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人们总是在谈论着哥哥的事情。
“唉呀﹒说到天全大人的天分啊。”
“有如鬼神,简直是神童。”
“那样的天赋,百年难得一见呀.”
“终有一天可以让赤羽的名号响彻天下吧。”
然后,这段对话总是会有固定的接续。
“反过来看看雷真大人……”
“都已年过十二,依然对傀儡毫无兴趣啊。”
“虽然有听闻到他才能也属凡庸,不过如果连意愿都没有,那就毫无希望了。”
大家看向我的视线总是冷淡的。失望、轻蔑又带着些许怜悯。
面对那些大人们,或许,在我心中的某个部分有着反抗的想法。
无聊的自我意识,廉价的自尊心,对拥有绝对天赋的兄长的憧憬,以及,忌妒。我最后被这些东西逼到了绝境,于是逃出了修练场。
父亲的个性虽然严格,却也是个知道等待的男人。面对一直以来都无法提起斗志的儿子,他只是在修练场中耐着性子不断等待着。
然而,事情总是有个限度。
我总是每天前往街上的道场,甚至偶尔还留宿过夜,不愿返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就在庭院里的燕子花绽放的时候,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就让老子看看你埋头修练的武艺有何等能耐吧。”
我被叫到修练场,遭到父亲所操纵的三具人偶又踢、又打、又投,整整被痛殴了近一个小时,而我却完全无法还手。
以内体进行战斗的武艺,在父亲的傀儡面前毫无意义。
他似乎是为了要让我彻底理解这个道理,好让儿子能够把心转向傀儡之路吧?但是,想当然尔,我也不是那么简单就会乖乖听话的个性。
即使被打到连脚都站不起来,我依然当场对着父亲痛骂:
“父亲大人,事到如今,我就跟您讲清楚。傀儡这种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碰的!”
父亲的眉毛动也不动,只是无言地俯视着我。
他的视线让人联想到严冬富士的冷峻。那双能够支配多具人偶的眼力,虽然年过五十也依然严峻。我忍耐着那足以让人颤抖的视线,拚命地反睨着他。于是……
“这里是属于傀儡师的家。既然你是无心操弄傀儡的人,就没有道理继续让你留在这里。”
“……一路来感激您的照顾了。”
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我将手放在地上,对他磕下头后,离开了修练场。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整顿行囊,将换穿衣物与被单等等东西装入布囊中——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一脸烦恼的母亲就站在门口。
“真的要离开了吗?你接下来要怎么打算?”
“没问题的。师父也跟我说过‘到道场来’啊。”
“父子俩的个性都一样倔强呢。”
母亲“呵”地笑了一声后,露出仿佛是在安抚顽童般的微笑。她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帮忙我收拾着行李。
就在她送我来到玄关的时候,冷不防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的父亲大人要我传话给你喔,‘不要感冒了’。”
瞬间,一股热气涌上我的心头 一让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明明一直以来都对这地方如此厌恶,甚至感到厌烦,可是一旦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家,要舍弃自己的家人,依然还是让人感到痛心。
不过,拖拖拉拉地只会让人感到不快,也与我的个性不合。于是我简单地与母亲道别后,装出一派轻松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就在我穿过大门,走了一段路后,忽然有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我背后追了上来。
“哥哥!请等等呀!”
她大概是在修行途中偷跑出来的吧?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过来的正是全身穿着黑子衣装、与我相差一岁的妹妹。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与她的兄长们不同,又大又圆,让人觉得看起来非常文静。妹妹的双眼渐渐变得湿润,像是要缠住我般说道:
“哥哥……请问您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了吗?”
“我以后要靠剑与柔道过活,那样比较适合自己啊。”
我不习惯感伤的情境,于是用诙谐的语气说着:
“就算要叫小狗飞上天也是强人所难吧?不过,你跟我不同,你拥有可以在天空飞舞的才能。”
“怎么这样说呢!哥哥您也是——”
“你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傀儡师喔,要抱着超越天哥的气势。”
妹妹欲言又止了。
她非常明白兄长决心坚定——个性倔强——的地方。
于是她低下了视线,仿佛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颤抖着双肩。
最后,她像是无法继续忍耐下去般,抓住了兄长的背后。
那感觉是如此逼真,让雷真清醒了过来。
2
当雷真的背部被触碰的瞬间,他的身体就像是装了弹簧机关般弹了起来。
虽然他脑袋还依然昏昏沉沉,但是却反射性地擒服了那名侵入者。
封锁对方的手臂,将对方压倒在床上。只要维持这个姿势,就算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也没办法轻易挣脱了。要是有什么万一,甚至也可以让对方的肩膀脱臼。
抓在雷真手中的手腕很纤细,平滑的触感不像是男人会有的特征。对方的头发飘散出微微的甘甜香气。虽然在昏暗的视线中看不太清楚,不过对方似乎是一名女性。
“夜夜,你这家伙!不会学乖,又趁我睡觉的时候袭击我!”
