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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上 Chapter 8 立下约定

1

对方攻击的起点,果然是火垂。

她的背后喷发出蒸气,一刀砍来。刀尖超越音速,产生足以割人的空气带。面对这样的真空利刃,雷真清楚看到并闪过了。

隔著火垂的面纱,可以见到她惊讶睁大眼睛的表情。

(时间的流动、好缓慢……)

雷真所感受到的世界极度安静,有种像是在身处海底的感觉。

刚才被火垂一掌击中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造成致命伤害?

答案就在这里。当时雷真确实掌握住某种决定性的感觉。

能够钜细靡遗地感受到一切事物现象。对方的呼吸、心跳……不,甚至更细微,像是细胞的摇荡,像是神经的传导——像是火垂心中的声音等等。

正因此,雷真也能察觉到火垂所发动的〈力场〉。

他清楚看到波动的扩散、压力的强弱。所以才避开了致命伤。

(这个感觉……就是那个了吗。)

这就是〈心眼〉的境界。魔术师的最高阶。

(老哥,还有师范,都是在这个等级战斗的啊……)

那样自己当然没办法轻松获胜了。讲白一点,根本就是不同次元的感觉。不只是可以看穿敌人的行动而已,对自己的魔力也能精密操控。

在这样的状态下,就能快速又毫不浪费地使用魔力。

当思路想到这边时,某个灵感有如上天启示般闪过雷真脑海。

(以前金刚力的回路爆开,让夜夜心脏开出一个洞的时候——)

伊欧内菈说过要修理夜夜极为困难,靠她的能力不可能办到。但最后夜夜还是被修好,重新获得金刚力。

当时究竟是谁把魔术回路装进夜夜体内,雷真此刻已经得到确信。

(只要靠这个感觉,加上红翼阵,就能办到……!)

红翼阵的细线真要讲起来就是像神经的延伸。跟接收到电流讯号之后才开始收缩的肌肉比起来,更能快速而精密地动作。如果再加上心眼的能力,想必就能办到有如神技的事情。

是哥哥救了夜夜——即使知道了这点,雷真却意外地不感到惊讶。甚至有种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的感觉。

这时,雷真不经意发现一件事。原本在自己心中那样强烈翻腾,有时甚至会淹没理性的,对哥哥的憎恨感情,如今已不存在于心中任何角落了。

为什么会这样……就在他如此疑惑而注意力散漫的一瞬间,红翼阵的细线飞了过来。

魔力化为利刃,割伤雷真。脖子被划出一道伤口,喷出鲜血。

「不要让我失望。」

哥哥露出让人联想到严冬寒月般的眼神,冰冷地瞪著雷真。

「放出你的杀气。抱著抚子遗体的那一夜,难道你已经忘了?」

「……我当然没忘。但我也不是小鬼头了。把一切都怪罪到你身上,对真相视而不见——我无法忍受自己被那样诱导啦。」

「看来你隐约察觉到了……没错,你一直以来都是照著我的计画在活。无论是把你的人偶修好,或是给你建议,全都是为了达成我的宿愿。想要成就我的宏愿,无论如何都需要你这枚齿轮。」

「齿轮……?那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就超越我看看吧。如果没能办到这点,我就放弃你。」

放弃。这句话比起『杀了你』更加教人难受。

雷真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在亲族间没有立足之地,悲惨无比的自己。

「……我不会任你摆布。」

「不,你会照我的意思走。」

高姿态的发言。如果是以前的雷真,或许就会当场顶嘴反抗了。不过——

「谁晓得——那要看你所谓的宏愿,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啊。」

雷真笑著回应。如今的他已经有了这样从容的余裕。

双方阵营,总计九具禁忌人偶同时展开行动。

姬蜘蛛伸出的〈蜘蛛网〉让战队的意识同步,并形成魔力通道。透过这样的机制,天全不需要用魔力线连接也能让战队们互通意图与魔力。

取得同步的战队靠魔韧砍击猛攻而来。攻击轨迹描绘出几何学图案,可见其合作之完美。不过我方的三姊妹也不输给对方,精准地带开对手的攻击,没有任何一人遭到伤害。

火垂如一道闪光冲刺,朝夜夜刺出匕首。带有天全赋予的魔韧,绽放耀眼光辉的利刃,即使面对金刚力也能轻易贯穿——才对。可是夜夜却自己把身体挺出来,用眉间接下火垂的刀刃。

火垂大吃一惊,但也没停下,试图把刀推进去。然而,刀刃不但一公厘也没刺入,反而被反作用力压碎,甚至连火垂的手臂都被折断到手肘部分。

夜夜见机反击,踹出一脚。但就在快要命中时,蜻蛉靠转移与火垂换位,代替她接下夜夜的攻击。

威力被吸收后,又反射回来。遭冲击波吞没的夜夜当场被撞飞到远方。而就在她飞往的方向,火垂早已摆好推掌的架式。

攻守轮替了——不,夜夜旋转全身,一脚踢向火垂的掌击。

一瞬间的力量抗衡之后,是火垂被撞飞了。对于这教人意外的结果,战队们纷纷睁大眼睛。夜夜明明承受了蜻蛉的反射,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看著毫发无伤的搭档,雷真打从心底理解了一件事。

(啊啊,我这家伙……!)

过去根本就没有好好发挥夜夜的力量。

只要逐一留意每一个单体,就能阻绝魔韧的魔活性。也能在刚才那样的姿势下,踢出那么强烈的一脚!

火垂炸开碎裂的魔矿,弹起身子。而就在她背后,小紫现身了。

火垂以惊人的速度做出反应,转身同时推出一掌。强劲的压力波动击中小紫,让她当场吐血跪下。

但那小紫的身影却忽然变成了蜜蜂。

火垂不禁瞠目结舌。原来刚才看起来是小紫的人物,打从一开始就是蜜蜂。

就连身为施术者本人的雷真,也和火垂感受到同等的冲击。

刚才这下就知道了。八重霞的魔术甚至连天全的心眼都能欺瞒!

纯度提升到极限的八重霞,可以让超一流的魔术师也难以区分幻觉与现实。硝子组装出来的欺瞒回路就是如此完美!

战队因动摇而往后退下。但那样慎重的态度,反而正合了现在雷真的意思。

一阵凉风微微吹过——

下个瞬间,战队们一起转移,让现场只留下鞋子。

鞋底结冰,被黏在魔矿大地上……是冰面镜的效果。

战队在远处著地。微微传来的震动,让鞋子全化为粉碎。

伊吕里只是静静站在原地。身边既没有寒气包覆,也没有降下冰霜。她无声无息就让〈寒冬〉直逼到战队喉头了。

天全的额头冒出冷汗。见到那样老实的反应,雷真也同样体认到,伊吕里的力量——冰面镜真正厉害的地方。

冰面镜如果发挥到极致,就能以原子层次夺取目标的热能。要剥夺对手的性命根本不需要吹刮冰雪,也不需要夸张地挥舞冰刀。伊吕里始终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就能让四周化为一片寂静。

见识到雪月花真正的威力后,比起战队,比起天全,雷真本身更加感到战栗。

(原来我一直以来……都在暴殄天物啊……!)

自己一直都没有发挥出她们真正的实力,只靠其中的一小部分在战斗。

金刚力其实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八重霞也不是,冰面镜同样也不是。

机巧魔术的好处,就是让平凡的操纵者也能使用复杂的魔术。然而并不是有了出色的乐器便能随便演奏出名曲。

硝子追求的目标,并不是谁都能使用的平凡量产品——

而是在拥有资格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出真正价值的,独一无二的名品。

那就是雪月花。

过去雷真所看到的,顶多只是像「很硬」或「很冰」等等的现象。如今理解引起那些现象的机制——也就是原理之后,眼前的世界便完全不同了。

死神再度把看不见的魔爪伸向拉开距离的战队。伊吕里几乎没有释放出任何气息,但实际上却有如肆虐的暴风雪般蹂躏整个战场。

大概是没有其他阻止的手段了,天全让红翼阵的细线互相交织,展开为茧状形成防御墙。集结成束的寒气在境界面散开,变化为大量的冰雾。

割肉刺骨的冰冷爆炸。天全的眼睛反射出冰雾的闪烁,绽放红光。

「这就是、花柳斋的极致……!」

此时此刻,雪月花的性能总算凌驾了战队。

然而,施术者之间的实力依然有一段差距。

火垂张开双手,产生庞大的热能。与伊吕里的寒气冲突,引起热浪摇荡。空气不规则的摇摆,使八重霞变得难以控制。

在一片摇曳的热浪之中,唯有一处没有摆荡——小紫就躲在那里。

姬蜘蛛提高魔术的力量,让〈蜘蛛网〉化为半实体。透过和红翼阵的细线同样的原理,扰乱小紫的魔力循环系统,企图将她捕捉擒拿。

「小紫!夜夜这就去救你!」

见到妹妹面临危机,夜夜立刻准备冲过去。然而对手并不让她得逞,火垂、玉虫与蜻蛉挡住了她的去路。

夜夜虽然用真金刚力想要突破那三具人偶,但对方还有镰切的转移魔术。只要没了八重霞帮忙扰乱,夜夜想甩开或踢开对手都办不到。

雷真不禁瞠目结舌。自己即使有了最强的自动人偶,还是无法赢过哥哥。

哥哥撑住了雪月花的攻势。今天若立场对调,雷真早就被杀了。哥哥无论在能力上、战术上甚至机智上,都胜过雷真。

另外,还有一件雷真实在不希望发现的事情——

明明双方这样激烈交手,天全的魔力却几乎未减。

即使和有如鬼神的日轮战斗过,他也丝毫没有被消耗。看来天全果然和伊邪那岐流的人一样,能够从瘴气中获得魔力。

相对地,雷真即使有黑蔷薇在背后支援,魔力也已经快要见底了。毕竟是让雪月花的能力完全解放,会消耗如此激烈也是当然的。

不能再拖下去。可是却又找不出活路。

(我真的……能赢吗?)

