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死,这妖魔!」
灼热的巨剑划破黑暗,将眼前一张『巨大的脸』斜砍劈开。
脑袋上半部沿著砍出的直线滑落,奇形怪物发出临终的惨叫。
紧接著又换成身躯如蜈蚣的女人从巨脸怪物背后袭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细长的躯体上长有大量的手脚,外观极为怪异。洛基不禁感到寒毛直竖的同时,重新握好巨剑,靠热风操纵(Jet)将蜈蚣女一刀两断。
(没完没了……!)
异形怪物接二连三冒出。洛基虽然明白是浪费魔力,但就算放缓攻击也没有意义,要是不认真战斗只会让自己被咬死。
正当他忙著应付妖魔的时候,加姆犬们开始对著黑暗吠叫。
「别吠!会增加敌人!」
狗狗们被骂得颤了一下,但它们只对洛基瞥完一眼后,又继续吠叫起来。不只如此,甚至还穿过怪物之间,准备冲向瘴气中。
洛基顿时哑然。他虽然也可以用强制支配(Force)阻止,但加姆犬的数量很多。如果靠强制支配压制它们,对吉卜利勒的控制就会变得不完全。
加姆们不断吠叫著。然而洛基并没有像姊姊那样与它们心灵相通,实在搞不清楚它们想表达什么。
「我就叫你们别吠!搞不清楚状况吗!?」
确实搞不清楚。加姆们似乎都无法死心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用鼻子叫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它们想见到主人,让洛基也不禁心头一紧。
(该死……我到底在干什么!)
对一群狗束手无策,搞得在瘴气浓雾中进退不得。被无限冒出的妖魔不断烦扰,没办法好好搜索姊姊的下落。火大的情绪涌上脑袋,脸上不由得露出冷笑。
(我为什么要放任老姊乱来……!)
芙蕾自己挺身挡在基内斯面前,帮忙争取了让大家可以转移的机会。当时如果芙蕾没那么做,搞不好所有人都会全灭。然而,洛基还是无法原谅让芙蕾那样乱来的自己。
究竟要让姊姊遭遇多少次危机,自己才会变得聪明一点?
(那时候我也可以代替老姊,自己跳出去啊……!)
——不,那是事到如今才说得出的话。在当时那瞬间,洛基脑中根本没有一丝打算牺牲自己的念头。
洛基虽然无时无刻都把芙蕾的安全摆在第一思考事情,但芙蕾却是基于更广大的行动原理在做事。真正有在关注大局的人,搞不好其实是姊姊才对。
那或许就是芙蕾的强处。但既然如此,就更不能够让姊姊在这种地方丧命了……
从瘴气中忽然浮现出姊姊的幻影。自己居然会懦弱到这种地步啦。洛基不禁感到自嘲——紧接著又瞪大眼睛。加姆们那样吠叫不停的理由,该不会——
洛基赶紧凝视眼前的黑暗。但一反他心中的期待,从黑暗中出现的人并不是姊姊。
瘴气左右退开,一名老妇接近过来。
「真是个机灵的小鬼头。亏你没被吃掉,还一路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
是紫蔷薇的魔女——土门绮罗。她对周围瞧也不瞧一眼……
「你可是在帮协会跑腿——应该不是。咱没看到你有其他伙伴。那么是在找东西咩?是在寻找那个白色的姑娘呗。」
「你把她带到哪去了?」
洛基尖锐询问。魔女顿时对洛基的反应感到有趣,扬起嘴角。
「这个咩,咱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快说。否则我杀了你。」
「可怕、可怕!」
绮罗笑了出来,接著就像在思考什么计策般停顿一下。
「……如你这般的小鬼,拉拢为自己人似乎也不坏。你要不要从黑蔷薇那儿转投靠咱这边来?」
就跟当初服从于赛菲菈时的理论一样,洛基这时也觉得那样做〈可行〉。只要把姊姊抢回来,总会有反叛的机会。重点是要确保姊姊的安全。
——但一反脑中这样的思考,洛基又再度冷笑。
「我拒绝。」
讲完之后他才想到,这口气简直就像在模仿某个人。
不过感觉并不差。洛基接著露出大胆无畏的微笑,用装傻似的一句话回应:
「很不巧,我老姊的性命被握在黑蔷薇手中。要是我背叛她,反而会更危险。」
这么说并没有骗人。然而真正促使洛基做出这项决定的理由并不是这点。
眼前这魔女,是雷真的敌人。
洛基不清楚理由,不明白内幕,也不知道雷真抱持的恩怨。
但此人是雷真的敌人。只要有这理由就足够了。
绮罗的眉间顿时皱起深谷,可是很快又表情一变,露出讽刺的笑脸。
「真是可怜呦。你居然相信你姊姊还活著咩?」
——这是挑衅。是因为劝诱被拒绝而在出气。
洛基即使这么想,心中还是不禁一凉。
此时此刻,绮罗不仅在能力上,就连心理上也比洛基优势。她没有放过洛基一时想要寻找退路的懦弱心情,立刻结印摆出召唤式神的动作。空间霎时轧轧作响,从远处传来地震般的感觉。
真是惊人的魔性高涨。洛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战栗,忍不住呆站在原处。
但在这点上,绮罗也是一样。
即使隔著浓妆也看得出她脸色发青,弹也似的把头转向竞技场。看来就算是善于预测的魔女,也会遇上出乎预料的事态。
(……怎么回事?难道这异常气息不是魔女搞的鬼……吗?)
