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懂事开始,硝子就与那男人住在一起生活了。
两人是亲子关系──吧?在社会上来说。但硝子从来没有称呼过那个男人为『父亲』,而是跟邻居以及偶尔来访的客人一样,称呼他为『老师』。
硝子最初的记忆相当模糊。
只记得那男人因疲惫而深陷的眼窝中,有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看著她。
「知道我是谁吗?」
那声音彷佛是在触碰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可惜的是,硝子完全听不懂男人究竟在对她说什么。
男人的眼神中渐渐失去光彩。接著用骨脉明显的工匠手掌掩住了自己的脸。
「……不行啊……说得也是……我就知道……打从一开始。」
只说完这句话,男人就转身背对硝子,彷佛对她失去兴趣了。
年幼的硝子根本不明白,男人究竟是对什么感到失望。
幼小的心灵中只想到一件事:我是不行的。
男人是一位出名的人偶师。
在广大的宅邸中有许多女佣人偶,照顾硝子的生活起居。虽然受到的待遇有如名门家的公主,但硝子却对那些人偶们感到相当厌烦。
有一天,就在她逃离了烦人的人偶们,在门荫下乘凉的时候──
「狂士郎老师在家吗?」
巨大的影子忽然遮住阳光。一名体格壮硕的军人出现在硝子面前。
是熟悉的中尉。硝子很有礼貌地鞠躬后,招待对方进入宅邸。
「欢迎您大驾光临,榊大人。请进。」
硝子带著客人来到书斋。在弥漫著酒臭、照不到阳光的昏暗房间中,那男人今天也在胡乱写著什么东西。他对硝子瞧也不瞧一眼,只看著来访的客人,发出冷笑。
「呦,榊,你也是闲得可以啊。是不是因为你太没用,在军中没有容身之处啦?」
虽然话中带刺,不过敏感的硝子依然可以听出男人的声音有些开心。他从来都没有对硝子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话。
男人粗鲁地把推积如山的书本推开,从底下挖出了一个将棋盘。
「不管你来几次都是白费力气。我没打算制作什么兵器。休想要我为了『国家』这种概念模糊的玩意工作,我只会为我认识的家伙造东西。」
「那么,就为了我制作吧。」
「小毛头少在那边说大话。你的薪水怎么可能买得起我的人偶?」
见到两人开始下起将棋,硝子便适时地鞠躬后,退出房间。
就在硝子拉上纸门的时候,从房内传来榊的声音:
『真是有教养的女儿啊。』
──被夸奖了。硝子顿时感到一股诱惑,明知不可以,却还是忍不住偷听起来。
『你有好好在照顾她吗?我从没看那女孩笑过啊。从白天就只会喝酒,把照顾的工作全丢给人偶的话──』
『那东西在笑的样子,连我都没看过啦。唉呀,反正只是个废物。』
男人的话语深深刺痛硝子的心。虽然想要转身逃走,双脚却不听使唤。
伴随『啪、啪』的下棋声响,两人的对话隐约传来。
『这世界究竟变成什么样,你根本不知道。』
榊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了。
『西洋的主流早已是机巧魔术──像伊邪那岐流那种依赖个人才华的作法,不可能敌得过组织化的魔术兵。如果没有优秀的自动人偶,可是打不赢未来的战争啊。』
『真是啰嗦……为什么你就那么想要打仗?』
『这是为了保护国家。德川三百年来,日之本已经太习惯于太平盛世了。在这段期间,西洋人则是不断在储备武力、拓展疆土。想要保护这个国家,保护人民,就需要力量。我们必须把远东一带都纳入支配,筑起坚实的地盘才行。』
『听你讲得冠冕堂皇,但全都给我去吃屎啦。明明是自己主动挑起战端,还说什么为了保护自己国家,这个浑蛋。我是不会帮忙战争的。』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造人偶?为了什么,做出那么优秀的东西?』
『优秀的东西?那些全都是失败品。他们根本就没有生命,到头来也只是在模仿人类罢了。』
……那究竟有什么不好的?
『再说,人偶我早就做腻了。我现在在写书呢,要不要读读看?』
『……既然你说腻了,那我就去拜托军方为你建一座专用的工厂吧。然后在你的设计跟指挥下,让工人们进行量产。这样如何?』
『少跟我开玩笑!你是想在别人做出来的废物上,刻上我的铭号?』
『那么,就由你亲手制作吧。既然你说过去的作品都是失败品,那就造出你的杰作,然后给我吧!』
──到最后,这天的议论依旧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等到榊回去后,男人难得主动对硝子搭话了。
「喂……这个……拿去。」
他冷漠地说了几个辞汇,并递出一把三味线。
平坦滑顺、散发出淡褐色光泽的琴身非常美丽。即使是年幼的硝子,也能理解这把三味线一定是出自名匠之手,以及原本的使用者相当珍惜它的事情。
「弹弹看。」
──这真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再说,这男人是为什么要送硝子东西?
是因为他白天时被榊说教,而打算改变自己的态度了吗?硝子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能够被男人搭理还是让她非常开心,于是便照男人所说地收下了三味线。
接著一边窥视男人的脸色,一边把三味线抱在大腿上,拨弄琴弦。
「叮」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震撼了硝子的心。
真是舒服到让人酥麻呀。硝子为了想要再多听几次,而不断拨动琴弦。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才华,她玩著玩著,便多少理解了弹奏的方法。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硝子几乎没有记忆。
只知道自己非常开心,非常愉快,非常兴奋。打从出生以来,她第一次对某样东西感到沉迷。
试著模仿流行歌的旋律,一次就抓到了音阶。硝子忍不住感到得意起来,心中觉得男人应该也会为她开心。于是抱著期待的心情抬起头──
却发现男人露出苦涩的表情,一脸失望。
「……做不到吗?唉……我想也是。」
硝子顿时感到错愕:我做到了呀。做到了──吧?
