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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Chapter 4 回归过去的自己

祖母是个非常公正的人。

「完成了!」

安里将自己刚完成的〈作品〉高高举起。

那是她第一次独立完成的刺绣。从绣框上拿下来摊开一看,白色的手帕上彷佛出现了一片花园。虽然绣法单纯,不过绣工细致用心。郁金香看起来就像含苞待放般可爱。

既然绣得如此漂亮,这次一定要拿给谁看看。安里顺从这样理所当然的欲望,从房间飞奔而出。在贝琉宅邸的走廊上跑了一会,便听到从设有暖炉的房间中传来姊姊的声音。于是安里雀跃地转向那房间。

「姊姊大人,你看!我自己一个人──」

安里说到一半便止住。因为映入她眼帘的情景实在太耀眼了。

「夏露真的好会刺绣呢。」

「接下来绣我的手帕吧!」

「应该是我先才对~」「我想要绣铃兰的花纹。」少女们争相提出自己的要求。在许多朋友的围绕下,夏露正操著手中的绣针。

刺绣的动作宛如在画图似的自然流畅。即使从远处也能看出她的绣法俐落。安里自己那件原本看起来光彩夺目的作品,感觉就像一下子褪了色。

夏露发现安里的存在,而把头抬起来。

「安里?你在那里做什么?」

刚才明明是那么想要拿给姊姊看的,安里却把自己的作品藏到背后。

大概以为安里那动作是在畏缩,姊姊对她露出微笑。

「过来这边,和我们一起玩吧。」

她在邀请安里加入圈子。姊姊充满自信的笑脸,今天依然是那样动人。

──这种时候究竟应该怎么做,安里心中非常清楚。

拙劣的刺绣根本不需要拿给别人看,只要卷起来塞进自己口袋就行了。连同这份彷佛落单的心情。

「是,姊姊大人。」

就在安里微笑回应,准备走向姊姊身边的时候,少女们忽然都端正坐姿。

安里也惊讶地转过头,看到一名贵妇正经过她身后的走廊。

伸直的背脊,纤细的手脚,让人感觉不出她的年纪。然而脸上隐约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举手投足给人一种年长者的从容感觉。

使人不禁联想到从前古雅时代的『端庄』女性。

正是两姊妹的祖母──伊丽莎‧贝琉。

「姑娘们玩得很开心呢。」

或许她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但少女们却纷纷『我们是不是太吵了……?』地反省起来。伊丽莎就是会让周围的人有这样的感受。

淡蓝色的眼眸充满知性,从来不会让自己的情绪爆发出来。然而,祖母安静的斥责比任何怒吼声都要锐利,总是让两姊妹抬不起头来。

夏露也毕恭毕敬地开口回应:

「我们大家一起在开刺绣的学习会。」

「刺绣吗?让我看看。」

夏露表情紧张地递出作品。伊丽莎扶了一下眼镜,将视线看向刺绣。就在大家屏息注目下,祖母的嘴角很快便露出有气质的笑容。

「很漂亮呢,夏露。你的将来让人期待喔。」

少女们『哗』地露出笑脸。安里则是感到极度的难受,赶紧逃离现场。

但她在走廊上没逃多远,就被人从身后叫住。

「你也用不著逃走呀,我又不会欺负你。」

伊丽莎踏著平静的步伐走向安里,脸上露出苦笑。

「你也有绣了自己的作品吧,让我看看。」

不愧是祖母,什么事都看在眼里。安里只能抱著有如站上死刑台的心境,拿出自己的作品。

伊丽莎是个公正的人物。而那样的祖母给出的评价是……

「唉呦,真是漂亮。好可爱呢。原来你已经能绣到这样了,好聪明。」

温柔的称赞,先是让安里感到松一口气,紧接著又心痛起来。

因为伊丽莎的这句话,终究是对『年幼的小孩』所说的。

相对地,她对夏露说的,总是最低限度──对大人所说的话语。恐怕是祖母心中的正义使然,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不予许自己对拙劣的人与优秀的人使用同样的言词。

她哄小孩似的语调,以及包覆对方的温柔心肠,都让安里感到折磨与痛苦。

还是个小孩的安里难以说明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但她却非常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自己表现出难受的样子,就会让周围的人伤脑筋。

因此她装出天真无邪的开心态度,离开伊丽莎面前。

接著逃到后院的晒衣场。这里是安里在宅邸中最喜欢的场所。只要躲进随风飘摇的床单大海,在肥皂的香气围绕下,就会有种自己被保护的感觉,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

