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机巧都市的城郊,有一栋大医院建造在海边。
那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厚实建筑,院区内还有绿意盎然的庭园。这一带的空气比较清新,加上有海风吹拂,因此洁白的外墙上并没有沾染污渍。
学生总代表奥尔嘉就被收容在这间医院的最上层,专门为富豪人物准备的单人病房中。
早上八点,两名女仆来到病房收拾早餐的餐具。
伴随氧气罩中的雾气,奥尔嘉用沙哑的声音呢喃:
「你外出走动……没关系吗……爱丽丝……」
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就如此问道。女仆不禁露出苦笑后,拨起褐色的秀发。头发转眼间就变成闪亮的银色,底下露出充满自信的美丽脸庞。
另一名女仆甚至变得不像少女,而是身材高眺的男子——辛格。
「我才想问你呢,你开口讲话没关系吗?」
银发少女——爱丽丝站在奥尔嘉的床边,对她露出亲切的笑脸。
「刚才,索涅奇卡来探过病呢。虽然我是告诉她谢绝会面,让她回去了啦。」
「她应该……在生气……吧……」
「确实气得要命呢。毕竟自己视为眼中钉的对手,竟然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呀。」
爱丽丝看了一下奥尔嘉全身。被祖母阿斯特丽德的腐毒侵蚀的身体,现在包满绷带。所幸,在组织坏死之前就获得控制,并没有任何部位需要被切除。
「亏你还被称为〈金色的奥尔嘉〉,现在简直就像暗淡的铜币呢。」
「真是……没面子……不过……托你的福……咳咳!」
「啊啊,不用勉强自己说话啦。要是连你美妙的声音都失去,你的情人可是会很难过的。」
或许多少是在忌妒吧?爱丽丝用捉弄人的表情调侃着。奥尔嘉不禁露出苦笑:
「你才是……侧腹的伤……应该很严重吧……」
「我倒是被结社那群人救了呢。多亏他们当时紧急治疗,其实我并没有说多危险呀。」
「真是讽刺……这下要感谢……那群心地善良的人了……」
「这个坏心眼的女人。〈女帝〉陛下也那样说你呀。」
「索涅奇卡……只是在抱怨……唯有自己毫发无伤罢了……」
两人不禁笑了出来。爱丽丝接着露出柔和的眼神,呢喃似的说道:
「现在就庆幸彼此能这样活着重逢吧。我们都保住了一条命呀。」
说得没错。能够这样互相调侃对方,也是因为大家都还活着的关系。
就在两人气氛轻松地谈笑时,房门忽然被用力敲响了。
辛格走到爱丽丝的背后,小声对她说道:
「大小姐,看来您的朋友已经等不及了。」
「我倒是想让他再多等一下呢。算了,让他进来吧。」
「遵命。」
「爱丽丝……谁来了……」
「那个大木头,说什么都想见你一面呀。」
辛格打开房门,招待一个人影走进病房。
出现在奥尔嘉眼前的,是她也认识的一名男学生。
明明在成绩上是实质的最后一名,现在却已经是夜会的优胜候补。阻止狂王子艾德蒙支配机巧都市的英雄,同时也是挑战魔王最后活着回来的勇者——赤羽雷真。
爱丽丝顿时用嘲弄的眼神看向他:
「真是个不听话的坏男人。都跟你讲谢绝会面了说。」
「抱歉。因为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问一下奥尔嘉——」
「问奥尔嘉?不是问我?那你立刻给我滚回去吧。」
「为什么啦!明明都已经让我进到房间了!」
爱丽丝伸手绕住雷真的脖子,抬起眼,捉弄似的说道:
「当然是因为我在忌妒呀。如果你亲我一下,倒是可以原谅你喔?」
「忌妒什么啦!还有,拜托你不要刺激辛格啊。」
雷真赶紧穿过释放出杀气的辛格前面,走近奥尔嘉。
「不好意思,打扰你疗养了。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问你……是关于结社的事情。」
他接着把手伸进胸前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
是刻有蔷薇花纹的金色戒指。
奥尔嘉的脸顿时僵硬起来。爱丽丝则是仔细端详那枚戒指后,开口询问奥尔嘉:
「是蔷薇的设计呢。跟结社有关吗?」
「……没错……你从哪里、拿到那个的?」
「就是跟你在〈塔〉中战斗的那天晚上,那个白痴王子留下来的。」
应该就是指结社假借夜会的名义,打算除掉伊邪那岐流的公主——土门日轮的那天晚上吧?奥尔嘉有听说艾德蒙当时亲自试探过雷真的战斗能力。
「那是……蔷薇的印章(Brand)。」
听到这个名字,爱丽丝的表情顿时冻结。或许她是第一次看到实物吧?
「那个设计……应该是青蔷薇的东西……那是在很久之前……就空缺的席位。」
「空缺?席位?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咳咳!」
看到奥尔嘉咳嗽起来,爱丽丝便代替她开口了。
「所谓的印章(Brand),就是结社的干部用来证明〈蔷薇〉身分的东西。」
「——」
「这东西只要持有就具有效力。毕竟那群人都是超一流的魔术师——能随意改变自己的长相跟名字呀。看来艾德蒙王子是内定的青蔷薇后继人,而他把授予自己的那个戒指留给你了。」
「……这玩意、对那群人来说、应该是超级贵重的东西……对吧?」
「不只是对他们,对全世界来说都是贵重品。甚至可以影响一个小国家,或是成为战争的火种。说到青蔷薇的印章,不正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导火线吗?」
雷真不禁紧咬牙根。或许现在闪过他脑海的,是这枚不起眼的戒指有可能会为世界大战扣下扳机的预感吧?
