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天前的下午,夏露踏着粗暴的脚步,在房间中来回踱步。
走到门口,停下脚步;退回房间内,又再度转身。
最后还踢到桌脚,让堆叠如山的课本倒塌下来。
正在午睡中的西格蒙特睁开眼睛,在床上打了一个呵欠。
“既然你那么在意的话,就去探望一下雷真吧。”
“什!这!笨——我我我才没有在意呢!”
“你课程预习的进度整整迟了三天,我看你根本就没办法专心吧?”
“只只只只因为那样就胡乱联想也太牵强了,那是你在穿凿附会啦。那个笨蛋变成什么样子,我一点都不在意,像那种体力过剩的笨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会没事。而且……反正一定是禁止会客的。”
“那种事只要请金柏莉女士帮忙开个口就行了,如果是你的请求,她应该没道理拒绝才是。”
“为为为什么我非得做到那种地步不可呀!”
夏露环起手臂,用力将脸别开。
“你就别意气用事了。朋友受伤的话,会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表现得越顽固,真心就显露得越明显啊。”
“……真心?”
“你对雷真抱有异性上的好感吧?”
“怎——怎么可能啦!不要给我说那种奇怪的话,小心我把午餐的鸡肉换成鲱鱼罐头喔,很臭的那种喔!”
“对,你老是像这样拚命否认这件事,为什么?”
“什么否认——”
夏露原本想要继续反驳,但是却放弃了。
西格蒙特活过的年月是夏露的十倍以上,而且打从夏露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她身边。夏露心中的想法,根本瞒不过西格蒙特的眼睛。
“……因为,如果、我真的喜欢上那个人的话……”
夏露忽然对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接着生气地说道:
“这是假设喔!是虚构喔!顶多就只是可能性的问题而已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呢?假设你对他抱有好感的话,又如何了?”
“那样我……不就像是……很容易变心的女人了吗?”
夏露的眼眶中涌出一股湿气,她露出快要溃堤般的表情,或者说是正在生气的表情,脸色复杂地瞪向西格蒙特。
“唔,人类还真是麻烦。不过,你那是——”
就在这时,未闻敲门声,房门就忽然被打开了。
散发着稳重氛围的舍监推着一台推车走入房间。
“唉呀,夏露,你还没出门呀?今天是第三节才上课?”
“洁斯小姐——请问那些包裹是什么呀?旅行箱?”
“好消息,夏露有新室友了喔。”
“什——请不要擅自决定呀!突然说什么室友!”
“我不接受任何异议。本狮鹫女子宿舍原则上就是两个人一间房间的。”
“可是,至今为止我都是自己一个人住呀!”
“那是因为夏露老是闯祸的关系吧?又是把拉温纳从窗户推出去,又是惹南希哭泣。”
“呜……可是!”
“好啦好啦,我想夏露你一定也会感到开心的——进来吧!”
舍监用宛如歌唱般的语调对走廊的方向呼喊。
不久后,一名带着愧疚表情的少女畏畏缩缩地出现在夏露眼前。
少女看起来非常内向,头上的帽子深深盖到眼睛,就像是要把亚麻色的头发藏起来一般。
看到少女的那张脸,夏露整个人跳了起来。
“安里!”
简直难以置信。夏露穿过舍监面前,直奔少女身边。
她战战兢兢地向少女伸出手,指尖上确实传来了触感,这并不是幻觉。
“你平安无事呀!过得好吗?之前都到哪里去了?母亲大人呢?为什么会到学院来——室友又是怎么一回事?”
“冷静下来,夏露。你那个样子,就算对方不是安里也会感到不知所措啊。”
西格蒙特安抚着夏露的情绪,并轻巧地飞了起来,停到夏露头上。
“久未谋面啊,安里。虽然说这是以你的感觉而言。”
安里的紧张情绪稍微缓和下来,隐隐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西格蒙特……”
“你没事就好,夏露她可是一直都在挂念你的事情啊。”
夏露赶紧别开自己的脸,结果让头上的西格蒙特也跟着被转移了方向。
她的眼泪随转头的动作落下,闪闪发光的水滴洒向地板。
“姊、姊姊大人……?”
“……没有、关系吧?就算我哭了、也一点都不奇怪吧!”
夏露再也忍耐不住,于是用力抱住了安里。
虽然安里的身体稍微长大了些,不过这种香味、还有抱起来的感觉,毫无疑问就是安里。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呀……!
