自己的记忆来确认事实。
这么想着的同时,蜜凯奴不自觉地后退离开席翁身边,这时「咚」地一声撞到了什么。不知何时,亚德利姆已经站到了蜜凯奴身后。
「……没关系喔。会混乱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你所背负的事物是如此庞大又沉重。」
「蜜凯奴!」
席翁发出了绝望的呼喊。蜜凯奴一下子恍神,眨了眨眼,转头看向亚德利姆的同时,他的披肩盖住了视野。
「住手!亚德利姆!!」
「如果你一人无法承受的话,就让我来帮忙吧。这样就可以轻松了……你已经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
什么都,不去想。
听着那温柔的话语,意识悠悠晃晃地逐渐远去,蜜凯奴一下子瘫软倒进亚德利姆怀里。
……就这样,世界为黑暗所包覆。
7
皇帝察觉到他和以往不同,是在朝议结束时。
总是穿着白色衣装的他,今天不知为何披上了令金发更显眼的黑色披风。若只有这样也就罢了,但他面对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有些奇怪。
「亚德利姆。刚才因为朝议所以没有问你,昨天为什么找不到你的人?」
离开内阁会让室后,和侍从一起走在前头的皇帝,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回过身来。身后是静静地跟随在后的亚德利姆。
「……十分抱歉。看到陛下倒下,我本想叫医生来,所以离开了办公室,但被那个女孩的力量影响,似乎连我也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
「是的,当醒来时已经是今天早上了。幸好一位部下发现了,将我搬回房间,所以没什么大碍。但让陛下发生那种大事……真的是万分抱歉。」
「那倒是不要紧。那么,你也不知道塔姆和他的部下们在找你的事吧?」
「是的。」宰相低头垂下蓝色的眼睛应答,比平常表现得还要顺从、乖巧。那是因为昨天的失态而感到到惭愧呢?抑或是……
在走廊转角和亚德利姆分别的皇帝,往办公室的走廊前进几步后就停下,带着满脸诧异的侍从转身。回头看见亚德利姆还在不远处,皇帝确认后,小心不被发现地跟在他身后迈开脚步。
穿着黑色披风的人影,起先看似完全没察觉有跟踪者,朝着走廊前进。
不过大约第二次拐过转角时﹒那个背影开始发生了变化。
「陛、陛下,那个是!」
「安静。」
制止了害怕的侍从,皇帝屏气凝神地看着。
持续向前走的亚德利姆,一点点地变矮。就像是走下楼梯般渐渐地、渐渐地缩小。
最后像是沉进地板里似的,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形体。没有人在的宽敞走廊上,只留下了黑色披风的凝块。
……看上去是这样。
「您在做什么呢?陛下。」
声音从背后传来,皇帝和侍从吓了一跳回过头。
刚才应该只留下黑色披风,缩小融化般消失了的亚德利姆正站在那里。
「亚德利姆……你……」
「还以为陛下已经回到办公室了。」
「……没有。我想起有些事,所以回头来找你。」
「这样啊。其实我也有些事情得向陛下报告,这样正好。」
「什么事?」
皇帝的额角渗出冷汗。因为之前保护他的诅咒已经消除,曾经被封住的心,现在感觉到了恐怖及不协调的感觉正渐渐流入。
但亚德利姆仿彿完全没注意到皇帝的态度似的,微笑着说:
「其实我刚刚在奇怪的地方找到了入侵者,所以带了她过来。是蜜凯奴喔。她跑到地下牢去见犯人了。」
「蜜凯奴?」
皇帝吓得倒抽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藏在宰相身后的少女。
在这海伊姆宫中,理应没有第二人拥有的黑发黑瞳,正是刚刚才道别的蜜凯奴。
不过奇怪的是,现在的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皇帝所知,那位少女应该总是散发着活泼的光彩,但现在却像人偶般挂着空虚的表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我昨晚将这个人留在陛下身边就离开了,放不下心,所以到处在找她,总算才找到。是在地牢……啊啊,这么说来,听说这女孩幸亏有陛下开口关照,不然就差点受到严厉处罚了呢。」
