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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Chapter 5 再度迷惘

那是发生在初冬山中的事情──

在激烈拍打的水声中,雷真半哭不哭地抱怨著。

「可恶……水超冷的啊啊啊!」

他忍不住吸了一下鼻涕。但不管是那声音或是刚才的大叫声都被激烈的水声掩盖了。

「安静点。虽然大喊大叫会比较舒服,但同时也会产生杂念。」

从一旁传来轻松冷静的声音。云雀双手合十,让瀑布冲打著。

「还有,鼻涕要擤出来,不要吸回去。会感冒的。」

「在这么冷的天气让我冲瀑布还说那种话!?」

雷真耍脾气似的掷出一颗石头。师范则是闭著眼睛轻松躲开后……

「说『让我』也太冤枉了。再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讲过一句『跟我来』,是你自己坚持要跟过来的。」

这么说没错。是雷真自己说什么也要跟云雀到山中来修行。

「不、可是啊……就算一个人留在道场,我能做什么啦?」

「挥剑练习不就好了,或是安静打坐也不错喔?」

「我才不要。那些我都已经做到烦了,而且根本无聊透顶!」

「真是小孩子……剑术──不,世上任何事情都没有所谓的王道啊。」

「王道……是什么?很伟大的道路?」

「就是指轻松容易的方法,就像为了国王铺设而平顺好走的捷径。但唯有像挥剑练习那样朴实的修练,可以带人达到遥远的目标。」

这时候的雷真还无法理解师范所说的话,甚至觉得对方是在敷衍自己。就算自己持续认真练习挥剑,能够赢过师范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到来。如果真有什么捷径,没道理不走。那样才叫合理的做法。

看到雷真闹起别扭,云雀喷笑出来,结束冥想。

「今天就到这边吧。反正晚餐应该也已经上钩了──南无阿弥陀佛。」

云雀捞起设在水中的陷阱。笼子中可以看到三条不知叫什么的河水鱼以及五只小螃蟹,可说是大丰收。螃蟹只要丢进味噌汤就能煮出很美味的汤汁。雷真的肚子忍不住『咕噜』了一声。

「那么,就麻烦你提水了。」

「呜呃,又是我提水……?」

雷真顿时浑身无力。从这里到寄宿的山寺需要扛著水桶走十五分钟,是相当累人的肉体劳动。然而师范不但没有慰劳雷真,反而露出嗜虐的笑容。

「这也是锻炼。对了,湿掉的衣服要快点换掉喔,不然会感染肺炎死掉的。」

他说著,自己则是全身湿淋淋地,彷佛会飞一样轻松爬上崖壁。那宛如感受不到体重的轻盈身段让雷真已经不只是佩服,甚至感到傻眼了。

「他是天狗吗……?」

如果自己持续认真锻炼,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变得那么厉害?

雷真想像起自己变强的样子,就觉得沉重的水桶也多少变轻了些。于是他不再讲丧气话,装满两个水桶的水,用棒子扛起来后,爬上斜坡。

爬上一段古老的石阶,就能看见一道老旧变色的门。

在门前,云雀凝视著东方的天空。

「师范?怎么了吗?」

「──明天,我们下山吧。」

「真的?太好啦!我回到东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吃荞麦面!」

「不,你别跑到街上去玩,直接回你老家去。」

听到这句意外的发言,雷真不禁张大嘴巴,仰望师范。

「你忽然在说什么?虽然我的确是很想见见老哥和抚子没错啦。」

「也想见见你母亲吧?」

「啥!?才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真是不孝~人家可是非常挂念你这莽撞的放荡子啊。」

虽然听起来很过分,不过仔细想想,师范讲得没错。

雷真自从离家出走后,连一次都没回去过。明明老家就在道场附近的说。

「……不,我老妈才不会担心我咧。反正家里还有个优秀的长男。如果她真的担心,就会来道场看我才对。」

「她有来啊,而且经常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雷真忍不住「咦!」了一声。云雀则是冷酷地说道:

「看来你〈见〉的能力还不够。拿在道场和在山中的伙食比较看看吧,在道场吃的东西是不是充满家的味道?像筑前煮或炖豆子之类的。」

「那是……师范说过那是住在附近的阿姨分送给道场的啊!」

「我那样讲没错吧。」

这时雷真才总算明白自己有多幼稚。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离家出走时,母亲脸上不放心的笑容。雷真一直以为母亲为人乾脆淡泊,但那或许只是假装坚强而已。

放手让年幼的儿子离开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

顾虑到唯有自尊高人一等的儿子而只能在背后默默关心的心情又是如何?

强烈的乡愁顿时涌上雷真胸口,让鼻腔深处感到一阵酸。要是现在见到母亲,自己铁定会哭出来的。那样未免太丢脸,于是雷真试著掩饰过去。

「但家里还有老爸在啊。虽然对老妈不好意思,但我要是被老爸碰到,他绝对会把我赶出来。」

「我让你带个伴手礼去。既然是以客人身分来访,对方想必也不会轻易拒绝。」

「是、是那样吗?呃、不过、就算回去我也没事做……」

「你在害怕对吧~你不是有该做的事情吗?在上山之前,你哥哥不就跟你说过,要你去跟妹妹和好?」

「为什么师范会知道!?难道你有什么神通力吗!?」

「唉呀,毕竟我也在山中修行了很久嘛~」

云雀装傻似的说著。雷真总是无法明白师范说的话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不过,其实赤羽一族反而还比较像山野修行僧。论灵感,你应该比我敏锐才对。」

「……原来师范对我家的流派很熟啊。」

「搞不好知道的事情比你还多哩。有很多事情是身在其中反而会看不清楚的。」

师范说的话就像在打哑谜一样。他接著又恢复一脸严肃,语气认真地说道:

「总之,下山之后你就马上回家去。知道了吗?」

「……那我……可以再回去师范的道场吗?」

云雀瞪大双眼,然后笑了出来。

「你在担心那种事情啊?当然没问题,随你高兴吧。」

雷真总算感到安心,坦率地点头回应。

然而到最后,雷真却没能实现回到老家的心愿。

强烈的空腹以及胸口彷佛忽然想起似的疼痛,让雷真醒了过来。

「呜……!」

手臂的皮肤感到紧绷。上面插有输血用的导管,被绷带包覆著。

看来对方遵守约定在为雷真治疗。然而血色却很差,手指也苍白。

雷真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清洁的床上。这里是哪里?脑袋完全不运转。

「可恶……血根本没在流……这次真的要死啦……!」

「就是说啊。你这个人真的是无时无刻都在受伤。」

玩笑似的声音传来。在暖炉前,云雀正在添加薪柴。他不知道是干了什么事,满脸都是OK绷。

难道是来救我的吗──雷真虽然心生这样的期待,但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你身体稍微舒服点了吧。要好好感谢军医啊。」

听到『军医』雷真才想起来。对了,这里是日本军的据点。

雷真痛苦呻吟的同时,确认自己的状况。

魔力多少恢复了,但精琉还没稳定下来。感觉得到彷佛渐渐裂开的触感,可见依然还不安定。

(我的身体在拒绝精琉……?明明魔力已经稍微恢复了,为什么……?)

