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祖母大概已经明白自己来日不长了。
将年幼的两姊妹叫到自己平常几乎不让人进来的房间后,祖母伊丽莎说道:
「今天就让我送你们宝物吧。」
本来以为要挨骂的姊妹都顿时呆住了。
但看到祖母打开宝石盒,亮出里面的东西,两姊妹心中的困惑便当场烟消云散。
指环与项墬,水晶灵摆与石板,还有怀表──盒子里装满后来被当成遗物分配的各种耀眼宝石饰品。当中有两个东西特别引人注意。
一个是金色的项坠,小巧的坠子看起来像一枚硬币,上面刻有细致的符纹。另一个则是银色的指环,优美的曲面上同样也刻有符纹。
「这些是从前精灵的女王送给亚瑟王的东西。」
「真的吗!?」
「谁知道呢。究竟是真是假,将来你们靠自己去解开谜团吧。那么……哪一个要给谁呢?」
祖母看向两姊妹。平常总是会毫不犹豫选择银色的安里,这时也感到有点迟疑。因为那指环的设计是菫花的纹路,看起来相当可爱──简单讲,就是安里非常喜欢。
伊丽莎拿起金色的项坠,看向夏露。
「夏露,我就把这个〈权杖〉的符纹给你,希望你和精灵们能够深深联系。安里,这个指环,也就是〈皇宫〉的符纹给你,希望精灵们永远都会守护你。」
银色的指环被轻轻放到安里手上。安里虽然感到开心,但也不禁在想:对祖母来说,金色果然还是比较适合姊姊。
安里对于会那样想的自己顿时感到丢脸,赶紧笑著掩饰。
「精灵那种东西,我不太懂呢。」
祖母憔悴的脸上露出气质优雅的笑容,说道:
「你不懂也没关系。就算你看不到身影、听不到声音,他们也无时不刻都在守护著你。当你遇到痛苦的时候也是一样──就好像城堡中的公主喔。」
──如今,安里也能相信了。祖母之所以会选择把指环送给安里……
是因为她明白安里的心情。
安里被父亲抱著肩膀,走出门外。
眼前是一片凄惨的现实。化为荒野的街道,空气中混杂著黑色的烟雾,大地也被污染。要说这场大灾害全是葛洛丽雅的责任──也不尽然。不管是受到洗脑,还是药物的副作用,安里都曾对人类造成威胁。即使现在把精灵力封印起来,也不知何时又会爆发。想必人们都会恐惧安里、憎恨安里。
「我……应该会被魔术师协会逮捕吧……?」
「我会保护你。亲手保护小孩是身为父母的责任──我以前被人这样训斥过啊。」
埃德加笑了。光是看到父亲温和的表情,安里就下定决心要去面对一切了。而且愿意等待安里的,不是只有父亲而已。
「安里!安里!」
姊姊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她已经耗尽魔力,全身摇摇晃晃。被瓦砾绊到脚差点跌倒的时候,小龙赶紧搀扶她,一起朝安里面前飞来。
夏露毫不犹豫地扑到安里身上。
安里不禁自问,自己有资格抱住姊姊吗──
但那样的踌躇,在听到姊姊发出「呜呜」的哽咽声后,就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太好……太好了……呜哇哇哇哇!」
安里轻轻抱住号啕大哭的姊姊。
「……一点都不好呀。我做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
「这种程度根本不算什么!我也破坏过时钟塔呀!」
「这和那不一样!因为我、杀掉了好多人……!」
「没问题!没问题的!也不是说完全没问题,但总之没问题的!」
夏露哭著脸看向父亲。埃德加点点头,对安里缓缓说道:
「虽然还没有全部确认过就是了。不过你并没有杀掉任何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慎选过讲法。安里不禁感到在意,但至少暂时可以确定牺牲者很少了。可是……为什么?