“雷真?是夜袭吗?是狐狸精吗?”
夜夜听到了雷真的声音,而跳了起来……在对面的床上。
“……咦?”
那么,在雷真的身体下,拚命地敲着肩膀的少女究竟是?
“请再撑一下,雷真!夜夜马上去点灯!”
“等等,夜夜。不要点灯——”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煤油灯便发出了亮光。
在煤油灯的红色火光下,照映出了两个影子:
因为关节的疼痛而快要哭出来的、珍珠色头发的少女。
以及在一旁着急地来回踱步、有着黑毛的狼犬。
夜夜手上的火柴“砰”地掉到地板上,小小的火焰烧焦了地板。在火柴烧尽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说话。
接着,夜夜打破了令人难以呼吸的沉默: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雷真……明明就一直都不让夜夜进到被窝里去的……现在居然跟其他女人同床共枕……纠缠在一起……!”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那误会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夜夜的黑发不断蠢动,瞳孔也急速地放大。被煤油灯从下往上照耀的那张脸,正因为带着几分美丽,所以反而比起鬼屋的怨灵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冷静点!这只是单纯的暗杀未遂啊。你回想看看,你当初刚开始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也会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袭,想要把我杀掉——啊?”
雷真的膝盖碰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他在芙蕾的腰际发现了‘某样物品’,于是变得欢喜交加,赶紧将那样东西抢了过来,高高举起。
“看啊,夜夜!这家伙身上可是藏着一把刀啊,她果然是要来暗杀我的!她只是偷偷摸摸闯进房间来罢了啊!”
“呜……那把小刀是……”
芙蕾一边啜泣着,一边坚毅地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如果我的爱被拒绝的时候……准备要拿来自刎用的……”
“少骗人啦!那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啊!”
夜夜滴滴答答地流着眼泪,不停地哽咽着。
“等……等一下,好吗?这是孔明的圈套……好吗?”
紧接着,在深夜的龟宿舍中,临死前的哀号卿彻天际。
“吵死人啦,雷真!你以为现在是几点啊!”
过不到几分钟,一名顶着睡帽的男子冲进了房间。
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雷真不禁感激着舍监辛勤工作的态度。
3
“——就是这样,麻烦你转告硝子小姐。”
隔天早上,在龟宿舍的一楼大厅。
夜会即将在半天后开幕,因此学院内到处充满着高昂的气氛。而在那一片热闹之中,唯独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拿着电话筒的,正是雷真。不管是他的脸还是手臂,全都伤痕累累,肿起来的抓痕看起来无比疼痛。
“麻烦你们去调查一下芙蕾的身家。虽然我本来是打算自己去进行调查的,但是我光是要对付偷袭就快忙不过来了。”
在话筒的另一端,伊吕里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敌人终于开始用魔法攻击过来了吗?’
“不,也不是说受到什么魔法攻击。但是,昨天晚上我差一点就挂掉了。”
‘连魔法都没有使用就让雷真大人差点挂掉?对方的实力如此坚强吗?’
“不,那个,也不是那样啦,不过你这样说也不算错。”
‘我们姊妹之中最擅长护卫重要人士的就是夜夜了。居然连夜夜的〈金刚力〉都无法对付,那真是一名可怕的战士。我明白了,我会传达让主人知道的。’
“啊,喂,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误会——啊。”
电话被挂断了,看来伊吕里似乎非常慌张的样子。虽然让对方误会了……不过也没差啦,毕竟雷真自己有感受到性命的危机这件事情也绝对不是假的。
他被打了巴掌的脸颊还隐隐刺痛。而造成这些伤痕的罪魁祸首则是连早餐都不吃,想必是到现在还留在房间里啜泣吧?雷真感到心情实在是很沉重。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奇怪)
放下话筒后,雷真陷入了沉思。
虽然也不是想自夸,不过雷真的五感比起一般人要敏感得多,甚至不输给从战场上归来的职业军人。就算他睡着了,但是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应该就会醒过来才对。
雷真的房间非常破旧。要把生锈的门锁打开、把轧轧作响的门板推开、还要偷偷摸摸地接近雷直床边,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芙蕾的手脚很笨拙,实在不觉得她能够办到这种特技。
若要说真的能够办到的话——
(……魔术?)