「这样啊。不过,若真是这样的话,就是你该帮她了。毕竟蜜凯奴是因为听你的命令才解开了朕的诅咒。」
「的确如此。陛下的厚爱,这个女孩也是打从心底慼谢吧。」
「是那样的话就好了。然后呢,蜜凯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在地牢见到情同家人的少年被关住的样子,太过伤心的缘故吧。这么说来,还有件奇怪的事。其实我在蜜凯奴所在的地方,还见到了陛下的侍从,不知为什么和守卫一起昏倒了,所以我命令部下让他们接受治疗……现在在我的房间里。」
「你说什么?」
在皇帝身边静静听着两人对话的侍从倒抽了一口气,脸色大变。皇帝发现后,简短地说了句「你去吧」,他就为了去确认同伴的安危,慌慌张张地跑过走廊离开了。
留在现场的皇帝,再次凝视着蜜凯奴,紧咬了下嘴唇,最后瞪着亚德利姆:
「眹再问一次。你究竟对蜜凯奴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她极度动摇,所以我帮她除去了烦恼而已。」
「烦恼是指……」
「她知道了青梅竹马少年的真实身分,非常心痛。因此我就帮她除去这重担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无法思考,可以从必须想出解答的痛苦中逃离……这么一来,她就没有烦恼的必要了。」
「蜜凯奴有那么希望吗?如朕一般。」
「……陛下自从结束了神殿的修行以来,对女性几乎都没有兴趣。不过这个女孩不同吧?再怎么说都是将陛下从恐惧与痛苦中解放出来、拯救了陛下的少女。」
亚德利姆「咚」地推了蜜凯奴一把,她无力地倒向皇帝面前。皇帝连忙抱住她,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究竟在说什么?」
「说实话,陛下没有希求我的诅咒,这完全超乎我的意料之外。看来蜜凯奴不但解开了我的巖诅咒,还连陛下长年的痛苦都治愈了,而且还只花了一晚。
但是,这个拯救者的希望只有一个,就是和家人一起回到岛上。这样的话,陛下就又会变回一个人了……陛下能够断言说,就算蜜凯奴不在,依然可以不依靠我的诅咒吗?」
「这……」
自言自语着,皇帝不自觉地看向怀中的少女。将脸理在自己胸前,仿彿只剩下空壳般的少女。
「在故乡的岛上和家人一起生活,不过那个选择对蜜凯奴来讲并不是最好的吧?那块土地上有着灾祸的种子,在岛上等着她回去的只有苦难的日子而已。但那才是她的命运,无法逃避的宿命。可是只要让她像这样留在帝都的话,那个灾难就不会发生,她也能从束缚中解放,获得拯救。」
「……那是因为蜜凯奴是常世国的女子吗?先代皇帝所惧怕的预言会让蜜凯奴不幸吗……?」
看着担心地自言自语的皇帝,亚德利姆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
「就照陛下希望的去做吧。只有这样,对蜜凯奴来说才是幸福。」
悄声说完后,亚德利姆就将皇帝与蜜凯奴留在原地,快步离去了。
茫然地目送着那背影离开的皇帝,又一次看向怀中抱着的蜜凯奴。
就连本来落在身后的黑色披风什么时候消失了,都没有发现。
8
在接受亚德利姆的诅咒之前,梅尔卡巴三世长久以来一直为「沉默神殿」中遭遇的恐怖所苦。几乎每晚都会作恶梦,心得了重病,无法回到那之前的日子。
所以他认为只有诅咒才能拯救自己。以为自己只剩下不去回想那恐怖来源的记忆,遗忘、远离它,这条最后的道路。
……不过那近似绝望的投降白旗,却被黑发少女给干脆地扔掉了。给了还像孩子股胆怯的皇帝,可以粉碎恐惧的一点勇气。
(得到常世国女子之人,可以获得这世间无可替代的珍宝与富足。)
梅尔卡巴三世第一次听到那个预言时,他还没有现今的地位,还只不过是为数众多的前皇帝嫡子之一。可惜的是,对没有见过常世国之人的他而言﹒那只不过像个预言童话般,是遥远世界的故事罢了。
(不过朕已经充分体会到了。这都多亏了蜜凯奴。)
皇帝的寝室中,看着坐在床上的少女,皇帝想起昨晚的事。
