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我我、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是真的~~」
「请请请相信我们——」
两团肉块的双手握在一起,浑身打颤,脸色惨白。
一排坐在长桌后方,表情骇人的武斗派圣职者——〈米特兰达修道会〉的大叔们更是厉声质问:
「也就是说,这回女司令官席雅希妲殿下的脱逃,是她自己独断独行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对不起——」
「这么胖真是对不起……!」
「出生在这世上真的是对不起……!」
「——根本无法沟通。好,下一个!」
「喂喂!你们这群老头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臭着一张脸,有意见的话就老老实实说出来啊,这群臭和尚——!想打架的话我奉陪,来呀!」
瘦弱的红发少年一被带进房间,就立刻挽起袖子,喋喋不休地开骂。
「多少人一起上我都不怕啦!我啊,在这半年来被有如怪物的大石怪团长操得半死,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那只大石怪更可怕的啦!
嗯~~希妲司令怎么了?跑去哪里?我哪知道啊!话说回来,搞不好是有人绑走了她,再强迫她写下纸条也说不定哦!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拖拖拉拉的啊?快点去找司令啦!别一直问我们这些无聊的问题,快点让我们去找她吧!还是说,司令对你们〈米特兰达〉而言,真的无关紧要?
司令是个怎样的人?
白痴吗!现在才问这个!
司令就是司令啊!虽然食量比马还大,又只会四处闲晃,但仍然是我们的司令啊!」
在凯伊之后进去的边境男托尔加,无论他们问什么都只是回答:「嗯。」阴郁甩鞭男席拉斯则是复述对方的问题后,用一句「对此我无法下判断」彻底撇清。
会士们相当头痛,只好叫来下一名团员。然而饱受惊吓的金发美少年,一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就捂住苍白的小脸哭了起来。
「请你冷静一点,我们并没有要惩罚你们。」
「只是想请你们说出知道的事情而已。」
「呜……呜呜……!真、真是对不起。」
如少女般可爱的美少年莱维开口致歉,但他的泪水还是停不下来。并肩而坐的会士们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穷凶恶极的坏人,相当坐立难安。
〈米特兰达〉的成员全为男性。但是,尽管众人都知道这名会计师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但眼前的美少年实在太过楚楚可怜,甚至让他们产生罪恶感。
他很明显是在害怕,而让他如此害怕的凶手则是正在审问他的自己。
「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听到这个问题后,吝啬会计答道:
「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担心而已……」
「…………」
「现在希妲殿下是不是肚子饿了呢?会不会因为受不了饥饿就捡奇怪的东西来吃?她身上根本没钱,打算怎么办呢——啊啊,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会计羞傀地坦白招供:
「我以前应该多给她一点伙食费才对的……!要是能让她吃饱的话——」
「…………」
「啊!难、难不成,是因为我太小气了——?所以希妲殿下开始讨厌我了……呜啊,难道真的是这样?我、我竟然做出了如此过分的事情——我没有脸再面对哈尔瑟迪斯团长了——!」
结果,完全称不上是审问。
「至今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嗯~~好像没有吧。」
「但是报告书里头写道,你们曾在各地遭遇过各种奇怪事件喔?」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关于席雅希妲殿下的特殊能力——」
「咦?那算是特别吗?哎呀~~我一直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有留意过呢。既然会被称作是女司令官,就觉得她应该跟常人不太一样……希妲司令会被选中的理由就是这个吗~~?咦,不是吗?」
「你认为她的能力是真的吗?」
「嗯~~?怎样才算是真的呢?我没有深入思考过耶,毕竟我是平凡人嘛。」
「你认为席雅希妲殿下是个危险人物吗?请如实说出自己的感想吧。」
下垂眼团员干脆地摆了摆手。
「哎呀哎呀~~只要给她饭吃,她可是很乖的呢~~还有给她团长?」
「——?」
「她曾经说过,就算没有配菜,光是看着团长的屁股就可以吃下三十片面包哦~~」
「三、三十片?」
「这样想来的话,真是物超所值呢。」
「哈尔瑟迪斯团长与席雅希妲殿下之间的关系呢?哈尔瑟迪斯团长始终不曾阻止她的奇言怪行,他也该负点责任吧?」
「嗯~~谁知道呢~~?总之,要不是哈尔瑟迪斯团长,没有人可以让希妲司令听话啦。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从刚才开始都不称呼希妲殿下为女司令呢?」
辛德书记的证言最为正经。
但由于太过正经,当中也没有出现任何崭新的事实。
「所有问题都尽管来问本公子法恩吧!哈哈哈!」
拥有栗色发丝与蓝紫色眼眸的师哥自信满满地出场。但因为他太过愚蠢了,会士根本问不了话。
最后出现在精疲力竭的会士们眼前的,是一位女骑士。
「艾思堤尔?——团员名簿里没有这个名字吧?」
「是哈尔瑟迪斯团长擅自增加了团员吗?算了,先问话吧。」
带有一头金发与淡蓝色眼珠的艾思堤尔跨着大步,英姿凛然地走进屋内。他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面对神色肃穆的〈米特兰达〉会士们也毫不畏惧,甚至抬眼环视他们。
眼神中带着某种觉悟。
——为什么属下里会有这种美女!?
