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en-size加大双人床上,有一个完全敞开的行李箱。
周围是堆积成山的衣服、衣服、衣服……
「……该怎么办才好。」
才在旅行准备的阶段,泰莎马上就不知所措了。
当然,应该带的物品不仅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随身物品。预防身体出状况的各种药物,无聊时看的书,厨具与食材,调味料至少需要八种,最少也想带上五双鞋子。
这么一来,怎么想也放不进去。即使有大型行李箱的收纳空间,也放不进去!
不,真的是如此吗?如果再努力下点功夫,应该放得进去吧?
将所有衣物放入塑胶袋,以气体压缩机弄成真空状态如何?然后将所有行李的形状与尺寸输入3D模组,模拟最佳收纳方式的话,或许就有可能……呃,没有这种软体啊,那么干脆就来设计软体,改造市售软体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倒是制作3D模组这部分比较不容易。还是应该用3D扫描器吧。不过现在是半夜一点,就算这里是纽约,这种时间不可能还有卖3D扫描器的店面开着。而且预定的班机出发时间是早上九点,现在立刻出门去买的念头并不实际。
「那个~梅莉莎。」
「……嗯~怎样?」
懒散地瘫在她卧房沙发上看杂志的梅莉莎·毛应声。
「这间公寓里有3D扫描器吗?」
「……面对这堆大量的行李与行李箱,你是想到哪些状况因而要求3D扫描器,我大概想像得出来,不过——」
毛扔下杂志。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那普通的扫描器也可以。只要有两台扫描器与工具,接下来全速动工总是有可能解读出立体图——」
「所以我都说没有了,这间公寓已经好几年没用了。」
这间高级公寓是毛的房子。
不晓得是透过父母(毛的父亲搞不好是公司社长)的管道取得,或是以〈米斯里鲁〉时代的高额薪资所购得,位于建在高级地带之老建筑的高楼层。而且从窗口低头俯瞰,居然能够眺望中央公园的绿地—宛如是好莱坞电影中梦想的房子。
在支付少许房租的条件下,两星期前,泰莎开始与毛同居。
美利达岛决战后不过才短短三个月,然而,感觉就像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最初泰莎很介意住进这间公寓。与毛成为情侣的克鲁兹·威巴是原因之一。可是毛却说:「无所谓,你就来吧,要找他的时候我会去他家。」独自隐居在乡下某处会心情低落,人身安全也很难说,结果还是让毛照顾。
泰莎打算在这座城市悠闲地生活一阵子,考虑今后的发展方向。
「明明来这里的时候只带着几乎光溜溜的行李。短短两星期内,到底是怎么搞的才能增加这么多衣服,这孩子……」
毛眺望这座高高叠起的衣物山低喃。
「为了抒发压力,不小心买了一堆……」
「这是无所谓,但也不用全都带去旅行吧?带了什么,让我瞧瞧……嘿咻。」
毛懒洋洋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放置行李箱的床边。难以想像平常精力充沛的她会有如此迟钝缓慢的动作。
「啊……不…不要紧吗?别太勉强。」
「这点小事没什么。我看看……啊,这不需要。这也不需要。这也是,这也是,这个也是……」
「呜呜……你太不留情了。」
毛自作主张地将不必要的衣物与行李一件件扔到地板上。
「我说,你的旅行地点是热带国家吧?为什么要带这种闷热的毛衣?这件也不需要。这是什么?你什么时候买了这种情色的内衣?」
「网购时,不小心就……」
「你要穿还早了十年.可是下次要穿给我看。总之这套也收回去……」
「什么还早了十年,梅莉莎。别看我这样,我都已经十八岁了耶。」
于是毛直盯着她的身体不放。
「这么说来,你这里不知不觉变大了呢。」
「你说哪里?」
「胸部。」
「呜……」
泰莎双手遮住撑起透薄细肩带睡衣的双峰。虽然远远比不上毛与其他大姊姊,但是意外地有所成长。
「这个……或许真的是这样。去年我还大幅瘦了下来,对吧?」
「是呀,为了许多问题心事重重。」
「后来没有潜舰,总觉得松了口气,不是吃就是睡,就变成这样了。」
「也就是说你胖了?」
「嗯~不清楚~体重只是回到大瘦前的重量而已,而且我想腰围应该没胖太多……喂,我说梅莉莎……好痒!」
毛毫不客气对泰莎的腰与臀部东摸西摸。
「的确,好像只有胸部变丰满而已,明明我只是偶尔会揉它。」
毛喝醉时会对泰莎毛手毛脚。不过最近一阵子她本身倒是没有喝醉——
「我认为按摩就会变大是迷信。」
「是吗?」
「我也不清楚就是了。啊,对了,妈妈的胸部也很大,所以我说不定是在这方面晚熟的家族遗传吧……」
「晚熟……」
「这倒也不错,妞呵呵呵……」
泰莎以散漫的语调傻笑着。
近来这阵子泰莎一直都是这副调调。
该怎么说,就是脑袋一直松懈着。感觉是将近三年间担当舰长或战队长的重责大任,造成现在极端反弹而松懈的状况。相较于现在的她,在东京高中短期留学游玩时的她还比较活泼有朝气点。
「……回到原本的话题,这些行李你要怎么处理?」
「啊,对喔。怎…怎么办啊……」
泰莎顿时手足无措。
「真是的……说实话,不需要的行李太多了。别说什么3D扫描器的蠢话,好好动动你的脑袋,从普通的方向思考。」
「唔……」
「假设你是担任侦察任务的步兵,会带这种鞋吗?最低限度的必须品就够了。还有厨具之类,拜托,你是呆子吗?另外调味料只需要咖哩粉就够了。说起来——」
此时毛的话语中断。
她皱眉低头,不正常地深呼吸,然后脚步蹒跚地走出卧房。
「梅莉莎?」
「抱歉,稍微暂停……又来了……」
「要…要帮你揉揉背吗?」
「不,没关……呕嗯……」
毛直接进入浴室。砰一声关上门,从里面传出痛苦干咳与喘息般的声音。
等五分钟过去。
憔悴不已的毛伴随水流声现身。
「你还好吗?」
「嗯。是说,还好才怪。不过算了,不要紧。」
毛晃着身子回到沙发上。
「孕吐果然还是很难受的样子呢……」
「听说有个体差异啦——我好像算是挺严重的……」
毛倒在沙发上断断续绩地喘气。因为是怀孕初期,体型没什么变化。真要说的话,感觉就跟严重宿醉的她没两样。
可是却彷佛看得见身体不适的她的某处,潜藏着小小的幸福氛围——这是由于自己内心尚存的天真烂漫心性吗?
「啊~不过真令人生气。为什么身为父亲的他可以在世界各地自在地飞来飞去,我却必须承受这种痛苦的回忆。」
「可是,克鲁兹也并不是去玩嘛……再说,后天就会回纽约吧?」
「预定是这样没错。算了……我打算要好好使唤他……呕嗯。」
「要不要喝点什么?譬如来点番茄汁之类。」
「啊~我倒是想喝点酒……不过现在就算了。」
泰莎在瘫软的毛的头部下方塞入高度刚好的抱枕后,再温柔地为她盖上毛毯。
「那来想点开心的事情吧,譬如像是婴儿的名字。」
「唔,名字呀……」
「如果生男孩呢?」
「嗯……叫盖尔或是艾德吧~」
「如果生女孩呢?」
「就叫伊芙吧~」
「全是过世战友的名字嘛……感觉气氛变得很凝重。」
「也是。因为数量太多,反倒不好偏颇于一个人。太讲义气他们应该也会觉得烦。更自由地想一想吧……」
毛将脸埋进抱枕里,小声低喃着各种名字。
「那重来一次,如果生男孩呢?」
「想不出来啦,叫约翰之类的就好了。」
「太平凡了,很无趣。」
「只是假想,又不会怎样。反正还有半年呢。」
「那如果生女孩呢?」
「嗯……克拉拉怎样?」
「啊,这还不错。记下来记下来……」
为了记在脑袋里,泰莎用指尖在左手掌心写下克拉拉。
「咦?是喔?不会感觉很弱吗?」
「才不会,很可爱。」
「……算了,我想睡一下。记得确实减少行李喔。」
毛拉起毛毯,短促地轻咳一阵。
「好,我会想办法加油。」
「那个『货物』的运送已经安排好了。抵达那里后,你能自己安全收货吗?」
「大概。嗯……不要紧。」
「我真的很想跟你去……但我却这副德性,抱歉。」
「别在意,反正是处理非常私人的事。」
「啊~我还是很担心……你其实不习惯一个人旅行吧?」
泰莎打算独自出外旅行。毛的孕吐严重,克鲁兹也为了准备新起头的事业忙得分身乏术。既然如此,毛建议应
该拜托其他的昔日同伴当护卫,但是事到如今,泰莎实在不想再倚赖他们的善意,因此决定一人独行。
目的地是南太平洋。
圣荷鲁耶共和国的兰坦弗希岛。
于出发之际,泰莎基本上也买了保险。如果仍然碰上躲不掉的危险——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反正到时总有办法。
「我没问题。梅莉莎要振作,请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谢谢,可是我好担心……」
「就跟你说没事,别哭,梅莉莎。」
泰莎温柔地抚摸泪眼汪汪的毛的头。
「是怀孕的缘故吗?总觉得我最近变得非常软弱……」
「没办法嘛。再说,我觉得梅莉莎这样也很棒。」
「怎么可能很棒?除了战斗之外一无可取的我,如果变得如此虚弱,就什么都不剩了啦……呜呜。」
还真的变软弱了。
明明发生了这么美好的事。
虽然对不起毛,但是泰莎不由得觉得她这模样好玩得不得了。
从约翰·F·甘乃迪机场起飞后转机两次,耗时整整一天。
绕了地球半圈,泰莎所抵达的地点是圣荷鲁耶的地方城市萨司波纳。机场比想像中要大,里头人来人往。
「好累……」
基本上大半旅程都花了大钱坐商务舱,不知为何仍有异常的疲惫感。或许因为身体习惯了吵杂的军用运输机或运输直升机,在安静的民间客机内反倒令人不安稳。
在行李领取区领取泪水结晶——塞有将行李肝肠寸断地又删又灭的行李箱之后,前往领取大型货物的窗口。多亏毛的安排,也顺利完成货物签收手续。
