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雷真将一个箱子放到庭院中被花坛围绕的一角。
接着,让少女的遗该轻轻坐在里面。
伊普西龙的遗容绝对称不上是平静。
然而,凛然的表情正透露出她心中的决意。雷真用手指松开她紧锁的眉头,让她恢复平常温和的表情小紫一边啜泣,一边将摘来的花朵放在她身上。
虽然规模微不足道,但这依然是一场庄严的告别仪式。
吊祭完伊普西龙后,雷真将“完全隐形”的魔术施加在自己身上,并走向小镇。
镇上的样子明显与之前不同。路上行人非常少,整座小镇都显得异常寂静,仿佛是在畏惧什么——或是屏息准备着什么事情一样。
在警察局门前,可以看到那群西装男子的身影。
警察已经完全受到他们的支配了。雷真稍微沉思之后,走向车站的方向。
他靠近一间位于大道旁的古老旅店,探察周围状况。确定没有人的气息后,推开全新的玻璃门。
坐在柜台的女主人看到门板自行打开,不禁露出畏惧的表情。
雷真决定赌上一把,而解除了〈八重霞》。
女主人似乎感到相当惊讶,全身颤抖了一下。
她接着不发一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打开后方的门,对雷真使了一个眼色后,率先走进深处的房间。于是雷真也赶紧跟在她的后面。
门后是间厨房,摆放有桌子与碗盘架。
“你是雷真同学……对吧?刚才那是魔法吗?没有让那些人看到吧?”
“是啊,没有。不过回去的时候应该会被发现吧。”
“我们的领主大人平安无事吧?”
“她本人是没事。但是,伊普西龙被杀了。”
“——这样呀。”
“我想知道状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等一下,我先帮你泡一杯茶。”
女主人半强迫地让雷真坐到桌前。或许是下午茶时间没过多久的关系,水壶里的水还是热的,因此茶很快就端上来了。
“请用饼干。”
在女主人的劝食下,雷真伸手拿了一块饼干。
饼干口感酥松,甘甜的味道在口中缓缓散开,让雷真不禁感到放松。仔细想想,他今天从早上开始都没吃过东西。
看着雷真两口、三口地吃着饼干,女主人眯起了眼睛:
“好吃吗?”
“是啊。”
一瞬间,女主人的眼神与记忆中的母亲重叠在一起,让雷真微微惊讶了一下。
等到雷真果腹完后,女主人环起手臂:
“好啦,我该从哪里讲起呢……”
“那群穿黑西装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应该就是之前攻击这间旅店的人吧?”
“不是攻击我的店喔,雷真同学。他们的目标是你呀。”
“为什么——不,我应该先道歉才对。对不起,害你受到波及了。”
“傻孩子,那种事情我不在意啦。换了一扇新的大门,我很高兴呢。”
女主人轻轻挥手,笑着说道。接着,她又恢复严肃的表情:
“那群讨厌的家伙呀,听说是政府的高官呢。”
他们怎么看都不会是文官。说到战斗经验丰富的政府人员,当然就是军人了。
“那群人说你是地下组织的通信员呢,真的是那样吗?”
“那是哪门子玩笑啊?再说,地下组织是什么玩意儿?”
“当然就是一群企图推翻政府的造反分子呀。”
“推翻政府?真有那种家伙吗?”
不——确实有!之前就有过!
“是指艾德蒙——那一派的人啊。”
没错,在英国军内部,有奸细让被捕的艾德蒙逃跑了。
“他们说你之所以会到这镇上来,就是代表Miss威斯顿也隶属于那一派的证据呀。”
“这到底该从哪一点开始吐槽起啊……”
从前提上就已经很奇怪了。雷真甚至应该是与艾德蒙敌对的立场才对。
“也就是说,师父大人被政府怀疑有意谋反了?”
“嗯……不过这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事情。那群人根本就是强盗与诈欺师组成的集团,他们只是在故意为难Miss威斯顿,企图夺走她的土地罢了。”
女主人感到愤慨地怒骂着。听到她激动的语气,雷真心中不禁热了起来。
“你是站在师父大人这边的?”
“这座镇上才没有对政府唯命是从、出卖领主大人的家伙呢。就算是警察也抱着同样的心情,毕竟大家都是被威斯顿男爵守护过来的人呀。”
“守护过来……?以前曾发生什么事情吗?”
