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物产的总部位于千代田区丸之内,可眺望皇居的护城河边缘。
格子门一般的外墙耸入蓝天,顶楼装有看似白色王冠的围篱,反射著太阳光,一副符合日本综合商社应具备的庄严威容。计程车川流不息地在挡车柱旁停下,让访客陆续下车。看著看著,又有外国人从一辆黑色的租赁车上走下。
下午两点五十分,EXEC SOL团队的成员聚集在入口大厅里。成员为M本、梅林、次郎丸以及自己四人。确认高挂在天花板的世界钟,众人正在等候呼唤。距离提案说明会还有十分钟,预定时间一分一秒接近。
「对不起,我去一下厕所。」
脸色铁青地站起来的是M本。那丘比娃娃般的头发无力地垂著,手按著腹部。
「又来了吗?」
次郎丸傻眼似的仰望他。相较于眼前的男人,她的表情充满活力。截至昨天为止,所有人应该都在熬夜才对,但唯独她彷佛休完长假一般容光焕发。
「不是才刚去过吗~我们差不多也快被叫到了,等到提案结束后再去吧。」
「不,我是真的胃痛。」
M本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垂著脑袋。
「随著提案时间接近就愈来愈严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痛到受不了,害得简报失败……唉,一想到这里胃又痛了。」
「总不能变更简报者啊。」
梅林重重叹了口气,投来板著面孔的目光。
「怎么办?我们采取的手段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嗯~」
提案书的说明要由原承包商员工进行,这是赤城、神乐本次提出的条件。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上一次暴露了商流与指挥命令系统的混乱所致。多亏如此,瑞穗、骏河组的提案遭到禁止。相对地,我们也陷入了必须选择最不擅长提案的人物作为简报者的境地。
「这只是要说明已经提出的提案书喔!」
次郎丸纳闷地说。事实上,RFP回答已经在一周之前就寄出邮件了。事前的问答也进行结束,今天应该是以复习提案重点为主才是。
「需要的注释已经追加,至于专业的部分要点名由我们来说明也没有关系喔,你究竟在担心什么?风水吗?」
「呃──」
M本颜面无光地搔搔头。
「我真的很久没说明过提案书了,以往总是交给合作伙伴或其他部门的人。该怎么说呢?就是会紧张,好像快被压力压垮了。」
「你真的是业务吗?」
梅林的声音很傻眼。次郎丸的眼神也像看到了什么离奇的东西一样。
不行,面临重要的提案之际,气氛变得其差无比。
「M本先生。」
就在看不下去的工兵准备插嘴的瞬间──
「EXEC SOLUTIONS公司、EXEC SOLUTIONS公司,在现场吗?」
柜台的女性呼唤道。唉,可恶,时间到了吗?没办法,边走边说好了。
「先过去再说吧。让对方等的话,观感也会变差。」
工兵极力装作没事的样子站起来,催促著身体依旧前倾的M本来到柜台。
众人从负责人员那里接过入馆证后前往电梯大厅。
阳光洒落在挑高的空间里。天窗洁白耀眼,一瞬间有种来到外头的感觉。仰望著玻璃板的墙壁,众人坐进了电梯。或许该说是幸运,没有其他搭乘者。工兵面向脸色不仅发青,甚至泛白的M本。
「不用担心。我们排练了那么多次不是吗?时间也测过,还进行过问答阶段的练习。」
「是的,是的,是这样没错。」
「客户就像南瓜一样。只会拚命看著资料,根本没在听。所以放松心情,些许的失败也不用放在心上──」
「樱坂先生!我想南瓜不会看资料喔。」
次郎丸的一句话,让恢复生气的M本再度脸色苍白。啊啊啊啊啊,真是的。
「不,我想说的意思是──」
铃声「叮」地响起。伴随著轻微的G力,电梯减速了。
工兵咂舌一声移动至M本前方,以肢体语言鼓励著他并走了出来。这时──
「……啊。」
「啊。」
相当眼熟的一群人正在电梯间等著。
身穿西装、精疲力竭的眼镜男性,以及会被误认为国中生的娇小纤瘦少女。两人都提著公事包,身上配戴入馆证。在认出他后,少女瞪圆了双眼。
「樱坂?」
「室见?」
正是室见立华,跟她在一起的是藤崎。或许是提案结束准备回去,他们和看似同行者的男性一起,三人正在等电梯。左胸口耀眼的「M」字徽章是瑞穗电气(MEC)的社章吗?对方顶著僵硬的表情站直了身子。
微妙的空气流动,居然在客户处遇见了同部门的前辈和部门主管。换成平时,应该会彼此寒暄「辛苦了」、「真巧呢」之类的话,然而──
「喂。」
梅林凑到耳边低喃。
这个彷佛叫自己认清立场的声音,令工兵绷紧全身。他随即想起自己背负的东西。
没错,如今的这个时候,我们不是同事,而是争夺相同案件的敌手。不要说相互说笑了,就连会招致周遭误解的言行也该禁止才对。
工兵站直身并行礼。室见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环视了众成员。
「现在要去提案?」
「……是的。」
「是吗?我们刚结束而已。」
她隔著肩膀,回头看向走廊的深处。
这个瞬间,电梯伴随著「叮」的声响关上门。藤崎急忙按住按钮,但仍来不及制止,换成其他电梯亮起了即将抵达的指示灯。
室见耸耸肩膀。
「别管我们,你们过去吧。」
「咦?啊,可是……」
「别说了。」
「……」
感受著尴尬的气氛,工兵行了一礼。就在低著头错身而过的瞬间,对方喊了一声「樱坂」。
「怎么样?过程中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吧?」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人不知所措,褐色眼睛就在眼前眨了眨。彷佛快被纯净清澈的眼眸吸进去一般,工兵调整呼吸。
「是的,能做的都做了。」
「这样啊。」
室见缩起纤瘦的下颚。
「看来我的OJT也不是完全没用嘛。」
「什么?」
还来不及反问,胸部被对方轻揍了一下。小小的拳头放在心脏处。
「最后关头了,全力以赴吧。」
这个瞬间,工兵感到了强烈的异样感。
不同于充满力量的这句话,她的表情十分温柔。眼角不见厉色,变得非常温和。
……咦?
