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既定之日出生者,将会化为巫女。
——尔后历经三度的死亡,神将复苏重生。
1
「来,凯尔德,那位就是你的叔父。」
少年望向父亲指示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位短发武将。
〈米特兰达〉的雪白斗篷在晴空之下耀眼闪烁。他既是武人,也是圣职者。那一天,他是第一次见到年纪轻轻就已加入著名修道会的叔父。
八岁少年会有的憧憬与自豪在他心里膨胀,使他连寒喧也无法完整说出。
「初次见面,你好。」少年说道。
叔父你好,能够见到你是我的光荣。
「怎么样,这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骄傲!」
那天,父亲的心情非常好。
他的步伐充满活力,甚至让人以为他可以不用再拄着平时的拐杖。父亲走向站着的弟弟,将手搭在他肩上。
然后再用那只手用力拉过儿子。
「跟我长得很像吧?」
父亲朝弟弟笑道。
能够见到好久不见的弟弟,父亲也很高兴呢——他单纯地如此想着。
就连当时叔父脸上曾经瞬间出现近似于痛苦的表情,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他马上就忘了。
因为对方投向少年的眼神中充满关爱。
他用沉稳低沉的嗓音向自己说话,虽然没有别开目光,但从未试着伸手触摸少年。
「看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父亲继续说道:
「狄欧尼,身为哥哥,我真是以你为荣。」
那时的天空,好蓝、好蓝。
燕子飞过天际的画面、蒲葵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反射着阳光的景色,就连附近港口的喧嚣,他都还记得很清楚。
他想变成叔父那样的人。
他非常憧憬对方在不可撼动的背影里、沉默寡言的态度里,所显现出的那股骑士的强悍。
「你叔父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喔。」
这句话父亲说了无数次。
「我从来没有赢过我的弟弟。如果他比我早出生到这世上的话,他一定能成为出色的领主吧。在这世上,也许有人身体比他还要壮硕,也有人力气比他大,但是,弟弟有着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强韧意志力。那是种内心的强大。他好几次都走过鬼门关前,有时还会好长一段时间消失无踪,但最后必定都会生还。你也要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喔。」
「叔父是位很了不起的人,但是我比较想变成父亲这样的人。」
少年答道。
因为他总觉得不这样说不行。
脸上甚至挂着微笑。
父亲坐在椅上,笑吟吟地抚摸少年的头。
「是吗?真是个好孩子。」
那时,母亲究竟身在何处呢?她有听见丈夫与儿子的对话吗?倘若她在现场的话,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聆听这段对话?又会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尽管父亲不良于行,但他是位个性开朗,平时总是温柔和蔼的人。少年从未看过父亲对佣人发脾气,或是对家人怒吼。他总是笑脸迎人。
正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因此当少年不经意见到父亲憎恶的神色时,内心非常震惊。
那是某年秋天,和平的午后。
母亲正在城堡的客厅里,将茶分别倒进茶杯里。
而父亲站在门口旁眺望着这幅光景。
明明是幅十分稀松平常的画面,但当少年要通过敞开的房门时.却不由得停下脚步。接着佯装若无其事再次回头,屏住呼吸。
仅以侧脸面对自己的父亲,眼神中有着憎恨。
——如果这个女人不在的话!
父亲以这种眼神望着妻子。
忽然一声巨响,陶壶在地上碎成片片。虽未听见母亲的尖叫声,但她僵立在原地,全身发抖,双手捂着嘴巴。少年知道她是察觉到了丈夫的视线。
父亲移开视线,紧盯着烫人茶水在地板上扩散开来的痕迹。
父亲拄着咚咚作响的拐杖走向妻子。
温柔说道:
「你没有烫伤吧?哎呀,不用这么急着捡这些碎片,要是不小心受伤的话,凯尔德会担心的。」
当时少年十一岁。
他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
她总是选些朴素不起眼的衣服穿,也不是格外引人注目的美女,但是,是位十分细心勤劳的女性。
谁想像得到,她竟会背叛丈夫呢?
而且对象还是自己的小叔。
「已经没问题了吧。」
父亲的丧礼结束后,母亲如此呢喃。
「你已经没问题了吧。」
两天后,母亲留下遗书,在湖中消失了身影。
2
「太慢了!」
凯伊一边蜷起身躯不断前后晃动,一边大声抱怨。
「大石怪实在太慢了!只不过是跑个腿,怎么去了那么多天啊!?呜啊~~我已经受不了了!我要出去!不管谁出面制止都没用,我要出去!」
他霍然自墙边的长椅上起身,试图冲向门口。躺在地板上看书的诺尔索鲁伸出单手,拉住凯伊少年的长裤下摆。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你就乖乖待着吧~~」
「别用这么没有干劲的方式阻止我啦!呜喔,裤子快掉了。」
「嗯~~那么,就找个有干劲的人阻止你吧。来,自愿的人请举手~~?」
年少组全都无力地低垂着头,年长组除了老爹之外,其他人从一开始就没理会这场闹剧。
「哎呀~~好像没人耶?」
不,从刚才起我们就一直在阻止你了吧——老爹表示。
却完全传不进处于激动状态的凯伊耳中。
「老爹,加油啊~~」诺尔索鲁有气无力地声援。
「可恶~~你们每个人都一个样!你们都无所谓吗!?喂,小姑娘,你到底怎么想!?你从刚才起都在做什么啊!」
「凯伊,托尔加正在教他止血的方法喔。」
「啥?」