从这场战斗开打之后,雷真第一次感到怯懦了。

而搭档此时彷佛看穿他的心境似的忽然大叫:

「雷真,请给夜夜魔力!」

与三名战队交手的同时,夜夜口气坚定地说道。

「夜夜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力量!请给夜夜更多魔力!」

「雷真大人,不可以!」

与火垂的热气互相较劲的伊吕里扯嗓大喊。

「夜夜消耗得很严重,伤势也还没痊愈。这边请交给我——」

「要说伤势,姊姊大人才严重呢!再说,姊姊大人可没插嘴的余地喔?」

夜夜露出顽皮的笑容,带过伊吕里的发言。

「因为夜夜才是和雷真一起战斗最~久的人!」

她说著,得意微笑。伊吕里和小紫都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雷真依然在犹豫。他不想继续勉强自己的搭档。甚至在考虑乾脆就此停战,接下来靠双方对话做出了断。

「雷真,请给夜夜力量!夜夜会赢给你看!而且不杀掉任何人!」

那个『任何人』之中,究竟有没有包含夜夜本身在内?

哥哥看穿雷真的迷惘,冷淡说道:

「随你高兴吧。反正那人偶早已超出极限,迟早都会自我毁灭。」

「——!?」

「夜夜才不会死呢!」

夜夜没有放弃,继续向雷真大声主张。

「夜夜会撑下去!请相信夜夜!相信你的搭档!」

即使被警告死期将近,搭档依然展现出战斗的意志——

雷真顿时有种受到考验的感觉。自己是否有做好足够的觉悟,无愧于那样的搭档?

(我想知道……那一晚的真相。我必须知道……才行。)

父母、亲族以及妹妹必须丧命的理由。自己比任何人都信任的哥哥干下那样凶恶行动的理由。雷真有理由、有义务要知道这些真相。可是……

真的有到不惜让夜夜的生命面临险境的程度吗?

在极度紧绷的状况中,雷真心头浮现出自己与夜夜一同度过的岁月。

两人一路来都在一起。自从立下了『搭档』的契约以来,一直都是。

也曾觉得自己只是把对方当成道具在利用。也曾听说自己是被当成饲料被对方利用。

也曾被夜夜保护。自己也曾保护过夜夜。

自己的生命力也曾被夜夜夺走,夜夜也曾把生命力还给自己。

(……没错,夜夜。我们两人……)

无论遭遇怎样的困境,怎样的强敌。

(我和你,都一路撑过来了……)

两人总是一起,携手合作。

正因为有两人才称得上是搭档。若只有任何一边,就不叫搭档。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在旅途的终点,把夜夜当成『人偶』对待也太奇怪了。

(我和你——是『搭档』啊。)

你说自己能撑下去。那么我就相信你。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是你心中所期望的我。

「……夜夜。」

「是!」

「我相信你。」

「——是!」

雷真的心眼在夜夜的心脏点燃,绽放出耀眼的魔力烈焰。

光芒不断提升。为了不让那道光消失,雷真注入自己浑身的魔力。

起手。雷真将足以当成王牌的寒气用在牵制上。火垂马上挺身出来,透过高压产生热能。冷与热的境界处出现了摇曳的热浪。

在摇荡的空气中无法使用八重霞。不过,受到影响的并不只有我方。

错综复杂的魔活性扰乱下,姬蜘蛛的蜘蛛网破了。雷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将夜夜送入敌阵。

接收到全开魔力的夜夜面对六名战队开始了一场激烈交锋。旋转,脚踢,闪避,跳跃——硬度与速度都增加的夜夜,在格斗战中几乎让战队们都望尘莫及。论正面互殴,现在的她堪称无敌。

趁著敌方注意力都被夜夜引开的时候,雷真自己混在摇荡的视野中闯入敌阵中央,出手攻击蜜蜂。对方只有天全对这招奇袭及时反应,亲自站出来挡在雷真面前。

然而那正合了雷真的企图。

双方的魔力线互相纠缠,在相隔半步的距离下静止不动了。

雷真的右手握刀朝下,左手抓住天全的右边袖子。相对地,天全也用能够自由活动的左手碰触雷真的肩膀。乍看之下画面平静,但其实从各自的左手都有伸出魔力线侵入对方,在彼此体内激烈攻防。

忽然与红翼阵断连的人偶们也变得无法贸然行动。只能各自牵制对手,并观望这对兄弟的状况。

天全这下理解了雷真的意图,钦佩似的小声呢喃:

「居然压制了我的红翼阵吗……你刚才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表现出要这么做的迹象,原来是为了这一步在铺路啊。」

「……战斗末盘决定性的一招,往往都是在已经遗忘的时候,从已经遗忘的方向忽然飞来的。」

雷真对抓住对手袖子的左手又注入更多魔力。

「我们一族能够那样嚣张,全都是仰赖这招秘术。我和你之间差距最大的部分也是这个。那么事情就简单多啦,只要把你这个秘术封印起来就行了。」

「呵——不过,这样双方条件是一样的喔?」

「不。只要变成现在这样,就对我有利。」

「哦?怎么有利?」

「因为我这个人就是弱到不行,废到不行啊——吹鸣二十四冲!」

夜夜如闪电般展开行动,一脚漂亮踢中镰切,给予对手痛击。

战队霎时感到战栗。因为和天全的联系中断,让战队的判断力变迟钝了。可是夜夜却能够若无其事地展开攻势。

在面具底下,天全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刚才那讲法,是赤羽流战阵形的〈型〉吧?」

「是啊,没错。毕竟我以前就跟外行人没两样,没办法只靠魔力操控搭档……」

正因为那样的不成熟,让夜夜和雷真学会了透过话语传达意志。

相对地,天全正因为拥有超一流的实力,拥有绝对性的支配能力,让战队们可以随主人的意思行动,但也只要被主人操纵就好。

「你连这一步都有计算到……原来如此,就是此时此刻了。」

天全露出若有深意的笑容,示意脚下。

「就在此时此刻,你来到了和我同样的高度。」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天全最大的赞赏,但雷真却不老实接受。

「我们之间还有像小结(注1:日本相扑力士的阶级之一,上有「关胁」、「大关」以及最高地位的「横纲」。)跟横纲的差距啦。不过——」

他咧嘴一笑,抱著笃定的心态说道:

「我的搭档,可是世界第一的自动人偶啊!」

不须雷真下达命令,雪月花便展开了行动。

她们现在没有红翼阵支援,但是有姊妹的羁绊,有训练出来的战术。即使没有命令,夜夜也能疾驰战场,伊吕里的冰刀也能横扫对手,小紫的眩惑也能辅助姊姊们。

相较之下,失去主人指示的战队明显变得逊色。天全虽然提高魔力,想要甩开雷真——但甩也甩不掉。毕竟这不只是单纯的比拚魔力,也是葛丽洁尔妲锻炼出来的技术。雷真说什么都不能输。

彷佛是为了回应雷真的努力,雪月花开始渐渐压过战队。

伊吕里竖起两根手指,振臂横扫。刃长几十公尺的冰刀一口气把玉虫、姬蜘蛛与蜜蜂都砍伤。

一片冰原上绽放出吓人的鲜血红花。蜜蜂立刻释放出金色的鳞粉,开始修复身体——然而要同时修复三具人偶果然还是很花时间。

伊吕里不放过良机,继续追击,接连射出冰笋。八重霞也发挥效果,使眼睛见到的射击线与实际的射击轨道产生误差。火垂被刺伤肩膀,镰切的身体被穿洞。蜻蛉虽然也受到攻击,不过有一半左右的伤害被反射了。

爆炸的威力使空间扭曲,暴露出小紫的位置。

「那边!花在那里!」

姬蜘蛛出声告知。紧接著镰切便转移到小紫头上,挥落镰刀。小紫短短的银剑没能完全挡下弯曲的利刃,让胸口被深深刺伤。

「呜呜……!」

「小紫!可恶……!」

伊吕里立刻发飙,横砍镰切。即使胸口被砍出一道大伤口,镰切还是达成了她的使命,把火垂转移到伊吕里的背后。

火垂从死角推出一掌。甚至让空气产生波动的力量洪流击破伊吕里全身的肌肤,散出一片血雾。

今天第三次的痛击,使伊吕里倒在血泊中,站也站不起来。

不过火垂同样也耗尽力气,虚脱的背后变得毫无防备,让夜夜轻易一脚踢中。伴随脊椎碎裂的声响,火垂当场被踹飞到远方。

就在这个瞬间,还能以双脚站在地上的自动人偶就只剩下夜夜了。

这下天全也必须警戒夜夜,注意力自然就会被分散到夜夜与雷真两边。

赌上命运的瞬间,就只有此刻。

雷真放开哥哥的袖子,将浑身魔力都集中到刀身上。

这状况就像是双方互推较劲的途中,忽然有一方往后退下一样。霎时失去支撑,让天全的魔力飘忽失控。就在那一瞬间,雷真使出浑身解数把刀往上一砍。

楸木太刀影——与以前云雀在东欧街上施展过的招式分毫不差的魔韧砍击。染成红色的力量巨涛自下而上斩过天全,如升龙般直冲天际。

这一招应该赢过哥哥了。在短短一剎那间,比哥哥还要快——

确实,在速度上是赢了没错。然而,天全却『料到』了这招。

他将留在体内的魔力直接转换为防御墙,柔和挡下刀刃。

雷真这下不只是惊讶,甚至感到傻眼。

哥哥的本事究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倍啊?

