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今而后,你可能会走在充满苦难的道路上吧。
前来迎接的老司令说道。
——和我一同前来的话,也就等同于要放弃身为人的幸福。你作好觉悟了吗?
司令殿下。希妲开口回答。
“打从我身上接受了神印的那一刻起,不——早在那之前,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毕竟我的这一生,原本有可能会在出生的时候成为死胎,生命就此终结。身为人类孩童所应有的幸福,我已经在这十五年来充分地体会到了。请您带我一同前往吧。”
——你是巫女这件事,必须要严加保密才行。我会自认识你的人心中,删除掉部分有关于你的记忆。你就化身为一个普通的少女,成为一个未具权力的象征,来到《米特兰达》吧。
如今,我将会再一次延长自己快要走至尽头的生命。
我会主动陷入沉睡,直到你获得真正的力量之前,我都会在暗地里成为支持你的支柱……
自从那时的誓言之后,时间已过了半年。
在这当中,她又长了一岁,现在也得到了可靠的同伴。
将会放弃身为人的幸福——虽然狄欧尼军师曾经这么说过,但是对希妲面言,现在这些时光是非常幸福的。
在这之前,尽管她生活在衣食无虞的富裕人家当中,却从来没有真的活过……
必须集中精神才行——希妲心想。
否则的话,她会一味被哈尔瑟迪斯感受到的痛苦夺去注意力。
(戒指——)
艾思堤尔原本持有的公爵家戒指,现在到底在哪里?
“司令,你在找那枚戒指吗?光凭直觉找得到喔?”
“我也不晓得,不过正在尝试中。”
“简直跟打赌一样嘛。”
“我希望至少能帮他找回来。”
据说在离奇死亡的艾思堤尔叔父城堡中也找不到。
“该不会是早就已经被某人捡走销毁了吧?”
凯伊讲得信誓旦旦。
“果然是那样吗……?”
“因为如果是别人捡到了那种刻了家徽的戒指,根本没有办法使用吧?假使是那个叫做波肯的弟弟拿到了,也还是不能用啊。毕竟就算是嘴巴烂掉,他也不可能跟别人解释说,这个戒指是硬从哥哥手中抢过来的吧?”
“说得也是呢,凯伊你真是聪明。”
“嘿嘿,没错吧。”
“可是,如果是有人——偷了那枚戒指,而且现在还带在身上呢?那又是为了什么……?”
认真地思索了一阵之后,莱维开口。
“——是兴趣吗?”
“那种兴趣也太恶心了!根本是为了自我满足吧!”
“自我满足……?自我满足、自我满足……嗯——总觉得非常有关联呢~”
“啊啊~~真是麻烦!难道就不能拜托一下神明,请祂帮忙找到戒指吗?”
“凯伊……”.
“干嘛啊,小姑娘,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我只是说说看而已。我记得司令也算是个巫女吧?所以啊——”
“伟大的神明,是无法那么轻易就能召唤出来的,我办不到。”
“呜哇、司令,你可以不要那么认真回答我吗?感觉好恐怖!”
凯伊摩擦着手臂,打了个冷颤。
忽然,希妲感受到了异状,下意识地喃喃低语。
“哈尔先生……”
一直可以感受到的他的气息突然变得若有似无,相当薄弱。
就像是一道扰乱了平坦水面的涟漪。
能够感受到他人气息的这种力量,十分微弱又不稳定,并非是万能的。
(干脆什么都感觉不到还比较好吧……)
希妲抬起脸庞,目不转睛地望向伫立在远方的城堡。
(你所感受到的痛苦,会让我如此心痛。)
他会忍耐坚持到最后吧,因为他是个坚强的人。为了不让敌人发现,她不能够离开这里,目前的自己也是完全无能为力。
可是……
每次每次,哈尔瑟迪斯都是这样吩咐:“请您待在原地不要乱动。”真是个不知长进的人,又老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总爱唠唠叨叨地发着牢骚。
(虽然我老是被你骂到臭头,又一直嘻皮笑脸,但你是否以为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呢,哈尔先生?啊啊,总觉得胸口有一股怒气涌了上来。不管你会摆出多么可怕的表情对我生气、对我怒吼,我一点都不害怕。怎么可能害怕——)
“希妲殿下?您怎么了……?”