──就在这时,她回想起邻居的老妇人曾经说过的话:
『那个人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那副德行?明明在镜子大人过世之前,他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男人呀。』
『镜子……?』
『是呀。她是个很漂亮、非常漂亮的夫人呢。』
妇人感到同情地摸著硝子的头,温柔地对她说道:
『你的样貌,确实有遗传到她呀……』
硝子这下总算明白了。
为什么男人都不愿意对硝子瞧上一眼?为什么要让她做她做不到的事情?很简单,因为男人在追求的,心中所爱的,并不是硝子。
既然如此,这男人之所以会沉溺于喝酒、放弃制作人偶──
是否也全都是我害的?
几天后,硝子来到男人的书斋,跪坐在地上说道:
「我要出去工作了。」
「啥?你忽然在说什──为什么!」
男人一瞬间便突破了沸点。面对过去从未见过的魄力,硝子忍不住缩起脖子。
然而,她还是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
「因为老师很喜欢喝酒……」
「那又如何!」
「既然老师不愿意造人偶……那就由我……来赚酒钱。」
男人用力摔出酒瓶。酒瓶在榻榻米上弹了一下,碎在硝子的脚边。
两人沉默对峙了好一段时间后……
「……让小鬼担心钱的事情,看来我也结束啦。」
男人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转身背对硝子,继续写书。
「好,随便你。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说罢,他便再也没有回头了。
就这样,硝子踏入了华丽的艺妓世界中。
那是在宴席上表演歌舞乐曲、陪酒助兴的工作。毕竟需要面对醉客,心中多少会感到不安,但这份工作可以让硝子接触三味线。
现在硝子拥有的财产,就只有男人给她的三味线,以及继承自〈镜子〉的美貌而已。
硝子的学习能力很强,技艺一天比一天进步。她深受大姊姊们的疼爱,到了能够坐上宴席之后,也很快就学会了应对客人的方法。虽然修行辛苦,不过身边也有很多同年纪的女孩们,让她不愁没人说话。她的个性渐渐变得比住在男人的宅邸时更加开朗,同时,容貌也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成熟了。
才华、知性与优秀的技艺,让硝子在花柳界中的地位不断攀升。
受到后辈们仰慕,贵客也络绎不绝。就在她的名气响亮到业界中无人不晓,开始感到每天都过得很幸福的时候──事件发生了。
在一个美丽的满月刚刚升起的秋季夜晚。
硝子在店门前看到了那个男人──狂士郎。
2
「红蔷薇?请问你是怎么了?」
黑蔷薇宛如西洋人偶般惹人怜爱的脸蛋占满了硝子的视野。
「……没事。我只是在想怎么答覆而已。」
硝子勉强让自己保持平静,将视线望向脚边的水面上。
芙蕾身上的衣服因浸水而透出底下的颜色。那样子虽然美得让人会联想到半裸的宁芙(Nymph),但却毫无生气,不只是呼吸,连魔力的流动也停止了。
「您说她还没有死,但我怎么看都不像呀。」
「这是我阿卜拉克萨斯家代代相传的秘法〈遗忘之河〉忘川水。」
「那名字,我记得是神话中……喝下去会忘记生前的记忆,好准备转世之类的东西。」
「没错,它可以让存在情报消失。一旦度过忘川(Lethe),便再也无法回头──然而,只要没有到达对岸,存在情报就会维持下去。因此,这女孩目前还停留在死亡的边缘──这是应用魔术的反证,固定活体的密药。」
在硝子的脑海中,不禁想到泡在福马林中的生物标本。
换言之,就是利用这样的原理构筑出来的灵药了。不愧是标榜死灵术专家的家族,对生化学的奥义也很精通。
「只要解除灵药,这女孩就会恢复呼吸。因为她是在活著的状态下被浸到忘川水中的。没错吧,桃乐西?」
黑蔷薇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女。桃乐西虽然有些畏怯,但还是点点头:
「是、是的。但是,她的心脏也快坏了……要是从水里捞起来,马上就会死去。」
「就是这样。唉呀不过,至少比那边的状况好多了啦。」
那边──是指什么?
黑蔷薇明明应该有察觉到硝子心中的疑问,却只是对她露出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硝子切换眼罩上的镜片,灵视芙蕾的身体。内部细微的血管破损与伤害遍及全身上下。如果想要救她,必须用精琉制造代替用的血管才行。
(我可不是什么医生呀……)
硝子不禁自嘲。无论脏器还是骨骼,自己过去都玩弄过那么多次了,事到如今才在说这种话?
有办法救活的话,自己确实很想救活她。毕竟也不是什么不认识的人……只是,硝子不明白黑蔷薇的意图,这点让她感到不太舒服。
于是硝子心生一计,不对赛菲菈,而是对桃乐西说道:
「你为什么要把这孩子捡回来?照你的实力,要瞒过银蔷薇大人的眼睛应该相当困难──想必非常危险吧?」
「真的是有够辛苦的!这烂人又重得要命!再说,当初就是这家伙害我把脸丢光的呀。害我在全国政商名流眼前输得那么惨……!」
桃乐西气得几乎要跺起地板来。看到她这生气的模样──原来如此,无论脸蛋还是脾气,确实都跟祖母赛菲菈有几分相似。
「那你为什么没丢下她不管?」
「那是、因为、祖母──」
桃乐西往自己的祖母瞄了一眼,发现黑蔷薇的表情冰冻凝结,让桃乐西慌张起来……
「不、不是的!呃~就是──我的死灵们还没有输!只是被这个波霸妖怪的心脏硬压下去了而已!技术上是我比较强!在让全世界明白这件事之前,就让她输给半路杀出来的什么黑刀的话,我会很伤脑筋呀!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说得都快要哭出来了。简单来讲──一切都是黑蔷薇指示的。
「为什么呢,黑蔷薇大人?」
「我可是慈悲为怀的魔女。还有,叫『大人』太多余了,我们同样都是蔷薇呀。」
也太会装蒜了。被硝子用力一瞪,黑蔷薇只能半放弃地说出了真心话:
「是啦、是啦,你猜得没错。对这种黄毛丫头,你以为我会出自善意救她吗?」
「……你打算怎么利用她?」
「齁齁齁!那种事情,恕我不能奉告了。」
「这么说……也对。」
对于黑蔷薇来说,硝子绝对称不上是〈同伴〉。她应该还在评估是否有利用价值而已吧?如果无法利用的话……
「不过……说得也是,有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
忽然,黑蔷薇漆黑的双眼蒙上阴影,露出空虚的微笑。
「我过去也曾经有过可以称为友人的对象。莉莉是个资质出类拔萃……却也非常愚蠢的魔女。爱会让人变得愚昧呢。」
她说『爱』吗?这样与她一点都不相衬的辞汇,莫名让硝子感到好奇,而静静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但黑蔷薇则是打马虎眼似的笑了起来:
「这代表蔷薇的魔女也是多少懂得一些爱,同时也可以拿来利用的意思──好啦,你打算怎么做?」
黑蔷薇的笑脸增添了几分魄力。看到硝子还不回应,黑蔷薇就把脸凑得更近了。
「我说,红蔷薇呀,我并不是在勉强你喔?毕竟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一点利益都没有,对吧?」
……实质上,这根本就是在威胁了。硝子光是想到自己会被遗留在这个异界中,就感到毛骨悚然。
「不过,能够得到我的认同,对你也是一种利益吧?」
黑蔷薇伸出右手。宛如火焰的一团黑气喷发出来,变成一颗像果实般的东西。
(这是……!)