“大概十年前,在这一带有过一场小冲突。”
小冲突,真是让人意外的辞汇。雷真放下茶杯,专心听着女主人的话。
“当时从雪菲尔那边来了一大群军队,说我们这座城镇流放出大量的矿毒。他们要我们在伤害波及雪菲尔之前,封闭矿山、废弃作物、扑灭一切的家畜呢。”
雷真不禁感到愕然。做出那种事情的话,整座镇都会消灭的!
“那群人摆出不惜一战的态度。男爵虽然请求政府调停,可是不管等了多久都没得到回应,到最后,对方的军队开始暴乱起来,进而引发了冲突。”
女主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接着就是一场流血惨剧了。雪菲尔方面很明显有政府在撑腰呀。”
“是政府……故意置之不理的?”
“要不然,报纸应该会大肆报导才对。在什么也搞不清楚的状况下,好多人因此丧命了。我的丈夫也是。”
雷真心中的几个疑点终于被解开了。镇上的居民对战斗熟练的理由、他们对葛丽洁尔妲表现的敬意、葛丽洁尔妲独自一人生活的背景——
“战争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在短短十年前这地方确实发生过战争呢。不过外界并没有人知道……明明这世上就有报纸跟电话,你不觉得这种状况跟时代很脱节吗?”
雷真答不上来。虽然人常说纸包不住火,但如果社会大众漠不关心的话,言论也是有办法被扼杀的。
“Miss威斯顿是在十岁的时候初上战场的。一名十岁的少女,就体验了真实的战争呀。”
“————”
“当然,对手当中也有人偶使。Miss威斯顿的兄长跟叔父都战死了,历经一个月,牺牲了好几十条人命,我们才总算守住了自己的土地。”
女主人平淡地说着,语调中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压抑的声音让雷真有种宛如中了〈线〉般呼吸困难的感觉。
“战争虽然平息了,但麻烦并没有结束。对方接着又改变手段……一下子是群像强盗的人跑来袭击小镇,一下子又是雪菲尔的大人物嚣张地过来找碴。而每次遇上这些状况,总是威斯顿男爵挺身为我们守住了小镇——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居民会惯于战斗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到现在还依然在战斗啊。
面对来历不明的敌人,只有居民们自己的团结心以及葛丽洁尔妲可以做为依靠。
说完话后,女主人敲了一下桌子,露出温和的笑容:
“好啦,喝完那杯茶后,你就回去吧。”
“……说得也是,我也很担心城堡的情况。”
“不对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要你回学院去啦。”
“——你们怎么打算?”
“就看对方的行动啰。”
虽不强硬,但充满决心的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让雷真也下定决心了。他喝完红茶后站起身子。
“你打算离开镇上了吗?”
“刚好相反。”
雷真用拇指擦拭嘴角,语气锐利地说道:
“借我打个电话。我要不会被那群人窃听到的。”
2
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不知不觉间变得凉爽起来。
午后时分,金柏莉正在自己的研究室中,与神秘的地图搏斗当中。
以四方形的建筑物为中心,外围画了一圈又一圈的等高线,看起来就像建在火山目的神殿。另外还写满了各种算式与宛如暗号的记述文字。
忽然,吵人的电话声响起。金柏莉不耐烦地将话筒接了起来。
‘您好,金柏莉教授。’
“是莎曼沙啊。明明是暑假还要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是呀。有一通从校外打来的电话找你喔。’
金柏莉不禁皱起眉头。她身为教授的资历还很浅,跟校外人士几乎没有交流。而魔术师协会的联络原则上都是“直接见面”才对。
‘是一名叫“爱德华”的乡村口音男孩喔。你也不能小看吗。’
“——是那家伙啊。接过来吧。”
电话线路“喀”一声被切换了。金柏莉不等对方开口,就抢先说道:
“怎么啦,〈倒数第二名》?你不是正在度假吗?”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我?’
雷真发出实在很恐惧的声音。
“吊车尾的你找教授有什么事?是机巧物理学的功课遇到问题吗……不可能吧。你该不会是又想插手管什么麻烦事了吧?”
‘……没错。’
金柏莉心想:果然呀。唉呀,当初听到他要前往的目的地时,就多少有些预感了。
或许是因为不想浪费时间的关系,雷真快嘴地立刻进入了主题:
‘你知道一个叫雷克南的男人吗?他是政府相关的魔术师,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
“我当然知道了。我甚至很敬讶你居然会不知道呢。”
‘他是什么人物?’