凯伊终于注意到辛德书记,不再暴躁胡闹,看向金发美少年。
在屋内一角,会计莱维正与草裙男托尔加相对而坐,练习用布包扎脚部。
练习对象正是失魂落魄的帅哥法恩。
「谁啊,给我……给我、爱、爱吧……」
——看来是长时间没有看到女性,呈现出能源耗尽的状态。并非营养不足,而是女人不足。
「要杀这家伙根本不用刀嘛。」凯伊说道,「他几乎快衰竭而死了耶?」
到底有多喜欢女人啊?这家伙是真的不能缺女人呢。
莱维的额头滑下汗水,正在努力包扎实验对象法恩的膝盖,但也许是力道不够,一直无法顺利绑好布条。
莱维十分认真。
他集中所有精神,甚至没有听见凯伊一直吵吵闹闹的大喊声。
凯伊眨了眨眼。
「啊啊!不行,马上就松开了……」
「那么,该怎么做才正确?你好好思考,一定能够找到就算不用力气,也能够阻止出血的方法。」
「是的!」
辛德先生伸手放在凯伊的手臂上,微笑说道:
「莱维哭着说过,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实在非常不甘心。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努力学习喔……他说,现在要竭尽所能去做自己能做的事。」
莱维将长至脸颊的金发紧紧绑在脑后,用手背拭去额上的汗水。
小姑娘这家伙,我还以为他又在暗地里不甘落泪了哩。
没错,莱维在他们一行人当中,力气最小又没体力,而且个性胆小,动不动就哭。但是,至少他还有着不服输的个性。
仿佛是受到莱维的影响,原本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的双胞胎也站起身。
他们互相对视用力点头后——
「一二、」
「三四!」
「一二、」
「三四!」
当场开始做起伏地挺身——但是肚子相当碍事。
「这、这两个家伙蠢毙了……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圆滚滚的身材嘛!」
「少年、少年,你看看那边~~?」
「啥?」
诺尔索鲁翻页时伸手一指,前方正是独自站在昏暗角落的阴郁男子,使鞭的席拉斯。「沙~~沙~~」从他手边传出的声响,是小刀在磨刀石上滑动的声音。
而且面无表情。
「妈呀~~太恐怖了吧!话说回来,我们的武器不是全被没收了吗!?他是怎么带进来的!?」
「喂,席拉斯,你有信心能逃离这里吗~~?」
「有。」
席拉斯回答下垂眼男的问题,手上仍然继续磨刀。
「噢噢,真的吗!?」凯伊握紧拳头。
「如果杀人也不打紧的话。」
「呃,不不,那样不太好吧。杀人还是不太好啦!」
「就是说啊?喂,少年。」
诺尔索鲁悠哉地说:
「假如眼前下着滂沱大雨,又有个巨大的瀑布,水流也非常的强劲,光看就很吓人。哎呀,这下子该怎么办呢?不过,假设你无~~论如何都要通过那里。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靠着气势和意志力冲过去啊!」
「哼哼。」
「『哼哼』是什么意思啊!居然『哼哼』!?」
竟敢瞧不起我!凯伊狠瞪向下垂眼男。
「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啊。气势和意志力,也能够成为很惊人的力量的。只不过呢,如果是我,我会绕路寻找安全的路线喔。」
「咦?你难得说这种话哩……大哥,你不是讨厌麻烦吗?」
「是讨厌啊~~讨厌到脑浆快从耳朵里流出来的地步呢。」
「住口!别说那种恶心的比喻!」
「所以呢~~」诺尔索鲁一边翻着《米特兰达修道会的历史》,一边说:
「要是靠气势无法通过瀑布的话,就会受到重伤吧?即使没受伤,一旦失败了,重新拟定作战方式也很浪费时间。——所以,还是按部就班地寻找安全的路线,才能省下不少体力还有时间啊~~」
「…………」
「只是少年跟我的想法不大相同罢了。现在并不是在讨论谁的方法比较好喔~~目的都是一样的吧?」
「喔?大哥,那你说说看那个一样的目的是什么啊?」
「安全第一、高级待遇、另附三餐午睡。」
「你少唬人了~~!」
凯伊哈哈大笑。
这时他才发现,自从被监禁于总部以来,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笑。
「当初那个网罗我的人可是这么说的喔。」下垂眼男脸不红气不喘。
「大哥你的玩笑话太难笑了,难笑到我连消沉的余力都没有啦!」
见到凯伊恢复活力,辛德先生也松了口气绽开笑颜。
「你知道我们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
「嗯?最大的武器?」
「就是别人都认为,我们『无可救药、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垃圾废物』。既然总部所有人都这么不把我们放在心上,我们就有逃出去的可能啊。」
「噢!那我们就让他们刮目相看吧!既然决定好了,就快点召开作战会议吧!那么,大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啊?」
诺尔索鲁用阖上的书本指向已经呈现干涸状态的法恩。
「首先就让那个色胚大显身手吧。」
同时,有道人影藏身于远处的高窗外头,偷听他们的对话。
他从绑在腰上的小袋子里抓起炸蝉,丢进嘴巴里。
「——嗯~~哎呀呀。本想来说服他们,才会偷偷跑来察看情形,看来这下子无论说什么都没用啦。那些家伙们还没放弃吗?真叫人头疼哩!」
在〈米特兰达〉总部的司令室里,鲁帕司令官正与批阅不完的报告山搏斗时,忽然抬起头低语:
「有妖怪的脚步声。」
「什么?」
「噢,你没听见吗?逐渐往这里逼近了呢。」
「咦、咦?」
秘书官四下张望。
接着「磅!」的一声,房门敞开,一位像是跳蚤的老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烛台的烛火往横摇曳,秘书官大吃一惊,资料啪沙啪沙掉落在地。
「我都听见啦,你说谁是妖怪啊!?」
「而且耳朵还这么灵敏。安达吉罗长老,您总算返回总部了吗?哎呀,哈尔那小子怎么了?他应该去拜访过您了吧,您们没有一同回来吗?」