硝子顿时感到惊讶:这东西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她愿意给我吗?
「说不定,我们意外地能相处得不错喔?」
硝子冷静地开始在心中盘算。现在的她还没有足以对抗金蔷薇的武器。如果能够获得这个东西,应该可以成为很大的优势。而且──
就算今后等待著芙蕾的会是一场苦难……
也总比在这里丧命要好得多了。这么做等于是延续她的可能性。或许以后会有人拯救她也说不定。例如说,在某处的那些不怕死的孩子们。
……仔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硝子甚至觉得,以前拯救过芙蕾那只爱犬的事情,搞不好就是为了今天的前哨战。
「我就答应你吧。告诉我这个水的特性。另外,我希望有个助手。」
听到硝子的回应,黑蔷薇露出微笑。那是代表一切都如她所意的表情。
「就让桃乐西当你的助手吧。要怎么使唤她都随你高兴。」
「那么,桃乐西,我列出几项必要的东西,你去拿过来。首先是蒸馏水──」
「请、请等一下呀!为什么是我──!」
被硝子狠狠一瞪,桃乐西的脸上便立刻失去血色。
「听好啰,小姑娘,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可是人命。下次再敢顶嘴,就算你是黑蔷薇的孙女,我也不会客气了。我想你也怕疼吧?」
「是、是的……姊姊大人……♡」
桃乐西陶醉地染红脸颊,用崇拜的眼神看向硝子……硝子不禁在不同的意义上感到危险,但这样至少也比较好差遣,于是她没多说什么,转身看向芙蕾。
虽然自己不认为做这种事可以算是赎罪,不过──
你的生命,就由我花柳斋维系下去吧。
3
在机巧都市的郊外、靠近海边的土地上,建有一栋白色的医院。
五楼的一间住院病房中,传出粗野的怒吼声:
「到底要让俺等到啥时候?简直烦死了!」
大声咆哮的是一名体格健壮的日本少年,正是昴。在隔壁的病床上,则是躺著几乎无法起身的六连。他们都是日轮的随从,伊邪那岐流的魔术师。
两个人都遍体鳞伤,尤其六连可说是重伤。
「那白痴,都不会联络一下……究竟是在做啥!」
「别这样咩,大小姐可是伊邪那岐流本家的金孙,不会有事的啦。」
「还没招女婿就随便在外头过夜……!没自觉也该有个限度啊白痴!」
「……啊~你是在气那件事?不过,既然对方是雷真,也没关系呗?」
「当然,除了他也想不到别人的啦……可是……这跟那是两回事啊啊啊啊!」
「哈哈~这就是男儿心的啦。」
昴苦恼好一段时间后,把愤怒的矛头转向雷真。
「那家伙也是一样!学院都变成这副德行了,他还在哪里闲晃!」
「那个人也不需要担心的啦。雷真可是打倒过魔王的人物……唉,虽然就是因为那样,让我们也遭到通缉就是了。」
「什么〈魔王杀手〉(Blood Sin)……真~的是有够会找麻烦的……!」
雷真现在正受到协会追捕,警察与英国军也都在协助搜索。凡是被认为与雷真交情不错的人物,都因为协助逃亡或共犯的嫌疑而遭到通缉中。
其实只要乖乖到学院自首,应该也不会受到多严重的惩罚。但既然日轮不那么做,这两人是不可能背叛的。
「够了,俺自己去找大小姐。搞不好她就在夜夜待的地方也不一定。」
「别勉强自己呗。昴的伤势痊愈也要两个月,还是乖乖躺床上的啦。」
「就是说呀,帮不上忙的家伙就给我乖乖躺著吧。」
柔和却又严肃的声音忽然传来,让昴与六连都吓了一跳。
一位银发的护士走进病房,正是拉赛福的女儿──爱丽丝。
「连我接近身边都没察觉,还想跑出去,也太愚蠢了吧?」
──确实。如果是平常的话,昴应该可以用式神察觉对方接近才对。但现在因为担心会被军队反向探测,而没办法展开巡哨用的式神。这样出去外面走动根本是自杀行为。
「你打算辜负我的好意吗?把你们藏在这里可是很辛苦的喔?」
「讲得一副很伟大的样子……!俺倒想问你没有曝光呗?」
「我的〈虚像〉(Brocken)连教授都有办法欺瞒。只要没有意外,是不可能被发现的。」
「那就用你那个什么虚像去找呗。大小姐现在怎样了?」
「你们那位重要的大小姐嘛──」
爱丽丝把视线看向背后。从她身后,日轮悄悄探出头来。
昴立刻快步走过去,一把拎起日轮的后衣领。
「大小姐!这个大白痴!为什么不立刻露脸!」
「咿!对、对不起的啦……!」
昴本想继续发飙,却看到日轮眼角的泪痕,而安静下来了。
「……那是怎啦?在伦敦发生啥事了?」
「咱……真的是个傻瓜呀……什么忙……都帮不上……!」
日轮「呜哇哇~」地哭著奔出房间。爱丽丝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爱哭的公主呢。你不追上去没关系吗?」
「……让她去哭呗。有时候哭一哭也能舒畅些。毕竟夏绿蒂现在也下落不明,想哭是难免的。」
