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小船沉没之前,哈尔瑟迪斯与艾思堤尔敏捷地跳至岸上。
「哎呀~~怎么会躲开呢?躲开是不行的喔。」
小船残骸的船首像是剌进河面般,向上竖起。
一名浑身湿淋淋的男子站在船尖,摇摇晃晃地取得平衡。
即便隔着衣物,对方仍是瘦弱到能清楚数出每一根肋骨。
就像螳螂一样。
艾思堤尔心想。
也许是削尖的下颚与大嘴巴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细长手腕摇摇晃晃的摆动方式,对方总让人联想到拿着斧头的螳螂。
这是名眼白格外明显的奇怪男子。
「这样做你们反而会更惨喔。你们打算去见住在前面的老头吧?要是让你们过去,我可就头疼了呢。」
男子边跳上岸边说:
「有人命令过我,让你们不要太过多管闲事喔~~说你们很碍眼。那边那位大哥,你听明白了吗?所以——你们要死在这里!」
男子手中的锁链往前飞出。
绑在锁链前端的是颗铁球。
方才就是这颗铁球击碎了船底。
铁球就像长矛一般迅速飞向哈尔瑟迪斯的胸口,他则是提起爱剑避开。
锁链擦过剑刃时,发出了「叽叽——」刺耳的声响。
冲击化作火花碰撞出白光,男子挑起淡眉。
「哦~~体型这么庞大,动作却很快嘛?」
「团长!」
艾思堤尔也拔出长剑,却受到男子不断挥舞的锁链阻挠,无法轻易靠近。
锁链缠上了哈尔瑟迪斯的巨剑。
束缚住他的行动。
哈尔瑟迪斯的动作瞬间顿住。他用力踩稳步伐,双手施力,企图连同锁链将男子拉过来。
男子如裂缝般的嘴巴扬起贼笑。
另一只手上亮起光芒。
接着一个金属薄圆盘自他的手中飞出。
「两手都有武器!?」
铁球只是幌子吗?
就在艾思堤尔吃惊得瞪大眼睛时,团长已经将手腕一转,剑尖改变方向,起脚往前疾冲,突刺一般地袭向男子。
原本紧绷拉直的锁链忽然扭曲,男子不禁脚步踉呛。
金属薄圆盘没有命中目标,掠过哈尔瑟迪斯的黑发后,剌进身后的树干。
男子想放开锁链,却迟了一步。
哈尔瑟迪斯仅用单手紧握巨剑,以剑勾走铁球与锁链的同时,转动身子挥出长臂。
这种距离下完全无法闪躲。
遭受肘击后,男子的脸部顿时被打扁,皮开肉绽。
——用剑的武人通常不会选择这种战斗方式。因为他们会执著于剑技,以剑术集中攻击。
这是将格斗技与剑技融合的战斗方式。
对于〈米特兰达〉那种骑士出身的人而言,这根本是连作梦也想像不到的作战方式。对方也因此大意了吧,就在哈尔瑟迪斯的手肘逼近眼前时,男子也是露出了「怎么可能!」的表情。
「是谁雇用你的?」
「好痛、好痛啊!!」
哈尔瑟迪斯抓住男子后质问。
男子跪坐在地,哈尔瑟迪斯仅用单手便自后方按压住他的脑袋。艾思堤尔正想走近时,却见到男子的表情再次出现转变,大吃一惊。
男子在笑。
可能是脸颊受伤时血跑进了眼睛,螳螂男闭着单眼,转动脖子想看向身后的哈尔瑟迪斯。
「请、请你饶我一命——谁会这样说啊。没用的啦~~根本一点也不痛!你是白痴吗?我怎么可能会说啊。」
是吗?——哈尔瑟迪斯低喃。
「那么你就好好睡一觉吧!」
「……!!」
团长毫不留情地以单手将男子的头颅往下敲。
艾思堤尔相当怀疑,对方的脸该不会直接陷进地里了吧?