搭档在水槽中沉睡的光景一瞬间闪过脑海。不管怎么治疗都无法恢复的这个状况,和当时的夜夜有点相似。

想著想著,雷真忽然注意到云雀身上飘来铁锈般的味道。

「师范……你刚才跟人厮杀过吗?」

「──是啊,我刚打完一场棘手的战斗。」

「和谁……不,你砍了谁?」

云雀没有回应,取而代之地对雷真露出试探似的眼神。

「雷真,我以前也问过你。你能够打倒我吗?」

这不是在问技术上的问题,而是在问心中的觉悟。雷真稍微思考之后……

「不可能。就算万一要跟你打,我也希望能够赢你一招就收场。像之前在东欧交手时那样。」

云雀叹了一口气,带著失望的样子,事不关己似的说道:

「算了,那样也好。你只要能毁掉我一只手臂,也就足够了。」

「那也不可能。在我心中师范就像我的父亲、像我的大哥……虽然这没出息的弟弟不管对哪边的哥哥都抬不起头就是了。」

雷真半开玩笑地说著。本来以为云雀会稍微笑一下,没想到对方的嘴角动也没动。

「……你对我存在著误解。你其实根本不知道我是多可恶的恶棍。」

「是没错啦……但我也不是永远都像个小鬼。我在异乡干了各种事情,见识到所谓的世界,也因此明白了一些道理。」

「哦?什么道理?」

「会故意对我讲那种话的家伙,其实多半都是好人。」

雷真露出由衷信赖对方的眼神望向云雀。

云雀严肃的嘴角总算笑了。

「……这就是遗传吧。你那样的地方,跟空观大人很像。」

「和我老爸?师范……你认识我老爸?」

云雀再度收起笑容,用一点也不适合他的严肃表情说道: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是敌人就不要留情。为师能够教你的,只有这点了。」

「──」

「既然有不可退让的目的,就更不能感到犹豫。要不然,你就会被心中没有犹豫的人砍死。你刚才经历过的那场比赛,不就是这样?」

不知该如何回应的雷真陷入沉默。

「唉呀,我的说教就等一下再讲。你先去给大官骂一顿吧。」

「大官?我要见谁、被做什么事?」

「怎么现在还问那种问题。你刚刚在竞技场见到的那位人物,就是菅生少将啊。」

雷真当场震惊。拥有将官地位的人物,竟然会亲自冒那么大的危险?

「……军方倒底打算做什么?」

「从我的嘴巴可不能讲。你直接问他吧。」

云雀用线条纤细的下巴比向门外。彷佛算准时间似的传来一阵脚步声,打开房门。

走廊上有四、五名士兵看守,一起向长官敬礼。雷真首先对附近居然有这么多人感到惊讶,看来自己的感官真的变迟钝了。

在竞技场看过的那位指挥官穿过士兵面前,走进房内。

「本人就是菅生少将。本队目前正在进行作战,我就长话短说吧。」

雷真赶紧想要起身,不过少将轻轻举手制止。

「躺著就好。保存你的体力。」

「呃……谢谢。」

相对于无机质的外貌,菅生露出亲切的微笑说道:

「你在夜会上能够一路晋级到这里,做得非常好。说实话,军方其实顶多只有期待你扮演〈诱饵〉的角色而已。对于自己的无才,我也感到很惭愧。」

雷真一脸呆滞地望著菅生。前阵子硝子才带著虚无石逃跑过,而雷真自己也老是擅自私斗,甚至还亲手攻击过绮罗。被骂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称赞。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对士兵应当论功行赏,因此也会为你准备相对应的奖赏。我答应你,回国之后给你准将的地位吧。」

「准……将……!?」

雷真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将军?像我这样的无赖?

真是让人目眩的升官机会,然而这同时也会带来一段恐怖的未来。

军方想要的是身为兵器的雷真。在即将爆发的世界大战中,期望的是他能成为『有效率的杀人道具』,也就是带著雪月花蹂躏战场。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要告诉你今晚的任务:击败赤羽天全,将〈战队〉夺来。」

「──!?」

「先发部队很快就会掌握目标的所在地。你也加入讨伐队吧。」

雷真疲劳的脑袋已经混乱到了极点。

实在难以理解。复仇应该是他个人的事情,军方没理由帮忙才对。

(不……难道其实……刚好相反吗?)

是因为军方盯上了天全,才派遣雷真到英国来……?

「天全袭击任务预估在一小时后行动。尽快用餐并补眠完毕。」

「──我的魔力已经见底了。才休息一个小时,不可能打赢天全。」

「你既然也是帝国军人就不准讲丧气话。关于魔力,我们有补充的手段。」

菅生说完便闭上嘴巴。雷真虽然知道对方在要求自己复诵命令,但却没那么做。相对地……

「……我可以请问您几个问题吗?」

「可以。你说说看。」

「马格努斯就是天全的事情──请问是真的吗?」

「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比较清楚吧?」

少将的眼神渐趋柔和,慰劳似的说道:

「判断根据就是你收集来的情报。对方会使用赤羽流秘传的〈红翼阵〉;拥有和赤羽抚子神似的自动人偶;年龄、体格、身体特徵都一致。虽然容貌被魔抗银制的面具隐藏,不过司令部已经将这点认定为既定事实了。」

对──的确是这样。然而事到如今,雷真心中的确信却开始感到动摇。

无法否定还有别人假冒的可能性。像叔父或堂哥也都会使用红翼阵。

就算火垂长得与抚子一模一样,也不构成马格努斯就是天全的理由。一族灭亡的那个晚上,战队的躯体早已完成了。没有理由在事前就把脸蛋做得那么像。

为什么军方要追捕天全?哥哥和军方有什么牵扯吗?

「军方为什么在追捕天全……?」

「因为他是逆贼。我们必须阻止机密泄漏。」

「机密?那家伙偷走了机密……?是什么?」

「『偷走的是什么』这件事本身就是将官限定的机密。我不能回答你。」

「那家伙灭了一族的理由,和那个机密有关……吗?」

「我不能回答你。」

这样问下去不行。于是雷真尝试换个角度,慎重询问:

「要是我把〈战队〉夺来,她们会被解体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哦哦,你的妹妹被拿来当成禁忌材料了。」

「……只是有可能是那样而已。」

素材也有来自其他来源的可能性。但若是那样,接下来的疑问就是抚子的零件究竟被用在什么地方?