在做了恶梦而挣扎时,摇醒自己的声音。叫住又要落入恶梦的心,抓住即将沉入黑暗的意识……
在身体即将被拉入闇影的恐惧当中,系住自己的是蜜凯奴的温暖。她整晚都握着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自己向她伸出的求助之手,就连睡着了也一直没有离开自己身边……
「蜜凯奴,朕至今从没有过像昨晚那样的安详。唯有你才能充实朕的内心。
如果能够得到你,朕就不会再为恶梦所苦,之后也能够过着充实的日子吗?而后就能够获得『无可替代的珍费』吗?」
茫然地望着虚壳般的蜜凯奴,他想起先前亚德利姆从岛上带回来的另一位女孩。她也是被亚德利姆的法术封印了心灵,没有人帮助的话就无法吃饭饮水,甚至连睡觉都没办法。
「现在的你,听不见朕的声音吗?或者只是无法回答呢?」
指间顺过她柔软的黑发,皇帝慢慢地跪在蜜凯奴面前。握起她有点粗糙的手,再次凝视那空洞的表情。
「不过,只要你像这样留在朕身边,朕确实就感到满足了。」
……今早醒来时最先看到的。
发现蜜凯奴握着皇帝的手、趴在床上睡着的模样,胸中不知为何涌上一阵暖意,心情也变得相当温柔。
这是在过去,在失去感情之前曾经无数次感受过的,失去了的东西。
名为怜爱的感情。
(要是亚德利姆的法术消失,蜜凯奴就会回岛上去了。就不会留在我身边,而是跟随家人……跟随那名少年一起回去……)
只不过,将失去感情的蜜凯奴就这样关在海伊姆宫内的话,真的就能够得到她吗?此后她每晚都会留在皇帝身边,握着他的手,帮他阻挡恶梦……真的吗?
心底突然涌现难以言喻的感情,皇帝立刻抱住了蜜凯奴娇小的身躯。
蜜凯奴会跟着那个少年,那个虽有着俊美长相,但不知为何全身散发令人背脊发冷的气息,名叫「席翁」的少年离开。
他不希望变成那样。不只是那名少年,他不想将蜜凯奴让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希望她被夺走……
顺着冲动,皇帝让毫不反抗地靠在自己身上的蜜凯奴慢慢躺到床上,执起那柔软的黑发。抚摸她的额头,抚摸她的脸颊,落下数次轻吻,接着贪恋般深深地吻上她的嘴唇。
交握住那无力的手,嘴唇滑过颈子,偶然放开看向她的脸时,立刻停下了动作。
「蜜凯奴……?」
他哑然倒抽一口气。
看到理应被封住感情的她,眼中流出了泪水。
皇帝立刻放手,从床上起身,慌慌张张地拭去滑过蜜凯奴脸陇的泪,但泪珠还是不断地滚落。面对沾湿了手指的泪水,皇帝咬住嘴唇叹了口气。之后为自己的行动感到羞愧,屏住了气。
啊啊,对了。
他明明知道,但还一直假装不晓得。这并不是原本的她。和那个握住皇帝的手、整晚待在他身边,像太阳般开朗笑着的少女完全不同。
但自己却想硬将她夺走。假装被亚德利姆的话所蛊惑,想得到被扭曲的她……
「对不起,请你别哭了……朕已经知道了。你并不是朕的东西。就算做了这种事,也无法将你留在身边。」
拉着手将蜜凯奴扶起身,又一次紧紧抱住她。在蜜凯奴耳透轻声低语:
「你的愿望是和家人们一起回到岛上去吧?这样的话,让朕帮助你吧。因为你救了朕……」
她一定和自己不同。
无论地牢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经历时间,一定能够努力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毫不逃避地面对困难。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朕,会想出让你恢复原样的办法,也会尽力帮助你的家人。一定,朕向你发誓。」
所以——本想接着说下去,言语却从嘴角滑开了。还想对她需求什么的自己实在太愚蠢,太荒谬了。
她的心不在这里。所以,就算如此紧紧地拥抱她,还是连这空壳都无法占有。
……真是惭愧,现在的他,能够非常理解先代皇帝的心情。
理解了渴求女性所给予的温暖,所以纳了许多嫔妃的悲哀男人……父亲的心情。
如此心想着,有好一会儿,皇帝依然抱着以不断流淌的泪水替代言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