司令官似乎习以为常,向〈米特兰达〉的最高长老行了一礼。
「哼!我叫那个臭小子去跑腿啦。」
「您究竟是在哪里学会了如此庸俗的字眼呢——」
「不说这个了,立刻去召集那群鼻涕小鬼们!听好了,一个也不准少,全部都得到齐!明白了吗!?」
「抱歉,您是在说什么呢?」
「我把前阵子先行保留的答覆带过来了!很好,管你们什么军师选举,要做就做吧。现在就做!来吧,动作快!」
见到元老级干部面红耳赤地怒声咆哮,秘书官害怕得将资料抱在胸前,缩成一小团。
司令官严肃的表情中,单边眉毛忽然向上挑起:
「军师选举?」
「我老早就觉得不耐烦啦!不管是内部纠纷、传说,还是不可靠的参事会,全都一个样!都是那个狄欧尼不好,居然抛下职责自己一个人呼呼大睡,究竟把〈米特兰达〉的军师一职当什么了!」
「的确,只要您赞成的话,接下来只要召集干部即可。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啥~~什么真的好吗?」
「啊,没什么。因为我一直以为您会坚决反对军师重选呢。」
「切!」
安达吉罗长老一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可别误会了,我并不认为派系斗争不好。若是没有竞争,也没有新的水流注入,池水就会停滞不动,逐渐腐败。不过,事情总要有个限度!每个家伙都跟墙头草一样立场不定,真叫我看不下去!〈米特兰达〉的团结跑哪去啦?根本是一盘散沙嘛。再这样下去,会被中央修道院总部趁虚而入喔?如果昏迷不醒的狄欧尼是纷争的导火线,那就快点把他拉下来,决定下一任军师人选吧!」
「原来如此。」
「你明白就好。」
老者呼吸急促地点头。
「还有,你们可要好好盯紧那群小伙子,以免他们逃走。要是让他们死了,至今的一切努力可就付诸流水啦。」
负责看护的少年关紧门窗,以隔绝总部自昨夜起出现的格外吵杂的喧哗声,并叹了口气。
「狄欧尼殿下——」
他坐在陷入昏睡的〈米特兰达〉军师旁,垂头丧气。
「我什么事都帮不上忙,真是太没用了。大家都在说,要忘了您的功绩,选出新的军师……都发生了这种事情……」
他拭去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您为什么还不醒来呢?您若是醒着的话,凯尔德阁下就无法那样恣意妄为了。军师,拜托您,请您再次恢复到以往生气蓬勃的模样吧。」
少年坐立难安,为了狄欧尼,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在房中摆上花朵,也在墙壁的凹洞里供奉装有蜂蜜的盘子。
这是他祈求健康与平安时的习惯。
尽管凯尔德曾经严厉警告过他,不准做这些多余的事,但目前凯尔德也不在总部里。
少年闭上眼睛,不断祈祷:
「至高之神堪萨亚呀,请您守护狄欧尼军师吧。」
3
「凯尔德大人,欢迎回来!我已经遵照您的吩咐,把那个女司令官抓来了。您现在要见她吗?」
有着天使般容颜的拉基维尔绽出笑脸,迎接凯尔德。
「好。拉基维尔,辛苦你了。」
仅是说了这么一句话,拉基维尔就高兴得快飞上天了。
少年这副模样十分令人同情。
卡洛斯商人的宅邸座落在占据这城市五分之一的卡洛斯人地区之中,如同一座宫殿般既大且广。凯尔德可以任意使用商人拥有的一处寝宫。他所搜集来的孩童,如拉基维尔,都住在这里。
这是因为身为屋主的商人欠了凯尔德一个人情。
那位商人虽然是个称不上清高的俗人,却不曾泄露半点口风。
「我本来想早点过来,但现在就跟以前一样,不能随意离开总部,真叫人心烦。」
「凯德尔大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您就快成为〈米特兰达〉的军师了嘛!」
「你笑得很开心嘛。你很高兴我能当上军师吗?」
「〈米特兰达〉变得怎么样都跟我无关。」
拉基维尔的表情有些僵硬,随后又变回笑脸。
「可是,那是凯尔德大人的梦想吧?如果您的梦想可以实现,我也会很开心。」
「梦想吗——」
凯尔德呢喃。
他领着拉基维尔前往希妲所在的房间。喷水池洒出的水在夕阳照耀下染成红色。
「负责看守的人呢?」
见到房门前没有任何人守着,凯尔德出声询问,拉基维尔于是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
「我没有吩咐。」
「为何?」
「因为我认为,那个蠢女人根本不可能会逃出去,凯尔德大人。」
很难想像这名谨慎细心的少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察觉到即将挨骂,拉基维尔惨白着小脸。「算了。」凯尔德说完,少年明显松了口气。
这是凯尔德第一次会见席雅希妲。
手放上门把时,他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
现今〈米特兰达〉当中承认女司令官一职的人们,仅仅是将席雅希妲当作门面。
然而,最高干部会的参事会长老们,又是怎么想的呢?凯尔德无法得知。因为构成参事会的长老们,多数姓名都未公开,甚至极少出现在凯尔德这类高阶干部的面前。他们的存在很诡异。
这点让凯尔德相当不安。
这群臭老头——
不,但是参事会并没有干涉〈米特兰达〉事务的权限。
真正握有实质权力的,还是军师。
只有最高指挥官军师一人。
尽管凯尔德突然来访,拥有亚麻色长发的少女却不慌不忙,就像是早已知道他会前来一般,双膝并拢端坐在椅子上,双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对方远比想像中的还要年轻,有着虚幻般的美丽。
眼前的少女,为何会如此镇定从容?
即便是在橘红的夕阳余晖当中,他仍能清楚见到少女有着明亮的翡翠色双瞳。
「我终于见到你了。」
希妲微微垂下眼帘低头致意。
「…………」
凯尔德站在原地,故意不回答。
但是,无论他怎么以沉默施加压力,都无法让这名少女惊慌失措。她始终面带微笑。
凯尔德想起拉基维尔仍在身后,开口命令:「你可以下去了。」
少年露出犹豫之色。他的视线转向希妲,见到她微微一笑后,才又回到主人凯尔德身上。眼中有着迟疑。
——产生感情了吗?