「战队是贵重的战利品,军方也不会随便对待的。」

菅生安慰似的如此说道,接著又表现出更加宽大的态度。

「你的表情看来还不能接受是吧?还有事情想问就尽管说说看。我能回答你的我就回答。」

「土门的老婆婆有说要怎么处置我吗……?」

「她什么也没说。」

「──咦?」

「你的愚蠢行动我有听部下报告过了。不过,也仅此而已。土门大人什么也没说,军方也会全力保护你。对土门大人的申辩,交给我处理就行。」

在雷真身边,云雀满意地点点头。相对地,雷真则是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哑口无言。

自己本来早已做好接受严罚的觉悟,但菅生这态度也未免对雷真太好了。

「那硝子小姐呢?请问──军方打算怎么处理硝子小姐的事情?」

「现在她人在魔术师协会手中。我们不能放任像她那样出色的人偶师被交给外国势力。如果军方无法带回,也有可能将她杀掉。」

「别开玩──」

云雀将手拍在雷真肩膀上。光是如此,雷真就感到一阵剧痛彷佛要窜到脚底。

狠狠打了雷真一掌的云雀接著只有口头温柔地小声说道:

「少将先生的意思是,为了不要变成那样,你去『把她带回来』啦。」

痛到意识模糊的雷真望向菅生。于是菅生点点头,补充说明。

「姑且不论素行如何,花柳斋是我国的国宝。军方也很清楚花柳斋人偶的价值。毕竟过去曾经吃过苦头。」

菅生脸上露出苦笑。雷真则是不禁流出冷汗。

「我会要求司令部宽容处置。虽然我和榊感情并不好,不过榊那家伙为了救花柳斋想必也会不遗余力。我们会让她活下去。」

换言之,硝子可以平安回国了。打倒天全这件事本身也是雷真的期望,战队也不会遭到解体,回国后还有将官待遇等著雷真。一切都会顺利收场。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就复诵任务。」

「我拒绝。」

云雀大吃一惊,菅生也不禁瞪大双眼。

「……为什么不服从军令?太过迷恋日轮大人,让你失去了判断能力吗?」

「才不是那样咧!」

不,或许有说对一半。自己的确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

然而,雷真的本能告诉他,要拒绝这道命令。

「我想要照我的意思杀了天全。跟军方命令无关,我也负不起责任。然后让我断言一件事:我绝对不会出卖硝子小姐。」

「──你就不能聪明一点吗?」

「您不知道吗?我可是成绩差劲的劣等生,是个超级大笨蛋啦。」

菅生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著微微举起手。走廊上的军人立刻反应,将拘束道具拿来。

就在云雀抱头苦恼的时候,菅生亲自为雷真铐上了封魔手铐。

「作战开始前,你稍微让脑袋冷却一下。反正不管怎样,你都需要好好休息。」

菅生轻轻拍了一下雷真的肩膀。他的态度始终相当宽大。

从乾净温暖的房间被赶出来的雷真,接著被关进一间骯脏冰冷的地下牢房。

这里让人不禁回想起军校的〈禁闭室〉。草率设置的简陋床铺顶多只比地板稍微好躺一些而已,发放的伙食也相当朴素,只有肉乾、面包与凉掉的汤。

如今才又痛起来的胸口实在难受。精琉的状况越来越恶化了。

「该死……吃肉乾让伤口更痛啦……!」

每咬一下都隐隐作痛。雷真不禁自嘲:

「什么将官待遇……一拒绝就关进牢里,根本连人类待遇都不是……」

「那是因为你太笨了。」

抱怨似的声音传来。隔著铁窗可以看到云雀的长发。

「干么啦,师范?你还在生气?」

「今天这件事我真的是对你傻眼透顶……」

师范板著一张脸。正因为他平常态度总是悠悠哉哉,会这样抱怨真是稀奇。

「……唉呀,反正就算我回去,也没人在等我。」

既然已经和日轮切断缘分,这下是真的变成如此了。军校时代的朋友也都没在联络。心中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和夜夜约好要去看烟火的事情吧。

「……我说师范,日轮的婚约对象是谁啊?」

「哼,忽然讲出这么不乾脆的话。你知道了又如何?」

「该怎么说……让自己释怀吧。」

「就只是为了让你自己释怀吗?」

雷真顿时无法回应。师范没有回答出对象,而是接著说道:

「从几年前开始,当家大人似乎就在进行各种准备了。据说也有和军方交涉,派遣特别可以信任的人物到这个英国来。」

「因为担心日轮?那个老婆婆吗?」

「公主到异乡来,当家大人怎么可能会随便放任她嘛。」

绮罗对日轮表现严厉的同时,在私下则是委托了军方帮忙护卫。再说,昴和六连如果没有得到绮罗的允许,也不可能和日轮同行。

绮罗绝对没有拋弃日轮。认为自己被断绝关系的只有日轮而已。雷真不禁觉得,这和他跟双亲之间的关系莫名相似。

「经过了三年……我这家伙却什么也没看清楚。」

「跟你比起来,山猪搞不好还比较聪明。公主究竟是抱著怎样的心情刺伤你的,用你那空洞的脑袋瓜好好想想吧。」

云雀冷淡说道,并递出一把鞘。

「──呃?什么?刀?」

「我从你卧房拿来的。我不是告诉过你要随身携带?」

「……拿武器给囚犯没关系吗?」

「没差,反正你还有手铐铐著。不过,万一遇上必须拔出这玩意的状况时,它想必能派上什么用场。」

例如说,当伙伴们前来拯救的时候。

「──谢啦,师范。那我就不客气了。」

雷真开口道谢后,忍不住喷笑出来。

「看吧,师范,你果然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话才刚讲完,周围的气温就彷佛忽然变低了。

云雀看上去和平常不同,露出宛如能剧面具般无机质的表情……

「你看到这东西,还有办法那样胡说八道吗?」

他不知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透过铁牢的缝隙间递进来。

是一块布。上面沾有像湿泥巴的东西。

不是领巾,也不是手帕,是从衬衫──或者宽松上衣切下来的一块布。而且沾在上面的不是泥巴而是血,散发出教人作呕的铁锈味。

「这是我要提交给军方的证据。毕竟把里面的东西带来也太吓人了。」

「给……军方?」

「没错。你猜我砍了谁?」

雷真再度仔细观察那块布。

是女性衣物。上面的扣子还扣著,让布围成一个圆形。血液从切断处往四周扩散,如果是穿著这件衣服被砍的,想必身体完全被砍成上下两段了吧。

雷真的手指轻轻触碰到血液的瞬间,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幻影。

不是靠推理,而是透过直觉,或者也许是溶在其中的魔力波长,让雷真明白了这是谁的血液。

眼前的铁杆「当!」地发出巨大声响。

──是雷真自己的头撞上去的声音。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要冲出去的他,当场撞到额头了。