「学院的老师们──就连校长也拚命帮忙保护了市民们。另外也来了一大群灰十字的战士。而且芙蕾也说过,你果然是有手下留情的。那个雾,大家都吸了很多,可是都没事呀。因为──你看!」
夏露指向天空。上空的雾气很白,彷佛细雪般闪闪发亮。
就好像星星落下似的,发光粒子缓缓飘落。
「那是……什么?好香……」
「在飞虫里面,也有可以成为中和剂的种类呀。」
安里顿时「啊」了一声。刚才不是自己的自己,交给葛洛丽雅的银色头盔──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原理,现在的安里并不知道。然而,希儿瓦尔丽很清楚,飞虫其实存在有两个种类。
仔细想想,无法抑制的〈繁殖〉兵器根本就不实用。为了避免人类灭绝,伟大的前人早有准备好阻止污染的方法了。
「只要将两种混在一起,就会产生化学反应,变成无害──的样子。所以你肯定是在有人的附近增加了无害的种类。」
「那个……不是我做的……!」
安里眼眶发热起来。那想必是希儿瓦尔丽为她做的。
不擅表达的守护精灵,到最后还是默默地保护了安里。
「当然还是有很多人受伤,也有人损失了房产──如果赔偿起来,这次贝琉家真的会破产就是了──不过!总之!现在一家团圆了!」
夏露指向背后。在协会战士的保护下,一名女性站在那里。
她脸上露出「我可以过去了吗?可以吗?」的询问表情。最后发现姊妹俩的视线,而害臊地走过来。
「你们变得好强呢,我都被吓到了。」
「母……母亲大人……?」
「我的天使,你变得好漂亮!」
安里被母亲紧紧抱住。教人怀念的体温,让安里心头一紧。
「欢迎回来……母亲大人……!」
「我回来了,安里。」
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迎接谁回来了,更何况从这地方到贝琉宅邸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然而,既然父亲、母亲、姊姊、妹妹以及西格蒙特都在这里,那就跟回到自己家是一样的。
「只有抱安里不公平!母亲大人,我也要!我也要抱抱!」
「唉呦,夏露真是的,像小孩子一样呢。」
「至少今天,我当个婴儿也好!」
姊姊插入两人之间,抱住双方。家族挤成一团中,安里像个婴孩般哭了起来。
在左手的食指上,银色菫花绽放光泽。
彷佛是轻轻包覆著发出光芒的星星。
一家人为重逢开心了一段时间后,夫妻之间流露出尴尬的气氛。
「直到今天……真的是让你受苦了,蜜瑞儿……」
埃德加对夫人鞠躬低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压倒性赢过魔女的人物。
「对于没能保护你的事情,我打从心底……感到愧歉。我明明约定好要让你幸福,才把你带到英国来的……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是呀,我现在非常失望呢。」
「对不──」
蜜瑞儿用手指堵住埃德加道歉的嘴巴,一脸生气地说道:
「这可是一场悲剧呀,连莎士比亚都要脸色苍白了。如果现在的我看起来是落入不幸的深渊而感到后悔,那就代表携手二十年的丈夫一点都不理解我喔?」
她的语气听起来在闹别扭,接著又忽然绽放笑容。
「今天是我感到最幸福的一天呢。」
「……也许就是你这样的个性,让固执的母亲认输的。」
「唉呦?窜入别人心中,不是你的拿手本领吗?」
埃德加苦笑一下,露出怀念过去的眼神。
「当时她可是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又是『旅途中捡到的女人』又是『漂泊不定的艺人』。毕竟母亲比较古板,认为演员不是什么正经的行业吧。」
「不过,婆婆是个公正的人。她很快就认同我了。」
「很快……吗?我倒是觉得她抱怨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因为那个啦,有儿子的母亲都是那样的。」
蜜瑞儿满不在乎地说道。埃德加彷佛感到耀眼地看著蜜瑞儿。
「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想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我当然知道。」
夫妻相视而笑。两姊妹本来还捏一把冷汗地看著他们的互动,但最后夏露彻底变得失去干劲。
「受不了啦!他们根本完全进入两人世界了嘛!是要保持新婚气氛到什么时候!」
「这形容得可真妙。感觉就像只有那两人的周围有魔术停止了时间啊。」