——她怎么会混在那种莫名其妙的使者团里……
——居然让这种女性同行周游列国,真是太不知廉耻了!
这一瞬间,变态美少女希妲自众人的脑海中消失无踪。哈尔瑟迪斯这家伙,太过分了!这么想的应该不只一人吧。
面对怀有这些困惑的男人们,「失礼了。」女骑士轻轻欠身行礼后,并没有听从对方的要求坐在椅子上,而是突然开始脱起鞋子。
「你、你在做什么?」
「因为不久之后就要日落了。」
「嗄——?」
一行人满脸疑问,不明白日落与脱鞋之间的关系。
「我会加入使者团的理由——我想不管再怎么说明,你们也不会明白吧。若是没有希妲司令和〈黎明使者团〉的救命之恩,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要在这里证明这一点。」
「证明?你、你干嘛脱衣服!?」
「住手,等一下!不要这么着急啊!」
〈米特兰达〉会士们的狼狈模样十分滑稽。
艾思堤尔脱下外衣,敞开衬衫衣领,笔直地望着他们说道:
「你们都以为我是女人吧。但是,你们大错特错了。」
偌大太阳沉入西方的山脊棱线。
艾思堤尔气势十足地握紧两只拳头。
「喝啊啊啊啊啊!」
就在他们面前,美丽高贵的女骑士猛然撕开衬衫。
戏剧性的变化在瞬间发生。
「——!?」
「我——」
以低沉清晰的男性嗓音,艾思堤尔青年抬起头来说道:
「我是男的。」
2
见到许久未见的使者团团长后,鲁帕司令官心想:
(表情变了很多呢。)
走进办公室的哈尔瑟迪斯身上看不见任何旅行后的疲态,神色却很凝重。他并非冷漠无情,而是压抑着所有的情感。看起来——
相当谨慎且小心翼翼。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明明对于自己是死是活毫不在意的模样——)
但现在哈尔瑟迪斯的目光里充满力量。
「司令官阁下。」
「嗯?啊,不好意思,居然一直盯着你看。因为不由得有点感动呢,哎呀,年轻真好~~」
「…………」
「回来得好。哈尔瑟迪斯,这回席雅希妲女司令的失踪,你应该知道自己必须负起责任吧?」
「属下明白。」
「你明明跟在她的身边,怎么会让她跑掉呢?」
「非常抱歉,都是我太不小心了。」
「当然是你的错啊。」
鲁帕如此答腔的瞬间,青年太阳穴上的青筋抽搐了下。希妲一句话也不说就消失,确实令他有些受创。
「假使这是桩绑架事件的话,你的罪过更是重大。不过,这下可真是糟糕啊。」
黑发青年望向他,似乎是在询问这句话的意思。
「席雅希妲殿下失踪,就表示女司令官这个位置会空出来。虽然至今我都没有告诉你们,但其实中央修道院总部已经来函试探过了。」
「试探的意思是——」
「就是要求她去谒见法皇啊。」
司令官爽快地回答。
哈尔瑟迪斯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他们想见见传说中的女司令官呢。我们〈米特兰达〉虽未将女司令官一事对外公开,但是这则传闻早已蔓延至其他诸国了。况且你们又在海上大闹了一场。另外在泡温泉的那个村子里,来自修道院总部的祭司也见过你们了吧。他们会心生好奇也是无可厚非的。」
「法皇要见希妲司令?」
「这也是叫你们回来的原因之一。」
「——总不能拒绝法皇的召见吧。」
「对吧。对方可是法皇猊下呢,法皇耶。」
无论〈米特兰达〉的势力多么庞大,都不可能动摇到修道院总部的绝对权威。
一开始仅仅是武人集团的〈米特兰达〉,能够称呼自己为圣职者,也是通过了修道院总部的正式许可。
「但是,司令官阁下,现在希妲司令不见了。」
「是啊。」
「请您允许我去找她。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把希妲司令带回来。」
司令官凝视着哈尔瑟迪斯。
「我知道你这番话没有虚假。」
「那么,请现在立刻——」
「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看看,跟我来吧。」
穿过总部充满紧张凝重气氛的主要大楼,司令官往总部的东北方前进。
