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她全都打算自己一个人做吗?」
梢的眉间刻著深深的皱纹。中长鲍伯发型的脑袋左右摆动著。她瞪视般望著今天发放的资料。资料标题为《Japan Autopilot公司 网际网路闸道 建构体制图》。正如以前和室见敲定的,DNS和防火墙由自己处理,除此之外的部分则是室见负责。网际网路连线路由器室见负责、L3核心交换器室见负责、网页代理伺服器室见负责、邮件中继伺服器室见负责。诸如此类的。
「嗯,虽然看也知道,不过还是很厉害。」
梢微微抽动鼻头。
「厉害归厉害,就是太乱来了。要是PM做出这种分工表的话,我早把他打倒在地了。」
「这么夸张。」
「用铁管。」
「这么夸张?」
天然蓬松系武斗派工程师,侄乃滨梢。依旧是个危险人物。幸好她对自己有著相当的好感,所以才能够正常地往来。但只要变成敌人,大概转眼间就会遭到抹杀了。唔,虽然她所谓的好感也是相当沉重的东西。
「话说回来,樱坂,蜜月旅行要去什么地方好呢?我觉得南欧很不错喔。」
「请不要蹦出那种莫名其妙的话题!为何突然会提到蜜月旅行?」
「因为婚礼结束已经好一阵子了,得拍一些照片用在明年的贺年卡上才行。」
「首先,我们没有举行婚礼!顺带一提,不但没入籍,也完全没有交往过喔。」
「嘘,孩子听到会受打击的。」
「我们根本没有生孩子!」
蜜月旅行前就已经有孩子,以时间顺序来说未免太奇怪了吧。就算是故事设定也太勉强。
叹一口气,工兵拉回话题:「总而言之——」
「现在是在讨论作业分工喔。这个,今天要怎么说明?」
「这个嘛——」
梢倾著纤细的颈部。
「老实说,我真的很不想完全接手呢。这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说的也是。
这也难怪了。昨天才指派的案件,今天就要突然拜访客户,然后被迫将前任的业务全数接下。即使不是梢,换成任何人都会犹豫的。更不用说工作量超乎想像,明显就是在强人所难。即使是OS部门的王牌侄乃滨梢,这似乎也是相当离谱的分工。
工兵陷入沉默,环视四周。高耸的天花板、白色为主的内部装潢以及五颜六色的展示车辆。这里是三笠汽车的总部大厅。从突如其来的启动会议算起过了一个周末,骏河系统建构团队这是第二次造访此处参加会议。和上次一样,两人同样提早到场,针对本日的说明资料统合一下彼此的认知。然而——
(距离上次还不到一个星期吗?)
感觉彷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根本没想到室见会消失,依旧乐观地认为对方尽管抱怨著什么修罗场或赌场,还是会像往常那样莫名其妙地将工作完成。谁又预料得到,专案的主要战力会从战场上消失呢。
面对这个前所未见的事态,自己也并非就这样坐以待毙,试著联络室见好几次。从公司的电邮、手机SMS甚至是IRC,恐怕能想到的联络方式都已留下了讯息。但还是没有回应。娃娃脸的上司依旧保持著不自然的沉默。是因为忙著整顿身边事务,还是——
(她该不会是装作没看到吧?)
就在陷入令人不安的想像之际,梢点了点头:
「那么这样如何?」
意识被沉重的语气拉回现实。梢愁眉苦脸地出示资料:
「案件的对外窗口依然还是樱坂你负责,各元件的负责人就由我和你一起担任。这样一来,包括防火墙和DNS在内,无论客户询问哪个部分都能够回答。」
「原来如比。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明示由什么人来接手了。那么,实际的建构负责人呢?要从OS部门微调其他成员来帮忙吗?」
「怎么可能,在这么忙碌的时候。」
「SE部门也没有多余人力了喔。」
「OS部门岂止没人,根本已经负数了。」
也就是将问题向后推延吗?即使本日的会议能够过关,将来还是会碰上「没有负责人」这个障碍。如今只是敲定了一个暂时敷衍客户的方法而已。
梢叹息道:
「哎,那个室见的舅舅?他不是说会介绍继任的工程师吗?既然这样就只能耐心期待了吧。毕竟是因为对方的缘故而导致工作开天窗,得叫他好好负起责任才行。」
「说得……也是。」
胸口深处有种躁动感。继任,好讨厌的字眼。总觉得那个人过来的瞬间,室见的容身之处就会完全消失的感觉。
「呃……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跟你商量一下。」
工兵半强迫地改变话题。梢的表情变得相当不悦:
「还有问题啊?」
「对不起,其实前阵子去拜访的时候,客户对室见的印象非常差。当然,这也是由于她当时心不在焉的缘故,不过总觉得对方对于我们的工程师多了一份不信任威。然后,现在不是突然变更负责人了吗?我想对你的态度可能会稍微严苛一点。」
「喔——」
梢像抓不住重点似地倾著脖子。
「你是说,对方可能一开始就戴著有色眼镜看人?」
「是的,这么说或许不太妥当,不过我们看起来毕竟不太像那种所谓的资深技术人员呢。」
「嗯——」
她一本正经地缩起下巴,表情看似陷入沉思。不久后,她开口询问:
「客户的核心人物呢?是怎么样的人?」
「核心人物?应该是端间先生吧,他看起来是很正经八百的。」
「再说得详细一点。」
「详细?呃——年纪大约还不到三十五岁,感觉就像《行列》里的本村律师那样,顶著一头短发。由于SRG46的缘故,似乎对我们公司印象良好,一听到我们是产品负责人就相当开心。至于他本人,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工程师的样子。」
梢「嗯嗯」的点著头:
「换句话说,就是对于技术有所向往的主管类型吧。既然这样,用天然呆的态度应对会碰钉子吧。必须采取更正经一些的理科女模式。」
「啊?」
工兵还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梢便打开了手提包。动作俐落地重新化妆,在鞋底插入鞋垫,然后戴上平光眼镜。再把脸颊和眼睛周围的肌肉像揉面团那样运动,使之向上吊。不知不觉中,一名清爽且充满知性的眼镜女子便出现了。
「好,调整完毕。之后就观察其他负责人的反应,适时更换角色吧。」
「那是什么谜样技能!」
「配合联谊餐会的对象改变自己的气质,是最基本的功夫喔。」
「不要说了,我怕这辈子都不敢相信女性了!」
会让人不知道以前和自己交谈的那个梢,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她!