“是个稍微有点名气的人偶使。世人称呼他为〈焚烧〉的魔王(The Crimson)。”
‘魔王……’
“没错。他称霸了三届前的夜会。”
即使是平常大胆莽撞的雷真,也忍不住沉默下来了。
“然后呢?那个雷克南做了什么事?”
‘……有个自动人偶被他杀了。’
“哦?那你打算对他怎么样?”
‘我很想把他大卸八块……不过,那也只是我个人的痴心妄想罢了。总之,我想要让他付出代价。有没有什么办法弹劾他?’
“不可能。那人现在的声望如日中天。雷克南中将所做的事情,岂是区区一名学生可以插嘴的?”
‘你说他是中将?真的吗?’
雷真变了声调。虽然魔王原则上会获得将官待遇,但他那么年轻居然就已经是中将了。
“你知道英国的谍报机关吗?”
‘MI5——对吧?以前我有听夏露说过。’
“没错。而最近有个部门从那个MI5分离出来即将新成立一个国外专门的机关。”
‘国外……也就是派遣间谍到其他国家吗?’
“不,间谍早就派出去了,新机关是负责指挥他们。这机关名叫MI6,是雷克南中将游说之下成立的。”
‘也就是说,那家伙就是那机关的……’
“外界认为他将会是初代长官。虽然年纪尚轻,不过毕竟他是个魔王呀。”
即使是秉持秘密主义的谍报机关,领导人还是会受人注目。在这点上,只要让魔王站出来负责,对世人的注意力就会是一种诱饵——可以发挥很好的掩护效果。另外,在机关内可以进行高难度的魔术实验也是一大好处。举凡强力自白剂、窃听器或隐密相机等等,谍报机关会想要研究开发的东西多得不胜枚举。
也就是说,雷克南是一名魔王,是一名将军,同时也是一名谍报菁英的意思了。
“想要弹劾他根本不可能。就算那真是中将的犯行也一样。”
‘但是,那家伙就在我眼前进行破坏了啊!’
“你的目击证词根本连屁都不是。若真的想做,顶多就只能拉拢他的政敌……但不管怎么说应该都很勉强吧,毕竟罪状太微不足道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采用非法的手段了。’
金柏莉直觉上知道了,在话筒的另一端,雷真脸上正浮现出笑容!
不知不觉间,金柏莉自己也自然地露出笑脸:
“那我就听听你的请求吧。你这次又希望我做什么不法行为呀?”
‘我希望你大肆宣扬雷克南的恶行。’
金柏莉心中“哦?”了一声。这家伙每次都会说些让人感到意外的话。
‘叫算我大吵大闹,也不会有人愿意听我说话。所以说,我希望能依靠你——依靠魔术师协会的权威。’
“对方好歹也是个将军阁下,说恶行也太不委婉了吧?你有证据吗?”
‘没有,但是他嫌疑很深。只要深入找找就可以找出证据了……我想。’
“你如此断言的根据是?”
‘你知道一个叫葛丽洁尔妲·威斯顿的魔王吧?’
“《迷宫〉的地王——是四年前刚坐上宝座的最年轻魔王啊。”
‘我现在就住在她的城堡里打工。’
“哦?那还真是让人惊讶。”
‘少骗人了,讲得那么虚伪!你果然已经知道啦!’
雷真虽然激动起来,不过还是努力平静下来,接着说道:
‘葛丽洁尔妲被雷克南压得死死的。我猜她八成是被抓到什么弱点了。’
“你要我去把那件事查出来?我劝你打消念头吧。既然是被对方抓住弱点,你查了也只会自寻麻烦而已。”
‘怎么可能——’
“唉呀,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做了坏事的搞不好是葛丽洁尔妲呀。要当上魔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并不是有力量就能够办到的。如果她当初为了坐上魔王宝座,而干过什么不正当的勾当呢?”
‘你猜猜看她靠那样的手段坐上魔王宝座后,现在在做什么?’
“——根据报告,似乎是过着隐居生活的样子。”
‘你认为想过那样的生活,有必要当上魔王吗?’
雷真的态度变了。于是金柏莉屏住气息,专心倾听。
‘对于“魔王”这种人种,我的脑中只有差劲的印象而已。拥有超强的力量、随心所欲地获得财富名声、埋头进行可疑的研究……不过,那家伙不一样。’
雷真用坚定而充满确信的声音继续说着:
‘在这年头来说,她是个纯朴到让人感到稀奇的乡下小领主。虽然是个战争呆子、嗜虐狂、动不动就拔剑的野蛮人……但是她喜欢这个小镇,更重视镇上的居民。那家伙想要守护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其他的人。就算万一真的查出什么不好的结果,也应该有斟酌的余地才对……我想。’
“你很信任她?”
