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间像是地窖的小酒馆位于船舱附近,只要一不注意就会忽略掉它。
称呼它为「居酒屋」的话,店内又太过整洁,但是它没有供应餐点,也称不上是「食堂」。
店里设有细长的吧台,只要六个人就能坐满;里头有个中老年的酒保正在调整悬挂于天花板上的吊灯。
店里没有窗户,因此白天也需要开灯。
掺了些许砂糖的精油灯,飘出了甘甜的香气。
「欢迎光临。」
有位客人打开了嵌有黄铜招牌的大门,酒保马上开口招呼。
那是一位脸色黯沉、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
她走向没有椅子的吧台,将双手手肘倚在台上。
「请给我一杯酒。」
她低垂着头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您要什么酒呢?」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酒?」
「有各地的葡萄酒、麦芽啤酒,也能为您准备新鲜的果汁。」
「给我最贵的酒。」
「好的。」
毫不指定品牌、只点「高价酒」的客人,通常不是真的喜欢喝酒——当然,也不是酒鬼。
拿起递至眼前的玻璃杯,女子只喝了一点就呛得咳了起来。
「这是什么?」
「这是葡萄酒蒸馏过后再熟成的酒。我帮您倒杯水吧。」
「不用,这样就可以了,我没事。」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啊,酒保心想。
她又硬是喝了一口,再勉强吞进喉咙,却咳得更剧烈,眼角甚至泛出了泪水。
除了她之外,店里原本已有三名客人。
他们并不是同伴,全都是各自一人前来,独自安静地啜饮着酒。
「男人最差劲了——」
女客人自言自语地冷冷说道,所有人都假装没听见。
酒保并不晓得船上载有什么样的乘客,只能暗自在心中祈祷不要出事。
毕竟他离开了会员制的高级俱乐部之后,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客轮上接待客人,仍不太会处理各种状况。
很显然眼前的女性乘客不习惯喝酒。
是失恋了在喝闷酒吗?
光是女子落单这种情况,就令人相当担心。
为了不让烈酒太伤她的胃,酒保切了一片薄薄的起司给她。「这是免费附赠的。遗有,这杯是那位客人请你喝的。」同时递出加有蜂蜜的莱姆汁。女子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酒保,随后终于察觉到身旁还有其他客人。
「为你的双瞳乾杯。」
青年微微一笑,吐出了轻浮的台词。
那是个相当俊俏的青年,有着一头闪亮的栗色发丝及少见的紫罗兰色眼睛。
她与其他客人并不知道,他正是〈黎明使者团〉中的风流贵公子法恩。他今天也依然精力充沛、努力不懈地向女性搭讪。
一瞬间——
(我才不是那种女人!)
女子显露出了这种表情,然后道了声「谢谢」,冷淡地朝青年点头致意。
「小姑娘,你一个人吗?」
「看不出来吗?」
「哎呀?真的耶。」他故作吃惊的模样。「因为除了你之外,我眼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我说啊——」她以疲惫的声音开口。「我已经很老了,不适合陪你玩那套花花公子游戏。你多大了?」
「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十九?十八?还是十七?」
「嗯——真可惜,大家总是以为我很年轻。」
青年——法恩露出微笑。
骗人的吧,酒保暗忖。恐怕女子的猜测是正确的。虽然这名青年看来仪表堂堂,体格也相当健壮,但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
他不直接表明年龄这点,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类型的男子,即便是面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也有办法以温柔的嗓音呢喃说道:「我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喔。」即便知道是谎言,但是见到青年带着亲和力十足的笑容说出这种话时,没有女性会感到不愉快吧。
不过,美男子温柔地丢出了甜言蜜语之后——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才不想被人叫作小姑娘,小弟弟。」
女子却狠狠浇熄了他的热情。
嗓音中彷佛充满了利刺。
法恩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真是可怜,一定有人伤了你吧,而且伤得很重很重。所以你才会不由自主地迁怒我这个陌生人。」
「…………」