「昴……你总算成熟点啦……!」
「喂,六连!干么说得俺好像小孩子一样!」
「别在医院吵吵闹闹。既然那么有精神,昨天怎么不出去战斗?」
「唔唔……讲得那么高高在上……!咱们也不是自己喜欢躺在这边──」
「啊哈哈,咱们真的一无是处呢。真窝囊!」
「别说得像笑话呜啊啊咕喔喔喔………!」
昴整个人趴到病床上了,他被艾德蒙撕裂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治好。
「别在那边吵闹了。半死人就给我慢慢养伤吧。」
「你说……慢慢?难道要俺就这样闷不吭声咩!」
「还活著的时候稍微用一下脑袋吧。你认为那个大笨蛋会就这样默不吭声吗?」
爱丽丝露出有点嘲讽,又莫名感到骄傲的微笑。
昴理解到她究竟是在相信谁,信任到什么程度,而跟著笑了。
「……说得对。那接下来要怎么做咧?你应该已经想到一堆很黑的计谋了呗?」
爱丽丝感到无奈地摇一摇头。
「你还真的是有够笨的──我当然是还没有想到啦。」
「喂,六连,俺可以揍这家伙呗?可以呗?」
「不可以的啦,她可是校长的千金哩。」
爱丽丝把手交抱在胸前,语气平淡地列举出我方的不利因素:
「首先,需要有个能够让世人接受的正当主张,要不然我们就只是一群恐怖分子了──连战术都还谈不上。接著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战力上的问题。虽然学院已经没有城墙,但对方是人机总数一万以上的大部队──实质上是比攻城还要困难的任务呀。」
相对地,我方则是只有仅仅数名实力被削弱的魔术师。
「至少魔剑还在的话就好了……夏绿蒂也真是没用。」
「喂,没必要那样讲──」
昴说到一半就发现了:爱丽丝的指甲正用力抓著自己的手肘。
在战斗结束之前,爱丽丝一直都和夏露在一起。她大概是对于只有自己平安无事的事情,在内心感到很羞愧吧?
多少感到有点同情的昴,稍微把声量放低了。
「如果有魔剑,就会有办法了咩?」
「没有的话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毕竟那是我方最强大的火力呀──所以说……」
爱丽丝露出战略家似的表情,静静说道:
「搜索任务就交给你们了。因为你们的魔术可以对广范围进行情报收集,在隐密性上也很优秀。万一被发现的时候,要销毁也很容易。」
所以她才会要昴他们乖乖静养,为即将到来的那天做好准备。
「伊邪那岐流跟精灵术没啥太大的差别,要是做得太明目张胆,绝对会被发现的。」
「那如果不要做得那么明显呢?」
「缩小范围,一点一点慢慢找的话……可是,那就很花时间哩。机巧都市可是五十万人的大都市,逐家逐户找起来也……」
「不,让我们做吧!搜索任务就交给我们!」
伴随坚定的语气,日轮走进病房。
她的眼睛都红肿了。爱丽丝调侃似的说道:
「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大哭,是不是比较舒畅点啦?」
「真是非常抱歉,爱丽丝大人。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日轮很有礼貌地鞠躬后,露出坚毅的表情。
「没能保护好夜夜小姐,是我的过失。将功补过──这就是伊邪那岐流呀。」
「……意外地是个有骨气的公主大人呢。好,那搜索任务就交给你们了。至少要把剑帝找出来,另外还有夏绿蒂跟芙蕾。」
「我明白了。不过,万一……已经不在世上的话呢……?」
「要不要来打赌?我赌他们还活著,你呢?」
爱丽丝淘气地拋了一个媚眼。日轮「啊」地用手摀住嘴巴……
「……这赌局不成立。因为我也赌他们还活著!」
两人互相凝视,同时笑了出来。
看到那情境,六连咧嘴一笑。
「……恶心死了,六连。你在笑啥?」
「那对组合,你不觉得很厉害咩?这可是日本魔术师中最大派系的伊邪那岐流下任当家,配上十九世纪最强魔术师拉赛福的独生女喔?」
日轮不但拥有全学院一流等级的魔力总量,也能操纵各式各样的式神。能够一次同时使用的魔术,恐怕比那个马格努斯还要多。
而爱丽丝或许是个比日轮『拙劣』的魔术师,但她拥有日轮缺乏的想像力、战略、战术等等才华。搞不好可以比日轮更有效发挥式神的能力也说不定。
她们只不过是两位年纪尚轻的少女,跟身经百战的魔女们比起来,还不是很值得依靠的存在。然而,只要爱丽丝提供智慧,日轮提供执行力──
或许也相当让人期待不是吗?
昴轻轻笑了一下,耸耸肩膀:
「哼,还不够可靠的啦。必须要咱们好好辅佐才行。」
「讲这种话~明明内心就对大小姐超级迷恋的说~」
「吵死了!小心俺揍你!」
微微看到的一线光明,还只是垂到地狱的〈蜘蛛丝〉而已。
究竟有没有办法不扯断它,接续下去?