「他死了吗?」
「不,我没有砸碎他的头盖骨。」
「这名男子使用的武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是什么来历呢?」
「…………」
哈尔瑟迪斯直起膝盖站起身。
他捡起大剑收进鞘中说道:
「达拉·亚努,我记得这个暗杀集团确实是使用这种武器,但是——」
团长一脸不解。
「这名男子的实际年龄比外表还要年轻,而且破绽相当多——就杀手而言,还未训练完全。他太弱了。」
「太弱了?不不,我觉得他已经很厉害了耶……就各种意义而言,他都已经是超乎常人了吧。」
「不,那个暗杀集团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
「他们已经被歼灭了。」
「什么?」
「据我所知,大约在六年前,达拉·亚努的要塞就被人攻下,当时身为首领的老人也死了。而攻下要塞的正是〈米特兰达〉。」
「咦……!」
哈尔瑟迪斯看向上游。
小船毁了,连残骸也几乎被冲至下游。就算想沿着河岸往上走,前方的河岸却在中途断绝,无法前进。
「那么,该怎么办呢——」
「团长,要改变路线吗?可是,这个男人怎么处置?」
动也不动的刺客。
这时指尖抽动了下。
他竖起指甲像在刨抓地面,倏地瞠大眼睛:
「不痛、我才不会痛咧……我才没有这么弱!可恶!你这个臭和尚——我要让你死在这里!」
「醒、醒过来了!?」
男子的口中吐出泡沫,如猛兽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来。
男子手上已没有武器。
哈尔瑟迪斯的身后是河川。
他打算跟团长同归于尽。
「团长,危险啊!」
哈尔瑟迪斯眯起眼睛准备应付来袭。就在这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男子忽然浑身痉挛,僵立在原地。
脖子上刺着一根细针。
男子用力转动眼球。
「……萨奇亚,你这个混帐——」
男子愤恨啐道,突然膝盖一弯扑倒在地。另一名男子出现在哈尔瑟迪斯与艾思堤尔眼前,打横抱起男子倒下的身体后,瞬间又消失无踪。
「新的敌人吗!?跑去哪里了!」
见到团长抬头看向上方,艾思堤尔也跟着望去。
接着失声惊叫:
「什么时候跑到那种地方去了——!?」
新出现的男子正站在枝头上低头俯视着他们。
对方将失去知觉的螳螂男扛在肩上,自暗色发丝底下投来冰冷的视线。明明扛着一个人类,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沉重。
艾思堤尔完全无法捕捉到这个新敌人的动作。
因为对方根本是冷不防地凭空出现。
2
新出现的男子就站在树枝枝头上好一阵子。在暗茶色头发与衣服的遮掩之下,仅看得见他其中一眼。瞳孔颜色为灰色。
哈尔瑟迪斯和艾思堤尔还不知道这名男子曾与希妲有过接触,而且还带走了她。
一丁点气息也没有……
「你也是达拉·亚努的残党吗?」
名为萨奇亚,拥有灰色眼瞳的男子站在原地,没有回答哈尔瑟迪斯的质问。
为什么对方没有马上离开呢?
明明至今一直藏在暗处,甚至不让他们察觉到气息,为何会特地现身,又带走同伴呢?
灰眼男子双眼眨也不眨,张开嘴巴。
话声就像是吹来的风一般,一点人类情感也没有。
「你什么也办不到。」
「什么?」
「所以上面没有命令我杀了你。刚才是这个男人擅自抢先行动。」
灰眼男子淡淡说道,他看来还相当年轻,实际的岁数恐怕与哈尔瑟迪斯及艾思堤尔相差无几吧,但那只灰色眼睛却十分老成。
「现在的你办不到任何事。」
折回去吧——男子再次警告。
艾思堤尔恼怒大叫:
「住口!你又懂什么!?」
「我知道你身上那无法解除的诅咒。」
哈尔瑟迪斯将刚才螳螂男手持的武器——银色薄圆盘再掷回去。
萨奇亚闭着双眼避开圆盘。
他仅是微微偏过脑袋。
同时因为这个动作,他们看见了藏在浏海底下的右眼。
另一只张开的眼睛里,有着金色的瞳孔。
「邪眼——!?」
「…………」
面对艾思堤尔的惊叫,男子沉默不语。
「别被迷惑了。」哈尔瑟迪斯说道,视线从未离开过邪眼萨奇亚的身上。
「他并不是魔物,是人类。」
「可是听说左右瞳孔颜色不同的人拥有魔力啊!而且他刚才那些动作,根本不像是一般人类!」
「那你又是如何?」
「咦……?」
「艾思堤尔,遭受诅咒的你已经不是人类了吗?」
「才不是,我是……!」
「只要看着存在于眼前的事物就好了。」
哈尔瑟迪斯接着又道:
「至今我也很常被人当作是怪物,如果他是怪物的话,我们就是同类了。尽管放马过来吧!」
「团、团长——?」
这个人……这个人难道就没有任何害怕的事物吗!?