就在工兵对这番冲击性的发言感到战栗之际,匆然有人叫了一声「骏河系统」。国字脸的男性正往这边走来,是端问。或许是因为上周的混乱,他的表情有些僵硬。但当他接近至脸上五官清晰可见的距离时,却突然抽了一口气。
「初次见面,我叫侄乃滨。」
梢站了起来。她打直身子,面带凛然的神色。那沉著冷静的言谈举止,就彷佛平常娇滴滴的应对态度不曾存在过那样。
「我是樱坂和室见的同事,也是SRG46的运用负责人。本日前来问候,同时兼进行技术需求的现况访谈。请多指教。」
「彼……彼此彼此,请多多指教。」
一次攻陷。
女性真是太可怕了。
由于梢的活跃表现,会议本身顺利结束了。
客户的其他负责人也都反应良好,对于更换掉室见的职位一事也并未特别排斥,感觉反倒是对梢的期待感大增。考虑到目前骏河系统方面的体制,这样的结果或许接近满分吧。不过——
「在L3加入VRF,藉此分割成各个部门的流量,频宽以各应用程式为单位确保最低通讯速度,代理伺服器必须能承受O365或Google Apps的使用,AD和认证相互结合,实现单一登入。」
梢一边像念咒一般喃喃自语,一边晈著指甲。她一口气拋开直到刚才为止的理科女状态,表情变得愁眉苦脸:
「根本就开了一堆特殊需求嘛。光是测试部分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要在这个月之内建构完成?真是的,别说梦话了好吗?」
「嗯,的确跟事先听到的差很多呢。」
什么一切从简。这已经不只是完全规格,根本就是规格过高的建构需求。部分的需求恐怕还会使得机器必须重新评选。包括估价单的明细在内,有必要和社长谈一下了。
唯一比预期中要轻松的是DNS伺服器。当初本来是以必须登记三笠集团所有主机名称的状况去考量,但结果揭晓后,却只要架设一个现有伺服器的Secondary即可。DNS有Primary(主)和Secondary(副)两种。倘若是Primary的话就必须登记所有的纪录,但Secondary则是会自动从Primary同步其资讯。换句话说,只要设定好同步对象的伺服器,就不需要麻烦的初期建构了。
(虽然是杯水车薪。)
即使少了一两项建构要素,现状还是非常不乐观。好比十公里的长泳缩成九公里那样。
接近傍晚,西落的太阳变得相当刺眼。通往水道桥的道路上,行人逐渐增多。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三笠总部大楼,梢恨恨地嘀咕道:
「虽然现在才讲也没用,但我对这种超一流企业相当头痛。他们总是认为供应商尽心尽力是应该的,丝毫不觉得自己所提出的是任性的要求。基本上就是王公贵族的心态。所以撇开个人的品行不说,我实在不希望在业务上和他们有所往来。」
「王公贵族。」
「我是说,像笨蛋一样的编制了一大堆负责人,这些成本究竟会转嫁到什么地方?有时间在那里砍供应商的费用,首先该做的是整顿他们自己的冗员吧。」
「说得真不留情呢。」
看来她真的很生气呢,梢用鞋跟踹了沥青路面:
「这些全都是室见的错。要不是那个女国中生丢下工作不管,我本来可以专心处理自己的案件的。」
「你这算是在迁怒吧。」
「樱坂你难道就不生气吗?」
工兵被狠狠瞪一眼。要是将愤怒的矛头指向自己就吃不消了。他急忙摇手:「不不。」
「论罪魁祸首第一个应该是社长吧。因为于那个人根本不考虑后果就胡乱承接案件。包括室见和我在内,梢你也一样是牺牲者啊。」
「就算这样——」
梢移开视线,咬牙切齿道:
「就算这样,还是室见不对。」
「…………」
「辜负大家的信赖,还给大家制造麻烦,最后居然连一句再见也不说,简直差劲到极点了。无论个性多么糟糕,我本来一直都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种放弃工作的举动……真是令我失望,幻想破灭了。」
「梢。」
「太差劲了。」
那悔恨地喃喃自语的侧脸,看起来彷佛在压抑著什么的样子。只要一不留意感情就会满溢,宣泄而出。就是这样的表情。
(啊啊。)
自己为什么没想到呢?仅仅接受了室见一年O,T训练的自己都如此混乱了,身为劲敌同时也是战友的梢:心情上当然不可能保持平静。
「那个人已经不打算回来了吗?」
琥珀色的眼眸注视著地面。
「要是回来的话,我本来打算好好揍她一顿的。」
「…………」
工兵叹一口气,仰望天空。一股无处宣泄的惆怅涌上心头。混帐,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上个月为止明明只要考虑如何度过修罗场就好了。短短的两个星期,世界就完全变了个样。燃烧热血的日子,颠倒成冰冷的灰暗色日常。
难道我们就必须怀著这种情绪迎接室见的离职日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继续苦恼下去吗?永远游走在悲叹和混乱之间。
(我不要。)
开什么玩笑。果然还是很难接受,自己实在无法忍受她就这样音讯全无的离别。大概一辈子都会后悔,包括我、梢还有其他同事们都一样。
「不好意恩。梢,你先回去好吗?」
「咦?」
「我要先办完一件事再回去。」
彷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梢眨了眨眼睛。她目光狐疑地向上望来:「办事情?」
「你打算去哪里?距离晚餐时间还很早喔。」
「这个……嗯,算是一点私事吧。」
「去外遇?」
「才不是!别这样,不要眼神空洞地拿出美工刀啊!」
按住紧逼而来的梢,工兵呼出一口气。他怀著最大的诚意开口:
「对不起,我很快就回去,请让我先绕去一个地方。有件事情我想要确认一下。」
「是和室见有关吗?」
默默地点头后,梢垂下双肩。
「知道了,你就去吧。之后还有三笠案件的进度追踪,可不要拖得太晚了。」
「是。」
行了一礼后,工兵转身离开。就在快步跑过十字路口的瞬间,却被一声「樱坂!」叫住了。梢带著不安的表情伫立在原处。黄昏之下,头发乱翘的同事看起来是那么地无助。她轻轻吸气,然后恳求般地说道:
「拜托,千万不要连你也突然不见了。」
「不用担心。」
工兵开朗一笑,然后低头行礼,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过了人行道。
他移动至外堀通的南侧,绕著,R车站前往东出口。穿过白山通,便抵达猿乐町的住宅区。这里参差林立著现代式的大楼和老街风格的住宅。在小巷内走了几分钟后,工兵在杂乱的街道一角停下脚步。
(距离上次来大约有两个月了吧。)
耸立在眼前的是一栋红砖色的公寓。这是室见的自宅,之前酒宴归来后照料她的场所。
空无一物的房间,缺乏生活感的空间。那极端异样的光景至今仍鲜明地烙印在记忆里。由于总觉得会窥见自己所不知道的室见,所以一直以来尽量不造访这里。但如今没有选择了。必须尝试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与她取得联络。
好像是1002吧。
工兵在对讲机输入房间号码呼叫对方。朦胧的铃声逐渐消失在扩音器之中。等待了好一会儿,他再次按钮。
没接。
是不在家吗?或者只是被拒接了?
无从判断的工兵,目光开始打量起四周。大理石砌成的入口大门,看似油灯般的照明器具。其内部装潢还是一样充满了高级感。能住在这种地方,可能也是因为舅舅的资助吧?
(继续等的话,室见会不会回来……应该不可能吧。)
回头望向大门口,工兵长叹一口气。要是继续在这里晃来晃去,很有可能会被当成可疑人物。似乎有种监视摄影机正在锁定这边的错觉。
先撤退吧。
晚上再来好了。反正今天大概会工作到很晚,过晚上十一点之后室见应该就在家了。
(啊,对了。)
工兵灵机一动,打开公事包。有个好方法可以告诉对方自己再访的意图。写一张便条纸放入信箱里…内容大致就是「几点几分樱坂造访!预定十一点再访!」之类的。倘若假装不在的话还另当别论,但要是正外出中,她就一定能看到才对。
「我瞧瞧,1002、1002……」
他逐一确认呈平板状排列的信箱。由于房间数目很多,找起来相当困难。805、903、1102,过头了。再回去一点……找到了。
1002。
「咦?」
工兵眨了眨双眼。意料之外的光景令他愣住了。等一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信箱上贴有绿色的胶带,呈一字形将金属制的开口封住。当然,也无法投入便条纸。
为何会变成这样,工兵想了想整个人便瞬间僵住。
封锁信箱的理由?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防止房客搬离后信箱会堆积不必要的传单,及避免邮件或宅配误送。
搬离。
(不会……吧?)