西格蒙特愉快地说道。于是夏露和安里也被感染笑容。
「我说,姊姊大人,我们或许会有新的妹妹或弟弟喔?」
「咿!?不要讲自己父母那种赤裸裸的真实呀!」
「夫妻幸福圆满不是很好吗……真是为他们感到高兴呢。虽然我今后可能会给家族们带来很多麻烦就是──」
夏露抱起安里,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姊姊的温柔让安里感到开心,忍不住又差点哭出来。然而,夏露接下来的台词,却冰冷到让人吓一跳。
「可是,只有一件事我无法原谅。」
「对不起!就是我想要杀掉你的那件事……对吧?」
「那种事情不重要啦!毕竟那时你精神不正常,也是没办法的呀!」
「那……是什么事?我说要你杀掉芙蕾小姐的那件事吗……?」
夏露的视线一下飘到右边,一下飘到左边,犹豫了好一段时间后……
「你是不是、又变大了……!」
最后竟说出了一件根本无关紧要──对安里而言无关紧要──的事情。
夏露用猛兽般狰狞的眼神瞪向安里胸部。
「这下差距有两吋了……?不,二点五吋了吧……!?」
「那、那有什么办法嘛。这种事情才真的是跟我的意志无关呀。」
「快把秘密告诉我!你是怎么──啊!是药吗!?是那个药对吧!?」
夏露在讲的想必是〈解放剂〉不会错。
「呵呵……是吗,原来如此……只要把满满一个水桶的那东西灌进体内……!」
「不要呀,姊姊大人!快点清醒过来!」
「你想独占吗!?西格蒙特,我们来揍扁这个魔女……!」
「怎、怎么办,西格蒙特,姊姊大人的人格崩坏了──这难道是调换儿?」
魔剑之龙大笑出来,心情舒畅地飞向繁星飘落的天空。
洛基微带苦笑地看著那家人的互动。
疲惫地瘫坐在瓦砾堆上的威隆则是一脸想睡地打起呵欠。
「那边可真是一幅好画啊。明明我都要累垮了说……」
「你也同样有人来迎接了吧?一起加入那幅好画的行列不就好了。」
洛基用下巴一指。奥尔嘉正好轻轻跳过瓦砾堆,出现在两人面前。
大概是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奥尔嘉调侃似的说道:
「哦?你是为了我们相亲相爱的样子闹别扭吗,〈剑帝〉?」
「你说谁闹别扭?小心我杀了你。」
「你也用不著闹别扭,一起加入好画的演员不就在你身后?」
奥尔嘉指向芙蕾。芙蕾正犹豫著要去跟安里说话,还是不应该打扰他们一家人。接著注意到洛基他们,又扭扭捏捏起来。洛基不禁感到害臊,而冷淡说道:
「无聊!」
芙蕾当场大受打击,趴到拉比身上闹起脾气。
奥尔嘉压低声音,在洛基耳边窃语:
「伯爵夫人应该是被黑蔷薇监禁的。她现在状况怎么样?」
「……谁知道?为什么要问我?」
洛基装作不知情。关于这件事,他还不打算和别人通谋。
奥尔嘉露出彷佛看穿一切的笑容。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喂!」地一声。
精力充沛的夏露带著坦率的笑脸接近过来。
「今天真是谢谢你们。把父亲大人带来的,是威隆吧?」
「……我只是受奥尔嘉拜托,缩短了距离而已。要谢就谢她。」
「那应该是要谢爱丽丝吧。我是受爱丽丝拜托──不,要论功劳多寡的话,也许应该谢谢发现中和剂的珀西瓦尔教授,或是支配那只怪物,让中和剂增殖的埃里亚德教授。」
「真是的,那我到底该向谁道谢嘛!谢谢大家~!」
夏露对著正在进行修缮工作的人们大叫。顿时笑声此起彼落。
夏露不禁满脸通红,转过头看向奥尔嘉。
「母亲大人的下落应该是机密吧?明明父亲大人和协会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现在为什么发现了?」
她用『你们应该很清楚吧?』的眼神看著威隆与奥尔嘉。威隆嫌麻烦似的随口敷衍:
「谁知道啦,应该是有内奸去告诉协会的吧?」
「内奸──啊,奥尔嘉吗?」
奥尔嘉既不否定,也不明讲,含糊回应:
「我是金蔷薇的孙女。只要我有那个意思,或许就有探查的手段也说不定。」
「……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危险的事情呀。」
「我可没说我有做。不过,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报答你们喔。」
奥尔嘉露出让人联想到黄金的优美微笑。夏露似乎因为感受到友情,又变得泪眼汪汪起来。
「原来暴龙也是会哭呢。如果觉得回报有余,我倒是有件事务必想拜托你。」
「尽管说吧!」
「哦?哦哦?你可是贝琉家的一分子,说话要算话喔?」
「咦?呃、那个……呃呃!」
奥尔嘉不让夏露逃跑,一把抱住夏露的肩膀,窃声说出她的『拜托』。夏露顿时脸色发青。洛基和威隆都搞不清楚状况,面面相觑。