应该就是一种扼杀气息的魔术吧?提高隐密性的魔术从文艺复兴时代就一直被研究了。当然,她拥有的应该不是这么单纯的魔术,毕竟她在与洛基对峙的时候,拉比曾经射出了一团足以掀起路砖的‘某种东西’。
“一大清早就愁眉苦脸的呀。”
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啦。雷真一边想着这句话,一边转过头去。
在大厅的入口,夏露一脸不悦地站着。
灿烂夺目的金发在早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不知道是不是打算要出席周日礼拜,她的身上一如往常地穿着制服。而西格蒙特就坐在她的帽子上。
夏露将双手扠在腰际,很了不起似地挺出胸膛。
“我可是因为想起了有关芙蕾的一些有名事迹,所以才特地跑来告诉你的。你给我心存感激,然后用心听我说呀。”
“你就听她说吧,雷真。这情报可是夏露在宿舍里到处向女学生探听而来的啊。”
“给给给我闭嘴,西格蒙特!小心我让你吃生菜沙拉喔!”
“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就务必请你说给我听吧。”
夏露微微染红了双颊,并咳了一声后,接着说道:
“你应该知道D-works吧?”
“……D?”
“真是傻眼了。你这样也算是这间学院的人偶使吗?”
夏露“唉”地叹了一口气。雷真不禁觉得:怎么她好像每天都在为我感到无奈的样子。(吐槽:为没出息的丈夫叹息的妻子)
“那是一间近十年来一口气打响名声的新兴机巧工房呀。他们同时也有在进行魔术回路的开发,然后在五年前以〈音压操纵〉( sonic )的魔术回路取得过专利。甚至还在英国陆军次期主力武器的设计竞赛中获得推荐提名呢。”
“那还真是一家前景看好的工房啊。然后呢?那家工房又怎么了?”
“那就是芙蕾的背后赞助者呀。芙蕾跟洛基的。”
背后赞助者,也就是说,在帮他们出资钜额的学费就是了。
“——这么说,难道那两个人所持有的自动人偶是?”
“应该就是D-works的新型机种吧?搞不好还是测试机呢。”
“测试机?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在夜会上让测试机上场?”
居然在这种绝不允许落败的对决中,使用稳定性较差的测试机?
“喂喂喂,怎么可能会做那种赌博行为啊?”
“完全相反。夜会是一场极为残酷的生存竞争——只会产生出一名胜利者以及其他一落败者的一种零和游戏。使用一般的手段,未必能轻易地成为魔王。所以就算多少带点赌博成分,也应该会想要将最新的技术投入其中才对。而且……”
夏露瞥了西格蒙特一眼,
“夜会就是机巧魔术的万国博览会呀,场上聚集了不论新旧的各式优秀机巧。因此只要是能够在这里通用的魔术回路,就一定可以在世界上通用。”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试验场了。”
不需要投入战争就可以进行测试,而且回收机体的工作也相对容易且安全。既然这大会也可以兼作测试机的测试,那么最后就算没有当上魔王,也依然有利可图。
更何况,如果他们打算接下来要卖给军方的话——
以性能展示的目的来说,也是最好的舞台了。
“这样说来的话,确实,我的存在很碍事啊……”
如果初战就被打败的话,不但无法进行测试,以展示目的来说也是最差的结果了。
只要排除掉雷真,芙蕾短时间内就不会再遇上强敌了。
若是可以将战斗结果回报,不断进行调整、研究运用方式的话,战斗力也是有可能再强化的。
但是——就算是这样,那个芙蕾会不惜计划‘暗杀’吗?
夏露沉默下来,露出复杂的表情将脸撇开。
“什么?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我听到的传闻都不怎么好呢。”
“传闻?有关D-works的?”
