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陆,帝国首都,温凯雷。
海伊姆宫一角,门窗紧闭的宰相私室中,无端而起的风突然将暖炉的火焰吹得剧烈晃动。
盯着那火光的亚德利姆,那双仿佛眼底耀映着青色光辉的眼眸深处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他幽幽地轻笑。
最后,烧碎了的木柴发出「啪擦」一声,迸出了火花。
当最后的火光仿佛化入黑暗般地消融的同时,他的身影从房内消失了。
###
空气凝重、仿佛包缠住人般使人呼吸困难。在这样的阴天之下。
蜜凯奴与弓誓爬上了草原延展的平缓丘陵,终于在视野良好的寂寞景色尽头,看到了单独矗立着的木造建筑,停下了脚步。
「那就是……神殿……」
就算从远处遥望,也能够看出那大型建筑有着独特的式样。
在一反潮湿的空气、褪了色的绿色旷野中,建筑的周围点点散布着美丽的颜色,蜜凯奴走近离建筑还有相当距离的那片草原,察觉了那些色彩的来源而不禁屏息。
「花……是翠菊。」
在森林小屋生活的时候……不,从还身为常世国的少女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的,模素而可爱、纤细的花朵。
这么说来——蜜凯奴回想起来。遥远的过去,自己还在「这里」的时候,神殿的……不,神社周围总是绽放着无数的花朵。包围了四周的系花甜香也飘散在神社之中,消去了在那里失去性命的众多祭品的气味……
(是啊……就只有这些花,和那个时候完全一样。)
其他的花全都枯萎凋谢了,唯独自己最喜欢的花还生意盎然地绽放着,蜜凯奴禁不住涌上了感激的心情。
虽没有晕船,但没有土地、植物的香气,充满潮水味道的数日旅行中,让蜜凯奴感到有些寂寞。因此终于登陆的时候,蜜凯奴对这完全感受不到植物生息的岛屿空气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还有花朵。和那个时候一样,有着翠菊的花。
蜜凯奴蹲了下来,向花朵伸出手,碰到柔软的花瓣而不禁露出微笑。翠菊仿佛在等待着蜜凯奴的指尖般摇曳着,带着温柔的冰冷触感凑了上来。
(简直像是席翁刻意将这种花保留给我一样。)
一面想着,站起身的同时——
『这么说来,这个和那家伙一样呢。』
站在蜜凯奴身后的弓誓,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咦?」
『就是说,那个花啊。名字和那家伙一样吧。』
「翠菊……?」
蜜凯奴低语。弓誓摇摇头:
『不是那样啦。翠菊是帝国语,常世国则称作「紫苑花」(注:日文「紫苑」与「席翁」发音皆为shi-on)不是吗?』
听到这话。
蜜凯奴不禁瞪大眼睛。
「……紫苑……花……?」
『对啊。跟那家伙一样,我以前就有点在意了。』
弓誓的声音,仿佛耳鸣般变得十分遥远。
蜜凯奴茫然地低头看着脚边摇曳的花朵。
翠菊。紫苑花。
仿佛灵光一闪般,记忆复苏。
……是啊。这是……这种花,不是翠菊,而是蜜凯奴最喜欢的花,紫苑花……
『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喜欢的花,翠菊。』
『花语是回忆、追忆、对分开的人的感情。明明是这么可爱的花,却有这么热情又专一的花语,真是好棒呢。』
蜜凯奴笑着如此说道。那天,采着药草的席翁听到那番话,究竟回答了什么呢?
『……还有一个花语喔。』
『咦?你说什么,席翁?』
对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不会忘记你」。』
「怎么办……我……为什么会忘记了呢……?」
胸口一揪,觉得相当难受。
这么简单又重要的事,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起来呢?
无论何时,席翁总是都清楚地在告诉自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蜜凯奴丧失记忆后也是。
一直在身边传达给自己。两人间交换的约定,以及那份回忆。
……全都只是蜜凯奴自己没察觉到而已。
『你是谁?好漂亮的银色头发。你不是这附近的小孩吗?』
『……我的名字是……紫苑。』
在常世国的森林里相遇时也是。出现在年幼的蜜凯奴面前的他,像是在犹豫般,又仿佛十分珍惜般地那么说了。战战兢兢地祈祷着,希望蜜凯奴可以察觉包含在那个名字当中的感情……
过去温柔地包围两人的花……回想起编织花茎,将花冠戴在化为人形的兽绅头上时,他看起来非常地困惑。鲜少与人交流的兽神,连这些纤细的行动都没办法坦率地反应。
然后,最后的那一天也是。
……飞来箭矢射穿胸口,生命终结前的瞬间,蜜凯奴也将感情寄托于紫苑的花语,和兽神做了约定。说自己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再一次回到他身边。
『请不要忘记……今天…这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不会…放你独自一人……我发誓……』
就这样,以紫苑花当成两人约定的证物。
透过花语传达「会永远爱着你」,听见前世的蜜凯奴临终之际的这句话,兽神发出了咆哮。是的,当时令蜜凯奴在殒命的瞬间悲伤痛苦的,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即将告终。而是因为……使他再度陷入孤独的懊悔苛责着她……
「我……真的是笨蛋。」
仿佛正在等待这个瞬间般,最后一片记忆串连起来了。
在这神社中发生的事。不得不留下那个人离去的懊恼。
所以才只有约定的花朵留在这块地上。作为自己绝对会回来的证据。
『喂…喂——蜜凯奴?怎么了啊?』
「我……非去不可。」
说着的同时,蜜凯奴自原地起身。
「得到席翁那里去,快点。」
……亚德利姆之所以在祭典之夜造访第二岛,是因为那一天、那个瞬间正是一切的发端之日。倪葛拉所说的「命运之日」,正是过去蜜凯奴在神社殒命,和兽神约好再度相见的那一天。
接着命运的齿轮再度回转,宣告平稳的村庄生活结束的同时,失落的过去也出现在蜜凯奴面前。那不是因为蜜凯奴是常世国的女子,也不是因为她是预言中的少女。而是因为蜜凯奴得要再一次,就真正的意义「回到」重要的人身边。
一切都错了。常世国的灭亡也好,密告给帝国皇帝的预言也好,对蜜凯奴而言全都只是隐藏真实的障眼法。真正非回想起来不可的,是无论席翁……兽神再怎么想拒绝,蜜凯奴也非贯彻不可的遥远日子的约定,就只是那样而已。
『喂,蜜凯奴,等一下……』
蜜凯奴眼看就要自这片翠菊,不,是紫苑花盛开的草原起身飞奔,却被弓誓突然一把抓住手而停下。
「怎么了?」虽然想回答,但像要打断回答般,神社中传来像是野兽低吼的声音。
「席翁!」
没有错,那正是神社兽神的「声音」。仿佛在传达着苦痛般的绝望咆哮。
注意到那声音的瞬间,蜜凯奴甩开了弓誓的手。一面小心不要踩碎了花,直直向神社跑去。
『蜜凯奴!』
弓誓的惊叫声,也已经传不进她的耳中。
只想着得尽快见到他。被这样的想法驱动着,蜜凯奴跨过神社的瑞垣,奔向通往社殿的阶梯。
###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追着突然脸色大变地站起来冲向神社的蜜凯奴,弓誓还一片茫然。
下了船到这里来之前,蜜凯奴都还没有异状。虽然一开始很紧张,但随着接近神社就渐渐恢复了平静,况且马上就能见到席翁了……蜜凯奴也好好地面对着这样的现实。
然而一蹲到了花前,她却突然变得很奇怪。不但毫无防备地冲向栖息着吃人怪兽……就算那怪兽的真面目是席翁……的神社;而从中听见兽神的咆哮之后,又更加急迫地冲了出去。
毫无准备就独自进入神社,太危险了。弓誓如此想着,拚命追赶在后,但不知为何就是追不上蜜凯奴。避开花朵向前狂奔的她,以难以置信的灵巧离弓誓远去。
跟在率先消失在建筑物中的蜜凯奴身后,想立刻爬上阶梯的弓誓,却在接近神杜周边的同时突然注意到。
(……为什么没有守卫?)
现在这里应该也还是作为『沉默神殿』在帝国的管辖之下。以前来到这座岛上探查神社的状况时,神社周围明明站着数名帝国军的卫兵才对。
是亚德利姆撤走了士兵吗?跟继舟预言的一样,料想到席翁会回到神社,再次和兽神「合为一体」吗?
(这样不是更危险了吗?蜜凯奴那个笨蛋!)
亚德利姆将蜜凯奴的祝词视为威胁。而就算是席翁,也不晓得他和兽神融为一体后会变得怎样。
所以这次他打算进入神社中,于是自己也走进围篱内,爬上通往神社的木造台阶——
……却再次停下脚步。头晕目眩,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搞的啊!)
难以忍受的腐臭味席卷着四周。血腥味与混入尸臭的味道。而这些都比不上包围着神社的强烈不详气息……
透过蜜凯奴的祝词,弓誓找回了过去被亚德利姆的岩诅咒封住的嗅觉,这才不过是数日前的事,他还很难以适应这种感觉,比其他人还要敏锐地感觉到那股恶臭,令他想像起在神社中反覆上演的暴行。令人不快的血之祝宴,这气息与臭味便是证据,弓誓难以忍受地感到作呕。
(蜜凯奴那家伙……为什么可以不受影响啊?)
