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你们先讨论一下。」
室见从座位起身,取出来电中的手机后离开会议区。她一走进隔间看不见的角落里,就开始遮遮掩掩地讲话。
又来了。
工兵叹息般地和三泽对上目光。究竟是第几次了?光是今天的会议就已经被她打断了两次。通话对象不明,但可以确定和工作无关。像「午安」、「我目前人在公司」之类的字眼,根本就不是面对客户的口吻。况且若是工作的事情只要当场接听即可,实在没有理由换地方。
「到底怎么了呢?」
叫我们自己先讨论,不过现在可是在审查室见的设计耶。光我们两人实在无法进行下去。
圆桌上散落著影印纸。是针对三笠汽车的设计文件。开完上星期五的会议后,目前正在如火如茶地补充和修正当中。提出的截止时间为后天的晚上六点,再怎么说也称不上是充裕的时程。大概在今天之内就要决定好设计的方向目标了。换句话说,这场会议还得继续开下去才行。
「要休息一下吗?」
三泽无言地点头。像雏偶娃娃一般的眯眯眼直直望著这边。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牵扯进来。」
工兵很愧疚地谢罪道。
由于三笠案件的交货日期实在太短,于是便紧急拜托三泽来协助。对不起,只有这个星期就好,请帮忙我们一下。拜托了!救救我们——尽管如此,室见却屡屡将他置之于不顾。真是太过分丁。换成自己的话大概早就发飙了。
但三泽却否定地摇摇头。
「咦?没关系,不用在意?有困难的时候就要互相帮忙?」
他这次点了一下头。
「总之先去买点饮料?水分不足的时候脑袋就不灵光了?」
接连两次的颔首。
嗯,明明就没说话,为什么还能沟通呢?是因为三泽的表情比想像中丰富吗?尽管脸颊的肌肉好像也不曾动过的样子。真是奇怪。
「那么,就承蒙你的好意。」
室见还在讲电话,这下应该有时间去自动贩卖机买个果汁吧。
带著钱包来到走廊,工兵背著手关上门,然后呼出一口气。
(唉——)
下意识发出的叹息。心情沉重,感觉就像头顶上放了个铅块一样。
是因为自己累了吗?这当然也有一部分,不过最主要的原因仍是室见的失常。她那令人极度费解的言行,在在都刺激著自己的焦躁感。
究竟是怎么了?
打从三笠的启动会议开始,她就愈来愈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在业务时间里中途离席及打私人电话,甚至还会搞错会议时间和忘记预定作业。有一次在离席中的萤幕画面上居然显示著转职网站。尽管当时急忙关闭了画面,但要是被其他员工看到的话又该怎么办?脸色大变地向她这么追问后,理由竟是「我在查东西时不小心点到广告横幅了」。真是把人吓出一身冷汗,拜托饶了我吧。
唔,当然,她毕竟是个人,偶尔也会身体不适或者陷入低潮。像这种时候,自己就应该从旁伸出援手才对。这点我非常清楚,尽管如此——
神秘的女高中生。
「七隈」这个名字。
以及每晚打来的男性电话。
种种意义不明的现象让思考陷入混乱。究竟她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样的事态正在发展中呢?无论怎么想都无法得出具有一贯性的结论。感觉就像在欣赏一出粗劣的荒诞派戏剧那样。
(早知会这样子,应该先向海鸥要电话号码才对。)
等你回来再说吧——真痛恨自己为何要讲这么一句。若是海鸥的话,应该能对眼前的问题给子我某些建议啊。
她目前应该在九州,或是中国地区吧?距离回东京的预定日期还有好一些日子。看样子暂时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下次再中断会议的话,就试著提醒她一下吧。)
回想起发生在三笠的骚动,工兵闭上双眼。会吵起来吗?一定会的吧。在他拖著郁郁寡欢的身躯抵达休息区之际——
……嗯?
陌生的人影占据了长椅。
一名戴太阳眼镜的男性正在抽菸。他手里操作著智慧手机,口中一边吐出紫烟。
服装是有色衬衫搭配一件外套,手上戴著银色手表的花俏打扮。似乎有种他背后是法拉利,手里还抱著一位金发美女的感觉。要是走在银座一带的话,想必一点也不会突兀吧。但问题在于这里是小企业的办公室,而在他旁边的则是果汁贩卖机。
或许是察觉到脚步声,男性抬起脸。他拉高太阳眼镜的镜脚,然后行了一礼。
啊,你好。
工兵默默地回礼,然后向右转,躲在柱子后方。
那是谁?