洛基这直觉似乎是正确的。绮罗赶紧召唤出转移用的式神,跳入异空间中。
魔女逃走了。洛基明明因此脱险,却感受到更加强烈的恐惧。
(为什么魔女要逃!难道……有什么要来了吗……!?)
洛基把惊慌的加姆们拉回身旁,并探查地震发生的源头。
自己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必须快点撤退才行。可是狗狗们完全不听指挥。洛基只能一下扯尾巴,一下抓后脚,为了引导众狗而忙手忙脚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种强烈到彷佛会烧坏脑髓的〈预感〉。
惊人的一道闪光撕开瘴气大海,划破天空。
明明穿过的是遥远上空,冲击波却如瀑布般袭来。
洛基用念力抓住被刮飞的小型犬,硬是拉回身边。在反扑的强风吹扫中,洛基看向闪光射过之处。
瘴气被吹散,大量砂土被刮起。发光粒子形成一条光带,如极光般摇曳。彷佛末日般的破坏力——洛基之前也见过与其极为相似的光。
是基内斯的〈魔炮〉。
但这次的威力感觉比以前看过的更强。就连利维坦的吐息、西格蒙特的特大光束炮都会相形失色。
洛基缓缓转头,仰望空中的竞技场。
(是从那里……发射出来的吗……?)
第六感让洛基察觉出敌人的真面目。虽然不愿承认——但无论期望与否,那存在已经现身这个世界了。
忽然,洛基眉间深处闪过某种危险的刺激。当他察觉那是因为『遭到瞄准』使本能发出的警告时,已经没有脱逃手段了。
巨大的魔力在远方膨胀。洛基没有自信可以靠魔防挡下这种攻击,靠转移魔术来不及,又不能对加姆们见死不救。就在本能理解到自己只有死路一条的瞬间,出乎预料的援手出现了。
身体冷不防被什么东西一把抓住。
紧掐住洛基的,是个又白又巨大,如岩石般的东西。
(指头……骨骼!)