怎么回事?胸口感到躁动,这种气氛是……从容?不对。
「喂,你在干嘛?要走了。」
梅林的声音中带著不耐。
工兵依依不舍地以目光追逐著她,梅林咂舌一声。
「拜托一下,连你也发呆的话怎么办?我们的前台都已经机能不全了。」
「对不起,我不要紧。」
从脑中甩开刚才的情景,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不管怎么样,之后再思考吧。
「对了,M本先生呢?」
四下张望后,工兵愣住了。看似丘比娃娃的男人正摇摇晃晃地走进厕所。
「等……等等,M本先生?你打算去哪里?」
「不,就说了,我肚子好痛。」
「请忍耐个三十分钟!大致说明完毕就可以离席了。」
现在让他上厕所的话铁定回不来。工兵抓住对方的肩膀,拚命将他拉回来。或许该说是来得正好,客户负责人从前方的门内走了出来。
「啊,EXEC SOL公司,这边请。」
对方朗声呼唤。众人躲在呆站著不动的M本后方向前走去。既然如此,只能采取强硬手段了。趁他还反应不及的时候让他朗读提案书,然后结束说明。只要一路冲刺就没有任何紧张的时间,最起码还能有模有样才对。总之,先开始提案再说吧。
怀抱著觉悟走进会议室后──
「……哇~」
预料之外的光景呈现在眼前。
足以容纳百人的空间。高高的天花板上吊挂著投影机,对准了墙上的萤幕。之所以还挂有麦克风及摄影机,是用于和远端进行会议吧。彷佛国际会议厅的大会议室展现在眼前。
圆桌另一端坐著十名以上客户负责人。不见年轻人的踪影,每个人都散发出社长级的威严,注视著这边。不仅如此,视讯会议系统还映出了海外据点的负责人身影。
好强烈的重压,还有紧张感。
(糟糕。)
果不其然,今天的主角已经面无血色,彷佛昏过去一般在入口附近静止不动。
「樱坂先生!」
次郎丸泄漏嘶哑的悲鸣。抢在思考之前,工兵拉起M本的手,面带僵硬的笑容向周遭躬身行礼,尽可能地吸引目光以争取时间。
「请振作一点!」
他用压抑的声音唤道。
「我们是为了什么努力到今天?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来到这个现场吗?请不要让大家的努力白费了!」
略带斥责的激励让M本全身颤动。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他总算开始自己迈出步伐了。
在视野一角,梅林正在发放资料。次郎丸也将笔电接上了投影机。
抵达座位。在提心吊胆地观望之下,丘比娃娃做了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再深深吸一口气。
不久后,准备妥当的梅林回来了,次郎丸也设定完毕进入座位。在静悄悄的会场里,目光都集中在提案团队身上。M本看似放弃抵抗一般站了起来。
「本……本次承蒙贵公司给予提案的机会,实在感激不尽。容我再次自我介绍,我是EXEC SOLUTIONS的M笨──」
讲错了!
但他本人毫不在意的样子,而是神经质地在翻动手边的提案书。对于次郎丸准备好的笔电更是不看一眼。大概是忘记了它的存在,抑或是根本就没认知到那是电脑。
糟糕。
脑中没有任何顺利进行的意象,看不见通往成功的道路。
室见说了「全力以赴吧」。无论结果如何,自己绝不想让对方认为这种萎靡的模样就是我们的全力。怎么办?明知蛮横,仍要由自己接手进行说明吗?还是做好丢脸的准备,请对方让我们重新来过呢?
M本呼吸急促,刚说到「那么,说明──」时再度僵住了。他这一次似乎连朗读部分在资料的哪里都找不到了。不行,看不下去了。
「那……那个!」
就在工兵忍不住出声之际──
「嗯,不用从头说明。」
其中一名客户负责人打断他的话。
工兵「咦?」地错愕眨眼。相较之下,每位客户都一脸平静。
「我仔细阅览过贵公司的提案了,内容非常出色。尽管今天是采取说明会的形式,但希望实质上可以视为讨论的场合。针对实际的进行与实现方式,我们期盼能和各负责人展开议论。」
脑袋停止运转,无法完全消化发言的意义。
讨论?议论实际的进行方式?这是怎么回事?
「敝公司内部已经对各公司的提案书进行了比较研究。结论是贵公司的提案最符合我们的需求,足以交付基础建设的任务。所以不需要再次说明了。由于时间紧迫,我希望能够尽速完善细节部分。」
另一名女性负责人接下去发言。面对简洁的措辞,工兵终于理解了。
对方做出了非正式的宣告。在将近两个月的死斗中,霸主就是你们了,EXEC SOLUTIONS。
一瞬间还以为对方在挖苦自己。但周遭的气氛相当温暖,没有任何揶揄的迹象。每个人都打从心里欢迎新的商业伙伴诞生。
「樱坂先生,我们──」
次郎丸将泛红的脸转过来。没错,嗯。用不著说完,自己非常清楚──我们赢了,立于所有竞争对手和劲敌们的顶点。
不过──
不过,这样一来──
「对……对不起,方便问一下吗?」
工兵忍不住发言。感受著周遭的视线,他继续说下去。
「其他公司的提案如何呢?那个,比方说各位是看中了我们提案的哪一点呢?」
客户负责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小声取得共识后,再次面向这边。
「首先是价格。从CP值的观点来看,贵公司的提案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或许是因为我们提出了整顿商流的要求,本次其他公司的报价都变得较高,唯独贵公司进一步压缩了价格。这是相当大的优势。」
「……」
「在机器的传输量方面,尽管有些业者也获得青睐,但提案的综合分数不怎么样。毕竟还有扩充性和支援力等诸多评分观点。」
「既然要交付如此大规模的基础建设,若采用On Premises和Full Scratch方式从现在开始制作会很伤脑筋。像是SDN,贵公司的提案为JT&W,而且还是以有成功案例的架构作为蓝本,所以这方面我觉得可以信赖。」
「再来就是向AC的业界标准解决方案看齐这一点。对了,今天正想仔细询问这方面的事。倘若采纳了贵公司的提案,又能如何享受到『AC ONE TRADE』的好处呢?」
近似全面肯定的反应。
感觉像我们打出的策略和战略都精准命中了。
而室见他们的失败原因也很明显。瑞穗电气实质担任前台的结果,就是被算入了庞大的利润及管理工时。全改造带来的成本优势被抵销,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任何成功案例的事实,引发客户的不安。费用为大企业水准,提案内容却是新兴企业等级。这样一来,其中的不协调感就遭到关注了。
(赢过……室见了?)
一旁的梅林稍稍摆出胜利姿势,M本和次郎丸在桌子底下握手。在喜悦感高涨的这时候,唯独自己无法融入其中。感受著体温下降,工兵只有双眼死盯著手边的提案书。
◆
说明会一结束,工兵就赶回了公司。
本来应该要整个团队一起讨论今后的进行方针,但心中的不安无法平息。强烈的焦躁与恐惧源源不绝地涌上心头。
『最后关头了,全力以赴吧。』
室见平静地告知的表情。
事到如今终于能理解,那是承认自己失败的表情──已经不需要摆出前辈、上位者的样子,卸下了长年重担的样子。
(室见。)
自从进公司,自己就被她一路骂过来。缺乏技术、专业意识太低、生意头脑不足,时而严厉、时而冷酷地进行指导。无论是好是坏,自己出社会后的生活都和室见密不可分。可怕却心地善良的美女魔鬼教官。
(室见、室见、室见。)
仔细一想也太奇怪了。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低年龄少女,居然以自己的上司自居。光是从字面来看应该很荒谬。但她的耀眼姿态却足以击垮这些不协调感,能力出众且优秀,光芒比起其他任何一位前辈工程师都要灿烂。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称呼她为上司。
可是如今,自己却粉碎了这个幻想,破坏了室见以上位者自居的倚靠。这下子会变得如何?自己和她的关系、室见立华这个虚构角色定位又会如何?