天空蓝得教人羡慕。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因为收衣服的时间还早,让安里彻底松懈了。虽然没有哭出声音,但泪水还是不断滚滚流下。

就在这时,她眼前的床单忽然鼓起。

「哇!」

像个小孩子在吓人似的,一名亚麻色秀发的女性现身。看到安里全身颤抖一下,女性开朗地笑了起来。

这位一点都不像伯爵夫人、天真烂漫的女性,正是两姊妹的母亲密瑞儿。

「怎么啦,小天使?你从天上掉下来了吗?」

母亲的声音温和,让安里再也忍不下去,伸手抱住她的腰部。

「唉呦,我的小天使真是爱哭呢。来,我们两人开一场茶会吧?」

纤细的手指包覆安里的小手。被母亲牵著手的安里,来到的并不是姊姊她们所在的房间,而是厨房隔壁的小房间。

房里摆有烫衣板与缝纫机,可以做点家事。透过竖长型的窗户可以看到宅邸的前庭,远处还有威尔灵顿市的街道。午后温和的阳光照耀下,家家户户的红色屋顶与蓝色天空形成的对比,给人一种爽朗的感觉。

蜜瑞儿说著「要对婆婆保密喔」并在红茶里添加了大量的蜂蜜。要是让伊丽莎看到这样的量,她的确会皱起眉头吧?

躲在杂乱的房间中品尝的香甜红茶,加上『秘密』调味,喝起来相当美味。

蜜瑞儿把安里抱到大腿上,让她欣赏窗外的风景。在温暖的幸福围绕下──安里顿时对这份幸福感到恐惧起来。

关系到自己烦恼根源的某个疑问不禁涌上脑海。

即便年幼无知,她也不敢随意把这句话问出口。总觉得只要说出来,就会显得自己无比悲惨。然而,安里还是难以压抑自己想要亲口确认的冲动。

「我说,母亲大人……我和、姊──姊姊大人之间。」

「嗯?」

「您比较喜欢姊姊大人吗?」

万一母亲没有否定,搞不好安里就会误入歧途了。这问题就是如此危险。蜜瑞儿静静微笑,目不转睛地凝视安里。

「你那样觉得?」

她把答案交给安里判断了。蜜瑞儿包覆著安里的体温,比起话语更强烈地否定了安里心中的不安。安里不禁感到有点安心,并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那祖母大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说婆婆?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我『好聪明』。」

「唉呦!我也好希望听她对我那样说一次呢!」

蜜瑞儿一脸认真地说道,然后又自己喷笑出来。听著她开朗的笑声,安里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变得轻盈。

烦恼并没有因此消散,根本的问题也一项都没解决。

然而,安里却不禁觉得自己的烦恼根本是小事一件。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有一天能不能也变得像姊姊大人一样呢?」

话才说出口,安里就马上后悔了。因为这是会让大人伤脑筋、不应该提出的问题。

「……的确,夏露她做什么都很优秀呢。」

毕竟夏露是姊姊,所以会比较能干──这样哄骗小孩的回答,母亲并没有说出口。

蜜瑞儿没有把安里当成无知的小孩,而是接著如此问道:

「安里,左手跟右手,你喜欢那一边呢?」

(……后来母亲究竟是怎么说的?)

安里模模糊糊地想著这样的事情。

(总觉得那是……绝不可以忘记……非常重要的话。)

不,还是算了吧。自己根本不想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反正都是悲惨的记忆。

(不管母亲到底说了什么,现在的我一定都会选择『惯用手』的。)

『吾主?您累了吗?』

听到希儿瓦尔丽的询问,安里这才回过神来。

大概是因为被葛洛丽雅指派为禁卫兵,而高兴得忘我了。这样根本不可能完成重任。于是安里赶紧告诫自己,并呼叫周围的精灵接受自己支配。

安里正站在时钟塔的钟楼部分,从这个高度可以俯瞰整片校园。

充满大气的风、火、水、大地,甚至树木、石头与铁──简单讲就是整座学院,安里都能视为精灵,当成自己的〈眼〉与〈耳〉进行观察。虽然这是相当累人的工作,不过女王的话语让安里感到情绪高昂,一点都不觉得有负担。

希儿瓦尔丽似乎也察觉她的心境,而机敏地送上祝贺。

『恭贺您此次就任禁卫之职。』

「谢谢。我也感到很自豪。」

『只要考虑到实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在机巧师团之中,也难找到如吾主这般优秀的精灵使──如果能看到现在的您,想必伊丽莎大人也会感到万分欢喜。』