原本不知如何是好的安里,也缓缓地将手绕到夏露背后。
她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便渐渐紧抱住夏露。
舍监与西格蒙特则是露出慈祥的眼神,看着眼前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
“然后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突然来到学院呢?”
安里的表情忽然蒙上一层阴影,轻轻将夏露的身体推开,表现出疏远的态度。
“……因为、我有任务在身。”
“任务?什么任务?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安里紧紧闭上双眼后,痛苦地低喃:
“为了要让姊姊大人……变得不幸。”
2
西格蒙特飞离眼前后,雷真当场呆站了一段时间。
夜夜则是站在他头顶上的树枝上,将手掌掩在眼睛上缘,凝视着远方。
“怎么样,夜夜?”
“很抱歉,雷真,已经到处都不见踪影了。”
雷真不禁歪了一下头。西格蒙特的身躯非常庞大,无论如何都会十分显眼,因此能让它藏身的地方应该很有限才对……
“好,那我们就靠双脚去寻找吧。”
身轻如燕地从树头上跳下来的夜夜,露出复杂的表情。
“可是夜夜没办法到学院外面……”
“别担心,我们要找的范围还是在校区内。”
“——雷真仍认为夏绿蒂小姐是藏身在学院里吗?”
“如果他们刚才是往远处逃的话,你应该会看见他们飞在天上才对。既然能够立刻消失无踪,就表示他们是在这附近落地的吧。”
“但搞不好就跟小紫的〈八重霞〉一样,用了什么隐形的魔术也不一定呀。”
“当然,那种可能性也不是零。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真是那样的话?” 比
“那就没辙啦,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他们藏身在学院外的话,范围就太大太广了,因此雷真只能赌对方还留在学院内部的可能性。
就在雷真准备踏出步伐的时候,忽然又用锐利的眼神环顾四周。
“雷真?怎么了吗?”
“……刚刚、好像有人……没事,我们走吧。”
雷真带着夜夜,往两格蒙特飞离的方向奔去。
过了几个小时,不吃不喝地持续着搜索行动。
即使太阳已经下山,雷真也继续靠手上的煤油灯寻找着西格蒙特留下的痕迹。如果是西格蒙特那般巨大的身躯,应该会在落地时折断树枝或是踏扁草丛才对。
可是,不管雷真怎么寻找,都找不到类似的线索。
夜夜仰望夜空,接着一脸担心地转头看向雷真。
“雷真……差不多了吧?”
她露出疲倦的眼神,不断搓揉自己的眼睛。
“你累了吗?”
“不,夜夜是硝子制作出来的机关人偶,身体比雷真还要强壮呢。”
夜夜赶紧露出微笑,不过,仍然难掩疲倦的感觉。
看来白天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情,让她消耗了很多体力。
“……我明白了,我们回夜会去吧。抱歉啦,要拜托你再多撑一下了。”
“好的,请交给夜夜吧。”
夜夜松了一口气并点点头,她果然是累了吧?
雷真望向头上的夜空,靠着星星辨认出方位。因为时钟塔倒塌的关系,让人没有办法立刻找出方位,非常不方便。
“应该就是这个方向,走吧快要十一点了。”
“今晚是八十七名要参战吧?不知道芙蕾小姐是否已经打倒对方了。”
“去了就知道。”
两人走出树林,来到经过整理的庭院,接着直接穿越庭院,沿着主街往南行进。
途中,雷真看到了时钟塔的遗迹。
明明已经这么晚了,却仍然可见学生们的身影。在瓦砾堆旁拉开绳索进行监视的是身为风纪委员的学生,另外也看得到一般学生的影子。
学生们呆然地站在原地,仔细一看,也有几名正在哭泣的女学生。
现场气氛就像是葬礼会场般。虽然像雷真这种外人可能不太能体会,不过时钟塔并非一栋单纯的建筑物,而是这所学院的精神象征。
雷真抱着复杂的心情,从那群学生的背后走过。
不久之后,他便来到位于医学部与法学部之间的交战场。
虽然四周的瓦斯灯将现场照耀得灯火通明,不过因为时间已经很晚的关系,围观的群众很少。而在宛如巨石阵的交战场中,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芙蕾小姐不在呢……难道已经回去了吗?”