温热的液体沿著眉间流下来。雷真感受著自己的血味,同时在心中感谢眼前的铁门、胸口的伤以及封魔手铐。要是没有这些,他现在早已一刀砍向云雀,然后反被砍死了。

「师范……你……!」

嘴巴跟不上激动的情绪,说不出话来。彷佛忘记怎么讲话似的,开口,却讲不出来,再试一次,才总算说道:

「砍了……师父大人吗……!?」

「…………」

「把她杀了吗!?」

云雀端正的脸上微微一笑。

「唉呀,就算是闻名天下的魔王大人,也被一刀两断啦。」

「……我……不信。」

「不相信就能改变事实吗?」

「我不相信!」

大概是感到厌烦了,云雀露出冷笑,开口说道:

「我说雷真,赤羽一族灭亡的那晚,你记得我在哪里吗?」

「……什么?」

「你有办法说明我当时在何处做什么吗?」

师范究竟在讲什么?那时赤羽家的宅邸冒出火舌的瞬间,雷真已经冲出道场,赶往宅邸了。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师范的事情。

「从那之后,你就没再回过道场了吧?」

「那是因为……我被硝子小姐……收留……」

「对,你变得每天都在大火烧过的废墟中过夜,后来就跟著花柳斋老师离开了。不过──为什么我没有去接你回来?再说,那间道场真的是〈剑术道场〉吗?」

「……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只是个剑术家吗?门生们真的是来学剑的吗?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物会那么刚好就住在赤羽先生家附近?像我这样能够让讨厌傀儡术的儿子彻底迷上的高超剑客?」

「别拐弯抹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唉,直觉也太迟钝了……那我就讲得清楚点。你不觉得以我的实力,应该能够砍死空观大人以及赤羽家的各位吗?」

「──!?」

「你是个非常可爱的徒弟。是个什么也不知道、天真无邪的小孩。是个在温柔的谎言中获得安宁的、弱小的小孩。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爱、更教人讨厌的存在了。」

宛如雪原中的暴风雪般冰冷的眼眸在黑暗的牢狱中闪出光芒。

「见识了世界?你到底见识了什么?你要把眼睛闭到什么时候?」

看到雷真无法回答,云雀转身背对,唾弃似的呢喃:

「……也罢,一切都是你自己决定。随你高兴吧。」

气息从牢房前消失了。

雷真把额头靠在冰冷的铁门上,浑身颤抖。

自己搞不懂自己,无法说明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

像在激愤,像在悲伤,像在绝望,又像在寻找希望。

(师范……背叛了……我吗……?)

背叛了徒弟的信赖?一同度过的时光?那段温暖的记忆?

(……不对!魔王陛下不可能会被干掉!)

然而,雷真已经明白云雀的实力究竟有多强了。

……不知道。好想知道真相。好想确认葛丽洁尔妲的安危。

(但是……如果真的被砍……就已经……太迟了……!)

然后,如果没有被砍,就没有著急的必要。反而应该先确认雪月花和硝子是否安全才对吧?军方想要得到硝子和雪月花。既然云雀是听从军令在行动,那么他下一个目标想当然就是花柳斋和雪月花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必须逃出这里才行。就在雷真这么思考而准备行动时,伤口一阵剧痛,让他顿时双脚无力。这伤口真的非常碍事。

「……该死!」

雷真靠著一股蛮力把手铐敲在铁门上。金属划破手腕的皮肤,喷出鲜血。

「不要自暴自弃呀,笨蛋……」

──忽然,从铁窗另一侧传来微弱的少女声音。

雷真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刚才那声音毫无疑问就是──

「……爱丽丝?原来你……在这里啊?」

「那讲法太过分了吧。稍微也担心一下我呀。」

她是来救雷真出去的吗……不对,看来爱丽丝也被日本军抓到了。

想必是因为她协助雷真,与绮罗敌对的关系。到头来都是雷真的责任。就在雷真快要被自责的心情压垮时,反而是爱丽丝说了一句「抱歉」。

「全部都是我的责任。亏我老是骂你笨,自己的思考却一点都不周延。不但差点就让女生们全灭,还让你受了那么严重的──」

「不对!这伤是我自己太天真了!」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爱丽丝的声音在发抖。那个个性别扭的女孩,竟语气认真地道歉了。

「你那个伤……等于是我造成的。不过希望你能让我辩解一下。我万万都没想到……那个公主居然会真的下手刺你。」

「……我也……没想到啊。」

本来以为对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自己这一方。

不管是日轮或是云雀,都绝对不会背叛自己。雷真一直都这么深信著。

「……很抱歉挑在你心情沮丧的时候,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关于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和伊邪那岐的公主订下婚约的对象,就是艾德蒙国王。」

雷真顿时有种被铁锤狠狠槌了一下的感觉。

艾德蒙……居然偏偏是那个艾德蒙吗……!

「……日轮她怎么说?」

「这问题一点都没有意义。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呀。」

或许这么说是为了安慰雷真,但总归一句就是『没有拒绝』的意思。

和精琉的痛不一样的剧痛强烈折磨雷真的胸口。大概是把他的沉默判断为怀疑的缘故,爱丽丝追加说道:

「这是确实的情报。是我亲眼亲耳确认过的。靠假扮成女仆……咳!」

咳嗽声带有湿气。雷真回想起爱丽丝接受珀西瓦尔检查身体的事情,立刻担心起来。

「喂,你还好吗?声音很沙哑喔。」

「只是喉咙不太舒服罢了。因为吸过毒雾……别担心,离致命伤还差得远。」

原来不是重伤。雷真的心情稍微冷静下来了。

他擦拭掉额头上的血,把日轮的事情、云雀的事情都暂时拋到脑后。

「……我没事了。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么窝囊的一面。」

「那是彼此彼此。我也在你面前失去理智过呀。」

爱丽丝曾经以为自己被父亲拉赛福拋弃,而大哭大闹过。大概是回想起来感到丢脸的缘故,她忽然恢复平常坏心眼的语调说道:

「唉呀,虽然我很想要跟那时候的你一样,赏你一个巴掌就是了。」

「……我今天早上已经吃过啦,超痛的一掌。」

「那是因为你太木头了──话说回来,日本人还真不懂得招待。如果把我们关在同一间房,至少还可以享受一下各种乐趣的说。」

「……说得也是。搞不好我会因为重逢,开心到亲你好几下啊。」

就在雷真开玩笑反击后,『呵呵呵』地传来别的笑声。

「俺听到啰~雷真。」

「──六连吗!?」

声音是从比爱丽丝更远的房间传来。

「刚才这话要是让夜夜听到,应该会超生气的啦。头上都会长出角的啦。」

「就算开玩笑也不要讲那种话!你的状况怎样?昴也在吗?」

『啧』的一声传来。六连彷佛变了个人似的冷淡说道:

「昴是白痴的啦。本以为他胆子比俺还大的说……!」

雷真非常能明白六连的心情。六连同样也觉得自己被信赖的人背叛了。不过关于昴的事情,雷真却有不同的看法。

「是啊,他的确很大胆。他为了我们投靠到对手阵营了。」

「──啥?」

「雷真,你这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插嘴询问。于是雷真姑且有条理地说明起自己发言的根据:

「虽然我的记忆模糊,不过白天我们被老婆婆逼到绝境的时候,追杀过来的式神不是忽然变弱了吗?那是为什么?」

「当然是……俺的六角法阵结界因为某种原因恢复了。」

「那术法怎么可能自己忽然恢复啦?是有人去修好它的。」

啪唰!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应该是六连在另一头的房间站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昴修复的?」

「如果这样假设,就能明白他决定留在老婆婆那边的理由。当我们行动失败的时候,要是没有人帮忙向老婆婆求情,就真的会完蛋了。」

「骗人的呗……那样不是会被我们当成叛徒咩!」

「他就是那种人不是吗?脑袋硬又顽固,但只要是为了日轮,一点都不会在意自己吃苦头。」

「……不,那种事很难讲。昴只是不敢反抗当家大人而已的啦。」

「不过,我有决定性的证据──看吧。」

雷真敲敲房门,把两人的注意力引向走廊。

于是,那两人也发现来访者的身影了。

唉……六连不禁带著苦笑叹气。

「……真不甘心的啦。明明是俺认识得比较久,却是雷真比较了解昴。」

「毕竟要比被揍的次数,是我比较多啊──昴,你是来让我们逃走的吧?」

对方没有回答,不过黑影忽然蠢动,跳出黑色的野兽。

是狐狸──不对,是狸猫的式神。在后方站著一名皱著眉头的男学生。

「……别大声嚷嚷,白痴。」

在寂静的房内,响起金属敲击的清脆声响。

昴拿在手上的东西,正是名副其实的希望之〈钥〉。

墙上模模糊糊的光线照出昴不太高兴的表情。

「真的有够命大的啦,雷真。居然还活著。」

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忽然当场跪下磕头。

「俺给你跪了,求你原谅大小姐呗。」

「……干么连你都……不要这样啦。」

「差点就害你的夜会泡汤……真的很对不住……!」

「不要这样!我赢过洛基了,我的夜会还没结束。而且……再说……」

雷真把破开的额头靠在铁门上,用手压著胸口的伤。

「日轮会做出那种事情,或许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是个更可靠的男人,日轮应该也会把命运托付给我……吧?」

昴、六连与爱丽丝都没有回应。

雷真感受著这段沉默的意义,把手靠近铁窗的栏杆。

「昴,帮我把手铐解开。我要回去搭档身边。」

「……地上现在可是一团混乱。你知不知道状况啊?」

「不知道。但总之要先脱逃出去才行。要是在这里花太多时间,你也会被发现的。」

「先把话讲清楚比较好。反正俺比你们要有信用,也有这些家伙在。」

昴指向在他脚边走来走去的狸猫们。仔细一看,它们其实还颇可爱。

「这是叫素流狸的式神。虽然对付西洋魔术师是爱丽丝和小紫比较强,不过这些家伙能够让人溶在瘴气中不被阴阳师发现。」

「……伊邪那岐流还真多那种法术啊。要说是专门对付自己人用的嘛……」

由此可以窥见过去阴阳师之间的内斗有多激烈。搞不好这和赤羽一族会舍弃式神的理由也有所关联。

「你会使用这招术,代表这里不只有老婆婆,还有其他阴阳师吗?」

「何止是有……」

「根本有一大票的啦。连我爹也在……!」

大概是受过很严厉的惩罚,六连发出窝囊的声音。昴也点点头后……

「有将近上百人,都是我们伊邪那岐一族的精锐。不过,现在几乎都出去了。」

「──为了构筑结界吗?」

爱丽丝敏锐察觉,于是昴老实肯定。

「弓削先生说要创出秽土。」

「秽土?秽土是什么?」

「就是地狱。」

昴的回答极为简洁,却也让人一头雾水。

「机巧都市将会成为当家大人的支配领域。为了暗中行动,只能靠素流狸带路。俺准备要去大小姐那边,也会带雷真一起走。」

「──感谢。如果要讲的话讲完了,就快点帮我解开封魔吧。这让我伤口很痛。」

昴虽然看似不满,但还是不甘不愿地帮忙解开了。魔力循环得到解放,让雷真顿时呼吸顺畅。然而精琉的状况依然没有恢复,疼痛丝毫没有减轻。

即便如此,雷真还是抓起刀,把肉乾咬在口中准备出发。昴在门的铰链上抹油,让它变得滑顺之后,打开铁门。

「那就走呗。跟俺来。」

「喂──等等,爱丽丝跟六连呢?」

「爱丽丝没办法行动。你快点回学院去,把夜夜她们找出来。」

雷真不理会昴说的话,走向爱丽丝的牢房,隔著铁栏杆看向里面。

爱丽丝赶紧抓起床上的被单,很不自然地盖住自己身体。

「爱丽丝……你的脚该不会……?」

「……被折断的是机械义肢啦。不过就如你看到的,我现在没办法走动。再说,要是没有我家那个不良执事,我也算不上战力。」

「昴,帮我准备绳索或皮带,我背她离开。」

「这个笨蛋!」

爱丽丝压低声量对雷真怒吼。

「你也真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男人……我叫你把我丢下快走呀!」

「你也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女人……差不多该理解我是个怎么样的家伙了吧!」

雷真说什么也不会丢下伙伴。而且爱丽丝会被关到这种地方,说到底也是雷真的责任。

「昴,快帮我打开。不要说什么丢下快走这种蠢话!」

「你才蠢的啦。看看你自己的身体。就放弃爱丽丝呗。」

「──喂,别跟我开玩笑。我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俺就说那是不可能的啊!」

昴一把抓住雷真胸口,把他压到墙上。伤口顿时一阵剧痛,让雷真意识模糊。

虽然很想开口抗议,但雷真看到昴严肃的眼神,被迫把话语又吞回肚子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你鲁莽的个性总是会拉著我们前进。或许以前这样很好,但今后可不能再搞那套了。」

「……为什么?」

「因为被你救过的家伙,大家都会想帮你。你的任性已经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东西了。像我也不想让你死。到最后结果如何?你坚持你的任性,大家就会送死啊。夜夜也是,夏露也是,每个人都会为了陪你最后丧命的。」

