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水匡
穿过昏暗的道路抵达鬼的故乡,那里寂寥冷清。
我停在高空,缓缓地拍动翅膀观察地上的情况。
到处都有快要倒塌的屋子。有居民气息的只有最里面一区,围着林木或树篱、群山环抱的部分而已。
其中最大的宅院应该就是当家的住处。实沙绪的香味就从那座宅院的中庭,看似茶室的建筑物传来。仙果特有的、类似桃子、引人陶醉的独特甘甜香味。
从主屋去茶室,似乎要经过一条形状像加盖屋檐的桥的长廊。中庭是充满情调的日本庭园,就连这里都闻得到淡淡的花香。
「这屋子真大。」
我不自觉喃喃自语。这比我在天狗家乡的老家还要大好几倍,但,没有鬼族家臣护卫的迹象。
论持刀对砍的臂力,大概是不相上下,也或许会是我占上风,因此对方应该会使出卑鄙的手段。
到底会使出什么手段……想也没用,只能正面突破了吧。实沙绪的所在之处,凭气息或香味就知道,根本瞒不过我。这点对方应该也清楚。
「我现在就过去,实沙绪!」
我缩起翅膀,朝茶室缘廊前俯冲而下。降落在地面的同时拔出腰间的刀,准备应战。
「匡!」
实沙绪的声音传来,跟她在一起的鬼只有一个。听说鬼已经濒临灭绝,只剩下十余人生存。好像也没有其他家伙赶过来——不对,千万不可以大意。
我踢开山茶花篱强行穿过,踹破茶室的纸窗。
「实沙绪!」
纸窗发出巨响倒下,我踩着纸窗冲进屋内,一股浓浓甜香直扑而来。
最里面设置壁翕的墙边,一个留着长发、皮肤惨白的男人搂住实沙绪。
实沙绪的手腕被绑住不能动,衣衫不整。从胸口及裙襬随时会看到内衣不是吗!该死的鬼,罪状一目了然。
「让你久等了,实沙绪。」
我重新架刀,被鬼抓住的实沙绪不断挣扎。
室内虽然看起来约四坪大,但实际是好几倍。空间是扭曲的,看似距离实沙绪三步,实际应该需要十步。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香味应该是增强法术效果的药。我踢开碍事的茶几,甜甜香味的来源——焚香的香炉和花瓶弹飞了。
「别碰实沙绪!」
我拿刀抵着那个混账。
「来了吗?」
鬼的唇角浮现冷酷的笑意。
「看啊,这就是你殷切盼望的家伙吗?」
他要实沙绪面向我,我上前一步……「呀啊啊啊啊啊啊!」
「实沙绪!」
「救我,匡!你在哪里?有怪物、鸟的怪物!」
「我在这里。」
我朝脸色发白的实沙绪伸出手。
「不要过来!怪物,别过来!匡!匡,你在哪里!」
「实沙绪,你怎么了!」
我伸出手要抓住实沙绪的肩膀。该死的鬼拔出怀剑,挥开我的手腕。我挡下这一剑,反手一刀让那家伙跟实沙绪分开。
「滚,怪鸟。居然发出以假乱真的声音,一副好像要来救人的样子。反正八成是想来吃掉仙果的吧。」
「怪鸟……?啧!你干了什么好事?」
被我一质问,鬼大喊:
「仙果大人,快逃!这里有我挡着。」
我砍断实沙绪手腕的绳子。但实沙绪看都不看我一眼,持续尖叫。
「呀啊!不要啊啊啊啊!」
实沙绪胡乱挥舞双手,拿东西丢我大闹起来。
「可恶!是幻术吗?」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但实际目睹以后,还是对这种卑鄙行径感到恶心,我瞬间在脑中动,所有过去学过的知识。
那个散播甜甜香气的香炉就是幻术的装置之一。还有一样,就是透过类似歌谣或音乐的东西施咒,使对方头脑一片空白以后,用某些话让一小部分意识进入催眠状态。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香炉,砸向缘廊前的踏脚石打破它。实沙绪被那个声音吓到,又尖叫了。
「实沙绪,是我!我是匡,来救你了!」
我要抓实沙绪的手。但看到实沙绪的表情恐惧至极、苍白得好像快吐出来,我着急了。
「我会看起来像怪物,是这只鬼干的好事,你快醒悟!」
不行,实沙绪听不见,我的话她听不进去。就算要揍她也只能让她清醒了吗……我咬紧牙关,朝实沙绪…………不对!