她搬家了吗?几乎在请假的同一时间迁出住所。不仅断绝电话和邮件的联系,就连物理性的联络方式也中断了。
如此执著地消去痕迹的方式令人不寒而栗。简直就像连夜跑路了一样。拋弃一切与工作和私生活的关连,甚至联系的线索也没有留下。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自喉咙挤出的这个疑问并没有人回答,仅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脉搏怦咚怦咚地跳动著。
「请问——」
不知不觉中,有一名身穿运动服的女性站在后万。她手里拿著钥匙。大概是公寓的房客吧。对方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这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工兵这才发现自己挡在对讲机前。他急忙腾出空间,女性见状便快步地解除自动锁,然后不时回头瞥向这边并走入其中。
糟糕。
这样下去完全就是个可疑人物。难保不会有住户找人过来。
工兵逃跑似地离开公寓。怀著无从整理的混乱思绪,他只是一味地远离现场。
经过小学旁,登上锦华坡,在眺望著明治大学校园的同时到达山丘上。喉咙十分乾渴。衬衫都是湿答答的汗水。或许是最近运动量不足的缘故,整个人变得气喘吁吁。
「啊啊,可恶!」
他伴随著呼气倾吐出心中的焦躁。
无从发泄的愤怒不断翻腾。究竟为什么?为何自己非得被这样对待?我只是想在前辈辞职前和她交谈一次,确认她真正的意思,这有哪里错了?这个要求真有那么不合理吗?
然而无论再怎么生气,现实还是不会改变。事实就是自己像个跟踪狂一样造访同事的住宅,然后逃回来罢了。无比悲惨且可怜的状况。
工兵做了个深呼吸,仰望傍晚的天空。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许多。再不回去的话,梢大概也会操心吧。毕竟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呢。
(先买个饮料再回去吧。)
好想一口气灌下浓郁的咖啡。那种足以麻痹脑髓,又苦又刺激的滴滤式咖啡。怎么办?乾脆去附近的咖啡专卖店好了。反正最近都在喝罐装饮料,咖啡厅之类的也很久没去了。
调适一下心情,工兵迈出步伐。他穿过补习班和办公大楼之间来到大街上,在背对著夕阳往车站方向拐个弯后即抵达目的地。玻璃构成的玄关点亮了照明。里面看起来颇为空旷,这样一来似乎就不用苦苦排队了。
「欢迎光临。」
店员活泼地问候。
工兵的目光游走在柜台上方的品项板。浓缩咖啡、黑咖啡以及本日的特调咖啡。实在看不出哪一种比较浓郁。正在烦恼之际,背后传来一声「不好意思」。
「请问你在排队吗?」
「咦?啊,抱歉。」
被当成了排队的人吗?工兵正要退开,整个人却愣住o站在后方的是一名水手服打扮的女孩。学校书包、白色短袜以及清一色黑的娃娃头发型。
「你是……」
「之前的……」
两人都瞪圆了眼睛。那朴素的外表绝对不会认错的,就是两个星期前在御茶水车站前遇见的女高中生。
「我叫香椎濑那。」
女高中生很有礼貌地低头行礼。或许是家教良好的缘故,看不出青春期特有的叛逆态度。她将两手放在膝上,姿势端正地坐下。就连自己请她喝的饮料也没有主动伸手拿取。
到头来,两人决定在店内交谈。工兵用电话告知梢,表示自己可能会晚一点回去。尽管无法说太多,但或许是感觉到事态紧急,对方于是回答「我知道了,你慢慢来就好」。嗯,但稍后补充的那句「好像有年轻女人的气味?」就属于她独特的幽默了。应该是开玩笑的对吧?
香椎继续自我介绍:
「高中三年级,目前就读于世田谷的星条学园。呃,星条是星空的星,一条两条的架。」
「唔,我知道。那里我知道。」
星条学园,国高中一贯教育的私立名校。连前来东京念大学的自己也听过,更不用说它在关东本来就是相当有名的学校了。给人的印象是许多良家子女在此就读,考上东大的人也不少。
真是优秀呢——正打算这么附和对方之际,工兵忽然有个疑问。
「嗯?不过星条的学生应该是在世田谷的校区上课,怎么会来御茶水这边呢?莫非你家就住这附近?」
「不。」
她腼腆地低下目光。
「我下个月开始就是明治大学的学生,所以像入学手续及申请奖学金等,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啊啊。」
原来如此,高中三年级的三月吗?的确,记得自己当初也是兵荒马乱的。缴交学费、准备文件,而且还有处理搬家的事情,简直快忙死了。
「那么四月开始就住在这附近了吗?我们办公室也在这一带呢。」
「是这样吗?」
「就在这后面,有补习班的那个区域里。是一间叫骏河系统的小型电脑公司……你应该没有听过吧?」
果不其然,对方摇摇头。嗯,知名度果然跟星条或明大相差很多。事到如今虽然不再为公司的规模而一喜一忧,但还是感到有些难为情。
但香椎却看似未察觉他人的烦恼,径自吸了一口气。她抿紧嘴唇,面露僵硬的表情。
「那么……」
毅然决然的口吻。
「像你这样的社会人士,和七隈是什么关系呢?」
「七隈。」
「就是之前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
看来她一直都笃定室见就是她所认识的人。换成两个星期前的自己,大概劈头就会先否定「不,她叫室见」吧。但状况已经不同了。此时应该当作自己和香椎都拥有同样的一位朋友,并在这个前提之下进行交谈。
「她……是我的上司喔。」
「啊?」
「不但是我的前辈,也是OJT负责人。啊啊,OJT就类似新进人员教育的意思。」
「请……请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呢?」
「说什么?」
少女惊慌失措的反应看了令人担心。她不断眨著双眸,嘴巴一开一合:
「你是说七隈是在公司里工作吗?」
「是这样没错。」
「而且是你的上司?」
「嗯。」
「请不要开玩笑。」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喔。」
白皙的脸庞染上怒色。或许是认为对方在愚弄自己,那柔软的脸颊上浮现著朱红龟。
无奈的工兵取出笔电。他用远端存取连上公司内部网路,叫出组织图并向对方出示画面:「你看。」
「室见立华,就写在这里对吧。系统工程部门的网路负责人,我的上司。」
「…………」
她定睛注视,彷佛要将画面看穿一个洞。看著看著,其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那小巧的嘴唇如喘气般呼出一口气:
「真不敢相信。」
「我还可以让你看看其他资料喔。例如分机表还有她制作的机器验证结果。」
切换好几个画面后,她最后闭上双眼,整个人彷佛失神一般仰望天花板。
「请问……」
这次换自己发问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内容,无法向他人打听的事情。
「她是几岁啊?」
室见立华,年龄不详的工程师。拥有庞大的知识和经验,外表却如同小女孩一般的人物。
香椎微微倾头:
「和我一样喔。虽然不知道何时生日,不过大概是十七八岁吧。毕竟我们两人算是同学。」
「同学。」
「那是高一时候的事情了。」
原来室见是女高中生吗?唔,光看外表的话倒是觉得她更年幼许多。十几岁的学生居然拥有那些技能和知识,真令人不太敢相信。这也不难理解香椎为何感到混乱了。自己的同学变成社会人士,而且还是其他成年人的上司。即使换作另一个人,大概也只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吧。
「能不能多向我透露一些呢?你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七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香椎起先看似犹豫地保持沉默,但不久后彷佛下定了决心。她抬起脸,开始娓娓道来。
七隈转学到我们班上,是在高中一年级时的五月。
我们学校采国高中一贯教育,所以基本上不会有人在高中才人学。而且她还在这种奇怪的时期转入,所以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幄。好像有什么隐情?不不,大概只是父母工作调动吧?该不会是归国子女吧——像这类谣言不断传来传去。
但整个班的气氛整体来说都是抱持善意的。毕竟我们学校的步调悠闲,大家也都是熟面孔,所以非常渴望有外界的刺激。神秘的转学生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内心都相当期待。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好漂亮的一位女孩。像洋娃娃一样手脚纤细、脸蛋娇小,差点以为是哪位艺人转学进来了。无论男生或女生都看得入迷,口中发出赞叹声。虽然表情有些凌厉,但大家完全不在意。啊,大概是刚转学进来紧张的缘故——大家都觉得这么觉得。
咦?怕生?