先不说臭味,被这种不快的气息包围,一般人不可能完全没事吧。
但也不能就这样放着蜜凯奴不管。因为自己已经发誓,不管怎样都要保护她。
『可恶……可别小看我啊!』
愤愤地说着,弓誓吞了口口水站起身,靠着扶手慢慢开始走上阶梯。
2
虽然神社应该施了结界,但似乎是对兽神以外的人不起作用,蜜凯奴不可思议地轻松进入到了内部。
出乎意料的挑高屋顶,以及和在闇人隐里见过,同样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铺着木板的走廊地板黑得发亮。因为没有窗户,净是房柱的构造的关系,环视四方,甚至可以看到内部深处的走廊与房间,甚至连有花朵点缀的庭园都能看见。
四下张望,看起来仿佛和怀念的记忆重叠一般,蜜凯奴忍不住眯起双眼。
……是啊。对于曾在此生活的前世的蜜凯奴而言,这座神社是到处都令她充满怀念的场所。
不过,随着记忆慢慢重合——
(……这个…声音……)
远远地可以听见微弱的声音。锵啷、锵啷……振动空气的那个声响,在和闇人们初次相遇时也听见过……还有,每次使用祝词时都会听见,仿佛细微铃音般的奇妙声音。
那一天,连祝词是什么都不晓得的蜜凯奴,就是在这个铃音与席翁的话语领导下,破除了亚德利姆的岩诅咒。
(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常世国祭祀时使用的铃声……)
标示神域与人间境界的树木。仿照「境界之树」选出的神树(注:日文写作「榊(sakaki)」,为祭神用的常绿灌木,中文名为杨桐。亦泛指在祭典神事上使用的常绿树枝,如柳杉、冷杉、栎树等)枝丫,不单用于常世国的祭典之中,也是会被使用来制作供品用的玉串(注:日文写作「玉串」,为日本神道祭祀时,参拜者或神职人员奉献给神,系有特殊剪裁纸条的神树树枝)的神圣植物。在那枝丫系上铃,每次摇动,就会发出敦促仪式进行的轻盈声响,这件事蜜凯奴已经「知道」了。
是的,一直都知道。她全都晓得。
一站到此处,记忆就不可思议地复苏,鲜明得令她足以理解一切。契机恐怕是席翁想消去她记忆的那一晚。自那之后,蜜凯奴已不只是外表而已,而是回归成将常世国的风俗、生活等一切郡当成自己的过去般接受的「国津神」。
(虽然忘记了过去、改变了头发与眼睛的颜色生活,但我果然还是常世国的人啊……)
因为,和发现自己的黑发黑瞳时相较之下,这次连自己都感到讶异,可以坦率地接受一切。不管是如今,或者是一度失去的过往,全都理所当然地存在,塑成了自己。
……虽然神社中四处飞溅着黑色的斑迹,但现在的蜜凯奴毫不畏惧。不如说,是感到悲伤。这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正和身为活祭来到此处的过去的自己,怀抱着相同的感情之故。
「席翁……在哪里?」
一想到此,就想尽快见到他。但不管是他或兽神的气息,此处都完全感觉不到。
循着记忆在神社中徘徊,蜜凯奴喊了他的名字无数次。
「拜托,席翁,回答我,让我看看你。」
神社没有二楼,只是宽广的结构横向展开。走廊上不论走到哪都只有空无一人的房间,最后不禁陷入了仿佛徘徊在同一个地方的错觉。
但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与房间的宽广相反,身处在没有窗户的房间中的闭塞感。
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呢?如此思考着,却立刻就注意到了。
(会感到拘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里对席翁来说,是监牢般的地方……)
「席翁——」
无论经过了多少年,都独自一人被关在这个神社之中。
想到这里,蜜凯奴不住感到胸口一阵苦闷,当场停下脚步。接着再次呼唤他的名字,环视四周……就在此时。
蜜凯奴的前方,四方为回廊包夹的美丽庭园的另一侧,可以见到一间格外广大的客厅。
从那深处,瞬间出现了「生物」。
脏污黯淡的白色皮毛。有如狐狸般、狮子般、鹿一般……拥有所有想得出的各种野兽的特征,不是野兽,但比一切都接近原初的尊贵兽神。
祂在那里。宽大的房间之中,祂将身体盘成一圈,静静地凝视着这里。
(……终于找到了。)
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清楚明白。虽然外表改变了,但没有错,祂就是席翁。
向房间走近一步的同时,感觉从祂身上传来紧张的情绪。极端警戒着、害怕着,像是想要立刻躲起来一般;但幸好祂的视线一直没有自蜜凯奴身上移开。
因此蜜凯奴想要立刻冲到祂身边。可是要到那个房间的话,就得绕过庭园周围的走廊才行。面前的这个庭园在挡路。
「是席翁吧?你……还认得我吗?」
总之先问看看——如此心想,蜜凯奴从庭院探出身子问道。但祂却只「咕噜噜……」地发出低吼。
「……什么嘛!生气的人可是我耶!都说要一起走了,还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跑掉,太过分了!我不是说过,不管席翁要去哪里,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吗?」
【…………】
「你说点话啊……!」
过去让皇帝害怕得甚至寻求岩诅咒,令他痛苦的「沉默神殿」的狰狞兽神。但现在的祂已经失去对旁人的敌意,不如说,那个态度看起来就像是要远离自己以外的一切存在般。
感觉不到想要吃人的欲望。至少对蜜凯奴而言,完全想像不出祂是「栖息在沉默神殿的恐怖兽神」。
「呐,席翁。我和你约好了吧?说会再回到你身边。」
【…………】
「在这里和你别离之前说过,一定会回来……还对紫苑花发誓了。所以我回来了喔。不记得了吗?」
兽神的眼中渗出了些许动摇。那很明显是理解了蜜凯奴的话的眼神。
「已经没有会打扰我们的人了,也不再必须分开了,对吧?」
【……我并不……期望。】
接着。
傅到蜜凯奴拚命竖起的耳朵里的,是含混不清却相当严肃的声音。从并排着利牙的兽神口中,传出宛如和低吼一同挤出的声音。
【我……并不期望那种事。】
「可是我期望啊。不是其他人,而是我这么希望的喔。
我确实是笨蛋,但自己的事还是可以自己思考的。就算你不告诉我,我还是有办法自己找出答案的……席翁不明白我的心情吧?我是自己决定到这里来的。」
【会再次失去。无法得到幸福的。】
这次是带着恐惧的口吻。没错,比起任何事,席翁……兽神最害怕的就是再一次「失去」蜜凯奴。
「……就算没有和席翁在一起,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死的。」
所以蜜凯奴如此告诉祂。告诉祂这个清楚到残酷的现实。
其实她想要真正和永远活着的席翁在一起,要是可以的话,那不知该有多好。但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不是神的蜜凯奴,生命总有一天会终结。
「不过呢,反正都是会死,我想跟席翁在一起。我……不是想要席翁带给我幸福,而是我自己为了得到幸福,才需要席翁的。了解吗?」
【……不过……】
「你为什么断定没办法幸福呢?我幸不幸福,是由我自己来认定的啊。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就算被从这里赶出去……不管席翁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绝不分开。所以……所以……」
喘不过气,眼角逐渐转热,喉咙发痛。虽然没办法好好说完话,但还是想尽办法挤出声音。她笔直地注视着兽神的眼睛,
「待在我身边吧,席翁。我不要你不见……!」
命运也好,前世继承下来的记忆也好。
那些怎样都好。
蜜凯奴只是想和席翁在一起罢了。无论如何都想要在一起。
【蜜凯奴……我……】
「……我不要你回答,你只要待在那里就好了。在我到你那边之前不要逃……这次绝对要等我喔!」
用哭花了的脸如此说完,蜜凯奴无视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兽神,跨出步伐。绕过庭院周围的走廊,脚步有点急促却很踏实地一步一步前进。
于是她总算到了兽神所在的房间,对着面前巨大得必须抬头仰望的「祂」开口。慢慢地传达自己的心情。
「席翁。不对,应该叫兽神大人比较好吧?」
【我明明已经不是「席翁」了……】
「跟那无关。」
笑着的同时,脸上又滚下了大颗泪珠。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不论变成怎样,席翁就是席翁。要是你不在意,我以后也要继续叫你席翁。我现在决定的。」
蜜凯奴伸手触碰兽神柔软滑顺的毛。虽然因为血污与尘土而显得黯淡,但那毛有着和席翁头发相同的触感。席翁银色的头发,总是柔顺得令人羡慕。
「弄得好脏呢。之前明明是那么美丽的银白色……和席翁银色的头发一模一样。不过呢……」
【……蜜凯奴……】
「『席翁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跟以前一样。』」
兽神惊讶地看着蜜凯奴。
那双眼睛果然和席翁的相同,是非常、非常美丽的紫色。
连毛色也是。
「『就像清澈小溪上反射的光泽一样』。」
就算没有化为人形,也还是晓得。
重复着过去自己曾说出的话语,蜜凯奴伸出手,抱住无法环抱的庞大身躯。
「……我最喜欢席翁了。」
『蜜凯奴,后面!』
蜜凯奴紧抱着兽神,闭上双眼。
因此对于身后傅来的弓誓的声音,她没办法立刻反应过来。
『蜜凯奴!』
注意到的时候,一阵沉重灼热的冲击撞上了背后。
讶异地离开兽神的同时,一个踉跄,身体歪向一旁。
(……咦……?)
呆然地低下头看,发现胸口渗出了鲜红的颜色,以及自胸前突出的刀尖,还有紧贴着自己背后的黑色披风。
她这才理解过来。蜜凯奴的身体被刀刃给贯穿了。而那是他……纳吉鲁所手持的尖锐凶器。
3
一瞬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如此突然地出现。连身为神社之主的兽神都没能察觉他的气息…
但之后兽神马上注意到了。他所躲的地方,是神社中,兽神唯一无法看透的场所。
遥远的过去,兽神失去少女,让她永眠的庭园中央。
接住倒下的蜜凯奴的身体,兽神向离开她背后的纳吉鲁放出杀意。激烈的怒气与悲愤情感激发了力量,松开了压抑自己的理性枷锁。
将蜜凯奴交给奔上前来的弓誓,兽神如疾风般扑向纳吉鲁。……但是,祂咬住的只有他的左半身。纳吉鲁几乎像是早已预料到兽神的行动般,俐落地回身闪过,化为没有形体的烟雾,流向刺进蜜凯奴身体的刀刃,进入开在蜜凯奴身上的伤口,皮肉的深处……
『蜜凯奴!』
听到弓誓的叫声而转过头,见到那个情况,兽神这才察觉纳吉鲁……不,是亚德利姆的目的。
他为了什么才让式神潜入那个地方?为什么刻意要在蜜凯奴身上开个伤口?