「……是吗?你这么觉得?」

『那是当然。伊丽莎大人必定会称赞「你的将来让人期待」的。』

安里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未曾有过的充足感。

如今她本身也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期待。不用多久后,葛洛丽雅就能重返国政,掌握政府的实权。那样一来,安里也会正式被编入禁卫队,而且是直属女王的皇家护卫。待遇是校官等级,将来还会被列入机巧师团的干部──不过重头戏这才要开始。葛洛丽雅接著会建立起世界帝国,走上女皇之路。而安里则是身为她的心腹,一路立下无愧于贝琉家之名的功绩。自己现在已经拥有足以办到这点的力量了。

辉煌的未来就在眼前。甚至有可能晋升到无论父亲还是祖母都未能得到的爵位。

然而──莫名的不安却如浓雾般在心中蔓延。

宛如『误入歧途』似的恐惧。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舍弃了什么一路来珍惜的东西。

这感情究竟是什么?什么地方……不太对。自己搞错了什么。

为什么?受到葛洛丽雅的认同,自己应该要感到开心才对──

可是现在却对自己的幸福无法确信。

『突如其来的幸福,总是难免让人感到困惑的。』

大概是看出安里复杂的心情,希儿瓦尔丽小声呢喃。

『不过,那只是因为过去太不走运的缘故。现在您应该坦率接受这份幸福,更加努力回报葛洛丽雅大人才对。不是吗?』

「──没错。你说得很好,希儿瓦尔丽。」

『不敢当。请您不用客气,尽管命令我吧。』

「谢谢,我会的。」

希儿瓦尔丽不但支配力惊人,言行举止也让人感到可靠。再加上她拥有强力的特性,历代贝琉家的当家之中,想必也未曾有人得到过如此优秀的守护精灵。

(这真是相当教人自豪的事情。而且我也非常喜欢这孩子。因为──)

她的声音与安里敬爱的女王葛洛丽雅非常相似。

「──呜?」

芙蕾感觉好像听到远处传来尖叫,而停下手中的毛刷。

作战开始十分钟前。芙蕾正在庭园中帮加姆们梳毛。因为这样做有缓和实战中的紧张情绪、让心情冷静的效果──而且搞不好这会是最后一次了。

「有人、在……求救?」

加姆犬们似乎也感受到什么,纷纷望向同样的方向。是学院中枢,校长官邸与重要机巧保管设施所在的方位。

芙蕾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犹豫著要不要过去确认,但很快就要轮到她出场了。就在她左右为难,脚步来来去去的时候,忽然从头上传来挖苦的声音。

「喂喂喂~饶了我吧~」

一名外观年幼的少女坐在树上,黑色的斗篷与装有骷髅的手杖正是她的特徵。

是黑蔷薇的孙女桃乐西。看来她还是老样子,喜欢待在高处。

「你又打算闯什么祸了吗?我跟你讲清楚,你现在可是受到祖母──姊姊大人的保护,怎么可能让你去跟其他蔷薇惹事嘛。拜托你也替负责监视的我想想吧!」

「呜?桃乐西也要帮忙吗?」

「啥啊啊啊!?你是白痴吗!?我就是来叫你别增加我的工作,为什么听在你耳里却完全相反啦!?」

「因为、桃乐西很善良。」

桃乐西脸上冒出青筋,本来想臭骂对方一顿,却又忍了下来。

「……你应该也知道吧,你的身体可是没办法长时间待在这边的。可是你昨晚在夜会上竟然还那样勉强自己。」

「谢谢你担心我。」

「我我我才没有担心你!」

差点从树枝上摔下来的桃乐西,终究还是火大起来,对芙蕾破口大骂:

「要是敢小看我,我就毙了你这烂人!奶子妖怪!给我回地狱去!」

她臭骂一顿后,在枝头上一蹬,如栗鼠般敏捷地消失在树林深处了。等到她离去后,这次换成洛基从树后现身。

「那家伙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看来他听到刚才的对话了。于是芙蕾露出笑容……

「她跟洛基一样,来关心我的。」

「不要松懈心防,这个笨蛋。照你那种天然呆的个性,大家看起来都像善人啦。」

「呜……天然呆……」沮丧。

「不过,那家伙的警告也没错。你别擅自行动。」

「……我要、去救安里。」

芙蕾露出严肃的表情。就算洛基反对,她也抱著贯彻意志的决心。

两人互相瞪著对方。芙蕾没有别开视线,清楚说道:

「我以前曾经被安里鼓励过。就是在自动人偶博览会时。埃里亚德老师的研究被拿来做坏事,然后大家去阻止黑太子的时候。」

当众人都对伊凡的〈绝对王权〉(Multi-controller)束手无策,让机巧都市遭到镇压的时候──

「我因为太弱,当时没能参加……不被允许参加战斗对吧?」

「是没错。但你最后也是……」

「我那时好不甘心。没办法原谅弱小的自己。明明大家──明明洛基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身为姊姊的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好难受。」

「……那真是抱歉了。」

「就是在那时候,安里对我说过:『芙蕾小姐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跟我这种人不一样,是一位厉害的魔术师。』」

那天安里说过的话,一直都像宝物般深藏在芙蕾心中。

「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个笨拙的孩子。」

「那是事实吧?」

「呜!」泪眼汪汪。

「……抱歉。你继续说。」

芙蕾轻抚著拉比的脖子,接著说道:

「不过,我注意到了。其实还有其他比我更不甘心的人。虽然在雷真来之前,我是夜会中最后一名──但还有很多连夜会都无法出场的人吧?要是我不认同自己,说不定就会伤害到他们。」

「……那不是你的责任。」

「嗯,所以说,我改变想法了。不要再为弱小的自己哀叹──而是要努力朝强大的自己接近,让自己能对别人感到自豪。」

要认同弱小的自己绝不是没有价值的存在。

但同时也不可以让自己甘于弱小。

这就是初夏的那一天,芙蕾得出的结论。

顺从这样的想法,芙蕾在整个夏季都努力自我训练。而她获得力量的基础,就建立于和安里一同度过的暑假。

洛基凝视著芙蕾,叹气说道:

「你……真的……很厉害。」

芙蕾顿时脸红起来。被优秀的弟弟如此夸奖,让她感到相当害臊。

「你要去救安莉艾特没关系。但是,我不准你未经我的许可就行动。」

「呜……可是洛基还有重要的比赛。」

「既然知道这点,就别让我操多余的心。」

「……对不起。」沮丧。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火了,洛基接著放松语气。

「今天的『药』你喝了吗?」

「喝了。利比耶拉也是。」

芙蕾比向一只牧羊犬。牧羊犬正悠哉地打呵欠,用脚搔著自己的脖子后面。

洛基点点头,说出让人感到意外的一句话:

「那就好。我也来帮忙救出安莉艾特。」

「咦……比赛呢?」

「夏绿蒂有打算要战斗吧?然后那个地球规模笨蛋也不可能乖乖安分。如果只有我在休息,反而不公平……我希望跟那个大笨蛋公平分出胜负。」

虽然语气轻松,然而对声音敏感的芙蕾还是听出洛基的话语带有一股热意。

洛基很执著于和雷真的胜负,希望能打败对方,成为魔王。

「而且安莉艾特是你的少数朋友之一。要是对她见死不救,你的学校生活就会变得寒冷孤独了。」

「呜……『少数』……!」

「你觉得不满我就换个讲法。是『唯一』。」

「夏露也是我的朋友……而且要说洛基的朋友,只有雷真?」

「谁跟他是朋友!别开玩笑了!」

「那……洛基、没有朋友?」

出乎预料的反击,让洛基顿时说不出话,但很快又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

「愿意认同我的家伙,除了那个笨蛋还有别人啦。」

洛基的表情温和。在他心中已经没有过去的那种烦躁了。就算知道姊姊准备去冒险,也没表现出动摇或焦躁的态度。

这毫无疑问是成长的结果。与人的交流,会改变一个人。就好像养父布朗森迫使洛基变得冷酷一样,雷真、阿斯拉、安里与德国的少女人偶,都一点一滴地改变了他。

这件事让芙蕾相当开心。就在她笑咪咪的时候,洛基露出无奈的表情。

「别在那边傻笑。要是你有了什么万一,我成为魔王的意义就全没──就减半啰?」

「才没有那种事。洛基是很厉害的魔术师,将来一定会变得更厉害。洛基要成为优秀的魔王,为人类发展提出贡献。就算没有我也一样。」

「不行!不能没有你!」

洛基的语气意外强烈。反射下伸出来的手,紧紧抓住芙蕾的手腕。接著又立刻回过神来,粗鲁地放开芙蕾的手。

「无聊!」

洛基踏著凌乱的步伐离开。因为实在太意外了,让芙蕾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然而,刚才被抓住的手臂上,还留有一股热量。

加姆们歪著小脑袋抬头看向主人。芙蕾嘻嘻笑了起来。

人果然会变,而姊弟之间也同样会改变。

芙蕾抱著舒畅的心情想著:果然洛基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有问题的。

和爱丽丝无法取得联络。

就在作战准备开始的时候,伊欧内菈说出了这样恐怖的事情。

「等等,老师!无法取得联络是什么意思!?」

夏露对著魔具耳环呼叫起来。这时大家都已经就定位置,夏露和西格蒙特一起躲在医学部附近的树林中。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失去联系了。』