不是实沙绪的错。
「该死的鬼,你!」
该死的鬼旁观窃笑,我从旁瞄准破绽,拿刀对着他。
「你对实沙绪下了我看起来像怪鸟的幻术吧。竟敢这么对实沙绪!」
「你就是天狗的当家吧?仙果大人是我们的客人。为了表示友好,我只是告诉她天狗跟我们山栖一族不一样,外表长得很骇人罢了。」
「开什么玩笑!」
鬼一面掩护躲到背后的实沙绪,一面射出自己的气,抵销我放出的锐气。对方拥有相当强的妖力,但这个鬼似乎没有援军过来助阵的迹象。
没有同伴可运用——所有才用了这种卑鄙的幻术吗?
这么强的幻术,要是不杀了施术的这家伙就无法解除才对。
「喝!」
就在我大喝动手的瞬间,那家伙消失了。我发觉这是隐形障眼法的刹那,实沙绪就被抢走了。
鬼把鞋子递给实沙绪,推了她的肩膀。
「从那边那扇拉门到内院去,动作快!」
实沙绪整个人撞过去地打开拉门逃走。
「等等,实沙绪!」
我要追过去,该死的鬼挡在我面前。鬼拿着亮晃晃的怀剑,面无表情地摆出毫无破绽的架式。连一丝焦急也没有。
「就算你追过去也是白费工夫。在仙果大人眼里你只是怪鸟,就连你的话都听不见。」
「……唔!你这混账!」
「一但带仙果大人离开我们山栖一族的乡里,她中的法术就一辈子都不会解除了,就算杀了我也一样。仙果大人曾经存在过的周遭记忆当然也不会恢复。」
那家伙的灰色眼睛在凌乱的浏海底下冻结。
「倘若,你带仙果大人离开这里,仙果大人将会可怜地不停呼喊心爱未婚夫的名字喊到吐血,活在怪鸟的恐惧下吧……有如人间地狱。」
一刀砍过去的我挥空,因为该死的鬼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逼近一步现身的他浮现略显嘲讽的笑容,开口说:
「天狗的当家,你不听我的忠告,当真要杀我?」
「那当然。这么显而易见的威胁,谁会上当!既然你敢对实沙绪出手,可别开玩笑说你当初没想那么多,要我饶命。」
彷佛对我的话感到怜悯般,那家伙终于扬起嘴角。
「那样正好。」
我趁那家伙回应的剎那,一跃而起。交锋,刀刃相撞的尖锐金属声——该死的鬼再度消失。我的第二刀只是砍过没有任何手感的空气。
「唔……啧!」
我咬牙、不甘心。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不甘心过?我不记得了。愤怒在我体内翻腾。那个混账,等实沙绪的法术解除以后,我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在哪里!」
那家伙的隐形术并不是移动到远处的其他空间。只是消除气息,变成跟周遭相同颜色以后迅速跑走而已。
既然不是躲到天涯海角去,应该在某处——别焦急。
但我就不是捕捉不到那个混账的气息。
不行,先去找实沙绪吧。
我冲出茶室,张开翅膀。对付其他妖怪,天狗最有利的就是这对翅膀。
我起飞穿过庭院,掠过无人建筑物的屋顶,低空翱翔在这座宅院的上空。
这座宅院的鬼也未免太少了。
圈套……不对,应该是居住者真的很少。几乎所有人都自知敌不过我们,避开无谓的战斗。
妖怪都是透过战斗维护尊严。同样身为妖怪系谱的一员,我感到些许悲哀。
但,幸好攻击实沙绪的家伙很少。
实沙绪,你在哪里?