昴感受著教人不舒服的冷汗,同时拍打自己的脸颊,提振精神。
4
在空气潮湿的地下通道中,双胞胎姊妹不断来回踱步著。
「怎怎怎怎么办!居然一时冲动救了她呀!」
「不不不不知道!这绝对很不妙吧!一定会被骂吧!」
她们求助似的看向背后。两具骑士人偶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
这两具人偶虽然很忠诚,但都只会遵照命令做事而已。因为他们几乎都不讲话,所以双胞胎姊妹其实也搞不太清楚他们个性究竟如何、在想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原本同样也是一对双胞胎。
看到骑士们什么话都不说,双胞胎又再度把视线看向脚边的少女。
在墙上的魔具照明下,一头金发闪闪发著光。
经过一场激战,脸蛋上沾满灰尘。招牌特徵的帽子早已不知去向。即使仰躺在地上也丝毫不会改变形状的一对假胸部让人莫名感到哀伤。
在昨天的战斗中,西格蒙特被抗魔绳索束缚、夏露从天上坠落的时候,双胞胎正躲在树林中,颤抖著身子观望局势。
其实她们大可以不要跑来看状况,只是夏露离去时留下的那句话──『你们要保重喔。』让她们很在意,就忍不住跟上去看了。
掉落下来的夏露,怎么看都已经失去了意识。装作没看到应该是最好的选择才对,可是双胞胎却在情急之下送出骑士,拯救了夏露。
接下来就是拚命逃窜。躲在飞扬的尘土中,一路逃到她们以前拿来当基地的地下通道。也因为这样,她们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冷静下来,只能焦急地不断踱步。
大概是双胞胎的脚步声实在太吵了,夏露这时恢复意识,缓缓睁开眼睛。
「嗯……?你们是……魏茨泽克姊妹?」
「都是暴龙害的啦!」「一定很糟的!你要负责呀!」
「没头没脑在说什么啦!?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露弹起身子,接著倒吸了一口气。看来她对眼前的景色有印象的样子。
「这是学院的地底──通往大空洞的地下通道吧?没错吧?」
她的记忆似乎恢复了,于是慌张地左右张望,在黑暗中大叫:
「西格蒙特!你在哪里?」
──四周只有回音传来。夏露的脸色很快发青。
「只有我吗……?又……因为我──害西格蒙特……!」
「哇哇!冷静下来!」「魔剑之龙没事啦,应该!」
「为什么可以那么肯定!跟我说明一下状况呀!」
双胞胎只好不甘不愿地蹲到地上,在夏露的询问下,对她说明情势。
「──也就是说,机巧师团还赖在这里没走?校长怎么了?」
『不知道。』
「爱丽丝呢?她应该跟我在一起呀。」
『不知道。』
「夜夜怎么样了?埃里亚德教授的手术呢……?」
『你在讲什么,我们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是什么意思嘛!』
双胞胎的声音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要是没有我们,暴龙现在早就像青蛙一样被踩扁啦!」
「要不然就是被军队活捉,然后接受奇怪的拷问呀!」
「说、说得也是。对不起。谢谢,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双胞胎同时吓了一大跳,互相窃窃私语起来。
「这只暴龙,好恶心喔?」「就是说呀,会不会是假的?」
「我全都听到了啦!人家乖乖道谢,为什么要说恶心嘛!」
夏露忍不住发飙,但心中也很清楚这是自作自受,于是很快便收起怒气,摇摇晃晃地起身,扶著墙壁迈出步伐。
双胞胎惊讶得赶紧绕到夏露面前。
「你要去哪里?」「那边很危险喔,是往地上呀!」
「让开……我要回去才行。你们不知道西格蒙特的状况对吧?」
「不可以啦!」「有好多军人呢!」
「我会努力不让他们发现。我必须回去。毕竟我很担心安里,也不能放下爱丽丝不管。而且,我家人的心脏──重要的〈宝物〉还留在宿舍呀。被军队处理掉之前,我要把它们拿回来才行……」
「可是,暴龙……已经没有魔力了吧……」「为什么要做到那样……?」
「我才想问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被夏露反问一句,双胞胎顿时说不出话了。夏露接著轻轻露出微笑……
「唉呀,反正照你们的个性,应该也没想太多吧。」
『居然嘲笑我们──!』
「别生气。不抱任何打算或得失心就去帮助别人──这样的人我很喜欢喔。你们这样的地方,我觉得很棒呢。」
两人不禁脸红,接著又开始窃窃私语。
「这只暴龙,绝对很恶心呢……」「果然是假的吗……!」
「都说喜欢你们还这样,也太过分了吧!你们又不是什么值得弄个假货来欺骗的对象!」
『好、好过分──!』
垫胸!闭嘴,幼儿!暴力狂!双方开始互相臭骂起来。
等到彼此都把能想到的坏话骂完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过了一会,双胞胎才又开口说道:
「我们会救暴龙──」「是确实有理由的。」
她们分别看向背后。手握长枪的两具骑士人偶,依然笔直不动地站在那里。双胞胎脑海中浮现的,是过去与夏露战斗时的画面。
「魔剑之龙变成那么可怕的模样,打败我们的时候──」
「暴龙并没有杀掉这两个人对吧?」
夏露当时虽然砍断了他们半个身躯,但并没有痛下杀手。
「毕竟被救过一命呀。」「所以欠的人情我们要还。仅此一次!」
双胞胎为了掩饰害臊,『呗!』地同时吐出舌头。夏露忍不住瞪大眼睛看向她们。
「跟那一模一样的台词……我以前也……」
话也没说完,她就忽然把身体凑上去,握住双胞胎的手。
「我说!我想跟你们成为朋友!」
『……咦?』
「让我们交朋友吧?你们叫什么名字?」
双胞胎害羞得缩起身子,不过心中也没感到不愿意,于是在夏露耳边小声说了出来。
「──好棒的名字呢。」
姊妹俩都露出傻笑,互相用手肘推著对方,掩饰害羞。
然而,就在双胞胎嘻笑的时候,夏露又迈步走向地上了。
「就说不可以了嘛!」「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冒那么大的危险啦?」
「不要吵,会被发现喔。」
姊妹俩赶紧摀住自己的嘴巴。这里已经离地面很近了。
一行人从众多出入口中接近竞技场的树林出口来到地面上。在距离八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支机巧师团的部队在镇守著。
他们大概是在监视做为夜会会场的竞技场吧?传令兵频繁地来来去去,要走出去实在太危险了。不过也多亏如此,让夏露能够推测出军队的状况,可说是讽刺的幸运。
从传令兵隐约传来的声音中,可以知道机巧师团打算长期驻留学院的事情。
