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国的首都,温凯雷。
建筑在华美城市中央的海伊姆宫中,这天,朝议结束后,当亚德利姆自座位上起身时,被皇帝给叫住了。
「亚德利姆,关于之前抓到的那些人,朕想和你谈一下。」
回过头,看见的是充满生气、和到前天为止仿佛完全不同人般的君主。
……一如帝都的象征般,拥有俐落美貌的皇帝,此时脸上完全没有往日那种无精打采的阴影,到处都传说皇帝已经恢复了原本应有的领导力与高贵气质。
不过,在这海伊姆宫中知道原因的仅有一人。只有之前一直将皇帝当成傀儡的宰相晓得。
转变为仿佛帝国人民理想的具现化一般,无可挑剔的君主。虽然皇帝变得比之前难应付了,但亚德利姆还是维持着和先前没有两样的态度对待他。今天也是,面对看向自己的锐利视线,也只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
「……塔姆军队长调查的结果,那些人的嫌疑已经洗清了。朕应该已经吩咐过不需继续追捕他们了。」
「确实如此。」
恭敬地低下头,亚德利姆依然用那张难以看出表情的脸面对皇帝。
「接到陛下的命令之后,已经将追捕的士兵们调返了。」
「是吗?那么你将心腹的部下派去『沉默神殿』的传言也是误会吗?」
听见皇帝严正的口气,亚德利姆依然不改笑容,只是静静地回看着皇帝。
「……虽然很多余,不过还是要跟你说,亚德利姆,朕不允许你去追捕那些人。因为自己没犯的罪而被捕,他们才是受害者。这点还请你要铭记于心。」
「遵命。陛下所说的臣下也心里有数,会谨记在心的。只是陛下,不过是位乡下女孩,却还要皇帝直接下令观照……这样,是否太过于偏袒了呢?」
说完这句别有意含的话,亚德利姆仿佛没事般行了个礼,离开现场。
……自从兽神所爱的蜜凯奴,破除亚德利姆的岩诅咒、与同伴们逃跑之后,已经过了相当的时间。
那段期间,同样自诅咒中解放的皇帝,命令塔姆军队长派人监视着自己这点,亚德利姆也心里有数。
(连曾经那么想得到诅咒的男人也……祝词之力还真是麻烦啊。)
亚德利姆的力量对皇帝来说已不再是必须的了。皇帝也不打算再成为傀儡,而是亲自执政。
不过,不需焦虑。很快……只要再过一阵子,自己就能完全将这世上最为稀有、强大的灵威纳入手中了。
(在人世间已经没有必须害怕的东西。我将会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和下跪行礼的贵族与部下们擦身而过,通过走廊,回到位于别馆的私室。关上房门,走进阴暗的室内时,亚德利姆啪嚓地弹了下手指,暖炉中的木柴就点燃了火,照亮房中,为寒冷的室内带来了些暖意。
靠近炉火,仔细一看,火焰中悠悠晃晃地浮现出人影。是站在亚德利姆门外的诡异士兵……并非亚德利姆手下的警备部队,而是塔姆军队长的亲卫队,护卫部队中的一人。
那名士兵似乎是在监视着这间房间,但他光只是注意面前,并未发觉到身后地下悄悄出现的黑色斗篷。
当他终于回过头去时已经太迟了,那件斗篷缠上了士兵的身体,夺走了他的意识。
……过一会儿后,他就会带着窜改过的记忆,回到自己主人身边吧。虽然令人不愉快,但这样的情况恐怕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虽然大部分的力量都化为式神,让他潜伏到神殿去了,但这点程度的事还是办得到。我可不是好惹的呐。」
低声笑着,亚德利姆坐到长沙发上,看向房间中的阴影,说道:
『观众只要有你就够了。对吧?继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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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般锐利的「力量」朝继舟冲来,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同一时间,脑内原本浮现的景象都消失了,周围再次恢复成有着三三两两客人的小酒馆。
(被发现了啊……)
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伸向布满水珠的玻璃杯。大口喝掉其中的琥珀色饮料后,将钱放在桌上,离开了店里。
天空已经亮起来了,他揉了揉细长的眼睛,脑中一阵阵地发疼。
和力量几乎无穷尽的亚德利姆不同,继舟……就算过去曾经是众所瞩目的武官……也不过只是个极为平凡的「国津神」。驱使式神、持续监视着遥远海伊姆宫中动静的集中力,一旦分神,就立刻转为沉重的疲惫压在他身上。
(不过,亚德利姆觊觎兽神之力,这点已经很明白了。)
亚德利姆将自己的式神纳吉鲁送进「沉默神殿」,以及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继舟也多少猜想得到。
之前,当席翁一碰到作为亚德利姆式神的依代的桩枝时,式神瞬间就化为粒子。那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依代,而是因为相同的力量互相接触,亚德利姆的力量「回到了」席翁身上。
之后桩枝也失去原型,回归虚无……
也就是说,席翁身上拥有和亚德利姆相同的力量。创世神之力,那就是本应为人类的亚德利姆所拥有的力量的真面目。
这份确信,直到从蜜凯奴那里听说他就是兽神的半身后越来越肯定。
……过去兽神将自己的力量分割给亚德利姆,之后,那股力量共被分为三份。
一份给了亚德利姆,一份留在神社中兽神的本体上,而最后一份就在神的半身——席翁身上……
看来并不是均等分配的,留在席翁身上的似乎只有可以保护自己、最低限度的能力……但由于亚德利姆欲求的是「完全的力量」,所以就算只是那样,也是想要得不得了吧。
(只有兽神之力才会成为亚德利姆的动机。若等到他达成目的,我们想要成功就不可能了。只要可以阻止他的话……)
在亚德利姆唯一的野心中……应该可以找到获胜的突破口。
不过问题不只有这样。还有同伴们的变化。姑且不论似乎太过偏袒蜜凯奴的弓誓,理应比谁都憎恨亚德利姆……憎恨夜刀的小针,心里却开始产生了变化。
要处死背叛者。虽然如此发誓,却又被人简单地下了诅咒而只能逃跑,过去的自己令他感到悔恨、愤怒。
不仅如此,还有爱人被杀、家人被杀、失去祖国的仇,这些想法,小针他都很干脆地打算抛弃。稻泳被杀的愤怒与痛苦,他明明是最有资格向亚德利姆复仇的。
……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紧握了双手,继舟露出苦笑。
几乎不会显露出感情,总是微笑着,还被说是「被岩诅咒给封印了内心」的自己心中,还沉睡着像这样如狂乱的暴风般激烈的情感。回想起来,还是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丑陋窘迫的一面。
那是总可以锐利地看穿继舟心底,并指出问题,名为「菈克丽玛」的女性……
(被人精准地指出来的话,反而不想承认了啊。)
虽然如此,但菈克丽玛总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继舟的要害。
明明只要和她分开就能恢复冷静,但自己在她面前却不知为何总是烦躁不堪,老是做出让她快哭出来的举动。连自己都对自己的任性感到不可思议,但她还是没有要离开继舟身边的意思。
而自己恐怕也习惯了这种状态。
……是因为疲惫的缘故吗?脑中一直浮上平常根本不会去想的事。甩甩头将那些都抛开,继舟走向藏匿的屋子的脚步渐渐加快。不过到了对街,却发现明明还只是大清早,房中不晓得为什么似乎吵吵闹闹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
边想着,一推开门——
『继舟!你在做什么啊?大事不好了!』
连问发生什么事的时间都没有,一注意到继舟回来了,弓誓突然从房内冲了出来。
『……怎么了?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给邻居添麻烦。』
『抱、抱歉……哎哟,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啦!蜜凯奴不好了!是说,席翁那家伙擅自跑掉了,到处都找不到!是若宫注意到然后跟我说的,我完全没发现到……可恶!』
真丢脸——弓誓抱头愤愤地说着。继舟将视线转向一旁,独臂的闇人——小针一派平静地站在那里。
『他说的是……』
『是真的。马也不见了一匹。蜜凯奴倒在席翁睡着的房间,之后一次也没醒来。』
『……有去找过了吗?』
『对啊,不在附近。我想大概是往港口去了。』
『算了,我想也是。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
席翁一开始就宣言过会离开蜜凯奴身边。之后伤也治好了,大概是终于采取行动了吧。
『前往自己本来该在的地方……恐怕是打算回到第一岛的神社去吧。』
『啊?是说继舟,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啊!蜜凯奴大事不好了耶!』
一边叫着,弓誓靠近继舟。
『不是普通的睡着,不晓得席翁做了什么事。大概是因为蜜凯奴想要阻止他,那家伙就……』
『夺走她的意识了?』
『就是这样!』
啪哒啪哒……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房内冲出来,跑到愤怒的弓誓身边。那是看来一脸担心的若宫。