而且脑袋还一点一点地烧坏。
哈尔瑟迪斯的自制力该不会已经快到极限了吧?
「给我滚下来。」
哈尔瑟迪斯沉静地语出恫喝,瞪向灰眼男子。
「我现在才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供出雇主,反正你们绝对不会说的。只不过,看到老是有人在附近偷偷摸摸地转来转去,真是碍眼极了。我要送你们上西天,放马过来吧!」
「我是无所谓啦。」
邪眼萨奇亚自言自语似地低喃:
「如果你不在乎那名少女会有什么下场的话。」
艾思堤尔顿时怔住。
「……难道——」
好不容易张口说话之际,哈尔瑟迪斯身旁的气息丕变。
「我要杀了你!」
「团长!?」
「不想死的话,你也离远一点吧。」
「这种距离是攻击不到对方的!请你冷静一点!」
视线下方,黑发战士正与同行的女子互相争执。
萨奇亚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如此挑衅对方。如果是平常的自己,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肤浅的话。
也许是想看看那名高大战士认真起来的模样吧。
那名男子竟能砍倒黑色巨兽,其强悍无庸置疑。
刚才雷特使用飞行道具与他战斗时,他甚至还没使出一半力量。
萨奇亚接获的指令是监视这名男子。
他不认为自己完全了解凯尔德在想什么,但是他知道,凯尔德想测试这个男人的实力。
对方的极限在哪?弱点又是什么?
这名男子重视的是对〈米特兰达〉的忠诚心,抑或——是对那名古怪少女的义务责任?
尽管自己的直觉敏锐,却全然看不清那个希妲在想什么。
萨奇亚与拉基维尔自异教村落起一路跟踪着〈黎明使者团〉,对方应该有察觉到他们的气息,只是无法确认。
直到提及那名少女之前,对方铁定都没有将眼前的刺客与希妲的失踪连结在一起。
哈尔瑟迪斯明显露出震惊的神情。
奇妙的是,萨奇亚能够明白这名男子的心情。
因为当时他完全没预料到,冒牌圣女希妲竟会毫不抵抗,乖巧地对他言听计从。他本来以为必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绑走她。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希妲自己留下了纸条,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半句就离开了旅馆。
那名奇特的少女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萨奇亚满心疑惑。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女孩。
但是,现在有一件事他能肯定。
就是这个名为哈尔瑟迪斯的男子心中怀有的情感,并不是身为护卫的义务责任。那双眼睛,是一个男人不惜愿以性命交换的眼神。不,甚至有着更强烈的某种——快到极限,紧紧压抑的情感。那名少女的存在是这个男子生存的意义。
如果今后对方成了凯尔德的眼中钉,要除掉他实在太简单了。
他们根本用不着特地出手。
只要杀了那个圣女就好了。
光是如此,这名男子恐怕就会自我了断。
「我跟你之间已无话可说。」
邪眼男子将扛在盾上的同伴身体再次调正,低头看向哈尔瑟迪斯。
「你说什么?」
「不——」
他低喃后又拉回视线。
「还有一件事情。〈米特兰达〉的狄欧尼军师与你会面时,对你下了什么命令?」
这件事有这么重要吗?