走出电梯,穿过安检门,工兵走进了办公室。SE部门的座位上不见她的踪影。外出?不,行程表里没有安排。那么,其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工兵想到这里,顾不得放下行李,直接冲进研究室。
「室见!」
娇小的人影猛然一震。杂乱的验证区里,站著一名穿著白色女用衬衫的女孩。或许是刚回公司就跑来的缘故,椅背上还放著公事包和外套。
她一手拿著卷起的网路线和电源线。大概是正在收拾东西,堆积如山的验证器材有将近一半都被搬到了地板上。
室见吃惊地望向这边,但随即垂下眉尾。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好像被拋弃的小狗一样无精打采。」
工兵看看墙上的镜子,左右相反的脸部扭曲。嘴角绷紧,随时都快哭出来的模样,难看死了。都这把年纪了,完全没有大人的样子。
室见叹一口气。
「是你赢了吧?老实地感到高兴啊。枉费我跟笨蛋一样,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么……室见你果然也知道结果了。」
「没有任何误解的余地喔,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说『你们的提案无法采用』。」
唉──她仰天叹息。
「居然输了呢,完全无话可说,输得彻底而乾脆。无论成本、体制或技术,所有方面都比不上。我还以为自己会更懊恼一点,但心底却出奇地舒坦。时隔好久再次体认到,原来自己也有即使认真起来也无法跨越的高墙。」
一种付出了所有努力的表情。那看似从著魔状态解放的模样令工兵不寒而栗,平息的焦躁感再度苏醒。
「室……室见!」
他全力呼唤。
「你不会又突然不见吧?不会说要回到七隈老家专心念书吧?」
「啊?」
对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细眉以陡峭的角度上扬。
「才丧失了一次订单,我干嘛非要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可啊?我看起来是那么精神脆弱的人吗?」
「啊,不,可是──」
「话说回来,我从客户那里听说了,你好像不断在吹牛嘛。你跟那个叫次郎丸的女人应付得来吗?那是我和SE部门的资源全力运转之下才勉强能处理的程度吧,不是吗?」
「是……是没错。」
冷静的应答让工兵感到混乱。室见的模样看起来非常自然,一点也没有内心受挫的样子。反倒是慌张的自己就像个白痴。
他有些赌气地缩起下颚,向上瞟著室见。
「那么轻松就调适好心情……好复杂,我非常烦恼耶。」
「我看起来像调适得很轻松吗?」
她回以夹杂苦笑的反问,白皙的手缓缓地抚摸桌子。
「之所以有现在的我,都是因为有你这个后辈的缘故喔。由于担任了樱坂工兵的上司和训练员,我才能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得以站稳脚步向前迈进。倘若再继续独自作业,我大概早就走投无路了。不是更换部门,就是换一家公司。然后,想必在新工作上又重复做著同样的事情。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按照我的意思行动?怎么没有人可以理解我说的话?像这样自命清高地发著脾气,陷入孤立状态。」
「……」
「去年四月,什么都不是的我有了一个必须去保护的存在,出现了一个固执己见的对象,所以我才能够尝试改变自己。我很感谢你,愿意陪伴像我这么麻烦的人。感谢你以现在进行式跟随著我。」
不过──她说到这里后停下,双眸泛著落寞之色。
「你已经不是我的后辈了。你追上了我,超越了我,然后往更前方跑去了。要我接受这个事实,有点……不,是非常难受。」
「室见。」
她抬起脸来,褐色双眼笔直地注视这边。
「樱坂,你已经没有训练员了,从今以后你要带领周遭的人。包括新人、其他部门或关系企业的成员,统领著大家历经磨练,成为战力。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看你自己。责任和成果全都是你一个人的。」
我不要──工兵差点脱口而出。
我是室见的后辈,还有很多事情希望你能教导我、给予指导。拜托,请不要松手。就算在下个工作里,也请让我以部下的身分支援。
但内心某处却清楚理解,这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一番话。
胜利者有胜利者应有的举止。无论那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期望,我们的关系都已经变质了。强行挽回的举动,就等于在愚弄这两个月的激战,很可能会演变成在贬低室见的奋斗。
所以只有承认一途。承认室见立华的OJT名符其实地结束,已经不会再有开始的机会。
或许是看出了工兵的百感交集,室见移开视线,转换心情一般抓乱头发。
「来,赶快收拾吧。OS部门在接下来的验证作业打算使用这里,你闲著没事的话就来帮忙吧。赶快把事情做完,也比较好商量赤城、神乐案件的分派。」
「啊,好的。」
点头的同时,急促的脚步声也几乎同时传来。有人在走廊上奔跑。对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出现在门口。
「找……找到了!樱坂先生,你在这里啊。」
「茶山?」
是SE部门的新人茶山。他气喘吁吁地摆动著肩膀,仓皇的模样彷佛平时的傲慢都是假象。
「干嘛?这么慌张。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问什么事!」
焦躁感撼动空气,听起来就像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根本没听说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室见小姐和藤崎先生都知道了吗?再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等……等一下,茶山。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事?」
「又在装傻──」
大声说到一半,茶山或许是察觉到了异状,目不转睛地盯著室见和工兵。
「莫非真的不知道吗?」
就像看到离奇的东西,他皱起眉头。
「社长说了。樱坂先生,你下个月起要调至总务部了。」
◆
「真的很对不起!」
褐色头发的招聘负责人合起双手。低下头的瞬间,牛郎发型也跟著扬起,露出金色的耳环。虽然很想问他干嘛戴著那种东西来上班,但现在不是这么做的时候。工兵的双手拍上总务部的桌子。
「跟我道歉也无法解决!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己还没回答那个邀约,可以确定其中出了什么差错。问题在于是什么错误,可以用什么方式去改正。不管得出什么结论,真希望对方不要搞生米煮成熟饭这一套。
招聘负责人垂著脑袋「唉」了一声。
「这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所以说是怎么搞的?」
招聘负责人拦住凑上来的工兵,从活动柜里取出一张对折再对折的资料。工兵接过后打开,看起来是某种名册,除了社长及招聘负责人外还穿插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
「股票上市专案的体制图。」!
「……是草案,并非决定稿。」
工兵重重呼了口气。
「虽然樱坂你还没回覆,不过讨论作业一直都在进行。就是关于你加入后会形成什么样的体制,又要让你处理什么工作等等。用意是先模拟一下,以有效地让业务顺利开展。」
「是喔。」
尽管还称不上放心,但总不能阻止人家拟定方案。既然专案还留在手边的话,自己也没有说三道四的道理。
「然后,这个就被社长看到了。」!
「请……请等一下!为什么?怎么会?」
「冷静点!樱坂,脖子勒住了!脖子勒住了!」
不知不觉中,工兵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招聘负责人一边咳嗽一边拉开身子。
「所以我说是意外。原本打算把制作好的草案废弃,所以就先放在碎纸机旁边,准备之后和其他资料一并处理掉。结果──」
──喂,那个上市的专案,计画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上星期不是说准备接受干事证券公司的审查吗?忘记了吗!
──嗯?这是什么?喔喔,都已经完成了嘛。这样就行了吧。啊?还要等什么?决定,就这么决定啦!相关人员的人事命令也赶快发布!听到了没?
……
「事情就是这样。」
招聘负责人的眼神疲惫。只听了片段,就能想像大致发生了什么样的对话。恐怕又是社长那种临时起意的老毛病。蛮横不讲理,而且是单方面的指示、命令。
对方再一次深深低下头。
「唉,我也很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但结论已经成定局了。还请多多指教。」
不。
不不不。
「什么多多指教!我会很困扰啊。赤城、神乐的案件明明才刚要开始而已。没……没错,我根本还没有做好辞掉工程师的觉悟!」
「这是已经定案的事了。」
回答的声音极度冰冷。在僵住的工兵面前,褐发男人站直了身子。
「时限已经过去了。证券公司说,在专案开始之前要先选出骏河系统方面的PM。知道吗?所有动作都是从我们建构好体制后开始。身为其关键人物,樱坂你的名字已经被抬出来了──对外,而且是官方性质。事到如今没办法撤回了。不管怎么样,都没有时间可以协调替代的人才。」
「……」
「人事命令已经发布,针对部长阶级也都联系完毕。樱坂工兵下个月开始将隶属于总务部。并非兼任,SE部门的你将会正式解职。」
全身发寒。
恐惧逐渐充斥全身,四肢彷佛中了定身术一般僵硬。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招聘负责人愧疚地移开视线,泄漏沉重的叹息。
「樱坂你也有错喔。邀约的事情,我问你答案如何,却完全没有得到回应。既然那么排斥的话,明明只要拒绝就好了。你的名字和资料都会删除得一乾二净。」
的确,错在于自己。只顾忙著工作而不断拖延结论的并非他人,正是自己。不喜欢的话就应该说NO,宣告自己想留在SE部门才对。
但为时已晚。骰子被掷出,所有齿轮都开始转动了。无法后退,就连改变方向也不被容许。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上市专案的异世界战场。
招聘负责人取回体制图,收进活动柜里。
「专案启动会议在三天后,在那之前希望你能将业务交接完毕。我会给你新的名片,所以请尽快调适好心情挑战新业务。就这样。」
工兵无言以对。
噩耗如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公司。
事情发生后的数个小时内传至其他部门,半天后连DV公司也接到了消息。
股票上市、赤城、神乐专案接单成功、樱坂调职,所有重大的消息凑在一起后震撼了御茶水的公司建筑。
啊?总务?为什么?