注意到弓誓像是快要揪住继舟的模样,若宫连忙紧紧从后面抱住弓誓,这才总算阻止了他。
『做、做什么啦,若宫!』
『不可以吵架!』
『……好了,总之先冷静下来吧,弓誓。不晓得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可是就算这样吵也没办法改变状况喔。』
『我、我知道啦,可是……』
被若宫抱住自己的柔弱仲裁给制止,弓誓满脸通红,这才终于放开了继舟,咬着嘴唇。
『搞什么嘛……那家伙为什么光只会做些害蜜凯奴哭的事!蜜凯奴明明一直担心那家伙,就连知道了他是什么人,都还决定要跟他在一起了啊!可是他又为什么……』
『总之先去看看蜜凯奴吧。席翁的话,一定不会施什么对她不利的法术,搞不好只是打算在自己完成目的之前让她先睡着也说不定。但那样的话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什么意思?』
『菈克丽玛在她身边吗?』
无视弓誓的问题,继舟突然问小针。小针默默地点头回答:
『倪葛拉殿下也在一起,还有威莉蒂也是。』
『我知道了,走吧。』
一边说,继舟用令人想不到他体内积满了淤泥般疲惫的俐落行动,往蜜凯奴睡着的房间走去。
……一楼,离后门最远的深处房间,原本是为了席翁准备的寝室。开着的门边,站着一脸铁青的威莉蒂。
向她稍微点头打招呼后进到房内,立刻就看见昏睡在床的蜜凯奴。倪葛拉与菈克丽玛坐在她枕边,先注意到继舟的菈克丽玛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继舟,太好了。你听他们提过状况了吧?』
『嗯。似乎不单只是睡着而已嘛。』
『不管是摇她还是怎样都没醒来。而且倪葛拉婆婆说,她的意识在比睡着时还要深沉的地方……』
说到这里,话突然打住,菈克丽玛对着走近的继舟皱了皱眉。
『……满身酒臭。又跑去理德的店了吧?会开到这种时间的酒馆也只有那里了。又用式神了?』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你的身体……』
不是都没休息到吗——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却不知道为何咽了回去,菈克丽玛盯着继舟的脸看。在场没有人发觉的「疲惫」,果然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了。
『我的事不用担心。话说回来……倪葛拉殿下,蜜凯奴现在的状态,是因为席翁的法术的关系吗?』
『大概吧。那个笨蛋恐怕夺走蜜凯奴的记忆了。』
听到这话,继舟走过菈克丽玛身边靠近床边。凝视着紧闭双眼、浅浅呼吸着的蜜凯奴,注意到她的眼睑正微微跳动着。
2
……蜜凯奴直直落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完全感觉不到上下左右的地方。只有从正下方吹来的强烈气流,可以让自己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掉。
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蜜凯奴持续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落下。似乎一直到不了底部。在这之中,虽然感觉有好几次看见了怀念的景象,但现在却连一个也回想不起来了。
(不行,不可以忘掉……明明是很重要的事……)
越是祈祷就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但蜜凯奴还是拚命地朝虚空中伸出手,想要抓住它们。
就在这样的挣扎中,感觉脑中滑过了一片翠绿的景色。接着,土地与树木的味道也恢复了。那是在怀念的小村庄中生活的日子……
(呐,你知道吗,席翁?我喜欢的花的「花语」。)
那是和席翁一起生活时的重要记忆。
意识到的瞬间,原本模模糊糊的记忆,就像变为「现实」一般,鲜明地在蜜凯奴眼前扩展开来。
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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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喜欢的花。翠菊。」
……在只能听到鸟啭的森林中,蜜凯奴大声地叫着,面向离自己只有一点点距离的那个人背后,指着地上绽放的翠菊说道:
「翠菊的花语是——回忆、追忆、对分开的人的感情。明明是这么可爱的花,却有这么热情又专一的花语,真是好棒呢。」
「…………」
「钦,你有在听吗?席翁?」
「我在听。」
没听见回应,等得不耐烦而抬起头,这才听见身边傅来像是嫌麻烦的回答。
为风吹动、短而俐落的银色头发,以及削瘦地弓起的背影。蜜凯奴默默地瞪着他,席翁这才转过头来。
「我真的有在听。」
「……又没有怀疑你。」
「毕竟比起花语,它的根不是比较有用吗?可以作成止咳药。」
「不是那个问题啦!确实是可以入药,不过……真是的,席翁一点都不懂女生的心理啦!」
叹气着表示不满,蜜凯奴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青绿的地上。
她在绿色地毯延展的森林之中,小心拣出有棘刺的叶子摘下,放入小篓子中。
这是可以治疗头痛的药草。然后另一边还长着叶子表面有着苔藓般柔软纤毛的草,那揉斓后可以治疗割伤。
森林中还生长着其他许许多多的药草,对自幼就开始采药的蜜凯奴而言,每种的功效全都了然于心。所以虽然嘴上忙着聊天,但手上还是可以毫不迟疑地采出需要的药草。
不过——
「……还有一个喔,花语。」
不留意的话就常常会漏掉他说的话,所以那个时候,蜜凯奴也没有立刻对席翁小声的呢喃反应过来。
「咦?你说什么?席翁。」
「『我不会忘记你』。」
蜜凯奴惊讶地停手。
平常他看似对花语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却不晓得为什么,在那句话中饱含了深刻的感情。
「……席翁……?」
不自觉地低语,这时才突然注意到。
不对,最初说过那个花语的,不是席翁。
那是……那是……
(是我……?)
『明明开了这么多的花,您却连一点花的名字也不晓得呢。』
仿佛阵阵发疼般的记忆深处。
忆起的话语浓密而温暖,一瞬间将蜜凯奴的意识与「世界」给推展开来。
是的,这是蜜凯奴自己的过去。蜜凯奴还和兽神一起生活的时候,一度失去生命之前的记忆。
『这样很可惜呢。对花语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
『人类就是会想那些无聊的事。』
『什么嘛,才不无聊,是很棒的事喔……因为平常害羞而说不出来的话,透过花来比喻的话,不就可以坦率地传达了吗?』
『……是那样吗?』
『就是这样,您也是,一次也没说过喜欢我。』
赌气似地说着,那个时候,自己正对着化为人型的兽神微笑。
『所以,您要是想跟我说喜欢的时候,就透过花吧。』
怜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兽神,和席翁很像,不过模样是比他要来得年长许多的青年……拥有人类不会有的角。映在祂紫色瞳孔中的自己也是,比现在看来还要成熟。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害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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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喔……)
那时候席翁说的话,莫非是他以自己的方式,拚命将「感情」给表现出来的做法?
因为……就算遥远分开,就算失去记忆。
依然没有抛弃这情感,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是席翁。
……虽是这样。
(居然叫我忘掉,太奸诈了……)
还记得被拥抱的时候:心脏像要坏掉似地剧烈鼓动。
不管是嘴唇相触的温度也好,深深交缠的接吻也好,完全不觉得半点厌恶,连被放倒在床上时也一样。虽然既害羞又胆怯而全身发抖,但和在海伊姆宫被梅尔卡巴皇帝推倒时完全不一样……蜜凯奴也在心底的某处寻求着席翁的温暖。
不想失去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人。
那样抱紧了蜜凯奴、亲吻了她,都做到这样了,还要自己全部忘掉,太奸诈了。
(自己明明做了让我忘不了你的事啊。)
回想起孤独的「祂」的模样,蜜凯奴咬住嘴唇。
(席翁那个笨蛋、骗子、老顽固!)
明明比谁都更讨厌孤单一人,却以那种方式……传达了难分难舍的感情后又说「再见」。
……确实,那时候放他孤独一人的是自己,不过……
『这次不想再让你孤单一人了!』
感觉某处响起了强烈的、不是自己的声音。蜜凯奴睁开眼睛,但胸中升起的确确实实是自己的「记忆」与「感情」。
是啊。
(那个时候,透过花才能传递的心情。)
要是他还爱着蜜凯奴的话。
『我不会再忘记你了……』
(就是嘛,谁要……把你忘记啊!)