「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我会一直在你身旁静静倾听。不管是抱怨还是自言自语都可以,你就把我当作是一面墙壁吧。反正待在船上也无事可做。」
他双手覆住原本单手拿着的高脚杯,故意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身体往前倾。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了名的倾听高手喔,在伙伴当中大家还称呼我为牧师呢。」
「又来了,真是谎话连篇。」
她愕然地苦笑。
「好吧,我是让男人骗了,这种故事很常见呀……我的梦想是自己拥有一家店。啊,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手艺精湛的银工匠喔。膝下没有男孩的父亲将家业过继给我之后,我还加入了工会呢。可是,至今存下来的所有积蓄,以及要交给重要客人的订制商品,都被那个男人带走了。一切化为了乌有。」
「真是太过分了,好卑劣的男人啊。」
「是我太笨了。然后,为了忘记所有事情,我才会搭上这条船。对了,那家伙就跟你一样,是个满嘴甜言蜜语的男人。」
「先不说我,这个世界上并不全都是那种恶劣的男人喔。」
「你看看我的手,很难看吧?因为老是拿着锉刀,整只手变得硬邦邦的,上头还有烫伤呢。我现在拥有的,就是大笔欠债,跟这双凄惨又粗糙不堪的手了。」
美男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以毕恭毕敬的神情执起她的手,在指尖上轻轻一吻。
「这双手非常美丽喔,它显现出了你至今的所有努力。」接着顺势包覆住她的手,凝视她的眼眸。「这是一双高贵的手。」
「…………」
这时,店门忽然「磅!」地一声打开。
「法恩——!」
大步走进来的是一位金发的男装丽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往她看去。
「唷,甜心——」
「谁是你甜心啊!你这个花花公子!你又在这种地方偷懒跟女人搭讪了吧!小姐,对不起,这个男人没有对你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吧?」
金发美女——艾思堤尔一把将悠哉惬意打着招呼的法恩从女子身边拉开,打从心底感到歉疚地询问女性乘客。
「呜哇!超级美女耶!是三角关系吗?」
一个年轻男孩从厨房里头探出头来,酒保连忙向他便了个眼色,暗示「别多说话!」并挥了挥手赶他回去。
「而且居然遗在喝酒!」
「不不不,我没有喝喔!这个看来虽然像是红葡萄酒,但其实不是喔,它只是红色的柳橙汁而已。喏?我没说错吧?」
果然——女性乘客带着不屑的笑容看向法恩。
「男人全都是一个样,你也要小心一点喔。」
后半句话是针对艾思堤尔说的。
法恩皱起俊脸。
「艾思堤尔,你真是太不识相了!可以不要挑这种时机来打扰我吗?」
「不要讲那种没大脑的话,快点跟我走吧,你这只豉虫!」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看过鰐鱼发出叫声吗?」
艾思堤尔笑也不笑地蹦出这句话。
「啊?鰐鱼?是指生长在水中的那种鰐鱼吗?」
「没错,就是那个鰐鱼。」
「没有吧?我还没看过真正的鰐鱼呢。为什么突然提到它?」
「托尔加他——」艾思堤尔提及边境出身的无眉男之名。「好像曾经看过鰐鱼发出叫声,所以哈尔瑟迪斯团长命令我来查看你的情况。」
「啥——?」
艾思堤尔压低嗓音快速说道:
「司令不见了。」
花花公子与美女走了之后,不久女客人也离开了店里。
最后只剩下两名男客人。
两人的外表看来都与爽朗这个形容词扯不上边。
别说是「今天天气真好呢」这种场面话了,双方甚至没有交谈过半句。仅是如此的话,倒不至于引人怀疑,但他们从进来后一次也不曾看向对方,这点反而显得很不自然。
该不会彼此认识吧?酒保暗暗心想。
其中一位脸色阴沉的高瘦中年男子开口问道:
「这里有提供热饮吗?」
「有的。不过是用保温壶里的热水冲泡,所以只能做到温热的程度。」
「下次那位女性再来的话,麻烦你帮我倒杯热饮给她吧。冰冷的液体使人变得软弱。你们也不希望这艘船上出现死人吧?」
「这么说来,果然……」
「嗯。」阴沉中年男子冷淡地说:「放着不管的话,她可能会自杀吧。」
2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哈尔瑟迪斯说完后,开始向部属下达指示。
「各自开始搜索船内!只不过,绝对不能大吼大叫,不能强行进入他人的房间,也不可以用威胁强迫的手段。我们不能对一般民众造成麻烦。辛德书记你就在房间里休息吧,我们不能再让你的腰伤继续恶化了。——凯伊跑去哪了?」
「这个嘛——」与凯伊同房的双胞胎支支吾吾。
「点名之后,他说要去船上探险——就没再回来过了。」
「就会动些歪脑筋!」
哈尔瑟迪斯低声啐道。