“像是拿金块贿赂官员,并强硬地让专利通过啦、进行非法的实验啦、议会活动也很没品,听说有很多议员都被他们抓着把柄。身为社长的布朗森甚至是个好色的家伙,把贵妇人们一个接着一个……”
夏露“啊”地一声回过神来,
“就是一些像〈宾果〉那种三流八卦报纸最喜欢的题材啦,简直无聊透顶。”
“顺道一提,那是夏露最喜欢看的报纸。”
“给给给我闭嘴,西格蒙特!我可是贝琉伯爵家的夏绿蒂呀!怎么可能会去看那种、没有程度的报纸嘛!”
既然身为伯爵家的大小姐,不要去看什么八卦报纸时。雷真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也没说出口。
“总之,这样你就明白了吧?说到芙蕾的‘内情’,终究也只是D-works的内情罢了。不管是新机种的测试,还是想获得魔王的宝座都一样。她只是想要在夜会中生存下去,所以才打算把你消除掉呀。”
“似乎是这样没错。”
“所以没有必要跟她客气,今天晚上就把她打个落花流水吧。”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我是今天晚上要出场啊。”
雷真又是被报告压得喘不过气,又是突然被袭击的,因此差一点就忘记了。他等待已久的夜会终于要在今天晚上开幕了。
夏露眨一眨眼睛,露出一脸不安的表情。
“你一点都不紧张呀?真的是有够迟钝……你那副德性真的没问题吗?”
“你别担心啦,总会有办法的。”
“少自恋了,像你这种变态,谁会担心啦。”
夏露“哼”地撇开脸后,就这么转身朝着大厅出口走去。雷真跟在她的背后,护送着她来到宿舍前的庭院。
“谢谢你啦,那些情报很值得参考。”
夏露依然背对着雷直,小声呢喃道:
“护身符。”
“嗯?”
“我给你的防御印,不要忘记带了,还有手帕也是。”
说完这句话后,夏露便快步离开。西格蒙特则是轻轻地摇着尾巴,向雷真道别。
“那家伙是我的老妈子啊?”
雷真苦笑了一下,并且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银色的吊饰。
刻有符纹的吊饰在朝阳的照耀下,发出神秘的光辉。光是想到这当中蕴藏了夏露的心意,就让人觉得这吊饰很灵验了。
忽然,吊饰发出了青白色的光芒……的样子。
透过炼条传达到指尖的些微震动,眉间的深处隐隐刺痛,全身充斥着不祥的预感。
并不是理性,而是一种本能,雷真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感觉。
紧接着,现实并没有违背他的预感。
一颗像炮弹一样的‘某种东西’撕裂着大地、翻动着土壤,朝雷真飞来。
4
中央讲堂的阳台上,设置着几张优美的桌椅。
这里是可以让学生们自由利用并休憩的地方。虽然在平常的时候,这是个学生们聚集而热闹的场所,不过因为现在是周日的上午,所以现场并没有什么人影。
而其中一个可以俯瞰龟宿舍的座位上,坐着一名女性。
她穿着一件大方敞开着胸襟的特制和服,脸上只化着淡淡的薄妆——然而,却美艳到令人起鸡皮疙瘩。她将烟草装入烟斗的那副姿态,宛如一张画一般优美。手的动作非常优雅,毫无一丝多余,显得无比美丽。
她正是人称“硝子”的女性。
日本引以为傲的人偶师、绝代的名工——〈花柳斋〉。
她的风采以及戴着眼罩也无法隐藏的美貌应该非常地显眼……然而,走过她身边的学生们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甚至连她的存在都没有察觉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大家似乎都‘看不到她’的样子。
硝子吸着烟斗,吐出浓烟,最后将烟灰倒了出来。大概是抽了这一次就感到满足了,她并没有料续装入新的烟草,而是一脸舒服地眺望着下面的景色。
学院中到处充满着活力。即将成为夜会舞台的广场也已经完成搭建,设置了典礼用的垂幕以及裁判用的天幕等等设施。学生们一刻也静不下来,仿佛在参加祭典般兴奋着。
硝子将视线往旁边移动,看到龟宿舍的古老外墙。而在宿舍前方,则是一条通往主街的树荫隧道。在没怎么经过修剪而显得茂密的树林中,硝子看到了一个唐突的〈白〉点,于是将视线停了下来。
那是一名少女的发色。
一名拥有珍珠色头发的独特女学生就站在树林之中。