“谁知道?不过别松懈了,我们彼此可是敌人啊。”
夜夜不安地皱起眉头,翻起眼睛看向雷真。
“雷真……请问、你如果现在跟芙蕾小姐对上的话……”
“应该会很吃力吧,毕竟我白天受到某个人的袭击而累得半死啊。”
夜夜“呜”地说不出话了。她或许是感到自责,不禁沮丧起来。
芙蕾平常都会带着十三只〈加姆〉,就算在战斗时,她也可以同时操纵其中的五只。雷真还没有完全掌握〈音压操纵〉这个魔术回路的底细,因此如果让他与芙蕾对擂,被打败的危险性依然存在。
然而,两人迟早有一天要交手的。
雷真竖起耳朵倾听观众的对话,模模糊糊地掌握了现况:今晚的主宾——八十七名似乎还没有出现的样子。
“十点五十五分,〈倒数第二名〉站上舞台了。”
执行部的女学生用宛如歌剧名伶般的声音唱名。
雷真站在交战场中央,任凭夜风吹拂,等待着敌人出场。
八十七名是何许人物,他完全想不起来。
早知道就应该好好调查一下敌人的能力才对。如果这时候夏露在,应该就会像平常一样告诉雷真有关对手的资料吧?
(毕竟她个性很勤奋啊……)
夏露特地整理出夜会参加者的名单,并清楚掌握了总数共一百人的情报。
忽然,雷真察觉夜夜正用无底沼泽般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雷真……你在想夏绿蒂小姐的事情……”
“为什么你会知道?”
夜夜并没有回答,而是露出浅浅的微笑。
雷真不禁颤抖了一下。这哪招?超恐怖的。
就在雷真战战兢兢——不,畏畏缩缩地等了一个小时后……
八十七名直到最后都没有现身,时间便来到了午夜零时。
因为时钟塔已经倒塌的关系,并没有钟声传来。执行部的学生摇晃手中铃铛,告知今晚的夜会结束,雷真放松全身的力气,解除了紧张的心情。
围观的学生们打着呵欠纷纷离场。
看着在一旁准备善后的执行部学生,夜夜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事都没发生真是太好了,雷真也请快点回宿舍去好好休息吧。”
“不,还不能回去。”
雷真说完后,便踏出了步伐。
“咦?请等一下呀,雷真你要去哪?”
“有点事,想在睡前去见个女人。”
伴随“啪唧!”一声奇怪的声响,夜夜全身僵住了。
“等……夜夜?不是你想的那样好吗?刚刚那只是我耍帅随口说说而已——等等!你冷静下来啊!”
夜夜的瞳孔瞬间放大。
在她还没做出动作前,雷真赶紧逃离了现场。
3
时间是子时过后,狮鹫宿舍的某间寝室。
安里连灯也不点,独自抱膝坐在床上。
这里是夏露的房间,以双人房来说非常宽敞,里头有两张双人床大小的床铺、四人用的桌椅组、宽大的书桌、比照图书馆规格的书架、以及两组松软的沙发,这些全都是宿舍的基本配备。
毕竟这栋宿舍能容纳像是“拥有十三具自动人偶”这样的强者,因此空间宽敞是无庸置疑的,规模就和安里年幼时居住的贝琉伯爵宅邸中的会客室一样。
从敞开的窗户透进明亮的月光,照耀著书桌桌面。桌上摆放着针插、刺绣用的圆框以及裁布剪。别看夏露那样,其实她很喜欢裁缝类的手工艺,回想起姊姊令人意外的一面,安里不禁小声笑了一下。
接着,裁布剪映入她的眼帘。
厚实的钢铁光芒,看起来就很冰冷的两片薄刃。
安里咽了一口唾液后,走下床铺。
她仿佛被人呼唤般走近书桌,接着像是被吸引般伸出纤细的手腕。
剪刀沉甸甸的重量,让人感到非常可靠。
钢铁闪烁的美丽光芒,让安里的呼吸自然地加速起来。
这是为了切断物体而制造出来的工具、只为了这个单纯的目的而存在的利器。安里将它缓缓放到自己的脖子上,不是为了裁布,而是为了切断肌肤、筋肉与血管——
“不可以!安里!”
突然,她的手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抓住。
不知是何时进到房间的,舍监紧紧握着安里的手腕。
“放、放开我!”
“不,我绝不会放开!”
安里手上的剪刀轻易地就被舍监抢走了。
她当场瘫坐在地,潸潸落泪。
“让我死……求求你……”
“你不能死!”
对安里的恳求提出强硬拒绝的,并不是舍监。
从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了那名少女的声音。
房间位于三楼,但她确实就在窗外。她骑乘在巨龙背上,金发随风飘逸,并且用燃烧般的双眸直直凝视着安里。
夏露从西格蒙特背上一个箭步,轻身跃进屋内。
“夏露!”