◆◆◆
***黑冢
我躲过天狗当家的追击,逃出茶室。
那间茶室被破坏成那样,就不能当作仙果停留期间的住处了。算了,要空屋多的是。
我不打算跟天狗大打一场,只要仙果成功中了幻术,那家伙就无法出手了。
到时候仙果应该会放弃不管等再久部不来援救的天狗,乖乖顺我的意吧。
「外婆,我闻到桃子的香味。季节应该还没到吧,桃子果实甜甜的香味,透过格子窗飘进远处传来椿的声音。我一面听着这个声音,一面滑进乡里最主要宅院的里问。
这里是椿住的地方,但我必须尽可能不见青梅竹马的椿。椿微弱的声音激起我内心的苦
……那是过去互相澡爱过的人的声音。
「黑冢,结果如何?」
里问的主人,椿的外婆,鬼之乡里的长老等我一解除隐形就担心地问道。
「万无一失,对仙果施术成功了。」
我退到房间角落,向长老报告。
「天狗的当家追过来了,对吧?」
白发齐颈,从形状姣好的眼睛想象得到年轻时应该是美女的长老,发出畏惧的声音。虽然是山栖一族的前当家,不过引发战火的行动对年老的女性来说应该很骇人。
「是的,不过他已经撤退了。一切就包在我黑冢身上,您别担心。我接收了所有人的力量,不会输给区区天狗的。」
天狗的当家很强。为了封抗他,需要将我们一族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我身上。因此,现在乡里所有人都无力招架,躲在家里以免碰到天狗。
「幸好当家小看我们,只身前来。当初就是担心他率领一族进攻 ,于是才对仙果施幻术,使情势对我们有利的。乡里也到处都设置了对付天狗的陷阱。」
长老听了我的话,当场叹气。
「只有你能够依靠啊,黑冢。要你一个人一屑扛起一族的命运,实在过意不去。」
「长老大人,您别道那么多次歉。」
听到我这么平抚,长老摇摇头。
「是我们在勉强你。因为红叶大人无法产子……才非要你抱仙果不可。」
「不,我有责任。身为乡里最后的男子,抱仙果是我的任务,为此而战斗也是当然的,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孙女她,椿她已经知道了,知道仙果和你的事。」
咦……?
我内心的动摇似乎不小心表现在脸上了,长老哀伤地垂下眼帘。
「但愿椿不要贸然行事就好。自从三年前你接获指定就任成为红叶大人的宠仆以后,椿就不能和你好好见面、不能和你说话,也不能和你书信往来,心都快崩溃了……看得我好心疼、好心疼。」
「……我也没有忘记椿,请您这么转告她。」
「她曾经是你的未婚妻……那么地爱慕你。」
长老按着眼角。我老实禀告长老:
「所以,才对仙果施了那样的幻术。我不希望仙果像我们一样,为了无法实现的恋情所苦。思慕再也见不到面的天狗想必非常痛苦,就像被红叶大人拆散的我和椿一样。」
不过,要我连仙果的恋爱回忆都一并封印……我实在下不了手。因为换作是我也不希望自己的恋爱被别人糟蹋。
我们山栖一族的年轻女当家,红叶大人非常嫉妒我过去的恋人,椿。
红叶大人想独占我,光是我和椿碰面时视线交会、或是书信传情,红叶大人就会以伤害椿的身体作为惩罚。
要是椿和我讲话、甚至接吻或拥抱的话,红叶大人肯定会整得她不死也剩半条命。
椿不知道红叶大人多么执意嫉妒自己,我想保护她,不希望她受伤害。
因此我效忠红叶大人,不跟椿来往。然而,我并没有将我的心整个交给红叶大人。
我的心底深处为了椿而存在。
不然我撑不下去。
「我已经没有其他手段可以保护一族了。只能照红叶大人的命令,抱仙果取得力量。」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伪装也没关系,黑冢。你之所以乖乖听命跟不喜欢的女人——仙果交合,不是为了一族,而是为了椿不是吗?这么样为孙女的安危着想。」
「是……不对,是因为这样才能够保护一族的关系喔!」
非出于自愿却要抱人类女子的我,是为了保护椿……这种借口就算能够得到谅解,我也不想对椿这么狡辩。她要恨我也无所谓,不管理由为何,跟心爱的女性以外的女体交媾就是背叛。
找说辞讨恋人赦免,只是更难看。
「我不求辩解或说服,长老只要安慰椿就好。我在此恳求长老。」
「好,这我明白。你……变了呢!」
「是吗?」
「本来以为你总是面带笑容,是个心地善良乖巧的孩子……现在却像戴了面具一样。与其说是充满威严,对,不如说是戴着职责的面具……」
「我会尽量温柔对待仙果的,因为要是仙果讨厌我就没戏唱了。」
「不是因为怕仙果讨厌自己,而是不想害仙果伤心,不是吗?黑冢,你不需要对我这个老太婆有所隐瞒。就算瞒我也没用喔!因为,我从你还在你娘胎时就认识你了。」
我竭尽所能向长老致上笑容。我变得不擅长笑了,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成天傻笑的关系。
责任,我讨厌那种东西。
我只是想保护椿不被红叶大人的可怕醋劲伤害……就算一族灭亡也无所谓。我只是听命行事,以免红叶大人的愤怒杀了椿。我只是在扼杀真心。
要是能够干脆和椿两个人吃下仙果的肉永远活下去……成为最后的山栖一族的话。
只要红叶大人在,那就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红叶大人囚禁了我。
「黑冢,你果然是本性善良的孩子,就是没办法彻底狠下心……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地方,虽然或许你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长老朝我投以心疼的眼神。
「我本来想让你和椿幸福的……」
『本来』——是过去式。
「我不管是过去或现在都很幸福,为此感到骄傲喔。否则椿不就太悲哀了吗!!被我这样的人思慕,同时爱慕着这样的我。」
幸福的是,我不管是过去现在或未来都能够爱着椿——在内心深处。
不管别人认不认同,我就是幸福。
***原田实沙绪
某天早上我突然被绑架,带到鬼的家乡来,遇到怪鸟袭击……
我逃出小小的建筑物,拚命跑。因为黑冢要我到内院去,所以我没进其他建筑物,而是穿好鞋子从渡廊途中跳下来,逃进院子的小路。
漆黑的三脚怪鸟。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真实的妖怪,低俗的妖怪都是更朦胧、蓬松、臃肿的样子,高等妖怪则长得跟人类一样。
我果然是妖或怪物追逐的猎物,不管到哪都一样。
匡、匡、匡…………爸爸……妈妈……救我。
我差点叫出声,立刻咬紧嘴唇。要是太吵,或许会被怪鸟发现。
匡,快来。爸爸,我好害怕。
爸爸……?是谁?
