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自《黎明使者团》的连系忽然中断。
秘书在心中暗自担心,上司倒是看得很开。“不久后就会捎来消息吧!”
“我每天早上都在想:‘好,我今天一定要递出辞呈!’”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好医生啊?他是治疗胃痛的权威喔。”
“这就不用劳烦您了,鲁帕司令官阁下。话说回来,我们真的不用主动向他们打听消息吗?”
“怎么打听?”
司令官一边梳理自己的胡须,一边反问秘书。
“他们——席雅希妲女司令以及护卫等一行人,若是没有顺路停靠在某处的《米特兰达》分团的话,我们要想找到他们根本是难如登天,这可真让人头痛啊。你看,我因为太过担心又冒出一根白胡须来了。真头疼、真头疼!”
“——司令官阁下,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
“你担任我的秘书已经当几年啦?”
“已经十八年了,阁下。”
“你觉得我这张脸像是在笑吗?”
秘书十分清楚,司令官就算在开玩笑,脸上的表情也是没有任何变化。
大部分的人第一次见到这张严肃的脸孔时都会心怀恐惧,即便对方当面朝自己说道“棉被被吹走了”这种无聊的同音冷笑话,也会完全没察觉到那是冷笑话,反而只会心想“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深奥的含意在”而兀自烦恼不已。
另外,这位司令宫阁下绝对是把每个人困扰的表情,视为自己个人的娱乐消遣。
“不,看起来完全不像在笑。”
秘书投降地叹了口气。
“那就好。不过,嗯,还是必须装作一副我很认真在办公的模样才行。记得通知各个相关机关,只要持有《米特兰达》银色徽章的人物一出现,就立即向我们通报。”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所以早就准备好了,请您签名。”
“真不愧是我的秘书,给你一点嘉奖如何啊?例如放你一个长假?”
“不不,这我不敢当。阁下,用不着给我什么奖励了。因为等您垮台之后,我就能够得到永远的长假了。”
“哎呀呀,说真的,有办法忍受你这种悲观态度以及挖苦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了吧。”
2
与《黎明使者团》一行人一同踏上旅程之后,时光飞逝已过了七天,艾思堤尔由于过度疲惫,脑筋早已无法正常运转。
因此——
“看来真是辛苦呢,我来帮忙吧?”
当希妲开口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时间无法马上回应。
只是握着拉车的把手,“咦?”地怔忡反问。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您做这种……”
楚楚可怜的少女步下自己的小马,走至他的身旁,嫣然一笑说道:“用不着客气喔~”无视于前方板着一张脸回头望来的团长哈尔瑟迪斯,接着爬上载满了行李的拉车。
“咦!小姐,您在做什么!”
“这是重新锻练体力的特训吧?所以我也来帮个忙呀。”
这个不是帮忙,是在恶作剧吧?他不禁深深感到疑惑,这位大小姐存活至今,脑袋瓜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就连团长也是大感意外,却也没有制止希妲。一旁的团员也没有任何人开口干涉,以免遭到牵连。
强压下想哭的心情,艾思堤尔拉着沉重的货车.再次迈开步伐。
雨后的道路相当泥泞湿滑,他努力想避开积水却一直无法顺利成功。
“你这个迟钝的家伙,在干什么啊!就算是再慢的蛞蝓爬得也都比你快!比蛞蝓还不如!你看看那边吧,那位农妇大婶还比你强健好几倍!”
一个身材娇小但是体格健壮的大婶从后方走来,踩着稳健的步伐追赶过艾思堤尔的货车。
的确非常了不起。
而且大婶的货车上还放着看来沉重数倍的木桶。
众人投去惊叹的眼光之后,大婶晒得黝黑的脸庞上便浮现出笑容及同情之色。
“小伙子,加油啊!不能够只靠腕力拉呀,那样只会越来越累而已。这种时候要用腰,腰部没有跟上动作是不行的。那么,我就先走一步啰。”
十分开朗地为他加油打气。
“……是,真是谢谢你。”
艾思堤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
“艾思堤尔这个人其实还满纯朴老实的呢。例如刚才大婶叫他小伙子时,他好像也没有注意到吧……?”