凯尔德有些吃惊。
「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我知道了。若有任何吩咐,尽管随时呼唤我。」
「嗯。」
见到房门关上,他再次将目光投回希妲身上。这时女司令官开口:
「你现在是想要守护什么呢?凯尔德大人。」
一股雷电般的冲击顿时贯穿他的身体。
他倒抽口气,下意识地握紧置于身侧的拳头。
「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不,并不是拉基维尔告诉我的。重要的情报,那些孩子们一句也未曾提及。」
她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一直在想,无论如何都必须与你见上一面才行,所以我才会自愿来到这里。」
「虚张声势是没用的。」
「你一直都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
「狄欧尼军师他——并没有背叛〈米特兰达〉。而且,也没有背叛你。」
「…………!」
他迅速拔刀,将剑尖抵在对方白皙的喉头上。
握住剑柄的掌心,沁出许多冷汗。
他至今从未体验过如此骇人的恐惧感。名为席雅希妲的少女眼睛却眨也不眨。
「小丫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你始终在怀疑——狄欧尼军师在进入〈米特兰达〉之前,曾经接触过不可碰触的禁忌,也怀疑他是否为违逆堪萨亚神的合之使徒。」
「你……」
「然后再隐藏起他的过去,成了〈米特兰达〉的军师。你一直怀疑,狄欧尼军师是否隐藏着这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另外——」
希妲站起身。
「也怀疑他所选择的我,也不断在猜想我是谁。」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可以感觉到冷汗沿着眼角滑落。
这名少女不怕死。不管是多么迟钝的人类,应该都能感觉到凯尔德的杀气。
「我收到了来自舰队的报告。当初我完成耗时甚久的任务,返回总部时——」
凯尔德重整呼吸,声音沙哑地道:
「恰巧你们已经启程了。为了带回你们,我先是打点好关系,对〈米特兰达〉的舰队下令。但是却失败了。因为一场出乎意料的、诡异的暴风雨。」
「…………」
「两个月前在客轮的甲板上,有许多人亲眼目击到你被闪电击中,却存活了下来。还有、还有——舰队的报告里头还这样写道:『甲板上出现了现任军师狄欧尼的幻影』。」
他尖锐地吸了口气。
「这样不叫诡异的话,又该怎么形容?奇迹吗?这种形同妖术的力量,是正派神明所赐予的神迹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中央修道院总部也这么觉得。后来我更加怀疑,甚至十分确信——狄欧尼其实是个惊世骇俗的大骗子,而你压根是个冒牌货!」
「不,你的心仍在游移不定。」
他推托似地否定:
「我已经不再迟疑。〈米特兰达〉必须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无论在何种时代,它都必须是弱者的希望。即便是表面形象。」
他们不需要可疑的军师。
甚至不惜大力排除,让自己取代对方的位置。
少女的眼中带着哀伤。
「那么,你为何没有将拉基维尔这类孤儿托付给〈米特兰达〉,而是亲自教育他们呢?而且还将他们与世隔绝。你是想训练他们成为自己能够任意使唤的手下吗?」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形同妖术的力量。」
「什么?」
「形同妖术的力量……这是你刚才说过的话。带我来到此地的萨奇亚,以及拉基维尔,他们两个人也是一样的吧?比普通人还要敏感纤细,拥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人称异能的力量。」
「他们是人类。」
凯尔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并且紧紧注视着少女。
「但是,你——」
「你很怕我吧?」
「你这个魔女!你就是这样操控人心的吗?」
「成为〈米特兰达〉的新任军师,掌握实权。这就是你对狄欧尼军师所做的『复仇』吗?」
「没错。」
他首次自希妲身上别开目光。
他让视线落在因日暮而看不清图样的地毯上,双手在腰际互相紧握。
「果然,你在说谎。」
「你说什么……?」
凯尔德正要往前跨出一步时,就在希妲轻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毫无招架之力地被她双眼的魔力攫住。
一阵幻影取代了肉眼所见的事物,然后形成漩涡将他吞噬。
下着小雨的夜晚。
抱头蜷缩在地的自己。
在寒冷刺骨的屋内,仅留下了一封信。十七岁的凯尔德站起身,打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
「住手!」
他厉声大叫,在逐渐无力的双腿上注入力量。
架起剑逼近希妲。
银色的刀身在黑暗中闪烁着钝光。
「你是巫女?别笑死人了!如果你真的是传说中的巫女,就试着接下这把剑的攻击吧!」
「我已经迎接了两次的死亡。」
「——!?」
「你若是在这里杀了我,这将会成为我第三次的死亡吧。你做好这个觉悟了吗?」
只有接受第三次的秘密仪式,且成功通过仪式之人方能成为上级会士。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晓〈米特兰达〉的存在理由,以及不曾公开的传说。
「但是,只有极少数人相信这件事……若想知道更多与传说有关的秘密,就只能等到你成为军师,或是变成跟我一样的老头子后加入参事会才行了。」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第三项秘密仪式的其中一部分。
最高长老安达吉罗老人向哈尔瑟迪斯说道:
「刚才那位小姐——不,叫做艾思堤尔的小子提过的暗之纹章呢……虽然我已经说过了,但那正是世人遗忘之神的印记。
信奉那个神只的集团势力正在壮大,在现今的时代里崭露头角。——如果你听到这种话,会有什么感想?」
只会觉得这不过是妄想吧。
但是,艾思堤尔蒙受的诅咒并不是妄想也不是恶作剧。
如同之前那对姐弟治理的深山村落一样,世人遗忘之神仍残存于各地,的确是事实。
只是哈尔瑟迪斯之前都不晓得罢了。
甚至能改变一个人的性别,或让已死的野兽复活。
若是亲眼见识到这种力量,任谁都会畏惧害怕。
如果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那股未知的势力真的在世界的某处悄悄茁壮的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预言指出暗之神明将会复活……」
邪恶之神?
翻开圣典,与正派神明挑起战事的邪恶之物,皆是魔鬼。
并不是神。
邪恶的事物不能称作为神。
「过去的〈米特兰达〉曾经流传过一则预言:暗黑之神复活之际,同时互相对立的最高神只也将复苏——」
堪萨亚神将会复活?
老人的话让哈尔瑟迪斯陷入混乱。
「并不是堪萨亚神。」
老人说道。
「并不是你知道的那个堪萨亚神。就算全部跟你说明,你也不会明白吧。这也是当然的。所以,只有我接下来说的这一句话,你要先牢牢记在脑海里。听好罗——」
于既定之日出生者,将会化为巫女。
「所谓既定之日,就是堪萨亚神的祭祀之日,刚好就是那名少女出生的日期。只有在那一天出世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巫女。
喂,小子。
你以为除了希妲,我们没有再找过其他人吗?起码我们这些老人,都相信可以回溯至〈米特兰达〉创立时期的这则传闻。也就是巫女将会出现。所以我们曾想过除了那名少女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选。条件全都吻合,也拥有足以成为巫女的资格及资质的少女……」
他心想这是理所当然。
同一天生日的人并不少见。
即便那是名为「堪萨亚的祭祀之日」,历经一段时期才会再次循环到来的特别日期。
哈尔瑟迪斯想起了凯尔德所找来的,那些替代用的少女们。她们是否符合这个条件呢?