在快步走向安里的夏露面前,怒容满面的舍监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可总算回来了。居然默不吭声地消失无踪,究竟是什么打算?”
“……非常抱歉,洁斯小姐,不过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详细情况我等一下再跟你问清楚,另外,我也会向校方提交报告喔。”
说完这些话后,舍监便放松表情,静静地将路让出来。
于是夏露快步走向安里身边,向背对着自己发抖的安里大叫:
“你不要做傻事呀!”
——然后,紧紧地抱住安里。
“不要……做傻事呀……”
夏露的声音颤抖着。
不只是声音而已,她的双肩以及手臂也不安地发抖着。
“……‘要让我变得不幸’,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吧?但能够再度见到自己的妹妹,而且还知道母亲大人依然在世——我怎么可能会变得不幸呀!”
从背后感受到姊姊拚命倾诉的样子,让安里的表情垮了下来。
她再也按捺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需要担心,明天我就会让一切都结束的。”
“对不起……!”
“不用道歉了。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再一起生活吧。知道了吗?”
安里难以压抑情绪,抓住夏露的手嚎啕大哭。
夏露则依然紧抱着那纤细的肩膀。
隐藏在深夜的一片黑暗之中,某个人影从远处窥视着房内光景。
位于窗外,比悬浮在半空中的西格蒙特还要遥远的另一头,庭院中的一棵大树上。
人影两手交抱,倚靠在树干上。明明是深夜时分,他却戴着一副有色眼镜隐藏自己的双眼。头发是近似银色的金发,身材清瘦结实,脸孔精悍有神。
虽然男子浑身飘散出异样的氛围,但却非常微弱,就算是西格蒙特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男子确认完房内状况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似乎是一跃而去,脚下树枝却丝毫没有摇晃。
就这样,现场只留下一片寂静。
4
最后,雷真与夜夜之间的鬼抓人游戏一直持续到两个人奔进理学部校舍才告一段落。
一进到入口大厅,两个人就同时累得趴倒在地上。
“请问你为什么要逃跑,雷真……”
“因为你在追我好吗!”
“是因为雷真逃跑夜夜才追的!”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斗着嘴。等到闭上嘴巴、调整完呼吸后,现场只剩下让人感到刺耳的寂静。
四周灯火都已熄灭,毕竟是深夜时分,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雷真站起身子,靠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步向走廊。
他接着爬上楼梯,来到校舍最上层——教授们使用的楼层。周围传来的气息绝非幽灵鬼怪之类的东西,应该是来自于热情的研究者们吧?
雷真走在灯光朦胧的走廊上,来到某间研究室门前。
他确认一下门板上的名牌,上面确实刻着他‘想见的女人’的名字。
敲响门扉后,从房内传来一声模糊的“进来”。
雷真进入房门后看到的光景,如果要简单形容的话,就是一个〈巢穴〉了。
室内完全没有经过整理。房间的主人个性淡泊,照理讲应该是个懂得整顿心情的人才对,可是房间内的状况却完全相反。高耸堆叠的专门书籍、散落一地的资料与笔记,虽然设有书架,可是上面的书本光是直立摆放已经容纳不下,缝隙间还塞满了横躺的书刊。房间内的东西尤其以书最多,甚至连沙发上都被书本占据了。
“你在这样的深夜来找我有什么事?”
座椅回转了半圈,巢穴——不对,房间的主人将身体转向雷真。
那是一名身穿白衣的红发女教官,金柏莉。
“学生有件事情务必想请教老师。”
“你总算理解到读书的乐趣了吗——我看应该是不可能吧。也罢,我正想说你差不多要来找我了。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是啊,完好如初。”
金柏莉“呵”地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不过却没有指责雷真的胡来。
“我就听你说说看吧。夜夜,拿那边的热水瓶去泡壶茶来。”
“啊,是的。”
热水瓶就摆在书桌上。夜夜拨开旁边的瓶瓶罐罐及点心盒等等杂物,并且为了不要让堆积如山的书籍倒塌,小心翼翼地将热水瓶拿出来。
“坐下吧,〈倒数第二名〉——好了,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你不但是学院内的教授,同时也隶属于魔术师协会。”
雷真在布满尘埃的沙发上坐下来,冷不防地说道:
“你之所以能够把我违规外出的事情抹消,而且还让芙蕾跟洛基的自动人偶免于被没收的命运,都是因为那个原因吧?”