说得也是,我认为她是那种不太会对人敞开心胸的类型。莫非在工作上也是一样吗?真佩服她能适应上班族的生活……呃——因为是技术人员?是这样的吗?
刚才也说过,我们学校的学生都很悠闲。怕生的归怕生,平时应该还是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多管闲事的同学也不少,普通情况之下看到一个人落单的话,就会邀请对方一起行动或加入社团之类的。
是的,她并不普通。
从一开始自我介绍的时候就很不一样。
老师不是会在黑板上写名字吗?写上了七隈立华这四个字。『她对这里还很陌生,大家要多多跟她说喔。』『七隈同学,向大家打个招呼吧。』然后理所当然地把话题交给对方。你猜猜他怎么回答呢?
『我叫室见立华。』
很莫名其妙吧。大家都瞪圆双眼,心中『咦?』了一声。老师也苦笑道:『七隈同学,打招呼时请正经一点喔。』但她却依旧坚持称呼自己为室见立华。一开始班上的同学也跟著笑,但不久便觉得气氛很差,结果朝会就这样不了了之地结束了。
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喔。既然希望别人叫她室见,那就这么称呼吧。虽然我们可能会问她原因,但还是会配合她本人的意愿。是的,就类似昵称的感觉。可是她无论上课或参加活动都一样坚持。倘若叫她七隈的话根本不会理人,就算老师因此生气也无动于衷。
用不了多久,她的评价从便「怪胎」转变为「阴沉的家伙」。因为气氛都被她破坏了,难得大家把班上经营得那么和乐融融,如今为何要被这么一个奇怪的女孩牵著鼻子走呢?特别是女生们,对此显得相当不耐。
所以——
不,虽然这并不能当作藉口。
是的。一些零星的欺负行为开始了。例如不传讲义给她,换教室上课时也不告知。尽管没有演变为暴力事仵,但其中也有过相当见不得光的行为。
七隈吗?她本人并没有说什么。感觉也不像在刻意忍耐的样子。应该说是毫不在意,随你们高兴吧——这样的感觉……很意外吗?咦,她会拿螺丝起子袭击别人?那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听不太懂。啊,是的,我就继续说下去。
事情发生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
在当时,班上已经形成一种可以随意戏弄七隈的不成文风气,大家的行为也都变得更露骨。反正也不会回嘴,算她自作自受喽——就类似这样的想法。
感觉是不是很讨厌?
没有阻止她们的我也一样有错就是了。
当时似乎有个女同学失恋了。暑假期间向社团的学长告白,但结果并不顺利。对方的理由是「我有其他喜欢的女孩」、「你们班上有个叫七隈的女生吧,就是她」。是的,七隈和那位学长并不认识,所以算是池鱼之殃,无端成为他人痛恨的对象。
某天一大早,黑板被写上了涂鸦。
内容是:「立华好喜欢室见爸爸,不过已经被拋弃,以后就不能叫室见立华了。真可惜!」
那似乎只是凭空想像的。将毫无根据的故事尽可能用煽情的流书手法来寻对方的开心。
但看到这一幕的七隈……她却让大家感觉到「啊,一个人竟能有如此可怕的表情」。如今回想起来还会毛骨悚然。她脸上的表情消失,只有眼睛炯炯发光。真的有种会被她活活咬死的错觉。
她用力敲打黑板询问:『这是谁写的?』
『现在承认的话我只找他一个人算帐。要是不肯坦承,我就当作你们全都有分。』
没有人出来说话。
空气冻结,每个人都一味保持沉默。做出骚扰行为的女生应该也很清楚,这时最好主动出来赔罪。我做得太过火了,对不起——但她却动不了。因为出声的瞬间,就彷佛会被对方揪住脖子似的。
就在大家保持沉默之际,七隈移开了视线。
『是吗?我知道了。』
彷佛将所有人拋弃的口吻。
『你们会后悔的。』
擦掉涂鸦后,她返回自己的座位。之后的事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老师进来,然后举行朝会,但心里却一直很不安。直到那时候,大家才发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触及了对方的禁忌,恣意地踩进了七隈内心最敏感的场所。
但罪恶感或心里的疙瘩,这些感情很快就被忘得一乾二净了。因为七隈的发言根本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你们会后悔的』——如同字面所说的,事情后来就发生在我们身上。
不好意思,我先喝点饮料。说著说著口渴了。
……对不起,我冷静下来了。至今回忆起来仍会觉得很混乱。好了,我继续说。
一般不是会有所谓的地下网站吗?班上的同学以密码锁定,用来闲聊的公布栏。是的,我们同样也在使用。总数大约是十个左右吧?主要是讨论无法在台面上公开的恋爱和人际关系话题。每个小团体都拥有一个,设定成不让其他的小团体浏览。
而那些密码,在某天突然全数被解除了。从网际网路上的任何地方都能连进去,引发了一场大骚动。
啊,这没有在网路上造成舆论批判喔。因为也不是在炫耀什么犯罪行为,真的只是有关于自己人的话题而已。
不过整个班级却因此变得乱七八糟。
A同学讨厌B同学。C同学瞒著男朋友和D男同学出去。E男同学则是嘲笑F同学的说话语气——
即使在同一个班级里,不是也会存在场面话和真心话之分吗?为了不引发纠纷而隐藏自己的真心话,刻意和对方好好相处之类的。这些东西全都被翻出来了。被脚踏两条船的女生嚎啕大哭,原本是好朋友的男生们则开始互骂,遭排挤的学生则变得拒绝上学。总之情况一团混乱。
是的,这是七隈的杰作。
我对电脑不太了解,似乎是她劫持伺服器后解除了密码所致。警方的人来过,说了一些像是资安漏洞?网路窃听之类的字眼。
非法存取行为禁止法吗?