‘葛丽洁尔妲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金柏莉抱着绝望的心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受不了,你真的很教人傻眼呀。你总是凭着那样的思考方式,就想要为根本不熟识的他人拚上自己的性命。你回想一下上次的事情吧。伊欧内菈·埃里亚德可是差一点就让这个国家被颠覆了喔?”
‘不对!伊欧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那是见解的不同。在我眼中,不论是伊欧内菈,还是夏绿蒂,都是有罪的。”
金柏莉翻出过去的例子,咄咄逼人地说道:
“无知就是一种罪。管你是被骗的还是被威胁的,罪的轻重都不会改变。被人欺骗而去杀人就无罪吗?死的人可以被救活吗?每个人都应该要考虑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影响之后,才做出行动。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你身上。你的生存方式充满了危险。我不是指你自身的危险,而是你的行为有可能会帮助到恶人,夺去善人的性命也不一定。你不要以为你可以背负他人的罪。你是——”
话筒中传来“呵呵”的空气摩擦声。
雷真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
“……有什么好笑?”
‘这样太不像你啦,金柏莉老师。你这种人居然会说教?’
金柏莉不禁感到仿佛嘴里塞满苦药的心情。确实,对年轻人大谈人生教训﹒一点都不像“金柏莉教授”会做的事情。
“遇到像你这种脑袋差到极点的学生,连我都忍不住变得唠叨了。”
她苦笑一下,继一说道: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抓住溺水者的手臂,你同时也会被拉进水里。即使对方只是个小孩子,或者你是个游泳高手,都一样。更何况﹒你还年轻、思虑不周、无知而贫乏呀。”
‘好,我会记住。我会把这些话铭记于心,然后跳入深渊之中。’
“……你到时候可别哭啰?”
‘我早已经哭到不想再哭啦。’
雷真说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一阵笑意涌上金柏莉心头。她好久没有尝到如此愉快的心情了。
“……唉呀,毕竟光是为〈剑帝〉图方便也不公平呀。”
‘那是什么意思?’
“我自言自语而已。你讲的事情我明白了,我就去针对雷克南中将动些手脚吧。如果你遇到的男人真的是他,那就是我方的一项优势了。因为雷克南中将现在人应该要在白金汉宫才对呀。”
‘在王宫?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的愚昧真是教人感到傻眼——甚至让人感动呀。”
金柏莉愉快的心情瞬间缩水,取而代之地感到头痛起来。
“就是因为某人没把艾德蒙殿下杀掉的关系, 让王都现在是一片混乱呀。大家都在骚动着,猜测逃亡的叛国王子会不会计划暗杀陛下。”
‘不要说得好像是我的错好吗?是让他逃跑的家伙不对——’
雷真似乎想到什么事情,忽然沉默下来,沉思了几秒。
‘难道说……是那么一回事……吗?’
“怎么啦?你该不会又想到什么奇妙的策略吧?”
‘金柏莉老师,我有一件明知困难却不得不为的事情想拜托你。请你在明天以前……’
雷真用客气的口吻,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完他说的话后,金柏莉打从心底感到佩服了。
虽然这是魔术师协会早已假设出来的内容,但他只靠着少量的情报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敏锐的直觉让人惊讶。
“你真的以为会有那种相互关系存在吗?根据是什么?”
‘我的直觉。’
“我就知道。从结论来说,那是不可能办到的。就算你那像狗一样灵敏的嗅觉闻到了真相,那群人也没愚蠢到会留下什么决定性的证据。”
‘那又该怎么办?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吗?’
“别着急。就算没有证据,找碴手段要多少有多少。我想想……你有用过相机吗?”
‘你说摄影机吗?呃……如果是简单的东西,我在军中有稍微碰过啦。’
“那你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说的事情。”
金柏莉提出了几项可能性,并说明了几种手续。
“——就是这样,你办得到吗?对一个魔王进行这种任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方还是谍报部门的菁英呀。”
‘有充分的可能啦。我身旁可是有小紫啊。’
“那你就去试试看吧——我想想,十二个小时后,你再给我联络。”
话刚说完,金柏莉就挂断了电话。
就在她放下话筒的瞬间,背后的窗缘上忽然传来人的气息。
“你似乎在讲很有趣的事情啊。”
大胆如金柏莉也忍不住感到战栗起来:就算注意力确实被分散到电话上,但对方居然可以让我完全没感受到气息?