夏露感到后颈彷佛贴到冰块般寒冷。失去联系,这句话刺激了她的心灵创伤。想起父亲埃德加在法国下落不明的时候。母亲密瑞儿和安里消失的时候。两次都是失去联系,成为别离的开始。

爱丽丝应该和雷真在一起才对。难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样最后的最后会让人不安。延迟作战开始的时间吧。」

『不行。爱丽丝同学有交代过,就算无法取得联络也要展开行动。』

「那是指有可能会为了不要被蔷薇发现,故意封锁无线通讯……的意思吗?」

夏露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至少想确认保险手段有没有赶上。万一夏露准备的王牌没有发挥作用,能指望的就只剩雪月花的救援了。

大概是察觉出夏露的退缩,从魔具传来海赛尔的声音。

『这次行动攸关安莉艾特的性命。专心点,不要出错。』

她说得对。现在只能相信爱丽丝,然后把自己的任务做到最好。

『别担心,只要夏露同学成功就没问题了。按照预定时间,开始吧!』

伊欧内菈发出号令。于是夏露召集风精,像小鸟般飞了起来。

接著突破窗户闯进医学部,巧妙控制气流,在狭窄的走廊上穿梭。虽然这对教授们很不好意思,但自己必须在被魔女发现之前把安里确保下来才行。而且引起骚动刺激警卫,同时也能对魔女造成牵制效果。

目标是一楼最深处,安里被隔离的无窗病房。夏露像鹰猎师一样让西格蒙特飞向前方,毫不犹豫地放招。

「光束炮!」

西格蒙特轰破铁门──就在这时,夏露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咦、不在……!?不在里面!」

『不在?什么不在?呃、你说安里吗!?』

没错,安里不在。房间里只有克鲁尔一个人。

「……我才想说是谁在大闹,原来是夏绿蒂小妹妹啊。」

在破损的房门另一侧,克鲁尔说著。光束炮并没有烧毁房间内部。某种放出磷光、像屏障的东西隔开了夏露和克鲁尔。

「老师,这墙壁是什么?好像挡住了光束炮……结界吗?」

「大概是为了把我关起来的吧。是安莉艾特小姑娘设置的。」

「──!?」

「我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走廊上的状况怎么样?有没有引起骚动?」

被他这么一说,夏露才注意到。明明她在走廊上放了光束炮,却完全没有人从房间跑出来看状况。教授也是,学生也是,就连警卫也是!

夏露用精灵术观察屋内,接著当场愣住。

所有房间都和这里一样,被魔力封锁了。

下手的人……似乎是安里。如果要问自己有没有办法做到同样的事情,答案是否定的。看来安里已经成为了比夏露还要厉害的精灵使。

夏露忍不住用责备似的语气逼问克鲁尔:

「安里到哪里去了?再说,你为什么会让她逃掉!」

「……我承认自己有疏忽。因为小姑娘忽然表现得很难受──简单讲就是演技──于是我松开了对她的束缚,结果就落得这种下场了。」

「你解开了她的束缚!?」

「……抱歉。要塞级的束缚是强劲到会对魔力循环系统造成障碍的东西,也有让内脏受损的可能性。既然患者表示难受,我不松开也不行。而且也有可能是解放剂造成的禁断症状。」

禁断症状。夏露一点都不想去思考这单字代表的意思。

就在束缚放松的瞬间,安里用强劲的结界隔开教授,压制了整栋校舍。

夏露不禁感到恐惧起来。既然安里能自由行使精灵术,我方就算有对抗魔具,作战会议的内容还是会泄漏给银蔷薇知道……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从耳环传来伊欧内菈的尖叫声。

『呀!为什么这人偶会动──啊啊!伊凡她!』

随著玻璃破裂的声响之后,很快又安静下来。

「老师!?喂,伊欧!」

不管怎么呼叫都没有回应。夏露赶紧又冲回走廊。

确认夏露闯入后,海赛尔也开始行动。

她已经接近到可以靠肉眼确认目标的距离。

在医学部的后侧,机械人偶躲藏在废材放置场中。尽管启动程度低落,但要说它完全无力,也并非那么一回事。就算没有魔女操纵,预估它至少还是拥有迎击系统、陷阱或自爆装置之类的功能。