我觉得并没有闹得那么大。由于事情的原委也不光彩,所以大概是内部自行解决了吧。
是的,她完全不知道结局为何。因为事件爆发的当时,七隈就已经不来上学了。高中一年级的十月,距离转学进来仅仅五个月,她就不见了。尽管似乎还保留了她的学籍,但此后就不曾在学校里见过她了。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能再次和她见面。
没错,直到上上周的星期一。
融化的冰块在玻璃杯里滑落。
背景音乐彷佛回忆起自己的使命般突然响起。不知不觉中,眼前的咖啡已经喝完。紧握的吸管扭曲。一切就像灵魂刚出窍回来一样。工兵晃晃脑袋,做了个深呼吸。
「所以——」
些许嘶哑的声音自口中泄出。
「香椎同学你打算怎么做?找到室见……七隈,然后向她报复吗?责备她居然敢把班上搞得乌烟瘴气?」
「不是的!」
她吊起眉毛反驳道。眼中摇曳著激荡的感情。洁白的牙齿系咬嘴唇:
「我们还没有那么不知羞耻。事件发生后虽然有过许多想法,但那已经是两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毕竟先出手的人是我们。」
「那么——」
「我想要道歉。」
无比清晰的口吻。
「跟她说对不起,当初伤害了你,把你逼得往后无法来上学。或许你会觉得为时已晚,但我依然希望在最后的最后好好做一个了结。」
嗯——
工兵用手指关节按住太阳穴,闭上双眼:
「我……实在无法理解。」
他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疑问。
「你们也是被害者吧。真要说的话,我觉得室见当初已经防卫过当,做得太过火,实际上也算是犯罪行为了。可是你却想要道歉?想要做个了结?况且室见要报复的对象应该只有那个涂鸦的女生而已,其他人完全都是被牵扯进去的。心中怀有恨意的话,实在不可能会有想要道歉的念头吧?」
「…………」
「还有,香椎同学你又为何要这么卖力?从刚才的话听来,你并未参与排挤的行动,和室见的关系也算不上亲近才是。」
应该没有义务帮整个班级的过去负责吧。话语带著质疑,让香椎垂下脑袋。
「因为当时我是班长。」
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由于刚升上高中的缘故,我当时充满干劲,不顾周遭人的担忧就参加班长选举。尽管父母都说我的个性很内向,不要这么勉强自己,但我依然强调自己『办得到』,甚至声称要打造一个『开朗欢乐的班级』。」
可是——她垂下目光。
「发生了那种事,原本必须有人站出来的时候,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因为我不喜欢被当作排挤的对象,害怕被班上同学孤立,所以一直都装作视而不见。不,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根本没有努力让七隈同学融入班上的群体。觉得反正她是个很难相处的女生,既然她想独来独往那就不管她吧。」
「…………」
「这三年来,无论是念画或社团活动我都相当卖力,也因此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学生生活,但唯独那时候的光景依然烙印在我心里。就好像一幅美丽的画作染上了一道墨水。所以——」
「你想道歉。」
「是的……虽然知道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
在坦率表现自我感情的同时,却也没有忘记客观的角度。冷静至极的态度。她自己私底下想必烦恼了三年之久吧。每一句话都带著沉重的分量。
工兵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所说的我可以理解了。包括你想见室见的理由。」
她随即恢复活力:「那么——」工兵急忙制止对方。
「唔,等等,先等一下。」
他清了一下喉咙,将身体坐正:
「抱歉,其实我们目前也无法和室见取得联络。她从四天前就没来公司上班了。」
「咦?」
「然后,现在突然演变成她要辞职的局面。」
工兵开始说明自己的状况。尽管会涉及室见的隐私,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包括名叫阵的亲戚登场、室见的异常,还有突然旷职,这些他都依序说了出来。
「……就是这样。老实说我们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感到相当混乱。目前想要设法询问她本人,所以想说你会不会知道她的联络方式。」
对方左右摇头。也对,要是她能直接联络上的话,也就不会来拜托一个陌生男性了。
叹息自口中呼出。
换句话说,我们目前一样都失去线索了。两人都处于仅能将少女的过往踪迹好好保管的状态。
「直到前些日子,她还住在这附近的公寓里。」
香椎抬起脸,眨了眨双眼:「前些日子?」
「她搬家了吗?」
「谁知道?公寓的信箱也都封锁了。不知道是已经搬家,或是暂时不住那里。」
听完不确定的答案,少女的表情变得凝重。她将手放在下巴处陷入沉思。
「怎……怎么了吗?」
「刚才听起来,她并不是转职吧?所以也就没有搬进新公司宿舍之类的可能性了。」
「嗯……我想应该不会。」
阵说过是「私人的原因」。倘若是转职到其他公司,应该会改用不同字眼才对。例如「下个职场」或「工作」之类的。
就在这么思考之际,香椎却拋出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那么,她会不仓回到老家了呢?」
「老家?」
她点头肯定。
「以前去拜访的时候,她家的人告诉我『立华已经住在其他地方』。所以我才一直感到束手无策。既然她突然离开公寓且下落不明,那么很有可能——」
「等……等一下!」
这个始料未及的关键字让工兵手足无措。
老家?她说老家。有这么一条线索的话,那就完全另当别论了。
「你……你知道室见她家在哪里吗?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
香椎一脸困惑的样子回望工兵。她微倾著头,用极度轻松的口吻告知:
「因为班级名册上就有了。」
*
脚下传来列车通过铁轨的声响。
经过IC验票口后来到连接南北的中央大厅。全新的内部装潢以灰色为主体,挑高天花板的空间充斥著淡淡的阳光。大概是因为地段的关系,路上的行人看起来都颇为儒雅。车站大楼的出租空间也都是咖啡厨房或葡萄酒专卖店等,洋溢著高级感。
「唔。」
发出这般呻吟的人是梢。她紧握住托特包的唇带:
「室……室见这家伙还真嚣张呢。这种高雅的气息、穷人止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嗯,毕竟这里是成城嘛。」
小田急成城学园前站,家喻户晓的高级住宅区。与田园调布和白金相提并论的贵妇街。是那种会在电视节目访问有名人物住家时出现的景致。
工兵的目光看向手中的文件。为保险起见,他确认看看有没有弄错住址。
「嗯,果然就在这附近呢。世田谷区成城○丁目,距离车站北出口徒步数分钟。」
「唔唔唔。」
「喔,成城石井(注:日本连锁超市)也很近。这应该是总店吧。」
「唔唔唔唔唔!」
「那个,如果很排斥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不,我要去!我一定要好好说那个矮冬瓜几句才肯罢休。」
梢怒耸著双肩前进。嗯,都来到这里自然就没有折返的选择了。毕竟今天是特地牺牲假日时间过来的。工兵叹了口气跟在对方身后。他将文件——珊级名册对折后放进公事包里。
与香椎再会后隔了一晚的星期六,工兵和梢两人前来拜访七隈家。
当初原本打算一个人过来。毕竟行程过于突然,而且梢最近一直都在加班,倘若假日还带著她到处跑的话就不好了。
『我也要去!』
但分享状况的瞬间,她马上这么回答。
『绝对不能让她就这么溜了!我要揪住那家伙的脖子问个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
感觉就像累积许久的疙瘩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这样一来就没有理由拒绝了。两人于是约定在新宿碰面,然后搭乘小田急线。
(真的能够见到面吗?)