“对不起喔,小莱,凯伊。”
“什么?”
“怎、怎么了?”
希妲温顺恭敬地低头鞠躬。
“我必须去迎接哈尔先生才行。”
2
一阵压低音量的谈话声,让哈尔瑟迪斯的意识浮上表面。
声音是源自于地牢外。
他的手指反射性地动了一下,半闭着眼睛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拷问人员的身影。
——唉,至少也先帮我松绑一下吊锁吧……
从鲜血还没完全干涸这点看来,他应该没有昏迷太久时间吧。
说话声停了下来,数道脚步声逐渐走远——过了半响,又有一个脚步声谨慎地朝这里走来。
下一秒,一道彷佛害怕被恶魔听见的低语声传来。
“……趁现在,会士大人,请快点逃出这里吧。”
快趁现在主人还没有回来的时候——那位管家打开了拱门形状的低矮铁门后,低声催促。
面对出乎意料的援助,哈尔瑟迪斯眨了眨眼睛。
“真是谢谢你,可是,你这么做没关系吗——”
“您就别担心我的事了……现在的波肯殿下已经失去了理智,但这都要怪这阵子接踵而来的不幸事件。来,这个还你。”
管家松开铁链解开手铐之后,从怀中拿出了之前没收的《米特兰达》徽章。
“从武器库的通道到后门去……走小路的话,就能够不被任何人发现到外面去了。”
艾思堤尔切入弟弟与尹萝之间的同时,法恩、托尔加以及随后追赶过来的双胞胎两人也一齐冲了上来。
“两个人都把剑收起来!”
“神赐予你这双手,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的!啊啊,令人叹息的美女啊,请你拭去你的泪水吧——”
“总之,两位先冷静下来吧。”
“哈—哈—尹萝……小姐……!等一下!”
“呼—呼—总、总算、赶上了!”
真是一片大混乱。
好几道人影被月光拉长了影子,突然冲了进来。
在还没能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边境人托尔加就已经从身后扣住了波肯的手臂,好色男法恩则是捉住了尹萝的手确保她的安全。
尹萝晃动着黑色长发转过头来,愕然失色。
“居然连商人先生们都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艾思堤尔唤着弟弟的名字,站在对方眼前,说道:“我也有话要问你。”托尔加松开手之后,波肯立即重新架好长剑,沉下脸来怒吼道:
“混帐东西,你们这群匪徒!我才不管你们有几个人,尽管放马过来吧!”
紧接着,艾思堤尔朝波肯的脸颊挥去一巴掌。
啪!
一瞬间,夜晚的采石场又恢复寂静。
“什……什么?”
“过来!”
艾思堤尔揪起对方的衣领,背对着尹萝,将远比自己壮硕的次男拖进岩石后方。
得趁着对方目瞪口呆的时候说明才行。
“肯!你冷静一点,是我,你的哥哥。”
“哥、哥哥?”
波肯紧贴在断成两截的岩石上,瞠大眼睛,就像是个遇见了曝露狂的少女般,用带有恐惧的眼神凝视着茶色头发的女骑士。
波肯一定在想,如果对方说她是哥哥的亡灵还好得多吧。
“小姐,你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我可没有女的哥哥。”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仔细看看这张脸吧!我真的回来了。”
艾思堤尔丢开帽子,一把抓下假发。
自黯沉的茶色头发下方,原本的白金色发丝闪耀着与月亮相同的光芒显现出来。
“肯!我至今从来都没有打过你,这回是第一次!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故意装作有勇无谋的样子,真是难看!这就是渥格雷亚夫家男人的表情吗!?你振作一点!成熟一点!来,再看清楚一点吧!看出来了吗,看出来的话就说句话啊!”
这一阵子的军队步调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格。
简直就像是被魔鬼团长附身般的迫力——尔后双胞胎两人如此形容。
波肯的苍白嘴唇空洞地上下开合,无声地低喊着哥哥。
“——是、是艾思堤尔……吗。真的耶。”
“很遗慨地,正是如此。”
“骗人!我不相信,我哥怎么可能会是这种美女——!”
艾思堤尔的弟弟的情绪彷若间歇泉喷出一般,一口气全都爆发出来。
“你只能相信。对于尹萝——我说不出口。”
悲剧的贵公子以充满悲哀的语气低语,接着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打断正在大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怎么回事!?”的弟弟。
“关于你祭出赏金悬赏哥哥的这件事,我现在先不追究。”
“唔!”