“与其说是纯朴老实,应该是没听到吧。哎呀,全身变得那么肮脏迈遢,从外表看来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吧。”
“说得也是——浑身都是泥巴了嘛,真可怜。”
“他早就没有余力再去管自己的外观了吧……团长也该适可而止了吧,总觉得他再过不久就真的会放弃做一个正常人了,让我非常担心……”
周围的人小声地互相窃窃私语.小心不让本人听见。
“昨晚吃饭吃到一半,他也是握着肉乾就睡着了吧?”
“不过到现在都还没听过他喊苦呢,真是了不起的毅力。就贵族而言还满厉害的吧。”
没错,曾经是公爵家公子哥的艾思堤尔,以往一直过着连穿衣也交由侍从打理的生活。
“——他还被迫担任团长的随从耶,根本是无理的要求吧。”
“你们有听说过他帮团长剃胡子的那件事了吗?”
“啊——有有有,听说他全身冒着冷汗,握住剃刀的手也在不停发抖,差一点就要割断团长的喉咙了喔!”
“真、真是恐怖……”
“团长的眉心之间还留有割伤哩。”
总是臭着一张脸的团长,这回两眉之间多出了红色的伤疤。
虽然希妲觉得这样是多了男子汉的勋章,大为赞赏喊道:“真是太帅了!”却没有任何人附和同意。他们只觉得骇人的程度更加倍增而已。
“幸好伤口很浅,但是流了很多血。”
“连衬衫都染成了鲜红色。”
“别、别说了,好可怕——!会害我想像到那个画面的!”
“小姑娘,这没必要哭吧。”
“绑鞋带也是啊,虽然他绑得也满漂亮的,但是和团长相比之下……”
“话说回来,像团长那种长年过着军队生活的人,能够让他满意的随从到底要到哪种等级才行啊?团长只有在整理行囊的时候超迅速的,简直是神乎其技。看到他一口气同时绑好左右两边的鞋带时,我眼睛都快掉下来了。那样的话,没有随从还比较快吧?”
“嗯嗯。”
“是啊……啊,可是!”会计竖起手指。“就只有泡茶……”
“啊啊,是泡茶吗?对啊。”书记也点点头。
“泡茶?”
“哈尔瑟迪斯团长之前说过,茶他要自己泡,总是抓着一把茶叶就直接丢进杯子里……他好像是觉得用茶壶泡茶太麻烦了。”
“哈哈,还真像是团长的作风哩。”
最后,终于看不下去的希妲司令便坚持由她来泡茶。
“怎么能够劳烦司令亲自动手!”哈尔瑟迪斯如此主张,但是希妲反击说道:“请你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如果是你亲眼见到了茶叶在杯子里整整泡了八分钟,你会有什么感想!?”团长于是让步。
在“只有在空闲的时候”这个附加条件下,“泡茶协定”成立。
“至于艾思堤尔就负责日常生活的琐事——其实对团长来说也是一大压力吧?毕竟他也必须从头教艾思堤尔怎么工作啊。”
“团长的脸看来好像非常疲倦喔?”
“每次都要对艾思堤尔大声咆哮也很累吧。”
“对两边而言都是一大不幸嘛。”
辛德先生一脸担心地看向一个人走在前方的团长。以及代替螺子拉着货车的艾思堤尔。
“团长和艾思堤尔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呢。啊!喂喂,大家快看前面——是上坡、上坡喔——”
沿伸至田野间的道路是一条长长的上坡。
艾思堤尔瞬间有些退缩.哈尔瑟迪斯立即大声斥责。
“你想搏取别人的同情吗!停下来也没有用,仍然要遵照原订时间抵达!”
“这个混帐男人,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艾思堤尔脸部朝下恨恨诅咒。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不,什么也没有!”
“那就好。我先到前面去,你不要一直拖拖拉拉的!你们也是,应该很明白敢偷懒的话会有什么下场吧?诺尔索鲁,你走在前面负责侦察!”