哈尔瑟迪斯的怒火更旺。
「他只是命令我保护她而已!那又怎么样!」
「…………」
邪眼萨奇亚像在揣测背后意涵般地沉默不语,最后似乎是判定他并非在说谎。「原来如此,只有这样吗——」然后自言自语。
「护卫,你真是可怜呐。那名少女根本不指望你来救她。」
可恶!哈尔瑟迪斯在内心咒骂。
这种事用不着对方明讲,他自己也知道。
希妲是下定决心后,才会离开他们。只要有心,希妲甚至能巧妙地藏起气息。无论哈尔瑟迪斯如何警戒周遭事物,她若是自己藏起来,根本防不胜防。
但是,被他人这样明白点出,实在让他非常火大。
见到哈尔瑟迪斯拔出巨剑,一旁的艾思堤尔错愕不已。
「团长,难道你打算用剑……」
「不想打架的话,我就让你想打。」
「你在想什么啊——!?」
巨剑疾速向敌人飞去,划破空气的飕飕声响与艾思堤尔的大叫重叠。
邪眼男子的身影刹那间消失。
下一秒,他已站在更高的枝头上。
他微微眯起灰眼,拨开浏海。
左手一闪,无数根针已落在哈尔瑟迪斯四周。
哈尔瑟迪斯咂嘴。
——挑衅一点用也没有。
邪眼男子并不会做出那种认真冲过来的愚蠢行为。在这种距离与这种风速之下,细针是无法确切刺中目标的,这点对方也很清楚。
刚才的反击只是为了牵制住自己。
但下一瞬间,某种不是细针的武器划过了哈尔瑟迪斯的双手双脚。
衣服顿时裂开,鲜血喷出。
「——!?」
什么也没看见。
对方是混在细针当中使用了其他种飞行道具——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但是到处都看不见疑似为凶器的物品。
隐形的凶器。
难道对方真的会魔法吗!?
水流声在耳中轰隆回响。
哈尔瑟迪斯放下护住头部的手臂时——
「吵死了,你们这群臭小子!到底在吵些什么啊——!?」
忽然有道老人的话声传来,音量大到几乎震破耳膜。
究竟是谁?
有根圆木激起巨大的水花,气势万钧地自上游冲来,圆木上还站有一名老者。
「老头子乘风破浪?」
他错愕地喃喃自语。
艾思堤尔也吓得目瞪口呆。
刺客一见到老者出现,立即转身消失无踪。
将圆木一踢降落至岸边的矮小老者,看来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地精。他的双眼炯炯有神,牙齿突出,头发除了下半部头顶全是秃的,微风一吹来身子就像芒草一样摇摇晃晃。
他两手空空,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袍子。
「啧!臭小鬼,被他逃走了吗?逃跑时倒是很快嘛。」
「不好意思,请问老人家您是——?」
「因为太吵了,我才会出来看看。怎么,你们是来找我的吧?总部的蠢蛋说会派人过来,就是你们吗?我会说有需要的话就自己过来,其实是拐弯抹角地表示不想惹上麻烦啊,结果竟然真的来了。真叫人头疼!」
老者撑大鼻孔,用力哼了一声。
「那么,您是……」
「噢,我就是安达吉罗。」
这么矮小的老人是〈米特兰达〉的重要干部?
老人的身高只有哈尔瑟迪斯的三分之一,浑圆的大肚腩和外八的站姿,看来就像只跳蚤。老旧破烂的长袍下甚至可以看到整个膝盖,腰上捆着粗草绳而非腰带,如果说他是从洞窟里跑出来的原始人,反而更能让人信服。
安达吉罗老人露骨地摆出厌恶的神情,转头看向艾思堤尔。
「呜喔!」
——呜喔?
老人忽然变得一脸色相,显得心荡神驰。
「小姑娘~~你的胸脯真是不小呐~~」
「唔!咦咦!?」
「…………」
哈尔瑟迪斯突然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这、这是——
艾思堤尔拼命四处逃窜,色老头则紧追在后。这时老人的身影与希妲重叠。他一阵晕眩。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后悔加入了〈米特兰达〉!
「我太小看〈米特兰达〉了吗?这里根本是怪人的大本营嘛!」
3
——狄欧尼大人,我今天见到了那位名唤哈尔瑟迪斯的会士。
——你觉得他怎样?
——他有着非常悲伤的眼神,似乎不了解自己内心的伤口有多深。
——那个男人的话,保护得了你。
——嗯,这点我相信。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就算不知道,也不会影响护卫的工作。
——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为什么有人能像那个哈尔瑟迪斯一样,将整颗心奉献给某一个人呢?还有那种足以深刻地伤害自己的情感,我无法理解。果然,我跟普通人还是不太一样吧。
——没有这回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真是如此的话,一定是件非常美好的事呢。可是,要去明白这件事,也让我有点害怕。我也许会有所改变也说不定。因为要是太过爱一个人,或许就会不想放手。我说得没错吧?我害怕自己会变成那样,会变得想舍弃自己的使命。而舍弃了使命,我将会失去自己诞生至这世上的意义。
——你和那个男人很像。
——是吗?但我觉得……并不像哦,狄欧尼大人。
——你们都下意识地害怕自己会受到伤害,只会去思考如何接受眼前既有的现实,却忘记要放眼未来。
——我并不期待未来。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那种资格。
——希妲。
狄欧尼柔声唤道,像是要开导她。
——至今为止,你对于他人的情感都太过敏感了,总是想着要实现他人的愿望。若是身旁有人口渴了,你就会下意识地倒水递给他喝。这一点你自己知道吧?