虽然拥有比谁都要伟大的力量,但也比任何人都害怕寂寞的创世之神。
在遥远的过去一度中断的思念轻轻重叠,破碎的记忆聚集起来。接着,蜜凯奴这才终于感觉到,自己心中真正「感到充实」。
3
轻轻睁开眼睛,最初感觉到的是光亮。
接着是握住自己的右手、温暖而柔软,还有点湿润的触感。
如同祈祷般紧握住躺着自己的手的,是熟悉的少女。紧紧地闭着双眼,泪水点点滴滴落到蜜凯奴手上……拥有柔软的金色头发的少女。
「……威莉…蒂……?」
喃喃说着,蹲在枕边的威莉蒂突然张开眼睛看着蜜凯奴,同一时间,仿佛温柔森林般翠绿的眼中,滚滚落下大粒的泪珠。
「蜜凯奴……你…醒了嘛?不要紧了吗?」
「唔……嗯。可是……那个……」
一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因为眼前是在村庄时每天都一起度过的重要朋友。她露出自己的心也被揪痛般的扭曲表情,泪水从红通通的眼角落了下来。
得快让她别再哭了才行。如此心想着正要起身时,才注意到从威莉蒂身后看着自己的许多张面孔。不是村里的人。她这才注意到并回想起来。
「啊……我……」
『不要紧吗?蜜凯奴!还记得我吗?』
感到钝痛而伸手按住额头的同时,弓誓突然说道。是的,这是弓誓的声音。分辨出来后,放下额边的手,看向他。
「弓誓……还有威莉蒂、婆婆、小针先生跟菈克丽玛小姐……啊!」
一一确认那些满脸担心的面孔时,脑中又一阵钝痛。一阵一阵,仿佛脉动般的疼痛,但原本仿佛隔了层薄膜般的记忆也渐渐鲜明起来。
脑中一瞬间涌入了大量的记忆。是的,自己确实被席翁……
「席翁呢?席翁在哪里?」
『还记得吗?他的事?』
小针的声音中带着惊讶。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问,感到奇怪地点点头,周围的人们都瞪大眼睛倒抽了口气。
「蜜凯奴,也记得我吗……?」
「是的,菈克丽玛小姐。」
『什么嘛!继舟,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嘛?』
听到弓誓的话回过头,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继舟。两手抱胸看着此处的他,在被叫到时才离开门边,毫无顾忌地走近这里。
最后他站到床边:
『原来如此,回拒了兽神之力啊。就像在海伊姆宫被下了岩诅咒时一样。』
「咦?兽神之……力,是指?」
蜜凯奴楞楞地低语,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方,以及发生了什么事。
席翁确实为了将蜜凯奴留在这里,而要夺走她的记忆……
她连忙闭上眼睛,大量的回忆鲜明地浮现出来。至今的生活,还有到帝国来之后发生的事。
不只这些,还有蜜凯奴身为国津神时的幼时记忆……以及转生之前和兽神一起生活、名为「悠纪」时的记忆也是。
没有缺失任何一个。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反倒连以前忘记的事也都连锁地回想了起来。
(没有消失。我……全部都记得!)
「太好了,蜜凯奴!没有忘记吧?全部都和原来一样吧?」
「咦?哇!威莉蒂?」
大概是从蜜凯奴沉思的表情上察觉到她恢复精神了,一直紧闭嘴唇忍耐着的威莉蒂,最后终于忍不住地扑向蜜凯奴。突然被她抱住,那柔软的身体仿佛发烧般温热,微微颤抖着。
「蜜凯奴……你从席翁不见之后就一直沉睡,不管怎么做都没醒来,所以大家都好担心。听说要是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把我们大家都忘掉……可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威莉蒂……」
一面拍着她呜咽抽动的背安慰她,抬头看见枕边的倪葛拉正专注凝视着蜜凯奴。不只是她,还有弓誓、小针、菈克丽玛也一样。只有继舟还是看不出表情,但也和大家一样担心蜜凯奴。
不过,她立刻注意到了。该在这里的面孔中,缺少了一名。
「婆婆,席翁他……在哪里?」
「不见了。」
边说着,倪葛拉微微低下头。
「那孩子已经离开了。留下你,今天早上天亮以前就离开了。」
4
蜜凯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也就是说,睡了将近一天。这段时间,席翁借了房后拴着的一匹马,离开了此处。
下过雨的柔软地面还留有马的蹄印,注意到的小针立刻去追踪,但那脚印进入森林后就和其他旅人及马匹的脚印混杂在一起,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不过,他应该是往港口去了。目的地可以猜得到。』
「是沉默神殿吧。」
抡先小针一步,蜜凯奴清楚地说了。是的,席翁没有其他的去处,只有沉默神殿……神社,对他而言是一切开始与终结的场所。
……从被迫的沉睡中醒来后,蜜凯奴默默地吃了晚饭,休息过后,和大家讨论今后的行动。其实她想要立刻追在席翁后头往港口去,但在傍晚时分出发的话,恐怕一下就要陷入寻找旅馆的窘境了吧。就算彻夜驰马追赶,最后也还是得在不晓得什么地方休息。这样的话不如等天亮后再出发还比较有利。
而且……
蜜凯奴已经察觉了。席翁的目的地对他而言也是终点,在那里,他既不会逃也不会躲藏……不论是以什么形式,都会一直留在那里。
(这样的话,现在好好准备、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出发就可以了。)
已经不需要迷惘了。该走的路,已经在蜜凯奴面前准备好一条了。
如此下定决心之后,蜜凯奴便在晚饭时告诉了聚集起来的大家。原以为一定会被激烈反对的,但除了弓誓以外,大家……其他的闇人们,连菈克丽玛、威莉蒂还有倪葛拉,也都能够体会蜜凯奴的觉悟,爽快地认同了。
然后现在已是接近就寝时分的休息时间。
在席翁放下自己离开的房间中,蜜凯奴再次重新打包明天要出发的行李。把饮用水和面包等食物,还有小提灯跟怀炉等装到比之前更大的袋子里,在手边的地图上确认从闇人们那边听来的、往港口的走法之后……最后才将它啪地摺叠起来。
在默默低着头的她眼前,只有波浪般皱起的床单,但她眼中映出的并非布料的柔软皱摺,而只有焦躁与愤怒。
不管怎么冷静地作旅行的准备,不管怎么冷静地告诉自己说,是自己选择在这里过一晚的。
但并不代表蜜凯奴就可以接受这一切,乖乖地等时间到。不只如此,应该说……蜜凯奴现在正非常非常地、前所未有地震怒。与其说是快要爆发,不如说像有许多活火山并排着等待喷发的时机一般。
明明说了要一起去,说不会再离开席翁,无论会不幸或发生什么其他的事,也绝对要跟他在一起了。
但他依然硬是夺走蜜凯奴的意识,自己一个人离开,而且还想要消除她的记忆。不,先不说这个,最最不可原谅的是——
(他竟然连对自己的感情都那么固执,不诚实到那种地步!)
顺着怒气收完行李,把袋子砰地放到床上。一直紧闭着嘴唇的蜜凯奴,突然注意到了敲门声而抬起头。
「……蜜凯奴,抱歉,稍微打扰一下,可以吗?」
「威莉蒂?」
听到出乎意料的声音吓了一跳,打开门,阴暗的走廊上站着只带了个小小烛台的威莉蒂。
「怎么了?这种时间还……很冷的,快进来吧。」
虽然还不到换日的时间,走廊上却已经开始飘荡着夜里的寒气。就算是大陆和米榭兰诸岛相较下温暖得多,但这个时期冬天也造访了。
赶忙让她进到房里来,关上门后,穿着睡衣的威莉蒂瞥见放在床上的行李,低声问道:
「真的要去吗?神殿……」
「啊……唔,嗯……那个,威莉蒂,我…很对不……」
「不要说。」
一想到威莉蒂有多么喜欢席翁,再想起自己至今做过的事实在太过分,所以蜜凯奴想要道歉。但威莉蒂却像要封住那个词般,抢先一步将纤细的手指压在蜜凯奴嘴上。
「拜托你,不要说。因为该说那句话的……应该是我才对。我其实一直很想跟蜜凯奴道歉。」
「威莉蒂……」
就算将椅子推到她面前,威莉蒂还是站在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不只这样,还一直铁青蓍脸,仿佛在害怕什么似地凝视着蜜凯奴。
「……我啊,一直很害怕,虽然离开了海伊姆宫被带到这里来,但还是什么也做不到。就连蜜凯奴你们平安抵达这里之后也是,一直避不见面躲在房间里。」
「不是的,威莉蒂,那是我……」
「就是那样!因为我一直很羡慕蜜凯奴,想要成为蜜凯奴,而做了绝对不该做的事。背叛了蜜凯奴的心意,才会遭到危险。蜜凯奴会被抓起来也是,席翁会受伤也是,都是因为我把你们两人的去向告诉了宰相的关系。其实我……根本没有像这样接受帮助的资格……」
威莉蒂两手掩面。具体说出至今一直没办法说出口的话,她现在像是快要当场昏倒般全身无力。
「对不起,蜜凯奴,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了。不是那样的,威莉蒂,不是那样的!」
茫然地听着朋友自白的蜜凯奴,终于回过神,跑到威莉蒂身边。两手撑着那纤瘦的肩膀,咬着自己的嘴唇。
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都是因为自己。只要自己不在的话……
要是当时没有选择那条路的话……
那是蜜凯奴针对明明知道威莉蒂的心意,还是「过分地背叛了她」的自己,愤怒与自责的念头。在皇宫的时候,从皇帝寝室通往白色客间的隐藏走道途中,对不在当场的威莉蒂,重复了无数次的言语。
但不只是那样,忏悔着的同时,蜜凯奴一次又一次地听见了。
在海伊姆宫时,还有逃进这间房子之后,那个次数又更增加了。向蜜凯奴道歉说扭曲了她的命运,说一切的开端都是自己……随着过去真相被揭露出来,每个人都在自责着,说着深沉的词语自责着。
不过,听到那些话的自己又怎么样了呢?这些谢罪的词汇究竟能让谁放松下来?自责的念头能够改变什么吗?
一点也没有。不如说,反而令蜜凯奴感到痛苦。看见自己重要的人们不断自责的身影,反而令她更加感到悲伤。
「……是吗……是那样啊……」
「咦?」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那个啊,我其实也很想向威莉蒂道歉。一直没有跟你说对不起,就算不被原谅,也觉得应该跟你道歉才对。但还是很害怕……要是被威莉蒂说最讨厌我了那该怎么办。可是,搞不好并不是那样……」
究竟为了什么而道歉呢?是为了得到原谅,为了让自己可以轻松一点?