洛基勉强只能理解到这边。巨大的骨骼挖开土地,把加姆们全部抱起,连同洛基一起抓进地底。
见到红黑色的天空,洛基这才明白自己被拉进了异界。不知不觉间,巨大骸骨抱著洛基与加姆们缓缓降落到冥府的荒野上。
与加姆们推推挤挤的同时,洛基赶紧寻找吉卜利勒。幸好,他的搭档混在瓦砾之中,被勾在骸骨的手指上。
他接著数起加姆的狗尾巴,就在确认全部都在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不要给人添麻烦呀!这个烂人!」
从头顶上传来叫骂的声音。因为这人物实在出乎预料,让洛基不禁眨眨眼睛。
「……桃乐西?是你?」
在宛如一栋小屋般巨大的头盖骨上,坐著黑蔷薇的孙女。桃乐西一边挥动骷髅手杖,一边像在找人出气般嚷嚷怒骂:
「我会不会太可怜了呀!?都是因为你们这对姊弟,害人家要东奔西跑,还差点被恶心的怪物杀掉……我绝对要诅咒你们!」
「……被一个死灵师这样讲,可一点都不像玩笑话。」
「谁在跟你开玩笑!说到底,这全都错在你没有把芙蕾盯好呀!」
被对方戳到痛处,让洛基当场闭嘴了。桃乐西则是因此得意忘形……
「然后呢,芙蕾现在在哪?她的下落你总该有个底吧?」
「……没有。」
「咦……!?」
大概是如意算盘被推翻的关系,桃乐西接著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她依然行踪不明吗?拜托你用条狗炼把她绑起来养行不行!还有这群狗崽子也是!」
「……我会考虑看看。」
「呃……你没问题吧?那么温顺感觉很恶心好吗……!」
「彼此彼此。看来你完全被老姊感化了是吧?」
「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是工作啦,工作!还有你讲话给我注意一点!你以为是谁救了你的性命!」
「不就是黑蔷薇吗。」
「是・我・帮・你叫来的!把・祖・母・大・人喔喔喔喔喔!」
桃乐西的头盖骨忽然「轧轧」地发出恐怖的声响。
她被念力抓起,两脚悬空。而她的祖母接著从她背后现身。
「唉呀唉呀,真是怎么教都教不会的丫头……!」
在赛菲菈释放出的杀气下,桃乐西与加姆们都浑身颤抖起来。
眼前一片荒凉的大地,让赛菲菈可爱的外表显得很不真实,然而这点反而催生出具现实感的魄力,让人感受到魔女强大无比的力量。
洛基忍不住咂了下舌头。看来自己真的是被这讨厌的魔女救了一命。赛菲菈当场看出洛基那样复杂的心境,咧嘴一笑:
「真是没教养的孩子。你那是面对恩人该有的眼神吗?」
「……我还以为你早已拋弃我们姊弟了。」
洛基一副自己也看穿对方心境似的模样,以冷笑回应。
「我在夜会的舞台上落败,应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呵呵……那场比赛我有观战。你总不会是故意输掉的吧?」
「……愚蠢至极。不过假设真是如此,你要怎样?杀了我吗?」
「怎么可能。魔女可是很贪得无厌的。反正不管怎么说,总要有个备份嘛。」
「备份?」
魔女只是笑一笑,没多做说明。
「哼……总之你暂时还没有放走我的打算是吧。既然如此,就好好保护芙蕾的性命。否则,凭你可养不起我。」
「那丫头是束缚你的〈枷锁〉。继续这样行踪不明,我也很伤脑筋。」
洛基内心不禁松了口气。看来在找到芙蕾之前,这魔女暂时都还是自己人的样子。
(……真是丢脸,面对魔女的帮助居然如此高兴。)
不过要是没有对方出手拯救,自己早就死了。而且洛基也没有单独一人搜索并救出姊姊的自信。
即便要利用魔女,也必须把姊姊救出来才行。否则今后的人生恐怕会无法保持自我。
要是没有姊姊,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为何而活。
洛基不禁自嘲。果然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姊姊比较『坚强』。今天就算弟弟发生了什么万一,芙蕾想必也能很快就振作起来,走自己的路吧。
「——话虽如此,以现况来看要抢回芙蕾并不容易呢。」
赛菲菈这句话,让洛基再次回过神来。
「什么意思?」
「只要紫蔷薇的异界继续占据地表,我光是要打开转移之门都会很麻烦。若是随便连接地表让那魔炮射进来,连冥府都会遭到破坏。可是如果时间耗得太久,芙蕾也将性命难保。」
「你说过要是她没摄取神酒,一天就会死对吧?」
洛基慎重回想起以前赛菲菈对他威胁过的话语。