她将双手高高伸向天际,集中着魔力。那是为了达到精神统一的一种基础魔法训练法。看来她似乎是选在没什么人烟的地方独自进行着训练的样子。
硝子眺望着那名少女过了一阵子。
突然,她察觉到某件事情,于是将手伸向眼罩。
拨动转盘,让镜头“喀嚓、喀嚓”地开闭,三面透镜一面接着一面地替换着。硝子利用其中的一面红色透镜观察那名少女。
大概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于是硝子沉思了一阵后,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那样,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露出了怜悯的眼神。
就在此时,一名高挑的女性走过硝子身边。
红色的头发绑在头上,教官服的上头披着一件白衣。
正是雷真的指导教授——金柏莉。她蓝色的眼睛转向硝子的方向——接着,
刹那之间,两个人本来不应该交会的视线交会了。
金柏莉并不停下脚步,而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地与硝子擦身而过。
就在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后,
“呵。”
小声地窃笑了一下。
硝子也露出了微笑后,再度将视线转回树荫隧道。
就在那个瞬间,在硝子的视线前方,一股巨大的魔力膨大起来。
5
面对往自己飞来的东西,雷真完全无法理解它的原形。
空气扭曲着,并且发出脉动。如果真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是一把没有实体的刀刃。肉眼无法辨识的刀刃一层接一层地重叠、旋转,一面翻动地面一面往前冲刺!
被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掀起的土砂,其直径有将近一公尺宽。如果被它攻击到的话﹒雷真一定会被碎尸万段吧。
雷真的身体这时已经做出了动作,像蝗虫一样跳跃起来。
他使出浑身的力量,与‘某种东西’拉开一段距离并闪躲开来——他原本是如此认为的,但是魔术波及的范围却比起他眼睛所看到的还要来得广。
雷真的左手“啪!”地一声受到一阵轻微的冲击,制服的袖子也被切开了。
感觉很钝,并没有感到任何疼痛。然而,雷真依然决定不使用左手,而是用右半边的身体进行着地。他在地上翻转了一圈后站起来,毫不松懈地摆起架式。
究竟这是谁做出的行为,雷真已经心中有底了。毕竟这个魔术,他之前已经看过一次。
对方终于变得毫无顾忌,开始使出强硬手段了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糟了。在夜夜赶来之前,自己究竟有没有办法支撑下去……
“不可以!拉比,坏坏!”
但是,I击者似乎并没有攻击雷真的意思——或是余力——的样子。
芙蕾抱住了拉比,拚命地想要阻止它。
从她的全身散发出连人类肉眼也清楚可见的魔力。不过,那看来并非她自发性的行为。因为芙蕾非常狼狈地用全身抓着拉比的脖子。
拉比的样子显然不太正常。
首先,它的眼神不太一样。平常圆滚滚的眼睛,现在却像是一只狰狞的野兽。它露出尖牙、滴着唾液、用嗜血猛兽般的表情狠狠瞪着雷真。
是事故?是机巧上的异常?
“喂、快让开!”
雷真强硬地把颤抖着身体、转过头来的芙蕾从拉比身上拨开,于是拉比朝着雷真的喉头飞扑而来。不过雷真却将自己的身体往后一倒,利用巴投(注3)的技巧将它往上踢开。(注3:柔道真舍身技之一﹒利用后仰蹬腹将对手向后摔开。)
雷真接着翻滚身体趴在地上,将手伸向腰际的吊带。接着拔出一个圆筒状的容器,单手将安全栓拉开。在拉比着地、鼻头朝向雷真的瞬间,将握在手中的东西朝它丢掷出去。
容器“碰!”地一声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接着产生了像是狠狠揍了一拳般的冲击以及暴力性的闪光,让视野激烈摇动。
芙蕾双眼转着圈圈,仰天倒下。而拉比也往后退了两、三步,“啪”地应声倒地。
雷真一遍将烟雾挥散,一边缓缓站起身子。
他首先将芙蕾抱起,轻拍着她的脸颊。
“喂,振作点,你没事吧?”
“呜……呜?”
芙蕾飘忽的视线逐渐稳定下来,视野缓缓对焦。就在下一秒,芙蕾全身跳了起来。
“拉比!拉比!”