是的——希妲点点头。
——我并不是对身为巫女的你说教,这单纯是一个老人爱管闲事。与其害怕失败而什么都不做,我倒是希望你活得毫无后悔。好了,你可以出发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我会为你祈祷旅途一路平安顺利。
4
「喂,出来吧。」
拉基维尔站在门口用脚踢门,语气粗鲁地对囚犯说道:
「你如果发誓不会乱来的话,我就放你出去散步。」
「哎呀……真的吗?」
希妲满脸诧异地回过头来,将小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绽开笑餍。
「真叫人高兴~~可是,这样子没问题吗?」
「一整天被迫看你在那边写奇怪的日记,我才会先发疯咧!」
「说得也是呢。若是让我刺个绣的话,至少还能消磨时间哦~~」
「别开玩笑了,蠢女人。哪能让你拿针啊!」
「纸跟笔呢?啊!这些太贵了?」
「你不是千金小姐吗?那对你来说算贵吗?笔是尖的,所以也不行!」
「那么,书呢?」
「书吗……嗯,书的话应该可以吧。不不不,不行。如果是很厚的书,你用书角打我的话会死人的,还是不行!」
「——那个,拉基维尔,你说用书角打人,是认真的吗?」
「你、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那么,薄薄的书也可以。」
「我说啊……薄薄的书就只有谎话连篇的宗教绘本跟A书而已哦?」
「哎呀呀~~不!我倒是非常热切欢迎这些书哦!」
「你搞什么啊,真是让人发毛。你那么喜欢宗教吗?」
「不不,不是宗教,是后面那种!」
「那个大块头居然受得了这种女人——」
拉基维尔将蓬松的外套递给她,命令道:「穿上吧!不要主动向其他人攀谈、讲废话哦。要是你有任何一丁点奇怪的举动,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听明白了吧?」
「是是,我知道了~~」
她真的知道了吗……
他不耐烦地斜眼看向兴高采烈的冒牌圣女,大摇其头。
她穿上刚好紧紧包覆住身体的外套后,当场转了个圈,佩服似地说道:「没想到还挺轻的嘛~~」
「在这种热死人的地方,外出时都得穿。不那么轻的话就没意义了吧。」
「一路上我的眼睛都被蒙住,根本没看见这里长什么样子,怎么可能知道呀。」
「为啥女人可以这么聒噪啊?」
他一边咕哝一边走出走廊。
外头是呈现直条纹一字排开的柱廊,柱子上装饰着颜色比翡翠还要鲜艳的绿色孔雀石,四处都是使用了缟玛瑙打造的墙壁。黄金香炉也被随意放置,四周飘散着时时刻刻点燃着的焚香气味。
拉基维尔让希妲走在前头。
「哎呀,好壮观呢。房间已经很漂亮了,外面更加豪华呢,就像宫殿一样。」
「…………」
「啊,有庭院呢。哎呀~~还有松鼠呢!真是可爱~~看起来好好吃哦。」
「看起来好好吃?」
「咦,你有听到什么吗?话说回来,房间还真是多呢。」
「看就知道了吧,安静点啦。」
见到从走廊转角走出的一名魁梧中年男子后,拉基维尔啧了一声。他本来以为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会遇见对方的。
男子主动开口交谈:
「呦,真是巧遇啊!这位姑娘是新来的吗?初次见面,你好!」
这名拥有小麦色肌肤的男子虽然态度亲切,但用着商人的眼光上下打量希妲。
希妲带着恬静的笑容点头致意。
「你好啊~~」
「哦?真是个不怕生的姑娘呢。」
男子大感意外,也跟着露出真心的笑容。
看来是以为她是个牲畜无害的小丫头吧,真是大错特错!拉基维尔往前跨一大步遮住希妲,仅勾起嘴唇皮笑肉不笑。
「不好意思,我们很忙。你也早点离开比较好吧?我记得你说好不会进来这里的。」
「噢噢,别这么不知变通嘛。这里可是我的宅邸呢!不用你说,我也会离开的,我只是稍微进来看一下而已。不过,难得你今天心情很好呢,居然没有无视于我,实在是非常少见呀——」
在男子将厚实的手掌放在他肩上的那一瞬间,拉基维尔用力拍开。
「先生,请你不要碰我。」
「不,我只是……」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和我们的立场应该是对等的吧?」
他故作讨好地笑着,抽起藏在袖口的小刀。
男子的脸色顿时大变。