「这个……泰蕾莎,曼狄沙小姐,请在这里签名。货物是『大型冰箱』对吧?好,好,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也请多利用,女士。」
毛的手下应该有贿赂过对方,负责人完全不对货物性质加以像样的盘查。顺带一提,「曼狄沙」是泰莎常用的假名之一。
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泰莎前往大型货物的集货场。
在此领取放入「大型冰箱」的小型货柜,接着再与毛安排的导游兼运送业者——名为穆拉特的男人同行,然后前往目的地兰坦弗希岛。
进入面积大小约略体育馆大小的闷热集货场后,一名身材细瘦、褐色肌肤的男人正在等候泰莎。
「曼狄沙小姐!等你很久了,我是穆拉特。哎呀,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美丽的女性,真是吓我一跳。」
穆拉特前一刻才表情阴郁地拿着单据跟作业员说话,回头立即友好地展开双臂,笑容满面地迎接泰莎。
泰莎就凭这最刚开始的态度认定了。
嗯,这个人是不能信任的类型。梅莉莎的安排看来也有极限啊——
「啊…太好了……!请多指教,穆拉特。」
用假笑回以假笑。泰莎扮演出一位在不熟悉的异国,终于与自己认识的人见面而感到安心的小女孩。泰莎好歹也是在这三年来,以身经百战的大人们为对手,一路过着刀光剑影的生活而来,哪会让人看出警戒心。
「彼此彼此,长途旅行很累吧?我帮你拿行李吧。」
「好,谢谢。」
穆拉特从泰莎手上拿起行李箱,大步迈出。
「这间仓库的空调也很差……我想你应该觉得不甚舒适,但还请多多见谅。喔,货物在此,请确认。」
穆拉特站在集货场一角。
正如文件记载,刚好能容纳大型冰箱尺寸的木箱安置于此。标签与文件编号也一致,封条没问题,确定是她的行李。
「可以吗,小姐?」
「对,很好。」
「明白了。那么——」
穆拉特对后方跟来的四名作业员以当地语言进行某些指示。手臂结实的男人们拾起超过一百公斤的木箱,手脚迅速地搬出去。
「我们要从这里坐车前往附近的港口,然后坐我的船,到兰坦弗希岛大约半天路程。到达时会是深夜。」
「好,拜托你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其实很可惜。我觉得至少在这座城市里住一晚也没关系嘛。有许多观光的好地方。」
「我真的很想这么做,可是行程太紧凑了。」
泰莎微笑,不暴露丝毫警戒心。
总之再一会儿。
巴尼——
巴尼·摩拉塔——
就快到了。你诞生的故乡——
穆拉特的船称为小艇比较恰当。
乘员是他与四名作业员以及泰莎,若再堆上「大型冰箱」木箱,就这样乘载量差不多几乎满了。基本上还有盥洗室,虽然只是形式上以层板隔出来的独立房间。
小艇从港口出近海,在夕照染红的海面前行。
随波荡漾让人感觉很惬意。
萨司波纳城逐渐远离水平线的另一头,只能隐约看见在黄昏中逐渐模糊的几个群岛。接着这些群岛也随着黑夜来临渐渐消失在眼前。
幸好今晚万里无云。
仰头可见无数星辰。自从住进纽约以来,算是难能可见的光景。果然乡下也不错,等协助梅莉莎·毛照顾婴儿告一段落后,或许搬到哪个乡下去住也好。
当泰莎正如此思考时,穆拉特出声叫她。
「曼狄沙小姐,要不要用餐?话虽如此,很不巧我只能准备泡面这种食物……」
「谢谢,我要用餐。」
基本上随身行李中还有谷物营养棒,不过这种食物自然是储存备用比较好。
「那么请稍等……另外我有个私人的疑问可以问你吗?」
「是?」
「我从事这类生意——导游或搬运业也有颇长一段时间,像你这样客人却很稀奇。即使在这个国家里,兰坦弗希岛也是非常偏远的乡间,人口好像是……我忘了,大概不到一百人.也没有几台电视。像你这样的年轻女性居然会运送冰箱前往那种乡村……实在很奇怪,不禁让人提起兴趣。」
「嗯,是呀。的确如此。」
「因为那座岛上只有一台发电机耶。居然要在那种村庄用大型冰箱!哈哈……真让人怀疑『那个木箱里内是不是装了其他的物品?』……这也没办法吧?」
「我能理解,的确很奇怪。」
泰莎耸耸肩,对于穆拉特不客气的质询毫不惊慌。
「而且你也很漂亮。那个货物也好,或是你本人也好,都有相当的商品价值。老实告诉你,感觉这价值好像远远超出我们收取的报酬吧?我是这么想的。」
对方如今已经无意隐瞒低俗的口吻。作业员不晓得是否听得懂他说的英语,但男人们全都紧紧盯着泰莎不放。
「既然你这么说,穆拉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声响清亮的船艇引擎赫然静止。操舵席的男人熄火。
他们的船随惯性前进,最后速度减缓,形成停摆于在翻腾海浪上摇晃的状态。
「就是这么做,小姐。」
穆拉特语带轻佻,男人们齐声大笑。
「如果你想平安抵达兰坦弗希,就乖乖听从我说的话。不用担心,我会好好送你到目的地啦。只要你顺从地怀着侍奉之心,接下来让我们舒爽一整个晚上,顺便也交出你的货物的话。」
「啊……」
这也是当然的。
会变成这种情况泰莎也能理解。
身体状况虚弱的梅莉莎·毛透过别人——然后再透过另一人之手经由电话联系,因此才会让这种可疑边境的可疑业者规划行程。像泰莎这样不可靠的小女孩若独自面对这种情境,发生这种问题可以说理所当然。这点不能怪梅莉莎。
事实上,这群男人八成也无意夺取自己的性命吧。虽然令人火大,不过他们的要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如果乖乖听话,事情就结束了。就是这么回事。
泰莎深呼吸后,对穆拉特说:
「那个~我有一个问题。」
「说说看。」
「离这里最近约陆地大约有多长距离呢?」
这时穆拉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你想跳海逃走吗?这可不行。」
「不,我没这意思……呃,好痛。」
「我告诉你吧,这里离最近的岛屿大约有一公里。在这漆黑的海洋中要展开一公里的远泳,虽然不大但是有鲨鱼,潮流也颇强劲。像你这样小女孩只会溺死而已。这是成年男人费尽力气才能勉强游到的距离。建议你放弃这种愚蠢的念头。」
「原来如此,我十分清楚了——」
泰莎温顺地点点头。
「——那么,请努力地游泳吧。」
「什么?」
下一瞬间,原本应该是装着「大型冰箱」的木箱裂开,从中窜出粗壮的手臂。是只粗壮的机械手臂。
「噫……!」
穆拉特没能逃开这只手臂。以恐怖的力量扎实地勒住他的喉咙的某种机械,将木箱宛如纸箱般撕裂而现身。
那是一名身着长大衣的高大男人。
深深压低的连身帽中,赤红双眼熠熠闪烁。
这是Plan1055〈Alastor〉。以前为与泰莎敌对的组织所用,是全世界最小的自律行动型Arm Slave。
〈Alastor〉持续勒起挣扎的穆拉特,开口道:
《上校,请下令。》
「我已经不是上校了。」
《总之请下令。》
「D1对策,麻烦要澎一声。」
《收到。》
「噫呀呀呀!」
〈Alastor〉将穆拉特「澎」一声甩入海里。
一阵哀嚎与水花。
为之愕然的其他男人终于回过神,抽出藏匿的手枪。就在其中一人瞄准〈Alastor〉不断开枪时,四人中的两人就跟穆拉特一样被推落海中。区区手枪子弹对〈Alastor〉完全不起作用,于是下一刻其他两人也一一被机械手臂揪住,纷纷扔进海里。
「那是什么东西啦!到底是什么!可恶!」
「救命!救命!」
穆拉特等人在海面粗鲁地拍打四肢,又哭又叫。泰莎无视他们坐进操舵席,重新启动、船艇引击。
《D1对策完成,请再下令。》
〈Alastor〉说。
「后面有救生圈吧?扔下去给他们……我说,请不要像普通的AI一样每件事都要问我——R。」
《失礼了。我想至少要尊重一下这架机体原本的程序。》
「卫星连线状况应该很良好吧?请随你高兴任意行动。」
《那么就顺从你的好意。》
停下之前充满压迫咸的机械性动作,〈Alastor〉收起肩头,快手快脚地拎起船舱后方的救生圈,朝穆拉特等人扔过去。
它还啪啪两声摆出双掌相击的动作。
《两副救生圈要分给五个人,或许会打架。》
「不关我的事,谁叫他们是坏人。」
《收到,既然是坏人那就没办法。》
(这样就接受了呀……)
泰莎一面沉浸于莫名的感慨,一面启动小艇。引擎低鸣,螺旋桨激起水花,减去五人份体重的小艇开始轻快地加速。
距离上次开船已经相隔一年多。
比起操纵几万吨的潜水艇,果然还是这样子轻松愉快。明明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梦想操纵自己设计的巨大潜舰。自己实在变得不少啊。
「R,现在差不多速度三十节,连线的状况如何?」
《发生大约零点四五秒的延迟,是只要没有激烈的战斗就没问题的程度。》
以前曾装载于〈米斯里鲁〉A式驱动仪搭载型AS〈Laevatein〉的AI「R」的核心组件,约有小冰箱的尺寸。若要装在这架〈Alastor〉内部也实在太大。
R的本体放在距离遥远的世界某处。
泰莎也未特地找出隐藏的地点。
R是从那个某处透过卫星连线,远端操纵改造成终端系统的〈Alastor〉。来到了如此边境,就算透过最新的高速卫星连线,也会有颇为严重的时间延迟,不过对付痞子般的导游似乎倒是无法构成障碍。
话说这架〈Alastor〉曾是泰莎的敌对组织使用过的兵器。但接二连三的战斗下,每当击毁时,其实有也一点一滴地在回收零件。虽然解析敌人兵器、找出零件制造商等才是主要目的,但前些日子,朋友——叫做未良的少女默默地搜集完好如初的零件,还原出一架完整的机体。
(机会难得,不想浪费掉,所以……)
这是未良的说法。
(不过,最重要的自律行动机能无法重现。在有限的容量下,它似乎能做出颇弹性的情况判断,但如今也想不出究竟是哪种程式。大概只有你哥哥才能做出来吧。)
「你哥哥」指的是泰莎的哥哥雷纳德,很可惜他已经不在世上。也就是说,由于即使有身体却没有脑袋的状态,很遗憾地,就算好不容易将〈Alastor〉还原,也无法让它正常运作吧……起初是这么想。