……突然间,自兽神的身上卷起一阵风。原本一度平息的愤怒在周围形成漩涡,瞬间就增强为龙卷风,开始在神社中肆虐。
狂风将庭园内的草撕裂,翻起神社里的榻榻米,吹斜了分隔房间的柱子。屋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被吹飞到外头的纸门、拉门等,撞上了对侧的神社墙壁。
弓誓立刻以自己的身体掩护蜜凯奴。像贴在地面般伏低身体忍受风暴肆虐,但身体稍微浮起,几乎就快被神的愤怒给吞噬——就在这时。
风暴终于平息下来。飞在空中的纸门与屋顶碎片、庭园里的花朵划了道弧线落在地上,最后,从弓誓掩护着的蜜凯奴口中,傅出了诡异的嘶哑声音。
『……你是杀不了我的。』
极近距离听到那声音,弓誓惊吓着起身。原本背上被刺了一刀,露出痛苦的表情昏过去的蜜凯奴,冒着冷汗的脸露出笑容,坐了起来,
『杀不了的,不管是我,抑或是我的主人,对吧,兽神?』
『那声音……你是纳吉鲁……!?』
『不。』
弓誓不自觉地叫出声,但从蜜凯奴口中傅出的声音简短地否定了他。
『还不晓得吗?我既是纳吉鲁,也是他的主人。还不了解吗?』
【……夜刀。是你吗?】
『正是。』
听到兽神的话才终于点头。夺走蜜凯奴身体的东西,挥开弓誓的支撑,悠悠晃晃地原地站起身。
『式神是以我的力量,也就兽神你力量的一部分做出的东西。要是被你咬到,就会一点也不剩地「被夺走」;但在这女孩的身体坏掉之前,你是无法那么做的。对吧?。
『什么啊!那是什么意思!』搞不清楚状况的弓誓大叫,蜜凯奴转过头对他露出讽刺的嘲笑。是从平常的她绝对联想不到、十分冷酷的笑容。配上如丝带般自背后留下的血,这副光景就算不是弓誓也会感到毛骨悚然。
『蜜凯奴的祝词,是唯一同样出自兽神之力却个别成长起来的贵重力量,因此若对着他人使用时,可以成为足以反弹我岩诅咒的力量,但却几乎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这力量会受到心灵的状况影响,只要被抓住弱点就只是不堪一击的东西。更别说像这样破坏肉体入侵内部,就可以简单的夺取。
现在我的式神侵占了蜜凯奴的身体以及「祝词」。蜜凯奴的力量与身体已经全都成为我的了。再加上兽神,你也无法再伤害这个身体,』
『……你……把蜜凯奴给……』
从蜜凯奴口中说出的,是象征她自身危机的话语。听到这说明,弓臀终于反应过来。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他将蜜凯奴抓为人质了。
『想杀了我夺回力量吗?但只要蜜凯奴与我的力量还是在一体的状况下,那就代表要杀死蜜凯奴喔。失去了祝词,这涸频死的躯体撑不了一时半刻的喔。』
【夜刀,你这家伙……】
『太大意了呢,白色创世之神。袮说自己会让这个少女不幸……这不就成真了吗?』
仿佛嘲笑般地说着,已经完全成为亚德利姆的「传声筒」的式神,现在正操纵还留着血的躯体走向兽神。
『不过,还没结束。这女孩还活着……还是可以凭我的一念之仁获救喔。』
【……你想要的是我的力量吧。】
『是啊,没错。我好几次、好几次想得到那股力量。对被封印在神社里的你来说是不必要的东西……连天津神也可以审判的那股力量,要你将那力量全部赐予我。结果你在演变成这种局面之前都没办法下决断。
因此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力量给我。这样的话,我就饶过这女孩的性命,令心爱之人不幸的兽神消失,女孩则能够活下来……你诅咒般的生命终于可以结束,而女孩也可以获得解放。这对你来说不是梦寐以求的愿望吗?』
式神露出毒蛇般狡猾的笑容。
看到如此说着的蜜凯奴的模样,弓誓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而回头,看见身后的兽神一直默默地凝视着少女。
丧失人形、恢复本来白兽姿态的席翁,已经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做出表情了。但不晓得为什么,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像是死心了般、十分接近人类的神色。
(到刚刚明明都还那么愤怒的……为什么已经放弃了啊,你这家伙!)
怒火忍不住冲上心头。但弓誓立刻就注意到,那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没错,席翁总是一直在放弃,不论蜜凯奴再怎么发誓说要在一起、说要相信未来。正因为经历过眼睁睁看着珍视的爱人在眼前死去的绝望,因此他无法相信那些誓言。
那是过去曾眼睁睁看着祖国灭亡的闇人们也能够理解的心理。不单如此,对兽神而言……蜜凯奴甚至是祂就算失去性命,也想要保护的重要存在。
……但是。
不行的——弓誓呻吟般地呢喃。
光只是那样是不行的。因为要是知道为了自己,兽神……席翁消失了的话,蜜凯奴会……
『住手!让开,席翁!』
蜜凯奴以轻巧的步伐走过大喊着的弓誓身边,就这样走近兽神,向巨大的创世之神伸出手——
『…………!?』
自意想不到的地方飞来杀气,弓誓立刻挥起藏在腰间的刀,将那杀气给弹开。
发出匡啷一声滚落在地的,确实是曾经见过的小刀。
接着两支,又再两支,那很明显是针对蜜凯奴射出来的。其中弓誓没办法挡下的一支,毫无防备地飞向背对着此处的蜜凯奴。
「喂……!」
不过……
映入铁青着脸回过头的弓誓眼中的,是阻挡在蜜凯奴跟前的兽神。接着下个瞬间,刀刃直直地刺穿了兽神的身体。
弓誓倒抽了口气,但穿过不死身躯的刀刃,立刻就被闭塞了的伤口给推挤出来,落到地上。
在祂身后的是没被任何一把刀伤及的蜜凯奴。
『……为什么……继舟!』
瞬间楞了一下,弓誓立刻转过身大叫。虽然知道小刀所要杀伤的并不是蜜凯奴,而是在她体内的人,但这样的行为还是令他无法漠视。
就像是呼应那声音般,从隔着庭园的对侧、走廊柱子的阴影处,继舟现了身。在稍有段距离的地方也可以看见小针的身影,但从轨迹来看,掷出刀的是继舟的方向。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蜜凯奴她还……!』
『用不着说明,就跟亚德利姆透过式神讲的一样。现在杀了她的话,就可以夺去在她体内的式神。祝词也好,亚德利姆的力量也好,全都会「回到」兽神身上。这样亚德利姆就会失去大半的力量了。』
穿着暗杀用装束的继舟,语气仿佛蜜凯奴已经死去般地说着。
『我反倒想问你,弓誓。为什么有着相同目标的你要妨碍我?』
『因为……不然蜜凯奴要怎么办啊……!』
『……又在说蠢话了。你应该也清楚吧,弓誓。』
边说着,继舟又再踏出一步,仿佛可以看穿躲在兽神背后的蜜凯奴般瞪着眼:
『无法保证亚德利姆完全夺去兽神的力量之后,是否真的会放过她。不如说,他其实想收拾掉她才是真的吧?毕竟蜜凯奴是兽神消失之后,拥有唯一会对他构成威胁的祝词的人啊。』
『……那是……』
弓誓哑口无言。事实的确是这样。
不过,他也没办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蜜凯奴被杀。他怎么可能办得到……
如此心想的瞬间,身体擅自行动了起来。看到像是要掩护蜜凯奴与兽神般移动的弓誓,这次换继舟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弓誓?你想做什么?』
『……被我们杀掉,和因为亚德利姆的背叛而死去,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愤愤地说着,弓誓一边掩护着背后的蜜凯奴等人,一边笔直地瞪着站在他正面前的同伴。
『再说,蜜凯奴的意志又该怎么办?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她?』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她已经……』
『还活着吧,就好好地在那里!她不会输给这种事的。她说过了,要保护席翁……就是这样!』
一面警戒着继舟的动作,弓誓转头看向蜜凯奴,对应当还在现场的她大声喊道:
『别被那种家伙给打倒了,蜜凯奴!你想保护席翁吧?你就是为此才到这里来的吧!?是这样的话就振作一点,别在这种地方放弃啊」』
###
飘渺的意识当中,蜜凯奴听见了那个声音。
尖锐如钢铁般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强烈意志的声响,笔直传到了蜜凯奴心底。
(什么……)
但就像瞬间的闪光一般,立刻就模模糊糊地消失了。虽然感觉像是被逼到了绝境似的,但却无论怎么做,意识还是散漫无法集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午睡般懒洋洋的意识之中,最先感觉到的是不安。虽然不是很明白原因,但不知怎的就是静不下心。
(我现在……明明在和席翁讲重要的事……)
……可是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背后撞了上来,背后感觉像烧起来般灼热。随着痉攀般的触感,背后被用力一拉,结果原本感觉到的热度突然上升,转为剧烈的痛楚。
但是……之后的事情就不晓得了。
痛觉实在太强烈,令人喘不过气,感觉意识仿佛就这样渐渐远去……
(怎么办?得快点回去才行。)
唯一清楚的只有这点。和席翁的谈话还没结束,而且还正要发誓不会离开他身边。没错,他的身边……身边?
(……这里是哪里?)
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异变。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神社中?理应是这样,但周围的样子和刚刚不同。真要说起来……四周感觉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蜜凯奴拚命地皱紧眉头想再度集中意识。眨了好几次眼后,想要整理思绪……
(咦?)
同一时间,周围的景色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蜜凯奴站在神社的庭园中。视线的前方是客厅里的兽神,以及弓誓的身影,而且……「自己也在」。流着血站在兽神身后的,毫无疑问就是蜜凯奴自己。
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弓誓明明就在自己身边怒吼着什么,但声音感觉十分遥远而听不清。耳朵仿佛裱了层膜似地有种怪异感。在回响着嗡嗡声的奇妙感觉中,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他们的视线转向身后,这次是隔着庭园的对侧走廊上,出现了继舟与小针的身影。
(骗人!为什么?为什么继舟先生与小针先生会在这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假设继舟和小针是追在他们后面来的好了,那为什么会有两个自己呢?
(那个不是我,而是其他的……)
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她明白了。她看见重叠在站在兽神身后的自己身上的东西。
……足以令人背脊发寒的幽暗阴影。仿佛雾霭般,包围了蜜凯奴的身体……
(之前也有看过那个!记得是在海伊姆宫,最初到地下牢去见席翁的时候……)
和席翁说话时,黑影突然出现,包住守卫与侍从少年让他们昏倒。和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是……亚德利姆吗?)
察觉到的瞬间,怒气涌上心头。那是针对亚德利姆,更是针对轻易就被夺去身体的自己的愤怒。
到神社来是为了见席翁,说服他不要再疏远自己。但这么一来,不就在席翁的眼前证明了他的顾虑成真了吗!
蜜凯奴立刻冲过庭园,想要爬上众人所在的房间,但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拉了回来而向后摔倒。砰咚一声仰倒在地,张开双眼,这次注意到充满视野的灰色天空中,落下了白色的东西。
(雪……?)