“是的——团长。”
“我在前面的岔路等你们。”
等到诺尔索鲁走在前头后,团长也踢了一下马腹往前迈进,转眼之间就越过了坡道消失在另一头。
“小姐,他不是您的护卫吗?怎么可以把您丢着不管——”
=垣个嘛~最近他老是把我丢在一边呢,”
希妲坐在盖有毯子的行李堆上,在半空中摇晃着小脚,同时悠悠哉哉地哼着歌。
这样子可以吗?艾思堤尔心中浮现出疑惑。
“好舒服的风呢。艾思堤尔,行李重不重呀?”
当然重啊。艾思堤尔紧咬着牙。
“不、完全不会、这种……小事……!唔唔!”
“嗯——那么,接下来的指挥就由我擅自接手啰——”
她回头看向队伍的最后一人问道:
“托尔加先生,请你跟我报告一下状况吧。哈尔先生呢?”
“不在。”
“敌影呢?”
“没有。”
“我明白了~那么……接下来——”
行李的重量怱然变轻了,因为希妲咚地一声跳王地面。
不知是在何时,美少年会计已经从手把底下钻了进来,对他微笑说道:“我来帮忙。”团员们一齐从马车中跳下来,围绕在艾思堤尔的货车旁边开始往前推。
“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可是——”
“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啦!”
负责拉着马车繮绳的红发少年凯伊说道:
“我这边的行李若不减轻一点,也很难爬过那个上坡啊。喂喂,你们这群家伙!快下去快下
“托尔加先生,就麻烦你继续警戒四周,照顾马匹喔——”
“我明白了,司令。”
托尔加将没有骑士的马匹聚集在一起。
中年书记嘿咻一声,也走在货车旁边。
“最近不怎么常运动,就让我走一点路吧。”
“喂,老爹你可别勉强自己啊!”凯伊开玩笑说道。
“哪儿的话呀。”
“我会在后面声援大家的,大家加油喔——”
“等一下,那个——!”
艾思堤尔慌忙地来回看着左右两边,身旁的莱维会计于是对他低声说道:
“哈尔瑟迪斯团长人虽然不温柔,但也是一位相当通情达理的人,没关系的。”
“没问题……是指?”
“正确说来,是现在我们帮助你这件事,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啊——?”
“他不是都说了‘我先到前面去’吗!”
“咦?”
“没错,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
“要是现在磨磨蹭蹭的话,他搞不好又会折返回来大吼‘时间到了’吧。”
“一点也没错——”
托尔加郑重其事地说完后,希妲作出总结。
“现在要尽速实行作战计划才行喔!好,再一次重新出发~”
在周遭人们的推力之下,艾思堤尔半遭到推挤似地开始爬上长坡。
团员们口中纷纷抱怨嚷着“好重喔”“真是累人”,但是看来又十分开心。这副乐天的模样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是在野餐——
这时艾思堤尔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少了数名成员。
“那个……其他人呢?我记得,呃,还有三个人吧?”
“是指胖子双胞胎、阴森男跟轻浮色胚吗?团长吩咐他们去办一些事,所以个别行动!”
凯伊爽朗回道。
阴森男是指席拉斯,轻浮色胚则是在说法恩吧。
“原来如此,难怪这几天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有些过于安静呢——”
“没想到你还满脱线的嘛,这几天眼睛都没在看吗?”
“喂喂,凯伊!”
“是啊,我至今到底都在看着什么呢……”
艾思堤尔自虐似地喃喃自语。
这条令人痛苦的上坡道路,究竟要通往哪里?
尹萝现在怎么样了?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根本不可能和她见面,但是至少能够再见到她一面的话——
“你在想事情吗?”辛德开口问道。
“啊!不——”
“是在想家人或是朋友?”
“是也有没错——”
“啊!快看!我们已经走完坡道的一半了喔!”
听见会计开心的大喊声后,他转头看向身后。
“喔喔——真的耶!奇怪了?喂,有一匹马正用飞快的速度跑过来,那是谁啊?敌人吗?”
“马上就会知道了。”托尔加应道。
哎呀——希妲低叫。
“那不是之前去办其他事的法恩吗?”
“咦!”
“喂——!”爽朗的吆喝声从远处缓缓逼近。总是对法恩感到棘手的艾思堤尔焦急起来,使出了更多的蛮力往前赶路。
“喂——我现在回来啦!各位是不是很寂寞啊?哈哈哈、真是急性子呢,等等我啊!”