“……入侵淑女的房间并不是件好事呀,同胞山鸠。”
坐在窗缘上的,是一名男子。
他身上套着一件裹有金边的连帽斗篷。明明正逢夏季,却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热。
男子露出轻松的眼神看向金柏莉:
“说‘淑女’也太不相衬了吧,同胞黄莺。”
“你这句话是在污辱我?小心我去跟老翁告状喔?”
“这件事就由我去禀告教父吧。或许事情行变得很有趣。”
金柏莉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认为那个旁观主义者会出手协助这件事?”
“所谓的旁观主义者,都是爱看热闹的人啊。”
男子仿佛体重消失般,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将脚踏到窗缘上。就在他准备顺势跳到楼下的时候,忽然像想到什么事情似的停下了动作。
“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过有关‘天命’的事情。”
“是针对〈倒数第二名》说过的那个对吧?”
“我现在也终于能理解那句话的意义了。没想到这次那小鬼的对手居然是〈焚烧》……如果世上真的有神存在,那么祂看来是非常想杀了那个少年啊。”
“是吗?我倒是觉得神是想要让他活下去呢。”
“为了活下去的试炼……吗?不管怎么说,都很有趣。”
男子的嘴角笑出皱纹,往虚空一跃而下。
而金柏莉也抱着莫名痛快的心情,目送男子的身影离开了。
3
太阳完全下山,等到晚上九点之后,雷真才回到了威斯顿宅邸。
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仿佛偷偷潜入似的穿过城门。
宅邸内一片冷清。原本城里的照明数量就已经不多了,现在看起来可说是灯火消尽般死寂。
雷真穿过无人的走廊,爬上老旧的楼梯,来到葛丽洁尔妲寝室。
敲了门却没有回应,轻轻转动门把便顺利打开了。
于是雷真擅自进入房内,走到位于最深处的隔间。设置有暖炉的空间一片昏暗,连照明都没点亮。雷真凝聚魔力,点燃了油灯型的魔具。
葛丽洁尔妲二话不说就砍过来——雷真心里原本是抱着这种觉悟的,但葛丽洁尔妲却只是坐在摇椅上,眺望着窗外。
她的身影看在雷真眼中,感觉非常渺小。宛如年幼的少女般脆弱。
“……我叫你不准到我房间来了,这个笨蛋。”
听到她愿意跟自己说话,让雷真不禁松了一口气。于是雷真走向窗边,来到她身旁。
“我这半天,到镇上去走了一赵。”
“————”
“虽然感觉对你不太好意思,不过我探听了很多事情。包括十年前的〈战争》还有你的家族一路来守护这块土地的事情。”
“闭嘴!事情才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
葛丽洁尔姐的眼眸中,燃起愤怒的火焰。
“身为外人的你,少在那边谈论这块士地的事!你明明什么都不了解!”
“没错,我什么都不了解。所以拜托你告诉我吧。这样我就会释怀了——你为什么没有抵抗那个男人?”
“……好”
葛丽洁尔妲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她将头靠在椅背上,缓缓开口说道:
“你已经听说过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么你认为战争的原因是什么?”
“我有听说是因为土地怎样怎样的。好像差点就被夺走了吧?”
“不对。如果是雪菲尔的市街也就算了,但像这样的乡下土地会有什么价值?敌人的目的其实是我威斯顿家的财宝呀。”
“财宝?是自动人偶之类的吗?”
“是禁书。根据古老的传承——说是藏在这块土地的某个地方。”
“……如果那是真的,看来敌人也相当疯狂啊。居然为了一本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书,打算消灭一整个小镇?”
那本禁书的价值有到不惜牺牲大量生命的程度吗?
“那本所谓的禁书,有找到了吗?”
“……不,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话语中隐约带着说谎的感觉,不过雷真并没有追问。
“战争最后是由我方胜利了。然而,敌人也没有放弃。对方的魔手不断伸向我们的小镇,如果是像当初那样大规模的战争,政府迟早也会变得无法忽视……然而,对方却开始使用一些迂回的小手段,让我们陷入窘境了。”
这一点雷真也有听说。敌人佯装是强盗之类的犯罪者,不断展开小规模的攻击。
因此居民们也只能在看不清敌人真面目的状况下,被迫接受永无止尽的战斗。
“于是,父亲大人设下了一个计策,将我送到机巧都市去了。”
“到学院?为什么?”