「老姊适应了冥府,变得太过接近死者——你之前这么说过。因此要在活人世界生活,就必须有利用忘川之水制造的灵药。」
要是没有补充神酒,芙蕾就会变回死者,肉体渐渐腐烂。魔女是这么说的。
但黑蔷薇却一脸扫兴地耸耸肩:
「那是吓唬你的。」
「……什么?」
「其实神酒的效果,顶多只是能帮助芙蕾加快康复罢了。」
「你说什么?那么,就算没有神酒……!?」
「也并非那个意思。芙蕾是大病初愈,倘若没有神酒,身体很容易就会陷入衰竭。更何况你们这对姊弟的身体比一般人虚弱,若长时间暴露在瘴气的强烈魔活性之中,无论如何都撑不住呀。」
状况丝毫不容乐观。洛基心中燃起焦躁感。
「那到底要怎么做!」
「首先必须要把紫蔷薇杀掉,或是压制住吧。如此一来就能探查芙蕾的下落,也可以靠我的转移魔术轻松将她带回来。」
这条件极为困难。那个会发射魔炮的怪物,要对付起来太棘手了。
魔女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叹著气小声嘀咕:
「看来对于神性机巧这个存在……我有点过于小觑了。」
她的嘴角透露出宛如看开一切的感觉。
「神性机巧是人类仿造自己创造出来的存在——也就是『下一代的人类』。不分东洋西洋,众多的神话最后都是结束在『人类诞生』。人类的存在终结了创造出他们的神明的时代,将旧时代的众神自地表上驱逐了。」
「……你想表达什么?」
赛菲菈沉下她的长睫毛,有如一名预言者般严肃说道:
「属于我们的时代,或许在今晚就会终结——」
她动动涂有口红的双唇,扬起一边嘴角: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喔?」
桃乐西与加姆犬们搞不太清楚状况地彼此互望。洛基不禁羡慕起他们脑袋单纯,并抬头仰望地狱的天空。
2
在礼堂中还有超过三百人。
虽然一般民众有大半都已被送往郊外避难,但学生们的撤离行动则是被延后了。不对,不只是延后撤离,他们甚至成为了宝贵的劳动力。
目前失踪者的搜索行动进入佳境。被留在市区的居民们以及在转移魔术中被甩下的学生们都被救出,搜索队的收容工作也渐渐结束。
前一天晚上还很寒冷的这个场所,现在因为陆续被搬送进来的人们发出的体温而变得有点闷热。虽然说,状况依然很『寒冷』就是。遭到破坏的外墙只有用木板勉强堵住,临时性的处理让人对耐久度实在无法放心。市区依旧被瘴气浓雾封锁,而且连那样的威胁都诞生了。
然而教父认为,希望并没有完全被断绝。
虽说是形势使然,不过现在这里有众多机巧学院的教授们。对于被瘴气感染而呕吐的人,他们都能很有效率地给予治疗。
(花柳斋刚好在场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而且——)
现在又有另一个希望到达了。
出入口的大门左右打开,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夏露回来啦!」
「〈倒数第二名〉(Second Last)也骑在龙上!」
带著两具负伤骑士人偶的双胞胎少女如此报告。这骑士人偶乃德国制的机巧士兵,虽然是将整个人体当成材料制成的禁忌人偶,但在如今这个状况下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指责。能够阻止瘴气流入室内的他们,甚至反而相当受到重用。
多亏和利维坦的那场战斗,双胞胎对于控制气流也变得很熟练。她们巧妙操作〈完全统制振动〉(Fragarach),以最少量的瘴气污染将飞来的西格蒙特迎入屋内。
伴随巨大翅膀拍动的声响,西格蒙特飞进礼堂中。
霎时,学生们大声欢呼起来。
无论夏露或雷真,过去都曾在好几次的危机中拯救了学院。对于学生们来说,他们就好像〈英雄〉一般,因此他们的归来当场给了众人勇气——然而……
当大家见到雷真颓废的侧脸,礼堂中顿时变得意气消沉。
有如地底陵墓般,带有死亡阴影的寂静。
全身散发出凭自身意志杀害他人者特有的独特气息。带在身边的也只有雪月花之中的〈花〉,应该见到的搭档却不见踪影。
教父很清楚他究竟失去了谁,也大致可以推测出他知道了什么真相。看来所谓的命运将最为残酷的现实强加在他身上了。
协会的魔术师们出面驱散骚动的学生们。雷真从西格蒙特身上跳下来后,便笔直朝教父面前走来。
教父也从位子上起身,张开双臂迎接雷真。
「我等你好久了,背负红翼的少年。」
「你就是教父大人……没错吧?」
雷真没有被教父年幼的外观欺骗,只透过身上魔力的质与量判断出这点。这同时也显示出雷真成长之后的实力。