脑中一片空白。爸爸和妈妈、家人……想不起来。
我家……我的…………脑海浮现和风宅院。
不对,这是匡的家,在我家隔壁。
太郎、次郎、三郎、相模先生、丰前先生、前鬼先生、伯耆……在那座宅院服侍匡的大家一一浮现脑海。
然后是匡。匡的模样明明就可以清楚回想起来……
但家人……有谁?总觉得我并不是一个人生活……有人生我养我……可是,只要我一回想,头脑就一片空白。
不!一定是因为到这里来的关系。
我忽然有了确信。只要逃出这里,就会恢复原状,只要回到匡身边——
但是该怎么做?这里离东京非常远吧?
我喘不过气,停了下来。我上下耸动肩膀调整呼吸,放眼周围。
天空万里无云。
这里还在庭院里面。叶子油亮、类似正月装饰用的榊或千两的植栽,庭松、庭石,还有水声。
庭院外,远处是竹子编的篱笆,再过去看得到山丘。虽然是冬天的山色,却充满绿意,而且也不冷。这里会不会是九州岛或和歌山等温暖的地方啊?
山丘远方还有高耸的山脉,山巅积着白雪。
植栽前方是一片粉红。樱花……的颜色比这浅,不是梅花就是桃花吧?
我摇摇晃晃地朝那边走去。
在黑色泥土路两侧成排盛开的,大概是桃花。虽然我不是很有自信区分出和悔花之间的差
下方是绵延不断的红色山茶花丛,花丛根部是矮竹。
闻得到淡淡宜人香气。总觉得身体终于摆脱了刚刚房间的甜腻香味,我松了一口气。
好安静。
微风吹得矮竹沙沙摇曳,头上的树枝传来小鸟啁啾。既然院子里有鸟嬉戏,就表示怪鸟不在附近吧,一定是的。
上衣口袋发出叮铃的一声,这是手机吊饰的钤铛随风摇曳的声音。
「啊!……对了,趁现在打给匡。」
虽然匡没有手机,但只要打到匡家的话,应该有人在才对。
得救了。
我拿起手机——看到屏幕显示没有讯号,一口气虚脱了。我蹲了下来。
屏幕桌布是我和匡的合照。话虽如此,照片中的匡化浓妆变装成类似庞克摇滚歌手的重金属装扮,我则是表情僵硬。
因为朋友要求看我男朋友的照片,但总不能给其他人知道男朋友就是我们班的副班导•鸟水老师,匡又拒绝别人代理,最后就变成这种变装照片。
朋友……麻奈、加奈……那是谁……来着?
原来我有朋友……想不起来,学校、教室、午休,明明讲得出这些词,却想不起景象,简直就像考试时想不起明明背过的公式……考试是什么?
我注视手机画面。匡,最喜欢的匡。
匡…………你在担心我对吧?
你不会忘掉我对吧?
……既然没忘记,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不对,匡一定会来的。
匡马上就来了。
我相信匡。我咬紧嘴唇。
啪嚏,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我心惊了一下,回头一看——
——有个女孩,就在我背后。她的脚下,乌黑潮湿的地面散落了好几朵鲜红的山茶花。花的形状还很完好。
我发出短短一声尖叫。
「哎呀,抱歉。」
女孩正眼注视着我,微微一笑。虽然我说她是女「孩」,不过感觉只比我小一两岁。黑发齐肩,穿着山茶花图案的振袖。
她眼睛大、睫毛长、皮肤美,漂亮得上电视也不奇怪。而且穿着和服……是妖怪吗?