死也不想等你。
“哎呀,艾思堤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精神呢——没错没错,就是这个这股气势~”
“唔唔——!”
“那么我们就和法恩比赛谁先到达坡道的顶点吧!大家努力加油,不要输给他喔——”
负责声援的希妲发号施令。
喔——!团员异口同声,活力十足地朗声回应。
3
落日时分,艾思堤尔终于从打杂工作中解脱,得以暂时歇一口气。他绕着高大的灌木丛走来定去,突然听到一阵喀沙喀沙的声响,火速拔剑出鞘。
“在那里的人是谁,快出来!”
“…………”
呈锯齿状的青草叶遭人拨开,从当中冒出了一张黝黑的脸庞,是托尔加。
“托尔加先生……”
艾思堤尔瞬间放松警戒,收起长剑问道:
“你在那里做什么?”
“…………”
边境人士口中衔着一把类似于劈柴刀的大刀子,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两手中握着的一个绿色圆形物体,看来就像是个巨大的绿色松果。边境人士丢下口中的刀子,肃穆说道:
“这是犬牙。”
“——?。”
“兰奇,一种罕见的美食,是蓟花的花蕾。”
嗯。黑皮肤托尔加点了点头,将刀鞘插入腰间。艾思堤尔重新环顾了下四周,只见有部分长得跟人一般高的大型蓟花正含苞待放。
“那你呢,在这种地方散步吗?”
“我有必要回答你吗?我想和你没有关系吧。”
“的确是。那么请恕我先失陪了,已经是晚餐前的祈祷时间了。”
托尔加将采集到的蓟花花蕾丢进布袋中,扛着袋子拨开杂草往营地方向前进。
艾思堤尔忽然涌起询问的冲动。
“你是为了什么而祈祷?”
“嗯……?”
托尔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边境人,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
“你是为了什么,才会每天这么诚心诚意地祈祷?你的神明会为你做些什么吗?就算是至高的神明堪萨亚,也没办法阻止病痛以及灾难的发生啊。”
面对一个在这之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的人,询问这些问题可说是非常冒昧,不过边境人士仍是以独特的口音回答道:
“你似乎有所误解呢,可怜的高贵内地人啊。”
“什么?”
“我们施展咒术,是一种手段;献上祈祷,则是一种感谢。人支配人,神支配神;向神祈祷并不是一种手段。”
“…………”
回答的话非常艰深难懂。
艾思堤尔动也不动地陷入沉思,这时背后突然进出一句:“原来你在这种地方啊。”正是好色男法恩踩着大步豪迈走来。
“表情这么严肃,在聊些什么啊?有烦恼的话就尽管找我商量吧!”
“——你看来倒是完全没有烦恼,真教人羡慕呢。”
但是嘲讽这招对法恩是行不通的。
“哈哈哈!你那么称赞我,我会不好意思的!你跟我不是好伙伴吗,用不着客气!”
“这个人到底在说哪一国的语言啊?”
“这是个永远难解的谜,就算再怎么问神,恐怕也得不到答案吧。”
“哈哈哈!托尔加,这个笑话太有趣了!”
“…………”
托尔加一脸严肃地回望艾思堤尔,耸了耸肩快步离去。原本还一直“哈哈哈!”笑着的好色男“咦?”地叫了声,回头看向艾思堤尔。
“——难不成,刚才不是在开玩笑?你觉得呢?”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啊啊!等一下,我可以跟你一起散步吗?”
“为何?”
“为何?因为我想一起散步嘛。哎呀呀,用不着那么戒备啊!看到你这么明显表现出厌恶的表情,我很受伤耶。”
“趁这个机会,我就明白跟你说清楚吧。”
“嗯、嗯,有什么事就尽管明白说出来吧。”
法恩倏地凑上脸来,几乎想要伸手紧紧握住艾思堤尔的双手。
“请你不要再老是无意义地乱摸我的肩膀和手臂。毕竟我是个男人,从未喜欢过同性,往后也不可能。”
“那种事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
“还有,我希望像是我要坐下的时候帮我拉椅子的那种举动,今后都不要再发生!至今我都不想把场面闹僵,一直拚命隐忍,不过我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了。”
“咦?我一直都在做那种事吗?”