“别担心,刚刚那只是晕眩弹,不是杀伤用的。”
芙蕾将拉比抱起。不久后,缓缓抬起头的拉比露出呆滞的表情,歪了一下头后,用鼻子嗅着芙蕾的味道。
它恢复成平常的笨狗——不对,拉比了。
芙蕾搂住拉比的脖子,紧紧地抱住它。
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转身面向雷真,有礼貌地低下头。
“谢不起……!”
她应该是指“谢谢+对不起”吧?
“我是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啦,不过刚刚那样的处置没问题吧?”
“嗯,谢……呜?”
“怎么了?”
“……受伤、了。”
芙蕾凝视着雷真的左手臂。
他左手的伤口比料想的还要深,皮肤整个裂开。只是稍稍擦到而已就已经这么严重了,如果那时候是被直接击中的话,应该会连骨头一起被切断吧?
芙蕾将手探到腰后,“啪”地一声打开小包包,拿出消毒药水以及OK绷,熟练地
为雷真进行紧急处理。
“不好意思喔。话说回来,你居然会随身带着那种东西啊?”
“我……常常会……受伤什么的。”
“毕竟你笨手笨脚的嘛。”
“笨手笨脚……”
芙蕾似乎是受到了打击,而不断反覆说着“笨手笨脚……”。
“然后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刚刚那是啥?”
芙蕾突然闭上嘴巴,低下头。
“那不是你故意针对我攻击的吧?为什么魔术被启动了?”
“呜……对不起。”
她的双眼溢满了泪水。
“别哭啦,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气啊。”
“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啦。”
“你生气了……”
“我就说我没生气时。我只是有点在意而已,毕竟那样子很奇怪。”
芙蕾紧闭着双唇,沉默不语。于是雷真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道:
“事到如今,你就把全部的事情都说出来吧。我虽然是个坏人,不过也不是什么魔鬼啊。虽然我没打算弃权,也没打算要输给你,不过至少,我可以多少关照你一下。”
芙蕾表现出一脸迷惘的表情。她的视线在半空中飘移着、又转回正面、不安地抬头看向雷真。”
但她依然还是放弃说明了,或许是感到害怕了也不一定。
“话都到嘴边了,不要又吞下去啊。说出来啦。你为什么非要暗杀我不可?你到底抱着什么困扰?还有,你跟〈剑帝〉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要——”
“抹杀掉她吧,雷真。”
突然,别的声音插了进来。
似乎是因为太过专注在芙蕾的表情上,雷真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走近身边。
夜夜的身影像幽魂一样缓缓出现。
接着她像是被逼急了一样,连环炮似地说着:
“既然她都已经使用机巧魔术攻击过来,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暗杀者了。请快点命令夜夜一句‘打倒她’吧,夜夜会把她打得落花流水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啦。”
“请快点做出决断吧!再这样下去的话真的会很危险的!雷真——”
“你不用担心我的事情啦。”
“会被那两团脂肪块诱惑成废人的……!”
“嗯,你把真正在想的事情说出来了喔?”
“总之!狐狸精就应该要全数歼灭——啊 ~!”
当夜夜发现的时候,芙蕾已经与她拉开了距离。
她紧抓着拉比的背部,飘荡着围巾,越离越远。不知道是因为芙蕾的手脚意外地很灵巧,还是因为拉比的技巧很好的关系,就算是芙蕾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也没有被拉比甩下来。
现场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久后,夜夜开始啜泣起来。
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下。魔力擅自发动,让落下的泪水立刻结晶化,变成一颗颗坚硬如钢铁的水珠。
“喂,别哭成那样啊,你有哪里在痛吗?”
“真是太过分了,雷真……居然把夜夜丢在一边,还跟她两个人私下幽会……”
“我可是差一点就失去一只手了好吗?这种幽会方式我连听都没听过好吗?”
呜呜咽咽、呜呜咽咽。夜夜完全在闹别扭了,连日来的骚动再加上昨天晚上发生了不少事情,让她变得比以往更加不安定。
要是因为这种事影响到今晚的初战,雷真也会很困扰。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还是只能尝试着要逗搭档开心起来。
“唉呀,你不要生气了嘹。我是个三流的人偶使,一切的事情都要依靠你了啊。”
呜呜咽咽,看来这次比以往还要难缠的样子。
“……那你说、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消气?”