竟然把这样的东西留下来就离开,黑太子艾德蒙疯狂的程度实在叫人恐惧。另外,会让他如此看重的雷真也同样让奥尔嘉感到敬畏。
「……话说,接下来才是我想问的事情:有个人物手上持有跟这个一样的东西啊。」
爱丽丝当场听出了一点眉目,而抢先说道:
「是花柳斋吗?那情报是否可靠?」
「我只是听人转述。亲眼看到的人是我的搭档……还有金柏莉老师的样子。是夜夜把这件事转告师父大人,师父大人再告诉我的。」
「既然这样,去向金柏莉女士确认就行了吧?」
爱丽丝转身准备离开,于是雷真赶紧叫住她:
「在离开之前先告诉我,既然硝子小姐持有这东西,就代表……」
「正常来想的话,就代表花柳斋也是〈蔷薇〉中的一人吧。」
「……搞不好是硝子小姐打败了袭击她的干部,然后抢过来的喔?」
「或许啦。」
爱丽丝的语气有些暧昧。听在奥尔嘉耳中,也觉得她那只是空虚的安慰话语。或许花柳斋确实是个厉害的人偶师,但她并不是什么出名的魔术师。要说她打败蔷薇的魔女,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雷真露出复杂的表情沉默了一段时间后,抬头看向爱丽丝。
「爱丽丝,我有个请求。」
「总算要跟我结婚了吗?」
「不是啦!」
「那就免谈啰。」
爱丽丝用力把脸别开。辛格则是很刻意地叹了一口气:
「真不愧是大小姐……!趁人之危的那种卑鄙态度,实在让人不敢直视。」
「OK,辛格,那我等一下就把你的眼球戳瞎。」
爱丽丝接着轻轻把头靠在雷真身上,闹别扭似的说道:
「我可是在生气呀,雷真。心情很不好呀。自己的搭档受了重伤,会感到担心也是无可厚非啦。可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昨天晚上,你至少也该来关心一下我的安危吧?」
更何况,爱丽丝在这次的事件中功不可没。她不但和奥尔嘉、夏露以及日轮并肩与金蔷薇奋战,因此受到重伤后还扮演了救出人质的关键角色。
「啊……那是、呃……抱歉。」
大概是看到雷真老实露出愧疚的表情,而多少吞下一口气了。于是爱丽丝又开口缓和气氛:
「听说你们找不到花柳斋是吧?」
「是啊——话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可别太小看我的情报网呀。」
「……难道说,你已经在帮忙找人了吗?」
平常总是不会动摇的爱丽丝,这时难得染红了双颊。
「当然,我这么做并不是出自什么善意。我只是打算利用这情报胁迫你——喂,辛格,你在偷笑什么?」
「属下并没有偷笑,请您不用在意,继续说下去吧。而且不只是属下,Mr.赤羽应该也看穿您的想法了。」
正如辛格所说,雷真的嘴角也微微上扬着。
「……喂,雷真,有什么好笑?」
「如果是平常的你,这时候应该会刻意强调自己的善意啦、好意之类的吧?」
「这下是您被将了一军啊,大小姐!」
「闭嘴,辛格。小心我用烧烫的平底锅塞住你的嘴巴,把你的舌头炒成——」
「还是请您就此打住吧。再说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而已。」
爱丽丝满脸通红地啧了一声。实在难以想像平常态度从容的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意外的一幕,让奥尔嘉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雷真则是对爱丽丝鞠躬,露出诚恳的眼神说道:
「谢谢你。那么,就拜托你继续找了。如果发现硝子小姐的下落,麻烦你尽快告诉我。早个一秒也好,拜托了。」
「OK,那你有什么打算?」
「事到如今,也只能靠双脚去找啦。」
「……凭你那身子?你不是才差点被焚烧的魔王(The crimson)杀掉吗?」
「连我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怪物啦。我的身体一点异状都没有。」
奥尔嘉虽然感到难以置信,但雷真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没有受伤。不过,魔力应该消耗了很多才对。
然而他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犹豫。这男人的精神强度简直有如钢铁。
(跟我心爱的男人……有得拼呢……)
就在奥尔嘉心中夸耀着自己的情人时,爱丽丝则是叮嘱似的说道:
「在你这笨蛋做出蠢事之前,我先警告你:万一你找到花柳斋的下落,也绝对不要单独行动喔?毕竟她有可能是被结社诱拐的。」
「——原来如此。那确实很恐怖啊。」
「在你做出行动之前,先联络我一声。爸爸是个对利益很敏感的男人,只要让他认为有利可图,一定就会出手帮忙。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也……来帮忙……」
奥尔嘉按着自己的喉咙,强忍疼痛,并坚毅地说道:
「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我不会找借口。但是……至少也让我……做一些补偿吧。虽然说……现在的我……真的只能尽微薄之力而已……」
「——谢啦,总代表大人。不过,你还是好好休养吧。要不然那个吊车尾的家伙真的会宰了我啊。刚才在楼下大厅,他就差点把我杀掉了。」
雷真半开玩笑地道谢后,转身走向房门。
他已经打算要离开了,可是爱丽丝却又缠住他的手臂,把他留下来。
「等一下啦。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爱丽丝确认四周没有旁人后,开口问道:
「你是白?还是红?」
「……啥?那是什么意思?」
就连奥尔嘉也搞不清楚这问题的意义。
「你要仔细思考之后再回答这个问题。要是你随便回答,可是会危及性命的喔?」
爱丽丝带着紧张的气氛,继续说道:
「这是『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在学院中即将发生的区分行为呀。」
2
「千万别忘记自己的立场了。」
金眼男子触碰了一下金柏莉的手腕。
从他的指尖释放出魔力,解开了铐住金柏莉的手铐。
「在其他命令下达之前,你就好好静养吧。要是你勉强自己,可是会让伤口留下疤痕喔?」
男子伸手比向金柏莉的脚,也就是她昨天被铁桩贯穿的部位。现在虽然鞋子上还开着洞,不过脚掌本身已经受过治疗,可以从鞋子的破洞看到绷带。