“况且,我也大致明白你会派人寻找我的原因。虽然你莫名其妙很讨厌我,但也不是那种会满足于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的男人。对于哥哥失踪这种不乾不脆的结果,你是无法忍受的吧?”
“闭嘴!一切都要怪你突然消失了踪影,才害我……!”
弟弟开始反唇相讥。
“被别人一直在背地里说三道四,说什么是我杀了叔父还有杀了哥哥!啊啊!我还真感激你啊!哥哥大人,真是谢谢你喔!”
“这、这点我感到很抱歉。”
“没错,我是想找到你搞清楚所有事实。否则的话,我会永远都输给了你……”
“肯——?”
“你从以前开始就是十项全能,要是至少你是个性格扭曲的人,或是有脚癣那种隐疾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嫉妒你吧。”
“嫉妒?你嫉妒我……?”
“看吧,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一点,你这个天真的迟钝笨蛋!谁会想要那种你丢着不要的爵位啊!我无论如何也想要抓到你,从你口中套出真相!尽管如此,这就是你的理由吗——!?你引然这么想当一个女人,甚至不惜舍弃公爵家!?”
看来波肯对这件事有着天大的误会。
艾思堤尔从来没预料到对方会心生这种想法。从这点看来,波肯与哥哥在另一层含意上,也是非常迟钝的男人。
“不是啦!!”
迟钝的兄弟两人察觉到再吵下去也是毫无意义之后,这才稍稍恢复冷静。
“波肯,你为什么要雇用那些地痞流氓?我想知道答案。”
体型庞大的弟弟露出了像是闻到酸醋般的苦涩表情。
波肯甩开哥哥放在肩膀上的手,别开目光。
“因为我认为——要是吩咐城堡里头的人进行搜索,会不会导致消息外泄,在我找到你之前,你就已经被人杀死了啊,艾思堤尔哥哥。”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指……”
次男断然地说出艾思堤尔最不想相信的话语。
“城堡里头有叛徒,只是我没有确切的证据。”
在管家的带领之下,哈尔瑟迪斯成功逃出了渥格雷亚夫家的城堡。
“您的同伴……”
“嗯,他们应该在外面等我吧。到这里就可以了,真是麻烦你了。”
“依您的伤势,一个人前往的话太勉强了。”
哈尔瑟迪斯的背上满是鲜血,随着心脏每一次跳动,身体都会传来阵阵的痛楚。他在赤裸的肌肤上只套了件外衣。看向管家。
“你——呃,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是奇利亚,会士大人。”
“奇利亚,你还打算继续侍奉那种主人吗?要是被他知道了你放我逃走,一定不会轻饶你吧。要不要一起跟我走?”
“咦!”
“奇利亚,你看起来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们一行人将会继续旅行,要是你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中途送你一程。”
奇利亚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不,毕竟我从上一代公爵时起,就一直侍奉着公爵家……等你回到同伴们身边后,确认你们安全无虞,我就会再次回到城堡吧。”
哈尔瑟迪斯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最后改变主意点点头。
“……嗯,反正你跟来就会明白了。”
在夜晚的道路上点燃火把太显眼了,于是哈尔瑟迪斯熄灭火光,进入北山,途中似乎是难以忍受伤口的疼痛,开口向奇利亚说道:
“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然后倚着剑柄谨慎地坐在地上,不让背部碰上任何东西。
枝叶稀疏的杉木还相当年轻,树干并未粗到可以藏住一个人影。
哈尔瑟迪斯隐忍着痛苦发出呻吟,看来约莫二十岁左右的管家担心地频频看向他。
“我差点就要没命了……为了不要失去意识,对我说说话吧。为何当家会那么在意那个女人?突然就祭出拷问的手段也太粗暴了吧。”
“呃,理由我并不清楚——不过您也是啊,为什么会那么戒备着波肯殿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就外人而言,你似乎非常了解本家的事情。”
“真是被摆了一道呢。”
哈尔瑟迪斯低沉地笑了起来,“痛痛痛……”地发出呻吟。
“你和下落不明的长男很亲近吗?”