“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让我在学院中精进实力,另一个则是为了获得不可动摇的名声。”
名声——原来如此!
如果想要让世人知道这座小镇的苦境,名声确实很有用。
名声可以延伸出人脉。只要让葛丽洁尔妲成为有名的人偶使,大家就会无时无刻注目她的动向。原本应该是会让人感到厌烦的一件事,威斯顿家却反过来利用了。
“学院的课业极为困难,甚至让我必须雇请超一流的家庭教师。不过,夜会就简单多了。毕竟我从起跑点上就跟那些富家子弟不一样,不论是在觉悟上,或是实战经验上。我早就已经闻惯鲜血与烟硝的气味了。”
葛丽洁尔妲自嘲似的露出寂寞的笑脸。
原来如此……雷真不禁暗忖。葛丽洁尔妲身上释放出来的魄力,是从战争中获得的。那是唯有经历过生死交关的人,才会拥有的一种类似达观的冷静态度。看来她在成为〈魔王〉之前,就已经拥有这样的特质了。
想要成为高级官僚,想要成为有所成就的研究学者——
她跟这类“普通秀才”们所抱有的生死观完全不同。如果是一名普通的学生,想必光是与葛丽洁尔妲对峙,就已经想要弃权了吧?
“于是我称霸了夜会,当上了魔王。”
“……从那之后,敌人就停止攻击了吗?”
“完全停止了。当知道这座小镇是魔王的地盘后,恶人们都不敢再靠近了。要是魔王发生了什么万一,魔术师协会也不会放着不管——敌人也变得无法做出显眼的动作。但是……”
葛丽洁尔妲“呼”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大人过世几年后,换成别的动作开始让我烦恼了。”
“……叫你加入军队,是吧?”
葛丽洁尔妲无力地点点头。接着,她露出带有讽刺的微笑:
“你之前有间过我,为什么这栋宅邸中没有自动人偶吧?答案很简单,都被政府没收了。”
“————!”
是武装解除。因为被人怀疑有造反的意图,所以被迫展现恭顺的行动。
“当我拒绝加入军队后,他们一开始是叫我撤走炮台,接着就是自动人偶。士兵们被我解雇,佣人的数目也受到限制,到现在就是这副德性了。原本三十多件的收藏品,现在一个都没剩。”
“而你最后剩下的,就只有那把Stratocaster而已了?”
“……这种玩意——”
葛丽洁尔妲将剑稍微拔出剑鞘,瞧不起似的笑了一下:
“只不过是丢在仓库中等着腐烂的便宜货罢了呀。”
是假货!雷真不禁寒毛直竖。也就是说,那个斩击的威力并非来自武器……?
“真的东西早就被抢走啦。Stratocaster拥有足以划破大地的威力,那群人才没天真到会让我留着那种东西呀。”
“……搞什么,这样简直就像大阪城嘹。”
“大阪?”
“就是指你的护城河被人填满了啦。为什么要答应那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恶意的要求?那群人的目的是要从你手上夺走武装啊。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让你失去抵抗力之后,就是打算——”(注:日本德川幕府成立后,德川家康率军进攻大阪城的丰臣秀赖,史称“大阪冬之阵”。战后双方谈和时,家康要求丰臣家填平大阪城护城河,并拆除外围的二之丸与三之丸,使大阪城成为只剩本丸(城堡中枢)的裸城。)
雷真说到一半就住嘴了。
葛丽洁尔妲平静又带有些许感伤地听着雷真说的话。
雷真不禁对自己感到羞耻,而吞回了充满批评的言词。那种事情,葛丽洁尔妲自己也很清楚。她是在明白一切的情况下,不得不答应对方的。
“到头来,那禁书上究竟是写了些什么啊?既然会让那群人如此渴望,想必是什么不得了的——难道说,是〈阿里阿德涅之线〉?”
台丽洁尔妲并未回答。
然而,她的沉默就等同于是肯定了。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好好发表一些研究成果了。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既没有加入军队,也没有从事任何研究。外人认为我过去在这里杀过人,就算被怀疑有谋反的意图也没有办法呀。”
“那种思考方式未免太牵强了!”
“然而,在无从否认对方说法的这一点上,这就是真理。如果我有隶属在什么组织之下,或许还可以接受组织的援助……”
“为什么你没有那么做?干脆加入英国军不就好了吗?毕竟你是英国人,为祖国贡献并不是什么值得心痛的事情吧?”