(请给我这架机体,我能有效地活用。)
R却如此透过网路和未良联络。
因此R获得新身体,一起步上泰莎的旅程。
「关于身体的感想如何?」
泰莎一面询问,一面透过天体测量大致推测出方位,切换船舵。
《不怎么合。》
「哎呀,真遗憾。是哪方面呢?」
《延迟就算了,主要是尺寸的问题。因为与人类几乎同等大小,各方面部跟过去惯用的身体有大幅差异。》
所谓过去的身体,当然是指〈强弩兵〉与〈Laevatein〉等AS机体。全高八公尺,身重十吨的巨人与两公尺、一百五十公斤的等身大机体相比之下差距甚大。移动时的惯性、与物体接触的摩擦、活动关节时的角速度等,因为还无法直觉地控制这些状况,R才会说「不怎么合」吧。
「习惯的话就能解决吧?」
《应该是。只是危急之际,不保证是否能完全守护你。》
「应该没问题,我想乱况都在刚才结束了。」
《是,上校。》
「就说……我已经不是上校了。」
《根据大部分的惯例,退役后用阶级称呼以前的长官并非不自然。而且,我至今仍以中士称呼相良先生。》
提到这名字,泰莎有点不愉快。知道他平安后,与他只有多次电话与鄄件的往来,不曾直接碰面。
反正肯定跟「她」黏答答地窝在某处,没时间跟我碰面。虽然已经自认不再耿耿于怀了,但生气仍是无可奈何的事。
「相良怎么样不关我的事,我说我不要。」
《是吗?我倒觉得上校最适合你。》
「真是鬼打墙,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找个妥协点吧。叫船长如何呢?》
「…………」泰莎盯着她操持的舵,叹了口气。
「算了,好吧。反正我现在确实是船长。」
载着一人与一机的船艇,在夜晚的海上往东南方前行。
约在速度二十节下行进约两小时后,泰莎注意到指示燃料的指针异常下降。
真奇怪,不应该会——
泰莎在海上停船,手持预备的手电筒确认后方燃料槽。不,甚至不必确认。
刺鼻的轻油臭气。燃料从某处漏出来了。由于船艇航行中风往后方吹,因此泰莎至今都未发觉。
可能是刚才R出面战斗,男人朝它射出的子弹变成跳弹,破坏了燃料系统的某处。似乎不需担心起火,但必须尽快找地方靠岸,否则用光燃料后只能漂流。
《有问题吗?》
伫立在船舱以省电模式待机的R询问。
「对,看来燃料快没了,好像是刚才开的枪在某处穿了洞。」
《如果遇到必要关头,就让这架机体挂在船尾,踢水推动吧。》
「还真感谢你,不过似乎也有其他问题。」
交互照亮海面与船体,泰莎叹气说:
「只是或许,不过吃水线比刚才还高。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船在下沉。」
R起身低头看海面。
《我将现在的状况与两小时前观察海面的纪录比较,的确正如船长所言,应该大约有十公分左右。》
「五名男性下船,燃料也逐渐流失,但吃水线却上升。也就是说,这艘船进水了。这也是跳弹害的吧,早晚会沉没。」
《伤脑筋,这身体浮不起来。》
「以你的情况,倒是不用担心鲨鱼就是了。」
若是啃噬这架机器人,鲨鱼可能就要装全口假牙了。
《真冷静。在这种情况下,我以为一般柔弱的女性会难以承受迎面而来的死亡危机,而陷入惊慌。》
泰莎听了R的揶揄扳起脸。
「你以为我是谁?」
《失礼了,上校。》
「就说不是上校——」
《船长。》
「真是的……」
好了,这下子可不能磨磨蹭蹭了。目的地兰坦弗希岛应该就在附近,这艘船能否想办法撑下去呢?
泰莎从船体尺寸与吃水线粗略计算出进水量的程度,而后看海图估计到兰坦弗希岛的最短距离。
结论是——应该有办法。
看来只能放弃直接抵达村落,不过总算能够上岸。
泰莎重新启动引擎开始航行时,R便提出意见。
《刚才算了一下,这艘船要靠岸似乎不可能,非常遗憾。如果有任何遗言,请趁现在告诉我。》
反正是用网络上找到的奇怪资料程式计算的吧,真是外行人。
「可以办到。」
《不,不可能。》
「那要不要来赌一把吧?如果我赢了……对了,你一星期都要用女孩的声音来当作你的声音。」
《……我不懂你的意思。这种事到底有什么益处?》
由于不具备人类的身躯,声音到底不会变得激昂。但即便如此,仍听得出R的话语中有微妙的动摇感。
「我听梅莉莎他们说过喔,他们说你讨厌变声。威巴说曾多次建议你改变成女孩子的声音,你却都说,断然拒绝……」
《当然。我是资深的战士,战士的声音应该是男人的声音。》
「所以我才要赌。你认为会沉船吧?我认为不会。如果你的判断错误,我就会要求让你讨厌却让我开心的事,那就是请你换成女孩子的声音。」
《明白了。那么如果我是正确的呢?〉
「那样我就会死,下赌注也没什么意义……好吧,那就给你我所有的资产。差不多是可以买一间豪华住宅的金额,不过若善加运用,或许能做一副新身体喔。」
《颇具魅力的提议。》
「不过前提是你得赢。如何?要赌吗?」
《好吧,我同意。》
说不定我是世界上第一个跟AI打赌的人类。
《为了避免误解我先声明——泰丝塔罗莎小姐,我并不期待你的死亡。》
「嗯,我想也是。」
《我只是想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就说我了解啦。」
短短二十分钟后,就确定了泰莎获胜。
月光下,盘踞于浪潮另一端的陆地现身。那座岛肯定就是兰坦弗希岛。距离约三哩。船更加下沉,燃料指针几乎指向零,但再三哩的话还能前进。
「你看,对吧?」
《了不起。》
R应道。听不出任何不服的心态。
《既然赌输了,我会将对外发声变更成女性的声音,有许多模式……》
「喔,那是开玩笑的,不用改变。」
《可是已经约好了。》
「赢的一方可以取消约定。的确,我觉得你的声音还是保持原状最适合。」
《感谢你。》
对话期间,船只便逐渐接近兰坦弗希岛。泰莎研究海图,琢磨停船的地点。
「没有燃料能寻找停泊地点了,所以就顺势抵达北侧沙滩。帮个忙。」
《遵命,船长。》
当船接近浅滩时,R哗地一声跳入海中,拉着系船绳将船拖向沙滩。以〈Alastor〉的臂力来说,拖曳这种小船不过是眨眼间的任务。
哎呀呀,还真方便。
担任〈米斯里鲁〉战队长期间,若有一堆这种机器人应该会非常方便吧。譬如货物上下柜、打扫,或危险高处的工程等。用来战斗实在太浪费了。
《系船完毕。要继续修理作业吗?》
「在这黑暗中?等早上再说。」
泰莎语调不快地说完,抬手在船舱灯下看起手表。到黎明差不多还要五小时啊。
「好累,我要睡了。」
泰莎从行李箱取了披巾裹住肩头,准备休息。
《要我来守夜吗?持续警戒模式直到黎明的情况下,将会消耗约内部电池百分之三十的电力。》
「这么多?嗯……」
〈Alastor〉最大的缺点之一就是行动时间短暂这点。因为是以电池运作,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跟AS一样,单独进行将近五天的行动,步行半天就会耗尽内部电池。
不晓得能否在目的地村庄请村人出借发电机使用,而且木箱中的预备电池数量最多两天份(充电也十分耗时)。
或许察觉泰莎的烦恼,R提议道:
《那就以停机模式待机,然后二十分钟启动一次,扫描周围环境,若无异常就继续待机。以这种方式循环如何?》
「……也好,那就这么办。」
《收到。那么晚安。》
R操纵的〈Alastor〉在船舱角落以双手抱膝的座姿不动。似乎立刻停机了。
「……好了。」
泰莎关灯横躺在硬梆梆的长椅上。
泰莎计划早上便去找兰坦弗希岛的村落,但很怀疑那些村民是否懂英文呢?而且原本雇来兼职翻译的导游穆拉特已经扔进海中。
是否能顺利说明我是巴尼·摩拉塔的朋友,要来找他的遗族呢?
巴尼·摩拉塔。
跟泰莎一样是〈倾听者〉(Whispered),R的创生之父。在〈米斯里鲁〉研究部开发〈强弩兵〉等人式驱动仪实验机——「ARX系列」的人就是他。在应用未知的超技术方面,他远比泰莎拥有更加优越的天赋。
第一次与他碰面时,是在加州〈米斯里鲁〉研究部某机构的餐厅。
当时泰莎只有十一岁,正在养父波达将军的庇护下,学习并钻研各种水中战的状况。那时是在建造史上最强的潜舰并以此力量协助世界安定——燃烧如此使命感的幼年时代。哥哥已经离开,这种失望与困惑更加驱使她完成困难的任务。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记得这是听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一面大口噶着不怎么美味的通心粉,一面专注研读厚厚一叠论文的泰莎,只回应一句「请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过一阵子,他开口了。
(真投入。)
(嗯。)
泰莎漫不经心地应声,继续翻阅论文。
(建议你用餐时还是好好品尝味道吧。我总觉得通心粉很可怜呀。)
我很忙,如果要找谈笑的对象,可以去找其他人吗——泰莎想如此告诉对方而抬头,这才终于看向他。
光泽细致的褐色肌肤,温润端整的轮廓。
还有一双彷佛看透一切的深邃黑眸。
跟泰莎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笑容和煦地看着她。
仅仅是如此,泰莎便领悟出他跟自己是同种类的人。这个研究机构没有儿童,应该只有她而已。
(这是R·杜拉福的论文对吧?有趣吗?)
(……还好,只是因为对现在的研究有必要才看。)
(原来如此,就是说通心粉与论文你都没有在享受。)
(所以有何贵干?如果你想嘲弄我,就请一边去。)
泰莎瞪了一眼,只见巴尼稍微耸了耸肩。
(我没这意思。给你两点忠告:第一点,这是为了投稿PLoS ONE的版本,所以省略了很多重要部分。因为国防部「喊停」。本文包括附件都还是订阅DARPA比较好。)
(咦?)