“是的。”奇利亚垂下眼帘。“他是一位温柔善良的殿下,像我这种连父亲也不晓得是谁的人,他也愿意正眼看我,对我非常亲切。”
“和那个次男小子不同吗?”
“…………”
“算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继续走上称不上是道路的山路,过了不久才走出小路,此处已经离城堡有一段相当的距离。
“会士大人,前面就是悬崖了。您们真的是约好在这种地方会合吗……?”
“是啊。”
“吊桥已经快断掉了,非常危险,请您务必小心。”
“啊,对了。搞不好你非常熟悉的人也会在喔。”
听见对方十分愉快的语调后,管家奇利亚吃惊地加快脚步。然而,在悬崖边上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会士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真的是在这里……”
“你以为救了我,我就会自动自发地带你前往路弗佐·艾思堤尔的所在地吗,奇利亚?”
“——!?”
管家缩回脚步,回头看向负伤的会士。
黑发哈尔瑟迪斯踩着平稳又自然的步伐走来。
“不好意思,会合的地点并不是这里。”
“您、您、到底到说什么啊?”
“你的演技真的是非常好。”
哈尔瑟迪斯讶异又佩服地搔了搔头。
“我在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只有怀疑过那个粗暴无礼的弟弟。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吧,我们在港口小镇上救的女性的发色是什么?”
“那个、我记得——您说过是金发。”
“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说过‘金发女性’这四个字。”
3
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奇利亚的脸上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表情。
“我只有向波肯说明是位‘女性’而已。另外,他对于这枚徽章更是连看也没看一眼。但是你不同。”
哈尔瑟迪斯将收于鞘中的长剑立于地面,等侯对方的回答。
然而这个名为奇利亚的青年却是不发一语。
“一想到我们要是搞砸了继任大典就糟了,所以心急了起来吧?”
“您还真是有自信呢。”
奇利亚剥下了顺从的假面具后,身上甚至散发着贵族般的威严,尽管他的声音几乎要被狂风吹散,却绝不懦弱。
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哈尔瑟迪斯暗忖。
“倒也不是。因为关于你的事,我早在艾思堤尔本人那里有所耳闻。他很热情地一直称赞你——说你是个舍身奉献的人,在佣人当中也只有你最值得信任。”
“他那么说吗?”
真是个奇妙的男人。
内心产生了扭曲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却看不出来他是朝哪种方向扭曲了。
“现在逃跑也无所谓喔。”
“…………”
听见会士说出这句话后,奇利亚投去大感不可思议的视线。
“我根本不想跟家族纷争扯上任何关系。艾思堤尔殿下他——应该只是想知道理由吧。不过,若是有解除诅咒的方法,还是麻烦你告诉我吧。”
“您真是位奇怪的大人——”
“总之,我是故意把你引来反方向,因为我可不想在大野狼面前丢出真正的诱饵啊。在这里不管再怎么等,也不会有人来的——”
“哈尔先生——!”
在还没说完之前,希妲的声音忽然飞窜出来。
哈尔瑟迪斯大吃一惊,不禁呻吟出声。
“您怎么会来这里,偏偏在这个时候…………请您现在马上回去,就说不要过来了!”
希妲一跃而起扑进他的怀中。
顿时背部的伤口又一次受到冲击,他的视野中闪烁起赤黑色的光芒。
“啊!唔……!”
不知是否没有察觉到团长正发出了苦闷的呻吟声,希妲更加用力紧紧抱住他。
“哈尔先生!啊啊,真是太过分了——居然流了这么多血!”
“有一半是您造成的啦……!”
这个蠢司令,又无视于他的忠告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特意把犯人往反方向诱导啊,真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哈尔先生这个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太过相信自己的生命力了!要是你死掉的话,我、我——以后到底要摸谁的屁股呢!?”
“…………”
“哈尔先生你不能动脑啊!就是因为你动用了自己那颗不太灵光的脑袋,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到这种下场呀——!”
“不用您多管闲事,司令,请您放开我。话说回来,艾思堤尔怎么样了,不是应该跟您在一起吗——”
再度受到了新的冲击后,哈尔瑟迪斯有股想哭的冲动。
一切全都白费了。
艾思堤尔与他的弟弟正出现在对岸的悬崖上,身材肥胖脚程却相当快的双胞胎正拚命地想拉住兄弟两人,管家却早已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
“奇利亚——!难道是你!”