女孩稍微歪着头。啪哒的一声,明明没人碰到,又一朵山茶花掉到地面了。
***椿
「桃子的香味来到附近了。」
我穿上草履,下到庭院。
那个女人……终于还是被黑冢带来了吗?
山栖乡里的人说有好消息要来告诉我。他们说,依照一族的当家公主——红叶大人的命令,黑冢把人称仙果的人类丫头带到乡里来了。
娶到百年只诞生一次的仙果的妖怪一族会繁荣,听说黑冢要娶那个丫头当新娘,这是红叶大人的命令。
「椿,等一下。」
从里间出来的外婆在缘廊边叫住我。
「仙果的事全权交给红叶大人和黑冢处理,你不可以接近。」
身为这个乡里长老的外婆一和我对看,似乎就胆怯起来,眼神变得不自在。
「外婆,您以为我会作弄仙果吗?」
「不是……对方毕竟是陷入恐惧的人类丫头,俗话不是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吗?」
您真不会撒谎呢,外婆。您是怕我会不会对仙果怎么样吧?我头也不回地回答:
「有桃子的香味,我听说仙果会散发桃子果实的香味。从肌肤、从血、从肉,闻起来美味得教人无法抗拒……只会勾引妖怪的香味,听说男性闻到那个香味,就想侵犯她、为她痴狂。
多么淫荡下流的女人啊。」
「椿,不许说那种话,是谁比较下流?」
「不,我偏要说。就算是红叶大人的命令,居然要被那种下流的区区人类女流抢走黑冢。
为什么……黑冢的新娘明明应该是我——椿才对啊!就算他现在侍奉红叶大人,总有一天应该会娶我当新娘才对啊!」
我们明明约好了,明明从小时候就约定过一遍又一遍了。
——『长大以后,我们要结为夫妻,永远一起生活喔,椿。只要有你在,我一辈子幸福,我也想让你幸福』。
黑冢总是这么告诉我。美丽的眼睛,温柔的声音,我们约好要一辈子长相厮守。
「听说吃了仙果的肉就能够长生不老。既然这样,只要把仙果杀了吃掉就行了。就算山栖一族再也生不出孩子,只要大家一起永远活下去……要是肉不够分给大家的话,就让最年轻的我和黑冢两个人永远活着不就好了吗?
外婆,为什么这样不行呢?」
「椿……红叶大人绝对不希望那种方法,红叶大人认为非生出下一个世代不可啊!」
「那根本是红叶大人的任性。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听我的话?都反对我?都顺从红叶大人的任性?」
「你要懂事啊,椿……要知道当家是绝对的。」
这根本不成理由,我还比较有道理。
外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一个人……杀掉仙果。
山茶花丛前,仙果蹲在小路上。
我一靠近,仙果就浮现恐惧至极的眼神转头看我。
「哎呀,抱歉。」
我对她装出笑容,仙果显得紧张起来。
「你是仙果大人吧?因为你很香嘛,我马上就晓得了。」
仙果有所防备,倒退了。我得解除她的戒心,带她进我屋里去才行。要是让她吵嚷的话会被其他人发现的。
「你能不能当我的朋友?我是椿。我没有同性朋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请……请问…………」
「我们就快要灭亡了,乡里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没有比我更年轻一辈的人喔。」
我微笑。年轻女孩,我以外的年轻女孩,皮肤这么漂亮,头发充满光泽,嘴唇是美丽的浅红色……不知道为什么,我妒火中烧了。
这个女人竟然要碰黑冢的身体,竟然要依偎在黑冢怀里
当家红叶大人——听说是位风姿绰约的女性,但我不曾见过,也不曾讲过话——宠爱黑冢,我还可以忍受。虽然办不到、虽然很难过、虽然很不甘心,但我当这是一族的规矩而忍耐。
但是,这种人类女人!
我压抑妒火,嘴唇堆起笑意。
「我不会吃你。因为没有你的话,我们就真的要灭亡了。你是我们重要的客人喔,待在这里会很幸福的。」
我试着照大家说过的话重述一遍,听说红叶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要仙果当黑冢的新娘。
「……少自作主张!」
仙果畏惧地挤出声音。这是怎么了?我听说她被施了法术,还以为她现在神智不清说。
「仙果大人,你是怎么了?你应该没什么好难过的才对喔?我听别人说黑冢说过,会把仙果大人内心的忧虑全部消除,你在这里会过得很幸福喔!」
仙果挑起眉毛。
「过分、霸道!」
仙果转身跑走了。真没办法,我使出滑地的法术追过去。
「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去拜托黑冢先生让我回家。」
「已经太迟了,现在你在人间界已经是不曾存在的人了。」
「怎么会?」
仙果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她发现我就在她身后,吓得站不稳。
没有人跟这个丫头解释情形吗?为什么我非得这么亲切地为她解释不可呢?