「好了,快走吧。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见到血啊。」
而且还是你这种肮脏男人的血。
男子随便敷衍地告辞之后快步离开。「罗哩吧嗦的蠢猪!」拉基维尔啐道。自方才起一直静默不语的冒牌圣女注视着他。
「你不喜欢有人碰你吗?」
「吵死了!」
内心仿佛被她看穿了般,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居然被她撞见这种无聊的场面。
他催促着希妲,自己也走上楼梯。目的地是最上方的楼层,在那里有一间格外特别的房间。
从窗户可以眺望设在下一个楼层的整座空中庭园。
今天琳莎也是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
「琳莎,我来看你了!」
出声叫唤后,黑发的琳莎开心点头。她慌忙穿上外套,自己将圆椅子搬至门口后再坐下。
隔着房门后方另外装设的铁栏杆,琳莎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带来的希妲。
「拉基维尔,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啦,她只是个客人。」
「客人——?你好,我叫作琳莎。」
「你好啊,我是席雅希妲,请叫我希妲。」
希妲笑容可掬地寒喧。
还以为希妲看到铁栏杆会害怕畏缩,但她的惊讶瞬间就消失了。真是无趣!
「客人……真是非常少见呢。可是,你在笑。没有露出难过的表情。所以这是好事吧?」
琳莎盯着希妲说道。
「呃,是啊。对了,你有想要什么东西吗?我会在这里待一阵子,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告诉我吧,琳莎。」
「拉基维尔,你昨天也讲了一样的话哦。」
琳莎感到有趣而笑了起来。
「我,很满足了。所以没关系的。不用那么担心我。」
「是吗?那么,我先走罗。」
「嗯,明天见。」
窗外,可以见到白花在风中摇曳不定。
离开琳莎的房间后,希妲没有开口说半句话,于是拉基维尔走下楼梯时说道:
「要是待得太久的话,琳莎会担心的,虽然我一点都不在意啦。就连外袍也是,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地穿上的。」
「这样子呀。」
「她是个很温柔乖巧的女孩。」
「嗯,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哦。」
「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人类。」
「正常的人类?」
「得天独厚的你,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的心情吧。」
「是的,我无法理解。」
拉基维尔在楼梯间转头面向希妲。
「我真的看到你就很火大!就只是因为长相比其他人好看,我和琳莎至今却得遭受到那么多悲惨的事!」
「…………」
「你知道那个孩子遭遇过什么事吗?我就告诉你吧!她在年仅十二岁的时候,就被当成礼物送给了北方的领主,成了他的小妾。但是,只是这样的话那就算了。那孩子她……是个活武器。」
「活武器?」
「是一种在东方国家流传的暗杀术。如同你看到的,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就连蚂蚁也不忍踩死。可是她从小就被喂毒,还得每天每天都被迫睡在毒草床上,所以那孩子的泪和汗水都变成了剧毒!」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吧?他瞪向希妲。
「也就是说,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杀死领主而已!事情已经过了三年,她体内的毒也变淡了很多——她还是非常害怕有人靠近自己!害怕自己会不小心杀了其他人!」
「所以才会装设铁栏杆吗?」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们才装上去的。因为她说隔着铁栏杆的话,跟别人说话时,至少心情可以比较平静——好了,接下来是这里。」
