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看护的少年在胸前交握手指,一心三思地祈祷着,完全没注意到雷鸣声已然远去,四周变得静谧无声。
直到暖炉里的柴火「喀啦」一声散开,他才赫然抬起头来,听见远方人们的欢呼声和掌声。
「投票,结束了吗——?」
少年奔至窗边,伸直身子看向佩德鲁圣堂。
视野下方的钟楼里出现人影,敲响大钟。
「啊……」
少年跌坐在窗户底下,意志消沉。结束了。终于,大家选出了新的军师。
「——哎呀,这是什么啊?」
他吃惊得抬起小脸,发现修道院总部派来的使者不知何时已走进狄欧尼军师的寝室,在墙壁旁弯下身子。
「我是为了向前任军师大人道别,才会过来一趟。但这个是什么东西呢?」
「啊,使者大人,那是我为了祈求狄欧尼殿下早日康复所摆的供品。」
「喔?你在哭呢。少年,你要振作一点啊。」
使者说完后,将手按在少年肩上。
「是的。」少年拭去泪水点了点头,但不敢抬起头来。
一旦他抬头,眼泪肯定又会夺眶而出吧。
使者像是要为他打气一般,带着笑脸说道:
「康复的机率并不是零吧,既然如此,就不能轻易放弃。不过呢,放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太好呐。」
「咦……?」
他在说什么啊?少年心想。
使者大人是指什么东西不好呢?
「究竟是谁命令你这么做的?没事的,我不会对你不利,你快点老实承认,是谁命令你摆这些供品的。快说呀——」
「不是的,没有任何人——使者大人!」
使者的指尖深深陷进少年的肩头,令他皱起小脸。虽然面带笑容,但原本和蔼可亲的使者凑上前来,低声说道:
「那么,是你擅作主张放的罗?」
「是……」
在他要回答「是的」的一瞬间,使者惊呼一声往后退开。有个人从身后紧紧捉住使者的手腕,那是——
「凯、凯尔德阁下——!?」
「应该是外头的清洁工前来打扫时放置的吧。他们并不清楚其中的含意,希望你能以宽大的心胸,原谅他们因无知而犯下的过错。」
凯尔德神色骇人地将使者的指头扳离少年的肩膀。
「可是,这种小问题置之不理的话,往后就会铸下大错——」
「修道院总部也时常发生这种类似的小过失吧?希望你能体察。」
见到使者蹙起眉头,「不过呢——」凯尔德又补充说道:
「既然我成了〈米特兰达〉的代言人,就绝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使者于是重新绽开笑颜。
他连连点头说道:「新军师大人,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喔。」踩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寝室。立于门口的肃穆总部司令官也表示敬意,挪了一大步让使者通过。
「…………」
目送使者离开的凯尔德似乎小声叨念了什么,但少年没有听清楚,也看不懂他的唇形。
凯尔德转过身来走近少年,张开手指。
见到少年一阵瑟缩,凯尔德放下双手,膝盖抵着地面蹲下后,双手轻轻揪住少年的衣领。
「——新的军师已经决定。但是,并不是我。」
「咦?可、可是,刚才——」
「我刚刚说的是代言人。这阵子,我将暂时担任代理军师。」
「代理……?」
「以前也有过这种例子。所以你就继续待在狄欧尼——大人的身边,照顾他吧。」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从今而后?」
「从今而后。」
迄今少年都一直尽量避开这位握有霸权的男人,如今他第一次在近距离下见到对方的眼睛,不由得有些吃惊。
跟狄欧尼军师好像……
对方回望少年的眼神十分温和,也有些哀伤。
「今后你要小心注意。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微小的善意,也有很多人会将其变为可怕的恶意。」
「是、是的……」
鲁帕司令官在门口打着手势,呼唤少年。
「你过来一下。那位叔叔会负责照顾狄欧尼军师,偶尔跟我一同去外头散散步吧。」
刚升为代理军师的男子微微蹙起眉心,瞪向眼珠滴溜溜转动的司令官。待他带着少年离开后,凯尔德走至前任军师的床铺旁坐下。
「——我想要的,并不是军师的位置。」
他低下头,朝着至今仍然毫无苏醒迹象的老人说道。
「我一直很尊敬你,这一点现在也没有改变。你是我的憧憬。——我喜欢父亲,这是真的,但是——」