教父露出微笑,点头肯定。
「我一直希望有天能够与你交谈,但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即便拥有预见的能力,这还是稍微出乎了我的预料。」
「——抱歉。我该道的谢、该打的招呼等等开场白现在都让我省了吧。我来到这里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请说。」
「你让我看到的画面,那是真的吧?」
教父没有开口回应,而是用法杖敲了一下地板。
礼堂天花板附近忽然出现一颗亮白色的光球,映出屋外的光景。虽然因为瘴气让视野不佳,但还是可以看到被刮倒的建筑残骸、在远方翻腾的海面以及被刨出圆坑的大地,显示出压倒性的破坏所留下的爪痕。
红黑色的远雷在天空交错,可怕的地震声响不断传来。
方才只不过是削过地面的一击,就超越了利维坦的威力,对都市造成重大的伤害。而且更糟糕的是,刚才那一击简直不像是对方的全力。
对方的魔力总量才不只是这点程度而已。
要是那敌人真有心要直接攻击,恐怕轻易就能将这座岛国撕裂。甚至能够让大地蒸发,让地轴偏移。
教父操作远见的魔术,让雷真看到造成这场破坏的元凶——『白色少女』。
少女伫立于半毁的竞技场断崖,沐浴在月光下。银白色的秀发弹开瘴气,肌肤有如陶瓷般白皙,就连双眼都是银色,是个全身以白色统一的存在。在瘴气中摆荡、材质不明的衣裳同样也是以白色为基础——长长的前端部分看起来像袖子,而唯有那里不知是刺绣还是涂印有一轮黄金色的月亮。
在场的学生与教授们都惊讶地盯著画面。
没错——那身影看起来完全就是……月的少女型自动人偶,〈夜夜〉。
教父抬头看向雷真的眼睛,笃定说道:
「这并不是我制造出的幻影,她实际存在于那里。」
「……刚才那夸张的炮击,也是她射出的?」
「没有错。」
雷真深深呼吸,像是要让自己镇定下来般停顿片刻。
接著,他问出一项决定性的疑问:
「她就是……神性机巧吗?」
「你应该有确实感受到才对。你的才能已经完全开花了。」
「这状况就跟你的预见一样……是吧?」
「是的。这就是被我确定下来的未来。」
「我们接下来会如何?」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看接下来的状况。」
预见会使未来被确定,一旦观察过之后未来就无法改变了。因此越是在危机状况中就越应该慎重进行观测。预言之所以会使用较模棱两可的讲法,也是为了尽可能扩大解释范围,以回避悲剧。
「神性机巧会诞生于艾德蒙国王身边——我是如此预见,而状况也确实变得如此。因此我更不能看到接下来的破灭。」
「……我本来还以为,能看见未来是很厉害的魔术。」
雷真露出交杂失望与同情似的眼神,小声呢喃。
「所谓的『指导者』还真是辛苦啊。」
「不敢。」
「但是、为什么……会是那个外观。那样简直就像……」
这名少年在害怕自己虚渺的期望被打破。然而教父也不忍心让他继续抱著没有意义的期待,于是抢先告知事实:
「那并不是你的自动人偶。」
雷真明明心中应该很清楚才对,却还是露出难受的扭曲表情。
「既然这样,为什么是那个外观……!?」
「我不清楚。或许是那存在自己选择了那个外观,认为那是适合〈下一代人类〉的长相,换言之就是当成一种机能。」
「选择?机能?拜托你讲得让我也知道啊!」
「Spriggan Zeta-cycle。」
就在雷真要激动起来时,教父说出了雷真过去听过的辞汇。于是雷真立刻反应:
「在愚者圣堂、做过的研究——」
「没错,那是为了人工合成灵魂的魔术原理。以Alpha-cycle为基础,通往Omega-cycle的真理路程。」
雷真虽然感到困惑,但还是拚命尝试理解单字的意义。
「Alpha-cycle……是伊欧的研究。据说可以增幅魔力。」
「是的。既然你是学院的学生,应该知道能量守恒定律吧?Alpha-cycle能够无视于那项定律,无限扩大魔力——你知道为什么可以办到那种事情吗?」
「……不知道。」
「对,不知道。就连埃里亚德教授本身也不知道。因为那是人类尚未抵达、关系到宇宙真理的东西。」
教父等待雷真的理解力跟上后,又接著说道:
「Zeta-cycle则和Alpha-cycle相反,是能够无视于能量守恒定律,使魔力持续『消失』的机制。贤者德瑞克的灭元素也是根据其原理的皮毛之一。」
「……让东西消失跟合成灵魂之间,有什么关联?」
「依我看,你现在已经耗掉了身上大半的魔力对吧?」