金柏莉连开口回应的心情都没有,始终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
男子苦笑的表情消失在风中,真是漂亮的退场。男子离去之后,金柏莉抱着郁闷的心情,环顾四周已面目全非的景象。
早晨的晴空下,是一片化为焦土的庭院。半毁的校舍有如废墟,到处可以看到瓦砾山堆。
……自己什么也没保护到。
金柏莉忍不住用才刚被叮咛过要好好静养的脚踹飞瓦砾。剧烈的疼痛反而让她感到舒服,心中总算畅快了些。
在刺骨的寒风中,她仿佛被吸引般走向医学部的校舍。
墙壁虽然有些破损,不过强度依然十分足够。在荒废的走廊上走了一段路后,便看到一楼的医务室。医疗器具散落各处的房间中,有一名白衣男子正在收拾散乱的病历。
「哟,脸色还真难看啊。」
「……你又没看我的脸,在说什么?」
「不用看也知道啦。你这个人只要心情不好,走路就不会发出声音啊。」
金柏莉有种被当成小姑娘对待的感觉而有点不是滋味,于是调侃似的说道:
「你难得会这么尽忠职守嘛。我还以为你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呢。」
「敌人的大将,听说是那个金蔷薇是吧?」
克鲁尔把头转向金柏莉,透过黑框眼镜,用锐利的视线看着她。
金柏莉虽然认为自己保持着扑克脸,但似乎还是被克鲁尔看穿了。
「原来如此。看那表情,你没打赢对吧?」
「……打赢?我这个金柏莉教授,根本想打都没办法打呀!」
金柏莉冲动地捶打墙壁。大概是因为彼此都是故知,让她一时卸下了心防。情绪一旦溃堤,就再也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了。
「这十五年来,我到底在做什么……简直蠢到家了!」
她对墙壁殴了又殴、捶了又捶。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洒落地面。
就在她用力高举拳头,准备狠狠捶下去的时候,克鲁尔抓住了她的手臂。
「住手吧,艾米。总是冷静地故作清高,又爱挖苦人的教授到哪里去了?」
「『故作清高』跟『爱挖苦人』是多余的啦!话说,那根本就是在说我坏话吧!」
「我好歹也是一名医生,可不允许有人在我面前自残喔?」
「不允许又怎么样?凭你区区一个约聘医生、连教授都不是的家伙——」
金柏莉恶言谩骂的嘴巴,忽然被克鲁尔的嘴唇塞住。
两人的眼镜微微碰撞,发出「咖咖咖」的声响。
彻底享受过金柏莉的双唇后,克鲁尔笑着说道:
「我可以处罚你啊,就像这样——痛痛痛痛!」
被高跟鞋狠狠踩了一下脚掌,让克鲁尔忍不住跳起身子。金柏莉接着用手捂住嘴巴,拔出锋利的匕首。
「恶心的家伙!把舌头伸出来!我要剁了你!」
「对对对,就应该要这样嘛。」
克鲁尔一派轻松地安抚着抓狂的金柏莉。
然后,忽然露出一脸虚无的微笑:
「活着受辱也是有好处的啊。可以像我现在这样遭遇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又可以跟你享受甜美的罗曼史——或是为那场战争做出个了断。」
「大好机会?那是什么意思?」
「金蔷薇可是很会记仇的人。她一定会回来报复的。」
之前得到的情报闪过金柏莉的脑海。她听说魔女已经被洛基烧得片甲不留了。
然而,那个人才不会那么轻易就丧命。
克鲁尔走向墙边的柜子,搬开碍事的瓦砾堆。
「既然还有下次,好好准备就行了。如果上司不允许,那就努力让对方认同自己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金柏莉教授?」
他说着,用吃奶的力气打开扭曲变形的锁。
「被亡灵催促也让我觉得烦了。我明明想要把讨厌的事情都忘记,过着调戏女学生的快乐生活,可是那群家伙却总是不让我睡觉啊。而就在这个时候,赛特家的魔女大人亲自露脸啦。简直就是个大好机会。我要彻底根除失眠症的原因。」
「哼……我倒是想问问你,连魔术师都不是的你能做什么?」
「喂喂喂,新兵艾米小妹妹,你忘了吗?」
看到克鲁尔打开的柜子中收藏的东西,金柏莉不禁哑口无言。
「咱们分队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就是我喔?」
手掷弹、黏土炸弹、导火线、钢丝、魔力绝缘布、抗魔护甲。
当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把乌黑发亮的长枪——
附有前支架的大型步枪。口径大得吓人,使用的子弹毫无疑问是特制的,而且会对枪手本身造成杀人级的反作用力。别说是移动中开枪了,连能不能起身射击都让人怀疑。
那究竟是什么枪,金柏莉也知道。
是对机巧猎枪(Anti-materielgun)。也就是利用抗魔金属射击自动人偶,强行突破对方的魔术性防御力,借纯粹的冲击力造成破坏的蛮力武装。
克鲁尔单手便举起了那把少说也有十公斤以上的玩意。
「过来人的经验可是很宝贵的吧?而且那个过来人还是个厉害的狙击手勒。」
「……这个庸医,竟然把那种满是杂菌的东西藏在诊疗室里。」
「很抱歉,它已经彻底消毒过啦。甚至可以拿来当叉子吃饭喔?」
挖苦人的笑脸,与十五年前的这个人重叠在一起,让金柏莉也不禁跟着笑了。
「既然这样,就把那玩意塞进魔女的嘴巴吧。」
两人互拍对方的肩膀,相视而笑。那情景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金柏莉原本烦躁的情绪顿时柔和下来,抱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心情,把视线望向窗外荒废的庭院。
下次一定要解决掉那家伙——能够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呀。
就在这时,走廊忽然传来「啪哩!」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
是有人踩到碎片了。金柏莉转过头去,结果与脸颊泛红的葛丽洁尔妲对上了视线。
「抱抱抱抱抱歉,女士!看看看看看来你正在忙呢!」
葛丽洁尔妲举起手掌,快速在胸前左右摆动。
她脸颊红得像是煮过一样,视线也不自然地飘移着。
洁尔妲这家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窥——不,那不用想也知道。金柏莉心想:可不能连我自己都脸红了。于是这次就真的保持着扑克脸,冷淡地回应:
「是洁尔妲呀。我并没有在忙什么。」