起先是这么想的。现在是冬天,突然下雪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过,那和平常在村庄中见到的雪不一样。
受到吸引般地注视着那轻飘飘落下的东西,最后,它开始放出淡淡的磷光,蜜凯奴连忙伸手接住落到鼻头的那个东西,不知为何,掌中掬起的光辉渐渐溶解消失了。
蜜凯奴楞住了。接下来脑中感觉像是被针刺般地疼痛,她皱起了脸。闭上眼睛,以手掌感觉着热度屏住呼吸,最后脑中展现出了令人讶异的鲜明风景……
『……真傻。都到了这种时候,我的话应该不可能传达到了啊。』
黑暗中浮现出一位女性身影。在黑暗中独自低着头,静静地凝视着阴影。
『那个人恐怕又要重蹈覆辙了。毕竟要是能回头的话,他早就回头了嘛。因为复仇……是至今支撑那个人的唯一助力嘛。』
蜜凯奴倒抽了口气。低着头的那名女性,是露出十分悲伤表情的菈克丽玛。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成为那个人的支柱。那个人真正需要的不是复仇,希望他能够察觉,现在还来得及……』
(菈克丽玛小姐……)
仿佛被紧揪心头般的悲伤独白。明知她不可能听见,密凯奴还是不自觉地低声叫了她好几次。最后,蜜凯奴终于听见了低嚅般的最后一句话。
『继舟,拜托你,不要自己舍弃心灵。』
…………猛然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周围又恢复成神社的景象。
刚才的究竟是……思考的同时才突然注意到,胸口相当炙热。觉得奇怪而伸手去摸,从怀里掏出了道别时菈克丽玛给的护身符。
(菈克丽玛小姐……)
为什么会看见那种事呢?那个独白是什么意思?
虽然淡淡地感觉到菈克丽玛对继舟有好感,但没有详细听说过两人过去的事,也不晓得菈克丽玛是那样地痛苦。
然而「那一幕」却有如窥见了她的所在之处般,鲜明地传了过来。就像是身历其境一般……
在庭园的中央,蜜凯奴缓缓起身。低头看到土地上映着自己浓厚的影子,感到奇怪地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土地本身的黑色。
用手抚摸着看起来潮湿的那一部分,蜜凯奴再度看向天空。发现阴云的天上,依然持缓落下数不尽的磷光。
再次伸手掬起一点,磷光渐渐渗透的温度又再一次沁入蜜凯奴体内……
『蜜凯奴,我的女儿。由于我的过错,害得你悲惨地死去……』
『我没有被亲切对待的资格,因为我背叛了朋友。』
『这种事,我不想再回想起来了。』
『不过,要是能够再一次……重新来过的话……』
脑中浮现出倪葛拉寂寞的背影,还有威莉蒂流着泪的扭曲的脸,以及不认识的人们忏悔的表情。
一次又一次接住磷光,看着那一幕又一幕浮现出的新影像,蜜凯奴的眼中不自觉地流出泪水。
(莫非,这个是……)
她心想。
莫非这些结晶的颗粒,一个个的磷光,都各自分别是某一个甚至不认识的人,所积蓄起来的感情结晶。
没有根据,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但那想法理所当然般地充满内心,串连为理解,而后又不知何时转变成了「真理」。
是的。蜜凯奴恐怕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些了。为什么在这创世之神栖息的神社中会落下这么多,这些几乎手一碰就会流入体内,却无法凝聚成形,只能升上天空的浓厚感情呢?
……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晓得,只是落下、堆积,然后消失……
(现在的我……知道。)
紧握着双拳,回望神社。那里和先前一样,兽神与继舟等人正表情严肃地对峙着。
(……不行,菈克丽玛小姐也好,每个人……谁也不期望这种事。但大家却都不晓得。只有我……)
既然这样……那份着急驱动着蜜凯奴。白天空倾注而下的无数情感,感受到了这些碎片的自已,必须回到那里,阻止大家。
像是被那强烈的感情所吸引般,这时,理应什么都触碰不到的蜜凯奴,突然有东西触碰了她的手。那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性的手。
(啊……)
讶异于映入眼帘的东西,蜜凯奴抬起头。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位弯身看着自己的女性。感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不过她的五官比起记忆中要来的成熟许多,穿着帝国见不到的衣装款式。那是过去被帝国毁灭的祖国的衣裳。
拥有漆黑头发与眼瞳的她,想必是常世国的女性……
(不过,为什么?我明明在这里……!)
蜜凯奴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那是现在,以及前世的记忆中,只要照镜子就会看见的自己的脸……
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对方露出了轻柔的淡淡笑容。
已经可以确定了,在庭园的中央、蜜凯奴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位女性,就是过去兽神深爱的另一位……前世的「蜜凯奴」。
###
『让开,弓誓。还有您也是。』
……这时。
没有察觉到真正的蜜凯奴的气息就在一旁,兽神与闇人们依然在神社中对峙着。
仿佛可以听见磨擦出火花声响的紧张气氛中,继舟以比平常更低沉的声音做出宣告,而原先哪边都不打算帮、只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小针,终于也摆出了准备架式。在他们正面前的,是又再向前跨了一步的弓誓,以及更紧张于保护蜜凯奴的兽神。
周围充满着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杀气,满是如同野兽看准了猎物、正要向前扑出的那瞬间的气氛。只要一闪神,继舟他们就会采取行动了吧。
毕竟对手经验与能力都高他们一等……况且还同时面对两个人,真的有办法保护好蜜凯奴吗?想到这里,弓誓背后渗出冷汗。
现在他们之所以没动手,并不是因为弓誓挡在眼前,而是在戒备着在他身后庇护蜜凯奴的兽神。
如此心想着集中精神的弓誓身后,傅来了低沉的嘲笑声。
是蜜凯奴。明明自己身处险境,为什么她还……不,是她体内的式神,对自己的安全毫不怀疑地笑了。
『真是的,你也别说傻话了,继舟。兽神不可能在这里退让的。拥有这世界上最伟大力量的创世之神,唯独对这个少女无法出手呐。』
『……兽绅,那个已经不是蜜凯奴了。是为了杀掉您,什么都做得出来、夺走您最重要之人身体的卑劣男人啊!』
继舟这句话不是针对亚德利姆,而是对着兽神说的,但对于这个问题,兽神依然贯彻祂的沉默。继舟皱起眉头继縯说道:
『那个男人是身为国津神,却还妄想着拥有永恒神力的傲慢叛徒。毁灭了祖国,烧毁了森林,还杀死同伴的人。明知道这些,您还是打算包庇他吗?过去为了去见蜜凯奴而犯下的罪,如今还打算在此重蹈覆辙吗!』
兽神一惊。但祂仍旧待在蜜凯奴的前面,一动也不动。
一边留神注意继舟他们,弓誓侧眼转向兽神。此时,视线尽头,蜜凯奴突然动了起来。
蜜凯奴被亚德利姆的式神操纵着,从兽神背后伸出手,慢慢地探进柔软的毛中触碰兽神的肌肤。
(究竟……)
……在做什么?
弓誓一边注视着,一边心想。在他眼前,蜜凯奴最后出神般地阖上双眼,接着,她身体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
下个瞬间,采取行动的是继舟与小针。脚一蹬地,迅速飞跳到弓誓面前,继舟挥起了手中的小刀。同一时间小针也放出自己擅长的毒针,但被回过神来的弓誓给挡了回去;继舟趁隙自他身旁闪过,这次却被兽神给阻止了。
小刀被兽神的角挡住,继舟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像他的焦躁神色。
『……您……都到了这种状况,还……』
『继舟……?你这什么意思啊,这家伙…在做什么……?』
『夜刀他打算透过蜜凯奴的身体使用祝词,夺取兽神的力量。』
回答弓誓问题的是小针。单手架住了想用自己的小刀应战的弓誓,望向兽神与蜜凯奴。
『兽神与式神的力量是相同的。就和兽神可以吸取亚德利姆的力量一样,反过来也行得通。只要兽神允许的话……想夺取也不是不可能。』
蜜凯奴被抓为人质,兽神无法拒绝亚德利姆的希望,只能乖乖地交出自己的性命与力量。
小针额上渗出汗水。见他那焦躁的神色,弓誓总算明白了状况。在他眼前,继舟再一次揪住兽神的颈部想翻越过祂的身子,但立刻就被兽神转身阻挡,结果被弹向了蜜凯奴所站之处的对侧。
继舟飞在空中,抓住了神社崩塌屋顶的边缘,灵巧地着地。接着立刻砍向蜜凯奴,却被兽神长长的尾巴阻止,又一次被挡离蜜凯奴。
在兽神与继舟的混战中,就算手没有碰到兽神的身躯,蜜凯奴的身体还是持续地在吸收兽神的力量。背后被染得一片鲜红的她,兴味盎然地看着继舟等人:
『我的力量……正在膨胀……这是就创世之神的力量!』
……就在此刻。
明明看不见蜜凯奴,但弓誓不知为何感觉清楚地「看见了」蜜凯奴的行动。
仿佛幻影股淡淡散开的蜜凯奴的身影之上,隐隐约约重叠了金黄色的光辉……与那呈对比,兽神逐渐失去威压感。
那是连兽神体内深处的力量都要吸走、近乎凶恶的贪欲。
注意到了继舟的劣势,小针也开始往蜜凯奴身边冲去,但被动作像野兽般的兽神给妨碍,没办法赶到蜜凯奴身边。不仅如此,还瞬间就被兽神给抓住、压制了行动。
(再这样下去就糟了!)
已经不再是能一边掩护蜜凯奴、一边反击的时候了。弓誓连忙打算支援小针而冲了出去,却被兽神的尾巴给扫开,倒在地上。
于是他们这才注意到,他们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碰到蜜凯奴,就这样全都倒地了。
『……被心爱的女人之手夺走力量。没有比这更符合你期望的「结局」了吧,兽神。』
蜜凯奴如此宣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弓誓好不容易总算撑起身,在晕眩的视野前方,是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笑容的她。
###
不顾持续奋战着的闇人们。
此时的蜜凯奴,因为面前突然出现的女性身姿而楞住了。
在这里的是另一个自己。露出温柔而寂寞微笑的前世的蜜凯奴。
但她若真是自己的「过去」,为什么会出现在理应拥有相同灵魂的蜜凯奴面前?
瞠目结舌、完全僵住了的蜜凯奴,总算能听见清楚的声音,明明连眼前互相大吼的同伴们的声音都听不见,不知为何却在令人讶异的极近距离,听见了声音——
锵啷……锵啷……
没有错,那个铃声是……常世国祭礼时所使用、结在神树上的仪式用的铃声。
(……这是……从这个人身上传出的……)
『给大地带来灾祸的夜刀之神。』
『他以祝词斩断生成灵(注:生成灵是指日本传说中天地孕育万物的灵力、生机),就这样玷污了常世之国。』
温柔地,仿佛音乐般的声音。从叠在自己手上的苍白冰冷指尖上,那阵声音随着铃声一同流泄了过来。
(这是……那天晚上听见的话……)
是的。祭典之夜在森林中听见的,将蜜凯奴带到闇人之处的声音。当时她一点也不明白所指的意思,感觉像是什么咒文一样……不过没有错。
(一字一句都一样。不只如此,现在她可以明白话里的意思。)
这是要将已经发生了的过去传达给蜜凯奴的声音,已来得太迟的「预言」,以常世国的语言,清楚地叙述了灭亡于过去的常世国的悲剧……
(是这个人……告诉我的……?)