雷真不禁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回应。教父接著露出微笑……
「不过只要休息一晚,就能使相当程度的魔力恢复。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消失的东西恢复……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理解得真快。雷真似乎靠直觉明白了教父想讲的东西。
「我们的魔力其实『并没有消失』……看起来像『消失』了,但其实『还在』……」
「没错。透过睡眠,灵魂可以连结彼处,补充失去的部分。灵魂之中收纳有必须花上好几十年才能累积的庞大魔力——亦即〈生命力〉。就好像你的『搭档』将魔力蓄积在其体内一样。」
「…………!」
「将基内斯庞大的魔力藏到不属于此处的别处,等累积到一个人的分量时,是不是就能产生出和我们一样的〈生命〉或〈自我〉,也就是所谓的〈灵魂〉——这便是拉赛福的假说。」
雷真顿时呆住。夏露、其他学生甚至连教授们也都目瞪口呆地听著教父说的话。
「那个『不属于此处的别处』究竟是异次元、别的宇宙、灵界还是神界,目前还不清楚。不过那地方与我们〈人类〉相连接,是魔素的来源场所,安德罗基内斯所居住的世界。」
「魔力的……世界……!」
「一如拉赛福的假说,基内斯的确缩退成为了神性机巧。而基内斯恐怕就是在这块土地上获得了自己所缺少的两项东西,也就是灵魂与肉体。透过这样的〈道成肉身〉,使那存在得以固定在这个世界——」
「所以说,为什么那偏偏是夜夜的样子!」
雷真把话题拉回刚才的疑惑,激动询问。听众们似乎也都抱著同样的疑惑,等待教父回答。于是教父点点头,揭开谜底似的说道:
「基内斯拥有远远超越我们的魔力,靠一般物质不足以成为〈容器〉。伊邪那岐流的大式神会将凭依对象如何,你应该知道吧?」
雷真点头回应。这件事刚才就在日轮身上发生过。要是让式王子降临在自己身上,靠人类的肉体没有办法承受其魔性。
「正因为如此,所以需要一个决不会损坏、不会腐朽的肉体。」
雷真彷佛「啊」了一声般张开双唇。教父接著面露微笑,说出结论:
「『其如无瑕之玉』——在我的预见中,神性机巧能够承受任何的打击、冲击,是永久不灭的存在。」
「……金刚力可不是万能的。」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或许对于基内斯而言,那是值得模仿的对象。」
「都是『或许』啊,教父大人。」
「我也感到很抱歉。」
「……开什么玩笑。」
雷真的声音在发抖。无处宣泄的怒火不断折磨他。当然,这愤怒的矛头不应该对著教父,但这名教人同情的少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大吼起来:
「开什么玩笑!那么她又是为什么那样胡搞!模仿夜夜的外观,对白痴国王言听计从,难道想把一切都消灭掉吗!?」
「你觉得真是那样?」
教父平静回问。光是如此,雷真便恢复了冷静。
「那白痴国王……该不会……驾驭失败了?」
漆黑的眼眸中闪过知性的光彩。看得出这名少年的头脑开始急速运转了。
「只是试射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下一发迟迟没有射来也很奇怪。照那家伙的个性应该轻易就会下令把这里轰烂。也就是说……」
「或许目前还在争夺支配权吧……虽然又是『或许』就是了。」
雷真不理会教父这句玩笑,立刻转身。就在他准备顺势冲到街上的时候,被夏露抱住制止了。
「笨蛋!你要去哪里!?」
「那还用说!我要去阻止他们!」
「教父大人讲的话你没听到吗!?那种永久不灭的怪物,可不是莽莽撞撞冲过去就能对付的呀!你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这事情总该有人出面干啊!」
不,任谁来看都很清楚,雷真现在非常冲动。
夏露坚持不放手,让雷真焦躁起来。
「让开,夏露!我怎么可以让一个外表和夜夜一样的家伙成为人类的敌人!」
「给我冷静下来呀这个笨蛋!那只不过是外观相似而已嘛!」
夏露的声音变得尖锐,像在哭泣般颤抖起来。
「那种家伙……根本不是夜夜呀……!」
雷真彷佛当场被泼了一桶冷水,气势全失。
没错——那不是夜夜。就好像伊欧内菈与伊凡的长相酷似一样,只不过是模仿外观罢了。两者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关系比双胞胎还要远。