「他以为点名之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吗?真是让人头痛。」
「团长你呢?」
「——我会试着在附近撒点豆子,也许她就会一脸若无其事地上钩了。」
「那、那个,你是开玩笑的吧……?」
哈尔瑟迪斯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孔,交叉手臂没有回答,丢下一句「我去找警备负责人」后,就下令散开。
一名团员看着团长的背部说道:
「搞不好晚点司令就会自己回来了吧。团长,你会不会担心过头了?」
「你太天真了。只要是与那位女司令有关的事,绝对不会有担心过头的情况发生。我有不祥的预感,而且是非常非常不祥的那种。」
哈尔瑟迪斯的预感是对的。前未婚夫王子殿下,即将因为命运的恶作剧,与希妲司令再度重逢——
「听说有人看到了很像司令的人影!」
莱维第一个带回了消息。
「有一位男服务生提供了讯息,说是在亚麻布仓库附近,曾经看过一个很像希妲殿下的少女在那里徘徊——」
「亚麻布仓库?那是第三层的下层甲板区吧。」
摊开硬从警备负责人手中抢过来的船内地图,诺尔索鲁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希妲司令搜索总部——
希妲的客房俨然成了作战司令部。而挤在房中的团员听了之后都点点头。
「粮食仓的情况如何?」
提问的人是哈尔瑟迪斯。
「目前还没有任何动静。」
「厨房呢?」
「刚才已经确认过了,没有异状。」
接着,团员猛然想起,先前为了保管物资,他们还在船上租借了一个小房间,急忙前去查看之后——
「粮食物资都没有减少的迹象,希妲殿下也不在里头。」
「太奇怪了。那个司令不可能放过食物,就跑去其他地方。」
换言之,哈尔瑟迪斯眼中的希妲就是这种形象。
「不过,团长,希妲殿下应该不会做出偷吃那种举动吧?」
「你说什么?」
「呃、因为,她从来不曾对其他人的食物出手啊。」
哈尔瑟迪斯张大了嘴巴,再用力合上。
截至目前为止的受害者只有自己吗!?只有自己一个!?
真是个晴天霹雳的事实。
「我们家的淑女殿下做事还挺正大光明的啊。」
「嗯嗯。」
「的确,十分钟不到就吃完了五人份的特大份定食,称不上是偷吃吧。」
哈尔瑟迪斯闷闷不乐地咕哝——实际上可不只有那些。
「不过我认为,必须在灾情扩大之前尽早抓住她。」
「那个,我们现在是因为担心司令才在找她的吧……?」
「什么时候起,这里变成希妲殿下灾情防范对策总部了?」
「总之,粮食区附近都要保持严密的警戒。她最先出现的地方一定是那里。托尔加、托尔加人呢?」
在那里喔——哈尔瑟迪斯朝着团员手指的方向往下看去,只见黑皮肤边境人正跪伏在地板上以膝盖匍匐前进。
「——你在做什么?」
「做我应尽之职责。」
托尔加头也不抬,在客舱地板上沙沙沙地像只蛞蝓般往前移动,速度慢到让人看着看着不禁开始恍神;而缠在他头上的草裙装饰,有如芒草穗般前后摇晃。
「放着他不管好吗?」
「嘘!闭嘴!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吧,他是认真的。搞不好这是新的祈祷招式,不要靠近他比较好喔!」
不久,第二、第三则「希妲目击情报」接连传了进来。
「有人看到窗边有某种东西一闪而过。」
「有人在舞会大厅的布幕后方,听见了某种东西动来动去的窸窣声响。」
——等等,都是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消息。
——定要快点找到决定性的线索才行。
「殿下好像在船上四处移动呢……」莱维说道。
团员接连展开搜查,并为了报告搜查结果频频进出客房。
「团长,约二十分钟前有人在甲板上看到司令。」
回到房中的黑衣席拉斯开口禀报。
「是吗!快说!」
「根据一名船员的说法——」
·他发现了一个疑似希妲女司令的人物,像只嵘螈般紧紧贴在船桅上。
·船员慌忙想要上前阻止她时,她却咚地一声跳至甲板上。
·接着不知为何,忽然冲向关住动物的栅栏。
·最后钻过栅栏下面的缝隙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下一秒又马上出现在栅栏的另一边,浑身沾满了稻草屑,跑进下方的船舱里——以上。」
「…………」
「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她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哈尔瑟迪斯发出呻吟,团员一迳沉默。
辛德书记无视于团长要他在房间休息的指令,一直趴在「作战司令部」的长椅上休息,这会儿他支起手肘撑起上半身。他拥有两名与希妲年纪相当的子女,而身为一个父亲,实在无法坐视不管这件事。
「殿下平时不是个活泼好动的人,要是做了不习惯的运动而受伤的话——」
「运动?你刚是说运动吗?辛德书记,难道你的意思是,司令突然想要维持身体健康,为了弥补平时运动量的不足,现在才会到处乱跑?」
「呃、那个……」
团长的眼神彷佛在说:别说蠢话了!