眨眼之间,两股庞大的魔力互相冲撞。雷真的砍击伤害几乎都被抵销——但这并不代表他已无计可施。

甚至应该说,这才是雷真的『预定计画』。

哥哥被一刀往上顶起,浮向上空。而就在更上方,有个人物正蓄势待发。

寒冰天顶——上下颠倒的大地上站著一道人影,犹如立于寒冬湖面上的仙女。

仙女的额头上绽放出金刚石般的光芒。生命力的结晶形成尖角,夜夜全身涌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

雷真将红翼阵的线全数托付给搭档。天全也让红翼阵全开,保护自己身体。兄弟背部散出红雾,将天空染成樱红色。

在那片红天之中,忽然闪过一道弯月。

夜夜划出漂亮的圆弧,用脚跟击中天全。

那恐怕是雷真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月亮了。

2

日轮一眼便明白,那是分出胜负的一击。

夜夜在天上画出的蛾眉月贯穿天全的红翼阵,击碎银色面具,将对手踢落到底下的大地。如陨石般落下的天全明明是活生生的人类,却撞碎魔矿大地,造出一个半球形的凹坑。

大概是用在保护身体的关系,天全那让人以为无穷无尽的魔力转眼间大量减少。

「成……成了……!」

昴小声呢喃。一开始还半信半疑,接著便渐渐笃定起来,高举起双手。

「那家伙成功了!雷真赢了!」

一股热传遍在场的族人,大家纷纷高声喝采。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笑容。然而,那样欢欣鼓舞的气氛却被雷真本人的一声大叫给打破。

「夜夜!」

有如断了翅的鸟儿般,夜夜无力地坠落下来。雷真赶紧冲过去张开双臂,用整个人接住搭档。

夜夜动也不动,瘫软倒在雷真怀中。

即使靠日轮的第六感也无法感应到魔力。看起来她就像是用尽了所有生命力。

不过,夜夜勉强还有呼吸。她被雷真抱著,缓缓张开眼皮。雷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用温柔无比的眼神平静说道:

「你真是我最棒的搭档,不用我说就完全理解我的想法。」

夜夜顿时露出幸福的微笑。见到那笑容,日轮打从心底感到美丽。

(夜夜小姐,我好尊敬你。)

就这样,这场兄弟之战最后是弟弟获胜收场。

「主人!」

火垂发出悲痛的呼唤,落向瓦砾底部,拖著鲜血淋漓的身子在地上奋力爬动。雷真也回过神来,抱著夜夜靠上前去。

雷真的复仇剧即将迎接结局。无论是日轮、伊邪那岐一族、受伤的战队们以及背著姊姊的小紫,大家都被吸引似的聚集而来。

天全靠在碎裂的魔矿上,全身无力地瘫坐著。衣服在刚才的冲击中变得破破烂烂,从裂开处可以看到红黑色的血与肉。

火垂蹒跚地挺身出来,挡在雷真面前。美丽的脸蛋上沾染鲜血,即使忍受骨折的剧痛也要保护主人的模样,让人感到勇敢无比。

或许是从那张脸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雷真的表情也顿时扭曲。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穿过火垂旁边,无所顾忌地站到天全面前。

天全微微一笑后,抬起下巴露出自己的喉咙。

是『这条命就给你吧』的意思。雷真忍不住绷起身子,但就在这时——

「雷真,不可以!」

一名少女插入两者之间。

「不可以杀掉你的哥哥!」

拚命袒护天全的人物,不是战队中的任何成员,而是小紫。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其实今天救了我的人,就是天全先生呀!」

日轮的记忆霎时混乱。不过,没错——当时日轮也在现场。

白天时,雷真遭到绮罗奇袭。负责把风的辛格与小紫变得行踪不明,与雷真一时失散了。

而那个时候从绮罗手中救了小紫的人物,就是天全。

这件事对雷真来说应该也是晴天霹雳才对,但他却一点也没惊讶,只是点头回应。

接著抬起视线,眺望照入地底的星光,对哥哥说道:

「我这三年来,脑子里总是只想著要怎么做才能杀掉老哥。」

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怀中的夜夜则是用温柔的眼神注视著主人的侧脸。

「讲起来真是讽刺。就是对你的这份憎恨,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给了我变强的意志。但是在这同时,我也被憎恨牵著鼻子,漏看了许许多多的事物。」

在场的每个人都静静聆听著雷真这段温和的自白。

他的态度相当平静。感受不到过去总是在他心中如暴风般吹刮的激动情绪。

「如今我明白了。我真正想要杀掉的对象,不是你。是对抚子、对老妈什么都没做到——总是被老爸、被师范、被老哥保护,却老是只想著自己的——」

雷真自嘲一笑。看向虚弱的搭档,对抱住她的手注入力气。

「我……自己本身啊。」

比起杀亲仇人,其实更憎恨的是自己本身。

正因为如此,无论是怎么样的绝境死地,雷真都会不顾一切投身其中。

雷真再度把脸转向哥哥,正面凝视对方红色的眼睛。

「我想知道真相。所以告诉我吧。等我把全部事实都听过之后,如果你真的是杀了抚子的仇人,我会再跟你把帐算清楚。」

听完雷真这段话,天全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有如从漫长的苦役中总算获得解放似的,露出一脸平静的笑容。

「终于在紧要关头赶上了。如果是现在的你,就能托付一切。」

天全说著,忽然用锐利的目光看向侧面。雷真也瞪向同一个方向。

在兄弟俩的杀气中,虚空不自然地摇曳起来。唯有那处的瘴气异常变浓,彷佛从黑暗中渗出来似的,一个人影现身了。

「唉呦唉呦,直觉真是敏锐。不愧是名门——赤羽一族的公子们。」

土门绮罗用不正经的语调如此说著,嘲弄赤羽兄弟。

瘴气被她散发出的魔性吸引,化为浑黑的羽衣围绕到魔女身边。

雷真不禁咂了一下舌头。

「……虽然我早料到你会来,但也太不识趣了吧,老婆婆。」

「不识趣的是你呗?居然把咱们家的人都晾到一旁。」

「你的目标也是老哥吧。我这不是帮了你一个忙吗?」

两人互相轻松斗嘴。虽然乍看之下雷真似乎很从容,但在他额角处还是可以看到汗珠。

无论雪月花或战队都是半毁状态。现在这个瞬间,这对兄弟都没有对抗绮罗的手段。

如今只能选择逃跑,然而秽土瘴气遍布整座都市。光靠转移魔术肯定没办法逃出绮罗的支配领域,很快又会被找出位置。

明明这对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如今总算要化解——不,就是因为这样,祖母才绝不允许。

正因如此——日轮也必须挺身行动才行。

「两位,请离开此处吧。」

日轮凛然坚定地对赤羽兄弟如此说道。

「请到两位可以好好讲话的地方去。这里就交给我们。」

彷佛要挡住绮罗的视线般,日轮站到那对兄弟与绮罗之间。一族的人也纷纷排到她左右两侧。超过四十名的阴阳师们全都站了出来。

绮罗虽然不动声色,但眉头还是神经质地抽动一下。

身为孙女的日轮很清楚,那是祖母在压抑怒气的表情。

她深知祖母的恐怖之处,也透过自身的罗生血体验过秽土的可怕。恐惧让她双脚发抖,但同时也涌起一股痛快的感觉。

自己这下总算真的可以帮上雷真大人的忙了。

既然如此,这条性命即使要在这里牺牲也不足惜。

绮罗把视线从日轮身上移开,对一旁的昴问道:

「……就让咱姑且问问,昴,这是什么意思?」

她大概是认为昴既然身为贺茂家的长子,应该会对她感到畏惧。然而,昴却毫不回应,表情完全不为所动。

在场所有阴阳师都是同样态度。瘴气霎时对绮罗的怒气产生反应,吹刮起来。

日轮并没有因此畏怯,甚至不理会祖母而是对赤羽兄弟说道:

「请吧!雷真大人,天全大人!」

「可是……只靠你们——」

「公主,这样好吗?」

天全打断雷真的话,询问日轮。

「我可是被国家追缉的大罪人,不晓得会对弟弟做出什么事情喔?」

「我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因为您是雷真大人所信任的人物。」

日轮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样斩钉截铁的讲法感觉就像雷真一样,让日轮顿时感到开心。

「来,请快走吧。我们伊邪那岐一族会全力保护两位!」

天全的判断相当迅速。在雷真背后忽然出现一道空间裂缝——也就是通往异空间的〈门〉。战队们陆续跳入其中,而天全本身也站起来,并催促雷真。

「走吧。雪月花也快点跟上。」

小紫重新把伊吕里背起来,跟在战队后面。可是关键的雷真却还在犹豫。

「等等!对手可是那个老婆婆啊!这不是让他们送死吗!?」

「啰嗦!快走的啦这个大白痴!」

昴气势强悍地大吼一声,接著转过头,隔著肩膀对雷真咧嘴一笑。

「别管那么多,去把真相问出来。你一路来的辛苦,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咩?」

雷真紧咬起牙根,看向昴,看向绮罗,看向日轮,又看向自己怀中的夜夜。彻底虚弱的搭档已经变得动也不动了。

他接著闭上眼睛一秒,挤出声音似的说道:

「这下……算我欠你们一次人情。在我还你们之前可别死了!」

语毕,他便抱著夜夜跳入异空间。天全也紧随在后,让现场最终只留下伊邪那岐一族的族人们。

昴嘿嘿一笑,用手指搓搓鼻子下方。

「什么叫『欠咱们人情』的啦。咱们才欠了你一推啊,大白痴!」

「哼,休想逃走——咱虽然是想这么说,但要追踪他们应该很难呗?」

绮罗露出一脸苦涩,抱怨似的嘀咕。

「日轮好歹是罗生的血统。就算没法断绝咱的瘴气,想必至少也能扰乱才是。」

「我就是那样打算。即使要赔上这条命,我也不会让您去追雷真大人。」

「哈……你方才说过『我们伊邪那岐一族』是呗,日轮?」

绮罗瞪向日轮。冷笑的表情底下可以感受到吓人的愤怒气息。

「你能代表伊邪那岐一族?就凭你们?」

她的额角冒出一条条青筋。从周围的瘴气中陆续生出魑魅魍魉,使附近一带变得吵杂起来。怎么听都不像是这世界存在的呻吟、怪声与尖叫不断回荡,让人听得几乎要抓狂。

但日轮依然抵抗著恐惧与战栗,又进一步挑衅绮罗。

「事至如今我就跟您讲个清楚:我不会嫁给英国王室的。」

「……你说什么?」

「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选。」

「休想!不许你那般任性!」

「就算您不许我也会硬干到底!这就是——」

日轮「砰!」地用力一踏,靠脚画出魔法阵。

「伊邪那岐流的做法!」

3

一眨眼后,雷真来到不知是何处的黑暗里。

眼前已看不见日轮的身影。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寂静存在。

对于自己把日轮与昴丢下的事情,或许有一天会感到后悔——但是如果刚才坚持留在现场战斗,肯定会造成别的后悔——雷真同时有这样的预感。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抱在怀中的夜夜绽放出磷光。

随著如萤火虫般的光芒,从夜夜的肌肤不断溢出魔力。那画面看起来就像生命渐渐渗出体外,让雷真不禁僵住。

「夜夜姊姊,你怎么了!?」

小紫也察觉异状,背著伊吕里跑过来。雷真赶紧把手放到夜夜身上,想要把魔力传送给她。然而天全却从一旁抓住了雷真的手臂。

「住手。那样只会加速崩坏。」

「崩坏?你在说什么!」

「她早已超过了生存极限。就跟人类在临死时无法吸收养分是一样的。」

「那种理论……谁管得了啦!黑蔷薇大人,请过来吧!」

雷真求助似的对自己的心脏大叫。天全「住手——」的制止声当场被一阵激烈的火花掩盖。

魔力爆发,空间扭曲。赛菲菈的空间转移似乎和某种魔术产生了干涉。即便如此,魔女强大的魔术依然发动。

石造地板突然裂开,喷出来自地狱的浓烟。有如巨树的骨头从地底冒出,将黑蔷薇赛菲菈送到地上。

在大骸骨的手掌上,赛菲菈一脸不悦。

「真是个没大没小的孩子……居然把我当跑腿的一样传唤。」

她的颈部微微冒汗,呼吸也有些凌乱,明显非常疲惫的样子。雷真在和哥哥的战斗中消耗的魔力,似乎超出了魔女原本的预想。

「你未免也太予取予求了吧……就算是我,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喔?」

「——抱歉。不过现在……」

「知道了,知道了。毕竟是定好的契约,我就实现你的愿望吧。」

赛菲菈「啪!」地弹响手指后,大骸骨的手臂便从地狱送来一个陶制浴缸。

看来魔女很重视契约的事情是真的。对方确实遵守契约,给了雷真满满一个浴缸的忘川之水。于是雷真让搭档的身体浸到那大量的灵药之中。

这时忽然「啪叽!」一声爆出魔术的干涉火花。夜夜发出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

「呜……!啊啊……!」

从夜夜口中发出痛苦的声音。黑蔷薇见到那反应,顿时脸色大变。

「快把她捞起来!组织会坏掉的!」

「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不是约定好的水吗!?」

雷真当场发飙,不过被天全制止下来。

「别嚷嚷,雷真。这是魔活性的不协调现象。魔女没有恶意。」

「不协调……为什么!?之前不是协调得好好的!」

赛菲菈对浸湿的夜夜瞥了一眼后,叹著气说道:

「不同魔术无法在同一个体共存——这项原理唯一的例外就是夏娃的心脏。唯有夏娃的心脏,也就是〈生命〉的魔术回路可以和其他魔术回路共存。因为那就是心脏的魔术效果。我讲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雷真抱著搭档,拚命尝试理解这段话的含意。

也就是说,协调正是生命的本质,是夏娃的心脏最根本的魔术效果吗?但现在那效果却没有发挥,换言之……

夜夜的〈夏娃的心脏〉已经没有在动了?

就像是对雷真心中的疑问表示肯定般,赛菲菈接著小声说道:

「活体机巧拥有高度的魔力亲和性——但这点并不完全都是好事喔。相互亲合的零件当遇上生命的魔活性失效的时候,就会像这样发光崩坏。德国的机巧士兵也是像这样死的不是吗?」

「……我该……怎么做?」

雷真老实对魔女如此询问。赛菲菈则是露出试探似的眼神,开口问道:

「忘川之水是和夏娃的心脏发生不协调。如果放弃心脏,就能保持在存活状态下把其他零件拆解下来,也就能够重建人偶了。」

「你……你在说什么!要是做出那种事……!」

自动人偶的心灵就是寄宿在夏娃的心脏中。虽然拥有大脑的夜夜并不像其他自动人偶那样单纯,但同样不能交换心脏。那样做只会造出继承了夜夜人格与记忆,却不是夜夜本人的其他存在。

「那种事情我办不到!我是想要让她保持现在这样活下去啊!」

然而雷真也非常清楚,那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

什么事也做不到的他,只能呆呆站著,低头看向怀中的搭档。

(我又……做错判断了吗……!?)

难道自己不应该使用夜夜吗?可是如果没有夜夜,就赢不过天全。也赢不过洛基、灰蔷薇还有金蔷薇。

还是说,其实有什么其他的手段?只要彻底活用伊吕里和小紫——

……不,现在讲这些都太迟了。

焦躁、后悔与无处宣泄的愤怒,让雷真的声音颤抖起来。

「抱歉……夜夜……我……!」

「呵呵……雷真,你怎么露出那种表情嘛……太奇怪了……」

夜夜有如安抚婴孩似的,露出柔和的微笑。

「你不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了吗……面对那样厉害的哥哥……雷真获胜了呢……你应该要、感到更开心才对呀……」

讲什么蠢话。雷真不禁这么想。的确,自己打赢了哥哥,让对方认同了自己的力量。但是那种事情真的值得用你的生命来交换吗?

「好了……现在比起夜夜的事情……请雷真好好听听……哥哥要讲的话吧。」

「那人偶说得没错。」

天全用冷静到教人火大的声音接著说道:

「关于那个人偶,还有日轮大人,你现在都先忘掉。你有你的使命。」

「……你在说什么?」

「刚才其实也不是没有和绮罗大人交战的手段。但是我不想要让为了这一天累积下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因此我才丢下了日轮大人。你要知道,你的使命就是那样重大。」

单方面的说词让雷真感到极为不快。想要大吼『开什么玩笑!现在我搭档可是快死了啊!』的冲动情绪顿时涌上来,但雷真还是努力压抑。

现在就算找人出气,也只会让搭档悲伤而已。

「时间不多了。跟我来。」

天全转身走向黑暗深处。遍体鳞伤的战队跟随在后,小紫也拉著雷真的手臂,想带他跟上。

「雷真,走吧……伊吕里姊姊也是。」

伊吕里虽然望著夜夜不断潸潸流泪,但是被小紫推著背,总算还是用自己的脚往前走去。黑蔷薇赛菲菈也从大骸骨手上落下来,深感兴趣地跟在后面。

雷真自己一个人呆站在原地也没意义,于是他抱起夜夜,跟著走向深处。

在石造的昏暗走廊上,众人排成一列行进。周围空气潮湿,充满魔素。虽然和刚才的瘴气之海相比是好得多,但还是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雷真跟在快步赶路的哥哥身后,开口询问:

「……我们是要去哪里?」

「去完成使命的场所。」

「……你说你为了这一天累积下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哥哥没有回答。彷佛在表示:你很快就能知道了。然而,雷真还是不死心地……

「那晚把抚子解体的人……确实是你……没错吧?」

「没错。」

「那时候问过的话,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因为那一晚,抚子注定要被赤羽一族杀死。」

对于哥哥说出的这句话,雷真一时无法理解。

大量疑问涌上心头。注定?被杀死?被赤羽家?