不知道是第几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第二句则是接著问:「对了,我的工作怎么办?」作业的截止日逼近了吧?要交接给谁?资讯要对继任者分享到什么程度?可以提供后方支援吗?
什么都无法回答。应该说,自己才想要问人。要怎么填补自己离开后的空缺?要托付给谁?真的以为三天时间可以完成调动的准备吗?
不知道。脑袋跟不上状况的变化。
有无数次都想要认定这是搞错了。一定是招聘负责人太先入为主,对社长的心血来潮过度反应罢了。只要了解事态的严重性,就能让对方重新考虑。没错,藤崎他们应该会出面喊停才对。
相较于这样的一厢情愿,现实却是无情的。藤崎及OS部长联名寄出的会议召集邮件,其主旨为「交接会议」。
◆
「我无法接受!」
室见的语气像喷火。
上午十一点,狭小的会议区里充斥著紧张的气息。因为规定容纳六人的房间里塞了十个人以上,每个人积累了无法言喻的不满与愤怒聚集在现场,气氛有如一触即发的火药库。
「室见,你冷静一点。」
藤崎疲惫地告诫著。但彷佛昨日的平静态度不曾存在一般,室见仍扬声道:
「这叫我怎么冷静?让樱坂调职的话,谁来处理赤城、神乐的案件?业平产业的专案呢?Better Media的提案也排在后面喔。就算不是这样,两季交替之际的工作可是忙得要命。两天后居然要减少SE部门的战力,太荒唐了!」
沉默的赞同席卷了会场。如今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是现场的工程师,梢、箱崎、福大、三泽、茶山、室见,每个人都以现在进行式在处理繁重的业务。在听到因为上层的缘故要减少成员,相信没有人能够接受。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几乎所有人都看似和室见相同意见。
「上面说我们可以找个派遣员工来代替。」
对藤崎的低喃,室见嗤之以鼻。
「您真的以为初来乍到的要员派得上用场吗?现有的提案、系统架构、我们的内部基础建设,像这些东西都得从头教起才行。直到能够成为战力起码也要花三个月,而且这还是在毫无延宕,一切顺利进行的前提之下。没错,根本不可能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换句话说,现有的案件中将有好几件会崩溃。现在是要叫我们不得批评,默默接受这样的事实吗?」
「室见。」
「而且,既然有找人进来的预算,只要把那些钱拿来聘雇总务的要员就行了不是吗?居然还特地花钱在总务和SE部门配置新成员,简直莫名其妙。大家的脑袋都坏掉了吗?」
「我……我的想法和室见小姐一样!」
梢站了起来,柔软的脸颊变得涨红。看似睡乱了的头发如同带电一般翘起。
「我……我是因为有樱坂的委托才接下了运用作业,倘若负责人更换的话,我希望重新考虑工作指派。报价和前提条件也全部重来──呀啊!」
尖叫声与敲打头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长相近似片桐波衣里的OS部长挥一下手,板著脸睥睨现场。
「不可能这么做吧。那是已经向客户提出的报价,怎么能因为内部的情势而有所增减。」
「可……可是……」
「就算再怎么不满意,给客户带来困扰的话就没资格当个社会人士。成熟一点吧,要是连你也自暴自弃的话,谁来守住现场?」
「……」
「小姑娘,你也是。」
老鹰一般的目光让室见移开视线。
就快沸腾的现场渐渐平息下来,愤怒的集合体扩散至空气中,逐渐融化。取而代之,开始弥漫的是无可奈何的放弃与无力感。室见咬紧下唇。
「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吗?」
极力挤出来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都必须交出樱坂吗?」
藤崎默默地抱起双臂,扭动嘴角深呼一口气,毫无感情的眼神投向周围。
「我们是被公司聘雇的。只要有业务上的正当理由,法律上也没有问题的话,调动命令就是有效的。无法用现场的判断来颠覆结果。」
「即使是不讲理的命令?」
「即使是不讲理的命令。」
藤崎的声音相当平静。
「公司有各式各样的层面。在某阶层即使是最佳解答,到了其他阶层就是最坏手段,像这种事情多到数不完。倘若每个人都只追求自己的最佳解答,组织会变得无法动弹。所以必须有人站在顶点来控制资源。以整体的利益为出发点,考量具有将来性的规范论。」
「意思是那个人就是社长吗?」
「嗯,尽管强人所难、做事不经大脑又蛮横,顽固且对技术一窍不通又贪婪,但像这样一直维持著大家的容身之处,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雇主。」
沉默降临。藤崎缓缓地面向这边。
「樱坂,你对于股票上市的事情有什么看法?觉得是件坏事,应该要停下来吗?」
全员的目光集中而来。尽管感到沉默的压力,但听了刚才的一番话后又不能说谎。工兵虚弱地摇头。
「不。」
泄漏嘶哑的声音。
「我觉得壮大公司的规模是件好事。」
「为此必须有人来动手、动脑筋才行。然后,总务部和社长挑中了你。身为非旁系的员工代表,身为更能真实反映现场意见的成员,你获得了推荐。你认为这样的判断是在乱来吗?」
「……」
无法接受。但藤崎这番话却又无比正确。
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可以看出他本人才是最痛苦的。自己不在之后要怎么消化工作?如何调配人力?目前大概一筹莫展吧。但倘若上司也开始发泄不满的话,情况会无法收拾。所以他才故意充当黑脸,贯彻原则论到冷酷的地步。
见到对方的那副模样,自己不可能还能再主张个人的好恶。
「我不认为……这是在乱来。」
照搬原话的回答是最大的努力。垂下脑袋的瞬间,现场的紧张感中断。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疲惫和失败感。
确认没有其他意见后,藤崎叹了口气。
「那就回归原本的主题吧──樱坂手中的工作要如何交接。刚才也说了,当然会准备追加的要员,但两三天的时间很难办到。所以,首先由这些成员来分担,之后再由继任者重新接手。另外,室见说的没错,新成员战力化也要花时间,因此这段期间起码留点樱坂的支援工时。或许三成……不,起码要两成。这方面的协调由部长阶级来进行,我们不会让作业在两天后突然中断,唯独这点请大家放心。」
笔记的抄写声传来,OS部长开始在白板写下交接作业。
一切都毫无停滞地进行下去。已经没有人表示异议,论点变成了在最坏的情况下要如何做到最好。
案件名、负责人名、交接时程表都陆续写在白板上,相关的业者也一并被列了出来。樱坂工兵的调动正平静地化为既成事实。
「樱坂。」
藤崎将脸转过来。
「请你尽早联络一下在赤城、神乐案件中涉及到的供应商。毕竟事关重大,对方想必也有研议的必要。目前先寄一封负责人变更的邮件好了,就说继任者随后再告知。」
「……好的。」
工兵垂下视线。他不想看到此时的室见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议结束后,工兵返回自己座位操作滑鼠。
解除省电模式后显示出桌面,通知区里出现了新邮件的图示和聊天讯息的气球。看著看著,又收到了几封信。大概是委托案件仍不断地进来吧。换成平时会立刻确认内容,区分成ASAP或者非此类的邮件。但如今没有心情浏览,反正所有案件在几天内就会离开手中了。现在分秒必争地处理又有什么意义。
工兵将目光从未读讯息上面移开,按下撰写新邮件的按钮。他在空白的主旨栏位里输入「通知」两字。
──平时承蒙关照,我是骏河系统的樱坂。
前些日子的说明会,在各方面都感激不尽。
由于事出突然,我──樱坂工兵将因调动而离开本案件。继任者将在日后另行告知,当前暂且分享此一紧急状况。
请多多指教。
……
这算什么?连自己这个撰写人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倘若站在对方的角度,大概会生气或极度傻眼。就是这么一封古怪且莫名其妙的邮件。
(多写一点原委比较好吧。)
因为有总务部的工作,所以预计在两天后调动,需要进行交接准备──准备补充之际却又摇头否定。
不行,更加无法理解了。既然不能透露上市的讯息,注解得再多也只会造成反效果。不过,既然如此又能写什么?该怎么样才能获得他们的理解?