“没错!”
艾思堤尔啪地用力拍掉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不过我并没有打算让你感到不愉快啊……嗯,我明白了,我会多多注意的。”
可是啊……法恩又道。
“我并不是意识到之后才故意那么做的。一定是我的肉体会自然而然地对你的肉体产生反应,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啊,这就是宇宙的真理吧。”
“什、什么肉体肉体的,那种污秽的词汇不要在我面前……”
艾思堤尔的拳头猛烈颤抖。
“重复那么多次——!”
艾思堤尔的怒吼声响彻云霄。在远处挖着火堆的哈尔瑟迪斯,将木制的铁铲一把刺进土里,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那个好色白痴,终于自己挖了个特大坟墓往下跳吗。”
“没事没事,不用理他们也不会有事的,哈尔先生。”
“可是——”
“法恩他没有恶意呀——请你稍微试着相信他吧。”
“喔,被打了。”
“哎呀,是谁被打?”
“法恩。”
“果然?”
希妲笑着放下手中的针线,捉着哈尔瑟迪斯的袖子踮起脚尖。
“嗯——凭我的身高从这边看不见呢……居然自己一个人看热闹,哈尔先生你太狡猾了——”
“我可是一点也不想看。”哈尔瑟迪斯咕哝道。“谁想看那个就算被打还一直嘿嘿傻笑的家伙啊。法恩那个蠢蛋,他是变态吗?”
“结果你根本只会注重别人的外表吧!”
“你在说什么啊!那不是废话吗,你很漂亮所以要拿出自信——啊啊!很痛耶亲爱的——”
“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一直缠着我!给我听好了,你这个没用的搭讪色胚!不要靠近我、也别跟我说话!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明白我绝望的心情——!”
最后他使出浑身力量挥出一拳,好色男便脸朝着天空向后飞去。
风沙沙沙地吹动着蓟花的叶子。
艾思堤尔气喘吁吁,最后也不禁整个人倒进草丛中。尽管一口气发泄出了累积至今的所有愤怒,仍有揪心刺骨的痛楚留在心头。
“可恶……!”
在青车的环绕之下,艾思堤尔流下眼泪。
自从懂事以来,这是睽违许久的泪水。
倒在附近的好色男没有再说半句话。
艾思堤尔栘开一直放在眼皮上的手臂,望向拳头,只见上头沾满了鲜血与泪水。毕竟他还不习惯打架,这是当然的结果,明天一定会肿得更加严重吧。
虽然觉得很难看,但是尽情哭过之后,心情也觉得舒畅了许多。
仰躺在地后,头上那片火红的天空烙印在他眼底。
啊啊,天空一直都是这种颜色吗……
“——复活了吗?”
突如其来的轻声询问让他吓了一跳,往旁看去,只见法恩将脸转向这边露出微笑。
难道是故意的?故意惹他生气又引他动手揍人?
“痛死我啦——最后那一下真的很痛耶——其他攻击本来我也打算巧妙闪过的。你是故意远离大家,独自一人在这里散步吗?打算若是有刺客来袭,就要加以反击?哼,还真是无意义啊——倒不如说,其实你还满笨的嘛?”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说你很笨。”
“…………”
最不想被这家伙说笨。
而且还说了两次。
“对了对了,你那个待在大使馆的儿时玩伴已经没事了,你就放心吧。我遵照团长的吩咐,以防万一又回去观察了下情况。
看来陷害了你的那个人,并不怎么在意你朋友的证言呢。哈哈哈!这倒也是啦,虽然在你变成女人之后,多少会担心你可能会在国外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骚动,但是就算置之不理你也会自取灭亡啊!你自己也说过吧,现在的你并没有继承权,所以根本构成不了威胁。就跟附在家猫身上的跳蚤一样,虽然是个令人介意的存在,但是也没必要特地赶出家门外消灭它。没错吧?”
“……给我闭嘴,搭讪色胚。”
“是的,我就是搭讪色胚。我顺便再问一件事——你,之前说谎了吧?”
“说谎?”
“其实你知道是谁陷害你的吧?”