眼前这栋雅致的建筑物是〈米特兰达〉的附属设施之一,用以招待宾客。认得司令官长相的卫兵二话不说放他们通行。
「对于希妲殿下的地位及待遇,干部之间的意见一直分歧很大。例如让那种来路不明的小丫头,背负起辉煌的〈米特兰达〉招牌真的好吗?尽管只是作门面,她那副德行根本不能出来露面。——这些说法,你不会否定吧?」
「不会。」
「嗯~~」
这时司令官竟还感到佩服。
听哈尔瑟迪斯的口气,他反而还希望希妲一直是「头壳坏掉,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呢。真是有趣。
「哈尔瑟迪斯会士,在你的心目中,应该觉得〈米特兰达〉舍弃了席雅希妲殿下与你们吧。」
「难道不是吗?」
「谁知道呢~~」
司令官改变了话题。
「有一派人坚决不肯承认女司令的存在——当中还有一位强硬派的干部,名为凯尔德的人提出了一个提案。他说,既然无法完全隐藏女司令的存在,倒不如由我们主动光明正大地将她拱上台。」
「什么?」
哈尔瑟迪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跟至今为止的意见截然相反吧。」
「没错,是截然相反。凯尔德这个人先前有段时间不在总部,女司令一事正好在那时候拍板定案。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出乎意料的坏消息,当然高兴不起来。而他回到总部时,刚好又与你们擦身而过,凯尔德阁下可是气得火冒三丈呢。但是,他并不是傻子。」
司令官绕进庭院里,指向一楼的某扇窗户。
现下是日暮时分,四周还留有白天时的热气余韵。为了让凉爽的风吹进屋内,窗户完全敞开。
在室内的照明之下,可以清楚看见屋内的模样。
「你看看那些孩子吧,有发现什么吗?」
「…………」
青年不发一言地转动榛果色的眼珠望去,不久,满脸的莫名其妙变作惊讶。
一群少女正在屋内放松休息,开心谈天。
而且所有人都是金色头发、明亮双眼。
「这些就是那位凯尔德阁下带回来的少女们。不只年纪跟身高,所有人都还与那位席雅希妲殿下有些相似之处。」
「太荒谬了!他想让其他人当希妲的替身吗!」
「并不是替身。」
司令官交叉手臂说道:
「他是打算整个人都换掉。也就是说,席雅希妲殿下将会遭到免职。」
「怎么可能!只要她没有亲口说出自己要退位,应该能一直保有女司令的地位啊!」
「说得没错,就跟狄欧尼军师一样呢。」
「但是——」司令官提醒哈尔瑟迪斯,「我们总不能一直无视修道院总部的命令吧?女司令现在下落不明,我们什么也不清楚——这种话,就算赌上〈米特兰达〉的颜面也不能承认。只要是在还未发现本人遗体的情况下——」
他捉弄得太过火了吗?鲁帕心想,看向大块头青年。
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震惊,哈尔瑟迪斯闭口不语,表情也几乎没有改变。但是,他所散发的怒气热度,连司令官都确实感受到了。
「那位殿下不会死的。」
「护卫之人当然会这么想。更正确地说,是如此希望吧。」
「在这种时候撤换女司令?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你瞪我也没用啊,我也是束手无策。」
司令官耸了耸肩。
思索一阵之后,希妲的护卫开口:
「明明不赞同女司令的存在,为何还要特意准备接任者?」
「你说凯尔德阁下吗?」
「是的。」
「我并不是他,因此不晓得他真正的心思。但是,他曾经说过——如果只是作门面用的女司令,那倒不成问题。」
「…………」
哈尔瑟迪斯缄默不语。
没错,凯尔德会特意准备希妲的接任者,就是因为他察觉到希妲是真的。或者,是正在强烈质疑她是不是真的。
鲁帕顿了一会儿后,补充说道:
「军师选举的事情呢?你应该已经耳闻了吧。」
哈尔瑟迪斯板着脸孔颔首。
「他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之一。如果他带来的少女又成了席雅希妲殿下的继任者,那么〈米特兰达〉便会完全落入他的手中。」