他带着她四处观看房间,里头聚集的都是年幼的孩童们。
全是一般设施无法收容,各自怀有问题的孩子们。
拉基维尔故作轻快地说:
「在这里呢,一打开门就有刀子飞过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哦。勒住你的脖子是在跟你打招呼,『去死吧!』这句话的意思就跟『天气真好』差不多。
——不过呢,我刚才给你看的这些,都还算是正常的了。情况非常糟的孩子们,都被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是〈米特兰达〉的工作吗?」
「〈米特兰达〉?哈哈!」
拉基维尔像是听见了超级好笑的笑话般,仰头大笑。
接着戛然停止。
「那你觉得呢?不好意思啊,我才不会上钩回答你的问题咧。」
他坏心眼地反问。
「我……」
希妲平静答道:
「认为〈米特兰达〉并没有直接参与这些事。」
「哦~~?」
「只不过,你们的指挥官是〈米特兰达〉里的人。而且他是为了私人目的才会收容这些孩子的吧。而你,拉基维尔,非常崇拜他。恐怕胜过任何人——」
——也胜过这世界上所有的神明。
5
也称作北辰隐者的安达吉罗元老居住在河川上游,即使通过瀑布,还要再往上走一段路才会到。
听说夏季时,他会直接睡在巨木里的树洞里。
实在是个强健到足以与原始人媲美的老头。
「总部里的那些鼻涕小鬼们,连这~~种事也得特地问我才晓得怎么处理吗?真是无可救药!所以呢?诅咒又怎么样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嘛,这样也很好啊。我反而比较喜欢你现在这样呢!嘿嘿嘿嘿嘿!」
他从下方灵活地伸手过来。
艾思堤尔全身窜起鸡皮疙瘩,拼命抵抗。
「老人家,请您别再开玩笑了!」
「安达吉罗元老,请您自重一点。」
「什么嘛,小气!」
见到艾思堤尔快要濒临暴走边缘,哈尔瑟迪斯忍不住悄声说道:
「你那么激烈反抗的话,对方反而会更加开心喔?」
艾思堤尔用非常骇人的眼神瞪向团长。
冰蓝色的双瞳里闪着寒光。
「所以你是要我安静下来,乖乖让他摸吗?」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男人可以做出这么神经大条的发言呢!」
「…………」
呃,你也是男人吧?
他斜眼看向北国出身的部下,这时基于与方才不同的原因开始担心他。
况且,铁定是女人的神经比较大条吧。
「团长,你能够明白这种无处宣泄的悲惨心情吗……!?」
「我明白。」
「啊!」
「我很能明白。」
「——真的非常抱歉。」
几乎每天都被摸屁股的哈尔瑟迪斯,口气听来很沉重。但艾思堤尔又想起老是骚扰他的希妲此刻失踪了,不由得难过地垂下肩膀。
「我不喝茶,所以你们若想喝水的话,就自己去河川里汲水吧。要不要吃炸蝉啊?」
「不了——谢谢您的好意。」
哈尔瑟迪斯抬起大掌推辞。
「不说这个了,刚才的刺客——」
「啊,不用管他们不要紧的,我心里已有了一些眉目。」
「…………」
安达吉罗元老毫不介意他们诧异的视线,喀啦喀啦地吃着炸蝉,喝了口装在碗里的清水。
「噗哈~~」老者吐了一大口气,以袖口擦拭嘴角。
「小姐,说说看详细情况吧。」
「我不是小姐。」
「让我做个美梦也没关系嘛,体恤一下老人吧。」
老人一边拔着掺有白色的鼻毛,一边倾听艾思堤尔的经历。
当初艾思堤尔是中了执事设下的陷阱,身体才会变为女性。
随后他在希妲及〈黎明使者团〉的协助之下回到故乡,又与执事对决,尔后执事逝世——
「所以,结果诅咒只解除了一半而已罗?」
「是的……」
「嗯~~有什么线索吗?就算找到了施下诅咒的术者,也没那么简单复原吧。」
「陷害我的执事,临死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
「喔?」
「他说那是彻底解除诅咒的线索,然后在我的掌心上画了某个图形,要我去寻找那个东西。」
「图形?是徽章之类的吗……你还记得那个图形吗?」
艾思堤尔思索了一会儿后,点头答是。
他在坐着的前方地面上,以手指画出图形。当那个与装饰性强烈的费拉文字相似的图形出现时,安达吉罗元老不再搔抓臀部,也停下了抓起炸蝉的手。