「结果如何?」哈尔瑟迪斯询问。
「一个也没有,找到的就只有希妲一人。」
怎么可能!
见到他的表情,安达吉罗长老问道:「证据就是,希妲的妹妹也已经死了。」
随即老者难得话声中带着后悔:「你没听说吗?我算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吧。」接着又道:「她们是双胞胎。而且出生的时候,两姐妹都是死胎,只有希妲后来又恢复呼吸。」
希妲曾对哈尔瑟迪斯说过。
她说过在家里,从未有人用小名唤过她。
「其他的候补人选也都一样。纵使平安出世,却没有一个人能活过十五岁。不是因为生病、失踪,就是意外身亡。其他人都死了,存活下来的只有希妲一人。这下子,即便是你也能明白这种情况非比寻常吧?」
他甚至打了个哆嗦。
在这种遭遇下,希妲竟能存活至今……
「生了场重病之后,希妲才首次展现出部分巫女的能力。话虽如此,她还是隐瞒得相当巧妙,没让家人及身边的人察觉——」
希妲会主动解除与王子即将订下的婚约,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因为她已经接受了以巫女的身分活下去?
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我不会要求你相信我现在说的话,就算你觉得这是脑袋有问题的老人在胡说八道,那也无所谓。」
——但是,如果现在邪恶的势力真的试图浮出表面的话……
「能够与之抗衡的,就只有那位名为希妲的少女。她是我们最后的王牌。」
尔后,现在——
哈尔瑟迪斯来到一处古老的遗迹。
在没有任何路标的荒野正中央,由岩石和砂砾所构成的大地表面上,藏有一个通往地底的入口。
为何会将神殿建造在这种地底呢?
仿佛是想隐藏起不能让他人知晓的事物。
哈尔瑟迪斯命令随同他前来的艾思堤尔留在原地后,拿着火把走向地底。
开始升起的雪白新月与留在地表的艾思堤尔的身影,都渐渐在视野里消失,而来到深处尽头后,眼前是座地下圣堂——
一看便知是座非常古老的建筑。
但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直到走近殿内供奉的石像后,才发现原因。
殿内有两尊石像。
一般的神殿里都只供奉一位神明。
虽然也有好几位神只供奉在同一个神殿的例外情况,但也会将象征每一位神明的石像间隔开来,安置在不同区域。
还有人半开玩笑说过,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神明们吵架抢地盘。
他从未看过像这样并排放在一起的景象。
哈尔瑟迪斯走向前,高举起火把。
「这边的是——堪萨亚神吗?」
沿着下颚线条做出胡须的男性,是典型的堪萨亚神像。
可能是用粗糙坚硬的岩石所刻成,其轮廓较为刚硬,未带有哈尔瑟迪斯熟知的神像的那种优美感。骨架宽大,线条简单。
他再沿着脚部往上照亮另一尊石像。
接着大吃一惊。
其中一只手臂到中途就消失不见,头部甚至被破坏殆尽。
拉着长长衣摆的女神像失去了脸。
「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石像脚边蹲下,用手拨开被砂子埋没的地板。
磨损不堪的碑文文字过于微小,无法阅读,但是最上头的,记有神之名讳的部分还勉强可以看懂。哈尔瑟迪斯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尖循着文字念道:
「『至高之神堪萨亚,及其妻子·女神——』」
怎么可能……他呢喃。
「堪萨亚神的妻子!?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
——首先,去明白你自己的无知吧。安达吉罗长老对哈尔瑟迪斯说道。
——接下来的道路,你将会被他人视为异端喔。神明走上已然灭亡的道路!是否要相信已埋没于时光洪流当中的传说,由你自己决定。现在的你,就算去到希妲身边,也帮不上任何忙。这是开始的第一步,你离真相还远得很呢。
之后,由你的心去做出决定就好。
你想要守护的事物并不是人,是神。
想还俗的话,就尽管去吧。
你并不是那种会泄露秘密的男人,我跟你保证,绝不会派人追捕你。
「…………」
哈尔瑟迪斯当时定在原地,仔细思索,而且思索了非常长一段时间。
数日后,仅有艾思堤尔一人返回〈米特兰达〉总部,不见哈尔瑟迪斯的踪影。
4
尽管艾思堤尔浑身倦怠无力,但厌受到周遭弥漫的异样紧张气氛后,他也立即明白,现在的情况「非比寻常」。
总部外的警卫人数增加不少。
他掏出哈尔瑟迪斯交给他的身分证明,趁着守门卫士检查时开口询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总部已经决定重选军师了,现在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
守门会士见到艾思堤尔拿出的银色徽章后大吃一惊,虽然露出了「为何女性会持有〈米特兰达〉的徽章?」的表情,但立即改变态度。
「什么!怎么会这么快!?」
「嗯,不久之后即将开始。烦请您千万不要接近位于中央区域的佩德鲁圣堂。投票将在那里举行,无关人士一律禁止进入。听说若是迟迟无法决定,有时投票期间还会长达数日。选举开始之后,这座大门也会暂时关闭,请您尽快进入总部吧。」
一旦身为希妲后盾的狄欧尼现任军师失势,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哈尔瑟迪斯团长先前还认为,纵使总部会举办军师选举,但也是之后的事。
因为选举的准备相当耗时,况且从来没有现任军师仍在世时就举办选举的例子。
但哈尔瑟迪斯猜错了。
另外,那位妖怪般的最高长老安达吉罗还曾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过:
「我不会做出对你们不利的事,别担心总部的情况了。」
他们被骗了!
那个该死的妖怪臭老头!