所谓选举,就只是事先打好关系与贿赂罢了。
根本不可能会完全公平公正地投票。
——如果是您这样的能者当选新军师的话,我们也就放心啦。
与凯尔德碰面后,来自修道院总部的使者笑容满面地说道。
感觉上还不错。
纵使只是客套话或社交辞令。
除了凯尔德之外,现在没有人与修道院总部的目的是一致的。
「所谓的神——」
必须是记载于圣典里的神只才行。
「而人类——」
则要相信祂、敬仰祂,向祂们祈祷。
若是对此存疑,世界的秩序就会瓦解。
据说,第一任〈米特兰达〉军师听到了神的声音。尔后他遵从神的旨意,引领旅人,拯救了无数软弱的人们。
那是足以流传青史的勇气与侠义心。正因如此,〈米特兰达〉至今仍是受人敬畏的存在。
「然而神——」
然而神明会随着时代改变。
坐在左右晃动的马车当中,凯尔德放下窗帘,兀自陷入沉思。
他至今皆以巡逻审问官的身分来往各地的〈米特兰达〉分团,利用其自由的立场四处行动。
狄欧尼军师的侄子,这个身分也相当有帮助。
虽然有不少人讨厌他,但相对地也有不少人支持他——就只有现在了。若是错失这次的机会,就再也没有办法让那个狄欧尼军师引退了。
重选军师。
这股趋势越来越锐不可挡。就差一点了。
属下捎来了「已捕获席雅希妲」的消息。
他十分满意。
果然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嘛。稍微暗示一下使者团与故乡亲人会有危险后,便轻轻松松手到擒来。不过是个平凡的胆小女孩。
不——
真的是这样吗?她可是那个狄欧尼军师亲自看中的少女,不能大意。在亲眼确认之前,他不能妄下定论。
「你一直对狄欧尼军师宣誓忠诚,如今却要背叛他吗?」
忽然间,同僚说过的话语掠过脑海。
鲁帕。
大意不得的男人。
这个男人始终吊儿郎当地避开派系之间的纠纷,身处于〈米特兰达〉这个庞大组织的大海当中,却毫无迷惘地存活至今。见到凯尔德提议改选军师,鲁帕说了这一番话:
「凯尔德阁下,你自己应该相当清楚劳碌奔波的辛苦吧?大家都知道你是接下了狄欧尼军师的命令,在外行动。」
「没错。可是,又有谁知道背后真正的目的?」
凯尔德反问。
「真正的目的?」
「就是找出某个人物。但是这二十年来众人不断来回各地,却始终没有找到。已经二十年了。正因如此我才确信——是狄欧尼军师算错了。」
「原来如此。」
鲁帕应道,看来却是不甚认同。
「不过凯尔德,我倒是认为,当中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哦?倘若你对于狄欧尼军师怀有私人怨恨的话——」
「你想说什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就和你的双亲有关系吗?」
他是怎么知道的?
鲁帕的口吻虽然一派悠哉,但那番话语却像匕首一样尖锐地贯穿凯尔德的胸口。
见到凯尔德带着杀气瞪来,「哎呀~~冷静一点嘛~~」同僚倒是冷静安抚。
「我没有想过要拿这件事情威胁你。这是你个人的问题,与我无关。况且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尊敬狄欧尼军师的呢,我不会到处宣扬对军师不利的事情。」
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假使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沉默不说,那就麻烦了。
但是,鲁帕这个男人几乎不会说出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就算一直知道却保持沉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凯尔德不明白的是,对方为何这个时候才特意向自己提起?也许只是想证实自己所言,明白表示他是站在狄欧尼军师那一边的?