又或者是想要抹削无法挽回的过去呢……?
「我很想向威莉蒂道歉、得到原谅。明明做了非常过分的事,还是想被原谅而道歉「可是……或许那样是不行的……」
说出口的道歉,只是为了自己想寻求原谅的言词。那大概是每个人都相当痛苦,而在无意识间所表现出来的吧。
但那样什么也改变不了。不管是倪葛拉懊悔过去而自我否定,或是席翁反覆地道歉着舍弃了和蜜凯奴一起的未来。
全部都只是堵塞了通往未来道路,没有希望的行为。
「威莉蒂,我决定了。我不再道歉。自己做过的事、不光明的事、伤害了威莉蒂的事,虽然全部都是错误的,但我不道歉。因为比起道歉,我想用其他的方法来传递这份心情。」
「……蜜凯奴。」
「我好喜欢威莉蒂。就算威莉蒂不原谅我所做过的事,就算被讨厌了,我还是喜欢威莉蒂。所以……威莉蒂也不要再道歉了。」
因为喜欢,最喜欢了。
不可以用「对不起」这句话让对方背负了什么责任。因为两人之间存在着不可以那么做的重要关系。
……像是互相扶持般拥抱着,片刻间,蜜凯奴和威莉蒂什么都没说。听着亲近的彼此的心跳声,感觉两人的气息都平静下来了。
最后,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威莉蒂,用湿润的声音冒出一句话。
「蜜凯奴,你喜欢席翁吗?」
「……嗯,喜欢。」
「那是对家人的喜欢?还是……」
「不是对家人的。席翁……是就算失去其他的东西,也想要跟他在一起的那样,最喜欢了。」
第一次。
蜜凯奴直接地向威莉蒂传达了这种心情。
毕竟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蜜凯奴就喜欢席翁了。虽是那样,却在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之前都没发觉,用席翁是重要的家人这种藉口来逃避。
不过,在海伊姆宫担心该不会失去席翁的时候,她终于清楚意识到了。所以蜜凯奴不会隐瞒,她爱着席翁。
「……谢谢你,蜜凯奴。」
低语着,威莉蒂这才和蜜凯奴分开。脸上虽然还能见到泪痕,但却露出了久违的温柔笑容。
「去救席翁吧。其实我从在村子里的时候就一直注意到,席翁非常非常珍惜蜜凯奴,最喜欢你这件事了。」
「嗯,我会救他的。我已经和席翁约好,不会再放他一个人了。」
太好了……低语着,威莉蒂又笑了。同时间还残留在眼中的一滴泪滑了下来,但那笑容,比起在村里见过的微笑都要美丽,都要闪亮。
5
『为什么默默地答应让她走?』
同一时间。
在蜜凯奴整理行装,和威莉蒂谈话的时候。晚餐结束后就马上在别室集合的闇人们尖声争论着。
……不,发出尖声的,只有气得满脸通红的弓誓一人。
若宫已经就寝了,他面前只有露出困扰表情站着的小针,以及一如往常一脸平静的继舟两人而已。而弓誓的愤怒就直接冲着继舟发泄。
傍晚,恢复意识的蜜凯奴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去追席翁。并非讨论,只像是和闇人们报备一声而已,但除了弓誓以外,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不只这样,连倪葛拉都说了「加油吧」,干脆地认同了她的决定。
弓誓正是在气这点。到沉默神殿,也就是「神社」去的话,蜜凯奴一定会遇到危险的。明明是这样,但为什么所有人都默默目送她上路呢?
『一开始就该让蜜凯奴跟席翁分开的吧?所以这样不是正好吗……蜜凯奴就这样留在这里,如果想回岛上去的话就跟我们一起回去,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没打算让她独自一人到神社去喔,我们也会跟着她。』
听到这话,弓誓目瞪口呆。
『跟着她……?』
『是啊。原先就打算这么做,所以才赞成的。』
『什么意思啊?什么嘛,那样的话,简直就像……』
说到这,弓誓才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继舟:
『……难道说,继舟你是故意放那家伙逃走的吗?』
一人坐在椅子上的继舟,慢慢仰头看着弓誓。那锐利的目光几乎令人窒息,但弓誓还是想办法开口。
『明明知道,还故意……早就注意到那家伙打算离开了,然后……』
『对,我早就知道。他没有理由就这样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不对,是最近一定就会离开这里往神社出发。应该说,没注意到的你才有问题呢,明明可以推断的线索都齐全了。』
不多用点大脑不行喔!用像老师的口气说着,继舟慢慢眯起了细长的双眼。
『确实就像你所说的,不该让他继续待在蜜凯奴身边。他无论对她或我们而言都是把两刃剑,或者该说是带着一大堆会成为灾祸之因的要素。因此若不有效活用的话,他的存在之后将会变成阻碍的。』
『有效活用……是指……』
『你还不了解吗?』
听到那仿佛在测验他的平静声音,弓誓不自觉地噤声。皱着眉头稍微思考了下,立刻想通了般张开眼睛。
『……难道是,诱饵……?』
『就是这样。因为他对亚德利姆而言,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浅浅笑着,继舟不带感情地如此说道。
『亚德利姆……夜刀他原本就拥有来路不明的神力,再加上又待在宫殿中,很难对他出手。首先要将他引出帝国,然后若不找到可以夺去他全部力量的方法,要收拾他也很难吧。
席翁就是为此存在的重要诱饵。他回到神社,不,是沉默神殿这件事亚德利姆也晓得。亚德利姆一定在等待分裂的兽神合而为一的时机……现在他已经将式神送入神殿,做好自己入侵神社的准备了。』
『……等等。那你是要把蜜凯奴也卷进来吗?要引出亚德利姆的话,有席翁就够了吧?』
『只有我们的话,恐怕没办法进入神殿。也就是说,她是「钥匙」。当然,她对我们而言也是重要的「同族女性」,因此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一定会保护她到最后的。』
『喂,继舟。』
听到继舟这番毫不犹豫将人当成棋子的话,一直保持沉默的小针也发出了责备之声。不过那之中的担心,却没有传进低着头的弓誓耳里。
诱饵,钥匙。杀了亚德利姆,为了得知那被诅咒的力量的真相、终结一切……
继舟他们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才等到这个机会,弓誓是知道的。弓誓也被夺走了家人以及祖国。对要报仇这件事未曾犹豫过,也曾经做过绝对无法对蜜凯奴说的事。
处分毁灭祖国的背叛者,再度复兴常世国。这是大家共通的愿望,为了这个目的,无论什么都可以牺牲的继舟与小针,他们的决心有多么坚定,弓誓在比任何人都要近的地方体会到了。
……是啊。是想要体会的。
『为什么啊……』
不可原谅。不知为什么,无法压抑怒火中烧。
确实继舟所言是正确的。这是等待了长久以来的最好机会。
但就是无法忍受像这样将蜜凯奴给卷进来。她完全不了解这边的想法,单纯地只是想和席翁在一起,所以才下定决心要一个人出发。
在席翁持续昏睡的时候,蜜凯奴不顾自己吃饭睡觉一直看护着他。从海伊姆宫逃出来的时候,面对故意用冷漠的言词想疏远她的席翁,以挑战般的坚强说不分开的她的身影、行动,深深地刻划在弓誓心中,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来。
蜜凯奴与席翁之间有着难以分离的羁绊。那与旁人的想法无关,是无可取代的宝物,
『……我办不到。没办法那么干脆地把蜜凯奴他们当成道具,也没办法和大家一起行动……』
『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席翁先不论,不该把蜜凯奴卷进来的。我……我绝对、绝对反对到底!』
最后像是耍赖的孩子般喊叫着。
弓誓冲出了房间。不过,继舟与小针依然没有要拦住他的意思。
6
……睡不着。
整理好行囊,消去灯火。好不容易才躺到床上,但蜜凯奴不但睡不着,还翻来覆去好几次。
(怎么办,这样的话就不晓得为什么要决定在明天天亮才出发了啊……)
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看向放在房间角落的行李,蜜凯奴又扭了扭身子。这么一来,从床单上闻到了淡淡的气味,心里不禁十分难过。
那是持续睡了好几天的席翁留下来的味道。是他唯一留在这里的东西。
(啊啊,真是的……更加睡不着了。)
犹豫了一阵后,蜜凯奴轻轻地下床。穿上并排在床边的鞋子,披上挂在椅子上的倪葛拉的披肩,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走到走廊。
时间已是深夜。房中一片寂静,周围充满了夜里特有的沉睡气氛,
这样的气氛中,无意识走向玄关的蜜凯奴,轻轻地伸手碰了碰嘴唇,眯上眼沉浸在回忆中。
昨天的这时候,席翁确实在这里,和蜜凯奴说话,之后……
之后,吻了自己好几次好几次。一边说着我爱你。
虽然大家都说,席翁夺走蜜凯奴的记忆离开了,但现在的蜜凯奴还是可以如此鲜明地想起昨晚的事。
也就是说,现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席翁也预想不到的事。并不是一切都会如他所预料的发展,这不就是明确的证据吗!