哥哥语气平淡,彷佛只是在传达事实般不带感情地继续说道:

「当初的决定就是那样。而且那也是必须履行的约定。」

「……和谁的、约定?」

雷真总有一种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感觉。

而哥哥就像是肯定雷真的直觉般,反问雷真:

「伊邪那岐一族将有凶兆。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

「……我稍微听过。金蔷薇企图暗杀老婆婆,还有日轮差点被杀,据说可能都是那个凶兆影响。」

「会有那样的谣言,就是因为凶兆尚未消失。那凶兆年年更新,确定性也越来越高。而到今年,终于成为大凶兆显现了。」

「到底是会发生什么事?难道伊邪那岐一族也会像赤羽家一样绝后吗?」

「没错。成为导火线的〈祸姬〉,就是『继承赤羽之名的公主』。」

「继承赤羽之名的公主……难道、是抚子——!?」

天全以沉默表示肯定。

雷真顿时双脚发抖。迟一拍后他才自觉到,那是起因于心中的愤怒。

「都已经二十世纪了……却只是因为害怕预言……就杀了抚子吗……!?」

他不禁回想起当时自己抱起烧剩的尸体、收集骨灰时的触感。

相对于宛如烧红铁块般脑袋发烫的雷真,哥哥始终都表现得冷静。

「就像教父的预见一样,伊邪那岐流的占卜也是力量货真价实的魔术。若伊邪那岐的占卜没有那等力量,过去的执政者们也决不会那样重用他们。」

「对啦对啦,我想也是啦!该死!」

「能够看见未来的恐怖之处,就在于会让原本不确定的未来确定下来。因此像这类的占卜术都会挂上保险。而在这次的场合——」

「只要所谓的〈祸姬〉消失,伊邪那岐一族就能高枕无忧了对吧!」

「没错。因此对方向我们赤羽一族开出了异常优渥的交换条件。」

雷真的血液霎时冻僵。

他同样靠直觉猜到了哥哥将要说出口的话。本能甚至也对听进那些话感到恐惧。但是,哥哥依然毫不留情地说出了真相:

「只要把赤羽家的公主处决掉,就把土门家的公主献给赤羽家。」

——果不其然,那正是雷真害怕听到的一句话。

「这就是那门身分悬殊的亲事背后的真相。」

那也就是说,雷真是……把抚子当成祭品牺牲,换得日轮的?

「抚子……知道这件事……吗?」

「她九岁的时候知道了。知道之后,认为若能因此让你结得良缘,也是美事一桩。」

雷真当场有种心脏被钉入一根铁刺的感觉。

怀中的夜夜一脸痛心地望著雷真。要不是现在抱著她,雷真搞不好就用双手扭断自己脖子了。

连十岁都不到的少女,在知道一切之后,选择了自我牺牲——

为了一族,为了哥哥的良缘,舍弃自己的生命。

太夸张了。这种事情,简直太夸张了!

「老爸呢……老妈呢!?他们接受了这种交易吗!?」

「就算不接受,又能如何?」

哥哥冷淡回问。沉著的语气中带有足以让雷真闭嘴的魄力。

「伊邪那岐一族是国家的重镇,伊邪那岐的存亡即是国家的存亡。反抗伊邪那岐大人,就等同于沦为叛国贼啊。」

「——可是!」

「只要事成,赤羽家就能成为土门家的近亲。可以重启原本被断绝的仕途,也能在战场上立下功勋。赤羽家与伊邪那岐——千年来的对立之中,如今是赢家的伊邪那岐一族表示愿意讲和。自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道理雷真也懂。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无法接受。

就算是上天的预言启示,就算对赤羽和伊邪那岐双方都有好处,雷真还是无法忍受妹妹必须因此丧命。

天全看著弟弟大受打击的模样,安慰似的说道:

「这种事情,大家在心理上当然都没办法接受。恐怕就连伊邪那岐一族本身也是一样。然后就是因为心理无法接受,赤羽一族才遭到灭门的。」

雷真顿时「啊」了一声。气到发烫的脑袋霎时冷却下来。

随著自己渐渐理解天全所讲的意思,可怕的事实一点一滴涌上脑海。

「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伊邪那岐家会对赤羽一族出手是因为……」

「导火线就是赤羽家改变了主意。赤羽一族在最后关头谋反,研拟了让抚子活下去的计策。而绮罗大人无法原谅这项背叛行为……就只是如此。」

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一晚的地狱了。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至少、在那晚……抚子丧命的那时候!」

「如果我当场告诉你真相,你会怎么做?」

被天全如此一问,雷真也自己思考起来。若当时知道了事实,自己恐怕……

「你想必会憎恨伊邪那岐家,诅咒整个国家。然后照你的个性,肯定会有所行动。那样对绮罗大人来说反而会是个『斩草除根』的好藉口。但如果你怨恨的对象是我,想要追查我的下落,那么军方就会把你当成猎犬饲养。」

「——!」

「军方会主动把你送到我面前。」

走在前头的哥哥这时嘴角微微一笑。

如今雷真才总算察觉哥哥长远的构想。

哥哥那晚做出的行动,全都是为了制造今晚『这个状况』的布局——

「好了,这下你可是欠抚子一个人情。」

天全停下脚步。雷真稍微惊讶一下后,冷淡回应。

「……不用你讲我也知道。」

「而你能够还那份人情的机会,就是现在。」

哥哥轻轻举起手,对眼前一片黑暗送出信号。一排火焰横向延烧,点亮灯光。

油烟的气味飘来。这不是魔术,而是使用灯油的点火照明。火焰在墙上摇曳,把大厅照耀得一片红。

地板上写满整片的魔术式,构筑出仪式用的空间。中央摆有一座大水槽。好几块镶有魔石的大型基盘藉由大量管线与水槽相连。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机械装置,不过雷真有见过类似的东西。水槽就跟以前浸泡夜夜时的玩意很像,基盘则是在〈愚者圣堂〉最深处有看过。

在那座装置前,站著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女,以及长相和她如出一辙的自动人偶。

「伊欧!还有伊凡!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就是在等你呀。不过详细的事情等一下再讲。」

伊欧内菈见到夜夜,表情顿时变得悲伤——大概是推估出她的损伤程度了吧。

天才教授的眼眶渗出泪水。那样的反应也让雷真深深感到绝望。

但伊欧内菈不顾雷真的动摇,用僵硬的语气继续说道:

「马格努斯同学,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我想应该都有符合你的要求才对。」

「感谢你,老师。那么就让仪式开始吧。」

「等等!也跟我说明一下啊!」

雷真对哥哥的背影如此追问。但天全并不回答,而是把手伸向操纵基盘。

伊欧内菈接著从水槽前让开身子。见到水槽里面的东西,小紫当场「呜!」了一声,赛菲菈发出惊讶的叹息,雷真则是瞠目结舌。

真是教人毛骨悚然的物体。真要讲起来就是一团小小的肉块,难以用言语形容。

肉块表面浮现青色的管路。管路上附有白色的骨头,看起来勉强像是脊椎。但那骨骼实在不发达,怎么看都没办法反抗重力。

管路前端延伸到水中,如海草般摇曳。感觉像是头盖骨的上部隆起处则是附著有尚未分化的肉块,看起来就像个畸形的胎儿。

「这是什么……简直恶心至极……!」

「『反魂不可为也』——那便是伊邪那岐一族的奥义,也就是〈真理〉。」

哥哥这句突兀的发言,让雷真又再度靠直觉领会了。

雷真不禁感到难以置信,却又同时觉得不无可能,而开口问道:

「……所谓的『反魂』,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吧?」

「没错。真理决不会被推翻。即便是土门大人或花柳斋,也同样不可能办到。」

「花柳斋……你是指在硝子小姐之前的花柳斋吧?」

「没错,那男人透过妻子的遗体创造出来的,只能说是妻子的复制品而已。据说花柳斋在领悟这项真理之后,甚至对制造人偶的热情也全失了。让死者从黄泉复活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如果那就是宇宙的〈真理〉,便有漏洞可钻。」

哥哥鲜红的眼睛绽放出诡异的强烈光彩。

「只要复活的对象没死就行了。」

「……抚子已经死了。她当时既没有心脏,连大脑也不在体内。」

「那当然。因为抚子的心脏在这里。」

天全指向蜜蜂的胸口。接著依序指向战队的姊妹们。

「感觉器官在镰切身上,肌纤维在蜻蛉身上,消化器官在玉虫身上,神经系统在姬蜘蛛身上。然后大脑,就收纳在这里。」

如此说明的天全,手指最后停在火垂额头上。

火垂虽然脸色微微发青,但没有让动摇表现出来,紧闭著双唇。

雷真当场愣住。虽然脑袋能够明白,但精神上却抗拒理解。

禁忌人偶体内装有人类的『活体』零件。死掉的肉块并不能当成禁忌人偶的材料。反过来讲,就代表战队体内的零件都活著。

「抚子……还活著……?」

「若就事而论,是没错。然而,名为『赤羽抚子』的少女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抚子确实死了,但是也活著。活路就在这样的矛盾之中。」

「可是,大脑不是在火垂那里吗?那样火垂不是抚子吗?」

「人类的〈自我意识〉究竟存在于哪里,你知道吗?」

「呃……不是大脑吗?不然是哪里?」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那个答案。」

对,大家都不知道。因此花柳斋的反魂才会失败,不是生出镜子而是硝子。

不是大脑,不是心脏,不是神经,也不是记忆情报本身。既然如此,自我的存在之处,就是校长使用地下大空洞想要精制出的东西——

灵魂!