当时鲁帕以只有凯尔德听得见的音量问道:
「现在你依然认为,母亲不贞的对象是叔父吗?」
3
面对空无一物的空气,少女用指尖描绘着某种事物。
她丝毫不感到厌倦,以非常缓慢的动作不断重复。
负责看守的少年本想无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在干嘛?」
「…………」
「喂,不要无视我!」
希妲放下手指,微微一笑。
「你终于跟我说话了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是我在问你问题吧!」
「你叫什么名字?」
「拉基维尔!」
「真是个好名字。」
接着她又再次伸出指头在空中比划,继续神秘的动作。
拉基维尔呆掉了。
置放于房中角落的鸟笼里,一只有着宝石般灿烂色彩的小鸟啁啾鸣叫。越过木头制的窗户粗框,可以见到外头天气晴朗。房内是白色的墙壁和地板。拥有茶金色发丝的少女惬意地坐在绣有精致图腾的毛毯上,身穿宽松长袍,没有任何饰品。
这女人真像株植物——拉基维尔心想。就连移动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声响。虽不至于过瘦,但是给人的印象就是纤细柔弱。当时这名少女见到暗自潜入她房间的伙伴时,也完全没有尖叫。
就像株柳树一样,轻飘飘地任由风吹雨打。
也像植物一样,貌似什么都没在思考。
「比起我的名字,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问吧,冒牌圣女?」
「哎呀~~例如说?」
「例如这里是哪里?之后你会怎么样?或者是谁命令我们之类的啊!」
「那么这里是哪里,之后我会怎么样?又是谁命令你们的呢~~?」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你看吧?」
「喂,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得寸进尺哦?」
拉基维尔让声音听来冷酷,低声恫吓:
「我是因为怕你自杀才会在这里守着,否则的话要杀你一个小丫头,简直是易如反掌。不对,搞不好你宁可去死?如果是的话我也落得轻松,你就当作是为了所有嫌你碍眼的人牺牲奉献吧。」
「我开始习字以来,每天都会写日记哦~~」
「啥?」
「可是我忘记带日记过来了。所以才要像现在这样,趁还没忘的时候写下来~~」
「我还在想你在画什么哩——」
原来手指在空中比划时,是在写字啊。
经她这么一说,他再次仔细端详之后,发现她说得没错。在他注视的时候,曾为女司令官的少女在半空中写下他的名字。拉基维尔。
他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内心忽然升起恐惧,想从这里逃开。
这女人好可怕。
也许指挥官凯尔德也是感受到了她的可怕也说不定。先前这个女人镇压住受到诅咒的黑色巨兽时的光景,拉基维尔也亲眼见识到了。那不是变戏法也不是变魔术,而是真本事。这女人不是普通人。
当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大错特错了——这女孩非比寻常。
为什么这种女人会被选为女司令官呢?