书记虽对希妲相当有好感,但也非常清楚她是个怪人,便不再继续出言袒护。
「那个痴呆又迟钝的司令要是到处转来转去,对于这艘船——不,对于这个社会根本是一大祸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哈尔瑟迪斯顿了一下,眯起榛果色的眼眸。
「去准备绳索跟斧头!」
团长现在非常火大。
「我、我开始担心起希妲殿下了……」
莱维伸手搀扶想要起身的辛德书记,紧紧皱起美少女般的脸庞。
「真有万一的话,辛德先生,麻烦你说服团长吧。我自认为没办法阻止他。」
「什么万一——莱维,你在担心什么啊?团长不可能会对希妲司令动粗吧……」书记也小声回应。
「可、可是,你看看嘛!先不说绳子,团长拿着斧头到底想做什么啊!?」
「团长其实心里也是非常担心司令吧,而且还是非常非常喔。」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觉得……」
「团长真可怜……就算担心,表情看起来也像在『生气』。莱维,你不用担心啦。」
莱维可不像辛德那般有自信。
「席拉斯,你知道司令往哪边去了吗?」
黑发、黑眼、全身漆黑的席拉斯是个相当能干的男子,只是个性阴沉而已。
当然,黑衣席拉斯一得知希妲全身沾满了稻草屑跑走后,马上就沿途寻找她。正当他要找路上掉落的稻草屑时——
没想到……
「清洁人员已经将地板清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恰巧经过的清洁女仆已经将地板清理得干干净净。
真是连行军蚁也自叹弗如的工作效率。
这艘客轮上所有可称为地板的地面,全部都整洁到让人不禁以为「搞不好可以直接舔地板了喔?」
「可恶,太可恨了!」
就在这时——
「非常抱歉打扰到您的休息,目前本船正在统整乘客名单,想请教一下这间客房乘客的姓名——」
一名身材矮小的经理恰巧挑这个时候走进来。
他见到房内的紧张气氛后吓了一跳,僵立在房门口。
哈尔瑟迪斯团长肩上缠着绳索、单手提着斧头,问道:「什么事?」
「很不巧,这间客房的主人目前不在。」
「是吗?那、那么我之后再过来——」
「登记名册吗?那么就由我连同大家的份一起登记吧。」
辛德书记开口提议。
看到哈尔瑟迪斯转过头来,书记便说:
「团长,我可是书记喔。请你不要再命令我乖乖躺在床上睡觉了,有点事情做的话,我也比较容易分心啊。况且,有些团员现在不在这里,大家也空不出时间来吧。」
书记露出微笑重新坐好,接过经理手中的名册。
「只要写下名字跟出身地就好了吧?」
由于有些乘客不会写字,经理便一个个亲自拜访,再帮他们登记。
「哎呀,客人,这真是太麻烦您了。——喔!」
矮小男子惶恐不已时,正在地板上缓慢爬行绕圈的托尔加忽然撞上了他。
经理的膝盖一弯,险些跌倒在地。
托尔加看也没看他一眼,再次沙沙沙地往阳台的方向移动。
经理以害怕的眼神目送托尔加离开。
「……那个,恕我失礼,各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呢?」
「不、呃,是我们当中有位少女好像迷路了。」
「咦!那、那可糟了!我马上通知船员,请他们帮忙寻找吧。」
团长没有表示反对,书记便朝经理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我之后再来向您取回名册。」经理说完后走了出去。
看来极为惊慌失措。
「好痛痛痛……」
辛德的腰疼又再度发作,当他停笔调整坐姿的时候,放在膝盖上的名册却不慎滑落在地。名册翻了开来停在某一页上,辛德看着上头的名字,歪头想道:「哎呀,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贝罗亚特国、杰达尔。嗯……我记得看过这个名字……?说到贝罗亚特,不就是希妲殿下出身地的邻国吗——」
下一秒,辛德书记完全忘了疼痛猛然站起,厉声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3
事态真糟。
居然有人在船上迷路。不,如果只是迷路倒还好,要是一直都找不到人、或是又发生什么意外的话,那个来路不明的团体不晓得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
经理反而比较担心这一点。
他回到了工作人员准备室,却因为太过慌张忘了敲门,里面正巧在换衣服的女仆受到惊吓,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喔喔喔、对、对不起!」
「经理!门把上不是挂着表示(女子使用中)的围巾吗!你没看到吗?」
「我一时心急——」
「所以我们早就说过了嘛!请你们把准备室分成男女两间啊!要是每次换衣服都会被偷窥,我们可受不了!」