她虽然摆出一副成熟的从容态度……但克鲁尔却明显变得举动可疑,还很做作地吹起口哨,让金柏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于是金柏莉用高跟鞋狠狠踩了一下克鲁尔的脚,然后背对惨痛的尖叫声,把葛丽洁尔妲推回走廊上。
葛丽洁尔妲那束像小狗尾巴的马尾轻轻摇晃,露出她脖子上的绷带。
「你的脖子——受伤了吗?」
看来伤势不轻。而会让这位魔王伤得如此严重的原因就是……
「我们没收了那两具人偶,真的很抱歉。你的剑跟盾,协会已经还回来了。等一下我就送过去给你。」
「我的伤不要紧。倒是你的状况如何?协会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暂时只有受到谴责就没事了。」
「是吗……真是太好了……」
「哦?原来你在担心我呀?」
「那还用说?」
葛丽洁尔妲直率的眼神,让金柏莉不禁对刚才的自残行为感到羞愧起来,心想:我这样的家伙还是有人关心的。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这样的存在。
「谢谢你了,洁尔妲。」
「说、说什么话呀!讲得那么直接,不是会……让人很害羞吗!」
「你刚才不也讲得很直接吗?」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学院虽然已经化为一片荒野,不过毁坏的主要都是设备器材。人员伤亡并不算太严重。
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只要活着,一定——
「话说,你有什么事?你刚才是来找我的吧?」
「哦哦,是校长托我送信给你呀。」
葛丽洁尔妲递出一封用蜡封口的信件。封口蜡上印的是学院的校章。
金柏莉抽出信纸读了一下——便扬起嘴角。
「不愧是老狐狸,准备得真是周到。竟然已经跟协会交涉好了呀。」
「看你那么开心,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有重要人士要来了。而且还说,要配合这件事,解除防卫案件机制。」
「防卫案件——哦哦,就是学生跟职员的反击规定吧。」
「没错。今后即使在校外,也能血祭袭击我方的家伙了。」
「……那有什么好开心的?我过去一直都是那样做呀。」
「你倒是稍微自制一点啦。」
金柏莉「啪!」地用手指弹了一下葛丽洁尔妲的额头。
「这意思是说,今后即使是做出过度防卫,也要由学院负责承担责任。另外,有件事情要商量一下——可以拜托你去护卫那名重要人士吗?」
「重要人士?是谁?」
「就是能招来飞蛾的一盏光——有可能成为我天使的小姑娘呀。据说今天就会回来了。」
葛丽洁尔妲歪了一下脑袋,搞不清楚金柏莉指的究竟是谁。
「我循序渐进跟你解释吧。昨晚,在白金汉宫举行了一场很盛大的祭典。」
「等等、等等,为什么忽然要讲到白金汉宫?」
「唉呀,你听就是了。一晚过去后,这个国家彻底被颠覆了。领头的家伙,虽然形容得再怎么好听都很难说是一群正义之士,不过因为敌人是比他们更差劲的坏蛋,所以协会就默认那场行动了。昨天我之所以会被禁止战斗,也跟那场祭典有关。」
葛丽洁尔妲把头扭得更歪了。但金柏莉却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篡位一党接下来要找碴的对象,想必就是这所学院。而只要那名天才少女回来,我们应该就有手段能让那群人大吃一惊。」
葛丽洁尔妲露出一脸窝囊的表情。看来她越听越不懂了。
于是金柏莉大笑一声,拍拍她的肩膀说道:
「简单讲——就是接下来要开始反击啦。」
3
雷真奔跑在机巧都市的繁华街道,拼命寻找着硝子的踪影。
这是从医院回到学院的路途。凭硝子艳丽的美貌,即使在大量的人群中应该也很醒目才对——雷真抱着这样的想法,刻意绕远路,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样的身影。
昨天发生的学院遇袭事件,想当然已经传播到街头巷尾了。不过,市区中的景象依然大致与平日相同,路上的人潮还是络绎不绝。只是充斥着某种不平静的气氛。雷真的脑海中,回想起刚才与爱丽丝的对话。
『来,回答我吧。你是白?还是红?』
『所以我就问你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啦?话说……是什么暗语吗?』
『抓到重点啰。如果是暗语,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于是雷真动脑思考。对方劈头就问自己是白是红,也就是要雷真〈选一边〉的意思——
『是在问所属的集团吗?派系斗争?』
爱丽丝嫣然一笑,感到满意地点点头。
『真不愧是我将来的丈夫。没错,学院内部正渐渐被分成两个派系呀。』
『你前半句的内容,我可不记得我有答应喔?』
『这个暗语,奥尔嘉似乎也不知道的样子。那么,这点又代表着什么意思?』
『代表它是〈圆桌战争〉开幕之后才出现的……其中一派是阿斯拉吗!』
爱丽丝并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露出若有深意的眼神,提起别的事情:
『你知道〈蔷薇战争〉吗?』
『啥?哦——就是这个国家以前发生过的内战……对吧?』
『据说当时立志打倒国王的约克公爵,高举的是画有白蔷薇的旗帜。』
『那么,国王军就是红蔷薇了?』
『虽然也有一种说法,是当时只有使用白蔷薇的旗帜啦。』
『既然是仿效那段历史的话……〈红〉派就是维持现状对吧?那我就是红了。』
雷真当机立断地说道。既然学院现在被分成守旧与改革两派人马的话,对雷真来说当然是站在维持现状的一方。毕竟要是引发无意义的混乱,造成夜会举行受到阻碍的话,他可是会很伤脑筋的。
爱丽丝接着仿佛要掏空肺脏似的深深叹了一口气。甘甜气息吹在胸口上,即使知道现在不是那种场合,雷真的心还是忍不住悸动了一下。
『我应该说过,随便回答可是会危及性命喔?万一我是白派的人,搞不好你现在早就被我攻击……最坏的状况下甚至有可能丧命了呀。』
『啥?那也太夸张了吧。学生之间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白方势力的目的。』
『他们的目的……是指?』
『他们可是反对维持现状喔?昨天那场骚动究竟是什么?』
雷真仰头深思:要问是什么的话,简单归纳就是……
那个叫『金蔷薇』的人物在广播中说过的一句话,顿时浮现在雷真的脑海。
(吾等是〈黄金枪团〉——纠正学院不正行为之人!)