「如今,你就算回到人间界也无处容身了。大家不会感到一丝难过,这是我们和人类都能幸福的方法。」
仙果脸色发青,差点大叫。
「这哪里幸——」
忽然有动静。只见黑冢解除隐形,站在仙果背后。他搂住仙果,轻轻地捣住仙果的嘴。
只是这样,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我已经多少个月没有像这样近距离见到黑冢了?
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自从三年前成为红叶大人的仆人以后,他就丧失表情了。以前黑冢只属于我的时候,明明总是温柔地微笑。明明看我哭就担心我,看到我生气,就跟我一起生气。
「不要大叫,怪鸟会听到喔。」
黑冢对仙果轻声细语。
只有声音温柔,一点也没变的温柔。虽然少了一点抑扬顿挫,但黑冢温柔的讲话方式没有变。
这个声音明明本来也是属于我的……
黑冢不跟我交会视线,简直当作我不存在一样,跟仙果讲话。
「怪鸟近期内应该会阴魂不散地一再袭击仙果大人,所以请不要离开这座庭院和那栋建筑物。我们也没办法再进一步防范,毕竟人手不够。」
服侍红叶大人的男人不可以跟其他女人讲话,不可以跟其他女人肢体接触或传情达意,因为女方会被红叶大人惩罚。
我明明不管受到怎样的处罚都无所谓……可是因为他温柔,所以为了我严守规定。他彷佛在忍耐一样,转开脸闪避我,从此失去表情。
夺走他表情的……是谁?
我好心痛,黑冢。心脏这么大声地跳得好快、好剧烈。好像别人都听得见,可是不行,因为要是听见了,黑冢也会难过。
我用双手紧紧按住胸口。啪嚏……又有山茶花掉在我脚下了。
黑冢明明就连跟我眼神交会都不行,那个仙果、那个人类女人却因为红叶大人的命令,可以跟黑冢讲话、偎在黑冢怀里、成为黑冢的新娘!
那个女人、不可原谅!
***黑冢
我施的法术奏效,仙果彻底相信天狗是怪鸟。这样仙果应该就会放弃回到天狗身边了,她应该会认清没有我的庇护就活不下去。仙果对人类社会的思念也预先封印起来了。
我保护畏惧怪鸟而四处逃窜的仙果时,在宅子的内院遇到椿了。
椿……不要用那么真挚的眼神看我。
好痛苦,椿的注视教我心痛。
我必须对仙果做的事,据说椿已经听乡里的人说了。
我只能祈祷椿不要承受不住而做出傻事,因为无论是讲话、写信,任何向椿传达我想法的行为,红叶大人都不允许。
椿……我喜欢你,永远。不管要抱哪个女人,我爱的就只有椿。
多么想告诉她这句话。
椿注视着我。
喏,像现在也是,只是和椿四目相接,「我真正喜欢的是你」这句话就差点要脱口而出。我用力咬紧牙根。
我搂着仙果的肩膀,转身背对椿,内心依依不舍。
「来,我们去喝茶吧,仙果大人。」
我踩着散落一地的山茶花,硬带仙果走。直到过了山茶花丛的转角为止,背后一直感觉到椿的视线。
这座乡里的居民——山栖一族所有人在长老率领下集合在宅子的前院,应该是想看仙果一眼吧。
因为,事前已经得到红叶大人的允许,所以我在进屋前向他们介绍仙果。
「仙果大人,这是我们一族全部的成员。」
「全部?」
仙果瞠大眼睛望着大家。
「天狗家乡的人数要更多……」
「这就是全部,只有我跟椿两个是最年轻的一辈。」
其次是三十岁后半的夫妻两对,再来是四十出头的夫妻,剩下的全都是五十岁以上。全部总共十几名。
「黑冢,这位就是仙果大人吧。」
长老笑得合不拢嘴地走近我和仙果。
「多么香的姑娘,正是『仙果』哪。只要娶了这个女孩,我们一族就能恢复繁荣。近二十年没有诞生的孩子将会出世,再度繁衍子孙。」