(对啊。但席翁他还说未来已经决定好了。为什么要那样断言……记忆没有消除,是不是跟婆婆还有继舟先生说的一样,是因为「祝词」的关系,这我是不晓得,不过……)
蜜凯奴至少还是打破了「神」的力量,改变了未来。
这样的话,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不是吗?什么被决定好的未来,本来就不存在不是吗……?
……走到屋外,接触到比室内还要冷得多的空气。昨晚见不到的月亮浮在天上,月光照耀,周围浮现出陷入沉眠的小镇风景。
绕过房子走到后门的马厩,闻到了独特的臭味。同时间,听见了马从鼻子发出噗噜噜的声音。
「这么晚了,抱歉喔。」
虽然蜜凯奴在森林里接触过许多的动物,但也没有养过马;村长家中有其他专门照顾马匹的人,所以很少会靠近马厩。因此她不是很清楚马的习性。一面自言自语着「是不是吵醒你们了?」走进马房,可以看见间隔并排的厩栏间,有一格突兀地没有系着马。
是席翁带走的马的厩栏。
察觉后靠近那里,一匹马突然将头探到她面前,噗噜噜粗鲁地摇着头。
「哇!」
蜜凯奴一时大意,吓了一跳就要向后摔倒,但此时——
「……咦?」
轻飘飘地,仿佛有谁撑住自己般,她不禁目瞪口呆。一转头,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弓誓露出万分紧张的表情站在那里。
「吓、吓了我一跳……!怎么了?为什么弓誓会在这种地方?」
『那是我该说的话。这种时间了,你在做什么啊?』
「啊……就是,有点睡不着,所以稍微散步一下。」
想隐藏自己的不好意思般「欸嘿嘿」地笑着,蜜凯奴连忙起身。
「难道说,弓誓也睡不着?」
『……差不多就是那样。』
「这样啊。这种时候就算强迫自己要睡也没办法呢。虽说光只是躺着也能让身体休息,可还是会想着该不会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吧……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紧张,就是没办法躺着等待。这么说来,明天我要借的马,是哪……」
『不准去。』
突然。
背对着弓誓,向马头伸出手的蜜凯奴,突然被从后面用力地抱住,倒抽了口气。颈部传来温暖的鼻息。不必转头也能知道,将自己包围住的那双手是……
「弓誓……怎、怎么了……」
『就说了,不准去。一个人上路……像你这样又笨又迟钝的家伙,绝对没办法的嘛。』
「太、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弓誓这笨蛋!这次目的地也很清楚,要怎么走也有好好问过继舟先生他们了,所以就说没关系……」
『不是在说那种事!我要说的是……就是……』
一边说着,弓誓越来越用力地抱紧蜜凯奴。
『为什么要追着那家伙到那种地方啊!』
弓誓发出极为粗暴、充满愤怒的声音,令她吓了一跳。蜜凯奴连回头也没办法了。
『你……没必要做到那种程度啦。是那家伙自己决定要离开的,那种人,不管他,放给他去就好了。』
「……弓誓,放手。你要是想说席翁的坏话,我不想听。」
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僵硬,但抱紧自己的臂弯没有减弱力道,就算挣扎,蜜凯奴的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
「弓誓!」
『就算是我也知道。虽然一开始我的确觉得他不过是个任性的家伙……不过他是为了你,所以才消失的嘛。说在一起的话会给你添麻烦、会让你不幸。不过,那样的话不就更不该去追他了吗?就是因为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所以那家伙才把你留在这里的不是吗?』
「那是——」
『……我就不行吗?』
手臂的力量微微减轻了。正想转身离开他,脸又被从正面压到他的胸口,还是看不见弓誓的表情。
接着,听见的是他微妙嘶哑的声音,
『呐。我……没办法代替那家伙吗?』
「……弓誓……」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会保护你。国津神或复兴国家什么的,你不喜欢的话那就算了……如果说想要平凡地过生活,我绝对会帮你的。所以……跟我在一起,不行吗?不会像那家伙一样害你哭泣,会重视你……我向你保证。』
透过衣服,感觉到弓誓的身体十分地热。急速的心跳将他的紧张原原本本地传了过来。虽是这样,弓誓的声音却不知何时恢复了平静。
沉稳、带有感染力的成熟语气。原本只将他当成小自己一岁的弟弟,现在却完全像不同的人似地,不知怎地令她感到十分恐怖。
也因为这檬,她才了解了,如果是在村庄时的蜜凯奴,恐怕不会注意到也说不定……弓誓所说的话,并不只是在担心蜜凯奴。
『我……想保护你。不可靠、顽固,又任性,明明自己都这样还把我当成小孩看待……可是,我没办法放着你不管。我知道你很重视那家伙,不过我也很重视你。我……我喜欢你啊!』
吐露情愫的言词。
蜜凯奴这次咽了口气。接着开始脸红。
「等一下,那个……弓、弓誓,我……」
这次换蜜凯奴提高了声音。脑中一直回转着怎么办怎么办;抱紧自己的体温,让她的脸越来越红。
至少先冷静下来。如此心想着再次想要挣开他,不晓得为什么这次弓誓就干脆地放手了。一下子放松了的蜜凯奴抬起头,立刻被弓誓真挚的表情给吓了一跳。
(他是……认真的。)
就算是蜜凯奴,也很清楚地明白这并不是在开玩笑。因为弓誓的表情是如此诚恳。
明明从见面到现在才过没多少时间,比自己年少、令人有种弟弟般亲近感的少年。虽然不爱服输又很容易发脾气,不过总是设身处地为蜜凯奴着想,最近反而有种自己变得像是「妹妹」的感觉。
不过……
「谢、谢谢你,弓誓……不过,对不起,我……」
成熟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瞳。
蜜凯奴很清楚那炙热的视线。因为自己大概也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是啊。喜欢上了某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像是威莉蒂追求着席翁般,就像陛下对自己告白般。
胸口痛苦灼热,难以忍受。
「我也喜欢弓誓……不过,我想那大概和弓誓所说的意义不同。因为我无论被谁阻止、被谁反对,也还是会去追席翁的。」
『……………』
「我选择了席翁。所以,不论什么事物都可以舍弃,现在我满脑子都只想着他。所以……对不起。」
不知何时,感觉弓誓抓着蜜凯奴双肩的手,又再加重了力道。毫不游移、笔直注视着自已的那对眼眸,反映出了回盯着他的自己的身影。
最后,先别过头去的是弓誓。
『……我知道啦。那种事……我全都晓得……』
「弓誓,抱歉。我……」
『用不着道歉。我是明知道蜜凯奴喜欢那家伙,还跟你说这些话的。』
弓誓忽然放开了蜜凯奴,同时间刚刚没注意到的厩舍的臭味与马的嘶鸣传进耳鼻,蜜凯奴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方。
虽然没有意识到,但刚刚紧张到连周遭的东西都看不见了,内心动摇,脑里变得一片空白。
『虽然晓得,但也还是没办法忍耐。那家伙……居然放你一个人自己离开了。』
像在找藉口般低声说道,弓誓的表情终于恢复了和年龄相应的稚气,满脸通红地看向一旁。
『那家伙净做些让你哭的事,所以我没办法继续沉默下去了。可是……其实我都晓得。』
「…………」
『说这种话搞不好会害你困扰,但是呢,明天出发时,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咦?」
听到这话,蜜凯奴忍不住抬起头。
『就是说,我是在问你,你要追那家伙到第一岛去,我可不可以一起跟去啦。你本来就不习惯船旅,况且女孩子一个人旅行也太危险了,没道理默默地让你去啦。』
「可是……」
『我已经习惯这种事了,第一岛也去过很多次,一定会帮上很多忙的。所以……带我去嘛。一定会让你跟席翁见面,不会再妨碍你们了啦。』
蜜凯奴目瞪口呆地看着弓誓,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拜托你,这点事就让我帮忙吧,不是为了你……是因为我会担心。或许你觉得困扰,可是……真的啦,我也不会再说那家伙的坏话了。』
「……弓誓。」
胸口涌上一股热流。虽然觉得很抱歉,但蜜凯奴对他所说的话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只能低下头,压抑想哭出来的冲动。
为什么可以说出那种话呢?