昴的话语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刺进雷真的胸口。

刚才云雀亮出的葛丽洁尔妲的血液闪过雷真脑海。

「爱丽丝就是不想成为你的包袱,为什么你不明白!」

雷真难以反驳,只能挤出一句「……抱歉。」向两人道歉。

昴用力咬了一下牙齿,呻吟似的说道:

「白痴。要道歉的是俺啊……咱们对你……怎么道歉也道歉不完的啦!」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伊邪那岐一族……把你的──!」

轰隆!伴随一阵地震般的声响,爱丽丝的牢房忽然炸开。

铁门轻易就被炸飞。雷真差点就被压死了。

「爱丽丝!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取而代之地从房内喷出瘴气,把视野染成一片黑色。

从那团瘴气中,一道巨大的身影冒出来。全身肌肉发达到彷佛要裂开,长有刚毛与犄角,利牙伸出嘴巴。那样貌简直就像传说中的──

「鬼!?」

和绮罗带在身边的式神非常像。大概是不同个体,身材小了两圈左右。

即使体格较小,威胁程度依然不变。轻易就能踹破铁门的力道要是踢在人类的身体上,不用想也知道会如何。

在鬼的身边,缓缓出现一道人影。

「不可以那样呗,昴。看来你也是个坏孩子喔?」

正是伊邪那岐流的当家,力量最强大的术师──

土门绮罗带著那只鬼神现身了。

「为什么、素流狸竟然无效……?」

昴发出畏怯的声音。绮罗嘲讽似的咧嘴一笑。

「咱早猜到是这样了。年轻人总会看不清道理,被一时的人情牵著走,误入歧途呀。」

「──恕我多嘴,老婆婆。那种话是只有『没误入歧途』的人才有资格讲。」

听到雷真从旁顶嘴,绮罗顿时露出宛如在瞧虫子的厌恶眼神。

「真是命大的怪物,被贯穿胸口居然还活著。不过也多亏如此,让咱可以亲手处置你。企图绑走俘虏逃狱未遂──这样菅生先生的面子也保得住了呗?」

雷真事到如今才察觉对方的计画,不禁有种想狠狠揍自己一顿的冲动。

(爱丽丝的存在本身就是陷阱吗……!)

也就是为了制裁雷真的诱饵。那么对方当然会监视诱饵的周围了……

「嘿……婆婆不愧是老江湖,比我或爱丽丝还要心机。你刚才称我是怪物,但我倒觉得你才是真正的妖怪──」

「大白痴!快退下!」

鬼的一记铁拳划破空气挥来。雷真因为瘴气的关系没来得及察觉。本以为自己脖子要被折断,不过昴及时召唤出墙壁妖怪〈妇守磨〉,保护了雷真。

妇守磨承受不住拳头,当场破裂。铁拳顺势捶进石壁,打破六连的牢房。六连被瓦砾波及,发出惨叫。

面对鬼压倒性的力量,雷真再度感到战栗。

自己手中的武器只有一把刀,而且身体状况垂危。根本没有打赢敌人的手段或余力!

本来应该尽快脱逃才对的,但现在绮罗现身,想逃也困难至极。

雷真为了寻找对策,视线环顾周围。然而光是如此就让他双眼打转,天地彷佛倒转。

「…………!?」

随著一股不好的触感,精琉终于还是剥落了。

雷真当场变得呼吸困难,口中满是血味,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雷真!?还躺在那边做什么!快站起来!」

昴双手结印,准备召唤出什么式神──然而绮罗的动作比他快得多。周围的墙壁冒出黑色手臂般的东西,缠得昴难以动弹。

接著,鬼缓缓转向雷真。

(等等、喂……难道我……就这样结束了……!?)

涌上心头的感受完全超越冲击,甚至到傻眼的地步。不是对绮罗的强大,而是对自己的弱小。

自己本来就是一族中的吊车尾。虽然这三年来挣扎努力过,但还是这么弱吗?原来自己是个这么弱小的男人吗?

自己应该已经得到不小的力量了。已经不是当年只会在被烧毁的老家咬牙切齿的小鬼才对。现在有搭档,有伙伴,经历过一场场试炼,应该脱胎换骨了才对。

(给我、振作点……!)

鬼高举起拳头。雷真目不转睛地盯著敌人的动作,在心中命令自己。

(讲过那么多大话,就给我想想办法啊!)

到最后的瞬间都不要放弃寻找活路。把自己拥有的东西、获得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不要挑剔,不要在乎自己喜不喜欢,把自己真正的一切都搬出来用!

──一切?

伴随宛如炸开黑暗般的感觉,思考之门打开了。

(有……我还有可用的手段!)

还有明明在手中却没拿出来用的唯一手段!

讽刺的是,那竟是自己打从心底最讨厌的人物给的东西。

雷真把手伸进怀中,带著祈祷的心情握住那玩意。

鬼的铁拳连同雷真一起击碎地板──之前,雷真脚下忽然喷出摇摇荡荡的黑影。

他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就当场往下坠落。在一片黑暗中不断往下。

不久后,黑暗突然消散,眼前出现赤黑变色的天空与大地。

教人作呕的硫磺臭气,黑烟熏得眼睛难过。

「掉掉掉掉下去的啦!这是啥?发生什么事了?」

「俺果然……要下地狱的啦啦啦!」

在雷真背后的空中,两个男生慌张失措。然而却一反自由落体的运动法则,三人的掉落速度迟迟没有加快。最后有如羽毛般轻飘飘地降落在烧焦的大地上。

即使只有那点冲击,现在的雷真也难以承受。一阵剧痛从胸口直窜后脑,让他当场倒下。昴与六连慌张赶来,扶起雷真。

「喂,说明清楚前别死啊!这是什么地方!?童子到哪去了!?」

「某个亲切的人物……救了我们啦……爱丽丝呢……在哪里?」

「很遗憾,那个我实在无法顾到。」

不知从何处传来女性的声音,让昴与六连吓得颤抖一下。两人还来不及做好准备,赤红的大地就忽然出现龟裂,从地底冒出一道影子。

是宛如乾枯巨树般的巨大人骨。在人骨的手掌上,坐著一名少女。白色的肌肤,黑色的秀发,是个样貌惹人怜爱的少女──不,是『外观看起来像少女』的魔女。

「欢迎来到我阿卜拉克萨斯家的领土──冥府,愚蠢而吵闹的孩子们。」

六连当场被吓得双脚发软。相对地,昴则是察觉什么事情似的看向雷真。

黑蔷薇露出艳丽的微笑,对雷真问道:

「我可以解释为你做好堕入冥府的觉悟了吗?」

(我这家伙,不管做什么事都这么惊险啊……)