那只不过是对方表面上的主张,而真正的事件可说是一场骗局。然而,如果对某些人来说,当时广播的内容是事实、是揭示出一部分真相的话呢?
『实际上真的有人在主张要更换校长、中止夜会是吗……!』
『没错。你仔细想想,现在剩下的〈手套持有者〉已经没有几人。还有机会当上魔王的,只剩〈元帅〉马格努斯、〈女帝〉索涅奇卡、〈剑帝〉洛基、〈三千世界天子〉阿斯拉一派,以及你跟你身边那群女生而已呀。』
阿斯拉虽然对同伴们提出『共同研究』这样的诱饵,但名义上能获得魔王称号的其实只有阿斯拉一个人——换言之,魔王宝座将会是英国的东西。洛基与芙蕾究竟应该由英国保护,还是由他们的出生国家美国保护,目前还在争议中。最有力的候补马格努斯则是国籍不明。索涅奇卡是俄罗斯帝国的人。对其他国家来说,现况一点好处都没有。
『想必有很多国家因为得不到魔王的称号,而想要毁掉夜会,或是主张重新举办吧?毕竟现在可是世界大战即将引爆的时代呀。』
爱丽丝把手指抵在雷真的胸口上,用力戳动。
『更何况现在学院的设施被破坏,教授们的监视变松了,谁都不知道这些不满的情绪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爆发出来。我劝你也别太相信别人了。就算是你平时觉得很可靠的人也是一样。』
雷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夏露、日轮、洛基与芙蕾的脸。
『他们一定会跟我选择同一边的。』
『……最好是这样。』
『我会小心谨慎。谢谢你的忠告啦。』
『与其要那种随口说说的道谢,你还不如亲我一下呢。』
『谁做得到啦!』
『为什么做不到?』
爱丽丝露出不开心的表情,伸手抓住雷真的胸襟,用力往下扯。
即使是反射神经有如野生动物的雷真,也避不开她这个举动。就在雷真奋力撑住自己的身体时,爱丽丝趁隙踮起脚尖,把嘴唇凑到雷真的脸颊上。
接着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后,拨起肩上的银色秀发。
『今天我就委屈一下,暂时只做到这样吧。虽然以委托寻人的订金来说,稍嫌便宜了一点啦。』
她泛红的脸颊实在惹人怜爱。雷真的视线忍不住被她带有光泽的双唇夺去——
紧接着,又全身颤抖起来。赶紧转身看向背后。
……但是,却没有人开口对他吐槽。
回想结束后,沉重的压力又再次落在雷真身上。
爱丽丝忧心的状况,究竟有几分是事实?雷真从没想过学院的学生会被分成两派的事情。然而,如果其中一派是阿斯拉,雷真又觉得不无可能。
以前雷真曾经跟阿斯拉一对一交谈过。
当时阿斯拉对雷真提过『来做我的同志吧』这样的话。雷真原本以为那是单纯指夜会上的事情——不过仔细想想,他后来也脱口而出过一句很奇怪的话。
『有句话你就当成是出自我的羞耻心吧。』
最好小心赛德里克·格兰维尔——
他当时确实说这是出自『羞耻心』。那么,他究竟是对什么事情感到羞耻?
那个赛德里克实际上是艾德蒙假扮的。既然知道这件事,就代表阿斯拉是结社的人吗?不,阿斯拉跟奥尔嘉是敌对阵营,应该不可能双方都是结社的人。那么,就是他察觉到结社的行动……难道他是结社的敌人吗?
如果他是结社的敌人,是否就算是我方的同伴了?
——不知道。无论要做出什么判断,情报都太少了。
「雷真!」
小紫的声音让雷真回过神来。看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抵达学院的正门前了。
宛如城寨的大门依旧敞开着,让人可以从外看到学院内的一片焦土。
小紫娇小的身影,就站在大门底下。
她大概是在等待雷真吧?只见她铁青着脸冲了过来。
「怎么了?难道说——夜夜出事了!」
「不,夜夜姐姐还在沉睡……」
「那么,是伊吕里回来了吗?」
「……不在。」
小紫求救似的抬起脸望向雷真,缓缓摇头。
「谁都不在呀!伊吕里姐姐她……宅邸中……乱七八糟……一片乱糟糟的呀!」
「冷静点。冷静下来,慢慢说。」
小紫像只小老鼠般颤抖着身子,拼命对雷真说明:
「伊吕里姐姐、一直没有回来……」
「她是在找硝子小姐吧?她有说过会去找找看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啊。」
「可是、我一直、 有打电话到宅邸呀!伊吕里姐姐、至少也会接起来听一下吧!所以说,我就跑去看看了。结果——」
雷真这下总算搞清楚,小紫为什么会这么慌张了。
「你说宅邸一个人都没有对吧?一片乱糟糟又是怎么回事?」
「那里感觉好像被人搜过的样子……有好多人的脚印……」
雷真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全身血液都凉了。
最坏的想像闪过脑海。万一真如爱丽丝所说,硝子是被人绑架的话……
昨天从硝子身上飘来的烟硝味,这时又刺激着雷真的鼻腔。
「……你留在夜夜身边。我去亲眼确认一下。」
「一个人太危险了啦!要是连雷真都不见的话,我……!」
泪水滚滚涌上小紫的眼眶。她的心情雷真再了解不过了。在这个异国度,硝子与伊吕里行踪不明,夜夜又面临着垂死的危机、尚未恢复意识。如果这时连雷真都失去联络,小紫就真的会变成孤身一人了。
「……那么,就先跟军方联系吧。」
「可是,我不知道联络方法呀!」
雷真霎时感到错愕起来。没错,雷真也不清楚军方的联络电话或所在地。
实质上,硝子就是扮演着雷真上司的角色。军方的命令都是由身为民间人士的硝子负责接收,身为密探的雷真则不属于军方,而是以学生的身分潜入学院。雷真根本就不清楚军方的内情,因此就算遭到拷问或吞了自白剂,也不会有泄漏秘密的风险。这样的计划,到现在却适得其反了。
(……不,如果只是联络不上的话,还算好。)
但司令部也有遭到毁灭的可能性。如果安然无事的话,对方应该会主动来接触雷真才对。可是,现在却没有任何人来联系……
雷真顿时有种漂流在汪洋大海中的感觉。
焦急涌上心头。伊吕里有告诫过要冷静才行,雷真也很清楚这点。但是,夜夜的胸口炸裂、全身倒在地上时的战栗依然挥之不去。
(该死!)