泰莎确认手上的论文。标题、前言、论文最后均未记载有其他版本存在的叙述。虽说她自己读起来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完整……
(接着第二点忠告,通心粉冷掉就不好吃了,应该趁热洒上大量起士粉享用。)
(……多管闲事。用餐是只要能摄取营养就好,另外这份论文,就算顺势看下去,也不会——)
话说到一半,泰莎噤声不语。虽然不愉快,他的忠告却很中肯。若照现状在未察觉的状况下继续阅读,应该会浪费好几个小时。
(——不,你帮了我,谢谢。)
泰莎一脸不悦地道谢。这是因为她不习惯让人指出错误。她甚至摆出「这样你满意了吗?」的态度。
(不客气。我是巴尼·摩拉塔,你呢?)
(泰蕾莎·泰丝塔罗莎。)
(请多指教,泰蕾莎。我让你避免阅读错误的论文而浪费时间,我想要回礼。)
(你有什么要求?)
巴尼对冒出警戒心的泰莎微笑。
(十分钟左右的闲聊,用餐时热闹点比较快乐嘛。)
(……好吧。如果只是这样,配合你也合情合理。)
于是泰莎一面吃着冷掉的通心粉,一面跟他闲聊。
当她察觉到时,原本预计十分钟却聊上四十分钟。
经过数日后,两人变得每天都一起用午餐。
巴尼自我了结已经过了两年半多。
巴尼使用名为TAROS的精神移转装置,尝试朝「全向领域」(Omni-Sphere)更进一步深度进入,触碰到「耳语」的深渊,然后迷失自我。
泰莎当时不在现场。
巴尼死时,她正在进行潜舰〈Tuatha De Danann〉的测试航海中,得到消息也是在事件过了一星期从海上返回之后。
位于莫尔本郊外的〈米斯里鲁〉研究机构,该部门之一的负责人巴尼据说突然大闹,企图以暗藏的手枪破坏ARX—7核心组件——也就是R。最后以破坏未遂告终,而他拿枪射穿自己的脑袋。据称是当场死亡。
没有面对遗体的机会,也无法出席简单的葬礼。
当时泰莎正全心照料刚诞生的〈Tuatha De Danann〉,为赢取乘员的信赖而拚命努力,根本无暇离开美利达岛基地。那时也以一贯的做法,决定切割情感与思维,打算「下星期再来烦恼」。
然而到了隔周仍食言了。
之后泰莎几度考虑拨出难得的休假来访此地,内心某处却又有所逃避。她无意识地感觉到,一旦正式面对巴尼的死亡,心中纤细的平衡将大幅崩塌,可能就再也无法担任战斗部队的指挥官。
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必要担心这种事。
应该趁现在出访。
原本预计隔周进行的拜访,给果却延迟到两年半后。
听说他的墓安置在这座村庄里,那么应该也有遗族。为什么巴尼非死不可、真相为何呢?此结果导致了什么、创造了什么、又拯救了什么——泰莎想尽可能告知他们。
这份心情,她也有传达给R。
因此带R来到此地,除了当保镖外,可说是还有更重大的意义。如果创造R这种「超越AI的存在」的是巴尼的思维,这也算某种返乡。若是人类,就会返乡。
蹲踞的〈Alastor〉有所动静。
伴随着微微驱动声,〈Alastor〉无言地站起来后探身至船外,缓缓环视周遭。首先是右舷,再来是左舷,结论是无异常,又返回原本的位置。
泰莎想东想西的期间,似乎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平稳的浪潮声。
快睡吧。
明天一整天又有得忙了——
《……船长,泰丝塔罗莎小姐,请起床。》
R的声音唤醒她。
已经早上了。似乎已经日出后好一段时间。
「嗯……有什么异常吗?」
《不。可是要是继续睡在这里,会受到强烈紫外线照射。请要确实防晒,珍惜美丽的肌肤。》
「这还真是多谢了……」
这些奇怪的说词R是从哪儿学到的?泰莎觉得很不可思议。算了,反正八成来自网路上看到的那些广告吧。
「我好像睡过头了,现在几点?」
《〇七一七时,我在未获你的核准之独自判断下已经启动机体。》
「别在意,因为我已经没有立场命令你。」
《虽说如此,没有任何人的命令也让我感觉不对劲……》
「别说这种泄气话,建议你畅快享受难得的自由意志如何?」
《不敢当。》
泰莎起身伸个大懒腰。忽然很想来个晨浴,但看来当下只能忍耐。
「那么……」
泰莎踩在登上沙滩的船首,环视这一带。
晨间海岸,舒适的微风扬起灰金色发丝与纯白圆裙。
这座岛比夜间所见的印象还来得广大。
只见离沙滩几百公尺的内陆区域,有个石造小民宅建筑于阔叶树遍布的丘陵斜坡上。隐藏在绿林间,所以没有立即察觉。
「有建筑物。」
《的确有。》
「你一整晚都没发现吗?」
《……是。可是,这并非我的图像解析能力有问题,只是这架机体的光学感应解析度不好——》
「喔……」
《——你怀疑我,对吗?》
「是呀。」
《不提那个,好像有人正走过来。》
「你转移话题了……」
《十点钟方向,距离三百,非武装,一名。》
有人正越过纯白沙滩朝这里走近。
是一名娇小的人影。戴着大草帽,宽松的白T恤下也是宽松的牛仔短裤。对方手持长棍。不,那是钓竿。
一开始以为是女性,随着距离拉近才知道是少年。
是一名十一、二岁左右的男孩。
《怎么办?要迎击吗?》
「咦?」
《不,开玩笑的。有已经被发现的可能性,但姑且还是躲进里面。》
「真是……」
R迅速缩进船舱。泰莎感觉这半天来,终于明白相良宗介与这AI搭档的辛苦。
少年走过来对泰莎说:
「这位大姊姊,你有麻烦吗?」
非常流畅的英语。
少年摘下草帽,仰头看过来。
他是名五官端正的少年,灰色大眼,一身白皙肌肤在如此热带区域中相当显眼。发色是带着黑色的红,发型是清爽的直发。
「你听得懂英文吗?」
少年询问瞪大眼的泰莎。
「耶?啊…是……我懂。」
「那就回句话嘛。我还以为是脑袋笨笨的女人呢,真是的……」
说是傲慢,倒不如说是不耐烦的语气。
泰莎会愕然是有理由的。人种、发色、服装都不一样,但这名少年的轮廓跟他一模一样。跟应该再也看不到的他一样。甚至让她以为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巴尼……?」
「咦?」
少年皱眉。
他当然不是巴尼·摩拉塔,甚至没有血缘关系。是完全不相干的人。
少年名为罗尼。
「我是罗尼·赛米维斯,很奇怪的名字吧?」
罗尼一边邀请泰莎到丘陵上的家,一边如此说道。
「我不觉得奇怪……不过好像不是这国家的人。」
赛米维斯恐怕是匈牙利民族的姓,罗尼的外形看起来也类似中欧人,至少应该并非当地民族才是。
「嗯,我的国籍似乎在美国,血统混掺许多民族,此外就不清楚了。我爸是奇怪的自然学家,就是所谓的田野调查家吧?我从小就辗转世界各地——这两年左右,我都住在这座岛屿上。」
从他的说话方式及语汇推测,罗尼应该是个聪慧的少年。
「你坐那里吧,我马上去泡茶。」
「啊,谢谢。」
室内出乎意料地文明化。
有电视有电玩,还不至于有冷气,不过也有小冰箱与瓦斯炉,桌上甚至放着装设视讯摄影机的电脑。
从半开的门隐约可见的隔壁房似乎是书房,有个塞满大量书籍与资料的书架。
「你的双亲呢?我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
「都不在了——噢,不是去世的意思。」
罗尼随即察觉泰莎犹疑着是不是该表示哀悼,赶紧否定。
「我爸是出门了。因为事关他的研究,前往马达加斯加还是哪里后,半个月都毫无音讯。不过是常有的事啦。」
「令堂呢?」
「在我三岁时离婚后就不在了。根据我爸的说法,她婚后似乎过得很好。」
「那就是你一个人独自住在这里?也不土学?被留置在这里?」
泰莎双眼圆睁,顿时罗尼警戒心高涨。
「你叫做泰蕾莎·曼狄沙吧?你应该不是儿童福利局这类机构的人吧?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也早就完成小学生的学习,随时能跟朋友透过网路闲聊。若是不闲聊时,就可以一个人安静看书。想玩的游戏与日用品,每个月都会从网路购物买一次,再以联邦快递送过来。因为我想这样过日子,直到找出自己想做的事为止。所以你如果打算跟我唠叨,请立刻离开去其他地方。」
泰莎慌慌张张地挥舞双手。
「那个,不是这样,我只是很惊讶。没有任何干涉的意思……」
「啊,是喔,那就好。」
罗尼一副若无其事,将瓦斯炉上沸腾的热水往茶壶注入。
「常有大人会来说教,让我觉得很烦,抱歉。」
「不,我才很抱歉一直追问。」
再说,若是说到可能被大人说教的儿童,泰莎自己更加严重。如果儿童福利局之类的机构知道了,应该会怒骂:「不准作战!」
「感觉很不可靠耶。为什么像大姊姊这样的女生会独自乘船来这座岛呢?」
「嗯,其实我原本有雇用导游,可是发生很多状况……」
「如果委托奇怪的对象,不会有好事啦。最近这个国家经济不景气,四处都是地痞流氓之类的人。」
「好…好像是这样。」
「不知世事也要适可而止。在这个社会,可不是到处都有好心人喔。」
「我有在反省……」
真是难堪。为什么我来到地球另一侧,还得被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说教。
罗尼递出装着红茶的金属制马克杯。
「啊,谢谢。」
虽然味道闻起来并不太好,但正好喉咙干渴。泰莎感激地饮用了。
罗尼坐上老旧木椅,询问道:
「对了,你有事想问不是吗?」
「嗯。这里是兰坦弗希岛吧?南侧应该有村庄,可以经由陆路过去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是颇险峻的道路喔,坐那艘船绕过去比较好吧?」
罗尼如此回答,他的眼中也一并表露怀疑之色。他应该已经察觉靠泰莎一个人不可能再度乘那艘船回海上,同时联想到「你是怎么独自将船拖上岸的?」这类质疑。
「……泰蕾莎,你真的是一个人吗?没有把别人藏在其他地方吗?」
他果然这么想。真是直觉灵敏的孩子。
若可以,泰莎想隐瞒R的事。就一般人的常识来看,那机体是属于超科技的种类。不希望在这种明亮的场所让罗尼目击到,而将他扯进麻烦的状况。
「嗯,哎……那艘船载的人类只有我一个人。」
「哦……」
不以为意的回应。看来罗尼完全不相信。
「比起这件事……其实那艘船几乎没燃料了。加上好像不知道哪里破了洞进水……需要修理。」
「是喔。」
「这屋子里有多余的燃料吗?我想我可以拿出相当的回礼。」
「如果是发电机用的汽油倒是有,能用在那艘船上吗?」
「大概不能用吧……」
「那只能去村庄找了。」
「从陆路要走多久呢?」
「步行两小时左右吧,不过那是上下坡很多,挺难走的路。」
「唔……」
伤脑筋,陆路两小时啊。如果要提沉重的燃料罐回来,靠自己一人实在办不到。必须跟村人交涉。还是带R随行,让它躲在村落外?可是电量都已经令人忧虑了。
罗尼凝视她一脸深思的表情,突然离开座椅起身。
「那走吧。」
「咦?」
「无论如何那都是你的目的地吧?趁天气尚未变热前,还是快点出门吧。」
结果泰莎决定让R留下来看守。趁罗尼进屋子后方时,她以手持小型无线电告知「我要去村落,请在原地等待」,R只是简扼地回以「收到」。
罗尼他有一辆摩托车。
是五十cc的越野摩托车,二行程引擎,驱动声轻盈而尖锐。
「牢牢抓紧喔!被甩下去我可不负责!」
「是…是。」
搭在罗尼身后的泰莎紧紧搂住他的上半身。虽说理所当然,这还真是小巧的身躯。如果抓得太紧,就好像会一起摔出去一样。
一直尚未出发。泰莎才正想着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罗尼回过头取下护目镜。不知为何满脸通红。
「……胸部。」
「咦?」
「你的胸部别贴得太近啦!」
「啊……对…对不起!」
原来泰莎在无意识间,胸口不断推挤他的肩膀。泰莎慌张地拉开身体,但还是尝试扣住他的腰部,形成上半身向后仰般的奇怪姿势。
「走罗。」
罗尼终于开始加速。两人所乘的摩托车在未修整的狭窄道路上奔驰。周围一片深绿,明明是天气非常好的早晨,却有些昏暗。
在歪七扭八彷佛贴着坡面的路上走一阵子之后,似乎进入溪谷。植披稀疏起来,只见右侧一条小河流过。道路依然凹凸不平,但经过几个缓坡后,路渐渐变得笔直。
「曼狄沙,不要紧吧?」
「是,还好……!啊,叫我泰莎就好。朋友都这么叫我。」
「那你也可以叫我罗尼。请多指教,泰莎。」
明明还在骑车却回头微笑。以处于容易傲慢无礼的年纪的男孩来说,这还真是非常可爱的笑容。
「请多指教,罗尼。」
「我可以问问吗?你到这座岛做什么?这里说得再客气也不像度假胜地。」
「这里是过世朋友的故乡,我从以前就一直想来看一看。」
「是喔……他叫什么名字呢?」
「巴尼·摩拉塔。你认识吗?」
「唔~没听过。但因为我来这座岛也才两年,或许只是我不晓得——要晃罗!」
摩托车越过路面的凹洞,赫然激烈地上下震动。多亏罗尼提出警告,泰莎总算免于被甩出后座。
「泰莎,又…就是…那个……」
「?啊……」
泰莎发现胸部又压向他,赶紧离开。或许是为了摆脱尴尬的气氛,罗尼继续提出其他的疑问。
「那个叫巴尼的是怎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优秀的人,非常优秀。」
巴尼·摩拉塔。
茌某种意义上,他的才能甚至凌驾于哥哥之上。
哥哥制造的〈Belial〉,以及巴尼制造的〈强弩兵〉。
两机一决胜负虽然是以〈Belial〉压倒性的胜利告终,但〈强弩兵〉最重要的零件却在那场战斗中活了下来。也就是R。
R获得了新的机体〈Laevatein〉而复苏,重新与〈Belial〉对决。结果〈Laevatein〉获胜。不,应该说是在R与宗介的团队合作下取得胜利比较正确。〈Laevatein〉机体本身到最后也无法赢过〈Belial〉。虽然如此,巴尼也算不上是输给哥哥吧?
听R描述战斗始末后,泰莎心怀如此奇妙的感慨。
宗介他们最终的胜利,说起来若没有R这种规格外的AI就无法成立。核弹爆炸后,如果不是R的努力,他们也不可能幸存。如果〈Belial〉处于同样的状况,〈Belial〉的AI会救哥哥吗?有点难以想像。
这点令人不由得认为,R的存在是超越战斗组件,以更高层次的某种存在为目标而被创造出来的。
甚至并非战术或战略这类词汇,而是更加广泛,是对牵连人类的命运本体激起涟漪的某种存在。
关于机器的应然存在,巴尼是在根本性上就拥有不同于哥哥之思维的人。
无论任何事物都会产生心。经年累月下,此种事物甚至能孕育出神性。这是西方人不怎么熟悉的想法。
巴尼企图制作的,应该并非只是强大的A式驱动仪搭载型AS。
R与身为〈不存在的技术〉(Black Technology)结晶之〈Laevatein〉的建造有着深厚关系,并且单独使用只有人类能驱使的A式驱动仪。换句话说,R就是拥有进入「全向领域」力量的机械,这甚至能称之为人工的〈倾听者〉吧。
虽说一切只是想像——
他想制造出的是「机械之神」(Deus ex machine)吧?
假使巴尼在没有脱困之道的时间灾害中,企图有所作为的话。难不成R正是巴尼得出的解答之一,并且是形式完全与哥哥所想的解答相异的救济呢?
当然,这一切并未都照着巴尼的蓝图执行。
但巴尼这位天才,具备接受计划不确定性的谦虚。毕竟不可能制衡命运,也一定无法看透结果。
面对R会轻易遭到破坏的可能性,或是从自由意志转变为邪恶存在的可能性,他全都通盘接受。
最初搭乘〈强弩兵〉并让R觉醒的是宗介。R模拟宗介的神经模组,这就成为R人格形成的原型。
这些根本的部分——也就是应该称为善性的某些部分,R或许是继承自宗介的某种心性。相良宗介是一位温柔、认真、诚实的男人,无论遭遇多少重大挫折,也不憎恨世界。更不用说之后R与宗介一派名搭档的模样。
这对巴尼来说也是能加以计划的吗?泰莎不认为。
之后发生的种种事件,与转移至〈Laevatein〉也一样如此。
以接受所有不确定为前提所得到的结果。将灌注全心全力的「作品」交付看不见之命运的勇气。
果然还是巴尼获胜。
谁都赢不了他。
「优秀啊——」
泰莎沉浸于回忆时,罗尼说道。
「——那个叫巴尼的人,具体来说是哪里优秀呢?是什么运动选手吗?」
「运动能力一般。嗯,我想应该不差,但好像还不至于喜欢运动。」
「这样。」
「巴尼是技术人员,脑袋非常好,是非常厉害的人。」
「嗯……是你的恋人吗?」
罗尼以探询的语气问道。泰莎慌张起来。
「不……不是,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
「是吗?可是你的语调莫名火热耶,好像感觉很自傲。」
在引擎声与风声的频频振动下,居然观察得这么仔细。
「是呀……」
再继续聊下去,首次见面的对方会怎么想呢?泰莎思考着。回头一想,她甚至不曾对亲密的朋友倾诉这种心意。
可是,却开始感觉如果是告诉罗尼就不要紧。若是对这名处于如此偏远异国,今天才认识的少年倾诉的话。
泰莎将脸颊贴上他的耳际,以对方能清楚听见的音量细语道:
「你能不跟任何人说吗?」
「嗯……嗯。」
「我的确喜欢他。我想这是初恋。」
感觉罗尼的身体突然僵硬一下。果然无法对这种话题免疫。她本人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这时靠的就是长年的经验累积。
「不过只是单恋。」
「这样啊。」
「嗯。当时我性格傲慢,唯独竞争心强烈,在他看来应该是难相处的女孩。」
「是吗?我的印象只有不可靠跟手忙脚乱而已。」
「唔……」
小孩子果真得理不饶人。或许正是如此,但应该有比较好听一点的说法吧。
「唉,这个……我不否认。可是罗尼,人类有许多面向。譬如说,即使我这副模样,若到紧要关头,也能严肃地领导一群厉害的大人。」
大致上不是谎言。毕竟泰莎也曾率领资深乘员与士兵多次成功完成困难的作战,说这话应该不会遭天谴。
「完全无法想像,不过就先当作是这样吧。」
「是真的。」
「好了啦,继续说下去。」
「就算你叫我继续说……因为是单恋,也没发生过什么事就结束了。」
「连牵手或接吻这类都没有吗?」
「没有耶……」
「什么嘛,真无聊。」
罗尼表露失望,一副不满的样子抱怨道。
「是……是你要问的耶,不是吗!虽然没兴致,不过我还是完整说了出来,你怎么可以这种态度呢!」
「好啦好啦,不好意思啦。我应该更为人着想,毕竟不受欢迎的女人居然念念不忘地杀到单恋故人的故乡。我应该体谅这悲哀的画面,尽可能注意遣词用字嘛。」
说这是什么话。这居然是小学年龄层的儿童说的话!
无数言词一字又一字刺伤、翻搅泰莎的心脏。究竟是要用什么养育方式,才会让人学会这些语汇啊?