“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对你隐瞒了。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可以大肆宣扬的事,如果你将秘密外泄的话,我就把至今为止帮你争取到的那些好处全部一笔勾销。”
“我曾欠过你人情,所以这件事我会保密到离开人世为止的。”
“哦?态度很可取嘛,一点都不像你。”
“怎么会不像?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重视义理的男人啊。”
“如果你能看在那义理的份上顺利通过考试就好了。”
雷真不禁露出嘴里塞满黄芥末般的表情。
“言归正传吧,你想问什么?”
金柏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面对这个女人应该不需要多余的开场白吧?于是雷真也不服输地表现出坦率的态度,单刀直入地问道:
“夏露是被谁操控的?”
“喔?你没考虑过有可能是她自发性地破坏时钟塔吗?”
“她确实是个个性粗暴的人,也常常做得太过火。太过依赖西格蒙特的力量,导致有时会诉诸蛮力,可是……”
雷真笔直地凝视金柏莉,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道:
“她绝不是会利用西格蒙特的力量来杀人的家伙。”
“……然而事实上,的确就是夏绿蒂破坏时钟塔的。”
“死了,几个人?”
“托福,没有人员死亡。虽然是有人受伤啦。”
“你看吧,她怎么可能会杀人……然后呢?目标是谁?”
“喔?难得你的脑袋会这么灵光啊。那件事虽然还在调查当中,不过我想应该就是……”
金柏莉微微将检靠近雷真,放低声量说道:
“校长——爱德华·拉赛福。”
雷真瞪大了眼睛,端着茶走过来的夜夜也感到意外地倒吸了一口气。
“……夏露那家伙,难道对校长有什么仇恨吗?”
“没有。正如你所说的,夏绿蒂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被谁?”
“你觉得是谁?”
金柏莉反问雷真,并露出像在试探他的眼神。
雷真对学院的内情知道得并不深,但是,依照金柏莉的个性,她并不会提出对方无法回答的问题。也就是说,雷真应该会知道答案……
雷真不禁陷入了沉思:如果校长身亡的话,什么人会得利?
在雷真所知道的范围中,校长曾招惹过的对象就是——
“菲利克斯……对了,金斯佛特家族……”
金柏莉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很有说服力的假设。”
“不可能!太荒唐无稽了!”
“这也不见得,举例而言,白天的那场典礼,金斯佛特家的密使就藏身在人群中,与校长进行了一段秘密谈话啊。”
既然金柏莉能如此断言,想必她已经掌握证据了吧?
“密使……是指什么?”
“就如字面上的意义,是秘密的通信使节。近日来,台面下有些动作正在进行,校长与英国政府之间似乎有什么内幕的样子。”
“……再怎么说都太奇怪了,如果他们要锁定目标的话,为什么不来锁定我?”
害名门金斯佛特脸上无光的元凶正是雷真。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校长,而是命令夏露暗杀雷真的话,应该就可以同时对夏露和雷真两人进行报复才对。
“也就是说,这件事并非单纯的报复啊。”
金柏莉把玩着手上的红茶杯,仿佛在教诲学生般说道:
“听好,〈倒数第二名〉。‘大人’这种生物,并不会像你一样只凭一时的冲动就鲁莽行事,而是打从开始就必定会考虑到‘某种东西’。”
“……某种东西?”
“利益。”
十分低俗,却是绝对的真理。
“如果把你杀了,对方确实会感到舒畅吧?可是,却得不到任何利益。你认为对金斯佛特家来说,最大的利益是什么?”
“……复权、吗?”
“没错。将跌入谷底的名誉重新拉起,让华特大臣再度回归政界。要达到这个目的的话,首先就必须让害他下台的原因变得‘没发生过’才行。”
原来如此。雷真从这个角度切入,并回顾至今为止发生过的事情……
“极力宣传菲利克斯是〈食魔者〉的人,就是校长。”
“没错,虽然机巧鉴定方面是由我执行,但将菲利克斯的恶行公诸于世的却是校长。就连我所做的鉴定结果,对方也可说成是‘受到校长的指示’。”
“所以才对校长进行怀柔——如果失败的话就直接排除,甚至放出阴谋论之类的谣言吗?太愚蠢了,对方如果暗杀校长,不就等于是认罪了吗?”