他眯起炯炯有神的眼珠,接着抬起视线看向艾思堤尔——再看向哈尔瑟迪斯。
「原来如此~~若真是如此,这就是必然吧。」
老者喃喃自语的内容让人一头雾水。
艾思堤尔将身子往前倾。
「您知道这图案吗!?」
「嗯,知道知道!看了这个图案之后,我也明白那帮鼻涕小鬼会让你们过来的理由。这对他们来说负荷太重了。」
安达吉罗元老重新坐下。
感受到老人的紧张后,他们也伸直后背。
老人以掌心侧边扫过地表,将图形消去。
「记得,这件事千万不可泄露出去。这是古老神明的符号,如今甚至禁止人民信奉弛——但是,这个流派暗地转往地下发展,现在仍然延续着。艾思堤尔,你身上的诅咒就是其非正统的法术。」
「古老神明,非正统的法术……?」
「那么,有办法可以解除诅咒吗?」
「倒也不是没有——」〈米特兰达〉的最年长元老说道:
「但要等待时机。」
你先暂时回避一下吧——艾思堤尔听了后,顺从地颔首,踩着有些蹒跚的步伐离开成了隐者居所的巨木。
「不要走太远啊。」
艾思堤尔又对哈尔瑟迪斯点点头后,慢慢走下缓坡。
「——那家伙没事吧?」
「现在他还觉得不敢置信吧。就算得知诅咒能够解除,也没办法打从心底高兴起来啊。那么——」
老人盘腿坐好,将手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我待在〈米特兰达〉也很久了,几乎大大小小所有事情我都晓得。鼻涕小鬼们会派你过来,就是要问问你的觉悟。」
「觉悟?」
哈尔瑟迪斯皱起浓眉。
什么觉悟?
如果是保护女司令官的命令,他早就做好觉悟了。
但他总觉得鲁帕司令官先前说的「搞不好可以听到有趣的消息哦」这句话,似乎藏有某种特别的含意。
就是基于这个因素,他才会来到这里。
「你的地位还很低下呢,哈尔瑟迪斯。关于〈米特兰达〉,什~~么事都不晓得。这两年来你埋头于反复抄写书籍,什么都不理会。你要是有心试图理解内部情况的话,应该就能避免卷入无谓的争权夺利里。我没说错吧?」
「——您说的或许正确。」
「不是或许。就因为你这副德行,才会轻而易举地让希妲跑掉,你这不成才的笨小子!」
老人直言不讳地骂道。
仿佛洞悉了一切般。
他紧紧咬牙:
「请您不要把我说的像是被新娘抛弃的男人一样。」
「哈哈!从没娶过女人的蠢小子在说什么啊,真没出息!」
「…………」
这点你也一样吧!他暗暗反驳时,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元老,您刚才称呼她为希妲吧?」
「那又怎么样?」
「一般人都是叫她席雅希妲。您见过她吗?」
「噢,当然有啊。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
老者摆出受不了的表情,同时得意地挺起身子。
「那孩子被任命为女司令官时,我也在场呢。哎呀,当时真是太精彩了。尤其是手势一级棒!不过揉捏的方式还太嫩了,应该要像这样子,顺着曲线用力捏他们的屁股……」
这个白痴色老头!
就是你吗!就是你教给她多余的事情吗!?
不断学习「忍耐」两字的男子哈尔瑟迪斯,拼命压下怒气。
不行!要是现在砍了这个色老头,就没办法问出想问的事情了—
「对了,希妲是狄欧尼带来的。」
「…………」
察觉到对方的口气有异,哈尔瑟迪斯松开紧握的拳头,看向老人。
「无论是生日还是其他方面,她完全吻合女司令官的条件。当时长老们有多么吃惊,我想你是无法想像的——对了,希妲是怎么向你说明的?她有告诉过你她成为女司令官的理由吗?」
「就跟元老您现在说的一样。她说自己具有巫女的资质,出生日期也刚好符合条件。」
「嗯。哎呀,这么说是没错,但不完全正确。」
「…………?」
「她并不是刚好成为女司令官,而是女司令官这个虚有其名的职位,是为了她才设置的。没错,远在四百年前就替她设好了,跟〈米特兰达〉的创立同一时间。」
他在说什么?
老者的话语太过荒诞无稽了。
老头,你果然老糊涂了吗——?
「你已经做好继续听下去的觉悟了吗?」
安达吉罗以一种在他人脑海里轰隆回响的嗓音问道。忽然间,老人矮小的身躯变作好几倍大,压迫至自己眼前。
明知道这不过是错觉,哈尔瑟迪斯却被他的气势震慑住。
「我是认为,别听比较好。这也是为了你好。暗之哈尔瑟迪斯,一旦听了,你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