对岸的艾思堤尔叫道。
管家丝毫不打算逃跑,冷静地注视着变为女性的主人。
“艾思堤尔殿下,您这副模样真美啊。现在的心情如何?在上次别离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能够亲口问您呢。”
“为什么……?”
艾思堤尔问道,语气中失望多过于愤怒。
“您的叔父巴尼耶尔冯大人,听到我的计划后可是兴致勃勃呢。虽然他一开始主张只要杀了你就好,但是我后来又提出了一个提议,就是让路弗佐·艾思堤尔尝到生不如死的屈辱,他便觉得这样更加大快人心。”
不如哥哥那般温和的波肯已经拔出了剑。
朝着吊桥大步迈开步伐。
“不可原谅,你这个肮脏卑鄙的混帐家伙!我现在就宰了你!”
“等一下、等一下——!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不行啦!”
少年凯伊用力抓着对方的右手拉住他。
“要是杀了那家伙,不就不知道怎么解除诅咒了吗!”
年轻的管家挑了挑眉。
“那位少年说得没错,你们还不能杀我。”
——糟了,哈尔瑟迪斯心想。
这个男人不怕死。看他那副镇定的模样及眼神,就可以知道他已经预料到了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叔父大人一直在与其他的有力贵族联手勾结,而他的企图呢,艾思堤尔殿下,就是摒除您——再将弑兄的罪名嫁祸给次男波肯殿下。”
“什么!?”
“如此一来,公爵之位就会自动地落至最后一位弟弟身上——也就是现在寄放在亲戚家的那位弟弟殿下。但是,他的年纪连十岁都不到。叔父大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自己成为公爵喔。”
怎么回事?凯伊歪过头。
波肯紧咬着牙说道:
“是打算让弟弟成为傀儡吧,那个老色鬼!”
频频口出恶语的次男。
“可是,你最后连叔父也杀了吗……?”艾思堤尔开口。“是同伴之间起了内閧吗?”
“同伴?我可从来不觉得我们是同伴喔。”
“为了自己的欲望你竟然狠心到这种地步吗,奇利亚!?”
不。管家答道。
“是因为一个非常私人的理由喔,非常非常私人——”
“果然那个谣言是真的吧!”
次男满怀着愤怒低声吼道,在场的所有人一齐朝他望去。什么谣言?
“奇利亚,难道你真的是父亲的私生子吗!?”
咦——!凯伊不由得放开手,“也就是说,他是你们的兄弟吗!?”突然用尖锐的嗓音大声怪叫。
依年龄看来,管家还比艾思堤尔年长吧。
哈尔瑟迪斯觑向艾思堤尔的神情。
他正半信半疑地注视着管家。
“那是真的吗?”
“我从来都不相信那种事……不过我确实有听过那则谣言……”
“请您不要再欺骗自己了,艾思堤尔殿下。”
管家开口呼唤的嗓音反而听来十分开心。
“您并不是从来都不相信,而是不想相信,对吧?因为您不想承认那么优秀的父亲,居然会做出外遇那种事情。”
“不是的,其实我——”
“所以,你一直装作没有察觉到的样子。和波肯殿下不同,在诸多方面上都对我非常亲切。”
“什么!”
奇利亚无视于又激动地想要破口大骂的波肯。
“保护我不受人欺负,又对我露出微笑……我真的很高兴喔。为了帮上你的忙,也曾经非常努力学习。可是,正因为你是这样的温柔,我才会比任何人都憎恨你。”
“……!”
“比起那个仅是领养了我,就觉得善尽责任而感到满足的上任公爵,我更加恨你。”
奇利亚低声接着说道,眼睛始终盯着艾思堤尔。
然后忽然叹了口气。
“当然,我并没有任何我是庶子的证据,也许在我七岁之前一直抚养我的祖母,说的那些话也是骗人的。可是,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说说我的亲生母亲吗?”
原本紧紧抱着哈尔瑟迪斯胸口的希妲转过身来,看向管家。方才她的脸庞一直靠着的部位,在晚风吹过时忽然感到一阵寒冷,哈尔瑟迪斯这才惊觉。
(她刚刚在哭吗……?)