雷真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深呼吸一口。
闭上眼睛,镇定情绪。接着,做出决断。
「我果然还是去宅邸一趟吧。如果是遭人袭击的话,硝子小姐至少应该会留下什么线索才对。毕竟她很精明。」
「既然这样,我也要去!让雷真一个人我会担心呀!」
「不,你留下来。万一我没回来,你要保护夜夜啊。」
小紫原本好不容易停下的泪水,又再度涌上眼眶。
「不要……那种事、我不要……!」
她伸手抓住雷真,让雷真不禁回想起过世的妹妹,胸口顿时感到剧痛。当初雷真如同被逐出家门般离开赤羽家的时候,他就是丢下了像现在这样抓住自己的妹妹。
心中的觉悟又开始摇荡。就在雷真感到焦躁的时候,从前方传来有点畏缩的声音。
「呜……既然这样,要不要我、跟雷真一起去?」
十几只加姆犬「啪啪」地用肉球踏在土地上,缓缓走过来。
珍珠色秀发的少女——芙蕾就站在它们中央。
她露出一脸坚毅的表情,拍打自己丰腴而充满弹性的胸口。
「就让我们、助雷真一臂之力!」
4
几分钟后,雷真与芙蕾一同奔驰在街道上。
小紫虽然还有话想说的样子,不过既然芙蕾愿意与雷真同行,她也只能乖乖听话了。除了拉比以外的加姆犬都留在小紫身边,只要双方有任何一边发生事情,都可以透过加姆的号叫声立刻联络对方——据说是如此。
「抱歉啦。在这种时候,还让你冒上违反自动人偶使用限制的风险。」
雷真一边奔跑,一边转头看向芙蕾。芙蕾则是紧抓在拉比的背上,轻轻摇头后,羞涩地笑了一下。
「呜、没关系。反正警卫现在一片混乱,而且万一遇到什么事,我也会马上叫洛基来的。」
看来这对姐弟感情良好的样子。雷真松了一口气后,再度把脸转回行进方向。不久后,两人便来到了目的地的宅邸。这是一栋建在市中心,却还附有庭院的独栋建筑。庭院中虽然有种植樱花树,但现在已经连叶片都落尽,呈现出让人感伤的情调。
雷真姑且确认了一下四周没有其他人影后,走入宅邸内。
正如小紫所说,屋内空无一人。不过有大量的人出入过的痕迹,柜子与抽屉都被翻找过,原本装在里面的东西全被撒在床上。
雷真打开所有房门与抽屉寻找着。
他原本还期待……可以找到军方的联络方式。然而,却始终找不到类似的记录。毕竟他们好歹也是情报部的人,不会笨到把有可能连累同伴的情报留在书面资料上。就算有留下来,抢先来搜过家的那些人应该也都带走了吧?
到头来,雷真能找到的东西就是……
「硝子小姐……果然、穿的东西很厉害啊……」
拉开蝴蝶花纹的布料,透过蕾丝看到另一侧,让雷真顿时脸红了。
「雷真……兽欲……」
听到芙蕾悲伤的声音,雷真赶紧把内衣丢到一旁。
芙蕾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前,透过门缝窥视着雷真。
「我从之前就在想了……你隐藏气息的功夫还真强啊。」
「呜,虽然没有到小紫的程度,但毕竟我们可以掩饰〈声音〉呀。」
芙蕾轻轻抚摸拉比的头,于是拉比感到舒服地垂下耳朵。
原来如此,声音啊。像脚步声、衣服摩擦声或呼吸声,都是很重要的线索。雷真平常也都是先察觉到异声,才会把注意力放向四周的。
芙蕾接着走到雷真面前,递出一根像法螺的烟管。
「——是硝子小姐的爱用品啊。你在哪里发现的?」
「楼下的餐厅……感觉好像是抽到一半的。」
雷真接过烟管,仔细观察。上面看不出什么刮伤或血迹。
「硝子小姐竟然会丢下这东西离开,实在难以想像。」
「其他房间也都找过了,可是都没有人,对吗?」
「——是啊。感觉可以当成线索的,只有这根烟管,跟那些脚印而已。」
对方人数明显很多。因为行动匆忙的关系,没有在玄关先把脚上的泥土去掉。能够推测出来的顶多就是这些,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情报。
就在焦躁的心情再度涌上来的时候——
忽然传来一阵宛如风铃般清脆的声响。
雷真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就是电话。
于是他像颗炮弹似的冲出房间,跳下楼梯,一把抓起电话。还没搞清楚对方是谁,雷真就大叫出来:
「是硝子小姐吗!」
『——原来你在那里呀,小弟弟。』
全身紧张的力气顿时放松了。
「硝子小姐……你没事吧?伊吕里也在那边吗?你们现在在哪里!」
『不要大吼大叫。我跟伊吕里都没事。』
「太好了……拜托你快点回来吧!夜夜情况危急——」
就在这时,雷真忽然感到不对劲。
既然伊吕里在身边,硝子不可能会不知道夜夜的状况。
而她明明知道了夜夜的状况,却没有回来。这代表……
「——你发生什么事了?没办法脱身是吧?我马上去救你!」
『别多事。』
雷真霎时有种被泼了一桶冷水的感觉。
『这事情跟小弟弟没有关系。你留在学院,等待军方的命令。』
「……既然这样,拜托你快点回来吧。能够拯救夜夜的,只有硝子小姐啊!」
『你有脸跟我说那种话?』
话筒中传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明明也不是被大声怒骂,但雷真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
『你违背我的吩咐多少次了?像昨天也是,我明明对夜夜说过「不准战斗」的。是你们自己打破了约定,却要逼迫对方履行义务?』
说得一点都没错,让雷真无从反驳。道理是在硝子那一边。
『回答我。小弟弟是值得信赖的男人吗?』
「……老实讲,连我自己都没有自信。过去做过的事情,我脑袋也很清楚是在做傻事……但是,如果再遇到同样的状况,我应该还是会做同样的傻事。不管几次都一样。」
雷真对于自己没有做好的事情,确实感到很后悔。
不过,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你不信赖我没有关系。但是,至少请你救救夜夜吧……拜托你!」
『就算夜夜的寿命已经所剩不多?』
沉重的冲击袭上心头。然而,雷真还是咬紧牙根,开口回答:
「没错。我希望到最后一刻,都与夜夜一同战斗。」
这是雷真打从心底的期望。对他而言能称为『搭档』的,就只有夜夜而已。
『……是吗。夜夜真的幸福过呢。』
这语气是过去式吗?