雷真吐著血泡,不禁笑了。

虽然惊险,但还是抓到了可能性。绮罗的威胁远去,换成黑蔷薇的魔女出现在眼前。

「……雷真,给俺说明一下。」

昴僵硬的声音如此说道。于是雷真打开手掌,亮出握在手中的指环。

刻有蔷薇浮雕的戒指,是象徵结社干部身分的印章。

「我用这个……呼叫的。『请救救我』这样……」

「你说『呼叫』是呗?也就是说,你这家伙成为结社的走狗了咩!」

「不是结社的……是黑蔷薇大人的──」

「都一样的啦!说到黑蔷薇,不就是跟金蔷薇并称双强咩!」

昴抓起雷真领口用力摇晃。比起身上的伤,昴的视线更让雷真痛上好几倍。

「……反正我本来就是企图杀掉老哥的畜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帐。」

「不要将错就错啊,白痴!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跟魔女勾搭上的!」

「我们才刚认识而已啦……接下来才要开始培养感情。」

雷真自暴自弃地开了个玩笑。不过事实上,他和黑蔷薇的确是短短几小时前才接触。

他出席夜会前说要去办的『别的事情』──就是和黑蔷薇的交涉。

「居然两度召唤我,真是个傲慢的小孩。不过我是情感深厚的魔女,对求救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黑蔷嘴咧嘴一笑。看起来就像猎物当前,用舌头舔舐嘴唇一般。

「呵呵,你在警戒呢。很好,在我面前就乖乖的。毕竟要是惹我不开心,你就会失去最后的希望。」

「希望……也就是说,你愿意帮助我了……条件是什么?」

「呵呵呵!你变得很聪明了嘛!」

魔女一如她的外貌,像个少女般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接著用毒蛇似的双眼望向雷真……

「首先,我也可以先回收刚才救了你们的代价──」

「没必要听她的!六连!」

「好!间土里,式神召来!」

六连冷不防地解放魔力,叫出转移用的式神。还以为那两人怎么那么安静,原来是在准备式神的样子。能瞒著黑蔷薇构筑出术式虽然很了不起,但就在式神将三个人转移之前,底下的地面就忽然裂开。

间土里当场坠入深渊,换成半裸的亡者爬了出来。肌肤苍白,身体枯瘦,只有腹部特别肥大的死者们。意外敏捷的动作让昴与六连难以应付,转眼间就被抓住,倒在地上。嘴巴被满是泥巴的手摀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黑蔷薇无奈地叹一口气。

「我才刚说要乖呀……杀掉你们可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喔?我就算要杀小孩子也不会有任何犹豫的。」

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杀气。昴与六连不禁冻结似的变得无法动弹。

这里是黑蔷薇支配的异界。在这里她就是神,反抗她等于是找死。

雷真将两人护在背后,站到黑蔷薇面前。

「我是真的很感谢你……虽然如果连爱丽丝也有救到就更好了。」

「出手相救还跟我挑剔?她那种状态下救起来可是很累人的呀。」

「状态……?什么意思?」

「雷真,俺猜……」

在亡者的妨碍下,六连拚命说道:

「刚才攻击咱们的童子,恐怕就是爱丽丝的啦!」

「你在……说什么?」

雷真一时无法理解。大概是看不下去的昴也跟著开口:

「你还是小鬼的时候也看过了。就是和大小姐缔结婚约那天,不是和我们打过一架咩?」

雷真翻找起自己的记忆。要说到那天在山上看过的东西──

「山狗……被式神附身了。」

「没错,凭依可不限定是符咒或禁刀,也有召唤到野兽或骨董的变化式。召唤到佛像上的称为护法,是得道高僧使用的招式。」

「……那召唤到活人身上的是……」

「叫鬼神式。当然,普通的术师可使用不来。」

「可是……太奇怪的啦。」

六连感到不满地说道:

「光是要让狗子听从命令就很辛苦了,别说是像爱丽丝那样的人……」

「白痴,所以才要构筑秽土啊。」

六连不禁「啊」了一声。然而,雷真还是听不懂。

「那是什么意思?那个叫『秽土』的到底是什么!」

「就是地狱。」

很意外地,解答竟然是从黑蔷薇口中冒出。雷真不禁感到困惑……

「地狱……不是这里吗?」

黑蔷薇不太高兴地把脸别开。

「是和这里很相似的异界。就像我阿卜拉克萨斯家统治冥府一样,他们也能统治所谓的秽土。然后,那片秽土在地上扩张,把地上纳入支配之下了……居然在我头上创出别的地狱,真是傲慢的一件事。」

魔女「啧」了一声。

「现在地上已经沉入瘴气之中,变得魑魅魍魉横行。如此夸张的大量瘴气,要是让阿斯特丽德见到一定会不甘心得咬牙切齿吧……」

被亡者压在底下的昴感到无力地说道:

「既然秽土已经形成……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当家大人了。」

「……那爱丽丝会怎样?有办法恢复原状吗?」

「俺也不知道的啦!那术法本身就是秘术中的秘术!」

连昴都不知道的事情,雷真根本不可能理解。雷真只好抱著一丝希望看向黑蔷薇,发现黑蔷薇露出坏心眼的愉快微笑。

……原来如此,那项情报本身就是黑蔷薇的筹码。

雷真不禁咬牙。接下来要进行的交涉,看来自己是绝对不利了。

「呵,别露出那种表情。说到底,会变成这样的责任也在你身上呀。」

黑蔷薇坏心地戏弄起雷真。

「金、银、灰蔷薇如今都已自灭,这国家已经没有能够阻止紫蔷薇与狂王横行霸道的人物了。都是因为你让金斯佛特那样的有力议员丧失地位,在王妃垮台的事情上插了一手,痛打金色老太婆,又击败灰蔷薇。你过去干过的一切事情,都关联到今天这样的状况呀。」

雷真顿时面色苍白。这下总算能明白艾德蒙那么执著于雷真的理由。

因为雷真的行动中,大半都有利于艾德蒙!