(理解──)
自己这个当事人都没有什么现实感了,不可能说服得了其他人。不,应该说,思考去说服他人这件事本身就是种傲慢吧?对方会生气是理所当然。无论什么样的不悦或责难,都该心甘情愿接受才是。
……
「唉,真是的。」
思考无法整合。什么该写什么又不该写,无从判断。不,自己根本就不想把信寄出,想要连同草稿一并删除,离开座位。
不过,负责人变更一事迟早都必须通知大家。正如藤崎所言,需要给对方研议的时间。
做好心理准备后,工兵打开联络人清单。次郎丸、梅林、M本,复制了相关人员的邮件位址并贴在收件人栏位里。检查错漏字,吸一口气后,准备按下寄出钮的瞬间──
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
液晶画面上显示03的市外号码。是陌生的号码。客户吗?大概是障碍联络吧。
「喂?」
『平时承蒙关照了!我是EXEC SOLUTIONS的M本!』
彷佛一团能量的声音从话筒里迸发而出。
『不好意思,这是樱坂先生的手机没错吗?我是拨打了邮件底下署名栏位的号码。』
「喔。」
原来是看了署名栏位里的联络方式吗?工兵恍然大悟后拿稳了手机。
「是的,我是樱坂。怎么了?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不,不是这样,完全没有问题。诸事都非常顺利喔!没错!』
情绪颇为亢奋。昨天的紧张模样彷佛假象一般。
M本有些激动地吸一口气。
『在我们公司内部,赤城、神乐案件的始末已经变成大家谈论的话题了呢。目前的情况是各部门都要全力支援。听我说,事到如今SDN部队才跑来询问能不能将Prime Connect使用在本案件中喔!结果我回答他们「下回请早」!』
「这……这样啊。」
『哎呀,所谓世界会改变就是这么回事吧。周围的目光和态度都完全不一样,上头也变得出奇和蔼可亲,真不敢相信这是原本的职场,就好像一夜之间出了名。』
「是喔。」
这通电话的用意是什么?毕竟双方应该不是能够闲话家常的关系,难道是因为做成了大买卖而变得心胸宽广了吗?
但以时间点来说刚刚好,告知一下负责人更换的消息吧。挑在对方说到一个段落的时候──
M本先生,其实──
『只不过,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帮上什么忙。』
工兵「咦?」了一声抬起脸来。
M本自嘲似的苦笑。
『应该说,没有任何值得让周遭称赞的地方。在说明会上慌慌张张的,连公司内的协调也无法让人满意。是的,我真的自觉是个空有前台之名的包袱。』
大家一定都觉得很焦躁吧──他低声笑道。
『老实说,我本来也不怎么打算动手。正如一开始所言,只协调商流就交给你们了。不过,该怎么说呢?问题陆续发生后大家一起思考怎么处理,这种解决困难的感觉很棒。应该说,时隔许久,又涌现了自己正在工作的现实感。』
「……」
『我想要向你道谢。包括拿下了案件,更重要的是帮我唤起了这种感觉。毕竟昨天兵荒马乱的,就连打个招呼也没办法。』
「M本先生,我──」
『喔,不,我并不打算请你就这样原谅我。实际上我很没用,况且这一次毫不夸张地都是樱坂先生你们的功劳。不过今后我会努力的。身为同小组的成员,我会做出不让大家丢脸的工作表现。所以,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我们一起加油吧!就这样!
单方面说完后,M本挂断电话。
耳边响起通语结束声,难以言喻的沉默降临。
(一起加油吧……)
那是自己现在最不希望对方说出口的话。那种充满热情、满怀希望的台词。
手机再度「嗡嗡」震动。这次是传来讯息,液晶画面上出现了「关于启动会议」的主旨,寄件人为──JT&W梅林。
『寄过去的邮件看了吗?我想协调内部启动会议的时程,所以赶快告诉我你的行程。话说回来,为何只有我一个人最劳碌命啊?主导这个工作的是你跟次郎丸吧?毕竟旁若无人地指派难题才是你们的真本事,赶快把下个作业丢过来吧。别让我手边有闲下来的机会,知道了吗?』
粗鲁的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热情。尽管说了一大堆,这个人果然很喜欢工作。对于用创意和巧思突破逆境一事感到无比的喜悦。
无力地垂下脑袋后,可以见到萤幕上的邮件软体。工兵在朴素的草稿中认出了「调动」、「继任者」的文字。
(不行。)
用这一封邮件来清算关系──这是不会被容许的。应该要当面说明才是,无论会被逼问或遭到斥责,都要鼓起勇气。
工兵删除草稿并关闭邮件软体。呼一口气后,他找出手机的通话纪录,点击了其中交谈最频繁的联络人。
(没错,起码必须跟那个人说清楚才行。在本次的提案中相处最久,讨论过最多议题的那个人。)
电话接通了。
握紧手机,工兵不待对方开口就主动呼唤:
「次郎丸小姐,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
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也有被要求谢罪的预期心理。
所以在说明状况后,对方要求自己前来Almada时并不怎么惊讶。听到指定时间为十九点半,也只是冒出「喔,原来如此」的念头。可不能把宝贵的工作时间浪费在一个脱离职场的人身上。下班后偷偷过来,届时再听听你想说什么──工兵如此解读对方的意图。
感觉到异状是在与次郎丸见面的时候。平时她会建议到旁边的星巴克详谈,这次却毫不犹豫地递出了访客证,中途确认智慧型手机,一副很在意时间的样子将工兵带往安检门。
电梯的楼层钮被按下的瞬间,工兵背部发寒。
「次郎丸小姐,莫非今天的会谈是……」
对方点了点头。
「是的,社长也会出席。」
高楼层的显示灯不断闪烁。四十一层,高阶人员楼层,强烈的焦躁与不安涌上心头。
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本次的案件中演出最卖力的并非他人,正是罗兹社长。让对方进行了全球性的协调后却丢下一句「再见」,想必没人会受得了,势必会要求自己做出某种表示。在某些场合下,说不定还会被要求向AC本体谢罪。
工兵像缺氧的金鱼般嘴巴一开一合。有种灯光变暗的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加剧。
「请。」
次郎丸挡住开启的门后催促道。工兵无可奈何地走出电梯间,不看熟悉的观叶植物,在走廊上一路前进。
抵达双开的大门后,次郎丸毫不犹豫地拿起内线电话,完全没有制止的机会。解除门锁后进入房间,彷佛流水线作业一般通过前室,最后打开内部的门。
夜晚的黑暗在眼前展开。
玻璃窗的另一端是都心的夜景,呈现在眼前。或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家具看似浮现于夜空中。漆黑的水面有个格外漆黑的影子站了起来,是身穿暗色西装的男性──切斯特·罗兹。
「我把人带来了。」
次郎丸行了一礼后退至墙边。由于远离街灯的缘故,身体融入了黑暗中。套装的颜色与影子化为一体,销声匿迹。
与罗兹面对面的瞬间,心跳声加剧。全身的肌肉紧绷,颤抖从指尖处蔓延上来。
「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专程找你来。」
罗兹的声音很平静。无论内心蕴含了什么样的感情,从表面上完全无从查探。他无声无息地将纤瘦的身体转过来。
「其实本来想要更早空出时间来的,不过却一直出门在外,所以就拖到这个时候了。真是抱歉。」
「啊,不,怎么会。」
受罪恶感驱使的工兵低下脑袋,像饮水鸟一般弯下腰。
「本次的事情真的非常对不起……!那个,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樱坂先生。」
蓝色的眼睛泛著锐利的光辉。
「谢罪就不必了。只不过,可以将事情的原委更仔细地告诉我吗?我从缘那里听说了概要,但还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的。」
这也难怪。就连公司内部都炮火连连,对其他公司的人来说想必更无法理解了。
为何挑在这个时候?在如此大的案件前?调动至总务部?