虽然十分震惊,但现在不是分心注意这件事的时候。他小心谨慎地看向继续说话的管家。
“据说我的母亲是村里的医师,但是,有一天却被判了死刑。告发的内容,是控告我母亲下了可怕的诅咒害死了患者。但是在那时候,母亲的怀中已经有了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
所有人都无法反问,静默不语。
双胞胎胆颤心惊地交头接耳。
“呃——那样子要怎么办啊……?肚子里的宝宝呢?”
“我、我不知道……”
哈尔瑟迪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自言自语似地喃喃开口。
当被宣判死刑的罪人怀有身孕时,直到分娩之前都不会执行死刑。
“父母的罪并不会波及到小孩身上,当没有其他亲属可领养的时候,小孩就会以纯洁的孩童之身托付给修道院——”
哈尔瑟迪斯说完后,管家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母亲在牢中生下了我之后就死了。”
“…………”
艾思堤尔紧低着头,脸庞扭曲,紧握在两侧的苍白拳头不断颤抖。
“我的祖母也是医师喔,我是从她那里学到了基础的药草知识。”
啊!艾思堤尔抬起头。
那个让人丧失意识的异香,也是这个男人准备的吗?
可是,那种东西是任何人都做得出来的吗?
“……但是,就我所知……我的祖母不过是个贫穷又老旧的偏僻村庄里的医师,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强大的咒力。”
抚养着拥有不幸出生遭遇孙子的祖母,到底对他说了哪些故事呢,恐怕并不是温柔的祝福之语吧。
“我没有办法挣脱母亲以及祖母所施加的那个诅咒。”
“奇利亚,那不是你的错,那根本不是你的错啊……!”
艾思堤尔探出身子在悬崖边大喊。
奇利亚缓缓移动,来到了吊桥旁。
“你是如此的纯白无瑕……对我来说太过耀眼了。”
管家微微一笑。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至今我一直努力,想要挥别那些所有紧跟着我的不堪谣言,也想以毫无污秽的感谢之心回应你的信赖。但是,我遇见了他……那位拯救了我的代神者。”
“代、神者……?”
“接受诅咒,这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非常单纯又简单的方法。
“我发誓要诅咒公爵家、诅咒你。”
“你这家伙根本脑袋有问题,你这个污秽肮脏的骗子!”
不理会哥哥的制止,波肯大声咆哮。
“就算你再怎么耍那些小把戏,渥格雷亚大家也不会成为你的东西……!”
然而,管家却转向波肯颔首点头。
“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公爵家。我的愿望是——”
他将手伸进怀中,掏出了某样东西。
并不是武器。
在这片几乎没有月光的黑暗当中,所有人都无法立即看出那个微小的金属是什么物品。
女司令的口中宣布出了答案。
“是公爵家的戒指……”
“我的愿望,是毁灭一切。”
管家奇利亚举高右手上的戒指,走向吊桥的踏板。叽—叽—木头板子不断发出了吱呀声响。
在视野下方流动的溪流出乎意料地宽广且深沉。
“不要。”
希妲开口。
“请你回来,拜托你。”
“…………”
管家将头转向一旁,露出一抹浅笑。
“恕我无法从命,小姐,已经太迟了。若您真的慈悲为怀,就请不要阻止我。”
哈尔瑟迪斯拉住了想要踏出步伐的希妲,沉默地摇了摇头。
“哈尔先生。”
“那个男人打算扔掉戒指,只要有人轻举妄动,他一定会丢。”
“戒指还能再做新的呀——!”
“真的吗?”
“…………”希妲放弃抵抗。“那么,请哈尔先生阻止他吧。”
“我拒绝。”
“哈尔先生——!”
“我的职责是保护你,并不是阻止一个打算寻死的男人。这是事关自尊心的问题。若是现在阻止了他,那边那个公爵家长男也会后悔一辈子。”
我知道。希妲在哈尔瑟迪斯的怀抱中喃喃低语。
也明白如今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
奇利亚朝对岸的艾思堤尔喊道:
“艾思堤尔殿下,我告诉你解除诅咒的方法吧。你能够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吗?”
4
不顾身后的劝阻,艾思堤尔也从对岸开始迈出步伐。
“笨蛋哥哥,别过去啊!那家伙一定有什么阴谋!”