瞬间,夜夜的眼睛发出了闪亮亮的光芒。
糟了——当雷真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夜夜将双手握在胸前,闭起眼睛,轻轻地将脸靠近雷真。
……这姿势,难道说?
是要我、接吻吗?
雷真背部流出了冷汗。非常不巧的是,四周开始聚集起围观的人了。他们大概是听到刚刚的骚动而前来查看情况的吧?而且还不只这样,这里可是宿舍的正门前,从每扇窗户都能感受到射向雷真他们的视线。
“雷真……快点…… ~”
夜夜发出甜腻的声音撒娇着。
怎么可能在人群之中做那种事情啊!雷真虽然心中这样想着,可是如果无视她的话,等一下就会变得很恐怖,真的会变得很恐怖。
雷真不断地流着汗水,像一只被镜子照到的青蛙一样僵直着身体。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受到了某个人的气息。
那个人无声无息地偷偷靠近过来。好快,这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速度。当雷真察觉时,对方已经贴到他的背后了。
某个东西“咚!”一声击中他的背部。
如果那是凶器的话,雷真现在应该已经没命了。
“雷真!好久不见了!”
从雷真背后抱住他的,是一名轻飘飘的少女。
看到那名少女天真无邪的笑脸,雷真跟夜夜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小紫!’
6
询问了要喝什么后,小紫便回答了一声:“牛奶!”
在宿舍的房间中,小紫露出一脸微笑,愉快地环顾四周。
她脸部的造型与夜夜非常相似,都是几乎让人会停止呼吸般的秀气——但是,与其说是美丽,她的造型反而更让人感到可爱。无忧无虑的表情加上绑在左右两边的枫红色头发,跟夜夜比起来,她更像是个小孩子。晃着双脚、开心地等待着牛奶的样子,可爱到让人会联想到一只小猫。
雷真之所以会莫名地感到心痛,是因为她刚才飞扑到身上来的行为,让他联想起过去一段痛苦的记忆。
雷真从餐厅领取了今天早餐的牛奶,并请人将它加温后,端给了小紫。
“你是不是稍微变大了啊?”
“嘻嘻,雷真发现了呀?要不要揉揉看?”
“不要把胸襟敞开!我不是说胸部,是身高!”
“因为精塯的分裂终于安定下来了呀,所以我就长高到原本设计的平衡高度了。”
“呃?虽然我搞不太懂,不过你应该很快就会跟夜夜一样了吧?”
“如果雷真愿意帮我揉的话,搞不好会变得比姊姊还要大呢 ~”
“不要再讲胸部了!回到身高的话题来!”
“如果是身高的话,因为我已经进入安定期了,所以不会再长高了喔。”
“安定期?”
小紫用双手握着马克杯,“呼——呼—〡”地吹着气。
“也就是说我已经是‘大人’的意思啦 ~。已经可以当雷真的新娘子了呦 ~”
“呵呵呵,小紫真是爱开玩笑呢,呵呵呵。姊姊有些话要对你说,你过来坐好,小——紫——!”
夜夜“碰!碰!”地拍打着加高榻榻米。
“住手,夜夜。别把好不容易加装的加高榻榻米弄坏了。”
“就是说呀 ~,姊姊那么粗暴的话,可是会被雷真讨厌的呦 ~”
夜夜忽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全身僵硬起来。
“怎么会……雷真……难道你……讨厌夜夜……?”
看来事情似乎又越变越复杂了。雷真虽然感到一阵头疼,但还是决定先无视夜夜了。
“然后呢?硝子小姐怎么说?”
“雷真是想知道那个叫‘芙蕾小姐’的人的事情吗?”
“没错——等等,我刚刚才打电话过去的喔?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啊?”
“雷真今晚不是会因为夜会的事情变得很忙吗?所以说,我们就提早行动了。”
小紫若无其事地说着。但是,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军方应该是为了什么雷真不知道的理由,事先就已经在调查芙蕾了才对。
小紫她……并不是因为收到了雷真的请求才过来的。
应该是原本就有预定要前来。
难道说,用不着等到雷真发出求教讯号,硝子就已经调查好芙蕾的背景了?
“既然你会特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就表示必须要用上你的力量了对吧?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必须要前往某个地方?”