4
「也用不着自己主动去揭穿吧~~?整个总部都闹得沸沸扬扬啦。」
因为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啊——艾思堤尔这么回答凯伊。
「况且再继续像这样遭软禁的话,总有天会被发现的吧。」
「这倒是有可能啦。」
用不着说,艾思堤尔自是遭受到了追根究柢的盘问。
平时总是静悄悄的〈米特兰达〉总部如今也格外吵杂。尽管团员们被关在同个房间里,也能隔着厚重的门板清楚感受到这阵喧嚣。
凯伊将手握拳,从小拇指开始一一摊开,计算起来。
「老头军师目前昏迷不醒,现在又吵着要不要改选新的军师,司令又不在~~嗯?〈米特兰达〉内部根本乱成一团嘛!」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我们之后会怎么样呢?」
「难、难不成就这样解散——?」
「不,好像不会。」辛德书记抬起头来,「至少不会现在马上就解散使者团。因为我们知道了太多〈米特兰达〉里混乱的情形,不可能就这样让我们回家吧。」
「那到底会怎么样?」
「这是我的猜测——总之就是在骚动平息之前,可能会暂时将我们丢到〈米特兰达〉某处偏僻的领地,强制劳动——」
「流放外岛吗!?」
「我不能接受!」
同时大叫出声的是受诅咒的艾思堤尔与热爱女性的法恩。
「为了恢复原本的身体,我想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啊。为了这一点我才会与你们同行,我可没有时间浪费!」
(是啊,未婚妻还在故乡等着他呢。)
众人一同颔首。
「我也很头痛啊!」
下垂眼男诺尔索鲁一边挖着耳朵一边悠哉吐槽:
「艾思堤尔阁下的心急我能明白,法恩你又是为了什么啊?你就那么讨厌只有男人的生活吗?」
「这不是废话吗!世界各地尚未见到面的恋人们还在等着我呢!」
「根本没在等你哦。」
「对了,我们都没问过呢,你为什么会加入使者团啊?」
凯伊发问之后,法恩瞬间怔住。
但随即拨起栗色浏海,装模作样笑道:
「呵呵呵,守护美丽的千金大小姐,既英俊又华丽,武艺高强,拥有无比高贵气质的英俊护卫!这种身分最适合我了啊!」
法恩将手臂高举成斜四十五度角,做出耍帅的姿势。
「……喂,那家伙说了两次英俊耶。」
「能够厚脸皮称赞自己,还真是了不起~~」
「不过他应该早就对那位美丽的千金小姐失去兴趣了吧。呜啊,可恶!司令你快点回来啦!想办法处理一下这个笨蛋啊——!!」
他们都还不知道——
艾思堤尔的自白,在〈米特兰达〉干部之间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惊涛骇浪。
干部们在紧闭的会议室长谈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翌日。
艾思堤尔独自一人受到召见,他满心讶异地走进指定的房间后,一脸阴沉的哈尔瑟迪斯早已站在里头。
多半是没有睡饱吧,他的眼睛下方有着黑眼圈,透露出疲态。
「团长!你怎么在这里?我为什么会被叫过来?」
团长站在厚实桌案的正前方,将视线投向无人的桌面,示意他看过去。
「——?」
原本以为没有其他人在,但桌子后方冷不防有个男人站起来。
是位长相严肃的武人。
对方拍了拍沾在肩章及袖口上的灰尘,「钓钩掉到桌子底下了呢。」高举起用手指捏着的钓钩。
「…………」
书记官从呆住的艾思堤尔背后静静走入屋内,假咳了一声后坐在自己位置上。武人咕哝道:「我知道啦。」接着转向他们。
「啊,就是你吗?渥格雷亚夫家的艾思堤尔。」
「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此处的司令官,鲁帕。」
啊,就是这个人吗——艾思堤尔心想。
下指令予〈黎明使者团〉的人。根据哈尔瑟迪斯团长至今的语气听来,是位给人「莫名其妙」印象的大叔,但是现在亲眼见到这个留有胡子,甚至无法想像他会微笑的武人时,艾思堤尔不由得纳闷不已。
毫无破绽。
但总觉得有点吊儿郎当。
见到白天会变作女性的艾思堤尔,司令官不晓得作何感想。即便感到惊讶,脸上也完全看不出来。现在面对外表为女骑士的艾思堤尔时,也是完全将他当作男性看待。
「首先我就切入正题吧。请你们两位到这里去一趟。」
司令官递出写有地点的纸张。
「自从听了你昨日的证言后,我们召开了临时会议。但是光凭我们几人无法妄下判断,因此你们必须去拜访某个人,他就住在这个地方。」
「是哪位大人?」
由于团长默不作声,艾思堤尔边侧眼看向他,边直接发问。
坐在椅上的司令官答道:
「他的身分就像是〈米特兰达〉的最高顾问。」
「——就像是?」
「他在〈米特兰达〉当中年纪最为年长,拥有活字典的称号。本来这件事该由狄欧尼军师决定,但毕竟他现在是那种状态啊。」
听见这句话后,站在一旁的团长颈项冒起了青筋。
艾思堤尔有些畏怯。
(他在生气……!?)