工兵斟酌著字句开始说明。两个月前,招聘负责人提出的调动邀约。同一时间,赤城、神乐案件开始了,自己因此烦恼如何在工程师与晋升之间做出抉择。而在自己推延考虑的期间,新组织的体制案仍在进行中。最后──
「都是我不好。明明早就知道该做什么,又该专注于什么地方,但一直拖延结论。倘若能早点下决定的话,就不会给大家添麻烦了。所以,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太难看了,这根本不叫谢罪,只是把自己的狼狈模样暴露出来罢了。我就是这么愚蠢,这么糊涂。抱歉辜负了您的期待,请尽量骂个痛快。
──
不知不觉中,寂静充斥于现场。唯独低沉的空调声规律地响著。没有人说话,不发一语。大概是觉得很傻眼,气氛好尴尬,简直让人无地自容。真想夺门而出。
工兵忍不住准备要告辞的瞬间,罗兹移开了目光。他顶著无法察觉感情的脸庞专注地望著外头。
「今晚的月色真美。」
「咦?」
在大片的下弦月照耀下,异邦的社长平静地提议道:
「稍微到外面走走吧,这里很闷。」
走出总部大楼的二楼后,那里是一处木地板露台。
下方的车辆川流不息,大楼群的另一端浮现出了东京铁塔。墙边摆放的椅子和桌子也许是咖啡厅的设备,白天应该会呈现热闹景象的空间,此时却空荡荡,黑漆漆的行道树随风摇曳。
次郎丸按住飘逸的头发,不发一语地仰望冰洌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刚才就如影随形地跟著罗兹和自己。
罗兹用皮鞋底部踩响木板。街灯的亮光下浮现出端整的侧脸。
「樱坂先生,你的武器是什么?」
他歪著细瘦的脖子。
「身为专业人员,你现在能够为客户提供什么?」
「提供什么……吗?」
笼统的问题令工兵不知所措。
自己的武器、身为专业人员的价值。
思考一下后,工兵回答:
「网路/伺服器、基础建设的设计、建构以及专案管理,大致就这样。还有就是提案活动之类的。」
「原来如此。那么在总务这个领域又是如何呢?人事、会计、经营规画、IR,你对其中的任何一项具备了什么知识吗?」
「不。」
他老实地摇摇头。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知识。业务经验或实绩方面都一样。」
「我想也是。」
罗兹彷佛事先猜到了答案一般点头,抓住扶手将身体转来。
「将某领域的专家配置在完全不同的职务里,让对方拋弃可作为商品的知识,将其完全当作菜鸟看待。这样的人事安排,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
「我感到很奇怪喔,非常明确地。」
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说『职务轮替』比较好听,但说穿了就是毫无意义的『Scrap and Build』。不认同员工的专业价值,以为可以用完全外行的人来取代。看在付了相同费用的客户眼里,简直是把自己当作笨蛋一样。原本以为买到了有实力的工程师,中途却替换成了派遣员工或新人。挂羊头卖狗肉,就算被指责是诈欺行为也无话可说。」
罗兹的语气变得强硬。
「这个国家的IT产业一直都是这样,每一家SIer都在强调自己『技术高超』和『高度专业』。但内幕又是如何?愈是优秀的人才就愈快被调离现场,配置在牛头不对马嘴的管理或战略规画的位置。反之,被留在现场的是二线级成员。我说,樱坂先生。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自称追求技术的企业会反覆采取这样的行动呢?」
为什么?
什么原因?
烦恼到最后,工兵歪著脖子。
「我不知道……」
「很简单喔。因为大家都不认为IT系的技术有多重要。」
冲击性的这句话令工兵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罗兹的表情仍一本正经。
「最起码,国内SIer的经营阶层并不承认工程技术的价值。他们认为那只是有流程书就人人都能办到的单纯作业,所以动不动就想要移出劳动力,或是肤浅且非成规地移交工作。对于核心的正式员工完全不要求任何的技术。」
怎么会──刚要说出口时,工兵愣住了。
罗兹的话与过去的记忆连结在一起。室见之前的现场为何没有正式员工?NBL的专案室里,合作员工不被当人看待的理由,还有SE为何被称作血汗代名词的背景。
一切都伴随著声响契合了。
没错,既然不重视技术,工程师当然也不可能受到尊重。只是被当作单纯作业的要员而遭到无情的消费,坏掉只要换一个就好,属于可以大量供给的消耗品。
感到毛骨悚然之际,工兵摇摇头。理智否定了罗兹的理论。
「不……不,太诡异了。IT不是现今社会的基石吗?无论购物或日常的联系,全都跟IT息息相关吧。但却反而轻视那些负责制作的工程师,太奇怪了吧?」
「是很奇怪。不过我反问你,明明要制作那么重要的基础建设,为何到处都可看见『欢迎无经验者』或『文组也能胜任』的招聘广告?而且不光是应届毕业生的招聘,就连中途招聘也是一样。」
「……」
「你盖房子的时候会找没有经验的建筑师吗?生病的时候,会去看没有执照的医师吗?开什么玩笑,当然会要求一位受过正规教育且经验丰富的专家了。但唯独IT产业对这样的常识视若无睹。为什么?为何认为一个伺服器的外行人有能力建构合适的丛集,或者网路的门外汉可以控制路由器?」
罗兹已经不再掩饰心中不满。他皱起眉头,眼神彷佛在瞪人一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因为日本的IT产业是以制造业的成功经验作为蓝本,少数的设计者与大量的单纯作业者、对现场的要求只有名为『改善』的成本削减;为了制作出上面决定好的输出,如何有效率地行动起来才是一切。这也难怪,毕竟在日本一开始建立IT产业的是电机制造商,要直接套用工厂里的成功模式非常简单。所以才会把绘制设计图的人和组装的人区分开来,之所以将系统设计的设计者与程式设计师指派到其他职种,也是基于相同的思考逻辑呢。结果就是产生了不会写程式的SE和没有任何创意的程式设计师们。」
我──罗兹声调下降,紧紧握住骨感的拳头。
「想打破这种荒唐的旧习才创立了现在的公司。工程师得以磨练技术,藉此来获得公正评价的环境。所以我不用外包人员,也不轻易实施职务轮替。」
「罗兹社长……」
「樱坂先生。」
凌厉的眼神望来。那彷佛贯穿心底的目光令双脚无法动弹。
「你──想不想来我们公司?」!