香椎也说过,她当初连本人的联络方式都没打听到就被拒于门外。如何能笃定自己不会遭到同样的待遇呢?不过现在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只能凭藉仅剩的线索先冲再说了。
顺带一提,我们没有预约。因为心想与其在电话中被岔开话题,不如直接造访。
离开北出口,往站前商店街走去,经过面包店和咖啡厅等店家后抵达十字路口。穿越大街,便立刻来到此行的目的地街区。
仅仅走进单行道里,气氛就骤然一变。车站前的喧嚣远离,变得能听见鸟啼声。这里没有大厦之类的集合住宅,基本上大多是独栋建筑。
独栋建筑。
哎,虽然目前居住的文京区一带也有不少独栋的住家,不过——
「唔喔,车库整整三台车的空间。好宽敞。」
「那栋房子的二楼怎么会有个门?是谒见场?还是演讲台?」
「这栋豪宅,柱子就像帕德嫩神庙一样……罗马建筑?」
处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在傻眼地走著的同时,一台BMW疾驶而过。紧接著是爱快罗密欧、保时捷还有宾士。
梢那里传来「真田山还不是一样」、「起码也算高级住宅区嘛」之类的模糊嘀咕声。或许是在和自己的老家做比较吧?尽管不熟悉关西的地理,不过她似乎明显居于劣势。
工兵选择专心带路,尽量不去刺激对方。他将文件上的住址和智慧手机的地图进行比对。呃——既然是○番地,就是拐过这条路之后的左手边……有了。
「哇。」
「咦。」
宛如料亭的正门耸立在前方。左右是长长的矮树篱笆一直延伸至路口,然后沿著道路转弯。该不会这个街区一带都是他们的土地吧?门旁设有等候处,阳光自竹格子窗射入其中。
「日……日本庭园?」
「会不会搞错地址了?这再怎么说也太夸张了。」
梢错愕地翻著白眼。
但门柱上的名牌确实写有「七隈」二字。
(香椎同学,你真是太厉害了。)
居然有胆量敲响如此庄严的豪宅大门。老实说真会让人打退堂鼓。要是跑出凶神恶煞的保镖怎么办?唔,重点是要如何告诉对方自己的来意?「啊,我们是立华的同事,麻烦您通报一下好吗?」嗯,很可疑。倘若自己是她家人的话,无疑会立刻请对方离开。
「那么——」
工兵愁眉苦脸地和梢面对面。
「接下来该怎么办?既然要按门铃的话,我们就得先想想比较自然的说词。」
「就说我们刚好路过这里,来拜访一下。如何?」
「这样太不自然了吧。」
「我是她高中时代的同学!看到班级名册后就过来拜访了!」
「透过监视器画面你就马上出局了……」
「我知道了。」
梢卷起袖子,面带凝重的表情活动著肩膀。
「那就正面突破。只要入侵屋内绑架室见,什么理由根本都是狗屁了。」
「不不不,为何突然就诉诸非法的手段啊?未免也太快放弃讨论了!再多思考一下吧。」
「我要正面突破——」
「不是改变一下语尾就行得通的啊。」
就在持续毫无意义的争论之际,忽然传来一声「喂」。
背后有个人影。
一手撑起阳伞,拿著手提包。白色女用衬衫搭配缎带及无袖格纹背心,完全就是千金小姐的打扮。一旁还站著身材高大的男性。
糟糕,在马路上吵闹过头了。工兵急忙想掩饰的时候——
「你们两个。」
咦?
男性一脸意外地抬起眉毛。粗框的太阳眼镜、落腮胡以及精悍的相貌令自己相当熟悉。就是前天在社长室见过面的人物,隶属于投资公司Concerto Capital的七隈阵。
这么说,一旁的少女就是——
阳伞举高。
光线射入,纤细的颈部、樱花色的嘴唇和柔亮的长发显露出来。看似上吊的双眼直直注视著这边。那褐色的眼眸闪过一丝疑惑之色:
「你们在别人家门前做什么?」
啊啊。
熟悉的凌厉口吻,彷佛带刺般的眼神。仅仅四天不见,一切却令自己感到无比怀念。
SE部门上司,OJT负责人,室见立华就站在眼前。
「喝茶可以吗?」
面对阵的问题,工兵回答:「啊,你客气了。」
宽走廊的另一端可见到明亮的庭院。这是茶室风格的和室。榻榻米和木头的气味令人安心。家具不多,整体给人一种宽广的印象。
「美树,倒两杯温茶。还有一些甜食。」
大概是帮佣吧。跪坐在地的和服女性点点头,就这样静静关上纸拉门退出房间。
这么不寻常的光景,阵和室见却完全没有被这副气势压倒的模样。他们面带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尽管如此,两人的样子却截然不同。阵就像平常那样泰然处之,室见却是一脸不悦地移开目光。
「话说回来,居然会是高中的名册。还真是从离奇的地方拢到了这里呢。」
听见阵这么嘀咕,室见狠狠瞪了他一眼:
「要是你一开始就公开联络方式,他们也不必采取这种非常手段了。」
那吵架般的口吻令工兵吓一跳。或许是她自己也觉得受够了,一副对方回答的不好就要直接爆发的气势。但阵却是一脸老实地低下头:
「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在此向两位道歉。若你们觉得这次离职的方式太粗暴,确实也是这样没错,毫无任何辩解的空间。其实我原本打算让立华向你们正式告别的。包括工作的交接和说明本次的原委。不过,我们有太多事情要讨论了。」
「讨论……」
「关于这孩子的未来。嗯,虽然是都快听腻的内容了。」
感觉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室见看似不悦地将脸别开。
「我根本还没有同意。」
「我知道。所以就继续讨论到你能接受为止。我也不认为一两天的时间就能得出结论。」
「…………」
动荡的空气充斥现场。不了解缘由的工兵正感到不知所措之际,室见突然站起来。
「立华。」
「我去帮忙美树。四个人在这里乾瞪眼也不是办法。」
不待对方回答,她便跑出去了。纸拉门「砰」的一声关上。阵耸了耸肩膀:
「只要不如她的意,马上就耍脾气。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你们应该也挺辛苦的吧。」
「不……」
小孩子,他说室见吗?唔,以高中生而言,年龄上要说是小孩子倒也没错。
「请问,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嗯?」
「就是关于室见的未来。我想这大概关系到她离职的理由吧?就是你之前在社长室里提到的私人原因。」
两者恐怕是完全相同的内容吧。
一切事情的开端与本质。令骏河系统的日常骤然一变的理由。
阵点点头:
「事情很简单喔。我要让那孩子回归普通的生活。」
「普通的生活?」
「无论是回去读高中或是接受大学入学资格检定,反正我要让她再当个正常的学生。那孩子有许多观念都扭曲了,必须让她学会这个年纪应有的知识和经验才行。至于就职或是要决定其他的人生方向,则是之后的事情了。」
「请……请等一下。」
慌张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回答令自己始料未及。
「让她回学校?不是转职之类的吗?因为她已经可以正常上班工作了。例如向企业的负责人提案和交涉之类的。然而如今却还要回去当学生?」
「嗯。」
阵用力点头。
「说她会工作只是好听。那孩子根本就『只会工作』罢了。而且是局限于IT类的工程师,其他什么都不会。或许就连和朋友相处或是社团活动都办不到吧。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成长的环境所造成。」
「成长的环境。」
「嗯。这个嘛——」
阵起初含糊其词,但不久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叹一口气坐正身子:
「或许让你们知道比较好。毕竟那孩子也承蒙你们长期以来的照顾。只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你们应该就能理解了吧。」
就这样,阵娓娓道出一切的开端。
你们对于爱作梦的女性有什么看法?
就是为恋爱而恋爱的少女,总是活在童话故事中的那种人。
很可爱?原来如此,这是一般男性的意见呢。侄乃滨小姐你呢?不是很懂,但觉得一肚子火?哈哈哈,同性的眼光还真是严苛啊。
我自己的感想则是「简直麻烦到家了」。
喜欢作梦就意味著无法正视现实。丝毫未理解自己究竟有多么丑陋滑稽。也不知道对周遭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你问我在说谁?
就是我姊姊喔。七隈家的长女,立华的母亲。
她比我大七岁,从以前就是个很天真的女性。
深受恋爱小说和电影的影响,不断在追求新的邂逅,总之就是期盼日常生活出现戏剧般的桥段。
老师和学生的禁忌关系,与旅途中结识的人展开一段恋爱冒险,以及对好朋友横刀夺爱。
尽管作为连续剧题材都相当吸引人,但若是发生在现实中就会导致大问题。再加上她本人的外表不差,男方也会起那种念头。于是各处的人际关系被她这么一搅和,就引发了一大堆问题。
我举个例子吧。
犬学的时候,有个社团的学弟向姊姊告白。好像是一群自主制作电影的同好吧。这位纯朴的文艺青年学弟,目睹她在银幕中的微笑后似乎一见钟情。在学校内外不断发动攻势的结果,最后终于成功掳获其芳心。酸酸甜甜的青春一页,换作平常的话应该是幸福的结局吧。
问题在于,姊姊当时已经和社团的学长在交往。
嗯?没错,就是脚踏两条船。姊姊她并没有藉著和学弟交往的这个机会断绝和学长间的往来。她喜欢学长,但后来也喜欢上学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很愚蠢对吧?但她一副悲剧女主角的态度,使得男性也被她所影响了。未能得出明确结论,畸形的三角关系就这样持续下去。最后在一次的酒宴上爆发,使得事态崩溃。
嗯,就是暴力事件喔。尽管男性双方都认为他们自己是在决斗,但现实则是酒醉之后的暴行事件。最后甚至引来了警察和救护人员,造成极大的骚动。尽管没有人被停学是不幸中的大幸。我的父母甚至还被找去学校,总之印象中闹得很大就对了。
也罢啦,青春难免会伴随一些错误。像是打架闹事、喝醉后出洋相之类的。任何人都有血气方刚的时候。但唯独姊姊当时的态度,我始终无法理解。
见到吵架的两人,她当时两眼似乎闪闪发亮著。尽管表面上是按著嘴巴全身颤抖,但据说侧脸看起来却是无比兴奋。为什么?刚才就说啦,她一直期待著日常生活出现戏剧般的桥段。
两个男人为了争夺自己而大打出手!太精彩了!