再次探出脸加以确认,这次又和男性对上目光。再度点头行礼后,双方默默地移开视线。
不,不对不对。
那到底是谁啊?客户?供应商?可是身上并没有配戴来宾证件。而且我们业界里有那种看似黑道的员工吗?仔细一瞧,脸上还留著落腮胡。怎么回事,义大利黑手党吗?
工兵背上发寒。虽然不太可能,对方该不会是总会屋吧?专门锁定企业的黑道,打听出不名誉或不合法的事件并作为恐吓勒索材料的那种人。社长会不会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跨越了那条法律的界线?踏进了那些不该涉足的领域?
怎么会?尽管认为不可能,但已经涌上来的疑惑并没有那么容易打消。倘若真的是黑道的话该怎么办?要叫警察吗?找总务商量吗?还是为了不被刁难,乾脆放著不管比较好?
这个瞬间,手机铃声响起。男性将智慧手机贴在耳边:
「啊啊,是我。」
低沉浑厚的声音。
「不行,不能再出钱了。威胁一下对方,再啰哩啰嗦的话就考虑撤资。你就是看起来太善良,那里的人才会这么得寸进尺。记住了,过去时要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果然是真的——!
而且撤资是怎么回事?地下钱庄?自己刚才听到的是非法讨债的指示吗?听到的人会有什么下场?被封口?消失在世界上?
男性挂断电话,太阳眼镜下的目光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那嘴角浮现恶鬼般的残酷笑容。
哇啊——!
不知不觉中,工兵已经拔腿逃跑。他连爬带滚地返回办公室,抓住隔板开始求救。谁快帮我打电话!打110!
「你怎么了?好像被随机杀人魔追杀的表情。」
室见一脸疑惑地望来。或许是讲完电话,她此时已经回到会议区和三泽面对面而坐。
「黑……黑……黑……!」
「黑?」
「有黑……黑……道!」
「药剂师?」(注:日语「黑道」和「药剂师」的第一个发音相同)
为什么是药剂师!在公司里被药剂师追杀算什么情况啊?未免太超现实了吧。
工兵平复呼吸开始说明。大略听完之后,室见皱起眉头:
「我说你啊。先不管什么黑道,有外人擅自跑进公司里才比较严重吧。干嘛一句话也不说就放著不管?赶快去严正警告一下把他赶走。」
「不,这个办不到吧!你在说什么吓人的话?对方可是黑道耶。要是突然发飙攻击我的话该怎么办?」
「到时候我也会全力应战的喔。别担心,我经历过的人间炼狱论次数可不会输给对方。不要小看现场出身的基础建设工程师。」
开什么玩笑,为何说得一副要火拼的样子?就在工兵急得翻白眼的时候,室见扳响了拳头的指关节:
「好吧,你不去警告的话就我自己来。最近心情一直很烦闷,正好用来发泄一下。那个家伙在那里?柜台吗?」
话还没说完,室见便离开会议区。从自己座位上取出的螺丝起子,莫非是要战斗用的?她怒气冲冲地耸起肩膀走出办公室。
「等……等一下,室见!」
猛然回过神,工兵立刻上前追赶。就在自己刚才茫然忘我之际,她已经老早就走出去了。来到走廊一看,那娇小的背影恰好在尽头处的转角正要拐弯。
工兵加快脚步,拚命运转整个大脑。要是真的演变成暴力事件该怎么办?叫警察也来不及了。要在公司里求救吗?不,自己可不想再把同事牵扯进来。既然如此,可行的方法就只剩下叫大楼警卫了吗?
脚步声停止。
室见伫立在休息区前方。那危险至极的目光向房间内看去。工兵不久后也来到她的身旁。男性……还在那里。和刚才一样,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玩弄著智慧手机。
「不好意思,您在柜台登记过了吗?」
室见的语气相当严厉。用词虽然客气,但全身散发的气息完全就是战斗状态。手中紧紧握著的螺丝起子,彷佛告诉对方只要有异常举动就会立刻开战。
男性抬起脸。太阳眼镜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工兵心脏猛然一跳,皮肤因紧张而起鸡皮疙瘩。对方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呢?就在这么思考之际——
「立华?」
那修长的手指移开太阳眼镜,露出深褐色的眼眸。直线的眉毛向上扬起,目光注视著这边。
立华茫然地张大嘴巴。她不断眨著双眼,完全是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默不作声地与神秘男性四目相觑。
……咦?
什么?怎么回事?