年轻的女孩子群众在一起时,攻击火力可会大得让人吃不消。
跟惹到蜜蜂的情况很类似。蜜蜂在形单影只的时候,根本不会造成威胁,很简单就能赶走。可是一旦不小心触怒了它,它就会呼朋引伴,形成一大群的蜜蜂纠缠不休,让人抱头鼠窜的悲惨下场。
在一群女孩气势汹汹的怒吼之下,经理的矮小身躯缩得更加娇小。
「我不是故意的啦——」
「我们不是在指经理啦。」女仆当中一个年纪较长的女子,也就是女仆长,面露同情之色,开口调停。「是在甲板上工作的水手当中有些人会偷窥,对此我们真的感到非常困扰,可以麻烦经理去制止一下吗?」
「什么,这太过分了!」
经理马上挺起胸膛。
可是——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
「那个……我统管的是客服部门,水手部门的负责人不是我啊。我不能擅自去告诫他们——况且那个大副也不晓得会不会认真听我说——呜呜……」
「那只臭秃头猩猩!」
一名可爱的金发女仆忿恨不平地臭骂大副的绰号。
「他一直以为我们女仆跟奴隶没有两样,真让人不爽!就算跟他抱怨,他一定也会说:『哼!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被人看到也不会少一块肉。年轻的小妮子除了外表之外,也没有其他本事了!』。」
「呜哇——他超有可能那么说的!」
「真让人生气——!要不要试着在他的脚边涂上厚厚三层蜡呀?」
尽管那位秃头猩猩本人不会做出偷窥的行为,但是他在这艘船上可是「野性男人的代表」,女仆会将攻击炮火集中在他身上也是无可厚非。
金发女仆又说道:
「其实,他之前有一次还在甲板上,当着乘客的面对我大声怒吼呢。我只是看那位客人因为晕船,脸色惨白,才想上前关心一下而已。他却吼道:『没事的话别在船上转来转去!』什么嘛,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真是气人!」
同僚们连声附和。
「不过当然,当时是在客人面前,所以我就忍下来了。只是笑笑说了句『对不起』,不过他真的太瞧不起人了,我们可是很认真在工作的耶!那个臭老头!要是某天我们当中有人杀了他的话,我也绝对不会感到惊讶喔,经理!」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啊啊~~总之你们先冷静下来吧,好吗?」
「莎娜也是啊——」
她转头看向一名乖巧文静的女仆。
「这孩子明明非常用心地在打扫,他们居然在扫完之后又吐口水到地上,莎娜差点要哭了出来呢。可恶!那些男人就不能成熟一点吗!?居然选用沾满了焦油的漆黑双手,去摸贴了壁布的墙壁!那种焦油造成的一污渍很麻烦耶,若是不用精炼油加以溶解,根本清不掉啊!」
名为莎娜的黑发女仆也露出困扰的神色点了点头。
「你们听我说啦——」这次开口的是位褐发女仆。
「刚才有个甲板上的混蛋居然偷摸我的臀部!」
「思心死了!」全员异口同声,
「害我的裙子上留下了一个手印!而且周遭的男人也都挂着下流的笑容冷眼旁观。这里的制服很可爱又方便行动,我很喜欢的耶!真是不可饶恕!」
所以才要换衣服吗——经理终于明白了。
「我可以插句话吗……?」
他提心吊胆地提出问题。
「你们到底是比较生气哪件事啊?是屁股被摸?还是衣服被他们弄脏?」
「…………」
见到众女孩回以白眼,经理连忙擦汗,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女仆长再次出面替他解围。
「对了,经理,你不是有急事吗?」
「喔、喔喔、没错!其实是——」
经理快速说明了现在的紧急情况后,再慎重叮咛道:
「我想请你们注意一下帮忙寻找。不过,表面上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采取镇定的行动,明白了吗?那就麻烦你们了。」
「经理,我们明白了。请交给我们吧!」
若是与这群娘子军为敌,她们便会化身为杀人蜂般的可怕军队;不过她们其实都是本性善良的好女孩,不仅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也孜孜不倦地努力工作。
已经休息完毕的女仆们立即起身,走出准备室。
「我们也走吧。哎呀!莎娜,怎么啦?」
「我原本放在架子上的手帕不见了。记得今天早上放在这里的呀——怎么办,有谁看到吗……?」
「喂,你看到那种人的时候,不会想宰了他们吗?」
王子一边吹着海风一边询问,辛塔夫抬眼望去。
船首有对恋人正沉浸在两人世界中:讲白一点,就是在打情骂俏。
「不,并不会。」
「你的心胸真是宽大啊。」
「…………」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是我心胸狭窄才对吧?」
「不——」侍从应道。