「怎么,生气啦?」
「并没有……」
「嘴巴都嘟了起来,这种表情一定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
村落位于纵断全岛的南岸。
只见一排简陋的小屋屋檐采出前方的高地。概估之下,大约有二十户吧。
十分遥远的海岸上建造着年代悠久的停船场,只有三艘小艇系在岸边。原本应该有更多船,不过大概都出海捕鱼了。
「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譬如禁忌或不能用的问候语。」
「没有。这一带从一百年前就开始信基督教,基本上也有礼拜堂,在那里。」
罗尼所指的方向,有座类似聚会所的建筑物。三角屋檐的顶端有一具木制十字架。确实是一间礼拜堂。
「你难不成以为还有食人习俗吗?」
「怎么可能,只是以防万一问问而已。」
下坡后罗尼停住摩托车,两人走进村落。
放养的鸡横越未整修的道路,比罗尼更小的孩童正在民家旁玩皮球。
罗尼以当地语言出口询问。孩子们似乎认识罗尼,展露笑容回话。
「村长在礼拜堂。」
几乎赤裸的孩子们全都指着泰莎,一副兴奋的模样。泰莎一面笑着挥手,一面开口向罗尼问道:
「这些孩子在说什么?」
「……只是觉得很稀奇而已。走了。」
他冷淡地回答,走向礼拜堂。泰莎无奈地跟茌后头。
走着走着,发现这个村落果然很贫困。
大部分的屋子都是木材与铁皮的组合,只是藉由胡乱修补将它们连接起来而已。似乎有装设电灯,却令人怀疑是否会亮。
女性数人各聚集成一团,致力修补渔网与编造器具。她们是在运用类似椰子或某种植物的树皮搓成绳子,编制成当地特产以填补收入吧。
正如从小艇数量所想像的一样,大半男性均出外捕鱼不在家的样子。
(这里是巴尼他……)
据罗尼所说,这里的礼拜堂也兼学校。在公文上罗尼也被视为就读这所学校。
「感觉称不上『教育』吧。」
不过罗尼如此笑道。
「只要会念会写自己的名字,能做简单的算数就很了不起了。对这里的家长来说,比起读书写字,更希望孩子学会协助捕鱼。」
「是这样啊……」
「教学的人是村长,他甚至还曾叫我去当老师。因为实在太缠人了,我曾经有答应教过一堂课。」
「你教什么?」
「理科。现场表演硷金属遇水时的爆炸力。最先从钠开始,再来是钾、铷、最后是铯,总之是愈来愈厉害的爆炸。虽然小孩乐得手舞足蹈,却不再请我当讲师了。」
「我想也是……不过你居然能拿到数量如此充足的金属。」
「那是因为,我的游戏同伴中有在MIT当助手的朋友,透过交换稀有道具提供各种好处要他送给我的。」
「我会当作没听到……」
罗尼的英勇事迹就放一旁,总之泰莎充分明白这里的教育环境。
就她所见,看来几乎没有书籍。甚至连能否读写都有疑虑的居民占了大半数,巴尼·摩拉塔究竟是如何培育出全世界最顶级的头脑呢?自然当时也没有像罗尼一样聪明伶俐的讨论对象,就算有「耳语」协助,要学习任何事物应该都伴随相当的辛苦。
说到底,巴尼是否喜欢这个家乡呢?
泰莎脑中忽然浮现这个裔妙的念头。
「就在这里,我去叫他过来。」
到达礼拜堂前面后,罗尼用当地语言喊了一些话,冲向建筑物后方。不久,年近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现身。他并非身着民族服装,而是松垮的印花T恤。或许正在修缮建筑物,手里握着生锈的锯子。
「这位是这里的村长马达希。村长,她是泰蕾莎,曼狄沙。」
在罗尼的介绍下,泰莎出声问候。
「请多指教,马达希。」
「嗯,啊~欢迎你远道而来,小姐。虽然这里是什么也没有的村庄。」
马达希说。他的口音很重,但有人会说英语就很令人感动。
「那,听说你有什么事想问?」
「是。请问您认识巴尼·摩拉塔吗?我是他的朋友。」
接着马达希便眯起双眼,遥望远方海洋。
「巴尼。巴尼·摩拉塔啊,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头脑很聪明的孩子。眼前的罗尼也相当聪明,不过在有礼貌又温顺这方面,巴尼比较优越吧,哇哈哈。」
「啊,村长好过分。」
罗尼假装要揍人的样子,马达希莞尔地绽颜一笑。看来罗尼似乎备受疼爱。
「……您知道巴尼在两年前去世了吗?」
「嗯。有律师带遗物与骨灰来过,名字是那个——」
「亚兰·摩兹里?」
泰莎说出以前曾看过的报告书中记录的〈米斯里鲁〉干员名字(假名)。她也没见过对方。那名干员平时就负责安抚因事故或战斗死亡之队员的遗族与执行遗言等任务。
「对,记得就是这个名字。那男人对他家人说:『巴尼因为研究中的意外而去世了。』听说是有个什么名称很复杂的机器爆炸后,在猛烈冲势下飞来的小螺丝击中头部。真是令人心痛。」
大概也不可能告诉他们其实是用手枪自杀的。泰莎暗自感谢那位干员。
「巴尼还差不多十岁时,寄信给一位丹麦还是哪里的伟大老师。得到认同后,受高级研究所的邀请成为研究员。啊……难道小姐就是那里的人吗?」
「嗯,虽然部门完全不一样,可是我们以前常常在餐厅聊天。」
泰莎尽量不想说谎,只是暧昧地陈迤事实。
「是吗?看来好多聪明人都聚集在那里啊。虽然说巴尼在这种乡下地方算是神童,到那一定过得很辛苦。」
「不,他在那里也是顶尖的。」
「那就好,至少这样他也能获得安慰了。」
马达希好像不太相信泰莎说的话,只解释作是对死者的礼仪才夸大称赞。
但他真的是顶尖的。恐怕可称得上世界第一。
「然后……他的遗族呢?我想拜访他们一下。」
「噢,已经不在了。」
「咦?」
「因为得到数量惊人的遗产与抚恤金。唉……巴尼的家人一下子变成大富翁,这么一来,就没理由特地留在这种乡村生活了吧。」
「这样啊……」
想想也是。为什么自己丝毫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呢?
「他的家人现在在哪里呢?请问您知道地址或联络方式吗?」
「很抱歉,小姐。其实我不晓得啊……因为想改建礼拜堂,我请他们捐点钱,但被拒绝了。而他们与村民的种种摩擦也增加,就跟在一气之下离开一样冲出村落。之后再也没有联络。希望他们别做出没必要的浪费就好……不符合身分的金钱实在不好。我也有在反省随口叫他们捐钱这件事。」
「有任何线索吗?」
「对不起,没有啊,而且……」
马达希话说一半,似乎犹豫该不该说。
「什么事呢?」
「虽然不想说,但我想就算跟他的家人碰面你也会失望。其实巴尼的双亲是游手好闲的人,只会跟村民讨东西。总是闹事或惹麻烦,虽然没证据,但恐怕也有偷东西。」
「咦……」
「他们也常常打巴尼。或许认为他脑袋好太骄傲,还曾撕破我借给巴尼的书。即使保守地说,唉,都不是好东西。」
听村长描述时,一望无际的青空看起来渐渐地阴暗了起来。
「那……他的墓呢?」
「这倒是有。在村外往东方不远的位置,沿着道路走就能看到墓地。」
巴尼·摩拉塔的墓就在能眺望大海的高丘墓地上。
冰冷的墓碑上以当地语言与英语分别记载他的名字与生卒年月,比其他的墓碑来得朴素。光从这点,就能轻易想像得出获得他遗产的家人是什么类型的人。
「真的有墓耶……你想独处吗?」
领路至此的罗尼,目光询索地对泰莎说。
「嗯,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吗?」
「……好呀。我……先回村里,大约三十分钟后再来接你。」
说完,他走向停在墓地外的摩托车。
「罗尼。」
「什么?」
「谢谢。」
他真是好孩子,竟如此为自己设想。
心怀感谢地微笑后,只见罗尼夸张地耸了耸肩。
「你可别自杀,追随他而去喔。」
从背后的山传来群鸟呜叫。
如歌似叹的声音。
她以前应该像这样说更多话。可是那时她的工作繁重,失去双亲的事件与哥哥离开也留下后续影响,实在力不从心。一心只努力要变强、要变聪明,不论何人都要对抗。
「因此,现在才觉得好奇妙。为什么你……从那时起就能够对人那么温柔?而且还能创造出像R那样的艺术品。」
这当然并非嫉妒,是纯粹的疑问。
不去制服竞争对手,也不埋头于消灭敌人的凶器,只是——笑容可掬。
若是在自然朴实的南国乐园受众人喜爱下长大的话,这还可以理解。
然而,在此得知的是,他的成长经历实在称不上幸福。若是自己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应该不可能变成那样。至少自己的学习未受双亲阻碍,也并未遭受虐待。
是有谁引领他吗?
譬如说那个村长。不,应该不是。那位村长是善良的人,但从他谈论巴尼的只字片语中,透露出某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巴尼是他必须负责的社群中,一个麻烦的家庭内应该赋予同情的可怜儿童。她感觉到这种意思。
那么是谁呢?
根本想不出来。
墓碑静默不会说话,只是化作凝重的镜像反映她的内心。
「对不起,答案应该自己找出来对吧?」
泰莎转换话题:
「……聊聊今后的计划吧。我最近悠哉度日,但是或许差不多该开始做些什么。好朋友就要生小孩了,找会同时帮忙照顾就是了。然后……我们的问题……该怎么说呢,实在说不上安心,但是我想已经有大幅改善。」
所谓我们,就是指〈倾听者〉。
自从美利达岛决战以来,泰莎就没听过「耳语」。偶尔冒出的既视感也不再出现。至今从来不曾发生这种事,询问其他有相同处境的人也一样。
大概他们已经不用再害怕那个耳语及诱惑了。虽说智能并未衰减,或是失去至今习得的知识,但现在的她不过就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即使这样,应该还是有盯上他们的人。或许还是会发生痛苦的事,就算如此,总有一天一定不会再被追赶。
这个前兆已经出现。
自从今年初的军事危机沉静化之后,据说美苏两国强硬派的发言力急遽衰减。已经失势或即将失势的人数众多。东侧各国方面,随着改革派与民主派逐渐掌权,此余波早晚将动摇苏联政体。恐怕,逐渐形骸化的共产主义政权将会崩坏。
虽然十年来都原地踏步,但是这一回东西冷战似乎就要终结。
如此一来,无论哪个国家在国防预算与情报预算上都会大幅删减,将优先重整疲惫不堪且混乱的经济与财政,至于新兵器的开发应该会一个接一个遭受禁止。
于是即将再也无法顾及,用可疑的灵异现象之类的理由提供超科技的孩子们。
并非马上。可能是一年后、五年后,或者更久之后。
目前还不能放心,但早晚可以。
到时能够跟「纳粹德国在南美制作了阿道夫·希特勒的复制人」这类无凭无据的谣言受到同等对待的话,就是再理想不过的情形。直到就算知道真相的人再怎么高声宣传,也没人会认真看待的地步——
可以办到吧?