为何他会知道室见的名字?况且直接称呼她为「立华」,根本就不可能是纯工作上的往来。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白皙的脸颊开始颤动。
年龄不详的上司,容貌宛如少女的前辈工程师,脸上这时带著错愕的神情,喘气般地开口:
「阵哥?」
「哈哈哈,总会屋吗?说得真过分啊——」
开朗的笑声响起。名叫阵的男性看似很愉快地抖动双肩。他将未抽完的香菸按在烟灰缸里。绽开的嘴角已经没有先前的压迫感。一种彷佛温暖太阳般的气息自他全身散发。
「谁叫你要穿成这样过来。那个太阳眼镜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好看。」
室见满脸不悦地这么告诉对方。她坐在长椅上,将目光撇向一旁,摆出手拄脸颊的姿势翘著嘴唇。
「不好看吗?」
男性纳闷地倾头,一边把玩著太阳眼镜的镜脚:
「我周遭的人倒是评价还不错呢。嗯,立华你不喜欢吗?那我记住了。」
「起码在室内就不要戴了吧,又没有什么伤眼的东西。」
「是没有。不过我的隐形眼镜弄丢了,所以才会拿这个代替啊。至于看起来很可疑这点,就饶了我吧。要是裸眼的话就没办法浏览工作信件了。」
「请……请问……」
按撩不住的工兵出声道。对方刚才所说明的内容,自己还没完全消化。为了进一步确认,他再次询问:
「你是室见的舅舅吗?」
男性「嗯」的点头。他转过脖子朝向工兵补充道:
「是母亲那边的亲戚。这孩子的母亲算是我姊姊。话虽如此,直到最近为止并没有太多往来。由于许多原因,我目前是这孩子的监护人。」
「监护人。」
工兵鹦鹉股地喃喃复述,接著忽然察觉到一点。说到这个,室见以前也提过,她是被某个人介绍到骏河系统的。对方是个认识很久的人,既是恩人又非常鸡婆。不仅和社长认识,还推荐她参加像合唱团等公司之外的活动。
原来是亲戚吗?
以前还在想究竟会是什么人,想不到居然是舅舅。既然是亲戚的话,这么照顾她的理由也就可以理解了。监护人这个身分也相当有说服力。不过——
冷静思考的话,其实还有许多疑点。
为何一名社会人士需要监护人呢?
并非父母,而是由亲戚照顾她的理由又为何?
更重要的是,居然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边的人?
疑问不断增长下去。问题无法锁定焦点。究竟要从哪问起才能掌握状况?工兵仰望天花板,闭上眼睛「呃——」了一声:
「先确认一下,你真的是从事正业的吗?不是那个……什么屋的自由业?」
「当然,只是个上班族喔。」
「不过你刚才说了些很可怕的话吧。像是撤资,凶神恶煞地威胁对方之类的。」
「你真的这么说过吗?」
室见的目光变得凌厉。阵耸了耸肩膀:
「是某个业务上有往来的企业。没提出任何的事业计画就一直要求追加融资,所以才会出此下策。那个社长的毛病就是太过懒惰,所以对他态度冷淡一点刚刚好。虽然很有潜力,但就是少了点干劲。嗯,总之不用担心,我们双方的关系经常斗嘴是无妨的。」
「融资……吗?」
是银行行员吗?不,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种打扮的行员。这么说的话,就是消费者金融?工商贷款?嗯嗯,果然愈来愈可疑了。
「闲聊也该适可而止了吧,阵哥。」
室见看似很不耐地呻吟道。
「解释一下你来这里做什么好吗?应该不是为了把我们公司的吸菸室当成办公场所吧?到底有什么事?」
「还不都是立华你太难约时间了。既然电话里说不通,我就直接来公司找你商量了。」
「不要开玩笑。现在可是上班时间。」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从早到晚忙得不能休息。」
「我们正在赶交件耶。像这样子不请自来,根本就没有时间招呼你。」
这个瞬间,男性的表情变得僵硬。他换上意料之外的强硬语气:
「那么你到底什么时候有空?『现在很忙』、『下次再说』,像这些藉口我都听了好几个月。真是没完没了。能不能别再拖下去了?」
「…………」
面对陷入沉默的室见,阵叹一口气,移开目光道:「算了。」
「不用担心。今天并不是来打扰你的工作。我和六本松先生约好了要一起用餐,所以在这里等他准备妥当而已。」
「跟社长?」
这个疑惑的声音与吵闹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走廊另一端有个矮胖的轮廓正朝这里接近。
「哎呀,让您久等了!真是对不起!」
泛红的秃头闪耀著光辉。那目光炯炯的双眼和小胡子绝对不会看错,就是社长六本松。
「刚出来的时候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有个熟识的业者因为年度尾声的怅面不好看,所以希望我们介绍一些工作过去。于是我就回答,有这种好事的话也希望你们介绍一下啊。真是的,不要总是遇到困难的时候才想到别人啊。哇哈哈!」
阵拿下太阳眼镜站了起来。他用和蔼的笑容行了一礼:
「您看来还是一样忙碌呢。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前来打扰。」
「不不,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打算要主动联络您了。今天就让我们好好聊聊吧……嗯?你们两个,怎么都跑来这种地方?」
彷佛现在才察觉的样子,社长投来疑问的目光。阵「啊」了一声:
「是我找他们闲聊一下的。这两人刚好经过这里,于是我就主动出声了。」
无可挑剔的理由。六本松「喔」的一声放松表情:
「那么就省去介绍的工夫了呢。他就是那个SRG46的企划人。名字叫……呃……Sagurada Familia。」
「是樱坂。」
我什么时候变成巴塞隆纳的教堂了?怎么说也错得太离谱了吧。
工兵郑重行了一礼。阵眯细双眼,表情变得略微严肃:
「樱坂。原来如此,那么你就是——」
「是?」
「嗯,SRG46吗?很优秀呢。唔,应该说太优秀了才对。」?