艾思堤尔犹豫了一段长长的时间后,最后回道: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
“总之呢,最重要的就是想哭的时候就哭吧,老是憋着对身体不好。所以我都毫不压抑尽情向女性们搭讪啊!绝绝对对不会憋着!呵呵呵,附带一提,恋爱烦恼就尽管找我商量吧!”
法恩背对着他站起身,磅磅磅地拍开沾在衣服上的杂草及泥土,装模作样地举高单手。
“那么再会了!”
一道烟雾在夕阳之中拖着长长的尾巴,好色男朝细烟的方向走去。
为了烤大蓟花的花蕾,一行人正开开心心地燃烧木炭准备起火,他们的笑闹声乘着风飘送过来。
艾思堤尔继续仰躺在地,喃喃低语:
“…………什么嘛,那家伙。”
虽然很难相信,但是对方真的是故意毫不抵抗吗?
答案在之后随即揭晓。
法恩他——
“毕竟你有一半确实是女性吧?如果你连身体也是男的,我当然不可能会自愿让你揍成那样啊,况且我本来就是一个绝对不会作出自我牺牲奉献那种举动的人!可以揍我脸蛋的就只有女性而已。”
挺着胸膛脸不红气不喘地宣告。
“我的脸都肿起来了,你害我这阵子都没办法搭讪啦,你愿意负起责任吗?”
——只是揍的话看来还不够。
应该要用拳头刺穿他的喉咙,让他吓得浑身发抖不断求饶之后,再打碎他的下巴,让他没办法再要嘴皮子才对。
当晚,艾思堤尔坐在火势已变小的火堆前方,拿着希妲送给他的长靴,清理上头的泥巴并且擦拭干净。
“没想到——我竟然得要自己擦鞋……”
希妲挑选的这双靴子尺寸十分刚好,穿起来也颇为舒适。
为什么会连他脚的尺寸都知道呢……
尽管无法想像,但这也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吗?他将靴子整齐地放在睡铺旁边后,低喃了声“好”后,随即坠入梦乡。
5
翌日早晨,很早就起床的艾思堤尔,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女司令希妲的身影。
不过,应该睡在附篷马车当中的大小姐却是消失了踪影。
“席雅希妲殿下,小姐……?”
他压低音量出声叫唤后仍是没有回应,正在烦恼是否要掀开车篷的布帘时,下垂眼男诺尔索鲁一脸睡眼惺忪地告诉他:“司令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喔——”
诺尔索鲁靠在马车的后车轮上,说着“那边”比了个方向。
“谢、谢谢你。”
“不客气——”
呵啊——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诺尔索鲁又开始打起盹来。艾思堤尔放轻脚步行走,以免吵醒其他团员们,走向森林里。
他马上就找到了希妲。
在一处宽敞的地方里,她正躺在巨大的树根上安然酣睡。
艾思堤尔暗暗吃惊向她走去,这时站在树影当中的哈尔瑟迪斯用动作制止了他。
“安静。她只是在睡觉,没有异状。”
“在这种地方——?不会有危险吗?”
艾思堤尔压低嗓音问道。
“现在还算安全。”
对方回答。
“——没有醒来吗。看来她很相信你,艾思堤尔·渥格雷亚夫。”
“什么?”
“别在意,我在自言自语。她有时候会像这样在天亮前移动睡觉的场所。”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一种乐趣吧。她最常躲起来的地方是马车下面,有好几次我们都没有发现到,差点就把她辗过去了。”
“…………”
“不过我想就算辗过去恐怕也死不了吧。”
“她在做着什么梦呢?”
低头望着希妲天真无邪的睡脸后,艾思堤尔不禁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这时候看起来,她真的就像个纯洁无瑕的少女。
哈尔瑟迪斯侧对着他,“谁知道呢”地咕哝。
“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想向小姐借一项东西——是镜子。”
“镜子?”团长复述了一次。
“变成这样之后。我都还没有好好正视过自己的脸,一次也没有。我想……必须要面对现实才行。”
铃……铃——……
耳中似乎听见了阵阵虚幻的铃铛声,凯尔德转头四下张望。
听说狄欧尼军师的寝室里会出现善良的守护精灵——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总部的修道会士之间开始出现这样一则传闻。
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过精灵,却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存在。
有人说他们听到了声音,也有人说他们感受到了一股风吹过自己身旁。
“凯尔德阁下,怎么了吗?”