「Almada能提供配得上你能力的环境,给予你期望的裁量和责任。倘若你想继续负责赤城、神乐案件,这也是你的自由。你跟缘两个人尽情地开拓商机吧。当然,AC的后援一样可以拿来利用。」
每一句话都狠狠打在自己的意识上,让原本冻结的心逐渐融化。
「无论要采用什么样的服务,与哪个业者进行合作,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当下拍板定案。只要能持续拿出成果,公司就会肯定你的判断。倘若你希望,要把骏河系统列入合作厂商也行。只要以运用窗口和建构作业为单位进行合作,你应该能在与以往相同的体制下处理案件才对。」
「这种事情……」
「你觉得不可能吗?不说别的,你在缘的身边看过她的一举一动之后呢?」
鲍伯头的女孩静静地注视这边。
的确,她被赋予了身为新人不可能拥有的权限。建立客户战略、挑选合作伙伴、设计系统的全貌,每个步骤都像呼吸一样自然,彷佛没有任何组织的桎梏。
(办得到吗?)
继续参与赤城、神乐案件,同时和骏河系统的同伴们往来。运用是梢,建构是室见,开发则是福大。
对方出示的可能性耀眼得令人发愣,感觉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
「我就说到这里,你仔细考虑后给我回答吧。」
罗兹转身折返。彷佛回忆起来一般,开始可以听到汽车的排气声。
在静止的工兵面前,次郎丸转过身来。在月光下,她露出清洌的笑容。
「我非常期待和樱坂先生一起共事!希望你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回答!」
留下决定性的一句话后,她追著西装的背影离开了。
什么反应也做不了。事态的突然变化使思考无法跟上。
转职?跟次郎丸同一个职场?我吗?
一个小时前连想都没想到的选择,解决一切问题的魔法钥匙就摆在眼前,要不要伸手去拿都在于自己。无论是光荣或苦难,所有可能性就存在于自己选择的选择之后。
呼啸的风声自背后响起。
◆
工兵怀著作梦般的感觉返回公司。
脑袋昏昏沉沉,如同宿醉的早晨一般,世界晃来晃去。
所幸已经很晚了。办公室里空荡荡,没有其他人看见。工兵毫无顾忌地坐进自己的座位,直接伸出双腿。
(跳槽到Almada……)
太没有现实感了。自己居然要去投靠最强的敌人、最大的威胁,而且还要拋弃现在的职场。无论业务上多么理想,还是挡不住良心的谴责。
不过,真要前往总务部门的话,就会与赤城、神乐案件断了关系。将给梅林、Progress的甘木、M本、次郎丸、罗兹,以及一直以来相关的所有人造成很大的麻烦。
结论就是不管选哪一边都不可能平安无事。必定会辜负某些人。
更重要的是,如今摆在面前的选择里没有「留在SE部门」的路。自己必须要告别这张桌子,告别这幅景象。一想到这里,无论什么样的判断都变得毫不吸引人。
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思考不断兜著圈子,可以的话真想推迟判断的时间。然而,两天后要调动至总务部,已经没有时间悠哉地烦恼了。赶快做个了断吧。无法决定,时限逼近,必须得出答案。办不到。动作要快──
「咦,工兵?」
不知不觉中,门打开了,走廊上站著一名裤装打扮的女性。她晃动柔亮的黑色长发并眨眨眼。
「海鸥?」
「我还以为你直接回家了。怎么了吗?又突然接到了工作?」
「……不。」
说到这个,自己还没亲口告诉她那个消息。得说清楚才行──刚想到这里却又闭上了嘴巴。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完整说明没有答案的问题。
「有些事情还没做完。」
「是喔。」
见对方四下张望,工兵呼唤一声:「那个──」
「海鸥你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已经九点了喔。平常不是早早就准时下班了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今天比较特别一点,我想要把还没做完的工作处理到一个段落。」
一个段落?
为何特地这么做?
「之前没说过吗?我要请长一点的假期出去旅行。」
是喔。
「又是环游日本一周什么的吗?」
「不,是在亚马逊河流域发掘遗迹。」!
「其实我隶属于玻利维亚的考古学会~这次的调查规模很大,所以对方叫我一并同行。毕竟经常会有游击队袭击,所以也兼任护卫的工作。」
「你什么都做呢!话说,你刚才提到了护卫吧?游击队?」
性能及规格依旧成谜的助理。她真的为何会在这种泡沫公司里担任行政工作?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位置应该都唾手可得才对。从大组织的要职到萤幕上的影星,无所不包。
「感觉海鸥你真的很自由呢。」
工兵真切地道出自己的感想。
强大的行动力令人眩目,跟绑手绑脚的自己有著天差地别。她大概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样的工作都做得来。区区组织的羁绊,对她来说想必不值一提。如假包换、纯粹无瑕的独立人。
面对羡慕的眼神,海鸥眨了眨眼,尴尬地耸耸肩。
「我只是比较没有责任感,凡事不多加思考而已喔。总认为今天的事情今天想,至于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说,所以未来完全没有任何的保障。老实说,这种生活方式不适合推荐给他人。」
「……」
「不过啊。」她锁上公文柜并这么说,整理好文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人即使是放著一切不管,也会被许多东西束缚住。例如金钱、身体、物理法则、时间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既然如此,起码让自己的心灵自由不是比较好吗?」
「心灵……」
「做想做的事情,朝著想前进的方向迈进。不去考虑办不到或有没有意义,全面肯定自己当下的感性。即使其他人否定,依然认同自己一定能够办到。」
海鸥顽皮一笑。
「我们需要尚未谋面的你,所拥有的可能性──对吧?」
心脏「怦咚」地鼓噪起来。
这个……这句话是……
不可能忘记。就业活动时,在骏河系统的招聘广告上见到的一句话。
由海鸥背后捉刀的虚构员工介绍、人手不足的弱小新兴企业洒下了相当于强行推销的鱼饵。尽管是等同于诈骗的招聘,但的确打动了门外汉学生的心。
正因为有那句话,自己才会站在这里。闯过数不清的修罗场,获得独一无二的同伴,得以建立起自己的容身之处。
而如今,几经波折,再度被迫站上了人生的分岔路口。
(我──)
我的可能性是──
就在发愣之际,活动柜关上的声音响起。海鸥从自己座位上拿起行李,检查完桌面后,她点头说了一声「好」。
「事情就是这样,我会离开一阵子,之后拜托了喔。有紧急的工作直接拜托OS部门的助理小姐就好。」
「……好的。」
「礼物要HUARI啤酒吗?还是老样子,乌尤尼的盐?」
「我也不太清楚,就看海鸥你的选择吧。」
「了解。」
她活力十足地回答,将行李背在肩上。
「那么,我出发了──」
留下性感的敬礼动作后,海鸥离开了。
之后剩下无法言喻的沉默。唯独电脑的风扇声低沉且单调地持续鸣响。
『起码让自己的心灵自由不是比较好吗?』
海鸥的话在脑中苏醒。
没错,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事──公司如何或人事命令都没关系。到头来,樱坂工兵,你想怎么做?以什么为目标?往哪里迈进?就因为这点暧昧不明,才会被各种东西动摇。状况变化后,导致愈来愈迷惘。思考吧,摆脱一切的束缚后,前方剩下的是什么?你的心想要往哪里前进?