好像话中有话的感觉。就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之际,六本松拍了一下手:
「来来,我们走吧。就去山上那间店可以吧?乘午餐时间人挤人之前。赶快赶快。」
他兴冲冲地催促对方出发。阵回头向室见告知一声「那么晚上再打给你」。就这样,两个人肩并肩离去了。
待确认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工兵望向室见。长发少女板著脸孔坐在长椅上。自刚才与阵互动开始,她就一言不发。似乎有点在呕气的感觉。
「你晚上就是跟那个人讲电话吧?」
「…………」
「他说了什么强人所难的话吗?」
小心翼翼地这么询问后,室见摇摇头。她否定道:「不是那样的。」
「纯粹只是他多管闲事罢了。明明不是亲生父母却啰哩啰嗦的,真是烦死人了。」
意思是唠叨或训话之类的吗?这么一来,像自己这种外人的确没有权利说东说西。不过——
「我们回去吧。三泽还在等著喔。」
室见从椅子站起,彷佛要结束这个话题一股背对著工兵走出去。
令人尴尬的沉默降临。她刚才与阵的对话在脑中掠过。「商量」、「别再拖下去」、「听了好几个月」——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从两人之间弥漫著紧张的气氛来看,实在不像是什么小事情。该不会要被迫做出什么重大的心理准备吧?包括室见,还有我们这些人。
「我说你——」
走了一段时间,工兵忽然被叫到。他急忙抬起脸。室见依旧面向前方继续走著:
「就算我不在了,你一样能正常工作吗?」
……啊?
意识剎那间一片空白,无法理解对方究竟说了什么。
「这话怎么说?」
过于突然的话题。难道是周末的三笠例行会议要缺席的意思吗?但室见却含糊其词地回答:「啊啊,不——」
「我最近一直工作没有休息。所以如果要休假,我在想能不能把案件交给你负责。」
「倘若是曾经接触过的系统,暂时还可以应付一下吧。」
室见要休假?这个万年工作成瘾的上司?说笑的吧。唔,虽然上班族请特休并没有什么开不开玩笑的。不过对方可是室见耶。在好几个案子都赶著交件的这个时期休假,怎样都难以想像。
「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工兵不禁这么询问。室见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下个月开始还有其他大型案件等著,得先保留体力才行。」
「保留体力?」
考虑到将来的工作而请假休养,果然很不符合室见她的作风。唔,更何况为何突然会讲这种事?如果身体没问题的话,怎么样也想不到现在会讲到这话题。
忽然间,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涌上心头。类似立足的地面突然崩塌的感觉、恐惧感。
「下个年度,我还能和室见你一起工作吗?」
听见工兵兜著圈子这么确认,室见回过头。那美丽的褐色眼眸照出这边的景象:
「当然了。」
彷佛败给工兵般的微笑。
「我还有一大堆东西必须教会你,所以想要独当一面的话就更进一步去钻研吧。按照你现在的程度实在令人担心,我也得一直盯著才行。」
这么告诫自己的模样,就和平常的她没有不同。不安感随之缓和。没错,什么都不会改变。SE部门日常的光景在明天过后也会继续维持不变。就算这是问过劳死最棒的血汗公司,对目前的樱坂工兵来说,这里的工作就是生活的大半。实在无法想像一切会在某一天突然改变。明天、后天,甚至是大后天,自己也将继续挨室见的骂,受她的磨练,学习更多的东西。这样的未来是无庸置疑,理所当然的。
然而从隔天起,室见便休假了。
理所当然的未来遭到理所当然的背叛,无从翻转。
*
「这样我们很困扰啊!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也必须向终端用户解释情况啊。因为负责人不在所以不清楚,像这种理由是行不通的。」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相当激动。