「毕竟距离上次的选举,呃,已经过了快三十年了嘛……我们也因为奉命接下了不熟悉的警备工作,全都慌了阵脚呢。」
「〈黎明使者团〉一行人在哪里!?我必须马上去见他们!」
艾思堤尔带着慑人的气势逼问守门会士。
会士连忙拉好掉至鼻前的典礼用帽子,反问道:
「抱歉,黎明——什么团?」
「啊,是那个吧?就是刚才前往北边山丘的那些人。」
另一名守门会士抬手指向晨雾弥漫的另一头。
尽管距离破晓已过了两小时,阴沉的天空仍显得灰暗沉重。
暴风雨即将到来。
「啊,是那个啊?真是可怜,是你的朋友吗?」
「看来你刚好与他们擦身而过呢。就在方才你抵达之前,他们恰巧走出大门,加紧脚步的话,可能还赶得上下葬的仪式吧。」
「下葬!?」
见到女骑士脸色惨白,守门会士们将单手按于胸前表示吊唁之意,答道: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
艾思堤尔跃上才刚跳下的马鞍,策马狂奔。
是劳碌成性的辛德先生?还是柔弱纤细的莱维?不,搞不好也有可能是双胞胎——
「大家……!」
艾思堤尔冲上座落于缓坡的公共墓地。
方才一字排开低垂面地的脑袋瓜们一同迅速抬起,随即瞪大了眼。
「艾思堤尔!?你、你回来了啊!」
率先大叫的人是莱维。
书记辛德先生和双胞胎也都平安无事。活泼少年凯伊、下垂眼男诺尔索鲁、草裙男托尔加也是,阴郁男席拉斯也依然死气沉沉地站在原地。
少了谁?究竟是谁?
恰巧正要钉上钉子的一具朴素白木棺材,跃入他的眼帘。
在棺材旁,一位并非隶属于〈米特兰达〉,外头百姓称为祭司的人正肃穆站在那里,另外还有负责下葬及监视的四名会士。
可是——
「怎么可能,骗人!那个男人死了吗……?那个笨蛋——」
仅仅不见法恩的身影。
艾思堤尔扭头看向旅行的同伴们,但所有人都一同闪避他的视线。他跳下马匹,脚步不稳地走向墓地。
走向放置在挖了一个黑色凹洞的墓穴旁的,那具棺材。
「我——带着团长的传言,早一步先回到总部来。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会……」
「艾、艾思堤尔……呃,对不起。我们要是再多关心他一点就好了。」
凯伊咬紧下唇,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一直没放在心上,心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但没想到他的病情这么严重,我们完全没注意到……」
双胞胎就像果冻一样全身抖个不停,脱口说出意义不明的话语:
「啊啊啊啊,艾思堤尔,呃这个是——」
「这是、这是、呃~~该怎么说才好呢……」
「没想到艾思堤尔会在这种时候回来——」
轻声说完这句话后,吝啬会计莱维哑然失声。
脸色如同白纸般惨白。
「这也算是命运吧。」
边境男托尔加郑重说道。他穿着胸前扣起的上衣藏起肌肤,也脱下了头上的注册商标草裙。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没戴草裙的草裙男。
「不过,法恩一定会很高兴吧。艾思堤尔能够及时赶到这里……嗯。」
平时总是悠哉佣散的诺尔索鲁遥望远方。
席拉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辛德先生则是紧紧捉着帽子,局促不安地小心注视着艾思堤尔。
「骗人……」
艾思堤尔喃喃说道跪倒在地,怔忡地伸手触摸棺材,接着打开盖子。周遭的人完全来不及反应。
「不行!艾思堤尔——!」
少年们厉声大叫。
辛德先生急忙冲上前来,轻轻捉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他拉离棺材。
大吃一惊的〈米特兰达〉会士们也随即想上前制止女骑士,但下垂眼男忽然诚恳要求:
「拜托你们,可以让他静静地待一会儿吗……?」
四名会士于是打消主意,安静后退。
这是场庄重又简单的丧礼。
尽管在总部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但是亲眼见过受到诅咒的艾思堤尔的人不多。一同前来此地的会士们也只是奉命帮忙,不清楚详细情形。
「你这笨蛋,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死掉——!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自始至终都把别人要得团团转——这种玩笑太过分了吧,恶作剧也要有个限度啊……!不管让我打你几拳都打不够,你说该怎么办啊,法恩!你快点说说话啊——!!」
假使会士们知道他就是「遭受变性诅咒的本人」,应该会满脸尴尬吧。
最爱女人的法恩,横躺在棺材里的遗容显得十分安详。
「这个笨蛋!居然变得这么憔悴!」
「他说他无依无靠。」
「咦……?」
「是法恩说的。之前听他说,他没有称得上故乡的地方,所以我们决定将他葬在这处公墓。」
艾思堤尔十分吃惊。
「是……这样子的吗?我从来没察觉到这件事。」
「嗯。」诺尔索鲁也点点头。「因为他是个过度乐观的人啊,虽说是个笨蛋。」
「个性开朗,又无意义地自信过剩。」
「又老是冒冒失失。」
「老是被艾思堤尔揍得鼻青脸肿。」
「偶尔还会大出风头,但是也常常瞎忙一场。」
大伙纷纷表达对故人的追悼。
「…………」
艾思堤尔推开辛德先生的手,站起身来,往下俯视的视野开始变得蒙胧不清。
他内心百感交集地低喃:
「嗯,你真的是个蠢男人——」
一颗透明的水珠滴落在法恩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但天空尚未降雨。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装作没有看见。
会计的神色变得更加苍白,双胞胎则紧紧抱在一起,连脸颊也贴在一块儿。见到祭司与会士们感慨不已的表情后:
「他们误会了吧?绝对是误会了吧?」
「嗯、嗯嗯……」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啊啊,胸口好闷!」
「喂喂,小姑娘……你振作一点,别再晕过去了。再一下子就好,撑住!」
「是、是的……!」
艾思堤尔退至后方,朝祭司们点点头。
「——真是抱歉,请你们继续吧。」
咚、咚、咚……
会士们封上棺盖,再绕上抬棺用的绳子。接着伙伴与会士们沉默地将棺材放入墓穴里,每个人依序朝棺材洒了一把土之后,再用铁铲挖土填起。
不久之后,墓穴完全填满。
一名会士探出身子,看着土壤做最后确认时——
啵!