当时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神智正在一点一滴崩溃。
不,即使他有所察觉,仍佯装不知情。
「父亲对身为弟弟的你,是又爱又恨。」
母亲遗留的书信中写下的惊人事实,对当时十七岁的自己而言,实在太过沉重……
「我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你身上,希望只有你一个人是罪人。」
刚结婚不久,父亲就遭逢了不幸的意外。
为此,他必须一辈子拄着拐杖,而且从此无法繁衍后代。但父亲始终表现得开朗乐观,不让他人知晓。
除了自己的弟弟,还有妻子。
「我也是看了母亲的遗书之后,才知道你和父亲都跟母亲是青梅竹马。如果你是继承人的话,母亲也许会与你结婚吧——父亲一直这么认为。但是母亲、她……从来没有背叛过父亲啊……」
当初是父亲强行要求的。
我想要个孩子——他对两人说道。对弟弟与妻子两人。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的确,你犯下了过错。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过错——」
母亲在遗书当中写道,她无法拒绝丈夫执拗的恳求。
「所以、所以,我舍弃了我继承的所有领地和财产,借此报复你。」
在凯尔德加入〈米特兰达〉之际,狄欧尼就应该明白了。
他的侄子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凯尔德希望他能看看自己。
他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如此地痛苦、怨恨,想要大声呐喊。
他的愿望,只有一个。
这一生只要一次就好,只要一次就已足够。
「我希望能听见你叫我一声儿子。」
当哈尔瑟迪斯鬼气逼人地走进投票会场时,留有胡子的大叔鲁帕司令官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铁定会杀了在场所有人呢——因为你的表情太恐怖啦。全身杀气腾腾,而且人又这么大一只。」
「大开杀戒吗?嗯,阁下,我确实曾经认真地考虑过这件事。」
「——早知道别问你比较好吗?」
「就算没问,结果还是一样。」
也就是说,该动手的时候还是会动手。
鲁帕司令官挪动椅子上的屁股,将上半身靠在椅背上。
「你变得更具攻击性了呢。」
「不,阁下,我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是一直压抑着罢了。所以,阁下,这正是所谓反弹的结果。」
「…………」
司令官手肘支在办公桌上,视线左右游移观察四周后,探出身子悄声问道:
「导致你压抑的元凶是什么呀?偷偷告诉叔叔我吧!」
「…………」
直立不动的哈尔瑟迪斯倏地陷入沉默,太阳穴抽搐抖动。
你这只臭狐狸老头,你也是元凶之一啦!
他很想这么说,但绝不能说出口。秘书官边将资料夹塞进书架上,边频频往这里瞥来,偶尔假咳一声。
「那么?这位压抑许久的哈尔瑟迪斯会士,对于凯尔德当上代理军师一职没有任何异议吗?他应该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没有意见。」
凯尔德似乎只是为了阻止对狄欧尼军师不利的传闻出现,才会想在他在位的时候拖他下台——正如同那个邪眼萨奇亚所说,凯尔德想守护的,正是狄欧尼军师的名誉。
他自己并非无论如何都想当上军师。
虽然依结果看来,什么也没有改变。
「因为那家伙老是一脸臭屁的样子,就像在说:『我才是最厉害的,你们这些杂碎都让开!』不,其实态度也是吧。所以好像很惹人厌呢。」
「真要我说实话的话,我的确很火大,也觉得他莫名其妙。但是,既然如今已经明白大致的前因后果,我的内心可是一片风平浪静。」
「噢噢~~真的吗?」
「至少不至于想将他大卸八块,阁下。就我个人而言,我反而觉得凯尔德阁下的私人问题与我完全无关。」
「你说得还真是直接呢。」
「不不不,可是,政治方面的手腕他还比狄欧尼厉害喔~~?」
「魄力也是相当惊人唷~~?」
「年纪还很轻又有体力——」
「虽然长相可怕但其实很喜欢小孩子唷~~?」
哈尔瑟迪斯往旁跳了一大步,朝不知何时混进来的妖怪老头和变态美少女怒声咆哮:
「你们两个人在做什么啊!?」
这种死老头居然会是最高长老,这种臭丫头居然会是女司令官,真是太残酷的事实了!