蹲在面前的女子,视线毫不飘移地直视着蜜凯奴。蜜凯奴因她那眼神中的坚强而说不出话来,这时女子的脸上渐渐蒙上一层阴影。
『希望你……救救祂……』
(咦?)
『救救那个人,还有大家。』
温柔的声音。和在森林中听见的几乎相同的声音,直率地将心念传达给蜜凯奴……
『拜托你。我虽然在他的身边,但却什么也做不到。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在等着你到这里。』
一直、一直持续等待着。听到这话,蜜凯奴恍然大悟。
……前世的自己,以及现在的自己。
应该在同一条线上的灵魂,为什么会像这样出现在蜜凯奴面前,感觉终于可以理解了。
说不定是……就像席翁分离出了身体的一部分般,自己的一部分也一样,留在神社庭园的中央哪里也去不了,一直等待着吧?
在这漫长的时间流逝中,或许她就一直在这里守护着,从天空仿佛雪花般淡淡落下的磷光……这些渐渐堆积起来,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融入了神社中的情感。
『明明就在他身边,却没办法传达给那个人,也无法疗愈那个人的叹息与绝望,只能一直在这里守着而已。』
接着,像是肯定了蜜凯奴的思考般,她说道:
『不过,那个人的力量……直到刚才都还能感觉到的力量,触碰到我,开始……我也才终于能醒过来……』
(力量?那个莫非是指亚德利姆的式神,纳吉鲁?)
在昏过去之前听到的。亚德利姆让自己的式神潜伏在庭园之中……莫非指的是那个?
不过她没有回答。
『……过去天津神祇将「祂」封印在这里离开时,这里还有另一个任务。是情感思绪回归的地方。虽然那并不是天津神刻意设计的……为了封印可以读取神的感情而下判决的兽神,结果这里成了集中这世上满溢、没有去处的感情的磁场。
他不晓得这件事。就在不晓得的状况下,一直背负着这些。对人类感情敏锐的他,会一直感到痛苦,也是因为这样……』
不过——她说。不过,知道这件事是在很久之后了。在他身边的时候看不见的东西,很讽刺地,就因为自己也成为那样的感情碎片之一,所以才能够看见。
『救救那个人吧,另一个我……如果是你的话,就能够拜托你。和他一同背负起这个重担……为了要遵守诺言,这次一定要……回到那个人身边。』
她望向神社的兽神。蜜凯奴也跟着转头看去,却对正在上演的那幕倒抽了口气。
站在兽神身后,被黑色雾霭包围的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包着某种发出金黄色光辉的东西,不用说,那就是自兽神身上抽出的力量;相反地,生气渐渐从兽神的身上流失。
(那是……什么?)
『那个人已经放弃了。对长久的生命感到厌倦,觉得一切都结束掉算了。』
叠在自己手上的手,渐渐暖活起来。
感觉体内似乎缓缓地为某种庞大的东西给填满,蜜凯奴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同时,至今未曾有过的直率感情传了过来。
(我想要守护兽神……守护席翁。)
那是和蜜凯奴相同,不,原本就是发自同一个灵魂的愿望。
逐渐稀薄的意识中,蜜凯奴对那凝视着自己的真挚眼神微微点头。
其实根本没有拜托的必要。守护席翁也是蜜凯奴的愿望,正因如此,现在自己才会在这里。
看着脚边摇曳着的一朵紫苑花,蜜凯奴静静闭上双眼。感觉长久分离的灵魂,终于合而为一。
……接着,环绕着「两人」的世界充满了光辉。
4
『咦?』
就在这时。
倒在地上望着眼前绝望的一幕的弓誓,注意到一闪、一闪地映在眼帘中的东西而倒抽了口气,
那是与这个场面完全不搭调地柔和,放出温柔光辉的白色雪片。不,与其说是雪,更像是小小的花瓣一般……
猛然抬起头,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不断地落下那些淡淡的磷光。虽然很像雪花,但比雪还轻盈,乘着风,轻轻地飘然落下。
(这是……什么?)
仿佛要净化杀伐的气氛般飘舞落下的东西。
他甚至忘了现在是什么状况,伸出手,一粒磷光落在他的掌心。才刚碰到手的瞬间,那朵光芒增强;不过并不冰冷,而是留下了缓缓沁入手中的温暖后消失……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取而代之,有某种安详温柔的情绪充满了原先紧绷的心中。
兽神与继舟等人似乎也开始注意到这个变化。掩护着蜜凯奴的兽神身上放松了警戒,继舟和小针也一脸讶异地仰头看向落下的磷光。
而夺走蜜凯奴身体的人也一样。原本一直在安全的地方夺取着兽神的力量,但不知为何却楞楞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而后立刻开始厌恶地挥去落在自己身上的磷光。
(……莫非……力量的吸收停止了?)
是的。被磷光吸引了注意力的她,不知不觉间停下了夺取兽神力量的行动。同时间,原本流向蜜凯奴身上的金色光辉——兽神力量的流动也停下了。最后,在互相牵制的兽神与继舟等人面前,她看似痛苦地按住喉咙开始呻吟。
对于包围着自己的磷光感到痛苦的蜜凯奴。
她的身影在只能束手无策观望的人们面前,渐渐失去了轮廓,仿佛被水渗入的文字般开始变得模糊……
突然间,那黑色的雾气从蜜凯奴身上剥离。她同时瘫倒在地,操纵她的黑影失去凭依,慌张地卷向神社柱子的角落。
『蜜凯奴!』
『怎么可能!流回去了……为什么…我的力量会……』
被兽神接住,蜜凯奴才免于摔倒在地。弓誓惊讶的呼声,以及愕然的自语重叠在一起。
那是从柱子的阴影处傅来,已然失去人形的黑色暗影不禁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把我给拉离……!』
「……因为这个身体不是你的东西。」
『蜜凯奴……』
在瞪大眼睛的众人面前,蜜凯奴出声反驳。虽然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但她的视线直直地瞪着「式神」,
「而且,力量也……没错……不是你的东西,而是席翁的啊。」
『……你说什么……?』
『一切…全部…都不是你的东西。可是你却用席翁的力量让大家受苦,现在还想夺走席翁的一切。可是,我绝不会让你那么做。」
『蜜凯奴……你…恢复了……』
面对如此呢喃着的弓誓,蜜凯奴微微点头。那张脸上没有刚才的不祥气息,而是蜜凯奴一贯的笑容。
但弓誓也没有看漏她额上渗出的汗水。她很难受。虽然意识恢复了,但背后受的伤没有消失。她不可能感觉不到痛楚,但蜜凯奴还是咬着牙与盘绕在柱上的暗影对峙。
最后,像是输给了她的视线般,黑色雾气开始化为人形。从模糊无形之中,转为背靠着柱子倒下的男人……亚德利姆的模样。
「这难道是……祝词的力量吗?」
茫然呢喃自语的亚德利姆,发色已从金黄转为黑色。蓝色的瞳孔也是,逐渐恢复成「国津神」原有的模样,闇人们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变化。
……失去了帝国人的「颜色」,也就代表他已经失去了兽神给予的力量。
那样的丧失似乎也让亚德利姆的身体感到痛苦,额上渗出汗水瞪着蜜凯奴;最后,他懊悔似地两手掩面:
「……为什么?我的式神应该已经潜入你的体内了,应该不可能将它赶出来才对啊,」
「只有我的话,确实不可能。不过,和席翁做过约定的,不只有我喔。」
「你是说……还有其他帮助你的人……?」
呢喃着,亚德利姆的身影渐渐淡去。
那变化瞬间扩散,最后在蜜凯奴还来不及接下一句话之前,亚德利姆的身影就像暮霭般,融入四周的景色中消失了。
『不见…了……?』
『不,附近还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那个男人丧失了作为媒介的式神,肉身被单独排挤出来,现在应该已经连逃回帝国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对。』
「那个人的力量,现在正慢慢地开始回到我这里来……我想他应该打算在失去一切之前,从这神社里逃走。」
听到蜜凯奴撑着兽神的身体这么说,继舟和小针立刻收起武器打算去追赶他。但在他们身后,蜜凯奴慌张地问道:
「继舟先生,你们打算要怎么处置他?」
『……那个男人犯下的罪,就算被大卸八块也没资格抱怨。』
「可是,就算夺走亚德利姆的性命,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啊。」
听到蜜凯奴恳求,继舟一脸诧异地转过身。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蜜凯奴会讲出这种话。
「……我想,最重要的是,继舟先生以及大家之后会怎么样。复仇、惩罚什么的,不是那种事……」
蜜凯奴痛苦地咳嗽,顿了一会儿。兽神挨近了她,但她还是尽力将颤抖着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了某样小小的东西,
「这个……」
代替沉默不动的继舟,小针接过了那个东西。独臂的青年接到的同时,瞪大了双眼盯着手中的东西,立刻走回继舟身边。
在搞不清状况的弓誓面前,结果继舟和小针还是追着亚德利姆消失的气息跑离了。蜜凯奴默默地目送他们,最后终于像用尽了力气般倒在兽神身上。
『喂……!』
「不要紧……呐,席翁,让我看看你的脸……」
对于慌忙跑上前来的弓誓,蜜凯奴低声简短地回应,并以掌心温柔地抱住面前兽神的脸。
「我把力量还给你,你的东西……接好了喔。」
听到这话,弓誓楞住了。怎么可能?他不禁心想。
蜜凯奴的背后现正流出大量的鲜血,将挨在她身旁的兽神毛皮也染上了颜色。但蜜凯奴的意识还能维持清晰,当然是由于她自己的努力,但也是因为亚德利姆的式神——纳吉鲁附在她身上时凝聚了的「兽神之力」的关系。
但若将力量还给兽神的话……
……虽然这么想着,但弓誓也没办法制止她的行动。只能像被魅惑了般看着蜜凯奴手中放出的金色光辉——兽神之力,透过那双手回到原本的持有者身上。
兽神也是,虽然担心着蜜凯奴的身体而想别过头,但力量一旦开始流动就毫不停息地灌入兽神体内。
那是幻想般的景色。
一点一滴,兽神的鬃毛渐渐发出了金色的光辉。那光芒自金黄转为银白沉静下来,最终出现了的是……自创世之时便存在的伟大兽神。
这是兽神原本的样貌。
审判神明,生为世间准则,唯一、绝对的存在,创世的白色兽神……
在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弓誓面前,兽神仿佛颤抖着般鬃毛动摇,接着朝天空发出了咆哮。同时间他的身体开始缩小,意识到时,已经完全化为人形了。
抱着精疲力竭的蜜凯奴的,是比之前成长,虽然带着犄角与尾巴……但正是拥有银色头发与紫色眼眸的「席翁」本人。