更何况在他陷入最大的危机时,雷真还跟他一起袭击了白金汉宫……

「好啦,理解的话,就来开始交易吧。说说看你的愿望。」

「让我能够战斗。」

雷真立刻回答。昴与六连都惊讶得瞪大眼睛,但雷真继续说道:

「黑蔷薇大人不是死灵术和灵药学的专家吗?拜托你用那份力量让我能够战斗。我去打倒艾德蒙和绮罗老婆婆。」

「好。代价是心脏肉一磅。」

「……是我听错了吗?我好像听到心脏『肉』的样子。」

「你没听错。这是我阿卜拉克萨斯家自古流传的秘术,冥府的魔契约。虽然在古代曾被形容成什么『夺走灵魂』就是了。」

对魔术知识生疏的雷真还是听不懂意思。黑蔷薇不禁叹了一口气……

「就是强迫钢铁般忠诚的伟大契约魔术。唉呀,虽然也有人称之为〈诅咒〉。我会将你心脏的一部分放在我的体内。」

「……那样我不就死了?」

「不会死。那不是靠切除,而是透过异界导入。因为相连著,所以心脏依然能够继续跳动。只是……」

「……等于是属于你的东西了。」

「我就是喜欢聪明的孩子。没错,也就是我随时都能毁了它。」

魔女露出如蔷薇般美丽的恶魔笑容。

「我的体内是我的支配领域。别人无法擅自解咒,魔活性的负担也都随我的意思。而且只要我丧命术式就会崩坏,异界也会随之消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心脏会活生生被分成两半。」

雷真想像了一下那个情景。一磅的肉会留在黑蔷薇体内,让雷真的心脏当场破裂。当然,就会引起大量出血了。

因为不能让黑蔷薇死,今后雷真必须连黑蔷薇的性命都要保护才行。

「不过,只要接受那个条件,我就能够战斗了对吧?」

「喂,笨蛋!住手!」

在亡者底下不断挣扎的昴大声怒吼:

「听完刚才的说明,为什么你要变得那么有干劲!你打算一辈子都要乖乖听结社的话咩!?」

「可是如果没有黑蔷薇大人的帮助,我就没有战斗的手段了。」

「不要相信她!用甜言蜜语迷惑人──这不就是古今中外魔女的惯用伎俩咩!黑蔷薇可是和金蔷薇同样恶名昭彰的冥府女王!连俺都知道啊!」

「那我倒是问你,这位魔女实际上有做过什么事?」

「就是那个!俺就是叫你不要被迷惑啊!」

昴伸手抓住雷真的脚。雷真为了站稳脚步却让胸口当场裂开,伤口又破了。

「呜……啊啊啊……!」

看到雷真真的很痛苦的样子,昴赶紧放手。相对地,黑蔷薇则是露出『哦?』的表情,从大骸骨的手上降落下来,轻触雷真的胸口,试探内部。

「这伤痕……我才想说怎么充满血腥味,原来是新伤呀?」

「没错……虽然硝子小姐帮我治疗过……可是又裂开了……」

「──受过花柳斋治疗,居然还这样难堪?」

黑蔷薇明显惊讶地把美丽的脸蛋靠近观察,结果忽然大笑出来。

「唉呦,这是!哈哈哈!你的身体早就被下了别的诅咒呀!」

「诅咒……?怎样的……诅咒?是谁……下的?」

「这点你应该比较清楚吧?」

就算这样说,雷真心中也没头绪。能想到的,就只有造成这个伤的人物──

「……日轮吗?」

黑蔷薇缓缓点头。

「大概是将魔术式预先施在短刀上,然后在刺伤的同时感染的。虽然样式不同,但效用对我阿卜拉克萨斯家来说也很熟悉。因此我多少能看出来。」

「……告诉我。」

「简单来讲就是〈停滞〉。这伤口绝对不会痊愈,即便是花柳斋的精琉想必也无法固定,很快就会脱落。」

「大小姐……竟然做得那么彻底……!」

昴不禁呻吟。六连则是把鼻头都压到地面上,愧歉地说道:

「她真的是……打算杀了雷真的啦……!」

「不对……不是那样……!」

雷真发出惊讶的声音。心中受到与昴他们完全不同的冲击。

黑蔷薇说过『对我阿卜拉克萨斯家来说很熟悉』。

「这诅咒……该不会是往死亡的方向也停滞……?就像忘川水一样!」

黑蔷薇咧嘴一笑,轻轻点头。

「你意外聪明呢。没错,被称为〈恒常性定律〉(Homeostasis)的魔术系统不管好坏总之就是讨厌变化。像我的肉体便是如此。」

看来这就是黑蔷薇青春永驻的秘密。

「虽然不死不活的感觉如同拷问,但就结果来说,那诅咒延长了你的生命。像你在花柳斋的手术中就撑住没死,活了下来。」

那时候就算日轮加入我方,也想必赢不过绮罗。恐怕连逃跑都办不到。然而雷真最后没有被杀,因为绮罗并没有穷追不舍。至于绮罗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大概是因为她心中这么想:

雷真的状况就算丢著不管,一定也会死。

『公主究竟是抱著怎样的心情刺伤你的,用你那空洞的脑袋瓜好好想想吧。』

刚才云雀说过的话语,带著别的意义涌上雷真脑海。

雷真本来以为那是在责备他『日轮做出那种事情都是你害的』。你会被拋弃是理所当然的,会被刺伤是理所当然的。但其实不对。

师范那句话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是叫雷真好好思考日轮的真意。

(我这家伙……真的是……到底要蠢到什么地步……!)

居然无法察觉日轮的心意──无法理解她的心情。

只会怀疑、困惑、甚至心生怨恨。

日轮拔刀时一定很清楚自己会被雷真怨恨。

她究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向雷真道别?

宛如四周弥漫的浓烟般,自我厌恶的感觉顿时充满雷真心中。不过对自己彻底失望之后,心情却让人惊讶地变得豁然开朗。

先入为主的想法散去的同时,让雷真发现极为重大的一点。

(我究竟对『真相』掌握到什么程度?)

过深的心灵创伤,夺去了冷静的思考。在刚受伤时,或许那是为了保护精神的必要手段。但自己是不是一直都没有从执迷中脱逃出来?

黑蔷薇似乎也感受出雷真的变化,感到有趣地看向他。

「你的表情变了呢。看起来不像是自暴自弃的样子。」

「……我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谢谢你,黑蔷薇大人。一直以来我脑中都只想著要怎么骗过你、有没有笼络你的手段。」

「真是愚蠢。那种事情你办不到的。」

「我也这么觉得。今天我真的什么都没办到。无论对日轮、对夏露、对安里、对师父大人,我什么忙都没帮上。然后现在那个白痴王似乎在大闹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做到就差点丧命。不过你却给予了我挽回失分的机会。我居然想欺骗那样的对象,根本愚蠢至极。」

「不可以的啦,雷真!那人是魔女啊!」

六连大叫著。然而,雷真却态度坚决地说道:

「我要服从黑蔷薇。」

黑蔷薇满意地点点头后,确认似的询问:

「你的意思是要把少女奉献拯救的那条性命献给我吗?」

雷真闭上眼睛,回顾过往。

与艾德蒙联手袭击白金汉宫时,雷真想过自己绝对不要再做这种事。由衷发誓过自己绝对不会再被结社利用。

不过在前往伦敦的火车上,日轮也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也要一起让双手染上鲜血。』

这次自己应该要回报那份觉悟。即使是要弄脏这双手──

「没错。」

雷真不带丝毫犹豫,点头回应。

「我赤羽雷真的心脏,就交给黑蔷薇的魔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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