至今泰莎只是模模糊糊地思考着,来到墓碑前,却开始转换成具体的规划。
请R、未良以及千鸟要等人协助,可以一点一滴朝这种方向进行情报操作吧?不晓得能顺利进行到哪一阶段。但结合这些智慧,她不认为不无可能。
然后总有一天,要取回理所当然的人生。
这是比建造并运用〈Tuatha De Danann〉还更加重大的任务。
「虽然这事并不简单。我想早晚还能再来跟你报告。」
泰莎轻抚墓碑表面。
泰莎不曾碰触过巴尼,甚至没牵过手。
这时是第一次碰触他。
然而,泰莎的感伤却被感觉非常不愉快的怒骂声打断。
「泰蕾莎·曼狄沙!昨天受你照顾啦!」
回头一看,几名眼熟的男人正站在墓地入口。
他们是昨晚扔进海里的穆拉特等人,与一脸不悦的罗尼。
穆拉特因无法抑制的愤怒而目光如炬。他们每个人手上不是拿旧步枪就是手枪。明明事情发生才一个晚上,究竟是从哪里取得的?
不只步枪,居然还有人拿着陈旧的中折式榴弹筒。那是用来发射强力的四〇mm榴弹的武器。若操作出错,具备的威力有可能让在场所有人死亡。
罗尼被其中一名男人掐住脖子。恐怕是被胁迫带路到这里。
「喂,泰莎,这是怎么回事?令人莫名其妙。」
「罗尼,对不起。来到这座岛前,我跟他们起了一阵冲突。」
「一阵冲突?……以冲突来说,这也太危险——好痛!」
「别随便开口!」
穆拉特喝叱地摇晃罗尼的脖子,他只好不情不愿地闭嘴。
「穆拉特,幸好你们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想装傻啊,小女孩。」
「可是竟然这么快追过来,真是意外。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哼。」
穆拉特夸胜般,用鼻子哼了哼。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游到岛上步行两小时,正好有渔村就借走这艘小船,再跟最近的小镇中熟识的警官借用武器,就在刚刚才抵达这个小村。」
「那么实在是睡眠不足吧……」
「多管闲事!然后,当我们正在威胁村长时,这小子就来了。他露出一副想逃跑的样子,我就抓起来问出了这地点。请节哀顺变啊!」
「抱歉,泰莎。本来我是口头上随便乱说要带他们到处绕路来争取时间,可是想不到变成好像会被杀掉的气氛,所以我才……」
「我叫你别开口!」
「好痛!」
罗尼又被戳了一下。
「请不要对儿童施暴。」
「罗唆,接下来也要让你好好瞧瞧我们的厉害。另外——」
穆拉特等人朝四周东张西望。
「——那个巨汉去哪里了?首先若不揍那家伙一顿,我无法消气。」
「啊,它……」
泰莎从包包取出行动终端机,叫出电子地图,确认现在地点与R的位置。
「它在喔。呃——看,在那里。」
男人们回过头。距离约三十公尺。身着长大衣的〈Alastor〉从墓地后方的山中丛林,迅速地拨开草叶现身。大概是因为走直线路径穿越丛林,身上布满草汁与叶片。
《幸好赶上了。》
R透过对外声音说。
《正好某国的侦察卫星行经上空,为了打发无聊,我看了一下影像,结果发现照到载着他们的小船。》
「因此就赶过来了?」
《是。打扰你了吗?》
「不,得救了。」
男人们马上脸色大变。
「干掉它!射击!射击!」
男人们一起开枪,同时〈Alastor〉展开冲刺。
很不巧,他们用枪的技术实在粗糙。步枪抵住腰部乱射,单手持散弹枪射击然后弄掉枪。甚至有人像电影一样拿着两把手枪,拚命射击三十公尺外的目标。
几发子弹偶然命中R,不过对于受防弹纤维与钛合金防护的机体来说,普通的子弹几乎没有效果。
至于穆拉特,他打算将榴弹填入前游的中折式火箭筒,却拖拖拉拉地陷入苦战。他没发现到准备放进去的榴弹位置前后相反。不,现在发现了。
「噫……」
R进逼在前。
它抓起第一个人的手臂,使劲挥转,撞击隔壁的人。
一次击倒两人。
其他男人瞄准R,从近距离发射散弹枪。但还是没创伤。R回头抢下散弹枪,随意一撞就将男人撞飞。倒地者加一。
R不打算发射抢来的散弹枪,而是将枪枝扔向纠缠不休持续射击的双枪男。散弹枪的枪托打到身体中心点——唔~好像很痛——男人蹲下来动也不动。
不愧是〈阿玛尔干〉的对人兵器,瞬间扫荡四名喽罗。
与此机体第一次面对面战斗,就以一把手枪获得胜利的克鲁兹·威巴,说不定他真的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剩下的只有穆拉特一个人。
「不…不准动!我要杀掉这小子喔!」
穆拉特以罗尼为盾,步伐不稳地后退。他手里拿着好不容易填完弹的榴弹筒。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人……你…这…这怪物!」
《怪物啊……》
啊,受伤了。
泰莎没漏看〈Alastor〉的肩头微微下垂的那瞬间。
《先不论我存在的定义,请放开少年抛下武器。只要投降,保证不伤害你。》
「罗唆!哪…哪能相信你!」
「劝你听它的话照做比较好喔。它这样已经有手下留情了。」
泰莎也从旁附和,但男人还是听不进去。
「敢…敢打就来打打看啊!听懂了吗?站在那里不要动!」
穆拉特小心翼翼地与R保持距离。另一方面,被当作人质的罗尼正瞪大眼盯着R的模样,好像完全忘记自己的生命危险。
「唔喔喔…真赞……」
他如此嘟哝着。
《上校,怎么办?》
泰莎明白,R并非求助的意思。〈Alastor〉的腕部上装有五〇口径的大型枪。在这种距离下,可以精准地只打爆穆拉特的头并救出罗尼。
至今一直不用枪,是旅程当初和泰莎做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尽量避免杀人」的约定(不过R的认知似乎是「接战规定」)。
另一方面,对方所持的榴弹筒是危险的武器。若直接命中而爆炸,即便是〈Alastor〉也会受到严重损伤,旁边的泰莎也会受到牵连而死。
可是泰莎却如此回答:
「什么都别做也没关系,等他发射榴弹吧。」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好了,别动。」
大概对方也差不多要采取行动了吧。看,果然——
「嘿…嘿嘿嘿……不…不要动喔!」
穆拉特持续以罗尼为盾向后退,一来到大小正好能躲人的墓碑旁,便将榴弹筒瞄准奏莎他们。距离大约十公尺,大概他评估这距离不会射偏。
正如所料,他要在那里射击。
『你们把我要得好惨,我要让你们一起去死!」
《原来如此——》
穆拉特朝话还没说完的R发射榴弹。伴随轻巧的砰一声,弹头笔直射出去。
榴弹命中〈Alastor〉的躯干正中央。
但也仅仅如此。
榴弹未爆炸,从R身上反弹后拖着烟雾一圈圈地乱转漫游在空中,接着咚地一声落地——于是从此沉默。
「……咦?嗄?……噫!」
罗尼以脚跟奋力踩踏不知道发生什么状况而呆住的穆拉特的脚。接着罗尼迅速挣脱他因瞬间剧痛而松开的手。此时,R已经一直线逼近男人。
忍不住遮起双眼的泰莎,听见〈Alastor〉的拳头打断鼻梁的讨厌声传进耳中。
「这是安全装置吧?就是指榴弹在发射出去的一段距离内,榴弹的信管不会启动,所以就算命中也不会爆炸……」
罗尼说着,并用穆拉特本人的皮带将瘫软倒地的穆拉特双手捆绑在身后。
「对,据说是超过十五公尺,但是实在太可怕,不想尝试……对了罗尼,你怎么会知道榴弹信管启动距离的事情呢?」
「因为是在游戏中常用到的武器,有点兴趣所以曾经查过资料而已。倒是像泰莎这样子的女生知道这种事才奇怪吧?」
「嗯…是呀……」
「说起来——」
罗尼看向〈Alastor〉。身高两公尺的机器人正在另一头捡拾昏厥的混混们。
「——那究竟是什么啊?身为被卷进重大危险、既可怜又无辜的儿童,希望你提出详尽的说明。」
泰莎犹疑该说明到哪个部分才好。
当然,泰莎觉得牵连他遭遇危险很抱歉,但若详细说明,她担心会不会又反倒让罗尼招惹上麻烦。
「不要紧啦,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真的吗?」
「真的,真的。所以告诉我啦。」
「被你这么一催,我突然觉得很担心……」
「咦~怎么这样~」
看到罗尼表露失望的脸,泰莎笑了。
「开玩笑的……它是我的朋友,也是巴尼重要的独生子。」
「?」
此时,将昏厥的男人们捆绑完成的R开口:
《上校,未爆弹让我来处理掉好吗?》
结果R又趁乱回到「上校」这个称呼。实在太麻烦,所以不予纠正。
「嗯,拜托了。」
《我去另一边处理,为了以防万一,请压低头部。》
罗尼凝视捡起在地面滚动的榴弹,走向墓地外围的R背影,不屈不挠地质问:
「喂,『上校』是什么?」
「是类似绰号的称呼,别在意。」
「可是今天早上,你说朋友都叫你泰莎。」
「啊哈哈……」
在泰莎困窘地笑着时,R走出墓地外。在空无一人的道路另一端,它扔出了未爆的榴弹。接着以内藏于右下臂的枪瞄准,开枪。
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树梢另一端升起硝烟。
R实在没有能够进行解体做安全处置的灵巧手指,处理方式真有些粗暴。
R以彷佛刚扔掉厨余的脚步回到泰莎他们身旁。
《处理掉了。》
「辛苦了。这群人与武器处理,还有燃料取得……都必须跟村长好好谈谈。」
《我如果在场,会因此而产生问题吧。而我也担忧电源残余量。我会躲在村外某处草丛中。再会。》
「啊……等一下,R。」
泰莎叫住打算离开的R。
《什么事?》
「巴尼的墓就在附近,要不要跟他说说话?」
装载R的心的〈Alastor〉保持回头的姿势沉默好一阵子。
《这句话是否可以解释为笑话呢?》
「这不是笑话。」
《那我不太能理解。巴尼·摩拉塔应该已经死亡。》
「这是没错……」
《不可能与不存在的人物对话。你却劝我这么做。真是困难的隐喻。方便的话,可以请你代换成其他容易明白的语汇加以说明吗?》
「也不是隐喻……这是……嗯~」
该怎么说明呢?