K系统股份有限公司,专精于传播业界的SIer,是室见所负责的客户。尽管不清楚详情,但似乎是月底有一次认证伺服器的更改作业。对方声称报告突然中断,所有进度处于停摆状态。
「实在非常对不起。我会尽快让室见联络你们,所以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待会我再试著打一次电话。」
「今天都第几天了,居然还说这种话!整整三天音讯全无已经很奇怪了吧。是不是应该指派其他的负责人赶快挽回进度?我们可不是把工作委托给室见个人啊。」
「是的……是的,您说得很对。」
(要是案件资料摆在共用伺服器里的话……)
工兵心中这么咂舌道。规格书或设计资料倘若都在档案伺服器里,自己或许就可以当场确认并接手紧急的处置。然而这一切全都放在室见的电脑里面。在不知道密码的情况下,就连存取也办不到。资源不足和独立作业的弊端居然在这种时候显露。
「总之我会确认状况,大约一个小时后再和您联络。无论有没有动静都会报告结果。」
「一个小时后啊。」
低沉的呻吟传来。尽管还是难以接受的样子,但或许是了解继续这么交谈状况也不会好转,对方发出紊乱的呼气声:
「要是这次的案件失败,和你们之间的生意也就到此为止了。拜托喽!」
电话被粗鲁地挂断。吼声在耳朵深处回荡著。尽管是迁怒股的宣告,自己却无从反驳。负责人失踪,音讯全无。根本是离谱至极的事态。倘若自己是业者,大概也会这么大吼大叫吧。
已经三天了吗?
室见的无故旷职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日子。这段期间,无论电话或邮件都无法联络上。究竟是怎么了?就算有什么苦衷必须休假,音讯全无也太没有道理了。难道被卷入什么事件了吗?或是受伤被送进医院里了?
(是不是去公寓探望一下会比较好?)
就在按捺不住涌上的不安感之际,分机响起。来电者是福大。工兵怀著强烈的不祥预感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樱——」
「拜托一下好不好!Lambda Comb又来问问题了。SRG46也就算了,其他周边基础建设根本不是我负责的范围啊——赶快叫室见来回答。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比起刚才的客诉更大的音量。工兵不禁拿开话筒回答:「对……对不起。」
SD部门福大。软体工程师,同时也负责开发SRG46的应用程式。尽管是天才程式设计师却很难相处。只要一个处理不当就很可能演变成大事故。
工兵一味地摆低姿态赔罪:
「目前暂时还联络不上。Lambda Comb案件的负责人是○崎先生吗?这样的话,我会事先向他知会一声的。」
「拜托啦!我这边也很忙的。真是的,那个凶女人平时把话说得那么好听,结果自己却放弃职场?开什么玩笑啊——」
没这回事,这都是误会。她一定有什么苦衷——这些话刚到嘴边便卡住了。
那一天,名叫阵的男人出现时,室见问过自己:「就算我不在了,你一样能正常工作吗?」换句话说,她当时便有某种程度上预料到现在的状况。然而却未指示任何善后方案就旷职。即使被说是毫无责任感或敬业精神太差也是没有办法的。
「话说室见她该不会转职了吧?」
啊?
突如其来的话题让工兵吓一跳。
「转……转职?为何这么说?」
「好像是我们部门的人不小心听到她在讲私人电话。里面似乎夹杂『面试』还有『履历表』之类的字眼。所以我想该不会是在跟转职仲介讨论些什么吧。」
心脏猛然一跳。
三天前,出现在室见电脑画面上的转职网站。尽管她本人声称只是误点广告,但现在又冒出与仲介之间的电话对谈?唔,这怎么可能。
「我根本没听说过。应该说,这怎么可能呢?既没有提出辞呈,私人物品也都还留在公司。」
「嗯,你说的也对啦。」
「我想一定是听错了吧。」
工具彷佛在说服自己般这么笃定道。没错,零星听到的那些字眼无论要怎么解释都行。室见不会去其他公司,这是不可能的。他用加强语气转换话题:
「总之我会主动联络Lambda Comb的O崎先生。下次他若是还向你询问,麻烦告诉对方樱坂会回答。」
「了解。」
真是的,偏偏挑在这么忙的时候——对方这么痛骂之后挂断电话。工兵全身脱力的这一刻,分机再度响起。
这次又是什么?