“……《阿里阿德涅之线〉的秘密,即使对象是祖国也不能泄漏呀。”
葛丽洁尔妲痛苦地回答。然而,雷真仍旧继续追问:
“可是你说过,如果是我的话,就可以告诉我没关系吧?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那群人?”
“你这家伙值得信任。这样的结论怎么样?”
“我不能接受。”
“……我想也是。”
态度很暧昧。她似乎很难得地在犹豫什么事情的样子。
不久后,她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雷真:
“我跟你的秘术是不一样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并非‘操纵线的技术’。”
“你说什么?那究竟又是什么……”
“你看。”
葛丽洁尔妲将手指放到脸上——
撩起遮住左半脸的浏海。
雷真看到底下露出的东西,不由得当场哑住了。
在有葛丽洁尔妲的左眼周围,可以看到一片复杂的纹路。
是刺青。有几何学的纹路,也有充满生命力的花纹。乍看之下难以理解其中带有的含意,看起来古怪又不吉利的图案,本身就带有某种魔力。
纹路甚至也刻画在眼睛上。大概是用某种外科手法画上去的。
“这个〈印记〉本身,就是秘术〈阿里阿德涅之线》。”
听她这么一说,雷真也明白了。图案看起来确实就像迷宫一样复杂。
“这是一种将人体视为机巧的一术回路。只要将这个〈印记〉刻在身上,无论是谁都能使用〈线〉——不,说‘无论是谁’有点太夸张了。毕竟没有才能的人没办法将魔力提升到那种地步,最后就会喷血而死呀。”
但是,如果是有才能的人……
例如说,就读于学院中的少年少女们,就有可能使用了。
雷真的脑海中浮现出夏露与洛基的身影。名列〈十三人》的这两个人,对魔力的操控就远比雷真来得精密。
“如果将这个秘术交给英国军——或是交给任何一个列强国家——很容易就能想像会发生什么事吧?”
被刻有纹路的眼睛凝视着,让雷真的双脚颤抖起来。
就算只要想像机巧师团中的一个大队就好,如果全员都变成像葛丽洁尔妲这样厉害的魔术师,不需要使用自动人偶,就能发挥压倒人偶使的力量。靠那样的实力操纵复数的战斗用自动人偶,成群进行攻击的话……
即使是机械化的部队,或是巨大的战舰,都会轻易被击破的。
获得如此强大攻击力的国家,想必会企图坐上世界帝国的宝座……战端立刻就会爆发。而只要冲突一发生,勉强维持在走钢丝状态下的和平也会一口气瓦解。
葛丽洁尔妲想要守护的,并不只有这座小镇而已。
她是想要阻止世界被战火延烧。
平常总是言行粗暴、没两三句就说着战争、战场的她。
其实,是比任何人都忌讳战场的……
葛丽洁尔妲放下头发,疲惫地说道:
“让你看到丑陋的东西了。”
“哪里丑陋了?那是一直以来守护着这座小镇的力量啊。”
“……少在那边说莫名其妙的话安慰人了,这个笨蛋。”
低头三秒后,葛丽洁尔妲恢复了平常坚强的表情。
“好啦,这下一脸蠢样的你也理解了吧?我既没有向政府反抗,也没有加入军队的意思。明白的话,就给我退下。”
“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伊普西龙为什么会在这座城里?”
葛丽洁尔妲像在逃避似的将脸别开,但终究无路可退,而细声说道:
“……那是我在收藏品都被抢走后,不得已之下买来的。真的是……苦了那个家伙。要是她……没有被我买下就好了。”
“不对,那家伙感到很幸福啊。她比任何人都喜欢你,你并不是错在买下她,而是错在对那些浑蛋言听计从——”
“闭嘴……我不准你继续说下去。”
“你再继续这样忍气吞声,她会死不瞑目的。你的行动虽然值得尊敬,但那家伙不会希望你就这样乖乖听军方的话,继续受苦——”
“吵死了!你给我适可而止点,这个笨徒弟!”
葛丽洁尔妲再也忍不下去地大吼一声,用力捶打摇椅的扶手。扶手应声断裂,碎片飞散出来。
“我会为了小镇战斗,才不是为了镇上的居民,而是为了我自己呀!要是威斯顿家没有这种秘术……小镇也就没必要发生流血事件了。一切的元凶就是我威斯顿家……是这受到诅咒的秘术呀!”