“——波肯,公爵家就交给你了。我现在这种身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承公爵家。你的话一定办得到,我可以保证。你要改改那种暴躁的性子,将自己的勇气奉献在人民身上。”
艾思堤尔头也不回地说道,一步一步踩在因风与重量而摇摇晃晃的吊桥上。
尽量不让胸部及臀部晃动的走路方式——
突然,这个小常识掠过脑海中。
踮起脚尖,动作尽量放轻,让腰部吸收那些晃动。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人生当中的幸与不幸还真是难以预测啊,他恍神地心想。
“我无法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可是,希利亚,我还是无法恨你……”
“自尊心甚高的你居然会真的回到这里——说句实在话,我原本并末抱有期待呢。”
管家的脸上微微扬起苦笑,两人之间已经近到仅有十步之遥。
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非常平静。
“你为何哭泣?”
“我不知道……是我错了吗?对你而言,我的存在是你痛苦的来源吗?”
保持了一段距离停下脚步后,奇利亚将高举的戒指伸至自己胸前。
突然开口:
“我委托下诅咒的人,是个不知其名的陌生男子。”
“…………”
奇利亚说的话是真的吗?
也许又是一个谎言也说不定。
但是也没有任何可以确认的方法.
“他说他是神的代行者,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又消失了。”奇利亚以右手握住戒指,又一次呼唤艾思堤尔。“艾思堤尔殿下,请再走过来一点吧。”
又往前半步。镫……脚底下的木板发出了轻脆空洞的声响。
踌躇了几秒之后,艾思堤尔再次往奇利亚走去。
随后才赶到的团员当中,望着这一幕的边境人,疑惑地眯起眼睛低语:
“——诅咒的代价会是什么呢?”
“诅咒的代价……?”
“有时候会是金钱与财物,但大多不仅是这些……越是强大厉害的诅咒,代价就会越高。”
“啊!那个……艾思堤尔他伸出了手掌!”
“喂喂!该不会是要握手吧……!?”
艾思堤尔遵照对方的指示伸出了手掌,奇利亚便开始以指尖在上头书写文字似的符号,仰望天空,用左手握着艾思堤尔的右手。
“………………”
喃喃说了些什么后又放开。
“……谢谢你。”
艾思堤尔垂下右手开口道谢。
奇利亚瞠大了双眼。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只有相信才能解除诅咒,不相信的话,永远都只能这样子了吧。既然如此,我会选择相信。”
“而我的决定是——”
奇利亚将讲到一半的话吞回去,然后说道:“是戒指。”并将戒指高举至头顶上,所有人的视线也都往上望去。
紧接着奇利亚在不平稳的立足点上扭过上半身,奋力掷出戒指。
抛向对岸希妲与哈尔瑟迪斯所在的方向。
“——!”
艾思堤尔下一秒拔腿狂奔想追上戒指。
微小的金属固体在即将腐坏的木板上弹起,消失在悬崖边的草丛当中。
他在狭窄的通道上与奇利亚擦身而过。
半闭着眼睛的管家只是站在原地。
像是棵遭到雷击后立定于地的灰色枯木。
“你果然……不愿意杀了我呢……”
彷佛受到了呼唤般,艾思堤尔瞬间再度回头,见到了那一幕。
弟弟一行人正要往吊桥上冲来。而在那副景象前方,奇利亚正高举着双手像是要拥抱苍天般,缓缓向后倒去——
茶色绳索断裂之后缠住了管家的身体,将他扯向地狱。
“奇利亚,你——”
艾思堤尔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抓住了他的袖子。
头上脚下地往下俯看后,谷底水面正拍打着浪花。
“别白费力气了。”即将掉落的男子痛苦地说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请让我走吧。”
“吵死了,谁说已经结束了!”
膝盖下方的木板往下掉落,艾思堤尔再也按捺不住地怒吼出声。
“你的主人依然是我吧……!这是命令,现在马上上来!快点,另一只手也给我!”
整个大幅倾斜的吊桥几乎要翻转过来,彷佛要甩落上头的人类们。
河川发出轰隆巨响。
流水声急遽变大,开始忽高忽低地发出咆哮。
“不,我已经说过结束了吧……?”
眼前抓住的奇利亚,身体竟然开始泛黑,像是一本丢进了烈火中的书藉,转眼间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形状,彷佛是一大群黑色苍蝇的集结体。
“这是——!?”
“再会了,我的主人。”
“奇利亚……!”