能否首先压制那具人偶的抵抗。第一阶段就要看海赛尔的表现了。

海赛尔卷起袖子,把手伸向旁边的芙蕾。

「来,动手吧。」

「呜,没关系吗?这个、很痛──」

「快点!既然你都办得到,我不可能办不到!」

「那──利比耶拉!」

听到芙蕾的命令,牧羊犬一口咬向海赛尔。利齿穿破手臂血管,确保压力的宣泄口。海赛尔因为疼痛皱起眉头,同时浑身使力。

利用人造心脏的炉心,将鲜血转换为魔力。彻底地──强烈到心脏几乎要失控的程度。将过高的压力刻意从血管破洞宣泄出去。血液循环与魔力循环相互联结,在高水准下取得了安定。

海赛尔顿时感到自己的体重彷佛消失。

力量不断涌出。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发现浓厚的魔力变得就像盔甲一样。

利用充沛的魔力强化肌肉的海赛尔,逼近与目标之间的距离。

果不其然,机械人偶的防卫机制还有作用。从肩膀伸出四管枪口,把海赛尔打成蜂窝──之前,海赛尔抢先大叫:

「听从父王的声音吧!钢铁人偶陷入沉眠!」

她将提升的魔力全部驱使,启动魔术回路〈敕命诏书〉(Royal Order)。虽然对方击出的弹头削过自己脸颊,但并没有直接命中。齿轮嘎嘎作响,对手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

接著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变得全身无力,往前倒下,被海赛尔用脚抵住。

「目标确保!」

『真不愧是海赛尔同学!接下来就交给伊凡吧!』

与伊欧内菈通话的同时,透明的歌声随风传来。外侧有狗狗们共鸣形成的〈声音结界〉防止歌声扩散。

没多久后,机械人偶再度启动,两眼发出光芒。

『……呼~暂时能做的都做到啦。』

伊欧内菈松了一口气。人偶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改变。

「它没有继续攻击……表示成功了吗?」

『你亲眼确认看看吧。怎样?怎样?』

声音从机械人偶的口中传出。

魔女的人偶,现在竟按照伊欧内菈的意志在讲话!

伊凡的魔术回路〈绝对王权〉本来就是用来『窜改夏娃心脏』的东西。多亏海赛尔让人偶失去抵抗,让〈绝对王权〉得以发挥本来的用途了。

只要改写夏娃的心脏,就能成为我方的傀儡。如果透过这人偶的嘴巴下达命令,安里应该也会服从才对。然后暂时让她移动到魔女无法监视的场所。

(到时候,等于是在欺骗安莉艾特了。虽然这样做让我不太舒服……但这也没办法。)

一切都是为了让安里恢复原状。而且也有能够跳过这个步骤的可能性。因为爱丽丝想出的这项作战,还隐藏有别的目的……

「总之真是太好了。这下第一阶段就成功──」

「竟然抢夺埃癸斯Ⅱ,恶作剧也太过头啰。」

──五感足以匹敌职业军人的海赛尔,居然没察觉到敌人接近。

她这时才赶紧架起黑刀,转回身子。料想中的人物果然就站在那里。

是前王妃葛洛丽雅。身上穿的不是王族衣装,而是披著一件灰色大衣。虽然气势因此不容从前,但压迫感却丝毫不减。

「居然破解了〈影子〉,真不愧是机巧学院的人。海赛尔,我也很高兴看到你这么有精神。不,应该说是有精神过头了。竟想抢走我可爱的安莉艾特,这只不乖的偷腥猫……看来我要好好惩罚你一下才行喔?」

葛洛丽雅拔出刻有阿拉伯式花纹的优美长剑。教人毛骨悚然的死亡预感袭来,让擅长剑技的海赛尔都不禁被对手的剑气吓到。

葛洛丽雅朝海赛尔踏出强劲的步伐。

海赛尔使出魔韧技巧,用黑刀挡下攻击。魔韧互相干涉,爆出冲击波。黑刀又再次被折断,海赛尔当场被弹开十公尺远。

接著用力摔在石板路上,痛苦呻吟。变得无计可施的海赛尔只能笑道:

「居然躲起来偷窥……根本不是……女王该做的事情。」

「太失礼了。我可是刚刚才抵达学院。」

「既然不是本人……那是谁偷窥的?对抗魔具……难道没有发挥效果?」

「它有发挥效果。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呢。」

「那又是、为什么……我们的计画、会泄漏……?」

不,海赛尔其实也很清楚。既然不是本人也不是人偶,那么负责监视的就是──

「你们的作战有三项重大的疏忽。」

葛洛丽雅露出冷笑,说出一如海赛尔所想的话:

「首先是安莉艾特。你们没有预想到她会逃亡,也没掌握到这件事。第二,你们以为埃癸斯Ⅱ就只有一具而已。」

葛洛丽雅招招手。呼应她的召唤,两具埃癸斯Ⅱ现身。各自手上像拎小猫一样拎著伊欧内菈与伊凡……看来她们轻易就被打败了。

从另一个方向也出现一具,固定著芙蕾的脖子。加姆们包围在四周,却无法出手攻击。

就这样,匹敌传说级的最新型人偶一下子变成了四具。

「然后第三项疏忽就是──不,这点我就别说了。反正你们无论如何都只能投降。我这样解释没错吧,夏绿蒂?」

葛洛丽雅瞥眼瞄向医学部。在庭园的角落,可以看到夏露低著头站在那里。

夏露接著缓缓抬头,露出得意的笑脸。

「很抱歉!要投降的应该是你!」

魔力毫无前兆地忽然爆发。原来她刚才低著头并不是因为感到沮丧,而是对土中的精灵发出指令,在内部构筑起某种东西了。

呼应夏露的请求,那『某种东西』霎时冒出。

是树木的根,还有能自在变形的铁、石头与黏土。源自大地的材质包围葛洛丽雅,转眼间形成一座牢笼。

外侧的金属板绽放光芒,刻在上面的符纹发挥魔力。除了伊欧内菈操控的那一具外,其他三具埃癸斯Ⅱ都停止动作了。

「哦……这牢笼,可以遮蔽我的魔力……」

葛洛丽雅伸手触碰牢笼,确认效果。精灵造出的临时牢笼虽然外观简陋,却能完全封锁葛洛丽雅的魔力。

夏露让西格蒙特停在护手上,瞄准葛洛丽雅。

「爱丽丝怎么可能会断定机械人偶只有一具嘛。」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要把所有人的力量集中在一具身上?」

「自恃足智多谋的将领,总是会忍不住指责对手的失策──当我们露出破绽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在学院。」

如果没有确实能获胜的保证,想必魔女本人也不会现身。正因为如此,我方才故意不去处理明知的危险。

「不管打倒几具人偶,安里都不会恢复原状。因此我们必须把你活捉起来才行。这些都是为了招待你本人到场的盛大〈余兴〉呀!」

(成功了……!)

海赛尔在心中拍手叫好。现在可以稍微对夏露刮目相看了。

形势逆转。少女们通力合作,活捉了蔷薇的魔女与四具人偶。

「呵……呵呵呵!」

看到葛洛丽雅开心地笑起来,一股恐惧贯穿夏露全身。

魔女轻抚著牢笼的金属板,用宛如面试考官的语气说道:

「亏你能重现出来。这个赋予魔术,是我以前施在魔龙鸟笼上的东西吧?这是在魔防研究的过程中发现、能阻挡魔力传导的封魔术──但是我不明白。我不认为你有办法解析出这个符纹。」

「……这就是印章术的优点呀。就算不理解意义,也能发挥出同样的效果。」

「原来你准备了复印,真是周到。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这几天我随时都有在监是你的动向。就算是睡觉的时候──」

葛洛丽雅说到一半就察觉了。夏露昨天晚上有离开过机巧都市,到遥远的地方去!

「在学院的外面做的吗?贝琉家的血脉实在可怕──不,归功于血缘也不公正。这是你至今不断累积,努力钻研的成果。即使遇到家族没落的不幸也没气馁,真是值得称赞呢。」

夏露顿时气得脑充血。明明家族没落的元凶就是结社……!

「再加上胆识过人。敌人的魔术,换作是我根本就怕得不敢用。你都没想过吗?我有可能准备好遇上万一的状况。也就是说,我有可能考虑到自己被关住的时候该如何对应。」

夏露当然有想过,但还是排除了这样的可能性。如果要问到该不该准备好从内侧解除的手段,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要是解除手段被敌人知道,牢笼想必就失去意义了。那样的缺陷品才真的是会『怕到不敢用』。