硝子冰冷的声音,这时忽然变得温柔起来——甚至让人感到不安。
『夜夜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好好珍惜小紫吧。她在往后的战斗中是不可缺的吧?』
「喂……你那是、什么……」
『我不会小气到要你付钱什么的,就当作是分手费吧——对了对了,我遗留在宅邸的东西,也全部都给小弟弟了。虽然没有自动人偶,不过你就跟军方商量一下,请他们帮你准备——』
「等一下啊!」
雷真无意识紧握话筒,即使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还是继续说道:
「那场打赌、要怎么办……我们之间的打赌呢……!」
『对小弟弟来说没有损失吧?』
「为什么要讲那种话!夜夜要怎么办!你会来救她吧!」
对话陷入沉默。或许只有短短一瞬间而已,但雷真却感觉有如无限般漫长。
就在雷真抱着祈祷的心情等待回应的时候,硝子终于开口说道——
『我没有打算要为她做什么事。』
雷真不禁哑口无言了。脑袋一片空白,思绪顿时停止。
硝子也不理会呆滞的雷真,继续说出毫不留情的话语:
『夜夜你就丢下别管了吧。或者你要把她交给学院也没关系喔?他们应该会多少拿出一些资金给你——』
「别说了!」
雷真忍不住大吼一声。站在背后的芙蕾被吓得缩起身子,拉比的爪子在地板上竖了起来。
「……拜托你、不要讲那种话啊。夜夜不是……你的女儿吗……!」
『女儿?你说那个人偶?』
硝子感到不屑似的笑了起来。
『那种家族游戏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不要会错意吗?自动人偶是道具,派不上用场的道具就没有价值呀。』
——这硝子,真的是本人吗?
(不对……!)
雷真在心中大叫着。然而,却也找不出什么可以否定的根据。
硝子的发言一向都是如此。打从认识开始,她就是这样说的。
自动人偶是道具。不可以会错意。他们跟人类不一样。
一切都只是雷真擅自妄想罢了。以为硝子总是把那三姐妹当成亲生女儿般珍惜。他只是擅自抱着这样的幻想,然后强迫别人接受而已。
「硝子小姐……你还记得吗?不久前,你对我、接……接……」
『接吻?』
「……对。你……对我做过那种事吧?」
『是呀,我还记得。』
当来自德国的学生们自称是〈十字架骑士团〉,掳走夜夜的时候,雷真曾经反对过硝子要他改用伊吕里的命令,并且把夜夜抢回来了——就在当时……
硝子亲吻过雷真,说是『奖赏』。
她当时说过,是想要对帮忙夺回夜夜的雷真道谢。
「那件事……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现在要丢下夜夜——丢下我们离去,当初又为什么要对我们那么好……!」
硝子并不回答。话筒中只传来仿佛感到无趣、感到倦怠的沉默。
(为什么不回答我!)
抱着难以承受的心情,雷真决定把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或许对硝子小姐来说,我只是个寄宿家中的米虫罢了……可是我一直都把硝子小姐……还有那三姐妹……当成是自己的家人啊……!」
『那还真是无聊的误会呢。』
宛如一把刀劈头砍来的感觉。
雷真的胸口,此刻确实被一把看不见的刀贯穿了。
『我就下达最后一道命令吧。你现在立刻回学院,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拒绝。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并不在学院。」
硝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么,你又打算怎么做?』
「……虽然我不知道硝子小姐现在究竟在哪里,不过我要去把你接回来。就算要靠蛮力,也要硬把你拖回来。」
『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心情吗?』
「硝子小姐也没有在考虑我的心情……彼此彼此。」
『……到了最后还是不听我的话。我真的已经受够小弟弟你了。』
硝子轻轻笑了一声。虽然是一如往常的笑法,但此时却紧紧压迫着雷真的心。
『那么,再见。虽然我认为以后不会再见到面了。』
「硝子小姐!等——」
『喀!』一声坚硬的声响敲打耳膜。就这样,电话被挂断了。
5
雷真缓缓放下话筒。芙蕾畏畏缩缩地探头看向雷真的脸。
「雷真……没事吧?」
「……是啊,我没事。」
虽然在短短一秒前,雷真还抱着想哭的心情。不过现在——
「我甚至充满了干劲啊。硝子小姐还活着。夜夜还没有注定要丧命。她还有救!」
芙蕾注视着雷真,感到佩服地露出微笑。
「雷真果然很坚强呢。」
「才不。其实我现在也有点想哭啊。」
「不,你真的很坚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
芙蕾轻轻抚摸雷真的嘴角。手指的触感让雷真感到发痒,而赶紧逃开了。
「呜。然后呢?该怎么做?」
「……首先来动动脑袋吧。现在就算到处乱找,也只会浪费时间而已。我必须想办法在今天之内找到硝子小姐才行。」
「呜,既然这样,雷真就慢慢想。我们去尝试追踪。」
「——用气味吗?」
雷真抬头望向寝室。他脑海中想到的,当然就是内衣了。芙蕾顿时染红脸颊,露出生气的表情。
「雷真、下流……色狼!」
「那是你自己之前做过的事吧!是说,到最后你还不是那样做!」
芙蕾这时已经拿着硝子的内衣,放在拉比的鼻子前。
接着又让拉比闻了一下烟草与鞋袜的味道后,走出宅邸。雷真也跟在他们后面。
「我每次都在想,真亏你们靠那样就能找到人啊。难道脚的气味会留在地上吗?」
「不是脚。是草啦、泥土之类,鞋底的气味。」
「那不是没办法判断谁是谁吗?」
「呜,只要跟到附近,就可以靠洗衣粉、香水或是本人的气味判别了。」
也就是说,内衣的气味要跟到附近之后才会发挥功用是吧?