眼看就快失去理智,但见到显示的来电者后脑袋又冷却了。ROPPONMATSU——是六本松,社长?
「喂,我是樱坂。」
「喔,是我。现在有时间吗?」
一如往常的粗哑嗓子,但语气听起来却有些严肃。怎么回事?有种郑重其事的感觉。
「是的,没有问题。」
「到社长室来一趟。别忘了带名片。」
「名片?」
是要和什么人见面吗?还来不及询问详情,电话便挂断了。无奈的工兵只好从位子上站起,抽了几张整理盒中的名片放进胸前口袋里。
「三泽,不好意思。我要暂时离开座位,如果有电话麻烦你接听一下。」
隔间的顶端处,一只白皙的手比起了大拇指。海鸥和室见都不在的情况下,这位沉默寡言的前辈如今的存在远比想像中要令人安心。工兵低下头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离开办公室。
距离上次前往社长室,已经是总务省案件那时候的事了。
原本就很少人的走廊上,通往社长室的路径比起其他地方更加安静。走著走著,彷佛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打扰了。」
工兵敲响位于尽头处的门,等待一下回应后便转动门把。视野豁然开朗,室内的状况呈现在眼前。
里面有三个人影,正围绕著会议桌。一人是六本松,另外一人是藤崎?自从接收DV公司以来他就一直在外出差,原来已经回来了吗?究竟在讨论些什么?怎么两人都一副很凝重的表情。至于藤崎,看起来彷佛承受著世间所有的烦恼那样。而最后一人则是——
「阵……先生?」
见到意外的登场人物,工兵眨了眨眼睛。对方正是室见的舅舅,阵。精悍的脸庞,充满野性气息的落腮胡。和之前见面时一样,身上依旧穿著时髦的西装。
「嗨,樱坂,你好。」
阵爽朗地举起手打招呼。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皮革制的名片夹:
「请容我正式自我介绍好吗?虽然顺序上有些颠倒了。」
「啊,好的。」
工兵打直身子行了一礼。
「我是Concerto Capital的七隈。请多指教。」
(七隈?)
熟悉的字眼令工兵吓了一跳。七隈,正是神秘少女指著室见呼唤的名字。为何阵也有相同的名字?短暂的混乱后,他得出一个答案。
这是母亲那边的姓氏。名叫七隈的女性,其弟弟叫七隈阵,女儿则是七隈立华。相当简单的结论。而室见大概就是父亲的姓氏了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外分别使用两种名字。而她自身恐怕一直在避讳著七隈家的这个姓氏。这么一来,神秘少女的独白也就可以理解了。『室见。』、『那孩子,居然还这么坚持。』
「七隈先生是投资基金的人。我们公司打从创业之前也承蒙他给予了许多建议。」
听了六本松的说明,工兵不解地眨眨眼。
「投资基金?」
「就是投资公司。你应该听过Cerberus或Ripplewood这些公司吧?」
「……呃——」
刚才将注意力放在姓氏的问题上,还没好好看过名片。工兵再次确认上面的记游。
Concerto Capital股份有限公司,总部所在地点是丸之内,新丸大楼的高楼层。看样子似乎是某综合商社的集团。名片的角落印有就职情报志上随处可见的蓝色企业LOGO。头衔是资深专员。
阵点点头:
「我们的工作就是从法人投资者那里筹集资金,然后融资给有发展潜力的公司。同时也给予各种类似经营指导的建议,藉以提高企业价值。就像把顾问公司和金融业合并在一起的感觉。」
「喔——」
由于领域相差太大,理解力无法跟上。这位金融和顾问公司的专蒙找自己有什么事吗?总不会真的只是交换名片而已吧。
「请问,那么你今天是来——?」
忐忑地这么询问后,六本松等人的目光彼此交会。现场彷佛充斥著等待谁先开口一般的沉默。不久,社长清了清喉咙:
「其实是有关于跟你一起共事的室町。」
藤崎纠正:「她叫室见。社长。」
「嗯,就是室见。她这个月底就要离职了。」
…………
「啊?」
瞬间反应之所以慢了一拍,是由于听不太懂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无法理解对方话中的含义。他说什么?室见要……辞职?