「啊啊!」「喔喔!」众人欢呼,围着我们七嘴八舌——道该怎么。」
「现在还来得及,红叶大人总算是下决断了。之前明明还那么不愿意让黑冢抱其他女人的。」
「红叶大人是选择了一族的繁荣。一旦下了决断以后,就没有第二句话。」
「红叶大人果然是伟大的当家。黑冢大人,你也表现得很称职。」
「各位过奖了,诸多力有未逮,我愧不敢当。」
我装出笑容周到地回应。为了保护椿,我愿继续戴着好几层面具。
仙果被我的手抓住,涨红脸颊保持沉默。应该是充满羞赧与愤怒。
「仙果大人——长老说道:
「——请拯救我们山栖一族。我们因为不具本性,一旦为人所遗忘就只有灭亡。这五十多年,除了等待仙果大人百年一次的诞生以外就别无他法。」
仙果抬起眼睛。
「……凭甚么自作主张……要我……怎么可以……」
「我们山栖一族没有像妖狐葛叶一族、白蛇道成寺一族、或猛禽天狗那样的『鸟兽本性』。太古人类把自然现象及土、水、草木拥有的力量当作种崇拜,为那股力量命名时,我们就诞生了。」
「你们不是动物妖怪……」
长老用手指描摹自己身体的轮廓,吸引仙果的视线。
「对。所以我们除了这个非常像人类的外表以外,没有其他模样。我们没有被人类遗忘后,还能存续种族的根源。因为我们不是从其他生命体进化来的,是从人心诞生的生命。」
「这是什么意思?」
仙果感到疑惑。
「话虽如此,倘若我们纯粹是神的话,就不会灭亡了。偏偏人们只给了我们跟鸟兽妖怪同等的力量和寿命。」
长老恢复了往昔锐利的眼神,正眼看着仙果。
「原本创造了我们、惧怕我们而称我们为『鬼』的人类,要是认为我们是『幻想的产物』、进而忘掉我们的话,我们就会失去存在意义,因而灭亡。」
「这种事……我不懂……我不想理解……」
仙果用力摇头,用手捣住耳朵。
「你愿意理解的话,彼此都比较不会感到过意不去吧?」
我把双手搭在仙果肩上,这么告诉她。仙果其实已经理解了,理解我们与自己置身的状况,只是不愿意认同。这应该是因为她已经先爱上了天狗当家的关系。
就只是这样。要是我们先遇到的话,事情应该就不会弄得那么复杂了才对。
十六年前就已经知道仙果要诞生。但因为一族濒临灭亡,大家怕一族的力量不够,或许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与天狗作战,以致于晚了一步下手。
再加上这三年红叶大人的嫉妒——极度讨厌我碰红叶大人以外的女人,以及「就算不靠仙果的力量,红叶大人或许照样能够怀胎生子」的期待。
但,红叶大人始终没有怀孕,接着天狗和仙果订婚的消息,似乎使红叶大人作出决断了。
如今下定决心一战后,大家应该都认为当初的踌躇对我们一族来说是一大失策吧。
仙果甩开我的手。
「骗人。妖怪不可能对我感到过意不去,总是自作主张把我当成道具或食物。你们就只有那张嘴说得好听。」
「妖怪应该是那样吧。不过,我们对人类来说也算是受到尊敬的神,可是自认有为你这个人类着想喔?」
仙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就算同样是妖怪,匡就不一样!就只有匡不一样!」
「天狗的当家吗?妖怪有妖怪的逻辑。就算再怎么倾心于你,到了不得不把你当成食物的时候,会以后者优先。更遑论当家对一族有责任。」
我一面这么说服她,一面不禁想,我究竟是以什么为优先而活的。
不是一族,也不是红叶大人,而是为了保护椿……但为什么我却要做这种事,笼络这个少女,要她听从我摆布?