(啊啊。)
忽然认知到了答案。
用不著烦恼,自己想要继续当个SE。只要拥有高超的技能,一个人就能完成好几人分工作的职业。自己究竟从这个工作里获得了多少的惊喜和刺激?每当使用脚本处理大量的资料,或者透过路由设定栏连接远端的机器时,0与1(二进位)的魔法总是让自己深深著迷。一旦学会新的技术,它就直接关系到了
那么,自己已经选好了不是吗?调动至总务部根本无法想像,思考也跟不上所谓日本IT的常识及职涯规画。既然如此,应该立刻告诉罗兹自己的转职意愿才对。感谢您的邀约,请务必将我加入为贵公司的一分子。
(在Almada,以工程师的身分过著今后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亢奋使脊背挺直,胸膛深处开始沸腾。就在他拿起紧握的手机时,隔壁的桌子赫然映入眼帘。
堆在一起的验证器材、堆积如山的资料,以及写有「高中学力认定」的补习班教科书。
是室见的桌子。
热度瞬间冷却,涌上心头的激动慢慢消退,几分钟前的无力感更猛烈地席卷而来。
(不行。)
自己待在骏河系统的理由,并非单纯是个人性质的期望,而是因为与七隈阵立下的约定,为了让室见得以继续当个社会人士而守护这家公司,维持她的容身之所。跳槽至Almada就等于破坏了这个约定,室见的境遇势必也会跟著改变。为了学业优先而停职……不,甚至很有可能会不由分说地离职。七隈阵可不是个好讲话的人,既然说会做就一定会做到。
(为了追求我自己的可能性而毁了室见的人生──)
办不到,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换句话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当IR体制草案被社长看到时,结局就已经决定了。辞去工程师并迈入经营的领域,唯一且不可逆的道路。
我不要。
正因为一度认知到了答案,强烈的冲动更让内心颤抖。我不想辞掉工程师,想继续从事更多现在的工作。仍有许多想要参与的领域和技术,不愿意在这么虎头蛇尾的时候退场。
……
不知道烦恼了多久。
就在因撕裂身体般的痛苦而挣扎之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是海鸥回来了吗?工兵在还没调整好呼吸的情况下转过头去。不过,站在那里的并非黑发的助理。明亮颜色的头发摇曳著,白色蕾丝的小可爱搭配格纹百褶裙,令人联想到棉花糖的脸颊以及宝石一般的褐色眼睛,对一般的办公室来说过于不协调的可爱模样。
「室见。」
紧张回应了低喃的声音。室见瞬间僵住身体,然后放松肩膀。
「回来了吗?」
或许是因为出其不意的遭遇,她顶著僵硬的表情靠过来,将手中的笔电放在桌子上。
「你去了Almada一趟吧?」
「是的。」
「谢罪呢?对方接受了吗?」
「……是的。」
工兵尽可能简洁地应答。倘若聊得太深入,内心的裂痕彷佛会暴露出来。
要忍住,不可以让室见知道现在的内心想法。别让她抱有愧疚,自己希望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过得幸福。只要社长和自己充当坏人的话一切就解决了。所有事情都是无可奈何,没有避免的方法。
「你被挖角了吧?」
呼吸差点停止。面对开门见山的确认,自己连掩饰也做不到。工兵愕然地将脸转过去,清楚地知道所有的虚张声势都毫无意义。室见耸耸肩膀道:「果然没错呢。」
「你……你怎么──」
口中传出颤抖的声音。
「为何会知道这种事?」
「业平的案件时,对方的社长不是非常欣赏你吗?而且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就在客户那里挖角了。感觉就是为了获得优秀的人才而不惜亲自上阵,所以听到你不当工程师了,一定会把你留下来。」
「……」
「然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接受邀约了吗?还是没有?」
事不关己的这句话令工兵不知所措。
「我怎么可能接受。为了让室见你在这家公司做事,我也得继续留下来才行啊。不可能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辞职。」
「是喔。」
室见将手撑在桌上,一副不怎么受感动的样子。她将细腰靠在桌边。
「要去就去啊,去Almada。」
「啊?」
「你不是有想做的事情吗?既然如此,这是最好的选择吧。考虑其他事情都没用喔,公司是工作的地方,可不是社福或做志工的场所。」
一瞬间听不懂对方说了什么,甚至觉得自己无法掌握话中的真意。但室见的表情很认真,丝毫不见开玩笑或揶揄的迹象。
「你……你在说什么啊!既然我想要从事SE,室见你也是一样吧。不,应该比我还爱这份工作才对。可是,你能那么轻易地就放弃吗?能觉得完全无所谓吗?」
「什么无所谓……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既然这样!」
「樱坂。」
室见用倾诉似的口吻呼唤,褐色双眼笔直地注视这边。
「的确,你一旦辞职,我说不定会被阵大哥带回去。不,并非可能,而是铁定会叫我回七隈家。不过,三个月前的骚动中,你想守护的究竟是什么?是骏河系统这家公司吗?是SE部门这个组织吗?」
室见眯起双眼。
「倘若按照社长的意图,股票上市后持续成长下去,这家公司大概会逐渐改变。冒出标准化或效率化之类的口号,工程师个人的资质也会渐渐变得不重要。就跟JT&W一样,最后的终点是满满合作伙伴的空荡组织。仅有行销和企画人员,毫无个性可言的集团。」
真挚的声音响荡在心里。
「我说,这就是你想守护的东西吗?试图要留给我的事物吗?」
(啊。)
可以理解了。理解她想说的事情,想要表达的内容。
根本不用想。三个月前,自己赢得的是「室见能以自己方式」工作的场所,并非只要有个能赚取伙食费的地方就好。即使名为骏河系统或SE部门的「盒子」还存在,其内容物变质的话就毫无意义了。
「我啊……想看看樱坂你所打造的职场,想要在工程师能做为工程师做事的空间里工作。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真正可以专注于工作的场所、组织。到了那一步,我们才真正能够作自己的主人,可以过著理想的人生。所以──」
所以──她停顿一下,然后露出柔和的笑容。
「不要在这种地方停下脚步,随心所欲地向前冲吧。我可不希望你有无谓的顾虑。」
「室见……」
眼前的上司表情温和,严厉、更胜于此的贴心感同时传递而来。跨越将来的执著与坚持,她展示了最终的理想型态,主张应该朝著我们能不受拘束地工作的组织、空间迈进。
随著冲击过去,内心逐渐平静下来。堆积如山的不安与沉重压力慢慢消散。
工兵深吸一口气,呼出体内的杂质。没有任何迷惘,该前进的道路已经清楚锁定。
……
「知道了。我已经不要紧了,谢谢你。」
「下定决心了吗?」
面对柔和的眼神,工兵点点头:「是的。」
脑中闪过许多回忆。见面后第一次的冲突、之后的和解、一起经历的无数个修罗场,每一个都是无可取代,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回忆。
(室见,我最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长长地吸一口气。
对至今的指导和协助怀著最大的感激之意,工兵注视恩师的眼睛。
「我决定好了,我要前进的道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