“真不愧是雷真,理解力真好。”
小紫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军方也还没有完全掌握情报,不过,只要去到那里,不论是关于芙蕾小姐的事情,还是军方想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可以查清楚了喔。”
也就是说,军方是想要利用雷真去探查D-works的内幕就是了,搞不好是跟英国军方相关的机密也不一定。
雷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刚才拉比的样子。露出尖牙的狰狞表情,还有失控现象。那个犬型自动人偶应该有什么内幕才对。
“简单讲,这是军方的命令就是了。我明白了,那我们就出发吧。”
“请等等呀,雷真。还有不到半天的时间,夜会就要开始了呀!”
夜夜一脸担心地插话进来,而雷真则是笑着说道:
“我是军方的走狗,密探才是我本来的职业。契约的内容不就是这样吗?”
“可是……不,夜夜明白了。”
夜夜像是要挥去心中的不安般点点头,然后露出下定决心的眼神,
“请让我同行吧,雷真。只要是雷真要去的地方,哪怕是浴池之中。”
“不要进到浴池来啊。”
“姊姊不可以跟过来啦 ~”
小紫喝着马克杯里的牛奶说道:
“这次的命令是要我跟雷真两个人单独行动的。”
“怎——怎么这样!”
“那就走吧 ~!”
小紫把马克杯放下后,挽住了雷真的手臂。那动作仿佛就像是妹妹在向哥哥撒娇一样。当然,夜夜也不可能默不吭声:
“请、请、请等一下,雷真!夜夜也要一起去!”
“不行,好好想一下发件万一的时候吧。如果你出了校门的事情曝光的话,你可是会被英国政府没收,搞不好我们以后都再也见不到面了。我可不愿意那样。”
“雷真……原来你这么在乎夜夜……”
“而且,这是硝子小姐的命令啊。”
啪嚓!
“又是硝子、硝子、硝子……!如果硝子说要你去死的话,你就会去死吗?”
“笨蛋,我说你啊,那种事情……我想想……”
“请不要犹豫呀 ~!”
面对又哭又闹的夜夜,雷真将手“砰”地放到她头上让她安静下来。
他就像过去对年幼的妹妹做过的一样,轻抚着夜夜的头发,温柔地说道:
“我马上就会回来了,你就乖乖等着,知道了吗?”
“是……是的 ~”
夜夜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她染红双颊,开心地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小紫。”
“OK ~。那么,请雷真灌满我的体内吧!”
似乎是对小紫的这句台词起反应了,夜夜不禁用力地睁开瞳孔。
“只是要隐藏我们两个人而已,需要那么多魔力啊?”
“因为需要强力进行呀,不只是视觉而已,连听觉跟嗅觉都要无效化呢。”
“居然要同时欺瞒眼睛、耳朵跟鼻子啊?还真是慎重。”
“对人类来说,那会完全变成隐形状态呦。就算我们现在在这里做色色的事情,姊姊也不会察觉呢 ~”
夜夜像只金鱼一样开阖着嘴巴,性急的泪水早已经溢了出来,肩膀还喀哒喀哒地颤抖着。雷真刚刚才好不容易把她安抚下来的,这下全都白费了。
“等等……夜夜,你能明白吧?小紫只是打个比方好吗?”
“呜……”
还是赶快开溜为妙。于是雷真使出了魔力,注入小紫的背部。
魔术回路〈八重霞〉被启动了。虽然详细的构造雷真并不清楚,不过将控制的事情全部交给小紫负责后,魔术便正常地发动了。这就是机巧魔术方便的地方。
不久后,夜夜注视的焦点发生了变化,穿透雷真的身体。
虽然雷真的影子还是映照在夜夜的眼睛上,但是夜夜已经完全看不到雷真了
“来,我们走吧 ~!”
小紫发出的声音,夜夜似乎也没有听到的样子。当然,他们走出房间后,那个效果也依然持续着。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住宿生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这两个人的身影。不管是颜色、声音、甚至连气味都没有感觉到的样子。
雷真为了不要跟他们相撞而走在走廊的角落,一路来到宿舍外头。
一边走着,小紫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雷真果然很善良呢∫”
“什么啊,你干么突然说这种话……才不善良,甚至还是个残酷的家伙。毕竟我可是利用夜夜,在进行自己的报复行动啊。”
“呵呵。”
小紫莫名其妙地继续笑着,那张侧脸看起来非常开心。
“然后呢?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就是呀……孤儿院!”
“孤儿院?”
接着,小紫继续说道:
“就是芙蕾小姐的‘家’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