「是……是转职的意思吗?」
想起和福大的对话,他这么问道。但六本松却皱起眉头:
「嗯?唔,并不是这么回事喔。纯粹只是辞职而已。」
不是转职?那又要怎么做?差点陷入混乱之际,工兵猛然想到重点并不在这里。辞职,室见要离开公司了。
「开玩笑的吧?」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带著颤声。体内深处逐渐变冷,有种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的感觉。
「很遗憾。」
藤崎摇摇头。那沉痛的表情,比起任何的雄辩更清楚地说明了一切。
「都已经决定好了。离职手续也开始在办理。」
「怎么会!」
骗人,怎么可能。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室见……室见她自己说要辞职的吗?有提出辞呈之类的东西吗?」
「这个——」
「没有任何交接就突然辞职,简直无法让人相信。况且就算要辞职也是该由她本人亲口来说吧?像这种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我实在无法接受!」
「关于事后报告这点,我向你道歉。」
这句语气平静的话来自于阵。他高大的身躯面向这边:
「不过由于私人的原因,她在骏河系统的勤务纯粹只是暂时的罢了。其实本来打算让她更早离开,不过因为诸多因素就一直拖了下去。再加上当初是勉强拜托六本松先生收留,总不能一直承蒙人家的好意。」
「不不,什么承不承蒙的。」
六本松一副慌张的样子插嘴道。
「她杰出的工作表现可是我们的一大战力啊。不仅负责许多主要案件,能够将这位樱……樱……的新人教育得这么出色,同样也都是您侄交的功劳啊。」
「听您这么说实在惶恐。那孩子想必也会很高兴吧。」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用过去式在讨论。
就这么轻易就让她走吗?当作她已经不在公司了?大家知道室见对我们的业绩贡献多大吗?没了她的骏河系统和SE部门,简直令人无法想像。根本就没办法工作下去了。
「请……请等一下。」
怀著一丝希望,工兵开口呼唤。他拚命运转著大脑:
「目前进行中的专案又要怎么办?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更换负责人。某些系统也已经设计了好一段时间……对了,三笠案件,那个要怎么处理?我们都向客户介绍过,室见是其中的主要技术人员了。」
「三笠案件将以加入侄乃滨的方向来进行调整。」
藤崎以平板的语调这么告知。
「她应该能做出与室见相同水准的处置,短期之内来帮忙没有问题。至于其他案件,七隈先生会帮忙介绍必要的人员。」
「介绍。」
工兵触电般地将目光投向阵。对方点了点头:
「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我的人脉还算丰富,会帮忙介绍一些可靠的人。届时不但能够提供几位比立华资历更深的工程师,单价和契约型态也会尽可能协调的。」
「问题并不是这——」
就在语气不自觉加重之际,一声「够了」的粗哑嗓子响起。社长不耐烦地摇头:
「这是七隈先生和我做出的一致结论,不是现在要来商量。你的工作就是早点接手室见的业务,或者是交接给下一任。知道了吗?」
「可是……」
「我问你知道了没。」
不由分说的语气。
工兵「唔」了一声吞回反驳,低垂著头。之所以移开目光,是因为不这么做就彷佛会瞪著对方。开什么玩笑,你懂什么?明明现场的东西都一窍不通。真以为变更工程师是那么简单就能办到的吗?