那种状态,指的是军师持续昏迷不醒的情况吧。哈尔瑟迪斯团长抵达〈米特兰达〉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晋见狄欧尼军师。
但是照团长这副样子看来,恐怕到现在还没能见到面吧。
所以他才会这么生气。
艾思堤尔迅速看过哈尔瑟迪斯递给自己的纸张后,又交还给团长,再次问道:
「对方为何现在不在这里?」
「嗯,关于这一点呢……自从狄欧尼军师卧病在床之后,他就闹起别扭——」
这时秘书假意咳了好几声,但司令官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说了句:『我不管啦!』之后,就窝在破房子里头不肯出来。」
「…………」
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艾思堤尔觉得,自己心目中清廉高洁的〈米特兰达修道会〉形象,正在迅速瓦解中。
「对方说,如果真有急事的话,就自己过去吧。不过,前提是如果能平安抵达的话……」
「什么?」
「不,没什么。搞不好可以听到有趣的消息哦?就在不远处的后山,花不了多少时间吧。你们现在就出发吧。还有,哈尔瑟迪斯。」
「——是。」
「他是你的属下,你要负责保护他。」
司令官转身背对两人,双手在身后交叉,神情肃穆地说道。哈尔瑟迪斯看向艾思堤尔后,又拉回视线朝司令官的背影恭谨行礼。
「我明白了,阁下。」
「司令官阁下,请等一下。我很感谢您们的关心,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希妲司令的安危啊……!应该要尽早动员搜索——」
「艾思堤尔,走吧。」
哈尔瑟迪斯插嘴打断,厉声催促他。
艾思堤尔吃惊地连忙跟在后头。
「为什么?」即便艾思堤尔质问,大步走出办公室的青年也没有回答。
在一旁记录方才对话的书记官,伸长脖子望着他们两人离开。有点像是在同情他们。
屋内笼罩在沉默当中。
仅有书写的声音轻微回响。
鲁帕仍旧背对着房门,低声郑重说道:
「——真是个美女呢。」
啪叽!
书记的笔尖断成两截。
书记以颤抖的手紧握住断笔,没好气地大叫:
「阁下——!!」
睽违许久,他又作了那个梦。
主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恶梦。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呼喊着君主的名字,话声却传不出去,言语甚至染上了红色的鲜血逐渐下沉。沉至地底,沉至黄泉地狱。
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离开他身边,一直跟着他的话——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
明明应该要毫不犹豫地赌上性命守护他的。
梦境结束,虚伪的死亡幻影消失之后,他仍是张大眼睛瞪着黑暗,不断思索:为何自己会在这里?
与希妲相遇,开始旅行之后,恶梦便一点一滴模糊远去,最近甚至不再回想起来。既然如此,为何现在……
——不,他怎能以为自己忘得掉?
怎么可以忘掉。
那样等同于背叛。
对于誓死以剑守护的主人而言,是无可饶恕的背叛。
活得越久,哈尔瑟迪斯越是觉悟到自己根本忘不掉。而今,自己打算重蹈覆辙了吗?
鲁帕司令官说就在不远处的后山,但是——
「他没说过是这么险峻的山头吧!」
山路实在太过险恶,中途他们就不得不下马行走。
在逐渐腐烂的藤蔓上又缠绕住了新的翠绿色藤蔓,密密麻麻地覆盖住粗壮树枝。葱郁茂盛的绿意如蜘蛛丝般漫天覆盖,紧紧压在他们的头顶上方。
此处自〈米特兰达〉出发用不着半天就能抵达,但即便是在白天,山里仍然显得昏暗,而且这杳无人烟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这座山几乎未经人工修整,完全保存着自然应有的原始姿态。
森林的土壤储存了养分,秋天结果的光滑果实则成了动物们的食物。
但是,大自然经常威胁着人类的生活。
若不截断树枝,砍倒树木,它们转眼间就会吞没人类的住家,夺走居住的场所。
在艾思堤尔眼中,这样的大自然也是一种理应畏惧的威胁。
内心也本能地在诉说着恐惧。
他甩开自己的胆怯,望向始终沉默不语、拉着马匹缰绳的团长,问出自己心底的疑惑。
「团长,这是为什么呢?你不担心希妲司令吗?」