墓穴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捉住他的脚踝。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自坟墓中复活的男子法恩,满身污泥地爬出墓穴。
沙、沙地拖着下半身爬出来。
「呵呵呵呵呵……嗨!各位,让你们久等啦!」
「什么——!?」
艾思堤尔彻底僵在原地。
就在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的艾思堤尔身旁——
「哎呀~~虽然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但真的好恐怖啊——!」
「不妙,害我真的很想给你致命一击呢!」
「就就就——」
「就是现在喔,各位!」
双胞胎高喊。
但早已抓起下葬用绳索的诺尔索鲁(牧场出身)和席拉斯(使鞭男)比他们更快展开行动,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撂倒了所有会士。
「这样会不会有报应啊~~?祭司大人,不好意思啦~~」
下垂眼男向吓得瘫坐在地的祭司道歉,一旁已经完全爬出墓穴的法恩正张开双臂,逼近艾思堤尔。
「我真是太感动了~~你竟然会为了我而流泪!没错,你的真实性别只有在这一刻不会构成任何阻碍!来吧,尽情在我的怀里哭泣吧——!」
「给我去死吧!你这变态大白痴!!」
5
圣堂内充斥着窃窃私语。
偶尔会响起轻微的咳嗽声,以及搬动椅子的喀啦声响。雨水带来的湿气、焚香与蜡烛燃烧时产生的香气,在紧紧关起的圣堂里互相融合。
凯尔德坐在距离其他干部稍远的位置上,闭着眼睛。
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三名候选人。
每一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只差一点了。再过不久,一切就会结束。
只是选举准备的速度超乎想像的快速,就连挑起这次选举争战的凯尔德也相当吃惊。
据说是在最年长的安达吉罗一声喝令下就决定了。
那片深红布幕的后头,参事会的老头们也正将发着霉味的脑袋凑在一起,准备随时开始吧。
这时一股气息打横经过他的座位前方,却又停了下来。
「恭喜你啊。」
听见这句低语,凯尔德张开眼睛看向司令官。
「现在恭喜我还太早了。」
「我恭喜的不是这件事。虽然迟了很久,但我是在恭喜你的心愿终于达成。」
「……你在说什么?」
「复仇啊。」
司令官答道。
他抬起视线,司令官斜眼向他看来。
对方仅有嘴角带着笑意,说道:
「你的复仇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功了。就在你加入〈米特兰达〉的那一刻,你对狄欧尼军师的复仇就已经结束了。你究竟还想要得到什么?」
「——名誉。」
「哼~~」司令官发出沉吟,离去时又道:
「到底是谁的名誉呢?」
往凯尔德的痛处丢下确切的致命一击。
他早就看穿一切了吗?
司仪站上讲台,喧闹的吵杂声顿时消失无踪。司仪张口宣布选举正式开始,但是他还没说完,便有一名警卫从正面的入口冲进来报告重要消息。
并排就座的干部们一齐转头回望。
「真、真是非常抱歉打扰诸位。但是剐才收到了一则消息,说是〈黎明使者团〉一行人,全员已于公墓处脱逃!」
「他们逃走了——?」
「根据当时在场的祭司所言,原本正要下葬的亡者忽然复活,他们便趁着混乱之际打倒了四名会士然后逃走!」
唉呀呀,我还以为他无庸置疑确实死了呢——鲁帕一副不千己事般地低喃。
干部们都还搞不清楚状况,纷纷喊道:
「是谁逃走了?」
「亡者是怎么回事?在这种神圣的军师改选之际,这是一种不吉利的征兆吧?」
真是一群幸运的家伙——凯尔德暗忖。
就是因为碰上军师再选,他们才能在忙乱中逃走吧。
「真是太丢脸了!鲁帕司令官,我应该已经严厉吩咐过你了吧!要你紧紧盯牢他们啊!」
不知何时已经霸占了讲台的妖怪老头安达吉罗,开口厉声怒斥。
「您说得没错,安达吉罗长老。但是,现在正逢忙碌的选举期间,实在不可能再分配更多人手去监视他们。」
「不准找借口!」
「而且我也确实地嘱咐过部下,要他们千万不能大意。不过,这回倒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即便对方完全是外行人,也必须全力以赴——我也会借此好好反省。」
不,真的只是单纯的好运吗?
监视人员对他们疏忽大意确是事实,但是如果他们是故意诈死的话,还真是经过缜密推敲的计划。
公共墓地座落在总部外。
此时正逢选举,人手不足。
而现在,隔绝外部与〈米特兰达〉总部的大门会暂时封闭。纵使立即安排会士去追捕,也会浪费太多时间。
那群好吃懒做的家伙们几乎是门外汉。
一旦身为指挥官的军人哈尔瑟迪斯不在,他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就连凯尔德自己也如此认为。
这下子,手中可用的牌就减少了一张。
这时,他又惊觉到一件事。
挑选〈黎明使者团〉团员的人是谁?不正是那名奸诈狡黠的男子,总部司令官鲁帕吗!
「切,算了算了。之后再好好教训你,你这臭小子。」
「谢谢长老。」
鲁帕行了一礼后就座。
接着,妖怪老头催促着年近七十的年迈司仪。
「好啦,司仪,还不快点继续吗?再磨磨蹭蹭下去的话,参事会里的某个老头搞不好会突然暴毙喔。」
「我明白了。那、那么,接下来——」
「啊啊,等一下!」
「安达吉罗大人,这回又是什么事?」
司仪也终于不由得恼怒,但他一边努力克制一边询问。
「候选人有几个啊?」
「总共四名。」
「拥有投票权的人,全都在这里了吗?」
「包含委托投票代理人在内,全员到齐。」
「嗯……再算一次人数吧。少了一个人喔。」
安达吉罗环视圣堂内部一圈后说道。
凯尔德认为长老的视线确实曾与自己对上,但对方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又直接跳过自己。
「什么?」
司仪带着不可能的表情急忙唤来助手,再次迅速确认起长长的名单,之后他松了口气,拉好高领,答道:「人数并没有错。」
——难不成,这位老人指的是女司令官席雅希妲?
不,不可能。
姑且不论她的真实性,〈米特兰达〉的女司令从未被赋予投票的权利。至今无人打破这个原则。
他的心脏如擂鼓般疾速加快。
况且,依那名少女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
对方是想试探自己吗?只要凯尔德显露出半点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就打算趁胜追击?不对……纵使有参事会坐镇,安达吉罗应该也是无可奈何。
凯尔德望着前方,在眼神中注入力量。
中央修道院总部派来的使者,也正待在总部的另一栋屋子里,等待这次选举的结果。
不可能在这时退缩。
「司仪,你已经说过选举开始的宣言了吧?」
「是的——」
但接下来安达吉罗的发言,就连司仪听了也大吃一惊。
「那么,在最后一名拥有投票资格者抵达这里之前,这回选举暂时中止!」
「您在说什么啊!」
「你可以再去仔细看看流程书,上头写得很清楚喔。『身为女司令官护卫的正会士,拥有与接受过第三秘密仪式之人同等的资格!』」
「女、女司令官的……护卫?」
「那是谁啊?我记得那个人还很年轻吧?」
「没错。换言之,那位不在场,名为哈尔瑟迪斯的小鬼头也拥有投票的权利。」
「…………!」
太荒谬了!