他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开口:
「今晚有场船长主办的欢迎宴,席雅希妲小姐也会现身吧。届时正是个好机会,您试着向她打声招呼如何?」
「阿辛,你不是叫我不要在大庭广众下闹事吗?」
「我的确那么说过。不过,您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吧,杰达尔殿下?」
「什么?」
「先前您确实非常震惊,这也难怪——就连我也吓了一大跳。您的坏习惯就是常常勃然大怒之后,一时冲动做出不可理喻的行为。您自己也明白吧?」
好啦,我承认——杰达尔王子暗暗附和。
如果当时马上与希妲当面对质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
「这世上没有比你这种满嘴大道理的人更让人火大的了,比小偷还难应付。」
「我是请您当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与她见面,然后邀请她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而且务必要让她答应。万一不行,也可以请船长当证人。在宴会那种正式的场合下,只要表现得谦恭有礼,就算是〈米特兰达〉也无法拒绝吧。」
「你这家伙……外表看来正直老实,脑袋里的想法还真阴险啊。」
「属下惶恐。」
为了报复至今的怨气,很想反驳的杰达尔略带酸味地挖苦:
「我实在很难想像你以后会娶什么女人当妻子。听说城里的人还称呼你为圣辛塔夫吧?」
「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任何风流韵事,也不与女人交往吗?」
「没错,正是如此!」
「很遗憾,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女人来往,光是服侍殿下我就已经焦头烂额了。」
「不过——」年轻的侍从又说:
「若要娶妻,我会选择文静乖巧、总是遵从丈夫的指示、又不会回嘴的女性;如果不是美女更好。」
「为、为什么?」
「不用担心她会外遇啊。」
「…………」
杰达尔摇了摇头。
他强烈地觉得对方是兜圈子在反讽自己。
将性别及其他所有条件全部反过来看的话,阿辛方才说的人物简直是在影射杰达尔本人。
他外表英俊挺拔,个性又沉不住气,无论与谁说话都很爱顶嘴,就连最好放在心里的话也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他很想反驳:「我才不会花心呢!」但这么一来就会落入阿辛的陷阱。从阿辛不怀好意的眼神看来,就可以猜到他铁定会毫不客气地反击。
这家伙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是他,还是希妲?
「你剐才有没有看到什么?」
杰达尔正要放开栏杆的时候,眼角忽然看到了一个白色物体,他连忙探出身子。
视线下方是间头等客房。
方才,一条白布碎片从客房狭窄的阳台上被吹往后方。
「怎么回事?居然这么不小心开着窗户,是被风吹开的吗?」
辛塔夫抬起手眺望客舱。
阳台上却不见任何疑似为白布失主的人影。
「吓了一跳,我一瞬间还以为有人投海。」杰达尔抚着胸口。
「我想大概是领巾之类的东西吧。」
「糟了!我们一直把老头丢在房间里!」
「咦?我想他不至于被风吹跑吧。」
「不,那可不见得。」杰达尔依然无比怀疑。「听说人一上了年纪,体重就会变轻不是吗,况且他本来就很让人放不下心了。阿辛,你有关好窗户吗?」
「是的,我想是有。」
杰达尔快步走向楼梯,辛塔夫一边追在后头一边喊:「请您冷静一点。」
嗓音当中带着些微不耐。
在走下楼梯的同时,他又说道:
「您用不着如此慌张。要是爷爷他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话,我们一家人也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你这家伙,好歹他也是你的亲人啊——」
杰达尔扭过头去,正要替老爷爷大抱不平的时候,脚下一滑——
鞋底似乎踩到了滑溜的东西。
咦?下一秒,他以向后倒的方式,跌下了剩余的三段阶梯,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杰达尔殿下!您没事吧!?」
「可恶!我踩到了什么!?」
他一把抓起罪魁祸首,正想怒声咆哮——
「这是什么?」
然后怔忡低喃。
那个掉落物品——用绳子连接起两小片三角布的衣物——是件南方舞娘才会穿在身上的性感内衣。
「呜哇啊!?」
「等一下、殿下!?您为什么要塞给我啊!」
「嘘!有人过来了!」
咚!