「…………」
想必团长有听见他的问题,却没有马上回话。
侧脸相当僵硬。
「之后再来处理我的事情也不打紧啊!遵从上级的指令,就是你所谓的忠义吗?」
「很奇怪吗?」
「真不像是你的作风。」
面对艾思堤尔的挑衅,哈尔瑟迪斯眯起眼像是在思索如何回应,又蹙起英眉顿了一拍之后,说出令人讶异的回答: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做出笑脸。」
「咦……?」
「但似乎太过勉强,我办不到。」
团长的表情就像兽面瓦片一样僵硬紧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艾思堤尔注视着团长,团长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下去:
「我一直在想,如果希妲司令在的话,这时候她会怎么做?那位殿下铁定会嘿嘿傻笑说道:,没问题的!h吧。明明一点根据也没有。但她肯定会满脸笑容,不管周遭气氛,直接用愚蠢的玩笑话带过。这种事我模仿不来。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种时候露出笑脸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团长……」
「我很想代替司令跟你说一句『没问题的』。但是……」
「…………」
「听起来果然像是无意义的安慰台词吧……哎呀呀。」
只是……哈尔瑟迪斯加快脚步,十分可靠地说道:
「只有一件事我能肯定。如果我在这种时候抛下部下不管,跑去找她的话,那位殿下一定会生气,绝对会。」
艾思堤尔,你有看过她真正生气时的模样吗?非常非常可怕。尤其是还带着笑容的时候,更是加倍可怕——
团长说着这番话时,表情始终相当认真。
真是可畏的希妲女司令。
居然能让大石怪形容到这种地步!
「所以不要再提去找她了。」
「…………」
艾思堤尔的喉咙仿佛被锁住似的无法回应,只能点点头。
正当他们心想已越过山头时,一条河川倏地呈现在眼前。
河川宽度大约有十公尺吧,乍看之下流速不强,但从岸边的岩石不断遭受河水冲刷的情况来看,水深似乎比想像的要深。
环顾岸边,可以见到一艘称不上坚固的小船放置在不显眼的地方,一旁还放有船桨。
「依据纸条的指示,似乎是要用这艘小船过河。」
「他们是认真的吗?」
「我也希望这是玩笑话。」
会喜欢住在这种地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怪人啊?
——仅有他一人住在那里,所以只要抵达指定地点就会知道是谁吧。
他们打听长老居住的小庙后,一名耳闻的会士在他们即将出发之际如此说道。大部分会士都对哈尔瑟迪斯一行人敬而远之,但也有少数例外,这点着实令人高兴。
艾思堤尔沉浸在他人给予的渺小亲切感中,感到有些紧张。
——若是偏离指示的道路有可能会碰到陷阱,所以你们要小心。
哪种陷阱?
他虽心有疑惑,但可不想特地冒险去确认。那名会士指着自己脸颊的伤口,低声说道:「否则就会像我这样。」
纸条上最后只写着「用船渡河」,然后就不负责任地结束了。
就像是冒险家写到一半的日记,让人惴惴不安。
他总有种在参加试胆大会的感觉。
船只撞起水花逆流而上,偶尔会有银色小鱼露出肚子「啪沙」在船只附近跳起。然而,艾思堤尔与哈尔瑟迪斯丝毫没有游玩观景的心情,目不斜视地往前赶路。
两边河岸断断续续地出现又隐没,水流逐渐加速。
不知不觉间,河川宽度变得相当狭窄。
「艾思堤尔。」
冷不防团长开口唤他。
艾思堤尔站在船首以两手扶住栏杆稳住身子,回头看向手持船浆的团长。
「你会游泳吗?」
「不是很擅长。」
「是吗?那么,退开吧!」
咦?还来不及细想,艾思堤尔便反射性地迅速蹲下。
哈尔瑟迪斯手中的船浆「轰!」地发出咆哮,扫过方才艾思堤尔金发脑袋曾在的空间。水花往前喷洒划出弧形。若是没有躲开,他的脑袋铁定会分家。
「你怎么突然——!」
察觉到另一股危险后,艾思堤尔顿时噤声。
有影子!
在狭长的船底下映照出了一道歪斜的椭圆形黑影。
就在艾思堤尔的眼前。
出现在他头上的东西的黑色影子烙印在河面上。刹那间,他就像是中了定身咒般紧紧盯着黑影。「快跳!」团长大喝一声。
同时自上方挥来的凶器发出偌大的声响,破坏船底。
小船确确实实地被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