自己怎么会漏看了这么重要的一段呢!
最高长老咧嘴贼笑。
仿佛是看穿了凯尔德内心的焦急一般。
「你们会这么惊讶也是当然的,因为之前的护卫都是已经当上干部,年纪一大把的老人了啊~~!」
然而,这回不一样。
另外,在女司令官不在〈米特兰达〉的期间就举办军师改选一事,也是史无前例。
这老头就是相准了这一点吗——
为了将凯尔德定在这里,让他无法任意行动。
「呵呵,你们在怀疑我所说的话吗?怀疑我这个曾经担任过〈米特兰达〉军师的老人!?」
听了安达吉罗这一番充满魄力的发言后,司仪急忙宣布中止选举。
「依照规定,我以司仪的权限,在此宣布军师再选的投票暂时中止……!期间诸位不得踏出这座圣堂半步!」
6
——女司令官这个职位是为了希妲才设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哈尔瑟迪斯询问后,老人答道:
「是为了瞒过敌人的耳目,不让他们发现真正巫女的存在。」
也为了迎接总有一天降临于世的真正巫女进入〈米特兰达〉。
〈米特兰达〉基于种种既定因素,仅准男性加入。所以只有这么做,才可以不让人起疑地迎入一名少女。
「我们不让女司令官拥有任何权限,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个吉祥物、装饰品的话,心怀警戒的人们也会松懈大意吧。」
那么,倘若有一天她的真实身分曝光,她将会怎么样……?
这是个不见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夜晚。
深夜,万籁俱寂的宅邸中,响起了哨兵的脚步声。
他们原本极有规律地于中庭来回行走的脚步声,忽然逐一消失。不晓得在床铺上安稳做着美梦的居民们,有几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入侵者静默又确切地,逼近目的地。
——有件事他无论如何都想亲口问她。
即是,她是否还记得曾告诉过自己的那个约定?
如同她拥有着不想让那群无赖部下们见到的一面,他也有着一部分「不想让人看的自己」。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他才会撇下团员们独自前来。
他们可能会气自己丢下了他们,内心也有可能受伤。但是,人生并不会因此就结束。只要还活着,他们总有再见之日。
现在的自己是个武器。
没有思考,仅懂破坏的武器。
会为无谓的小事哭泣、大笑、吵吵闹闹的那帮家伙们,是多么生气蓬勃的人类啊。待在他们之中时,他也能觉得自己依然是个人类。
恐怕,那一位也是这么觉得吧。
他早就知道这里有敌人。
也知道第一击就会定出胜负。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输。身为武器的自己毫无怀疑。他不再像之前一样迷失自我,凭感觉捕捉敌人的位置后,冷静地朝敌人挥去巨剑。
既不需要虚张声势也不需要假动作。
甚至连丝毫「要赢」的想法也没有。这下子,自己是否又会离正常人类越来越远呢?见到对方满身浴血地跌落在地时,这个想法第一次浮上心头。
受伤的对象,其左右颜色不同的瞳孔里浮出了些许惊讶。
他不禁心想:
——即便是这种家伙,也会做出这种表情吗?
「有遗言的话,就尽管说吧。」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
「这句话,你去对别人说吧。」
他机械式地询问。说完之后,这些话语又在自己身上产生共鸣悉数返回。——对别人?真是句奇怪的话。
对方的大半身子倒在盆栽的阴影里,他背靠着墙壁低垂着头,轻轻摇头说道:「没必要。」灰茶色的发丝沾着鲜血。
「这不是致命伤。」
「是吗?」哈尔瑟迪斯也答道。
方才一路经过的圆柱上,被无数丝线划出了深深的缺口。
他下意识地环视一圈,搜寻刚才对方射出的武器,但到处都没见到长距离攻击型的武器。
下颚传来一种毛毛虫爬过般的微痒触感,他于是抬起手背朝下颚抹去。见到手背上沾着红色的物体,让他有些吃惊。液体滴落在铺于走廊的毛毯上,化作一个个黑点逐渐被吸收。
「不必担心。」
对方又开口。
哈尔瑟迪斯诧异地反问:
「什么?你指什么?」
「——刚才你说,我弄脏了地毯,屋主会不会生气啊?」
「我说的吗?」
「对。」
真是蠢呐。他对自己低喃。
邪眼萨奇亚别开金色与灰色的眼眸,遥望远方陷入沉默。
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们主人想得到的,并不是修道会军师的位置。那位大人从来没有奢求过那种东西。」
接着又说:
「刚才在你身上,我没有看见丝毫斗争的欲望。跟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奇怪的表达方式。
「若真是如此,也许是因为你身上没有杀气吧。你应该明白我来的目的。」
「…………」
萨奇亚点点头,以眼神指向上方的阶梯。
哈尔瑟迪斯正要转身离开之际,萨奇亚又叫住他。
哈尔瑟迪斯缓缓回头。
「拉基维尔会带你去,跟着他走吧。但是,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她虽然还活着——但她已经称不上是人类了。」
一道比雷鸣还要响亮的轰隆声响起后,佩德鲁圣堂的大门左右敞开。
那名全身滴着水滴,如亡灵般站在门口的男子到来后,圣堂内陷入胶着的时间又再次开始运作。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
「那个男人就是——」
以微带紫色的灰色暴风雨及雷电闪光为背景,黑压压的轮廓浮现而出。
「他就是那名护卫吗?」
原本圣堂内部骚然不已,但随着男子不断踏出步伐,喧哗声也逐渐平息。
濡湿的黑发覆盖住了他的表情。
〈黎明使者团〉的指挥官拖着沉重的斗篷,身后留下一条水渍,笔直地走在中央的走道上,最后停下脚步。
窗外的豪雨沙沙作响。
接着,以往被人称为死神的男子掀开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