「蜜凯奴……为什么要做这种鲁莽的事?」
「……太好了。终于…见面了…呢……席翁,我……」
「安静。」
看到面前怀念的面容,蜜凯奴不禁呢喃着。
席翁打断她的话,一脸严肃地渐渐抱紧她。
「听好了,现在要治疗你的伤,就这样闭上眼睛。」
『喂,你……办得到那种事吗……?』
席翁视线没有离开怀中的少女,点头回答惊讶的弓誓:
「办得到。得以恢复这个模样,也是因为给了亚德利姆的力量大半回到我这里来了。这种程度的伤不是什么问题。」
5
感觉身体十分地暖和。
一边想着,蜜凯奴忍着痛苦呼了口气。
虽然意识因为身上的阵阵抽痛渐渐模糊,但不知为何就是明白……抱着自己的这双手,就是怀念的席翁的双手。
……温柔轻触的嘴唇撬开蜜凯奴毫不抵抗的嘴,柔软而温暖地交缠在一起。如此一来全身的力气松懈,感觉原本沉沉压在自己身上的疲惫感也消失了。
随着麻痹与热度,毒气从背后的伤口被抽去,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清净的空气流入般,被舒畅的感觉包围。不论阖上或张开都是一片纯白的视野,渐渐恢复了颜色,令人反胃、发抖的寒冷退去之后,只有自体内扩散开来的温暖,包住了蜜凯奴全身。
在那让人沉醉的柔和温暖中……所有感官终于可以好好地运作,重叠在嘴唇上的触感这才清晰地傅来。
「……席翁。」
脸忽然拉开的瞬间,蜜凯奴夹杂着喘息低语。
「你刚刚……做了什么……?」
「治疗。」
听见这简短的回答,蜜凯奴眨了眨眼,看着与自己鼻头相碰的席翁的脸。
和以前一样,仿佛人偶般清秀的五官。明明应该已经看惯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同……心想着的同时才注意到,原本与自己同年的席翁,面孔变得成熟许多。
不,不只这样。他的头上,还长着两根过去记忆中兽神的犄角,那张脸上感觉得到有种庄严的气质。
过去常常感觉像女孩子般可爱的席翁,现在很明显地有着一张「年长异性」的面孔。这不习惯的感觉使她楞了一下,之后立刻察觉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席翁所谓的「治疗」这句话……还有,仿佛要证明这句话般,背上的疼痛已变得舒缓了许多。
「……不痛了……」
「嗯。因为已经治好了。」
「可是……席翁……」
「什么?」
「你长大了钦……为什么?」
「……人类的外貌年龄本来就与我无关。之前只是配合着蜜凯奴成长而已。」
「这样啊……这么说来,以前一起在神社生活的时候,席翁也是这模样呢。样子大概像现在这样成熟,也……长着角。」
「嗯。」
点了点头,席翁突然紧紧抱住蜜凯奴。
「……太好了……」
「席翁?」
「我还以为又要失去你了……」
身体已经变成大人了,却还像是孩子般搂住蜜凯奴。
看到他这个样子,蜜凯奴才体会到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么罪恶深重。蜜凯奴差一点就要再次让他感受到「眼睁睁失去自己」的绝望了。
「……抱歉喔,席翁,结果还是让你担心了。」
「没想到你还真的会追到这种地方来……」
「谁叫席翁逃跑了嘛。」
嘟嚷着「到底要让我说几次同样的话?」,蜜凯奴握拳敲着紧抱住让自己,让自己动弹不得的席翁的背。
「对于自己擅自行动,我已经非常、非常认真在反省了……可是,席翁也很任性啊。无视我的想法,全部都自己一个人决定然后跑掉。那种事,我已经受够了。」
蜜凯奴紧咬着嘴唇。是的,在知道席翁的真实身份时,在海伊姆宫中被亚德和姆的法术囚禁时,蜜凯奴已经决定好了。
「来到这里我才回想起来,紫苑花的约定。将自己的名字寄托在那上头……干嘛做那种迂回的事,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嘛。」
「……明明之前一次都没想起来。」
「那是因为……可是,我还记得最喜欢紫苑花这件事不是吗?」
耳语般的对话中,渐渐开始掺进令人怀念的无谓闲聊。
会感到有些害羞,一定不是因为席翁长大了的关系。
而是因为蜜凯奴终于对自己的感情有了自觉的缘故。
「而且,席翁还说错了一件事。你之前说祝词是为了要保护我的东西,其实不是那样的。你给我的祝词不是为了要保护我,而是为了要保护我重要的人们。所以……」
喘了口气,蜜凯奴握住撑着自己身子的席翁的手。
「所以,和席翁在一起的人会不幸什么的,那种诅咒靠我的祝词解开就好了,这样的话,席翁就可以得到幸福了吧?」
……席翁总是只将蜜凯奴放在第一位,一点也不考虑自己的事,所以这次就由蜜凯奴来为席翁打算。这样就扯平了。
这是她在闇人们家中等待沉睡的席翁醒来时,一直在思考的事。
等他醒来就马上跟他讲,绝对不会离开席翁身边,不会放席翁一个人,会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可是席翁却在这么告诉他之前就消失了。
「可是,蜜凯奴……」
「没有『可是』!真是的,席翁你啊,真是有够啰唆!」
要怎样才能让他闭嘴呢?这么想着,蜜凯奴突然灵机一动。然后让席翁紧抱着的双手松开,硬是吻上了还想说什么的他。
没办法像席翁那样,所以那真的只是碰一下而已的稚拙接吻。但自己像这样主动碰触席翁还是第一次,两唇分开的时候,蜜凯奴害羞得满脸通红。
「……以、以后也是,想要赶我走的话……你就试试看啊!」
「蜜凯奴,那个啊,这种事是……」
席翁似乎还想反驳,所以蜜凯奴再一次吻了他。
嘴唇一离开,席翁就像想开口说什么似地,因此她一次又一次轻啄般吻着他,让他说不出话来。在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次的接吻之后——
「……怎样……?」
「…………」
「还,还想反驳吗!?」
「这个嘛……」
轻声道,席翁露出微笑看着蜜凯奴。
「……刚刚的,你再做一次的话,搞不好我会改变心意喔。」
「什……!」
感觉像被取笑而瞪了他一眼,但席翁的眼神却出乎意料地认真。
因此这次不是为了打断他的话,而是为了将感情传递给他,向他的脸颊伸出手。缓缓吻上嘴唇,将自己现在的心情奋力地传达出去。
……起先应该是蜜凯奴将唇靠上去的,但不知何时,那稚拙接吻的主导权已经换到席翁的手上。虽是已重复了好几次的行动,但还是没办法习惯而感到害羞、胸口苦闷。轻吻渐渐转为一点也不客气的粗鲁之吻,蜜凯奴不由得想闪身躲避,结果背后突然闪过微微的痛楚。
「……唔!」
听到声音,席翁才终于放开嘴唇。缓绶移动环到蜜凯奴背后的手,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而温柔地笑了。
「蜜凯奴,转过来,」
「咦……为、为什么?」
「伤口还留着,我帮你治好,」
「可、可是,等一下……!」
扭着身体边还是逃不了。手想挥开他却碰到地板的同时,席翁绕到身后,立刻吻上了蜜凯奴的背后。
从刀刃戳裂的上衣隙缝间,传来抚慰般、贴着伤口移动的嘴唇触感。
不知何时已趴在地上、任凭席翁随心所欲的蜜凯奴,忍着胸口涌上的感觉紧紧闭住眼睛。酥麻发痒,忍不住想发出声音。蜜凯奴就这样咬着嘴唇忍耐着,最后席翁终于放开了她。
「结束啰。」
「结、结束了,是指……?」
呼吸凌乱,蜜凯奴两手撑着地板,瞪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席翁。
「真、真不敢相信……席翁这个笨蛋!」
「嗯。」
「这、这样有点……太过火了!」
「嗯。」
「我明明叫你等一下啊!」
「嗯。」
「真是的,席翁你……席翁你啊……」
「……嗯?」
「不……不是讨厌啦……」
蜜凯奴含着泪懊恼地说着,席翁的表情更加温柔地笑开了。就这样抱住地板上的蜜凯奴,阖上双眼。
「真傻呢,蜜凯奴。真的很傻呢。」
「…………」
「……可以吗?和我在一起……」
「嗯。和席翁在一起就好了。」
「搞不好又会变得不幸,而且绝对没办法向以前那样过日子了喔。就算这样也可以?」
「不要让我说邪么多次。我或席翁都不会不幸的。我只要有席翁在就很幸福了,而席翁也是,我会给席翁绝对不会感到后悔的幸福。」
「……我知道了。」
分开上身,席翁再次将嘴唇贴近。深深地反覆拥吻,胸中充满了幸福,高兴的几乎要流下泪来。
就算分离的时刻总有一天来临。
到那天之前,两人都要在一起。就算不是永远也没关系,就算到了失去一切的时刻,也幸福而不后悔。
……像是要祝福这终于达成的遥远约定一般,自空中落下、堆积的淡淡磷光包围了两人,那份光辉没有消失,反而更加耀眼地点缀了被灰色覆盖的神社。
平静到令人泫然欲泣的时光满溢着。两人沉醉在彼此的世界中——
『……虽然非常难以开口,但是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里……』
听见十分抱歉似地嘀咕声,蜜凯奴想也不想地推开席翁。楞楞地坐起身,同时间,注意到背对着这里蹲坐的身影,「哇!」地叫了出来。
「弓、弓誓!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那种讲法……』
依旧背对着这里低着头的,是因为担心蜜凯奴的伤势而未离开,一直留在原地的弓誓。
『蜜凯奴就算了,席翁,你一定早就发现到了吧……!是故意的嘛?是故意的吧!?』
『碰到这种场合,一般人不是都会有所顾虑而回避吗?』
『果然是故意的啊——!』
看到含着泪大叫的弓誓,蜜凯奴满脸通红地抓住席翁的袖子。
害羞得想当场消失。但席翁似乎正如弓誓所说,是故意让他看到的。
「才正到精彩的时候呐……」
「……席翁。那个啊……」
他这个样子和以前一点也没变。不过蜜凯奴想生气也气不起来,总之还是先向弓誓道歉。
「弓誓,对不起喔。还有……谢谢你担心我。」
『嗯……真是太好了呢,蜜凯奴,』
「嗯。都是多亏了弓誓带我来到这里嘛。不过……可以吗?继舟先生他们还……」
『喔喔,他们去追亚德利姆了。』
点点头,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弓誓的表情变得相当严肃。
『关于那个家伙,事情还没结束。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去比较好。』
「为什么?」
『……说实在话,你帮我解除了岩诅咒之后,我恨他恨得想杀了他的心情已经消失了。就这层意义来说,真正该和亚德利姆算总帐的是继舟他们。既是直接认识,而且还牵涉到巫女姬的事。所以……我不过去。』
听到铿锵有力的这番话,蜜凯奴与席翁静静地望向神社的彼端。
看着亚德利姆,以及和他有因缘的闇人们消失的方向。
6
眼前的景象眼花撩乱地变换着。
平常的话,应该可以一瞬间就移动到想去的地方,但现在只能隔段距离就稍事休息地慢慢移动。