「……要怎么做,才能取回抚子的〈灵魂〉?」

雷真老实询问。于是天全点点头,说出答案:

「灵魂还没有完全被解析清楚,不过只要利用『置换』的魔术原理,即使不知道组成内容也能拉回现世。你有学过交换魔术吗?」

「没有……但我有听过,就是能够把石头变成面包的那个魔术对吧?」

「对。然而就算置换了,靠一般物质也无法维持住灵魂。不过幸运的是,你和我都有能够将不具实体的存在『抓住』的手段。」

「红翼阵……!」

天全对雷真期待的东西。雷真为了和天全交战,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东西。

天全缓缓点头。

「既然明白了,就开始吧。」

哥哥依旧是单方面如此宣告后,将魔力送入了操控基盘。

4

「你去听埃里亚德老师说明。进行步骤教授都知道。」

天全说著,启动装置。魔石陆续发光,力量遍布回路的每个角落。战队们退到魔法阵外,各自站到位于外缘的六个圆环中。

三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雷真还没有完全理解全貌。

不过他明白了哥哥接下来打算要做的事情。

也清楚哥哥对自己期待的工作。

雷真走出魔法阵,来到一脸不安的小紫面前。瘫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伊吕里,以及深感兴趣地解读著魔术式的赛菲菈也都在一旁。

「伊吕里,小紫,夜夜就拜托你们了。」

雷真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夜夜还给那对姊妹。在伊吕里的大腿上,夜夜平静地吐出一口气。她虽然呼吸微弱,不过看起来已经稳定许多。

「……抱歉,夜夜。你稍微等我一下。」

轻抚搭档的浏海后,雷真再度回到魔法阵中央。

「伊欧,说明一下步骤吧。我要怎么做?」

他如此询问伊欧内菈,于是天才教授就像是要安抚雷真情绪似的温柔说道:

「不要太焦急喔。我和伊凡都会好好在旁辅助的。」

「了解,就拜托你们了。」

「术式开始之后,首先要靠〈假组〉配置零件的位置。一旦进入〈实组〉阶段,魔法阵就会自行启动治疗魔术把零件『黏接』在一起了,所以要注意喔。」

雷真重新看向水槽内。里面的组织尚未分化,外观还不像个人类。

「这个要怎样才会变成抚子?连零件形状都不完整啊。」

「别担心,只要魔术式开始发动,就能切割出该有的形状。所以你要相信自己。现在的雷真同学一定可以办到。」

「我也希望如此……但连彩排都没有,还是会让人不安啊。」

毕竟这本来就是很虚无缥缈的计画。不过,只要和哥哥一起……

雷真瞥向哥哥,而哥哥则是环视著自己的人偶们……

「就拜托你们了。」

用充满信赖的声音如此说道。

对于哥哥竟然会对战队们讲出这种话,雷真感到有点意外。因为他一直以为哥哥只是把她们当成道具对待。

战队们各自望著天全。最后由火垂代表全体说道:

「主人,我们非常高兴能够为您效劳。」

「一直以来……受你们关照了。」

对于天全这句有些语塞的话语,火垂也顿时变得讲不出话来。

「不胜惶恐……!」

火垂虽然想要表现得坚强,但说到句尾还是哽咽起来。那个反应所代表的意义,雷真很不幸地解读错误了。

「等等!火垂她们会怎样!」

「臭小子!不准对主人要做的事情出嘴!」

当场生气的不是天全,而是火垂。大概是对那样的自己感到羞耻的缘故,她赶紧又露出冷淡的表情。

「我们内心做好的觉悟可是比你更深。」

「你说『觉悟』是吧?也就是说你们果然会死——」

「真是无聊的误解。你以为只不过是被拿掉活体零件,我们人偶就会死了吗?」

火垂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眼眸中看得出恐惧的神情。

她在害怕。害怕即将发生的某种决定性的事情。

就在雷真感到有些犹豫的时候,天全冷漠说道:

「别管火垂。那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而且——」

哥哥露出微笑,又补充一句:

「只要是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接著把手伸入怀中,拿出一个装有细沙的小瓶子。

雷真有印象。那正是自己亲手交给天全的——抚子的骨灰!

「面对准备报仇的对象为何要投掷骨灰,你知道其中真正的意义吗?」

「咦?不知道……」

对仇人投掷骨灰,是赤羽流的习俗。雷真过去也试图对天全那么做。但是要问到这行为背后真正的意义,其实雷真也不清楚。

看著答不上话的雷真,哥哥露出一如他从前那般温和的笑容。

「你不知道也不怪你。毕竟这件事就连土门家也不知道有没有传承下来。」

「……那是为什么?」

「因为骨灰中残留有灵魂的余香,能够成为唤回灵魂的触媒。」

天全抓破瓶子,把骨灰从自己头上撒下来。在当场错愕的雷真眼前,哥哥双手结印,咏唱起咒语。骨灰与肉体互相混合,绽放出充斥整个视野的闪光。

有如绳结被解开般,天全的肉体渐渐消灭。不对,说是渐渐变换为其他存在比较正确。他恐怕是以自己的肉体为祭品,产生出庞大魔力的同时,将身为物质的肉体交换为其他某种东西。

不知不觉间天全的身影变成半透明,透出在他背后的操纵基盘。

「你……你在做什么,这个混帐!」

雷真不禁怒吼。但他伸向哥哥的手却抓了个空。

『别嚷嚷。这是你的坏习惯啊。』

哥哥的灵体一脸愉快地看著雷真。明明听不到声音,他的话语却能传达给雷真听到。

『虽然将石头交换为面包是只有神才能办到的事情,但如果是用面包交换面包,人类也能做到。以灵魂赎回灵魂——只要透过这个方法,就没有必要理解灵魂的结构。』

「也太操之过急了!只要再多研究,说不定有别的方法……再说,为什么是用你的命来换!」

『不然还有谁可以牺牲?』

「——我啊!」

『让自己成为幽灵,前往黄泉比良坂(注2:日本神话中介于人世与黄泉间的斜坡,即黄泉入口。),从数亿魂魄之中找出抚子。那样高难度的事情,你还办不到。』

哥哥眼神十分冷静。

视线平静而温柔。

那正是他长久以来隐藏在面具底下的表情。

雷真感觉自己终于明白,哥哥总是戴著面具真正的理由。要是在什么偶然之下让雷真看到他这样的表情,雷真对于『战斗』的觉悟或许——不,绝对会受到影响。

「……等等。」

雷真握起拳头,肩膀颤抖。

「我还有……一堆事情、想问你啊……!」

『该说的事,我都托付给你的人偶了。你去问她就行。』

「可是!我什么都还没报答老哥啊!」

从小至今,哥哥一直都保护著这对弟妹。

自己现在才总算明白了这件事,可是哥哥却准备丢下弟弟,前往远方。

雷真无法接受让哥哥就这么离开人世。

对于他这样的任性,哥哥微笑拒绝。

『〈天〉虽然能包覆一切,但强烈的〈雷〉就连黑暗也能劈开。』

「……咦?」

『比起清浊皆备的世界之〈全〉,我认为一丝的〈真〉更加珍贵。』

「……你到底在说什么啦,老哥!」

『雷真。』

已经连触碰对方都无法如愿的手,轻轻抱住雷真的肩膀。

『我已经遵守了〈约定〉。接下来就由你——「保护抚子」了。』

那正是过去雷真托付给哥哥的心愿。

哥哥为了这个约定,赌上自己的人生。为此忍辱负重,为此活到今天。

对于那样的哥哥最后的遗言,雷真没有『拒绝』的选项。

「……好。」

雷真强忍哽咽的声音,用力点头。

「好!」

就在这瞬间,两人间完成了从前的约定,并立下新的约定。

天全渐渐消失在光芒之中。随著哥哥消灭的同时,雷真感受到某种存在透过抚子的骨灰为媒介出现了。

纯净而外观模糊的少女身影浮现在面前。宛如沉睡般闭著眼睛,不具实体的黑发轻轻飘浮。存在极为不安定,感觉眨眼间就会忽然消散。要不是雷真已经学会心眼,恐怕就没能察觉、感知或理解吧。

雷真一时还无法接受哥哥的死,恨不得现在大哭一场,甚至痛骂一场。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反射性地伸出双手,用红翼阵抓住少女的人影。就在魔力线接触的瞬间,雷真立刻明白了那就是抚子。这和遭遇过灵异现象的人会毫不考虑其他可能性,当场主张自己『见到幽灵』是同样的原理。

抚子的灵魂感觉很想回到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去。只要雷真一不留神,她似乎就会溶解在大气中。

(必须有什么〈容器〉才行!容器……对了!)

这间仪式大厅就是为了制造那个容器而存在的!

雷真转头环顾四周。战队们围绕著他站成一圈。

她们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但无一不为天全的死流下眼泪。

所有战队成员都用坚定的目光看著雷真。湿润的眼眶中都燃烧著要为主人的遗志奉献一切的决心。在伊欧内菈的控制下,六具人偶、六种力量早已发动。

天全留下的庞大魔力被玉虫集聚起来。

火垂产生高压高热,强制合成出有机物质——

配合蜜蜂的修复能力,创造出细胞。

在这样乱来的操作中细胞之所以没有损坏,都要归功于蜻蛉的冲击吸收——

镰切的转移魔术则是实现了准确又安全的细胞配置工作。

而六具人偶能够分毫不差地同步进行细胞等级的精密作业,正是因为有姬蜘蛛的细丝连接彼此。

水槽中的肉块彷佛临摹著〈抚子〉的轮廓般,渐渐变化为像人类的外观。但是并不完全。应该埋有活体零件的部分都还空著。

「伊欧,接下来要怎么做!」

「从战队身上取下〈零件〉装进去!」

「你说取下……意思是……要把她们剖开吗?」

「没错!切割工作交给我,你做好觉悟跟准备!」

「别讲得那么简单!居然要把她们解体——」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火垂这时忽然大叫。流著滂沱的泪水,对雷真大喊:

「能够继承主人遗志的只有你呀!」

雪月花与战队们都默默凝视著雷真。

雷真不禁为自己的慌乱态度感到羞愧——并做出觉悟。

哥哥认定雷真能够『办到』。

要抓著灵魂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就好像捧在手中的水会从指缝滴落般,灵体不断想要从十根魔术线之间穿透出去。在这样的状态下如果还想把红翼阵分给战队,简直就跟踩在大球上表演拋接杂耍没有两样。

但是如今天全已经不在,同时拥有心眼与红翼之血的人只剩下雷真了。

「……知道了。伊欧,你至少会为她们麻醉吧?」

「我会切断神经回路。大家要撑住喔?」

伊欧内菈露出悲痛又严肃的表情,拉下操纵基盘上的操作杆。

魔法阵上描绘的线亮出红光。就在红光延伸到战队脚下的瞬间,战队们的身体当场裂开,喷出血沫。

虽然有做好觉悟,但这情景看起来还是壮烈无比。活体零件纷纷被切割下来,靠转移送入水槽内。裸露的大脑、色彩鲜艳的内脏、眼球以及神经束——

零件被抽走的人偶们就像半毁的废弃物般,变得动也不动。

「火垂……!」

伊吕里不禁摀住嘴巴。火垂剩下空洞的头壳让人联想到抚子的尸体,极为凄惨。然而,雷真却没有悲伤的感觉。

因为此刻他终于理解到,战队并没有死。毕竟——

(战队们……原来……就是抚子啊……!)