“不,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但是当手放在门扉的把手上时,细微的铃声就忽然消失无踪。
“什么声音?我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呢。”
鲁帕司令官在他的身后歪过头,凯尔德回道:“不,没什么。”随后打开门扉。
微微带有橙橘色彩的白灰泥房间中,摆着一张四柱式大床,柜子、小桌与椅子各两个,另外床铺旁边摆着两张凳子。
如果他人知道了这里是《米特兰达修道会》的最高长宫——狄欧尼军师的寝室,一定会相当意外吧。因为这个房间非常简单朴素。
除了绘有古老神话的织锦及武器之外,墙壁上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品,其中一个柜子上放置着经常有人清理的护具。
在这间寝室当中,只有刻着优美藤蔓图案的东方高脚杯以及水壶,让人感到有些格格不入。
两名探病的访客一走进来后,负责照顾司令的年幼少年便立即恭恭敬敬地退至房间角落。
床铺上的大半帘幔已经掀起,凯尔德用手背揭开帘幔后,与鲁帕保持了些许距离,一同站在床头。
沉睡于床铺上的老人,即使是闭着眼睛的时候也依然充满威严。
凯尔德伸手往老人的脸上探去,确认对方的呼吸,接着低声说道:
“今天早上也没有醒来吗?这样也能算是活着吗,根本跟死人没有两样。”
截至刚才一直低垂着头的看护少年吃惊地抬起头来,又连忙低下头去。
“……别摆出那么骇人的表情,看护人员都吓到了。”
鲁帕温和地压下凯尔德的手腕。
凯尔德瞪了鲁帕一眼后,收回探出去的手。
“这个看护人员不会太过年轻吗?”
脸上像是在说“这孩子毫无用处”。
“因为警备方面有其他人员负责,军师的人身安全绝对无虞。凯尔德阁下,请您放心。”
“…………”
“但是不管怎么说,狄欧尼军师毕竟是您的亲生叔父,我也能明白您的心情。”
“只要身在这个米特兰达之中,血缘关系就毫无意义。”
“是我失礼了。”
鲁帕带着肃穆的表情道歉,但是一等到凯尔德转过身后,他就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子,抬头看向天花板。
加入《米特兰达》的每个人,都要舍弃至今的身分及地位。因此,尽管有人知道这位野心家凯尔德与现任军师是叔侄关系,也会视其为一项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不晓得这件事的人,恐怕就只有那个哈尔瑟迪斯了。
“这是什么?”
凯尔德的视线停留在一个静静放置于凹型烛台旁的小碟子,开口询问。倒在白色碟子中的蜂蜜就像是盘闪闪发亮的黄金圣水。
“是有人下的指示吗?”
“那、那个是……我自己放的……!”
少年咽着口水回答。
“是你擅自放的吗。”
“那个,我、不,属下只是——希望军师殿下能够早日康复,藉此向他表示慰问的心意……这个举动太过逾炬了吗?”
“这个房间里不需要任何慰问的物品,不要随便带进来。”
凯尔德低声说完后,扬手一挥将小碟子拍落在地。
“另外,我听说最近出现了一则什么守护精灵会出现的愚蠢谣言,你可千万不要受到流言的蛊惑。”
直到方才还安然酣睡的希妲,倏地张大眼睛醒来并且起身,让哈尔瑟迪斯及艾思堤尔吓了一跳。
“两位,早安呀。我有听到你们讲话的声音喔,可是就是爬不起来。啊,对了对了,艾思堤尔,我有带镜子喔,借给你当然没问题——”
“——司令,一如往常又是突然醒来呢。”
“因为我一起床就精神饱满嘛——”
希妲笑吟吟地拉平裙子的皱摺。
哈尔瑟迪斯伸出单手辅佐她起身,同时问道:
“您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恶梦?”
“不~完全没有喔,因为我不会作梦呀——”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不,艾思堤尔,是真的喔。不相信的话,你可以问看看哈尔先生呀。我从来没有说过梦话对吧?”