“重点就在于从‘黑色’变成‘灰色’啊。即使过程中必须多少用上一些粗暴的手段——应该说正因为他们用了比较粗暴的手段,反而可以吓阻一些胆小的对手。”
雷真不禁咬牙切齿。虽然这些话听起来令人不悦,不过这世界确实并不是由〈正义〉在支配的,支配世界的人才是所谓的〈正义〉。
“金斯佛特家一向以热心慈善而闻名,是外人眼中好感度很高的一族。而另一方面,贝琉家自从几年前的那件丑闻以来,一直都是受人厌恶的家族——”
“受人厌恶?”
“怎么,你不知道吗?当年陪同王太子出游狩猎的时候,贝琉伯爵家秘藏的犬型自动人偶失控,差一点就把艾德蒙殿下给咬死了啊。”
“————!”
“从此之后,贝琉家就彻底变成了王室的敌人。舆论总是会偏袒自己所中意的对象,就算多少有些无法解释的地方,人们也会擅自将它补足的。”
“如果在这样的前提下,让世人知道暗杀事件的真凶是夏露……”
“善恶逆转。公布丑闻的记者们变成‘凭空捏造的恶质作家’,政敌们也变成‘听信谣言的愚蠢东西’。碍眼的对手全都被迫闭嘴,而金斯佛特家则可以光荣回归原本的地位。”
雷真激动地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他不禁痛切感受到自己的无力。硝子为何不允许他擅自行动,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了。毕竟雷真终究只是渺小的〈个人〉,是个过于羸弱的存在。
夜夜虽然一脸担心地看向雷真,雷真却没有余力察觉。
面对那样的雷真,金柏莉冷淡地睥睨着他说道:
“ 〈倒数第二名〉从这件事情收手吧。”
“什——!”
“不要冲动,这是你的坏习惯啊。这习惯迟早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收手啊!既然是金斯佛特家在搞鬼,那我就更应该——”
“我讨厌笨蛋。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就是‘没有证据’啊。”
雷真感觉当头被泼了一桶冷水。
没错,证据并不存在。不管是金斯佛特家参与其中,或者夏露实际上是受人操弄的事情,都没有任何证据。
“我所说过的话,终究只是我的‘幻想’罢了。如果你凭着一时的冲动而闹事,贝琉姊妹的立场就会变得更加不利。你应该能理解这个道理吧?”
“…………”
“去让脑袋冷静一下,然后安分点,这事没有像你这种小鬼插手的余地。”
“……既然这样,只要有证据就行了吧?”
两人的视线交会。
面对雷真笔直的视线,金柏莉像是在打量对方般回望,接着……
“没错,只要有证据,一切就没问题了。”
她仿佛在煽动雷真似地说道,并微微一笑。
5
走出理学部校舍后,雷真与夜夜总算踏上了归途。
时间是深夜一点,这个季节的晚风依旧刺骨,走在带有湿气的冷风中,让人忍不住缩起脖子。
不过夜夜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她表现得莫名愉悦,脚步轻快地走在雷真前头。
“好久没有回宿舍去了呢。”
“是啊。”
“总觉得有些怀念呢。”
“是啊。”
“在宿舍就不是公共场所了呢。”
“是啊,不过要是你敢做出奇怪的举动,我就把你撵出去喔。”
“……呿!”
“你刚刚咂嘴了对吧?很明显地咂嘴了对吧?”
“最近天气有点冷呢……夜夜一个人睡的话会着凉呢。”
“少骗人!你明明有事没事就会全裸啊!”
两个人穿过树荫隧道,回到龟宿舍。
就算是平时勤奋的舍监,这时间也已经就寝了。当然,宿舍的入口也已经上了锁……不过雷真手上有一把备份钥匙,这是身为〈手套持有者〉的特权。
开锁,关门,走向自己的房间。
人在自己的城堡中就会不可思议地感到放松。雷真吃下止痛剂、脱掉制服、刷完牙后,止痛剂很快就开始发挥药效,让沉重的睡意袭来。
雷真对抗着睡魔的诱惑,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刚才金柏莉所说的那些事,让他感到有些在意。
“还不睡吗,雷真?请早点休息呀。”
“好,等你离开我的床铺再说。”
夜夜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下雷真的床铺,回到自己的被窝。
换成雷真钻到自己的床上,因为夜夜刚躺过的关系,床单留有一丝余温。雷真在那舒适的感受包围之下不禁吐了一口气,终于将双眼闭上了。(吐槽:暖床!)
他一边感受着自己的意识渐行渐远,一边静静地对另一张床小声呢喃:
“……夜夜,关于你白天提出的疑问:为什么我会为了夏露如此拚命——明明被硝子小姐警告了,为什么仍执意行动……”
从另一张床上传来吞了一口气的感觉,夜夜似乎在紧张的样子。
她屏气凝神地等待着雷真接下来的话,而面对那样的夜夜,雷真却随口说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
“……咦?”