“不对!错的是那些为了抢夺而杀人的家伙!”
“你给我闭嘴……!”
葛丽洁尔妲带着哭腔说道。
她的双肩不断颤抖,透明的水珠落在大腿上。
哽咽的声音传来。被人称为魔王而受到敬畏,拿起剑来无人能敌的葛丽洁尔妲,现在却像个年幼的少女般啜泣着。
“只要我不抵抗,忍耐下去……这座小镇就会得救了。相对地,如果我一时冲动或是屈服于威胁而把秘术传出去的话,整个世界都会流血呀……”
“————”
“所以说,你也要忍住。关于伊普西龙的事情……就忘记吧!”
雷真将涌上喉头的话又勉强吞回去,点头说道:
“……我知道了。”
他接着转身,迈步走出房间。关上门的瞬间,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房内传来。
个性笨拙的葛丽洁尔妲,就连号啕大哭的方式,都显得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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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一个人站在庭院的角落,抬头仰望着月亮。
这是她锻炼小太刀术的地方。在充满践踏痕迹的草地上,她孤伶伶地站着。背影憔悴得仿佛轻易就会被折断,放下的长发无力地飘摇着。
“小紫。”
听到雷真的呼唤,小紫缓缓转头。
她大概是以为不会被察觉吧?不过月光依然照耀出她脸上的泪痕。
“雷真……你到哪里去了?”
小此路出虚弱的微笑。哭肿的双眼想必就跟兔子一样红了。
雷真深呼吸一口后,说出他准备好的话:
“我知道那个浑蛋的身分了。”
“……身分?”
“听说就是〈焚烧〉的魔王——雷克南中将。”
“魔王……”
“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吧,小紫。我明天要去击败那个浑蛋。”
小紫呆了一下,接着回过神来:
“——不可能的啦!因为那个人不是跟葛丽洁尔妲小姐一样强吗?再说,要是跟军方的大人物发生什么事情,会演变成国际问题的呀!而且……”
她的表情扭曲起来,悲伤地大叫:
“凭我能够做什么呀!”
“可以的!”
小紫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雷真将双手放到她肩膀上说道:
“相信我。靠我跟你的力量,让那群家伙尝尝地狱的滋味。”
在雷真的凝视下,小紫低下了头。
雷真很有耐性地等待着小紫镇定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后,大概是稍微愿意听雷真说了,小紫小声呢喃:
“可是……你要怎么做?要杀了对方吗?”
“不,我不会杀。我要让那家伙垮台。”
“垮台……?”
“那个浑蛋支配了镇上的警察,很明显是仗势着政府的权威——利用了自己的地位。只要让雷克南垮台,那群家伙就会丧失〈中将〉这个道具。这样不仅能给幕后黑手造成打击,雷克南本身也会气到抓狂啦。”
“可是……你说垮台,要怎么做呢?”
“当然,就是丑闻了。”
小紫垂头丧气起来。似乎是感到失望的样子。
“怎么可能那么刚好,有什么丑闻可以挖嘛……”
“现在金柏莉老师正在帮忙调查。只要我的想法正确,他一定有什么弱点。不过,想要让那件事受到议论,就必须要暗中做些小动作才行。要在魔王无法察觉的状况下接近他,动手脚——能办到这一点的……”
雷真笔直地凝视小紫,清楚说道:
“既不是夜夜,也不是伊吕里,是你啊小紫。”
“…………!”
“伊普西龙是个善良的家伙,她一定不会期望我们做什么报复行为。不过,那家伙不是非常喜欢葛丽洁尔妲吗?”
小紫转头看向庭院角落的榆树。
“我们要拯救葛丽洁尔妲。这就是为伊普西龙所做的报复。”
“……葛丽洁尔妲小姐怎么说?”
“她要我忘了伊普西龙的事情,忍气吞声。”
“那雷真呢……?”
“我答应她了。”
“[那……”
“你应该很清楚吧,小紫?我是个差劲的大骗子啊亡
“可是……雷真你、搞不好会死喔?”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葛丽洁尔妲小姐、一定会很生气的喔?她什么都不会教雷真了喔……?”
“到那时候,我就靠自己的力量学会奥义吧。”
两人互相凝视了好一段时间,最后小紫揉揉眼睛,抬起头来,露出坚毅的表情看向雷真。
于是雷真点点头,对小紫伸出手:
“就大干一场吧!”
“嗯!”
两个人用力握拳,互敲了一下。
就这样——两人的复仇剧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