从转移到水槽内的脏器可以感受到那样的感觉。就跟雷真用红翼阵维持住的灵魂拥有完全相同的波长——似的东西。

战队们的个性并不是别人,原本就是属于抚子的一部分。

雷真赶紧将红翼阵之中六条魔力线伸向来自战队的零件。为的是不要让寄宿在其中的灵魂消散。

寄宿在脏器中的灵魂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即使放弃应该也不会对抚子的复活造成问题。但雷真还是没有舍弃战队们的想法。

必须将战队们带往她们应该去的地方。

(我要让大家都成为我的妹妹抚子!)

负荷量一口气增加,让雷真感受到杀人级的重担。但是他依然不放手。集中精神,将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塞进正确的位置。

至今累积下来的经验全都派上用场了。无论是干涉人体神经系统的技术,或是干涉魔力循环系统的技术,雷真的身体都已经非常熟练。

然而——今天真的不管做什么都事与愿违。

随著假组作业渐渐完成,也渐渐掌握咬合精准度,开始精确决定零件位置的时候,雷真忽然停下动作。

原本只是模模糊糊的坏预感变得带有现实感,最后化为确信。

「……雷真同学?遇上什么问题了吗?」

伊欧内菈察觉有异,赶紧如此询问。于是雷真用僵硬的声音回应:

「……零件不够。」

「咦!?我这边也有在监控,零件确实足够呀。复原率也非常好——只要和活体零件合在一起,有98%是『本人』喔。」

「可是我能感受到!抚子的灵魂在说,这身体『不对』!」

关键的灵魂迟迟不愿意进入水槽里的肉体中。

明明零件彼此都会互相吸引,却偏偏只有灵魂本身无法融入其中。

「……她甚至比较想融入我身上的精琉啊。」

「不、不可能会那样的!」

伊欧内菈慌张否定,并反覆看向水槽与操控基盘后……

「这个人造细胞是透过和花柳斋老师的精琉相同的理论制造出来的!比起雷真同学的身体,『不属于任何人』的精琉应该比较容易融合……才对呀。」

她讲到后半,语气变得没有自信。仪式大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赛菲菈这时打破寂静,小声呢喃:

「既然制造方法相同,那么应该就是精密度的问题吧?」

「……精密度?黑蔷薇大人,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不太希望真的是那样。不过我刚才为了转移到这个结界内,连接了异界之门。会不会就是那时候干涉到魔术式了?」

如果双手可以自由活动,雷真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揍飞。

——真的是事与愿违。自己好心做的事情却全都往坏的方向发展。

然而,雷真已经不会放弃了。

(快想……应该还有什么手段才对!)

雷真不想要强硬组合。虽然强行接合是有可能办到的事情,但万一灵魂无法融合,这身体搞不好会生出别的灵魂。就像硝子那样。

(那么,舍弃这个身体,改用别的吗?)

战队的躯体有六人份。但即使能凑齐外皮和肌肉,脏器也不够。而且战队们的基本骨骼都被置换为机巧零件,是无机物和有机物的融合体。光是粗略评估,不足的部位就有——骨头、小脑一部分、末梢神经、微血管、不随意肌、肺脏大半、肾脏还有肝脏!

赛菲菈在背后口气痛恨地呢喃:

「如果是那个金色老太婆,就能从瘴气精制出人肉的说。」

「精制……对了,如果是硝子小姐!」

「雷真大人,那是不可能的……」

伊吕里声若蚊蚋地说道:

「要把硝子叫过来也需要转移魔术……而且也需要时间培养。」

讲得一点都没错。雷真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时雷真注意到赛菲菈的身体在摇晃。正如本人所说,她的魔力也不是无穷无尽的。万一她魔力用尽,就等同于雷真的魔力用尽。

精神的委靡甚至波及到肉体,原本遗忘的疲劳与贫血又再度复发。雷真的思考力开始变得迟钝,就在完全陷入进退两难的时候……

「请使用……夜夜的身体吧。」

雷真的搭档缓缓把头转过来。

在伊吕里的大腿上,夜夜注视著雷真。

漆黑的双眼绽放出强烈的光彩,彷佛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最后一道光辉。

雷真就像是为了逃避那道光一样,背对搭档。

「……别说蠢话。要是把必要零件全部拿掉,你就真的会死啊。」

「就算不拿掉……夜夜……还是会死的……」

夜夜面露微笑,挤出声音。淡淡的光芒随之从她口中散了出来。

雷真忍不住闭上眼睛,但现在的他已经打开心眼,就算不想看到的东西也会看到。光芒确实从夜夜的四肢末端缓缓扩散,让她的肉体逐渐消灭。

「拜托你,雷真……夜夜直到生命最后……都希望能帮上雷真的忙。」

「我……不要!如果要用你的身体,我宁愿使用我自己的零件!」

「雷真大人,那种想法太愚昧了。」

伊吕里劝谏似的从旁插嘴。

「请你照夜夜说的做吧。」

「你……你在说什么啊,伊吕里!这种事情你可以接受——」

雷真大叫到一半住嘴了。因为有如圣母怜子雕像般抱著妹妹的伊吕里,正静静哭泣著。

——她当然不可能『接受』的。

虽然不能接受,却还是讲出这种话,是因为她心中非常明白。

明白夜夜无法得救。明白夜夜即将丧命于此。

既然如此,那么至少也要实现妹妹的心愿吧。

雷真接著看向小紫。小紫抓著自己的和服下襬,用湿润的双眼看向两位姊姊。

无论伊欧内菈、伊凡或赛菲菈,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大家都没有催促雷真,而是静静等待他做出决断。但就算她们不催促,分秒流逝的时间还是不容分说地逼迫著雷真。夜夜绽放的磷光已经蔓延到全身。构成她身体的精琉从表面开始渐渐消逝。

——没时间了。必须现在立刻做出决定才行。

要放弃抚子,让这两人就这样丧命吗?

还是收下夜夜的零件,赌赌看可能性?

但是,要把一路来扶持自己至今的搭档亲手解体,将零件取出来使用。这种事情——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雷真……灵魂……确实是存在的吧……?」

对于那样苦恼的雷真,搭档轻声说道:

「雷真现在抓住的东西……夜夜也稍微……可以看到……」

大概是已经没办法对焦的缘故,夜夜眼神空虚,呆呆望著虚空。

「一个一个的细胞中……都寄宿有灵魂……既然这样……夜夜的心意……也会溶入在……夜夜的身体里……」

对不对?夜夜彷佛如此确认般看向雷真。雷真敌不过那道视线,只能点头回应。

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把握。毕竟原本是人类的抚子身体,与利用精琉制造出来的夜夜,两者之间的差异远如天地。

夜夜的灵魂究竟有没有寄宿在她的零件中——人偶的灵魂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强度——雷真不可能知道。

但夜夜似乎深信不疑,让空虚的眼眸映出雷真的身影,轻轻微笑。

「如果可以和抚子小姐合而为一……夜夜的心意……就能活下去了。」

「…………!」

「要说遗憾……就是今后的战斗中……夜夜帮不上忙了……」

夜夜虚渺而寂寞的笑容。

「还有以前约定好的……烟火……旅行……不过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办法……成为雷真的新娘……嘿嘿,对不起……遗憾……还真多呢……」

一颗豆大的泪珠随著眼皮闭上而滑落。

「不过……」

她再度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仰望雷真。

「夜夜希望可以跟抚子小姐一起……永远永远……待在雷真的身旁。」

漆黑的眼眸中毫无迷惘。雷真虽然想要把那美丽的模样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但视野却是一片模糊,看也看不清楚。

他接著离开水槽前,走向搭档。

「……抱歉,夜夜。」

夜夜没有回应。已经放大的瞳孔有如古井般黑暗无光。

……她没有听到雷真的声音。刚才真的是靠最后一丝力气把心意传达出来的。

磷光的亮度增强,生命急速流逝。感觉就像是搭档为拖拖拉拉的雷真推了一把。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在接受你的帮助啊……)

好几次,好几次,你真的一路来帮助了我好几次。

雷真蹲下身子,从伊吕里的腿上抱起夜夜。接著既不是为了哄她,也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单纯因为发自内心的想法,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到夜夜的双唇上。