6
“我有话告诉你。”
在夜深入静之际,臭脸团长召唤了打杂工艾思堤尔。
两人稍稍远离营地,来到了能够清楚看见月亮的悬崖。
艾思堤尔接下了对方丢过来的皮革水壶后,露出询问的表情。
“是酒。”哈尔瑟迪斯答道。
“真让人意外啊。”
“不过是酒罢了,我也会喝。”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因为你平常都不喝酒。”
“就算喝了也不能喝到醉啊。况且,你可能都忘了吧,好歹我也是一个圣职人员。”
听起来像是在发牢骚。
“已经习惯最近的生活了吗?”
“——嗯。”
喝了一口之后,艾思堤尔递回水壶。
“你说有话是什么事?”
哈尔瑟迪斯将背靠在松木上,搔了搔漆黑的头发,看看脚尖,又抬头看向月亮,最后才将视线调回至眼前的人。
“我这个人最不擅长兜圈子了,我就直说吧。尹萝是谁?”
“什——”
艾思堤尔惊愕地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我不记得我有提起过啊!”
“大家都知道,你说梦话时一直提到她。”
“…………”
“割舍不下的人就是她吗?”
从大受打击的艾思堤尔身上别开目光后,哈尔瑟迪斯咕哝说道:
“真是麻烦啊。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我并不是要泼你冷水……可是恋爱这种事,不就只是脑袋有问题的诗人的蠢话吗,真的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
“那并没有所谓的好坏之分吧。恋爱,是一种自己也束手无策的感情不是吗?”
“是吗,那我真是抱歉。”
“…………”
大块头男子忽然老实地开口道歉,悲剧的贵公子不禁愣了一下,沉默下来。
最后才说道:
“不,我也说得太过分了,不由得就生起气来——我至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这么冲动的人……不过最近似乎、那个……”
“我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冲动的人,现在也是。”
现在的哈尔瑟迪斯是以单纯个人的立场在说话,而不是以团长的身分吧。
“所以我对希妲司令感到非常棘手,不下万次都想勒死她。”
“她的确是个奇怪的人.”
“跟以前的主人截然不同。”
“以前的?”
没有意料到会出现这句话,艾思堤尔吃了一惊,心中生起了兴趣。
“他是一位诚实的人,太过年轻,一开始我也看不起他。一想到要被那种小鬼颐指气使,心里就觉得老大不痛快。”
哈尔瑟迪斯微微露出苦笑。
“可是他是一位非常聪明认真的人。”
“……听起来似乎完美无缺呢。”
“不,并没有。他的身体不仅比一般人虚弱,没有力气,也没有腕力。”
“那个,以上的形容词都是一样的意思吧?”
艾思堤尔开始隐约了解到哈尔瑟迪斯是个怎样的人。眼前的人,甚至连骨子深处都是武人。
“然而,那位殿下太温柔了。”
“…………”
“在巨大的恶意面前,那份温柔转眼间就被打败了……在权力斗争当中,直到最后都希望能够贯彻诚实信念的主人战败了。这是随处可见的故事。”
哈尔瑟迪斯的话语彷佛融进了夜气之中。
艾思堤尔问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我不知道。不过,若是他还活着的话……我想我还会继续侍奉他,即便是天涯海角,即便他战败了,失去了地位以及一切也无所请。”
“我真是羡慕那位主人呢。”
“羡慕?为何?”
“居然可以得到部下如此全面的信赖。”
“但是,他已经死了。”
艾思堤尔吃惊地抬起头来,望向团长的眼睛,又率先别开目光。
哈尔瑟迪斯的声音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悔恨,彷佛只是在努力接受事实,暗自隐忍着至今也未曾消失的伤口——传递出了这种痛楚。
“当然,我也有考虑过为主人报仇——自己单枪匹马勇猛地闯进去,再取下对方的人头!但是我并没有那么做,你觉得是为什么?”
“其实是因为那时候我太过震惊,没有马上想到要为主人报仇。然后一旦错过了那个时机点,往后就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很奇怪吧。我一直相信我是那种会马上向对方报仇的人,看来是我想错了。我不想承认主人已经死了。”
团长吁了口气,“那么你的决心呢?”随后丢出问题。
“过了前面那座桥之后,再过不远就是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