老实说,我当初实在感到作呕。要不是亲人的话,甚至想要断绝和她的关系。但是做不到,因为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
总而言之,由于女儿是这样的个性,所以我父母也一直非常操心。会想让她早点安定下来也是很自然的吧。于是不等她大学毕业,便安排了各式各样的相亲。
毕竟七隈家算是相当有名的豪门,其中或许也有不希望她再传出什么流言的用意吧。时代错误?嗯,我们的确有很多老掉牙的成规。你们有时间的话不妨去查查,七隈家的人究竟都是位于社会阶层的何处。或许也可以去看看霞会馆的名册吧。
言归正传。个性如此豪放的姊姊,在听到古板的相亲话题时有什么想法呢?
她似乎真的差点晕倒了。大概是认为自己的梦想和可能性将就此断送吧。嗯,毕竟对父母决定的相亲对象不可能会有什么戏剧性的期待。强行将她和典型的正经男性凑在一起,那感觉想必就像在作恶梦一样吧。
结果发生了什么事?
姊姊她——私奔了。
嗯?你问我在说什么?
唔,就是字面上的意义。私奔。
和偶然擦身而过的男性坠入情网,两人就这样逃亡了。
拋弃了七隈家、父母还有弟弟,拋弃一切沉浸于自己的梦想里。
对方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大概才刚毕业一两年吧。是一名身材纤瘦,待人柔和的青年。无论从正面或负面的意义上来说,他都太善良了。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有义务收留、藏匿,帮助那个无处可去的姊姊。在形同被逐出家门的情况下,两人的关系逐渐加温,最后便生下了那个孩子。没错,就是立华。父亲的姓氏是室见,所以叫室见立华。
最初两人似乎过著还算圆满的生活。轰轰烈烈地恋爱后所组成的一家人,这或许是最能够满足姊姊她幻想的情境了。然而到头来,她这个人的本质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不,应该说她没有搞清楚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对吧。即使能形塑身为恋人的自己,但却没有成为母亲或妻子的觉
这是悲剧。
并非对于姊姊,而是对于丈夫和小孩来说。
立华出生后不久,姊姊便又开始向往原本的干金小姐生活。
她逐渐怀念起无拘无束且华丽的生活。甚至放弃带小孩和做家事,开始在外到处玩乐,寻求那些对她百般奉承的异性朋友。更不巧的是,父亲当时的工作也开始变得忙碌,无法清楚地掌握家庭内的状况。
结果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太想讲出来。听了只会让人不舒服。
总之家庭就这样崩溃了。一些品行不良的花花公子开始出入家里,丈夫则被赶了出去。嗯,就是所谓的情夫。
或许是顾虑到立华的感受,父亲即使如此仍没有离婚。他继续在经济方面给予援助,设法让女儿过著正常的生活。同时经常保持联络,以维系亲子间的关系。话虽如此,由于很难直接碰面,所以都是透过邮件或是网路聊天。小心翼翼地不让妻子和男人发现。
而立华似乎也相当黏父亲。因为没办法好好上幼稚园和学校,也没有学习什么才艺,所以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就成为她与社会的唯一接点。她不断阅读父亲留下的书籍和资料,拚命地想要和父亲有共同的话题。
你问我什么话题?
就是工作上的话题。她父亲的职业系统工程师。
嗯嗯,这就是那孩子的知识的出发点。那些超龄的丰富经验和见闻,全部都是为了跟上父亲的话题而生的。持续接触了十年以上业界的话题,自然会变得无所不知。况且只要拥有一台电脑,她就能够学习程式、伺服器和网路方面的知识。不过她本人大概没把这些当作学习,而是当作那个地狱般的家庭里唯一的游戏场,能让自己获得自由的场所吧。
十年以上。
她居然能撑过来。
这种无比畸形的关系,在某天突然宣告终结。
那个时候,姊姊正和其他的男人交往中。上一个情夫离开后,立刻又迎接新的恋人来到家中。这家伙的嫉妒心非常重,讨厌看到姊姊的周遭有其他男人的痕迹。
这么一个男人,某天发现立华的收件匣,目睹了她和父亲之间的交流。
结果如何?
应该很容易想像吧。他盛怒之下开始清理掉手机、电脑以及父亲的资料。将所有看得到拿得到的东西统统丢弃,彻底蹂躏了那孩子心中的依靠,最后的避风港。
立华崩溃了。她气得上前揪住那个男人。
听说即便不管对方如何拳打脚踢,她依旧面不改色地继续扑上去。
由于闹得太大,邻居叫来了警察,七隈家这才第一次获悉姊姊仍健在的事实。
这已经不叫流言,而是天大的丑闻了。
焦急的家族于是动员所有的法律关系和财力收拾事态。将姊姊和立华接回老家,然后向父亲提出离婚要求,强行摆平这一切。
至于在那之后如何了?立华她入了七隈家的户籍。
室见这个姓氏成为禁忌,她本人变成七隈立华。也不过就四年前发生的事。
梢的脸色苍白。
小巧的嘴唇失去血色。或许是冲击太过强烈而说不出话,她彷佛就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一样,整个人完全愣住了。
话虽如此自己也是一样,没办法好好讲话。
实在是,实在是太悲惨的故事了。
世上真的存在这种荒唐的故事吗?十几岁少女的大半人生都和母亲的情夫度过,最后连自己和父亲间的唯一联系也遭到践踏。即使抵抗,到头来等著她的结局竟是父母离婚和失去姓氏。
怕生?不黯世事?这是当然的吧。经历了这样的人生,又有谁能健康的成长呢?换成一个怯懦的人很有可能早就自杀了。如此的惨状,甚至「遗憾」这个字眼都成了陈腔滥调。
「然后呢?」
工兵奋力挤出声音。到了这个地步,他希望将一切完整地听完。
「你是说,立华在那之后是怎么进入公司的吗?她应该先在学校里念书对吧?」
「嗯。」
阵点点头。他将目光投向班级名册:
「由于国中的出席天数不足,于是我便恳求熟识的私立国高中一贯学校让她转入念书。结果就如你们所知道的,应该说一切都还太早了吧。无论七隈这个姓氏或普通的学生生活,对她而言都太难接受。所以——我决定设置一个冷却期。」
「冷却期。」
「就是让她做自己喜欢,而且有能力去做的事情。」
喜欢的事情。
利用与父亲交流所培养的技术,运用工程师的知识。
「所幸在Concerto Capital工作的缘故,我手中的人脉还算不少,于是便透过认识的派遣公司介绍了好几个工作。业界最大龙头,JT&W的工作她也做过喽。只不过对于技术本位的她来说似乎不太合胃口。几经曲折之下,我评估各种条件后终于找到了六本松先生的公司。骏河系统,就是你们的职场。嗯,尽管当初的想法是她大概工作个半年就会心甘情愿回来了。」
她陷得太深了——就是这么回事吗?