他迅速起脚踢向辛塔夫的腰,火远钻进附近的半掩门扉里。
有人往这边靠近,接着又逐渐远去。
在狭窄又漆黑的工具室中,两人几乎是肩并肩靠在一起。辛塔夫语带责备地低声问道:
「您为什么要躲起来啊!?」
「我没有想太多嘛。」
「您这样做,不就像是我们在做坏事一样吗!」
「那你要怎么说明?」
「…………」
哼!阿辛你这混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然而微薄的胜利感没有持续太久。
他本该充满男子气概,以清廉勇敢又堂堂正正的态度,将「遗失物品」交给工作人员。想法固然很好,也是一个人类应有的崇高行为,可是他做不到,死也没办法。
「你记住,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明白了吗?」
「请您不要擅自把我加入共犯的行列。那样一来失主太可怜了吧——」
「你是笨蛋吗!只要随便丢在路边,一定会有其他人捡到的。好了,快点丢出去吧!」
「——主人。」
「吵死了,你又要抱怨什么?」
「您后面有人。」
辛塔夫的低语中充满紧张。
有人——他的确在这间工具室里,听见了第三人的呼吸声。
「是谁?」
没有回应。
周围的物体在黑暗之中隐约浮现出轮廓。
在眼睛终于熟悉了黑暗之后,映入眼帘的竟是——
「尸体吗……!?」
「不是。」辛塔夫在后头用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低喃。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是……那是席雅希妲殿下。」
「团长,我知道了!」
几乎是经理一离开,法恩就大声嚷嚷着跑了进来。
「五号房的高贵夫人名字是米亚,女仆小姐的名字依序是妮塔、奥加娜、莉妮雅、西西——」
团长起脚猛力横扫,「磅!」地一声,好色男子就撞向了里头的书架。
「谁叫你去问女人的名字!」
「团、团长,请交给我吧……!」
一边流着鼻血,法恩一边露出白色的牙齿灿笑,用力竖起姆指。
「我接下来会问出她们的连络方式!」
「…………」
哈尔瑟迪斯似乎懒得再与他争辩,摇了摇头,将沉甸甸的成束绳索丢向诺尔索鲁。
「好色男,你其实还满耐打的嘛。」下垂眼男说道。
「哈哈哈!也没那么耐打啦!啊、话说回来,什么鰐鱼在叫……那件事到底是指什么啊?」
「听说雨季开始之际,鰐鱼会在下雨的前一刻吼叫——」
「鰐鱼吗?」
「就是鰐鱼。」
「喔……」
好色男子认真地想像着鰐鱼的叫声,不发一语。
至于唯一一个听过鰐鱼叫声的男子托尔加,现在正用姆指及食指比出一个圆圈,高举在自己的额头前方,一动也不动。
这时辛德书记霍然自长椅上起身,厉声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人皆吓了一跳,回头看向他。
「怎么了?」
「这个名册!团长!这艘船上——希妲殿下的前未婚夫也在这艘船上啊——!」
哈尔瑟迪斯的脸色刷地变了。
4
无论是哪本教导礼仪的书籍当中,都没有写到:
「如何聪明得体地面对甩了自己的女性」。
也没有写到:
「见到一个手指插在水壶壶口上,在盆子里头缩成一团睡懒觉的淑女时,该怎么不失威严地与她寒暄」。
在那个小房间当中,偶然间与希妲邂逅的杰达尔王子及其侍从辛塔夫,看到的正是如此怪异的画面。
「哎呀,您是……!」
「好久不见啊。」
「呃……是哪一位呢?」
「…………」
移动到贵宾室之后,王子殿下与千金小姐沉默地凝视了对方好一阵子。
在紧闭的门扉前方,一脸不安的辛塔夫——以及身为幸运吉祥物的多特爷爷,正注视着这一幕。
就在杰达尔打算再次开口之际——
「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啦~~杰达尔殿下。许久未见,能够再次见到您,我打从心底感到非常高兴。」
希妲举止优雅地弯腰鞠躬,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
一瞬间,险些被她的步调牵着鼻子走。
杰达尔恍然回神。
「你看来不是很惊讶呢。」
他用充满嘲讽的语气说道。
「不不不,我非常非常的惊讶喔~~我吓了一大跳,连今天点心打算要吃什么都忘记了呢~~哎呀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慢了几秒之后才开始产生这种想法。