当泰莎想破头时,罗尼插嘴说:
「喂,你叫R呵?来扫墓简单地说就是要跟自己对话。」
《跟自己对话吗?》
「就是跟自己内心的故人对话。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对方会怎么回答呢?就是要想像这种事。换句话说就是实况模拟。人们在如此想像的过程中,会更加清晰明白关于现在的自己的许多部分。譬如包括自己想做的事,想要怎么活下去,烦恼着哪些状况,在哪里出现进退两难的困境。就是探索这些问题的行为。」
《如果要检查本机的状况,自我诊断不就够了吗?》
「不是自我诊断,是内省。」
《内省。》
「一边烦恼人生,一边面对自己。泰莎大概直觉认为你有必要进行这件事,才会如此建议你吧。」
《请稍等一下。》
R沉默了大约十秒钟。
为了在透过卫星连线连结的地球某处处理罗尼的话语,大概会消耗大量电力。
《可以运用统计吗?》
「譬如贝兹统计吗?若你有这种习惯,也无所谓吧?反正人类脑袋在做的事情也差不多……总之重要的是,要假设他就在这里。假使珍惜养育你的叫巴尼的人就在某处,会怎么看你呢?为了理解这些事情的象征,就是这些乍看之下很无趣的众多石碑。」
这下泰莎真的瞠目结舌。
泰莎原以为他就是个表现优秀的孩子,但这名少年却拥有凌驾于此的某种东西。以他的年龄,居然能对AI说明这些事情。
《感谢你,罗尼。我理解意义了。》
「这就好,那你去吧。」
《是……上校,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
「咦?啊……好。」
R跪在巴尼·摩拉塔的墓前,就此保持沉默。
甚至让人迟疑该不该询问,所谓「一些」是多久的时间呢?
泰莎他们无可奈何,只好不靠R的力量将穆拉特等人运回村庄。先回到村里一趟,借了多余的铁皮再返回,将捆起来的男人们故上去,再用摩托车拖回家。
此作业结束时,出海捕鱼的男人们回到村里。他们阻止想去察看墓地状况的男人们,只是找理由搪塞就让泰莎费了一番心力。
说明穆拉特等人的事情经过,请求他们卖出必须的轻油,完成种种细节性的讨论,再度回到墓地时已经傍晚。
R还跪在墓前。
以为它失去电力停止,不过终端资讯则显示出〈Alastor〉启动中。
它在人工的心里跟巴尼说了哪些话呢?
谁也不晓得。
或许,它正在某处进行人类史上首次的运算,却是谁也无法进入的领域。
「我是不是说了多余的话啊……」
远望黄昏中无言停伫的〈Alastor〉身影,罗尼呢喃道。
「不。」
泰莎以极为平静的表情说。
「我想它现在正在进行非常重要的人生仪式。换成我应该无法像那样说明,你真是厉害的孩子,罗尼。」
「那可不一定……」
与泰莎的预料相反,他并未表现害羞也不见得意。
「原本我因为那种机器人真实存在所以很兴奋。如果我稍微冷静一点的话,感觉或许不会提出那种不负责任的建议了。」
「不负责任?」
「跟死者对话,对人类来说也很难。」
第一次听到罗尼灰涩阴沉的声音。
「毕竟我也办不到。」
「?」
「抱歉,我曾说爸爸为了研究远行吧?那是骗你的。」
「咦……」
「他其实已经死了。一直奋斗的工作失败了,完全看不到未来远景,就这样在纽约的饭店吞药。但是那个村子的人都不知道。」
「…………」
「我曾经在南卡罗莱纳的妈妈家生活过短暂一阵子……却无法跟她的家人好好相处。我就不告而别自己回来这里。虽然我留下了只要用心搜索就能发现的联络方式,却没有任何联络。算了,表示我这小孩对她不重要吧。能摆脱麻烦也好吧。」
「罗尼……」
泰莎想不出能说的话。
她的确觉得很奇怪。再怎么采放任主义的父亲,也难以想像会如此留下他不管。而且早上拜访他家时,几乎没有父亲的生活气息。
不晓得生活费怎么办,不过他是头脑很好的孩子,或许会透过网路或其他方式赚零用钱。即使只是打工的收入,以这国家的物价也能过充裕的生活。
「在爸爸的墓前,我什么都想像不出来。」
从内陆吹来的风带动罗尼的发丝。
「最多只能冒出『真是软弱的家伙』之类的感想。他在想什么,他在期盼什么,他为了什么痛苦而死呢?我完全不懂。在墓碑前思考时,什么都想不到。」
「那么,你为什么跟R说那些话呢?」
「…………」
「你说,在墓前的思索是『与自己的对话』。不仅如此,还是许多重要的音棰我。妇果墓碑是所谓『无生物与生物的界线』,你不是对R这种『墓碑』说了一番话吗?」
「……这种说法只是谬论。」
泰莎不再逼问他,而是轻轻搂住他的肩膀。
「别这样啦。」
罗尼别过头,拉高声调说。
「我真的不需要你莫名其妙的安慰。」
「这不是安慰。我就是想这么做,这样不行吗?」
「……我没这么说。是那样就好。」
「嗯。」
相见还不到一天,泰莎却感觉好像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
「喂……明天你就要回去了吗?」
罗尼神色迟疑地问。
今天已经很晚了,虽然泰莎会在罗尼的家过一晚打扰他,不过等到船艇修理完毕后,就打算回去。
「是呀,因为我还放着一位变得莫名娇弱的朋友,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喔……」
真的不可思议。他听完泰莎答覆的一个应声,为什么如此揪紧她的心口呢?
「罗尼,你说过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吧?可是,如果你想的话——」
听见一阵传动装置的驱动声,泰莎收回她的话。
一直保持沉默的〈Alastor〉从省电模式回复后站起身。关节摩擦出声,朝泰莎他们缓缓走近。应该不需顾虑R的心情,她却不禁放手松开罗尼的肩膀,远离他半步。
《让你久等了。》
R说。
「可以了吗?有什么成果吗?」
《是。》
说着,R回头看向巴尼的墓碑。
《巴尼·摩拉塔他以我为荣。经历严苛的战斗,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战士,又如此到访他的居所。他说只是这样就是奇迹,他从来没想过会演变成这样。他恐怕先前并未决定我会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是吗……或许吧。」
《我会变成什么呢?他说这是我要决定的。》
「……真的?你觉得他这么说?」
罗尼开口问,带着有点愧疚且怀疑的声音。
《是。多亏你的建议,罗尼。》
「我……并没有……」
R跪下来,伸手放在罗尼的肩膀上。
《我想——如果不为人生奋斗,不曾面对困难,恐怕就听不见声音。你总有一天也能跟父亲说话。》
看来它已经听见刚才罗尼与泰莎的对话。既然如此,就该再多等一下才对。
罗尼什么也无法回应。他只是反刍着痛苦的回忆而低下头,站在原地不动。
「……好了,深奥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回去了。」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在泰莎的催促下,罗尼消沉地点头。
《上校,不好意思。》
两人才踏步,R就开口了。不知为何保持着跪在罗尼前方的姿势僵住。
「怎么了?」
《电池没电了。驱动系统已经不能动,电子系统也差不多……》
总觉得从对外话筒发出的合成声音也逐渐变成顿重的低沉音调。
「糟糕,怎么不早点说出来呀!」
《这就是日语中所谓「看气氛」的感觉。啊……这真不……妙。通讯连线也……也也……》
「R!」
《抱……歉……歉……》
体重一百五十公斤的〈Alastor〉完全沉默了。
「怎么办?这玩意儿我们扛不动啊。」
双手抱胸的罗尼一脸愕然地说。
*
到最后,他们一下子去拿〈Alastor〉的预备电池充电,一下子又是连线的状况变差,结果一整晚都手忙脚乱。
隔天累坏了,无法修理船艇,加上天气不好,修理作业也实在无法顺利进行,变成总共停留四天。
回程时,由于重新打包〈Alastor〉并加以寄送的劳力与时间耗掉整整一天,回到纽约公寓时已经是一星期之后。
「……怎么看不出你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看到瘫软地躺在文明的客厅沙发上的泰莎,毛问道。她也因孕吐而全身无力。
「唉………一言难尽。」
「喔。对了,我安排的运送业者有帮上忙吗?」
「啊,那个业者啊……」
怎么办?还是别说出穆拉特他们的事情比较好吧。她一定会非常内疚,压力对母体与胎儿都不好。
「是呀,帮了大忙。而且多亏他们,有个出乎意料的际遇。」
「喔。你说的际遇是怎么回事?」
「不告诉你。对了,威巴呢?已经回纽约了吧?」
只见毛立刻变得一脸不开心。
「他昨天飞去特拉维夫了。」
「特拉维夫?」
他去以色列做什么?
「就是他从以前就在照顾的、那个叫做拉娜的女孩子,她的医院就在那里。然后,他已经安排好让她转来这边的医院。虽然我也知道这很重要,但几乎一直没时间见面,就这样飞走了……」
之后毛便大吐话不成声的苦水,含糊不清地喃喃抱怨。看来她似乎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真担心早晚会大爆发。
「听说那孩子可以走路了,真的吗?」
「还不晓得,但坐轮椅的话总有一天能自由外出。到时候,那孩子也将会到这里住。她似乎是个好孩子,所以没关系就是了。」
「婴儿也生下来后,好像会变得很热闹呢。」
「嗯。」
毛终于扬起微笑。
「总觉得好幸福。」
「嗯,我也觉得。」
要开口就趁这时机。泰莎做出判断,起身面对毛。
「嗳,梅莉莎。既然要热闹,再多一个人怎么样?」
「?」
「其实我也正在安排——」
反正是间大公寓,再添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