不可以想。因为没有其他路可选,只要有红叶大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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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田实沙绪
「这间厢房就是仙果大人你的住处。食物由我送来,需要的东西会尽可能替你准备。房间有三个,浴殿在那边那扇拉门对面,替换的衣物在那边的壁橱里面,请随你喜欢换上。」
黑冢带我进去的是盖在篱笆隔出来的花园内,一栋小小的独栋屋子。那里想当然尔是茅草屋顶的纯和风建筑,好像只有在时代剧才看得见。
「相当于人类社会充满物品,这里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不过你马上就会发觉这样比较惬意。」
从敞开的纸窗看得到花园。
紫藤、菊花、桃花、山茶花……燕子花及油菜花、桔梗及瞿麦花。好像有季节感,又好像没有……也许完全没有。像爬在篱笆上的那个,怎么看都是牵牛花。
怎么觉得好像又在作恶梦……因为待在这种没有季节感的地方。是梦的话……就好了。
只有十几个人,而且尽是中年男子或中年妇女的乡里。
进这问建筑物以前,黑冢也带我从宅院内看似阁楼——据说是瞭望台的地方看了乡里的样子。
这里比天狗的家乡大上三倍,但是有许多快要倒塌的屋子及荒废的庭院。有人住的地方,
只有在这片称为「当家宅院」中,几栋建筑物集中处的外缘而已。长满花的也只有这座宅院内而已。
只是看着即将腐朽荒废的建筑物:心情就消沉了。他们似乎是真的快灭亡了。
我的内心就好像塞了石头一样,沉重不堪。
但是哪有因为这样,就非要我被囚禁在这里不可的。被人遗忘而灭亡的妖怪……这种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们居然说得我好像非得代替全日本人扛起责任不可,该说是不可理喻吗,简直难以置信。
乡人充满期待的眼神烙印在眼底。很抱歉……办不到,我办不到啦。可是,当时的气氛让我觉得要是我说了这种话,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我。
彷佛美丽的花园是障眼法,其实花底下藏着无底的黑暗泥沼。
真的是恶梦。
在跟刚刚的房间很像的和室里面,黑冢动作优雅地用一种叫作茶筅之类的东西唰唰唰地搅拌茶碗里面的绿汁。
「请用。」
就算他劝茶,我还是不想坐下来喝。
「里面没下毒,只是有点苦。」
「……别管我。」
「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何必那么倔强。」
黑冢依然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跟茫然站在缘廊边缘的我面对面。
「你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了呀,你已经被遗忘了。」
「你以为是谁害的!」
我冷不防被黑冢温柔地搂过去。
「是我害的。所以我才这样尽全力补偿你,这样不行吗?」
双手轻柔地包住我,真的是非常温柔的抱法,好像捧着易碎物品一样……跟我知道的怀抱不一样。以男人来说,体格纤细……
「行李也都帮你拿过来了。你就泡个澡好好放松,因为从今晚就要请你履行任务了。」
任务是……那、那个对吧?娶我当新娘、生小孩……我羞得脸发烫。
我实在受不了,推开他转过身去,没想到黑冢若无其事地回应:
「你不高兴没举行婚礼吗?既然你想要,今晚就准备金线织花的锦缎新娘服吧。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花样要选龟鹤,还是松竹梅?黑冢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疯话。
「别开玩笑!匡、匡不可能会允许这种事,他一定会来救我。他不可能忘记我的!」
「你还真有自信。但天狗不会来的,我们一族的力量固然已经衰退,还希望你别小看它。」
「没这回事,匡绝对会来!」
我上前一步逼近黑冢。看我紧握拳头,黑冢伸出冰冷的手包住我的手。
「妖怪跟人类不一样,确实不会忘记。因为这是办不到的事,所以我也没有要天狗的心忘记你。」
黑冢冷笑一声,扬起唇角。
「天狗惧怕我们。只要认真打,就凭我一个人也能消灭天狗。所以天狗从你小时候就缠着你,给你好印象,想尽办法要比我们更有利。」
「才不是,才不是那样!虽然其他妖怪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事实不是这样!」
「好,就算天狗当家本人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一族的意愿就难说了。毕竟我们是一旦宣战天狗一族就可能告危的强敌呢!你是顺便的,就算没有仙果,天狗一族渗透人类社会操纵人心,已经够繁盛了喔——」
我否定黑冢充满自信的口气,没有理由或根据。与其说没有,应该说我相信匡,这样不行吗?
「——虽然是美味了点,但为了取回区区的食物,一族应该不会赞成当家冒生命危险才对。」
「骗人、你骗人!」
「没有消除掉你内心天狗的记忆,看来是错误……没想到你迷恋天狗更甚于身边的人类。对方只把你当成食物而已。」
这个人也一样……终究是妖怪,只会用妖怪的逻辑思考。
「你已经回不去了,要是觉得痛苦,我就帮你忘记吧。」
「绝对不要!要是你敢做那种事,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我甩开黑冢的手,逃到墙边转开脸不理他,感觉快要不舒服起来。
鬼……黑冢,真的是鬼。
匡、匡……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不来?
来的,只有用匡的声音要抓走我的怪鸟而已,那好像也被黑冢三两下就赶跑了。
我想要现在马上见到你,匡。你绝对不可能害怕这种男人对吧?
黑冢说你顾忌一族的反对是骗人的对吧?就算被认为任性、被反对,依然贯彻对我的心意,不然就不是匡了。我相信你,你应该再一下就来了。
在那之前我要加油,才不会向黑冢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