「我……我……我办不到!那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你不是要我『尽管说』吗?」
「我、我可没说一定答应。」
「哦?光荣的贝琉家成员,居然想搬出歪理呀。」
「呜……呜呜呜!」
「唉呀,我也没说要你马上做。不管怎么说,总之今天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不。」
夏露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甚至流露出悲壮的感觉,摇头说道:
「我还有想要拯救的朋友。而且……」
她接著把视线瞄向洛基。
「那个笨蛋,应该会乖乖出席夜会……吧?」
「我哪知道?不过,唉呀,只要没死,应该就会出席啦。」
「……说得也是。是那样没错,可是……」
这两人都很清楚。就算受到垂死的重伤,雷真也肯定会参加今天这场战斗才对。看到安里遭遇那样的事情,他是不可能默不吭声的。
然而,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现身。
夏露似乎感到不安。而要说洛基一点都不担心也是骗人的。
「我一定会让他出席的。要是那家伙不现身,我的夜会永远都不会结束。」
「那是什么讲法!是什么意思!?」
「……笨蛋,你在兴奋个什么劲?」
距离今晚的开始时间还有两小时。距离结束连八小时都不到。
究竟雷真会不会出现在夜会的舞台上?
即使发生了这样严重的大灾害,今晚的夜会依旧会照常举行。
◆
在地下大空洞中,宛如圣堂的建筑物──基内斯的巢穴前。
因为昨晚灰蔷薇西丝玛的暴动,让这地方彷佛被贯穿般破坏了。光线从崩毁的天花板照进内部,看起来就像一根柱子。赤羽天全站在那道光线中说道:
「……就跟吟诗一样,相同的模式反覆在进行。今日,女王的权威被颠覆,异邦之人被收纳,净化之歌充满大地,繁星洒落。明日,神性机巧就会诞生在御座旁。」
火垂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主人似乎很开心的背影。
既是魔术师也是人偶师,学院创校以来的天才马格努斯,其真实身分就是赤羽天全。
夜夜刚才说过的话语,不断回荡在火垂心中。
战队究竟是什么?
那天晚上,赤羽一族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天全杀害了父母与妹妹的事情,是真的吗?
火垂脑中最古老的记忆无他,正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在天全手中醒来,服从于他,一起离开了赤羽空观烈火燃烧的宅邸。
据说成为战队材料的少女,是在那天晚上被解体的。战队睁开眼睛也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场所。既然如此,进行最后组装工程的也是……?
妹妹的名字,似乎叫『抚子』。
火垂不自觉地用手抚摸自己脸颊。雷真每次看到这张脸,样子都会改变。起初是感到惊讶,到了最近又会露出温柔的眼神。
他甚至曾经还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对我的妹妹做了什么好事?』
火垂心中渐渐拼凑出某种想法。
(我这张脸,难道说……)
「……真受不了。看来连你们都被好奇虫感染了。」
不知不觉间,天全把身体转了过来。火垂不禁觉得,自己好久没有从正面清楚看到那张没有带面具的脸了。
镰切往前站出一步,跪到主人面前。
「非常抱歉,主人。我们……也开始有想知道的事情了。」
不只是火垂而已,姊妹们也都感到静不下来。天全似乎已经认命,但并没有生气,而是露出平静的笑容。
「要是我明天才说,你们的决心或许也会动摇。你们就在知道一切后,今晚之内做好觉悟,迎接明天的决战。」
「……主人,也就是说……」
「该是时候来遵守曾经的约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
战队们纷纷动摇起来。
谁也没想到天全竟会如此轻易就折服。
「你们为何会『出现』,又是如何『存在』。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们一切的始末吧。」
就这样,在〈愚者圣堂〉中,赤羽天全开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