「他们打算赖著不走呢……仔细想想,一切都安排得太巧妙了。学院的城墙遭到破坏,没办法再承受结社袭击。学生之间也才刚发生过斗争,现在如果以『保护学生』的名义驻军在学院,谁也──就连魔术师协会也无从抗议呀。」
夏露的侧脸变得严肃起来。
「这样一来,地下也很危险呢。应该很快就会有调查队进来。」
『为什么?』
「你们不知道?你们以前的领队──罗森堡倒是好像知道的样子。唉呀,不知道比较好啦,毕竟你们也不想接受什么奇怪的拷问吧?」
双胞胎点头如捣蒜。
「详细内容我也不很清楚就是了。抢夺魔术成果什么的,随便他们去闹也没差。但是,关于夜会这方面……照这样下去应该不妙。」
「不妙?」「什么不妙?」
「王妃大人看来是打算就这样支配学院了。让英国直接统治学院,根本等于是放弃夜会的公正性。很明显是要让阿斯拉获胜嘛。」
而且──
「雷真会丧失参加资格呀!毕竟现在那家伙被当成什么〈魔王杀手〉……!」
夏露抬起头,用充满决心的声音说道:
「我果然还是要去才行。必须跟同伴们会合,然后解放学院。」
双胞胎不禁呆住了。夏露明明就没有魔剑,也没有魔力,却想要冲进敌阵。这虽然是有勇无谋的行为,但并非出自愚昧的行动,而是使命感让她做出的崇高决定。
「暴龙,原来你那么……」「重视倒数第二名吗?」
「别、别看扁我了!确、确实啦,我是欠过那家伙很多人情没错,但这并不只是他的问题呀!」
夏露把手放在胸前,沉下眼皮。
「多亏有大家,让我变强了。」
或许在夏露心中,此刻浮现出很多的人物。就连双胞胎也知道,原本在学院中最受讨厌的夏露,现在可是被大家称呼为英雄王(Valiant Rex)了。
「强者、富者才更应当奉献──这就是〈身为高贵者的义务〉(noblesse oblige)。我是贝琉家的夏绿蒂,我希望能永远以自己为荣。」
所以,为了学院,自己必须要去。即使胸部是假的,但觉悟可是真的。
「……话说,我这样讲是不是耍帅过头了?」
夏露害臊地轻轻吐了一下舌头。双胞胎则是著迷地凝视著夏露,但接著又同时开口,宛如十字炮火般说道:
「那就更不应该急于一时呀!」「要慎重行事,否则一下子就会被干掉的!」
夏露忍不住用力眨眨眼睛:
「……好意外。你们该不会其实……还挺理性的?」
「对吧对吧?」「明白我们才是姊姊了吗?」
姊妹俩得意地挺起胸膛。那动作实在有些好笑,让夏露稍微放松了紧张的情绪。
「你们说得对。就算多少要花点时间,也应该先探查敌人的内情、研拟手段,之后再付诸行动──今后也可以拜托你们给我建议吗?」
「嗯……怎么办?要帮忙吗?」「要吗?」
双胞胎互看一眼,点点头。
『为了学妹,就让我们助你一臂之力吧!』
就这样,三名少女与两具骑士,又悄悄地走回地下通道的深处。
5
「吶~然后呢?具体上要怎么做?」
小紫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问道。坚强的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如往常的样子。
雷真想要回应她的心意──却又还不打算亮出自己的底牌,而反问了一句:
「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大概是以为雷真毫无计画的关系,伊吕里与小紫的肩膀都开始颤抖起来。
「啊,等等!别哭啊!我有想到方法!只是很危险而已!」
「雷真大人……恳求您务必……务必救救硝子……呜呜……!」
「别抓著我!不用担心啦。想想看,我们不是有值得依赖的伙伴吗!」
雷真安抚著伊吕里的情绪,同时用下巴比向房间的出入口。等待雷真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的伊欧内菈,正好走了进来。
雷真丝毫没有表现出刚才苦恼的模样,语气开朗地说道:
「谢谢你啦,伊欧。」
也许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道谢,伊欧内菈当场呆了一下。
「是你让夜夜捡回一命。多亏有你,让我看到希望啦。」
「雷真同学……你有仔细听我说吗?夜夜她……已经……」
不等伊欧内菈把话说完,雷真就伸手比向背后的水槽,露出微笑。
「幸好有你在,让可能性还没消失。这装置是你做的吧?」
伊欧内菈一时说不出话,但接著又拍了一下白衣的胸口:
「是、是没错啦。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花柳斋老师最棒的小妹呀!」
「虽然是自称啦。」
「那,最棒的徒弟。」
「那是谎称。」
「大粉丝!」
这点就没错了。她本人以前就曾说过,自己搜集了所有花柳斋的著作,也全都熟读过了。再加上这次实际为夜夜开刀,应该变得更熟悉了吧?
「就连那样的你,也治不好夜夜吗?」
「嗯……因为在最根本的构造上,就跟我读过的书完全不同呀。讲得浅显易懂些,就像是甲基跟乙基那样不同。」
「抱歉,我完全听不懂。」
伊欧内菈露出责备的眼神。大概是要雷真多读点书吧?
「当然,毕竟人偶师也是魔术师,不可能会把自己所有的技术都写在书上。可是,应该说在制作概念上嘛……总之就是在理念方面完全不同呢。在我读过的书中,老师感觉应该更加冷酷,或者说有点像是把人偶当成用完就丢的东西。」
──那跟硝子的方针有什么不同吗?
「书上总是会用『人偶没有生命』、『不值得顾虑太多』之类好像很恶劣的讲法。那种坏坏的感觉,很刺激年轻时代的我呢!」
「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姑娘吧?但硝子小姐其实并不是那样,是吗?」
「嗯,雪月花的修复能力就是最好的例子。夜夜的精琉跟我在书上读到的不一样,可以靠细胞分裂不断进行修复。这很明显是做得『不容易死亡』呀。像那个〈夺取生命〉的系统,也是牺牲雷真同学,进而强化人偶对吧?」
原来如此,简直完全相反了。究竟哪边才是真正的硝子呢?
雷真用手托著下颚,提出他从刚才就想到的疑问:
「我说啊,假设可以不理会〈一分钟〉的限制,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手术──要怎么做才能让夜夜恢复原状?」
「不管怎么说,首先都要塞住心脏的洞才行。」
「也就是金刚力原本在的地方吧?有回路就能塞住了吗?」
「嗯,不过必须要是形式完全一致的原始金刚力,否则不行。例如说,如果把伊吕里的冰面镜装进去──」
「会产生排斥反应?」
「不,是抗原抗体反应。最坏的状况下,可能会引起过敏性休克,当场死亡。」
听到『当场死亡』,雷真不禁寒毛直竖。伊吕里与小紫也脸色发青地按住自己的胸口。
金刚力的魔术回路,是夜夜身体的一部分。
(该死……竟然失去那么重要的东西……!)