「希妲司令!」
「是的~~?」
希妲摆出自以为很可爱的动作偏过脑袋。
但在哈尔瑟迪斯眼中,看来只像是险些断头的木偶。
「你·这·个·人!明明不久之前还陷入昏迷状态,放弃当个普通人类,现在竟然还敢嬉皮笑脸!」
「咦咦~~可是那是~~?」
「真是的,当初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里搬来的蜡像哩。不过是绝食几天,为什么会变成那副德行啊!请你稍微反省自己!还有,长老!」
「干嘛啊,鼻涕小鬼?」
「你也不要老是在这里闲晃乱跑,你的威严到底都丢去哪里了啊!没事的话就快点滚回深山里去吧!?」
「说到老人家嘛……」跳蚤般的最高长老抠着耳朵说道:
「就是会想返老还童啊~~回到当初还很天真纯洁的那个时候!」
——一个整天只会嚷着胸部屁股的臭老头哪里天真纯洁了啊!你说说看啊!!哈尔瑟迪斯暗骂,但还是不能说出口。
在恨恨磨着牙的大石怪前方,老头与希妲正互相牵着手,一边小跳步前进一边兴奋谈论:
「希妲啊!接下来我把组合技传授给你吧!」
「是的!师父~~!我会加油的~~!」
办公室的主人只是一脸看好戏地望着他们,完全没有插嘴。
「等等、等一下!组合技是什么鬼东西?」
但哈尔瑟迪斯完全被忽视。
「果然目标还是胸部呐。」
「哎呀~~不不,是臀部哦~~」
在窗外听见「胸部」这个单字的艾思堤尔惊得向上跳起,被指作「臀部」的哈尔瑟迪斯则是臭下脸来。
「——对了,你真的不想再去见见狄欧尼军师吗?」
等到疯言疯语告一段落后,哈尔瑟迪斯开口询问。希妲背对着他左右摇动发丝,回答时的嗓音虽然还算开朗,但颇为沙哑。
「我不去见他比较好。」
「为何?」
「哈尔先生,狄欧尼军师所剩的时间,已经……」
他眨了眨眼低下头去,「是吗?」生硬地应道。
「所以,我不想去打扰他。我待在他身边太久的话,会对那位大人造成负担的。」
「…………」
凯尔德曾如此说过:「我不是没有动手,而是无法动手。」
他已将刀刃对准了希妲,却怎么样也无法继续施力挥砍。
当时,希妲早已主动绝食。
她本人说过,她并非是想寻死。
「因为我早就知道,我就算不进食也不会死呀~~」
既然如此,为何要做出这般危险的举动?他完全无法理解。
——纵使不会死——
希妲是否会变作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呢?这种想法执拗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当时希妲身上绽放着淡色的磷光,双眼紧闭。
她维持着侧坐的姿势微微俯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灵魂却不存在于身体里。
——她还活着。
负责监视她的少年以飘渺不安的嗓音说道。
——就算变成这种样子,她还是活着。欸,你很需要她吧?那就快点想想办法啊。快点让她醒来啊。我们不管做什么她都没有反应……
哈尔瑟迪斯没有大声唤她。
尽管近在身边,却无法伸手去碰触,相反地,他将思考化为言语。
就像现在一样。
「希妲。」
希妲正向来到庭院的团员们挥手打招呼,这时毫无防备地转过头来。
「是的?」
「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你曾对我说过,要我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
他长长吁了口气。
交叉手臂,自上方瞪向她。
「又来了,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没办法完整表达呀,到了最近我才在想……我好像是我自己,又好像不是我自己。」
「你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啊?」
「对了对了,哈尔瑟迪斯是胸部派还是臀部派的呢~~?」
「臀部。」
哈尔瑟迪斯没有别开目光瞬间即答。
反倒是希妲大感意外,哑口无言。
终于看向我了吗?
「——啊,原来如此,做假动作比较有效呢。我说过不会老是上同样的当了吧?对了,直到最近我才又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什么事?」
她的笑脸似乎有些僵硬。
「你这个人实在是很笨手笨脚。」
「真、真是失礼~~」
「看到你留下来的纸条时,一开始我还认不出来是谁的字。原本应该更丑才对啊——失踪跟字迹双方面都让我吃惊。」
「我这是日日精进唷~~」
「是啊,我也是。所以——」
他微微弯下腰说道:
「请你不要再一个人暗地里哭泣了。」他挺直上半身,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摆手:
「与其那样,我倒宁愿一整晚听你讲色情变态的故事!」
「哈尔先生……!怎么讲那么大声嘛!大家都在听呢~~」
「哼,请你放心吧。顺带一提,我对年纪比我小的丫头一点兴趣也没有。」
团员们目送团长离开,望着他壮硕的背影悄声低语:
「总觉得大石怪……好像完全露出本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