「呜……另外呀。」
并肩走在一旁的芙蕾,忽然又扭扭捏捏地小声说道:
「昨天、发生过那种事情……所以有件事我想说一下。」
「什么事啊?讲得那么正经。」
「冬天结束之后,天气也会变得暖和。」
芙蕾的侧脸看起来非常烦恼。接着又露出认真的同时带有不安的表情,看向雷真。
「到时候……大家再一起、吃午餐吧?」
在短短几个月前,那还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学院现在却遭到袭击。少女们聚集的庭院,也彻底变了样。
实战与夜会不同,无时无刻都伴随着死亡的危险。万一之后又再度遭到袭击的话,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人丧命。
雷真为了缓和芙蕾心中的不安,故意开玩笑似的说道:
「你可别又在三明治里夹奇怪的东西喔?」
「呜……我才不会呢……」
「那就这么说定啦。」
芙蕾开心地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两人靠着拉比的嗅觉,不断进行追踪。
地点已经来到市中心——莱姆街火车站前。
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如往常地多。当中有听说昨天的袭击事件而打算逃离机巧都市的人,也有为了进行修复工程与调查而前来的人。
「拉比它好像停下来了,怎么回事?」
「呜……似乎是……坐火车离开了。」
也就是说,硝子已经不在机巧都市了?
雷真忍不住仰天长叹。英国太广大了,不可能把有火车站的城镇全部找一遍啊。
(……不,别放弃。应该还有其他手段才对!)
至少,还有询问路人的方法。伊吕里跟硝子的外观都非常显眼。如果她们真的有坐火车,绝对会有人目击到才对。或许车站人员之类的会有印象吧?
另外……
(……虽然是非常危险的方法,但……还是值得赌赌看。)
雷真不禁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傻眼,而露出冷笑。
他脑中想到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手段。
然而,这么做究竟是不是最好的方法?雷真没有把握。
一开始就祭出最后的手段,万一失败的话——不但没办法接回硝子,夜夜也会丧命。换言之,这样谁也无法得救。因此这个方法还是要留到最后的最后才行。
「总之,我们先去问问看车站人员吧。只要对方记得硝子小姐坐的是往哪个方向的火车,至少——」
就在这时,忽然飘来栀子花的香气,让雷真停下了嘴。
那是硝子喜欢熏在衣服上的香气。而现在,确实微微可以闻到。
雷真赶紧转过头去,发现有一名身材纤细的男子站在他的背后。
「久违了,雷真。应该有三年左右没见了吧?」
对方说的是日文。
雷真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接着又怀疑是魔术,最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男子身上穿着浅蓝色的和服,头上戴着斗笠,脚下穿着草鞋。腰上还佩有一对日本刀。外观上丝毫感受不到有配合异国风俗的打算。
他接着拿下斗笠,对雷真露出微笑。美丽的五官柔和得让人会误以为是一名女性。
「唉呀~英吉利这个国家实在太出色了,到处都可以闻到文明开化的芬芳啊。」
「……什么开化不开化,这本来就是这个国家的文明啊。」
「女性也很美丽!噢噢……甚至很神圣。神圣的美味啊……!」
男子锐利的视线紧盯着芙蕾的胸部。雷真不禁感到头痛,同时也自我反省起来。原来看在旁人眼中,紧盯女性的胸部是如此没有出息的行为啊。
芙蕾紧张得像只螃蟹一样侧走,躲到雷真的背后。
「呜……这个人、在说什么?」
「他说你很漂亮啦。」
「呜!那、那还真是、那个……谢谢你!」
「还说你的胸部很大。」
「呜……」
原本开心的表情,渐渐被哀伤笼罩。芙蕾赶紧用双手遮住胸部,同时露出责备的眼神看向雷真——虽然这并不是雷真的错。
(既然芙蕾也能看到,就代表不是幻觉了。)
至少,对方确实存在。于是雷真姑且开口确认:
「师范。你是……本人吗?」
雷真的剑术师父——云雀张开双手,轻轻拥抱雷真。
宛如女性的纤细手臂,拍拍雷真的背部。纤细结实的身体相当柔美,隐藏着强朝的瞬间爆发力。触感与过去完全相同。
感觉总是在笑的眼睛,仿佛用毛笔轻轻带过的细眉,皮肤白皙又带有骨感的修长身材。全都与雷真记忆中的那个人毫无二致。
是本人啊。雷真这才总算涌起真实感。
心中感到奇痒难耐的同时,雷真也恢复了冷静。
「虽然我是很高兴能见到你啦,可是我没时间招待你去观光啊。现在我正在赶时间——真是太不凑巧了。」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也有同感。何必挑在这种时机呢?你说对吧?」
雷真顿时感到心脏被用力抓住的错觉。
那是什么意思?这男人、究竟知道什么?掌握到什么程度?
「……师范,你到英国,是来做什么的?」
云雀的双眼霎时变得像刀刃般锐利。
光是如此,就让四周空气冻结起来,走在路上的行人们都被吓得停下脚步。拉比也畏缩地把毛茸茸的尾巴夹在后腿之间。
云雀冰冷的视线盯着雷真,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开口问道:
「我是来砍杀你的——如果我这样说,你打算怎么办?」
紧接着,车站内部忽然传出爆炸声响。玻璃制的天花板顿时碎裂、散落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