“我并不是喜欢上夏露。西格蒙特也毫无疑问是个强敌,如果对方消失的话,确实对我很有利。但是,如果他们遇上麻烦的话,我会想要帮助他们。”
“雷真……”
“不只是夏露,芙蕾也是。当然,你也是。洛基的话——对方应该会百般不愿吧,不过,我想对他也是一样,我会有所行动。而且……”
雷真对安里的事情有些在意。
那是他自己单方面的亲近感,是同样因为优秀的兄姊而感到挫折的共鸣。安里具有与雷真相似的部分,虽然那可能只是雷真的一厢情愿也说不定……
“明天,我们再去找安里谈谈吧。”
“安莉艾特小姐吗?不是夏绿蒂小姐?”
“夏露不是说过吗?要我别管安里的事,而我偏偏就喜欢反其道而行啊。”
“明白了,夜夜会遵照雷真所说的去做。”
夜夜乖乖地允应。
或许是因为夜晚的黑暗怂恿,让雷真忽然想表现出温柔的一面。
“我总是在麻烦你,真是抱歉啊。”
“怎么这么说呢……夜夜只要能陪伴在雷真身边就很幸福了。”
“总有一天,我会补偿你的。”
“雷真……那是指……”
夜夜‘啾~’地怦然心动起来。
“是要跟夜夜缔结连理的意思吗……?”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啦!”
“因为刚才的话不就表示无论夜夜说什么,雷真都会听吗?”
“我才没有说到那种地步!我只说会补偿你而已!”
“那就请娶夜夜当新娘吧!”
“什么叫‘那就’!你根本完全没让步吧!”
隔壁的床上传来毛毯被用力掀开的声音。
一片昏暗之中,如猛兽般的狰狞气魄一步步逼近雷真。
雷真赶紧用力抓住自己的毛毯,准备对抗那只饥饿野兽的袭击。
于是,今晚又是一个挑战疲劳极限的难眠之夜了。
隔天。
住宿生们聚集在龟宿舍一楼的大食堂中。
正值早餐时间,圣职者来到食堂,颂唱着祈祷的话语。
而雷真则是随便应付完祈祷之后,在黑面包上涂抹奶油。
接着打了一个大呵欠。
他很明显地睡眠不足,双眼空洞无神,周围还浮现一圈黑眼圈。
而一旁的夜夜也是一副想睡的样子。她露出半睡半醒的表情,一小片一小片地剥着蛋壳。
似乎是察觉到两人的异样,相貌美形的舍监走近雷真。
“雷真,我说你啊……”
他说到一半,却又止住了。接着摇了摇头……
“算了,没事。毕竟我也是有过经验的,像你这样的年纪,如果没有每天晚上尽情宣泄的话,反而会对学业造成障碍。”
“不要用那种慈祥的眼神看我好吗!我没有做什么你想像中的事情好吗!”
“对不起,舍监先生。雷真也真是的,昨晚又那么激烈……”
“不要用那种会遭人误解的说法!激烈的是我的抵抗啊!”
周围的住宿生们发出窃笑,雷真忍耐着头痛的感觉,用力啃了一口黑面包,搭配新鲜的牛奶将嘴里的食物吞下肚后,接着咬住厚片的培根。就在他把撒了盐的水煮蛋放进口中时……
“喂,你听说了没?把时钟塔打坏的,据说是〈暴龙〉啊。”
忽然听到这样的对话,雷真于是将集中力放在听觉神经上。
“这次可没办法一笑置之啊。”
“这算是对学院的权威掷石头挑衅的行为,应该要处以极刑吧?”