要是蜜凯奴站在相同立场的话,绝对不会想说要到岛上帮忙带路的。就算退个一百步可以目送对方出发,但要声援什么的,她一定办不到。
(弓誓……比起我来,还要成熟得多啊。)
一面吸鼻子,蜜凯奴擦拭着眼角。之后对安静地等待答覆的弓誓微笑说道:
「谢谢你,弓誓。其实我一个人的话也觉得很不安……要是你可以跟我一起来,我真的很高兴,你可以跟我一起来吗?」
『嗯,包在我身上!』
挺起胸膛,弓誓充满精神地回答,蜜凯奴又再次向他道谢。弓誓的告白也好,担心也好,那份坚强也好,一切都令蜜凯奴感到高兴,感到温暖。
7
听说从蜜凯奴他们住的房舍所在的城镇,到大陆的港都马西亚努之间,隔着需要骑马两天的距离。
隔天清晨时,才只睡了一点点的蜜凯奴,虽然只躺了一下,但却神清气爽地沐浴在朝阳中醒来。来到起居室,弓誓也已经做好准备。那天,蜜凯奴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在餐桌上吃了早饭。
「要是我们也可以搭同艘船回岛上去的话就好了呢。」
道别时,目送他们到玄关的众人中,倪葛拉如此说着并露出苦笑。
「因为你们这趟旅行要赶路,我要是跟去的话,反而会绊住你们。再说前往岛上的船也不同班,我就在这里叨扰一段时间之后再出发吧。」
「我也会和倪葛拉婆婆一起回岛上去的。不过,蜜凯奴……这不会是永别喔。」
一边说,威莉蒂一边不安地执起蜜凯奴的手。
「还会再见面的,对不对?要是带回席翁的话,到时候就回到村子里来,答应我。」
「嗯,当然。一定会跟席翁一起去见威莉蒂的。」
要是……视情况,或许席翁和蜜凯奴要再次在村子里生活是很困难的也说不定。说起来,就现在的状况,是否真能再见到席翁并且说服他,这点都令人怀疑。
虽是这样,蜜凯奴还是肯定地说了。至少,自己一定得要相信可以成功。
「菈克丽玛小姐,受了你很多照顾。婆婆和威莉蒂就拜托你了。」
「嗯,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勉强了喔。方便的话,也偶尔到我这里来露露脸。我也打算和威莉蒂她们一起回岛上的隐里去,我会一直在那里等你的喔。」
「好的,一定。」
最后,菈克丽玛递给低下头的蜜凯奴一个小小的包裹。是以少见的柔软布料制成的,据说是常世国传统的「护身符」。
「虽然祈求神明不像我的作风,不过就只有这次,我没有什么其他的可以给你,所以就请带着吧。」
「……真的十分感谢,菈克丽玛小姐。」
将收下的护身符慎重地收到胸前,隔着衣服紧抓住它。菈克丽玛温柔地笑着摸了摸蜜凯奴的头。
之后,蜜凯奴向紧紧黏着弓誓舍不得分开的若宫搭话。都到了这种时候,带走他重要的「哥哥」的罪恶感才又更加重了。不过他出乎意料地接受了蜜凯奴的决定,甚至可以说是在为蜜凯奴和席翁两人担心。
相反地,和继舟及小针的道别就干脆俐落得多。只有小针,用一如往常担心的神情说道:「要小心点。」
「蜜凯奴,加油喔。」
最后向对自己那么说的倪葛拉点点头,然后与威莉蒂互相拥抱惜别。
蜜凯奴和弓誓终于离开了屋子。要前往被称为白岩港町的马努西亚,首先得要通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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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打算杀了夜刀吗?』
在蜜凯奴他们出发之后。
小针追着回到寝室的继舟,关上房门,劈头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你还在说那种话啊?』
继舟似乎感到傻眼地回话,眯起了细长的眼睛瞪着小针。
『至少你应该是最不该说那种话的人。能够达成被杀同伴们遗愿的就只有我们了,你没有放弃的权力。』
『不过……大家真的期望夜刀的死吗?我是赞成从夜刀那里夺走兽神之力,不让他再继续犯下罪过……我想只要夺走他力量的话,就没有杀死他的必要了。就算不做那种事,那家伙也……』
『原来如此,确实,失去兽神力量的话,夜刀就什么也办不到了。就算已经爬到了帝国宰相的地位,还希望能继续向上爬的那个男人,对他来说那应该是最恐怖的状况吧。不过我们的复仇并不是为了未来,而是要他为了过去赎罪。』
继舟断然地说道。
打断小针的话,继舟开始将抽屉中的数把小刀排在桌上。从刀鞘中一支支取出,确认它们的光泽,最后背对小针开始保养刀械。
『不管你怎么说,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想要无视规矩的话就随你高兴。我会将它完成的。不过你必须得帮忙……至少你应该有那个义务。』
『………………』
『话就到此为止。菈克丽玛,可以进来了。』
突然的这句话,让关上的房门对侧传来倒抽了口气的声音。似乎对话题被硬是中断感到很可惜,小针打开了门,门外是看似很困窘般低着头的菈克丽玛。
『有什么事吗?』
『嗯……那个,继舟,有点事……』
嘟囔着,菈克丽玛仿佛很抱歉般地看着小针。对那个视线点了点头回答「不用在意」后,小针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就算房内只剩下他和菈克丽玛两个人,继舟依旧背对着门继续保养武器,简直就像是无声的拒绝。菈克丽玛什么话也说不出,呆站在原地。最后他终于开口搭话:
『然后呢?是什么事?』
『……我也赞成小针的意见喔。』
听到这话,继舟回头。
『你在说什么?』
『在说继舟你们之后的事。不能就这样放过帝国宰相吗?』
『偷听可不好呢。』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一开始就发现我在走廊上了。呐……拜托你,继舟,复仇什么的就算了吧。我知道你有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就是知道,我才打算帮助你的,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希望你杀了他。』
『……………』
『初次见面的时候,继舟你说过了嘛。说自己没有心,所以什么也感觉不到;恐惧也好,悲伤或痛苦也罢,全都感觉不到,也不会爱上别人……我一开始不相信那种事,觉得你只是单纯那么说来欺骗自己、模糊焦点,说没有心不过是藉口罢了。所以,姊姊为你而死的时候,还认为你真是个过分的家伙……』
继舟静静地看着痛苦地挤出这些话的菈克丽玛。
和菈克丽玛相遇已经八年。当初憎恨继舟、死死揪缠着他的少女,不知何时开始已不再提起自己的姊姊。对于很早就失去双亲的她而言,夺走唯一血亲的姊姊的人就是继舟。不过,将失去归处的少女带回闇人隐里这件事,继舟不认为这是出自罪恶感或同情心。
常世国灭亡之后,残存在帝国的闇人都被悬赏通缉。看见拥有黑发黑瞳的常世国国津神,只要密告,就能获得难以想像的奖金。
因此,和妹妹两人贫困度日的菈克丽玛的姊姊,偶然碰见了谍报活动中的继舟,便立刻就向帝国通报了。不过,她被命令接近继舟去寻找闇人们的隐匿处,最后却和闇人们有了超出必要的牵扯……
当时年幼的菈克丽玛,无法理解姊姊为什么背叛了帝国,也深深憎恨着姊姊赌上性命守护的继舟。倒向闇人这边的姊姊被当成叛徒,被帝国士兵所杀;就连自己也被追捕,但她还是一直只注视着继舟……
……恐怕是因为那种眼神。
打从心底憎恶、痛恨着继舟的少女。离开帝国,默默地追着持续旅程的继舟。仿佛野兽般盯紧继舟的少女的强烈感情,继舟不知为何开始觉得不能放她不管。
『我以为你一直只把我当成可恨的人看待呢。』
听到继舟冒出这声低语,菈克丽玛弹也吃惊似地抬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十分亲切。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也很想就那么一直憎恨着你。不但利用为你掏心掏肺的姊姊,还将她利用完就抛弃,最后也不打算去救她的混蛋……
不过,那是因为你没有注意到。其实你明明一直在自责无法去爱任何人的自己,过得很难受,可是过了多久也还是没改变……是的,你的心一直停留在十年前失去故乡、失去了重要之人的时候,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只是……』
一边叫喊着,菈克丽玛两手紧紧握拳。
『虽然你说自己会那样是因为被帝国宰相下了诅咒……可是,和痛觉、嗅觉或视觉不同,如果被封住的是心,只要能认真对待某人,一定就能解除……我是想说这些。所以我想…我想说…希望能够帮助你找回爱人之心……』
激动地说完之后,菈克丽玛声音渐渐哽噎,低下了头。就算已经能像在说母语般流利地使用常世国语,结果还是没办法让心灵相通……不,是对彻底拒绝沟通、身为「异国人」的继舟感到绝望。
菈克丽玛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袒露自己的内心。是的,在此之前,菈克丽玛一次也没有像这样叙说自己的心情。所以就算继舟一直知道她对自己有好感,却也不曾想知道理由,甚至连考虑过这件事都没有。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现在才——
……将全部的刀子都收回刀鞘内整理好,继舟深深叹了口气。沉默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变得沉重,低着头的菈克丽玛依然没有抬起头,只是一直站在原地。
稍稍摇了摇头起身,继舟最后若无其事地经过她身边,打算走出房门,但就在那前一刻——
『一开始……我一直相信……』
仿佛耳语般,菈克丽玛低语道。
『一开始,我认为……只有让你恢复心灵,才是对姊姊最好的凭吊。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想帮助你啊。想在你身边,想看到你能像以前一样喜欢上某人,发自内心欢笑、悲伤。结果直到今天还是什么也办不到,不过……』
抓起不自觉停下脚步的继舟的手,菈克丽玛直直盯着他的脸,露出近乎难过的坚强,仿佛要申诉什么般的真挚表情。
『要是达成复仇的话,这次你会失去一切的,继舟。就算消除了诅咒,还是找不回你的心,会再也无法变回真正的你。
所以拜托你,不要杀了宰相。像小针说的一样,只要夺走他的力量就够了不是吗……呐,继舟,什么对自己才是真正必要的,再好好想一想吧……!』
『……只要夜刀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冷漠地挥开菈克丽玛的手,继舟静静地说道。
『那就是我的答案,是我认真思考过后得出的最后结论。我很感谢你至今的协助,但之后就是我们闇人的问题了。要插嘴的话,就请你现在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甩下说不出话的菈克丽玛,继舟走出房间。
胸口仿佛渐渐堆满了某种淤泥般痛苦、沉重的东西。像是要甩开它们似地,继舟迈开了粗鲁的步伐。
8
……不习惯的骑马旅程,起先比预想的还要辛苦。
蜜凯奴之前乘夜逃出海伊姆宫时,有过骑马短程旅行的经验。虽然骑的马本身没有问题,但跟之前骑在由在闇人们控制的马匹上不一样;自己握住缰绳赶马,跟在带路的弓誓身后,留意着不要落后,不论对精神或肉体都是一大考验。
不过因为弓誓担心蜜凯奴,所以马速也没有很快,还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休息。换句话说,要是弓誓像闇人那般策马疾驰的话,蜜凯奴早就会唉声投降了吧。
因此两人抵达港口的时间比预定晚了一天半,是离开镇上三天后的傍晚的事了。
抵达时天色已是黄昏,当然不可能立刻发船渡海。不过像是要弥补之前的延迟般,弓誓立刻就帮忙找到了隔天早上出发的船。不只这样,在蜜凯奴倒在港町的旅馆床上睡觉的时候,他连乘船许可证都弄到手了。
似乎是港口有很多位他的同伴,就某种程度上多少可以给点通融……对于腰酸腿麻得又累又痛、全身被疲劳侵袭而完全陷入沉睡到隔天早上的蜜凯奴而言,原本旅途中就一直非常感激弓誓了,现在则又再次深有体会。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这么快就能渡海吗?)