都是因为被那个小姑娘夺走了力量……亚德利姆心想。
而现在一次可以移动的距离也渐渐缩短,每到一个地方停下,身上的力量就被抽走了一分。虽说用跑的还比较快,但只怕这副身体也终将使不上力,连好好地走路都没办法。
无法置信。在亚德利姆的计划中,今天这一天应该就是一切的终结,同时也将成为新的开始才对。
让式神潜伏在神社,当蜜凯奴追着兽神出现时,伺机夺取她的躯体。这样就能够将她的祝词据为已有,并且以心爱之人和祝词的力量为双重后盾威胁兽神,祂就会乖乖交出自己的力量才对……
祝词虽然原本是兽神的能力之一,但因为给予了人类少女而成了各别的力量,是崭新的纯洁力量。几乎和原本兽神的力量相反,在纯粹的灵魂之中,祝词自己长成了如梦幻般高贵的能力……因此只有夺走蜜凯奴的身体才能得到它。相反地,一旦将它据为已有,那股力量将不会再次拒绝亚德利姆……理应如此才对。
得到祝词,夺取兽神之力,之后解决掉聚集在神社的闇人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就像他们以蜜凯奴和兽神为诱饵想诱出自己一般,亚德利姆也同样打算在此将所有会威胁到自己的人物都根除。
(明明该是这样的……)
反而被夺走了力量。被那个女孩……
不光是失去透过蜜凯奴的身体夺到的祝词,连「纳吉鲁」也……而现在连根据契约,本应给予亚德利姆的力量也正被抽走。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得到如神般力量的帝国宰相了。只不过是以往没被获予任何力量而诞生的忌子,除了悲惨地追随在姊姊他们身后之外,什么也做不到的「夜刀」……
『真是凄惨的模样呢。』
听到这个声音,靠在神社柱子上的亚德利姆立刻转身。
『想要抢走兽神之力,却反而被夺回力量,已经连回到帝都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继舟……小针……』
视线前方站着两名气息毫不紊乱的闇人,以既像怜悯、又像蔑视般的眼神凝视着倒在地上的亚德利姆。
两人应该憎恶到想杀了自己的程度才对。但那两对眼神中,却看见了完全不同的色彩。而这事实对亚德利姆来说更是种追击。
『……那个女孩的力量是什么?不可能会发生那种事。我可是完全支配了她的身体和心灵……明明该是这样的,但这简直像……』
简直像是祝词拥有自己的意识,呼应着蜜凯奴,拉开了亚德和姆一般……
『奇迹——或许该这么称呼也说不定。过去我们也曾这么认为。就是被称为忌子的你,却得到了足以毁灭常世国力量的时候。』
听到那带着讽刺的话,亚德利姆不自觉地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那笑容渐渐加深,最后转变成低沉的嘲笑。
啊啊,对啊。这种话、这种眼神,本来就该在这时候出现的。不是怜悯什么的,反而憎恨与嘲笑才最适合现在的自己。
『不过,你太急躁了呢,夜刀。你已经拥有充分的力量了,只要不做这些多余的事,席翁也……兽神也不会刻意要来妨碍你吧。』
『是因为失去了皇帝的信赖吗?』
小针以体谅的口气说着。
『蜜凯奴解开了诅咒,失去在帝国维持地位的基础……所以你才……』
『……错了。要是皇帝成了妨碍多得是其他办法。那种程度的事不足以影响我的地位……』
『那又为什么?』
『我只是想要力量罢了。想要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左右,绝对的力量。』
亚德利姆在紊乱的呼吸中,仿佛独白般断断续续地说着。
『兽神也好、女孩也好,还有你们也一样。只要都在这里处理掉,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才对……』
『那还真是可惜呢。』
『啊啊,真的呢。』
呢喃着,亚德利姆……不,夜刀背靠着墙仰望房顶,最后阖上眼,精疲力竭地说:
『那个女孩,果然一开始就该处里掉的。就算远离她,力量还是从我制造的「接缝」流出……流到那边去……』
『……夜刀,最后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你那时候为什么会选择毁灭常世国?』
随着这平静的提问,继舟终于以不带感情的眼神看向眼前的男人。
身为过去的同伴,也是心爱女性的弟弟的男人。
『毁灭自己的祖国,毁灭自己母亲与姊姊所在的国家的理由……究竟是为什么?你就那么憎恨被当成忌子对待的过去,憎恨着那些人们吗?』
『……不是憎恨。』
夜刀终于睁眼说道。他的头发已完全失去身为「亚德利姆」的金黄色,瞪视着虚空的眼瞳也已变回象征常世国国津神的黑色。
『才不是什么憎恨呢。』
『那么,你为什么……』
『我所恨的不是常世国,也不是国津神。而是身为忌子而被人们疏远,过去的我自己。那时候的我……一直想杀了自己。』
继舟微微地皱了皱眉。小针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直直盯着夜刀。
『那时我的身边,净是像母亲、姊姊以及你们这样,获予了无与伦比灵威的优秀国津神。手不必碰就能移动物体、可以使用书灵、操作式神,理所当然地使用着普通人类无法使用的能力的特别存在。对我来说,你们才是国津神本来应有的样子,再怎么期望也无法触及的羡慕象征……』
夜刀叙述着的语气,仿佛回到过去的心境般带着热情,不只是话语,还可以看到他发自内心的憧憬。
『我……感到不平。为什么我没有获予灵威呢?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诞生的?身为国津神却被称为忌子的我有活着的价值吗?……明明不可能会有答案,我却还是一直寻找着那个理由。
我从一开始就否定自己,认为自己是没有活下去价值的渣滓。对我而言你们才是理想的国津神;连祖国常世国,也像是永远无法触及的乐园那般。
……所以那一天,为了调查兽神之力而渡海到第三岛,被帝国军抓起来的时候,我也丝毫未曾考虑要背叛祖国。对我来说,常世国比我自己的性命还要沉重得多,绝对不能交到异国人手上,是不能被玷污的圣域……不过……』
夜刀终于中断了话,呼了口气。他仿佛被附身般叙述着的脸,是因为力量还持续地被抽走的关系吗?看起来十分地疲惫。
『得到了兽神的力量,得到比任何国津神都要强大的灵威之后,我发现到了。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力量。而是不带虚情假意、真心地认同自己,以自己为傲。我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对否定自己感到疲倦了……
但是名为常世国的乐园绝不可能会承认我的。要是去到那里,我自己的力量、名为亚德利姆的存在本身都会被揭穿是伪装。所以为了让自己被认同,我不得不毁灭常世国……』
……过去悲惨的自己。
没有灵威、没有荣誉、没有自信,只能一直憧憬着身边人们的幼小夜刀,最后终于否定了过去的一切,选择了别的人生,总算获得了「荣誉」。过去对着他人的钦羡目光总算可以转向自己,认同自己的全部。
『……不过,你不晓得吧?』
他的追忆,突然被一句平静的声音打断了。
夜刀将盯着房顶的视线转了回来,意外地看见独臂闇人充满了深沉哀伤的眼神。
『你不晓得吧,夜刀。你的姊姊稻泳有多么地爱你,有多么地担心你。』
夜刀的表情再次扭曲。他不明白小针话里的意思。
『姊姊她……怎么了?』
『虽然因为她的阻止我才一直没说,但稻泳她早就已经预知了。预知到你会毁灭常世国的未来。』
『什么……?』
倒抽了口气的不只有夜刀。连一直目不转晴盯着夜刀的继舟,也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向小针。
『那是什么意思,小针?』
『她说接到了神谕。预言有两个。得到常世国的女子就能得到一切,这是一个。而另一个是……常世国的忌子在近期将毁灭祖国,造成许多伤亡。』
『怎么可能……要是知道那样的预言,比留女殿下绝不会将情报泄漏给夜刀的。』
继舟呻吟般地说道。小针回答:
『是啊。可是她赌上性命也要隐瞒那个预言。
……夜刀,稻泳要我绝对不可将这个预言泄漏给任何人。她将关系到国家存亡的神谕,亲自封印了起来。那是多么沉重的罪……但就算如此,她还是选择沉默的理由,你晓得吗?』
『……我怎会晓得?只能说她是愚蠢。』
『是啊,不过,我无法责备稻泳。你更是没有资格。』
小针的低语中没有嘲讽也不带挖苦,只有充满了他风格的认真与寡默。
因此夜刀无法回话而陷入了沉默。看着他的侧脸,小针再度开口:
『继舟,希望你再考虑一次。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我也知道常世国的铁律是绝对的,只是……现在做这种事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这样一切就能了结了吧。』
『就算杀了夜刀,一切也不会结束。更何况我也是同罪。明知道毁灭的神谕却还是保持沉默,也是造成国家灭亡的原因之一。』
听到小针的话,继舟闭上了嘴。
『罪孽与业障,只能用生命来偿还吗?交到残存者手上的,真的只有复仇吗?』
『……还真是冠冕堂皇。那些只不过是伪善罢了。』
不过——
仿佛要污衊小针的话一般,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不是出自继舟,而是倒在地上的夜刀口中。
『你们也好,姊姊也好,终究是在怜悯我,沉醉在自己的宽大里罢了。要我告诉你们吗?姊姊之所以封住预言,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在为受到帝国的攻击而早巳衰弱的常世过,制造一个毁灭的正当理由罢了。站在巫女姬的立场,需要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守护祖国找一个藉口吧。
真是够了,老实点吧!对失去祖国、只能选择复仇之道的你们而言,还有其他什么选择?害怕失去目的后空虚地活着?所以伪善以求自保吗!』
『夜刀……你……!』
『杀了我!力量一旦回归给兽神,被下过的诅咒就无法轻易消除了喔。除非杀了我,否则你们就会永远为岩诅咒束缚。为了解除诅咒……为了复仇……为了结束一切。理由要多少有多少。趁我现在没办法抵抗,来吧,杀了我!』
在他大叫着的同时——
继舟忽地行动,白银的光芒闪过。小刀瞬间划破风,笔直朝夜刀挥下……
不过——
仿佛发狂般张大眼睛的夜刀,发现朝自己的脸挥来的刀刃,稍稍偏向了旁边。继舟挥下的刀并非对准夜刀,而是划过他的脸颊,刺入他身后的墙中。