空荡荡的她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体会到被她人所需要的喜悦。
『那孩子只有工作,没有其他选择。』
海鸥以前说过的话忽然掠过脑海。想不到就和字面上的意思一模一样。意料之外的结论。不,即使能够想像也会出言否定吧。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事情?岂有此理。
但事到如今无从质疑了。少女可爱的外表剥落,暴露出的洞口里盘踞著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样明白了吧。」
阵收敛起轻松的语气。他用极为正经的表情注视这边:
「那孩子必须重新过著普通的人生。去学校念书、交朋友,然后逐步累积正当的经验。那个毫无人性的姊姊,我既然身为她的弟弟,就有义务让立华幸福。失去了家人和姓氏的她,我希望能给她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所以——」
所以。
阵深深地低下头:
「请放手让那孩子自由吧。倘若真的是为了立华好,我希望你们更应该在一旁默默关注她。至于继任的人选,我会负起责任安排妥当的。」
完全没有能力反驳。
怀著颓丧的心情,工兵走出七隈家的宅邸。
太阳依旧高挂。看看时间,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真不敢相信。身体的感觉就彷佛过了整整一天。疲惫和无力感充满了全身。
室见走在一旁。或许是阵特地吩咐她送两人离开吧。但走出七隈邸之后的数分钟里,三人间都没有任何对话。众人默默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前进。
「啊啊,真是的!」
梢突然这么叫道。
丝毫不在意破坏住宅区的宁静,她大声叫出来,带著愤怒的眼神耸肩面向室见:
「那是什么阴沉的表情?以为沮丧地低著头就能博得同情吗?这不是在开玩笑。无论有什么理由,室见你现在的行为纯粹就是在放弃职场。只是毫不负责任!你知道吗?」
「…………」
没有回应。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你以为自己留下了多少工作啊?就连交接中的案件也有一大堆吧。现在你要全数拋开回去当学生?重新考虑将来?你在愚弄大家吗?不知羞耻也该有个限度吧。」
「……稻草头。」
无视于室见的呼唤,梢背对著她,呼出夹杂著不耐的一口气:
「我要先回去了。」
咦?
「啊……梢?」
「我现在气得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所以先回去冷静一下脑袋。室见你也是,想反驳的话就尽管到公司来吧。我随时候教。」
「…………」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远。完全来不及制止。那连衣裙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
(呃——)
工兵观察室见的反应。
来自天敌这番毫不留情的痛斥。原本以为她一定会表现得怒不可遏。
但她却是面带苦笑,垂下长长的睫毛扭起嘴角:
「真是令人感激呢。」
纤细的双肩耸起。
「即使知道我是个小孩子,却依然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我,真正对我发脾气。这并不容易做到喔。换成普通人的话,大概会直呼『谁要跟这种小孩子打交道』吧。」
「怎么会。」
工兵下意识反驳道。
「这和大人或者小孩无关吧。室见就是室见。我们所有的人根本就不会在意工作伙伴的年纪如何喔。」
室见「呵」的微微一笑。她移开目光:
「真是一群滥好人呢。这么说虽然为时已晚,但那里的确是个很舒适的职场。至少愿意给予像我这种来路不明的小孩子一个职位和工作。这在其他企业简直无法想像。」
那死心般的表情令工兵打了个哆嗦。这个瞬间,有种她彷佛已经接受这一切安排的感觉。脱下精明能干的工程师及魔鬼上司的面具,正在变回私底下的她,变回普通的少女。
自己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出于阵的关怀。唯有按照他的想法,室见才能获得幸福,修正她的人生轨道。自己可以理解。尽管如此——
「你真的想辞职吗?」
工兵忍不住这么问了。
质问对方的真意。
室见看似错愕地陷入沉默,然后将脸别开。
「我并不想辞职喔。」
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不过骏河系统毕竟是阵哥介绍的公司。既然阵哥要我辞职,社长也只能听命行事了。这样一来,光靠国中毕业的学历也没有地方会雇用我。」
「…………」
「尽管尝试过注册转职网站,但却很不顺利。透过正式管道提出履历表,能录取的大概只有打工或是客服中心的工作吧,虽然不知道能赚多少钱,最起码一个人将很难生活下去。即使缩减房租和生活费也付不出储物问的租金,最后就只能处理掉爸爸的行李。」
「你父亲的——」
她轻轻地点点头。
(啊啊。)
记忆突然接通了。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距离四谷车站相当近的储物问。一坪左右的空间里面塞满了家具、玩具和资料。和空荡荡的自宅相差甚远,如此充满生活感的光景当初实在想不透是何原因。原来如此,这些都是含有她和亲生父亲之间的回忆的物品。为了不被七隈家发现,不让痕迹被消除,她偷偷地保存下来。一直保护著它们不随著丑闻一并被消弭。
就为了留住最后的亲情,保留家人的记忆。
「猿乐叮的房子是七隈家所有,私人物品放在那里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毕竟备用钥匙就在老家这边。那里真的就像鸟笼一样让人喘不过气。只不过,住在那里便是我的就职条件之一。」
「用意是为了监视吗?」
「嗯,是啊。」
她忧郁地附和道,目光望向远方。
「我能做的抵抗就是不要任何家具。反正那里只是回去睡觉的地方,就跟空房子没有两样。但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很滑稽。自己明明就需要七隈家的帮助才能活下去。真是幼稚极了。」
「怎么会——」
「好了,不用安慰我。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
褐色的眼眸中映出蓝天。她眯细看似上吊的双眼:
「所幸我有一些存款,住在老家这边暂时还可以支付储物间的费用。只要按部就班升学的话,家里应该会同意我打工,阵哥也不会在意这种小细节。」
离职后的计画也逐步在拟定了。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吗?一股绝望的感情涌上心头。
「这样真的好吗?」
至今仍依依不舍地这么询问,主要是由于心情还没整理妥当。尽管觉得自己这样死缠烂打的样子很难看,但就是无法忍住不说。
「室见,你应该很喜欢工作吧?凭藉自己的力量解决别人丢来的难题和障碍。你对这样的状况乐此不疲对吧?只要仔细观察就看得出来。每天都充满肾上腺素,让双眼闪闪发亮,为了一个个验证结果或Log Message闹得天翻地覆。这样的人居然要去当学生?打工?我不认为你会就此满足。这样好吗?你真的要放弃现在的环境,听从他人的吩咐扭曲自己的人生吗?」
面对斥责般的发言,少女闭上眼睛。
她抿紧嘴唇,低下脑袋。长发遮盖了姣好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当然不好。」
诅咒股的一句话。
「我在目前的公司里不知累积了多少的经验和人脉。如今要将这一切全部归零,从学生开始起步,从头参加就业活动和新人研修,等回到同样的地方已经是十年之后了。就算落后了一大圈也没这么夸张。」
不过——她继续说道。那黯淡的眼神直直望向这边:
「我是个小孩子,没有大人的帮助就无法活下去。」
「…………」
压抑的声音中夹杂著激情。
喜欢这份工作,不愿听从他人的指示辞掉公司。这些事到如今还用说吗——其双眸这么述说著。她十分清楚状况多么不合理,有多么不合逻辑。但无可奈何,完全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我——就是如此无力。
室见低著头,紧紧握起拳头。
「真羡慕你。」
仿佛自牙间摩擦而出的喃喃自语。
之后便不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