但凭藉怒气斥责对方也只会让事态恶化而已。就在他用出全部的忍耐力保持沉默之际,社长又乘胜追击般地说道:
「知道的话就快点回去工作吧。交接状况就酌情向藤崎报告。」
「……是。」
发出的声音变得嘶哑。工兵就这样凄著愤怒和惆怅离开房间。在走廊上快步前进时,藤崎的声音自背后追来。
「樱坂。樱坂,你等一下。」
他气喘吁吁地追上,那张看似不幸的脸显得扭曲。
「对不起,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本来打算多做一些协调之后再告诉你。真抱歉,结果演变成那种片面的决定。」
「我实在无法接受!」
工兵握紧拳头转过身体。刚才累积的压力一口气爆发。
「我不管是私人因素还是怎样,但那完全就是对方自己的问题嘛。可是却毫无协调的余地,月底就要离职,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社长也是,完全不理会业务的状况就先听外人的意见,实在太不像他的风格。平时强硬的态度跑去哪里了?」
「嘘,你大大声了。」
藤崎一副胆怯的模样确认身后。他愁眉苦脸地将脸凑近: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七隈先生……应该说Concerto Capital是我们的金主。」
「金主?」
「刚才提到了投资基金对吧。简单说就是骏河系统的出资者。包括创业资金、新事业的资本和设备投资费用全都是对方出钱的。因为没有必要,所以当初就没告诉你,其实DV公司的收购资金也是他们融资的。」
「DV公司。」
这个意外的关系让工兵眨了眨眼睛。唔,当时自己的确觉得很疑惑,为何像我们这种小企业有能力收购其他公司。原来如此,是拿别人的钱包买东西吧。这么一来,也不难理解出手会如此大方了。嗯?但这么说来—
疑问浮现。明知不是现在该询问的内容,但他还是忍不住发问:
「Concerto Capitat投资骏河系统到底有何目的?」
「嗯?」
「这么说或许很难听,不过我们公司可是一间微不足道的弱小SIer吧。什么时候会消失都不知道。倘若想要稳定投资,其他不是还有一堆优良企业吗?像是股票上市的企业或是旗下的集团企业之类的。」
「有些基金或许会选择这些投资对象,不过Concerto感觉是特意在锁定新兴企业进行投资。高风险高报酬,相较于目前的事业规模,他们投入资金时更加注重将来的发展潜力。你没听说过创业投资吗?」
创业投资。
这么一说,好像在报纸上看过的样子。
专门针对新兴企业的投资公司。锁定首次公开上市等利益,集中投资未上市股票的人们。
原来如此,Concerto Capital他们就是这种公司。
「请……请等一下,我先做个整理。」
做了个深呼吸,工兵开始整顿混乱的思考。
「阵先生……七隈先生是Concerto Capital的人,对方看中了我们的潜力并进行投资。」
「嗯。」
「骏河系统原本就是七隈先生出资才得以成立的公司,所以社长在他面前也抬起不头。」
「哎,是没错啦。」
「对方利用这种地位将自己的亲戚,也就是室见安排进入公司里?」
「正确。」
「这不就完全是公私不分吗?」
已经不叫介绍的程度了。根本是利用公司的力量进行条件交换。
藤崎耸了耸肩膀:「是啊。」
「但是正因为这个公私不分,我们的战力也因此而大幅提升,所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责难对方的啊。同样的道理,既然他说要让室见离开,我们也不能拒绝。」
「这个——」
道理上说得通。虽然说得通——
「但我无法接受。」
工兵重复著和刚才相同的一句话。略微低下的脑袋,是领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所致。比雇用自己的公司地位更高的存在,以压倒性的资金力掌握企业生杀大权的人们。区区一名上班族不管怎么挣扎都是无从抵抗的。在市场机制的面前,薄弱的大道理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藤崎拍拍他的肩膀,镜片底下的眼睛看似很愧疚地眯细。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充满情感的语调。
「只不过以一名社会人士来说,要进公司或是离职都是很理所当然的选择。无论是谁都无法禁止,根本就没有办法去强行挽留一个想要辞职的人。即使其他人会因此而受到多大的痛苦。」
「我知道,可是——」
工兵紧咬下唇。顿了一下后,他抬起脸:
「室见她真的想要辞职吗?」
「…………」
「从那个人的个性来看,我觉得她就算要辞也会按部就班的来,绝对不会采取这种一走了之的方式。藤崎先尘你应该也觉得很奇怪吧?未经联络就突然旷职,还透过舅舅表达辞意。」
「这个嘛……嗯。」
含糊的一句附和。藤崎自己或许也对本次的事情感到很难以接受吧。他移开目光,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
「不过既然是他们家里的问题,就更容不得我们外人插手了。即使胡思乱想贸然采取行动,也很可能只会造成反效果而已。倘若需要协助,还是必须由室见本人亲自开口才行。」
的确。
没有人找过自己商量就擅自妨碍离职,已经不叫多管闲事而是骚扰行为了。要是走错一步,很有可能会演变成犯罪。
藤崎叹一口气,摇摇头道:「总而言之——」
「详情还是直接去问室见吧。毕竟到月底为止的这段期间总不可能都不来上班。在交接同时确认一下她的想法就好。然后要是我们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就帮吧。」
「说得……也是。」
当事人不在的状况下,再怎么胡闹也无济于事。还是先整顿好业务,以便让她随时能回来。将自己能做的事和只有室见才知道的东西做个区分。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工作了。」
工兵低头行礼,然后往办公室走去。
没问题,她绝对会回来,然后一脸愧疚地说明事情的经过。因为她可是室见耶。无论周遭人如何制止,唯独那些还没完成的工作,她一定会回来收拾乾净的。
但这样的一相情愿,在隔天之后却也未能实现。
室见的座位依然空著。只剩下失去主人的电脑持续发出低沉的风扇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