夜刀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继舟。自他脸上滑下了一道血痕。
『为什么……』
『并不是原谅你了。』
一边说着,继舟从墙上拔出小刀,灵巧地站起身。
『没有得到力量就无法认同自己的悲哀人类……如果你的真面目就是那样的话,失去力量的现在,你就该背负自己的罪业活下去。在你能够不靠任何外力、认同悲哀的自己之前,悲惨地爬行在地上活下去就够了。那是对你的惩罚,最后的「律则」。』
『继舟……』
『……走吧。这里已经没我们的事了。』
继舟与小针转身就离开了。夜刀不敢相信地直盯着他们,瞠目结舌地目送闇人离去的背影……不过,最后伸手碰了碰脸上的伤口,低下头去。
悲惨地爬行在地上。
简直就是在说现在的自己,夜刀这么想着。失去力量,失去荣誉,失去了自己。以这样的状态活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不自觉地想笑,但又立刻转为哽咽。反覆地大口深呼吸,咬紧牙根忍着不哭出来,最后,飘忽轻柔的东西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片刚才让夜刀痛苦不堪,如雪花般的磷光。他仰头看着,但那磷光和刚才他映入眼帘的印象完全不同。
夜刀朝天空直直伸出还沾有脸上鲜血的右手。磷光碰到他指尖的同时,沾在手上的血色不知何故变淡,如清水般消失了。
『……我……』
再一次,夜刀背靠着墙壁,看着外头的景致。
磷光不知何时,像是要将神社内外部染上颜色一般,带着耀眼的光辉倾注而下。
###
『继舟。』
声音从快步走出神社的继舟身后叫着他,但他既没有停下脚步也不回头。最后终于与他并肩而行的小针开口:
『……抱歉。』
『道歉什么?』
『…………』
『……我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才放过他的。隐瞒预言也是一样,都到了这种时候,这些都无济于事了。』
说着,继舟轻轻叹口气。
『总合来说,我没有亲切到会帮助自暴自弃想寻死的男人。失去力量的同时也失去了战意,故意煽动我们生气去杀掉他……根本没有出手的价值。』
『夜刀之后会怎么样呢?』
『天知道,我不晓得也不想知道。比起那个……』
突然住了嘴,继舟转向小针。
『在夜刀自暴自弃喋喋不休的时候,你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
『是只有我吗……有种好像看到不可能出现此地的人的感觉。』
细长的眼睛又眯得更细了。
看着「嗯——」地交臂思考的继舟,小针突然带了点犹豫地低声说道:
『我……好像也看到了。』
『咦?』
『虽然应该是我想太多了,但我确实看见了稻泳的身影。』
『啊啊,你看见的是她啊。』
『你不一样吗?』
面对小针的反问,继舟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伸手探向怀里。最后看着从怀中取出的东西,表情立刻就变得温柔起来。
包围神社的耀眼磷光,如雪花般倾注而下。仿佛要治愈他们一般,静静地将四周变为一片雪白、平静的世界……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位十分寂寞的神。
尊贵而高尚的神明,总是单独一人,就算寂寞、就算难过,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所以他一直在祈祷着。与其永远孤单地活着,更希望能有和重要之人一日度过的短暂时光。
不过神明不晓得,得到了重要之人的同时,也将会尝到至今不必体验的悲伤、痛苦与绝望。
而在此同时,也有人说,就因为有那些痛苦,才更能理解幸福的宝贵。
最后时光流逝,经过无数的悲伤与别离后,那位神明…………』
###
……神社上方,不知何时升起了散放强烈光辉的太阳。
长久笼罩岛上的灰云散去,连带有潮湿空气的风也不见了,平和温暖的阳光洒落岛上,令人想不到现在冬天的脚步已经靠近了。
注视着绽放在阳光下、色彩鲜艳的花朵,以及绿色的草原,蜜凯奴与席翁站在神社入口处。在稍前方,神社的「结界」之外,有着弓誓的身影。
「……席翁,来。」
「可是我……」
「不要紧的。相信我。」
一手压着被风吹起的黑发,蜜凯奴朝变得比自己要高得多的席翁伸出手。
他犹豫地将手叠上那只引导自己的手,蜜凯奴就顺势将他拉了过来。
……下个瞬间。「簌噜」一声,一阵有如自水壁中穿出般奇妙的感觉过后,席翁已和蜜凯奴一起站在神社外了。
茫茫然转过身,背后是长久以来一直封印着自己的神社。不过,瑞垣环绕的拜殿中,已经不再散发令人畏惧的威压感了。
「为什么……」
可以到外头来呢?
如此自言自语的同时,他突然看见,神社仿佛蒸腾的水气般淡淡散开,摇荡着的轮廓也渐渐模糊,沿着境界线出现了无数的磷光。
球状的磷光重合、渐渐扩大,最后包围了神社,强烈的光辉仿佛炸开般消失在四周。
这都是瞬间发生的事。席翁与蜜凯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就像那样,这个神社一直飘落、累积着各式各样人们的情感。接受那些情感、与自己一起封印在神社里,是你的另一个任务。」
听到蜜凯奴静静地这么说,席翁再次瞪大眼睛回头看她。
「蜜凯奴,那是……?」
「另一个我告诉我的事。不过,已经够了吧?你没有背负一切的必要,不论是怎样的情感,都不该是被某人所管理的。正因为是重要的情感,所以我想,更该让它们回到原本的持有者那里去。」
席翁依然呆楞着。祂头上原有的角消失,连尾巴也看不见了。
祂化为人类的模样,注视着原本用来封印自己的瑞垣,说不出来……看到这样的席翁,蜜凯奴拉过牵着的手,轻声说道:
「那个啊……亚德利姆也说过,这一切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因为有想保护你的人……另一个我的力量,我的祝词才能够将你从神社里解放出来,只要有这份庇佑在,你就不会再被困在神社里了。」
听到蜜凯奴俐落地说着,席翁露出诧异的表情:
「另一个你?」
「因为与你别离的悲伤而被撕裂的我的心……另一个前世的我。神社里不只有你的半身,『悠纪』也一直在这里喔。和你一同在神社里尝着孤独之苦……一直、一直等待着继承祝词的我再次造访神社。」
那是为什么、怎么发生的,其实蜜凯奴也不清楚。
只是,现在的蜜凯奴,有可以将席翁带到神社外的能力。就像亚德利姆过去让兽神的半身逃到外面一般……或许那是曾经寄宿在「悠纪」体内的祝词,在重新转生的蜜凯奴身上,往另一个方向成长了的结果也说不定。
只要自己在他身边,席翁就可以到神社之外。就像在村子里一同生活时那样,之后也可以一直在「外头」生活……
就算不晓得理由,那既是蜜凯奴长久以来的心愿,也是悠纪最后的希望。
「看,就说过了吧?席翁身上邪恶的诅咒,我的祝词会帮你全部解开啊。」
『怎么说呢……祝词的力量还真强啊!』
看到出现在神社外的席翁,弓誓惊讶地带着顾虑走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人,低声说道。听到那话,席翁说着「不是的」摇了摇头。
「祝词没有这种程度的力量。原本就是兽神体内的力量之一,不可能会有将自己从封印的神社中解放出来的力量吧。」
『不然又是怎样?实际上,蜜凯奴就把你带到外头来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喜欢席翁的关系嘛。因为太喜欢了,所以祝词就帮了我一把啊。」
看到蜜凯奴洋溢着幸福的那张脸,弓誓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注视着慢慢走出的两人之后,悄悄地转向了其他方向。不晓得为什么,他有种自己不该留在这里的感觉。
(……已经没有我可以做的事了。)
若要说真心话,他本来打算见到席翁后就痛殴到气消为止。竟然放着蜜凯奴不管,自己一个人逃跑。想问他为什么老是要做出让蜜凯奴哭泣的事。
但到了最后,自己只不过是个旁人罢了。不管有多么喜欢蜜凯奴,她所选择的人还是席翁。
(我这样,还真是丢脸啊——)
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但希望蜜凯奴幸福的心情则是真的。
又一次叹了口气,弓誓迈开脚步。向先一步离开神社的同伴们……继舟与小针等待的方向走去。
###
神社外吹过清爽的风,带来耀眼的阳光与土壤的气味,以及初造访时感觉不到的安群且幸福的味道。
蜜凯奴仰望站在身边的席翁,紧紧牵住握着的手。注意到她视线的席翁,对她露出了平静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他们知道。
就算开辟了今后能共同生活的未来,就算将席翁带到了外头来。
就算这样,也不代表一切都解决了。蜜凯奴消失的话,席翁说不定又会被封回神社之中。兽神身上的业障与诅咒,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消除了。
不过……
「蜜凯奴选择了我。所以我也不再迷惘了。就算因为我和蜜凯奴在一起而发生了什么事……也绝对不会后悔。」
听见他平静地说出那句话,蜜凯奴也点头。
是的。就算因为这个选择,殒命的那天到来。
蜜凯奴也一定会为了见席翁而再度回来。无论几次,都会追着席翁,和他一起活下去……
「太好了。你终于肯下定决心了呢。」
「……因为我永远都嬴不了蜜凯奴啊。是说,刚才那句平常应该都是我在说的才对吧?」
「是吗?可是我已经老早就知道了啊。谁最重要,什么才是幸福。虽然稍微绕了点路,还曾经让席翁悲伤……」
总算是走到了这一步。来到这个地方。
……在为绿意与紫苑之花包围的约定之地,蜜凯奴静静地闭上双眼,感受着站在身旁的重要之人的温暖,以及自己体内新生的力量。
最后她张开了眼睛,再次看向席翁: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想去哪里吗?」
「去哪里都行。只要跟蜜凯奴在一起的话。」
「那就先去和大家打声招呼吧。得去告诉婆婆和威莉蒂,还有菈克丽玛小姐,跟她们说我们平安无事呢。村子跟隐里,还有可以的话也想去向陛下……向至今照顾过我的人们说声谢谢。」
「……好啊。都去吧。今后我们想到哪里都可以。」
那是孤独的神祇与一位人类少女交会,贯彻了比永恒更长久的「思念」的瞬间。
……无论到哪里,天空都是蔚蓝的。
仿佛要踏遍为那光辉所充满的世界般,两人慢慢地,但毫不犹豫地,向未来开始迈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