「席雅希妲?」
「是?」
「你的脑袋没事吧?」
他非常认真地询问。
希妲眨了眨翡翠色的明亮眼眸,像只鹦鹉般偏过螓首。
「是的。」
她穿着缀有花边的七分袖绵制上衣,配上淡黄色的轻飘飘衬裙,无论怎么看都是位非常正经得体的良家淑女。
除了沾在她眼睛周围的黑色灰尘、缠绕在小麦色发丝间的稻草屑、以及咬住了她手指的鸟状壶口水瓶之外——一切都非常完美。
「——你的双亲跟我说过,要我当作你已经死了,就此放弃吧。当初听见他们那么说时,我还以为只是一时逼不得已编出的谎言。没想到……居然是这般严重的病症。」
「是呀,那时候真的非常严重喔~~我发了整整五天的高烧,就连医生也几乎要放弃了呢。话说回来,杰达尔殿下,您也在旅行吗?现在真是个适合旅行的季节呢。天气晴朗、饭也很好吃——」
「希妲。」
他闭上眼睛打断她。
「你为何拒绝了婚事?」
长长的一段时间,希妲都没有回答。
最后他终于受不了这阵沉默,张开眼睛时,希妲冷静地问道:「您要不要坐下呢?」
「不,不用了,我要站着。」
「是吗……那么,不好意思,我坐下罗。」
「你说什么?」
「嘿咻唉哟喂!」
真不是少女应有的吆喝声。
希妲将无比惊愕的王子晾在一旁,端正地坐在葡萄酒色皮革制的柜子上,并且拉平裙子的下摆,双手整齐地放在膝盖上头。
「喂!谁允许你坐下的!」
「哎呀,不可以吗?」
「废话!」
「那么,我大叫您也无所谓罗?」她看来莫名地兴奋。「我会大叫到让整艘船都能听见,再告诉大家,是您强行把我带来这个房间的喔。」
「喔——那你就试试看啊。你就装吧,乖巧文静的你怎么可能做得出——」
希妲吟吟一笑。
接着用力吸了口气。
「咦咦咦咦、骗人——不要啊~~~~~~~~~~~」
「不得了了!就在刚才有位目击者指出——希妲殿下被带进了那个某某王子的房间里!有两名男子用外套盖住了她的全身,再抱着她跑掉了!团长,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听见这则新消息后,哈尔瑟迪斯提出的问题只有一个。
「房间在哪里?」
过了不久,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呜哇~~快停下来!」
杰达尔慌忙捣住她的嘴巴。
「——真不敢相信!你到底在做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你别再叫了!」他飞快说道:「听好了,我接下来会把手放开,你别再叫了喔……?」
「…………」
她转了转大大的眼珠子看向他,点了点头。
他缓慢挪开手掌之后,希妲若无其事地作了个深呼吸,然后绽出笑容宣告:「您能明白,我真是万分荣幸~~」
杰迚尔十了拚命思索。
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一定有,没有的话就太奇怪了。
她原本不是这种女人啊。
「是吗,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呢……?」
「其实你不是独生女,还有个从小离异的姊妹,对吧?你不是希妲,是冒牌货吧!」
希妲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
「对不起,殿下,我没有什么从小离异的姊妹,在这里的千真万确是我本人唷),」
「…………」
他无力地垂下指向她的手臂。
辛塔夫站在房间的另一头,看不下去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哎呀,您的脸色真是苍白呢。」
「我现在脑袋一片混乱。」
王子咕哝说道。
「非常非常混乱。为什么我非得过上这种事不可?是前世的报应吗?希妲,你为什么会变成这副鬼德行?」
「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喔~~」
「没关系,你说吧。」
王子表现得很有耐心。
——真是太了不起了,杰达尔殿下。
辛塔夫偷偷拭去眼角浮现的泪光时,背部靠着的门板上赫然出现了金属尖刀。
「——!?」
那是柄闪着凶恶光芒的冰冷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