既然都已经坏掉,那也没办法。现在雷真能做的就是──
跟榊中将取得联络,探听硝子的背景。
然后,召集四散的伙伴们,夺回学院。
听到雷真的话,小紫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
「要夺回学院?」
「不是约好了吗?实在没办法的话,我就当上魔王,亲手治疗夜夜。」
「这样呀……说得也是!」
「可是,雷真大人……」
伊吕里畏畏缩缩地插嘴进来:
「你因为〈魔王杀手〉的嫌疑被协会盯上了,这样还能够坐上魔王的宝座吗……」
「那也不用担心。既然师范说让雷克南逃掉了,他就绝对还活著。只要把那家伙找出来,协会应该也会撤销对我的通缉──对了,伊欧,你的刑事判决还有协会的讯问,后来怎样了?」
「──哼哼!」
伊欧内菈总算恢复她平常的态度,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雷真同学,你总算想到要关心我的事了!」
「我……我一直都在关心你喔?」
雷真不禁感到有点内疚。伊欧内菈则是开朗地笑著:
「虽然不到完全赦免,但我暂时是自由之身了。只不过,拉赛福校长如果就这样失势,或许不太妙呢。」
听她这样说,雷真便回想起那起事件的结局。当初伊欧内菈是将研究成果的一部分交给拉赛福,换取学院的庇护,才缓和了协会对她的态度。
「……既然这样,就更应该把学院夺回来。而且我总觉得,与其让那只老狐狸躲在地下,还不如把他放在台面上会比较安全啊。」
「你愿意那样做,我也比较感激啦。」
忽然有第三者的声音传来。雷真一行人同时把头转向声音来源,就看到一名银发少女正从仓库的入口走进来。
爱丽丝在途中换成小跑步,直接扑到雷真的怀中。
雷真因为伤口疼痛与惊讶而全身僵硬。爱丽丝则是用脸颊磨蹭著他的锁骨。
「噢噢,我的雷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不要加上『我的』啊。话说,你那句『太好了』我可以照字面上的意义解释吧?」
「你那是什么意思嘛,这个大木头!」
爱丽丝一把抓住雷真的胸襟,粗鲁地把他拉到眼前。
微微湿润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瞪著雷真。
「我昨天应该有说过吧?要你在做出行动之前先联络我一声……!」
「痛啊!那里才刚缝合好而已痛痛痛痛!」
雷真承受不住机械义肢产生的怪力,赶紧甩开爱丽丝的手臂。
紧接著握住她的手,诚心诚意地道歉:
「很抱歉让你操心了──辛格怎么啦?」
「……他冲进敌阵之后就弃职不干了,真是夸张的不良执事呢。乾脆开除掉算了。」
虽然爱丽丝嘴上说得轻松,但现在的雷真不会漏看她眼眸中笼罩的阴影。看来他们是在昨天的战斗中失散了。推测辛格应该是为了让爱丽丝逃跑,而自愿当诱饵的吧?
「……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老爸现在怎么了?」
「被王妃殿下抓到,从此行踪不明呀。」
「跟之前被金蔷薇抓到时应该不一样吧?这次他应该有做好准备?」
「如果不是那样,我就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啰……我不打算去想什么考虑到他会出面的作战计画,毕竟我已经受够把爸爸列入计算了。」
爱丽丝自嘲著。或许是因为辛格不在身边的关系,她看起来非常寂寞。
「呃、该怎么说……打起精神吧。」
「……你这句『打起精神』我可以照字面上的意义解释吗?」
「喂,为什么要确认啦?虽然我也讲过类似的话!」
爱丽丝把手绕到雷真的脖子上,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用不著说那种笨拙的安慰话,要让我打起精神其实很简单喔?」
「……喂,你这姿势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爱丽丝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看到那水润的光泽,雷真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伊欧内菈这时猛然站起,当场脱掉白衣。
「啊!不公平!雷真同学,我也要!我也要亲亲♡」
「我们还没亲啦!还有你为什么要脱衣服!?你是要我亲哪里!?」
就在雷真忙著阻挡伊欧内菈、推开爱丽丝的时候,地板上忽然出现一层霜,房间中变得一片雪白。雷真赶紧把铁青的脸转向寒气的产生源头。
「……冷静点,伊吕里。你在生什么气?」
「我我我我并没有在生气。只只只是在夜夜回来之前,我有责任要阻止雷真大人做出寡廉鲜耻的事情。」
「寡廉鲜耻的不是我好吗!?」
「……故作清纯,还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夜夜搬出来,真是狡猾的女人呢。」
爱丽丝苦笑一下,轻轻放开雷真的脖子。伊欧内菈也感到尴尬地把脱到一半的白衣穿回去。
雷真看著这两位值得信赖的伙伴,开口问道:
「是说,有没有办法利用你们的人脉或是机巧技术,让我跟日本取得联络啊?」
「那是──『要在短时间内』的意思吗?」
「对。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像电话那样方便。我想跟对方进行对话。」
「呃~日本可是在地球的另一面喔?」
伊欧内菈双手交抱,露出沉思的表情。
「那么大规模的通信网,就算使用魔术也很困难呀……把中继器射到空中,进行讯号增幅吗?还是利用仪式固定住空间通道?或是──」
「是有一个快速简便的手段。」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说道。但她嘴上说得轻松,表情却很僵硬。
「关于埃里亚德教授所说的通信用〈传送通道〉──有一群人拥有世界规模的高等级通信网。只要拜托他们借用一下就行了。」
「……果然,只有这个方法啊。」
这提议刚好就跟雷真想出的结论一样。伊欧内菈也马上理解,而用力点点头。
只有伊吕里跟小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伊吕里一脸疑惑地问道:
「呃,请问那群人是……?」
听到雷真说出口的名字,姊妹俩的脸色都发青了。
6
睽违十年左右的重逢,男人已彻底变了样。