搭上比帝国船小得多的商用船,将行李放入船舱,坐到吊床上,蜜凯奴从墙上的矩形窗凝视着外头的海浪,深有所感地心想。
(……还要安排船只,这实在……不过,席翁是自力渡海的吧。)
究竟他搭上了怎样的船呢?一边思考着那种事,一边整理好行李,走出船室来到弓誓的房间。结果不知他究竟是跑哪去了,也不在房里。
商船上的空间也不大,除了船室、餐厅之外,没有什么可供散步的宽敞地方。
反正也找不到,蜜凯奴突然想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就先往甲板去了。船不知何时已经出港,外头有数名船员,以及商人般的人影与三三两两像是他们家眷的人。
几乎不需寻找,她立刻就看到了弓誓的身影。虽说是靠闇人牵线找到的船,但他还是披着掩藏容貌的兜帽,背对蜜凯奴,眺望着船头的海面。
靠近站到他身边,看见填满视野、平静苍蓝的辽阔海面,蜜凯奴忍不住说道:
「好棒……」
「……这是你第一次好好地欣赏大海嘛?」
应答的声音没有因为蜜凯奴突然登场而表现出惊讶,只是平静地反问。蜜凯奴率直地点头,弓誓看到笑了一下,说道:
「我也是。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但我还不习惯海风的味道。闻得到气味的话,魄力完全不一样了呢,我有点吓了一跳。」
「啊……这样啊,的确呢。」
「这么说来,你知道吗?海会因为季节不同而改变颜色喔。随着海域不同,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颜色也不同。还有啊,小针之前有跟我说过,各个海港都有他们自己的味道。」
「是这样吗?」
提到海港,给人的印象大致就是海潮味跟鱼的味道。弓誓如此说着,凝视着遥远的前方耸了耸肩。
「听说因为地缘不一样,有的会有家畜的味道,有的则是食物的味道。经过长途船旅之后回到港口,就算离得很远也会有味道飘来。甚至可以靠那气味分辨到了哪个港呢。」
「就像家一样吧?看嘛,虽然不清楚自己家里的味道,不过到别人家拜访时,就可以分辨得出个别不同的气味了,不是吗?」
蜜凯奴这么说着,然后得到弓誓「是这样吗?」感到稀奇的回答。对于被亚德利姆的岩诅咒封住嗅觉的他而言,这似乎是个不太能引起共鸣的比方。
「……你不会晕船吗?」
「好像。之前搭帝国的船的时候也没有晕船。」
「这样啊。虽然是比不上帝国船啦,不过这艘船速度也不慢。这个时期的海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波浪,过三、四天就能到岛上了。到时马上就能前往神殿了。」
到现在蜜凯奴才注意到,弓誓很少见地用帝国语在说话,虽然不论用什么语言都一样可以理解,但从开始意识到祝词的力量之后,蜜凯奴渐渐地可以知道,弓誓所使用的语言有着微妙的不同。他的口气比平常要有礼貌得多,恐怕是因为并非母语的关系吧。
「弓誓,真的很谢谢你陪我一起来。」
「没什么,是我自己说想跟来的,别放在心上。话说回来……你啊,要是到了神殿……」
弓誓突然像在顾虑什么似地,变得结结巴巴的。
「……再见到那家伙的话,之后要怎么办呢?」
「席翁如果说想在神殿生活的话,我也会那么做。他要是说想去哪里的话,我也会跟去的。」
「要是那家伙回到神殿之后,变得跟以前的他不同的话,你也一样吗?」
「咦?」
「要是变得没办法听懂蜜凯奴的话……又变回吃人的怪物,就算语言没办法沟通,你也会那么做吗?」
听到弓誓语重心长地说着,蜜凯奴忍不住回过头,但他只是直直注视着海洋,既不是要取笑蜜凯奴,也不像是要测试她的样子。单纯静静地让海风吹动他的兜帽。
因此蜜凯奴再次将视线转回海面。
「……席翁会了解的。因为我在他还是兽神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就是他,我也还是我,不会改变。」
「…………」
「不过,或许他也会认得弓誓。虽然是推涮,不过席翁他好像很喜欢弓誓的样子。」
「啥?那什么意思!」
弓誓大喊着转向蜜凯奴。感觉从那张脸上找到了平日的他,蜜凯奴放心地不住喷笑出来。
「真的喔。因为态度完全不一样嘛……席翁他啊,对不喜欢的人都很冷淡,漠不关心的。不过他好像认同弓誓呢,」
「喔,这样啊。」
弓誓赌气似地将头撇向一边,蜜凯奴以和之前不同的眼神看向前方。
这片海洋的对岸是她怀念的米榭兰诸岛。
那并非意指故乡。蜜凯奴即将前往的,是虽然一次也没有踏上,却在复苏的记忆中鲜明呈现的……那座神社。
现在被称为『沉默神殿』,白色兽神被封印的地方。
(等等我喔,席翁。我会追上你的,绝对会。这次一定会的。)
隔着衣服紧紧握住出发前从菈克丽玛那里得到的「护身符」,她心想。
之后不会再让他孤单一人了。
……因为已经约定好了。
9
同一时间。
隔着遥远的海面,蜜凯奴视线的远方尽头,一位少年结束了船旅,早一步抵达了「第一岛」。
……位于米榭兰诸岛最北边的这座岛屿周围,总是天色阴暗,仿佛将冬天最为泥泞冰冷的部分切割出来覆盖在这一带似的。
这番寒冷的景像在席翁心中不曾退色,但一像这样登陆到岛上,记忆就分毫不差地在眼前扩散开来。
(是因为天津神封印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兽神的愤怒与绝望唤来的呢?)
真要说起来应该是后者吧,这个岛上确实有着需要活祭、被诅咒的诡异神杜,但至少当「悠纪」还在的时候,这里有着一望无际的青空,就连包围神社、五彩缤纷的花朵,也灿烂耀眼地盛开着。
像这样一切都染上了灰色,是在她殒命之后。
仿佛世界转暗般的绝望之中,兽神的痛苦变为诅咒,浓厚沉重地覆盖了这座岛屿……?
自遍布砂砾的岩原踏入草地,席翁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前方。
全身汗湿,不是因为炎热,而是由于在岛上扩散、缠绕在岛上的空气之故。就算是一般人也会觉得这样的环境湿气太重,令人不快;对于本来应该要被封印在「神社」中的席翁而言,更是令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沉重。
席翁忍耐着那份重量,一步一步用力迈出步伐,终于抵达神社前。这时他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停下脚步。
(是什么?)
仰望神社,记忆中的威压感原原本本地呈现在眼前。外观和十年前他放下神社中狰狞的兽神半身,独自脱离出来的时候完全没变。
不过,究竟是为什么呢?感觉和记忆中的「神社」有某些地方不一样……
(……太过安静了。)
过去属于常世国领土的神社。不过,这栋建筑却不像是常世国的,当然更不是帝国风格,有着完全不同的构造。
早在远古就已失传,现已几乎没人知道神社细部的设计与结构。连接入口的建筑称作拜殿,再更往深处则是本殿。也就封印了兽神,真正的「神域」。
包围在周边的栅栏称作瑞垣,这正是将神杜与外界完全分隔开来的界线。
眯起眼睛,伸手靠近「结界」,指尖碰到了强大的反弹力道。席翁依旧不放弃地前进,结界便像要包覆他般将他给包了进去。一阵仿佛异物通过体内似的不协调感滑过后,簌地消失了。
接着席翁踏进了睽违十年、长久封印自己的神社里,往留有敷不尽的回忆、令人怀念的「住所」深处走去。
一越过结界,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忍着那股气味朝通往拜殿的阶梯前进,一步又一步地向上爬。映入眼帘的木造建筑,到处都斑斑点点地染上了黑色的痕迹。
不论多少岁月流逝,这块神域依然飘荡着被诅咒的诡异气息。
(……话说,怎么没出现呢……究竟躲在哪里?)