“就算校长愿意宽恕,我们也不会原谅她。”
从他们的声音之中感受不到开玩笑的态度,而是强烈的敌意与剑拔弩张的气氛。
“到头来,〈暴龙〉果然是个恶棍啊。”
“也就是说什么?难道菲利克斯的事件也是……”
食堂中开始骚动起来,飘散出难以言喻的空气。
“那个菲利克斯居然会杀人,我到现在还不太能相信啊。”
“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人说……其实我也觉得很吊诡,之前学院方面不是还拒绝了政府派来的调查团吗?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校长的……”
“如果〈暴龙〉是恶徒的话,〈倒数第二名〉也很可疑啊。在这种时期来到学院,还让他挤进了夜会,怎么想都太顺利了——”
椅子忽然发出“碰!”一声的巨大声响,某个人站了起来。
食堂内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个不知礼节的家伙身上。
正是雷真。
夜夜一脸担心地抬头望着他。
而原本在针对夏露的事情交谈的那群人,也都默不吭声地瞪着雷真。
紧张的气氛渐渐高昂——不过,雷真却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将餐盘端到水槽略做冲洗后转身离开,夜夜也赶紧跟在他的背后。
当雷真一踏出食堂,室内便传出一阵笑声。
夜夜很不甘心地瞪向食堂。
“真是失礼……”
“别在意,想笑的人就让他们笑吧。”
雷真早已习惯受人嘲笑了。而且,现在不是去在意那种事情的时候。
照这情况看来,夏露应该已经变成全校的敌人了。
要是不快点解决问题的话,状况真的会恶化到难以收拾。就算她最后没有被剥夺学籍,也会变得无法回到学院来。
“今天我们就自主休假吧。先去找安里,然后把夏露——”
“……雷真?请问怎么了吗?”
“是安里。”
“咦?”
雷真的视线凝视着窗外。
说人人到,树林中的小路上,一名少女正快步赶路。
亚麻色的头发配上土气的帽子,不会有错。
“那家伙,这次又想做什么?”
乍看之下,她并没有拿什么上吊用的绳索,但还是有带着小刀的可能性。雷真趴到窗边,看着安里行进的方向。
这时,夜夜忽然发出惊呼:
“雷真!是夏绿蒂小姐呀!”
夜夜伸手指向树荫隧道。在茂密的树梢上,闪耀的金发并没有完全被隐藏起来。
也就是说,西格蒙特应该也在附近——找到了!
在夏露的正下方,巨大的身躯就隐藏在草丛之中。
夏露眺望的方向,是时钟塔的遗迹,也就是安里行进的方向。
(在那里、有什么吗……?)
雷真踏上窗!边缘,将身体往外探出。
树荫隧道阻碍了他的视线,不过依然可以确认在时钟塔遗迹处有几道人影。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严密警戒着四周的状况,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枪枝的光芒,是一群警卫集团。
而在那群武装男子背后,可以看见一名体格魁梧的巨汉。
是校长。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到那种地方……
“——时钟塔的搜证!”
那一定是在针对时钟塔进行调查,以及确认损害程度。
刹那间,雷真以直觉推断出夏露的目的。
我在耍什么笨啊!昨晚不是已经听金柏莉老师说过了吗!
在茂密的草丛中,西格蒙特的身体蠢动了一下。就在雷真理解到那是准备起飞的动作时,他立刻从窗缘一个箭步跃出。
“雷真!”
夜夜吓了一大跳,雷真则是继续往前奔跑,并转过头对夜夜大喊:
“你别过来!去向硝子小姐报信!”
“咦——不要!夜夜也要去!”
“别啰嗦了,快去!拜托你了!”
雷真将视线转回前方,继续奔驰。西格蒙特从前方的草丛飞出来后,夏露从树枝上轻轻一跃,骑到西格蒙特背上。
他们随即提升高度,飞出树荫隧道顶端。一人一兽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正下方的雷真,雷真一边奔跑,一边抬头仰望,便看到西格蒙特正张开自己的下颚。
(她果然打算要攻击!)
射击路径上有时钟塔的残骸,还有校长。
另外,雷真还看到往时钟塔奔跑的安里背影。
“姊姊大人!住手呀!姊姊大人!”
安里大声呼唤着,但却被强风与树叶的声音掩盖。
夏露似乎没有注意到安里的存在,西格蒙特并未改变准备发射的姿势。雷真不禁感到一阵颤栗:再这样下去,安里也会死的!
于是他强忍着肩膀的疼痛,飞也似地往前冲刺。
(让我赶上啊!)
雷真一口气穿越树荫隧道,飞奔到主街上。
安里就在眼前了。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对她的呼唤声做出反应的,居然是那群警卫。他们似乎同时发现了西格蒙特的身影,于是总算开始骚动起来。
然而,光束炮一旦发射,就无从防御了。
霎时间,闪光四射。
暴力的光线奔流填满四周,将雷真的视野染成一片纯白。
雷真挤出浑身的力气往前一跃,将手伸向安里的背部。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安里肩膀的瞬间,闪光击中了时钟塔的残骸,将一切融解。伴随着雪崩似的轰然巨响,地面突然消失了。
脚下的立足地瞬间崩塌,露出底下的空洞。
还来不及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雷真就落入了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