动也没动的嘴唇冰冷无比。两人间最初也是最后的亲吻,充满鲜血与泪水的味道。

雷真抱著夜夜回到水槽前。双眼通红的伊欧内菈很贴心地空出了工作台。于是雷真将夜夜轻轻放到台上,脱下和服。

在伊欧内菈的协助下,开始了夜夜期望的作业。

因为要同时保持住抚子的灵魂,让雷真感受到强大的魔术抵抗。但他一点都不以为苦,陆续切下必要的零件,组装到抚子的身体中。

就在进行著作业的时候,雷真不经意想到。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就是这样。

现在自己总算明白了。当初哥哥在解体抚子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

究竟是靠著多么坚强的意志,才完成了这种事情。

眼泪让雷真看不见前方。但如今视力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问题了。念力、灵视、刚体、魔防、天眼、魔韧、心眼——雷真靠著自己学会的技术与六种魔术回路,专注进行作业。

将天全、战队们以及夜夜的心愿都融入其中,组装出一名少女。

或许是上天听到心愿,抚子的灵魂接受了夜夜的血肉。

脚下的魔法阵溢出光辉,仪式进入最终阶段。将浑身心力都用尽的雷真抱著甚至像是心醉神迷的心情望向眼前的光景。

好耀眼。彷佛现场只有光芒一样。

在光辉深处,可以看到自己珍爱的某人的身影。

自己过去曾经失去的,心爱无比的某个人物——

5

有如一座城堡的竞技场,飘浮在机巧都市利物浦的上空。

被瘴气波浪冲打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汪洋上的孤岛。其上有繁星闪烁,以及皎洁的月亮露出脸蛋。

在这座空中竞技场内,艾德蒙深坐在贵宾席上,对天上滑落的流星眯起眼睛。

「今夜的流星还真多啊。明明就不是那种季节。」

一具金发自动人偶忽然从椅背后方把头探出来。

「好棒呢陛下!简直像诗人一样!我都湿了!」

「……我倒是软掉啦,这混帐。」

艾德蒙把贴近过来的脸推开,并注视瘴气中些微的摇摆。

「哦哦……看来就算是魔女大人,也没能把你的姊妹抢回来的样子。」

人偶不禁愣住。艾德蒙则是俯望下方碎裂的舞台。

安德罗基内斯就像要覆盖竞技场般弯著身子。大概是和基内斯波长相合的缘故,有八只全身肌肉发达的鬼无所事事地呆站在它下方——就在那中心,碎裂的石头地板上出现一滩凝聚的瘴气,接著绮罗便从中转移出来。

艾德蒙立刻端正姿势,亲切招呼:

「紫蔷薇大人,你回来啦。因为你迟迟未归,让我都感到担心了。」

「是,咱费了不少功夫。讲起来实在丢脸。」

绮罗似乎不太好意思地露出苦笑。

「没想到居然会被自家人反咬一口。算是咱领导无方呗。」

「意思是出现了鲁莽之徒吗?我的妻子如何了?」

「这点咩——呵呵呵,咱会想想办法。」

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艾德蒙这时注意到绮罗袖口上,沾有似乎是交战对手溅出的血渍。

(难道杀掉了?真是浪费。)

如果日轮活著,或许就能当成得到雷真用的王牌啊。

然而艾德蒙并没有把不满写在脸上。毕竟绮罗是想要『消灭掉』雷真,在这点上绮罗和艾德蒙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共识。只不过现在并不是互斗的时候。

因此艾德蒙没有多加追问,而是提起了别的问题:

「天全怎么样了?」

「是,咱让他给逃了——不过,他的气息已经消失,看来是死了呗。」

「会不会是让他逃到远方,或是逃进异世界了?」

「咱可没糊涂到在这片秽土之中会没察觉到转移的冲击。但是对陛下来说倒是有个好消息,弟弟那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意思是说,那家伙复仇成功了?」

「这点咱就不清楚了——但就结果来说是一样的事情。只要将那小鬼抓住,把素体交给少校,便能一切圆满的啦。」

「是这样吗?另外还有神性机巧的问题还留著喔。」

艾德蒙露出陶醉的表情仰望月亮。

「这是灰蔷薇埋下种子,拉赛福培育出果实。都已经完成到这地步了,要是不得到手也太无趣啦。」

「您说得是没错……但请问陛下知道方法咩?」

「不知道啊?」

绮罗讶异地皱起眉头,甚至流露出些许焦躁。

「那么……请问陛下是要怎么样获得神性机巧?」

「只要等待时辰到来就行了。然后——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艾德蒙起身,围绕竞技场的瘴气忽然有如被吹动的窗帘般摇荡起来。

异样的气息充满四周。或许是感应到那气息的缘故,基内斯自己挺起上半身,如山丘般的躯体上大量的〈眼睛〉开始眨动。

教人毛骨悚然的妖气渐渐弥漫,让胧富士不禁缩起脖子。肌肤可以感受到宛如被拋入北极冰海似的冰寒与恐惧。

既无风,也无热,可是却有一种强烈到彷佛会把生命力彻底夺走的压迫感。甚至让人感觉连下面一整片的瘴气地狱都在害怕。

基内斯的体表不断蠢动。看起来像是无数齿轮在运转,又像是大量虫子在爬动。随著那样教人发毛的情景,基内斯的身体逐渐变小。庞大的魔力总量保持不变,越来越小、越来越浓、越来越沉重——

(原来如此,这就是〈缩退〉啊……!)

真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不久后基内斯的外观轮廓彻底崩坏,躯体开始重新构筑。最后形成一个像茧——或者说是像蛹的东西。

那大概就是用魔力造出来的〈子宫〉吧。而基内斯就在其内部渐渐变化。

直到刚才,基内斯顶多只能说是人造灵魂的集合体。

存在相当不安定,就连有没有固定的自我都教人怀疑。

然而现在,眼前产生了独一无二的自我。就连自称是二流魔术师的艾德蒙都能抱著确信如此断定的,明确的『单一』魔性。

足以压倒万物的绝对力量——

那强烈的自我将会控制那强大的存在。

艾德蒙的本能感受到威胁,双脚擅自发抖起来。如果是普通人,恐怕早已发疯了。就连身为蔷薇魔女的绮罗都忍不住往后退下几步。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

绮罗浑身颤抖,感觉像是陷入了呼吸困难。而她手下的众鬼也是,纷纷畏惧得缩著身子。胧富士虽然想挺身保护艾德蒙,但她的身体明显在发抖,眼眶也流出泪水。

彷佛会撼动人的自我存在,教人窒息的恐怖暴风。在那样暴力的恐怖之中,艾德蒙不禁感到狂喜。

足以让魔女和鬼神都害怕的存在,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不久后,从黑暗的茧中忽然溢出耀眼的光芒。

就好像雏鸟破壳而出般,从光辉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

(女人——?)

影子呈现人类的外型。有著一头长发,隆起的胸部,乍看之下像是一名少女。无论肌肤、秀发、眼眸甚至衣裳都由纯白色构成。虽然美丽到教人忘记呼吸,但并不是会引人情欲的存在。感受到的只有战栗,强制让人对她产生畏惧。

恐怕所谓的人类,在本质上就是会对这存在感到敬畏。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这确实不是属于这世界的存在!」

艾德蒙清楚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然而,这畏惧的感觉正让他感到享受。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亲眼见到神的人类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绮罗像只金鱼般不断开闭嘴巴,最后总算才说出话来:

「陛下……请问您……究竟是……进行了什么样的仪式……?」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只是坐在这个御座上观望事态发展而已。」

艾德蒙的嘴角擅自扬起。在得意至极的心情中,他兴高采烈地说著:

「魔术师们各个都想要靠自己亲手创造出神性机巧。认为没有原因就不会产生结果,想要获得期望的结果就必须付出相对应的劳力——实在是很符合魔术师特性的误解。所以大家才没察觉到如此简单的道理!」

他有如被美酒灌醉似的,淘淘不绝。

「打从我们出生时,这地球就刚好存在了。我什么都没有做,上天就给予了我大地、光芒以及〈言语〉。」

「这讲法……顺序应该颠倒了。是因为有大地……人类才会诞生。」

「为何你不能明白?那种认知就是人类的极限啊。」

对于艾德蒙挑衅般的发言,绮罗看起来当场愣住了。艾德蒙因此变得更加愉悦,将涌上脑海的理论化为言语。

「因果是相反的。教父的预见『绝对不会错』,坐上天之御座的人物便能获得神性机巧。而在这个瞬间,坐在御座上的人就是我。既然如此,这命运就无从反抗。你难道就无法想像,我单纯只是坐著,上天便会把神性机巧给予我了吗?」

绮罗被艾德蒙的魄力吞没,闭上嘴巴。就在这瞬间,艾德蒙获得了确信。

论身为魔术师的力量,绮罗远在艾德蒙之上。然而有资格获得神性机巧的人,果然还是自己。

艾德蒙不再看向绮罗,而只注视著纯白的少女。

对那样庄严神圣的存在热情呼唤:

「来吧,神性机巧!我就是你的主人!服从于我——艾德蒙三世吧!」

他走下御座,靠近舞台。但少女没有反应,甚至瞧也不瞧艾德蒙一眼。

即便如此,狂王依然拨开魔力暴风,渐渐接近纯白的少女。

「对我跪下,宣示效忠!那就是独一无二的正确答案!因为——」

迎面扑来的魔力,拍打脸颊的暴风,都让他难以压抑欢喜。

艾德蒙露出一脸笑容,用力拍打自己胸膛。

「我就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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