看来自从硝子离开男人身边后,他一直都过著相当荒唐的生活。头顶上尽是白发,原本健壮的身体也变得消瘦,过去总是绽放著妖媚光彩的双眼,现在却有如死鱼。穿著打扮显得寒酸,破旧的和服非常单薄──
酒量似乎也变得很差。男人只喝下两合清酒便醉了,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喂,再拿一瓶来!」
「今晚就到这边,请回去吧。」
听到硝子的回应,男人皱起通红的脸,口齿不清地大吼:
「客人要你拿酒来,哪有店家不给的!」
「您是客人的话,我们当然会好好招待。但我看老板您身上应该没带什么银子吧?」
「居然敢评判客人的贵贱……那我就告诉你,我可是出了名的人偶师大人喔?」
硝子的心头不禁痛了一下。虽然这男人原本就是高傲而肆无忌惮的个性,但他过去从来没有像这样夸耀过自己的名声。
大概是把硝子的沉默视为许可了,男人用左手一把抢走酒壶,直接对著口喝了起来──没有品味的举止,更加刺痛著硝子的心。
溢出嘴角的酒流到下颚。男人揪起和服擦拭掉后,脸颊上露出颓废的笑容。
「只要我随便造个人偶,一堆华族就会马上派人来啦。对我磕头请求、说什么『拜托老师把作品卖给我』的家伙,都可以把我家挤得水泄不通啊。」
「……真是豪迈呢。那就请您去造人偶,赚到钱之后再来吧。」
「我才不要……我已经不造人偶了。」
「为什么呢?再说,那样伟大的老师,为什么会连酒钱都没有?」
男人把混浊的视线看向榻榻米,呕气似的说道:
「……因为我腻了。」
「腻了?」
「人偶什么的,简直无聊透顶。我想做的,根本不是那种东西。」
「唉呀,真是奇怪的人!像个耍任性的小孩子呢!」
硝子笑了出来。因为这实在太可笑了。
原来自己过去害怕的竟是这种男人,为了得到他的爱而受苦吗?
「不过,我还是要请您付个酒钱。至少也要造个一具人偶出来呢。」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啦。」
男人颓废地笑著,露出藏在袖中的右手。
他的惯用手,已经不见了。
「之前因为付不出酒钱啊~那群笨蛋,竟然做了这么浪费的事情。」
硝子顿时哑口无言了。榊究竟在做什么?他应该会感到非常惋惜吧?这男人的机巧技术,明明足以影响到帝国的将来呀……
「……还真是可怜呢。」
「我才不需要什么同情。反正就算惯用手还在,我也已经连凿子都握不起来啦。只要酒气一过,手指就抖个不停啊,哈哈!」
男人无奈地举起双手,把酒壶丢到一旁。
「我这人……已经结束了。看是要把我抓到衙门去,还是丢进乱葬岗,都随便你们吧。」
「……您宅邸的那些女佣人偶又怎么了?只要把那些卖掉……」
「早就卖光啦。全部,连屋子也跟著卖了。」
「──」
「你能相信吗?我连人都卖过,而且还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把那样的小鬼头都卖掉……我根本……已经没救了……!」
「……那孩子,不是自愿出去工作的吗?」
「都是一样的。因为那笔安养金我全都拿去喝酒啦。话说……这还只是小意思……你猜猜看,我对那小鬼……嘿嘿……做过什么事……要不要我告诉你?」
男人焦点模糊的眼睛不断颤抖著。接下来的五分钟──不,或许实际上更短──男人所说的话,句句撕碎了硝子的心。
硝子总算明白了这男人对硝子如此冷漠的原因。他究竟做过什么?为什么会疯掉?究竟在恐惧什么、追求什么、犯下了什么罪──
男人之所以不再造人偶,并不是他腻了。
是他感到绝望了。因为他的假说彻底错误。不惜犯下滔天大罪也想证明的东西,最后却失败了──一切都错了!
「这下你懂了吧?我早就疯了……是个疯子啊!」
男人大笑起来。硝子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自制的激动情绪──
当回过神的时候,「啪!」一声清脆的声响正回荡四周。
硝子甩了男人一个巴掌。
她接著对倒在榻榻米上、呆呆抬头望著她的男人冷淡地说道:
「给我在这边等著。」
语毕,便转身离开房间。
「姊姊!发生什么事了?」
硝子疼爱的后辈听到吵闹声,连忙跑来关心。硝子则是不停下脚步,一路走到自己的床铺,单方面地告知:
「琉璃,我跟你说一声。今晚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咦──为什么!?」
「安静点,会被客人听到的──别露出那种表情。等我安定下来之后会联络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喔?」
硝子丢下泪眼潸潸的小妹,从卧房的壁橱中拖出一个沉重的箱子。然后抱著那箱子,再度回到男人等待的房间中。
男人正摸著自己红肿的脸颊,依然一脸呆滞。硝子把箱子粗鲁地摔在他眼前。从蹦开的箱子中,撒出大量的一元纸钞。
她接著对呆傻的男人很有魄力地说道:
「有了这些钱,不管材料、工具、设备什么的,都可以买齐了吧?」
「……你说什么?话说,这……是搞什么?」
硝子卷起和服的袖子,亮出自己的双手。
「你看看,我的双手还在。握凿子也不会发抖。」
「等等……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些全部都给你啦!包括这些钱,还有我自己!让我来继承你的技术!」
「啥……?你这是何必……为了我这种──」
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事情,开始左右张望起来。
大概是事到如今,才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了。
接著,他露出彻底酒醒的表情,第一次认真凝视著硝子。
「你是……硝子……?」
「对,没错!然后这些钱就是!」
硝子抓起钞票,甩在男人的脸上。
「这十年来,你一直不肯收下的──我寄回去的钱(心意)呀!」
男人依旧一脸呆滞。不耐烦的硝子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胸襟。
「就算用逼的我也要让你收下。我怎么可以让你就这样白白丧命……别以为你能够死得轻松!」
硝子用力摇动著男人的身体,同时激动地宣告:
「你筑起的一切,我全都要夺过来!」
就这样,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两人又再度一起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