那个在最后仍是管家的物体赫然飘散开来,从艾思堤尔的手中飞散殡落,没有留下任何残骸,同时发出了稻壳般的喀啦喀啦碰撞声。
突然失去了先前一直握有的重量后,艾思堤尔的双脚失去平衡。
“啊!艾思堤尔——!?”
他正在往下坠落。
接着艾思堤尔撞上隆起的水面,溅起了偌大的水花之后,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方向的混沌状态中,淹没在水流之中——
“司令……”
“我没能来得及。”
希妲蹲在悬崖边低垂着头,回应站在身后的团长的呼唤。
她抬起双眸确认着扭曲翻起的吊桥,缓缓地直起膝盖。
“河川拒绝了他,而他的生命……也在自己主动触碰了艾思堤尔时就已经宣告终结……”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契约的代价呀,献上他的生命与言灵——哈尔先生。”
回过头来后,女司令的脸上带着落寞。
他不想让她露出这种表情。每当发生这种事时,哈尔瑟迪斯总是这么想。
对岸的人们全都脸色苍白呆站在原地。
“请带我到悬崖下面去吧,艾思堤尔还活着。”
5
河岸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圆石,在黎明将近的昏暗天色当中,众人找到了半个身体浸在水中倒在岸边的艾思堤尔。
他脸部朝下吐出了河水后,连连咳嗽。
对奔到自己身旁的人们叫道:
“为什么我还活着……?明明掉下吊桥的时候,河川水流高涨了起来,然后…………好痛!”
“你、你哪里受伤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脚上的靴子格外地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支着手撑起上半身,随后希妲坐在他的眼前,审视他的脸庞。
“哎呀呀,艾思堤尔。”
“啊——!?”
团员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叫声。
接着纷纷指向艾思堤尔,注视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啊啊啊——!?”
“脸、脸、脸、你的脸!艾思堤尔,你的胸部!还有手!”
艾思堤尔望着自己的手掌心,眨了好几次眼睛之后,也“啊!”地叫了出声。
“变回来、了吗……?”
他猛然抬起头,眼前的少女只是静默不语地微笑。
突然间众人一同爆出了欢呼声。
毕竟才刚刚发生过那种悲恸又沉重的事件,众人一时间都无法压下心中的喜悦。
“真的假的,太好啦——!恭喜恭喜啊!”
“谢……谢谢你们?”
“为什么是问句啊?没事的,已经完全变回男人了喔。”
凯伊开口道贺,以及实际上直到刚才都在山路里头迷路打转(因为跟丢了希妲)的会计也语出保证。
“话说回来,你声音很低沉呢……”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魁梧耶。”
“魁梧吗?应该也还好吧。白痴好色男,你干嘛一副嫌恶的表情啊,就老实一点恭喜他吧。”
“哼,男人心可是非常复杂的……嗯,总之,我们就来个第一次握手吧。这么一来我们就平手了吧!”
“什么平手啊,是在比什么——”
突然,交叉着手臂的草裙男从热闹的人群当中走了出来,团长注意到后,走上前去问道:
“托尔加,怎么了吗?”
“嗯嗯嗯。”
“只是嗯嗯嗯我怎么知道。怎么了?说得清楚明白一点吧。”
这时希妲也踩着可爱的小碎步走了过来,与托尔加互相交换视线之后,“嗯嗯嗯?”地一同微微偏过脑袋。
同时,在河岸边一脸茫然失神的波肯,也犹豫不决地走向哥哥。
“连司令也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托尔加举起醒目的白皙手掌,答道:
“什么也没有。这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的烦恼罢了……应该——对吧,黑衣服的?”
“…………”
见到对方徵询自己的同意,黑衣男席拉斯只是瞥来了一眼,就开始用刀子削起树枝,避开正面回答。
真是个难以看穿他行动真意的男人。
“啊,对了,书记现在在哪?”
“是的,团长,辛德先生他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在倾听尹萝小姐的人生烦恼。毕竟他是个人生达人嘛。”莱维答道。
“是、是吗……真是辛苦他了……”
“啊,大家快看!黎明了呢——”
希妲用着一如以往的嗓音喊道。
所有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望向朝阳。
另外,灿烂耀眼的朝阳光芒,也洒落在互相拥抱和解的公爵家兄弟身上。
“无论如何,黑暗总会过去,黎明必将到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