原先对于「封印」还残存着的些许恐惧与厌恶感,在进入拜殿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因此他毫不客气地在走廊中前进;可是在这当中并没有兽神的气息,席翁感到奇怪地四周张望。
为什么兽神没有出来?自己的半身回来了,这种事应该立刻就能察觉才对啊。
(什么……?)
又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这种充满神社内部的气氛。半身甚至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回到了这里,但兽神却完全没现身。
(是在警戒吗?……不,与其说是警戒……)
比较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
完全顺应着愤恨与怒气,只靠着本能吞食人类的兽神,竟像是栖息在森林中的野兽一般在害怕着什么,躲在神社中。这绝对非比寻常。
就算穿过拜殿,来到本殿,兽神果然还是没有现身。毕竟是自己的半身,只要靠近的话,一
定就会察觉。一面如此心想,席翁循着记忆在神社内部探索,想找出兽神戒备的理由……自己与兽神以外的气息。
但却感觉不到。
果然,这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存在。在确认的同时——
「…………唔!」
噗嘟噗嘟,仿佛浮起的水泡般,气息突然从脚边出现。
席翁的正下方,自榻榻米的地板深处渗出的强烈存在感。没有错,那就是追溯本源,与自己是相同「存在」的兽神,身为这座神社之主的白色创世神;是自己的半身,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不过,席翁感觉到的不是怀念也不是放松,而是毛骨悚然。
面对那膨胀起来的气息,席翁立刻向后跳开,这才终于见到熟悉的巨大团块现身眼前。
过去不论什么东西都无法污染,象征纯洁无垢的白色毛皮,如今被血污与泥土玷污了的巨大兽神。
弯起那巨大的身躯,自喉咙深处发出既是呻吟也是低吼的声音,祂以抓到了猎物般的眼神看着席翁。狰狞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神所拥有的,而只是吞食生命苟延残喘的肉食野兽罢了。
(不过才短短十年……)
竟已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丧失理性的神。
怎样也无法想像是自己分身的那个身影,令席翁再次后退。野兽的眼神又更加锐利了。才正这么觉得,祂已经一跃而起,将席翁扑倒在铺着木板的走廊上。
背部狠狠撞在地上,一下子喘不过气。张开眼睛,在极近距离见到兽绅的脸。
为了使席翁动弹不得,兽神将席翁身体逼得牢贴在地的狰狞气息,以及不分敌我的攻击,席翁非但不害怕,反倒打从心底觉得傻眼无奈。这岂是过去对神降下审判、唯一被称作绝对存在的神的姿态?时光的流逝竟让祂的灵魂堕落到这种地步……
「……认不出是我吗?」
叽哩,巨大的四肢又更加强了力道,若是人的身体,恐怕当场就被踏碎了吧。事实上,要是「祂」有那个意思的话,要踩烂区区人类的身体应该是轻而易举……而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兽神祂正想探寻、读取席翁心底的恐惧。
当对象的恐惧上升到极限而令祂感到不悦时,兽神才会开始贪婪地啃食对方的身躯。不会对令人不悦的情感别过头去,而是看透恐惧的真相,像要细细品尝般地欣赏之后,才开始夺去性命,这就是兽神的作法。
席翁冷冷地笑了。被压住的手脚受了伤、被撕裂,自伤口流出的血慢慢地滑向地上的木纹、扩散,他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定睛直望着兽绅……
「你真的很丑陋呢。」
兽神极为接近的脸又更加靠近,盯着席翁的脸看。呼出的气息凌乱而温热,自獠牙滑下的唾液滴在席翁脸颊上。
「还是一样地丑陋。」
吼噜……低吼的同时,兽神慢慢地将牙咬进席翁的肩头。面对那仿佛故意要折磨人的动作,席翁依然毫不动摇地露出讽刺的笑容。
「愚蠢又丑陋的兽神。被血腥味给薰昏,连自己的半身都分辨不出了吗?」
……是啊。
这不是过去的创世之神,也不是被称为白色兽神的绝对神。失去了名为席翁的「理性」,只是凶暴的猛兽罢了。
席翁抛弃了这种东西离开了神社。只为了想见蜜凯奴这样的愿望。自刀鞘将狂剑般的存在给释放出来,牺牲了为数众多的人类……
「已经够了吧?你一直让数不清的人们痛苦,弑杀、啃食了他们。没必要再这样下去了……今后别再和任何人有牵扯,永远封闭在这个神社中吧。」
到了这时,兽神似乎才总算注意到眼前东西的真面目。吼噜……兽神发出低吼向后退去,似乎很害怕地看着席翁。
制住身体的力量与压在身上、温热沉重的存在一离开,席翁终于呼了口气坐起身来。以还在流着血的身躯,回瞪着正偷看自己的兽神,说道:
「过来,兽神。你该回归的地方在『这里』。这样一切就恢复原状了……与我合而为一,了解压抑那野蛮欲望的方法吧。」
再一次,兽神发出低吼。
但那不是威吓也不是恐惧,而是理解了自己该做的事并接受的服从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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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数日之后。
比席翁迟了一点,蜜凯奴终于来到了第一岛。
和搭上船后弓誓说的一样,海一次也没有翻腾,将蜜凯奴他们搭的船送到了岛边。自启航算起第四天的正午,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喂!真的这里就好了吗?这里没有民家也没有人烟,是只有『选定神殿』存在的阴森岛屿耶!」
「嗯,不要紧的。谢谢。」
搭船的商人们几乎都是要前往成为帝国领地的米榭兰诸岛当中最大、人也最多的第二岛,也就是蜜凯奴居住的岛屿。第一岛上只有诡异的神殿,而第三、第四岛上也只有极少数的移民者,不值得为了商业利益而渡海前去。
这次的航线也是因为弓誓的要求才有的。若非这样,除了载送神殿守卫、传令的使者的帝国船只以外,根本没有会经过这座岛的航班。
……看到两个孩子在第一岛下船,不明就里的乘客们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已经和弓誓确认过的船长与船员没再多问,让两人下了船便驶离小岛。只有蜜凯奴与弓誓两人被留了下来,站在回复寂静的岛岸边,蜜凯奴再次回望岛上的风景,说道:
「还真是寂寞的岛屿呢……」
蜜凯奴记忆中的神社,竟是如此令人悲伤的地方吗?回想起温暖的阳光、神社内外绽放的可爱花朵,以及发出眩目白色光辉、优美的兽神身影,她忍不住咬紧嘴唇。
……不过就算如此,心中某处还是相信这里是同一个地方,因为她在海伊姆宫中已经看过了皇帝所作的「恶梦」。
就算一样是食人兽神,一开始蜜凯奴……不,与名为悠纪的少女相遇时,还有跟当今皇帝梅尔卡巴二世相遇时……岛上的风景、气氛,还有兽神的样子也是……一切都不一样。不会死亡的兽神,在蜜凯奴再度降生到这块土地上的这段时间中,已经完全「改变」了。
覆盖天空的灰色阴云无际地延伸,看起来仿佛是在拒绝蜜凯奴等人似的。望见那沉重的云朵,忍不住叹息的同时——
『……神殿在这里。』被抱着行李的弓誓拉过手,蜜凯奴这才回过神来。
他不知为何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但还来不及喘口气,就立刻催促着蜜凯奴:
『这里就算变成了帝国领地,也是被看作举行皇帝选任仪式的圣域般的地方。虽然没有像样的港口,要登陆是不难,但不晓得哪里会冒出帝国兵啊。』
「唔、嗯,也对……」
蜜凯奴僵硬地点点头,在弓誓的带路下,开始爬上平缓的坡道。
然后……
在往沉默神殿迈开步伐的两人身后。
悄悄潜伏在和他们同一艘船的两个人影,也向神殿的方向定睛瞪视。
『真是个诡异的岛。』
『充满着讨厌的气味。血腥味……「死亡」的气味。』
『你想亚德利姆……夜刀已经登陆岛上了吗?』
『可以确定已经把式神放入神殿了。毕竟拥有创世神之力,就算没有船啊什么的,要进到岛上应该也是轻而易举吧。』
边说着,有着细长眼睛的闇人对独臂的同伴露出微笑。
『话是这么说,不过神殿里有着天津神们为了封印兽神施下的法术。获予兽神力量一部分的夜刀若是想进入结界,一定会产生反应的。不可能不被我们注意地侵入。』
天空依旧布满了闇云。
轰隆……在远处鸣响的雷声中,他们稍微与蜜凯奴等人保持着距离,开始向神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