然而──这正是夏露的盲点。

葛洛丽雅挥动长剑,在牢笼内部刻上符纹。短短三个字的符纹刻完的瞬间,她被封锁的魔力又再度恢复,让埃癸斯Ⅱ重新启动。

这下临时搭建的牢笼也变得不堪一击,轻易就被魔韧摧毁了。

「……真难想像是小心谨慎的魔女大人会做的事。竟然那么简单就被解除了。」

听到夏露逞强的一句话,葛洛丽雅放声大笑。

「实在太愚蠢了。你应该关住的不是魔术师,而是自动人偶才对呀。」

原来如此,只要关住人偶,就不用担心从内侧被破坏了。但老实讲,牢笼有没有被破坏根本就不是重点。

把女王引诱出来,大家发动总攻击──这才是爱丽丝的作战。牢笼到头来也只是扮演让同伴们从攻击范围外集合时拖延时间的角色而已。

「来,出下一步棋吧。你的攻势总不可能这样就没了?」

「……该怎么做,夏露?」

西格蒙特的声音很僵硬。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该来的援军没有出现。

既然雪月花没有赶来救援,这牢笼就是最终王牌了,没有第二步、第三步。不,要说第二步也是有,但现在芙蕾被抓为人质,很难预测能不能顺利奏效。

无论夏露、伊欧内菈、芙蕾与海赛尔,所有人都无法动弹。

葛洛丽雅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太肤浅了……想要靠谋略赢过我妃殿下将军,看来你们还早十年呢。」

「只、只要有时间!只要有时间,爱丽丝的策略就赢了!」

「光是时间不够,就很肤浅了。既然你不出招,我就将你的军啰?」

「还没结束!对付你一个人,只要我们大家合力──」

「一个人?」

葛洛丽雅眨眨眼睛。为了否定涌上心头的不安,夏露快嘴说道:

「芙蕾早就已经确认过了,军队并没有来到学院!」

芙蕾用力点点头。刚才的〈声音结界〉并不只是防止〈绝对王权〉扩散而已。加姆们的吼叫声同时也是一种主动知觉,能够探测敌人。

现在学院附近没有机巧师团存在,而且葛洛丽雅现在也不可能握有指挥权。虽然取而代之的威胁是结社的黑斗篷们,但加姆犬并没有闻到那些人的气味,也没察觉到他们的气息。葛洛丽雅的同伙只有安里而已。

「你都没想过,那有可能是陷阱吗?」

「──!?」

「就好像你们拿自身当诱饵一样,我也用自己当诱饵的可能性……你都没想过?」

葛洛丽雅嫣然一笑。夏露顿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你是故意引诱我们攻击……?为什么……要设下……那种陷阱……!」

「你这样可没办法成为西洋棋高手喔。就像你有你的企图一样,对手也有对手的企图。我引诱攻击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要测试你的忠诚心。如果你有心反叛,我就会让你自灭。而结果就是像这样,我成功把可能对我的作战造成妨碍的讨厌鬼们一只不留地引诱出来了。」

若真是如此,现在这状况──一切都翻盘了。

「光……光束炮!」

这可说是被迫放出的一击。毫不手软,从极近距离下做出的攻击,然而却被对手脚下忽然伸出的机械手臂当场弹开。

是一只做工精巧但纤细的手臂,轻轻松松就把灭元素的大炮击散了。而且不只一具,敌方的增援就在此时陆续现身。

「属下到了,王母殿下。」「遵从王命,让属下守护您。」

有的从大地出现,有的从天上飞来。每个人都带著造型古典的机械人偶,身上穿著全黑的战斗服。重点部位都有护具或防刃纤维保护,是夏露以前也有穿过的东西。

夏露感到畏怯的同时,估算著敌方的战力。

当中最显眼的,是一具装有翅膀的机械人偶。再来是有一个羊头的机械人偶。下半身是蛇的人偶、外型像马的人偶,造型五花八门。不过全都散发出让人联想到圣经中恶魔的魄力,还有都使用古老齿轮的共通点……恐怕是传说级人偶。

应该是指挥官的一名军人对葛洛丽雅致上最高敬礼。

「葛洛丽雅大人,属下是狄拉克少校。」

「我期待你们的表现。另外,安莉艾特──辛苦你为士兵们带路了。」

空间纵向裂开,安里从中现身。而且不只一个人,身后还带著十几名士兵。携带的武装是步枪与犬型自动人偶,白色大衣上绣有GLR的徽章。

就在安里出现的同时,萝特在夏露耳边发出尖叫。

『夏露!精灵们脱离了支配……不听从……这边的指令!』

看来对精灵的支配权被安里夺走了。

精灵虽然是强力的武器,但基本上都服从力量比较强的一方。这下萝特变得就像失去士兵的女王,无法完全发挥出本人的力量。

换言之,魔剑斗法已经不能使用了。

面对如此大量的敌人,夏露失去闪耀的王权(Valiant Rex),变回从前只能依靠光束炮的〈暴龙〉(Tyrant Rex)。

仗势著强大的战力与人质,葛洛丽雅开口问道:

「这下,你总算要投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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