雷真放松全身力气。夏露恐惧畏缩地抬起头。
「如果那个……只是外观相似而已……」
雷真脸上同样也露出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表情。
「所谓的神……究竟要愚弄人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伤心的眼眸摇曳著。虚弱颤抖的声音透露出他现在的心情。
在恢复寂静的礼堂中,忽然又响起一名女性冷静的声音。
「胡乱找人出气结果把女孩子弄哭,是很丢脸的事情喔,小弟弟。」
继承花柳斋之名的人偶师带著鲜血、铁锈与药品的气味走过来。她因为刚动完一场困难的手术,美丽的脸上尽是疲惫。
「硝子小姐……」
雷真不禁露出救助似的眼神,但立刻又意气消沉,别开视线。
硝子接著看向雷真背后的小紫。小紫也和雷真一样把头低下。
——这两人都感到没脸面对硝子。
硝子默默走到雷真面前,举起纤细的右手。
雷真动也没动。他已做好被掴掌的觉悟——不,甚至内心如此期望。
带著宛如殉教者的表情,准备接受硝子的巴掌。然而硝子的右手却穿过雷真脸颊旁,绕到他的后脑杓。
接著往自己的方向一拉,紧紧抱住雷真。
发现自己被拥抱的雷真,表情顿时崩溃。
「硝子小姐……我……!」
「真是让你受苦了。」
雷真讲不下去。感觉是在拚命忍耐著想要痛哭的冲动。
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一直以来为所欲为的他,这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夏露以及其他学生们都像是见到什么神圣的情景般,说不出话来。
雷真任由硝子抱著自己,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后,才总算开口:
「抱歉……」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再互相道歉吧。」
硝子轻抚雷真的颈部,让他站直身子。
「你让伊吕里留在那边?」
「对……她现在和伊欧跟六连一起看护抚子……」
「——是吗。那么现在先来思考这边的事情吧。要好好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怎么做才是对的。我想这肯定就是活下来的人应尽的义务。」
就好像听从母亲的叮咛般,雷真乖乖点头回应。
教父看准时机,走向那两人。
「这次的事情,我们也不能继续袖手旁观了。」
「我想也是。毕竟这次可是这颗星球的危机呀。」
对于硝子这句玩笑,教父却正面肯定:
「你说得没错。那个攻击力足以轰碎地壳。」
在场所有人都动摇起来。但教父不以为意,吓唬似的继续说道:
「这不是比喻。是从刚才那一击——从那个〈魔炮〉的瞬间传导率与消耗率计算出的结果。若对方以最大出力发射,将可直达行星中枢。」
教父并没有随便煽动众人恐惧的意思。然而像这样把事实讲出来后,就连教父本身都不禁感到战栗了。听到这些话的众人们也都明显脸色发青。
「当然,其余波也极为激烈,想必会让这一带地区都滚沸得像是原始行星那样吧。只有精通转移的魔术师得以幸存——但是在这颗行星上想必也找不到什么安全的避难地了。」
「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你应该知道吧?」
虽然教父很清楚大家都在期待回答,但其实就连他也不知道答案。
不过应该会有什么避免人类灭亡的手段才对。要不然包含魔书雷蒙盖顿在内,几项事物将会产生矛盾。话虽如此,对机巧都市的伤害究竟可以控制到什么程度,有多少人能够活下去等等,还是要取决于在场众人的表现吧。
欧洲会消失吗?英国会沉没吗?还是说……?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为了不让听众们绝望,教父慎选言词说道;
「关键就在于要如何『不让神性机巧产生那样的念头』吧。」
「也就是说,别惹她生气是吗?」
「让对话成立的可能性或许也是有的。我们人类比不上神,而那个是接近于神的存在。照理来讲,应该会拥有比我们更高的智慧才对。」
紧绷的气氛终于些微缓和下来。既然是拥有高度智慧的生命体,就不会无意义地胡乱虐杀才对……或许。
「现在就让我们先看清楚状况吧。侦查鸟们还在持续观测,而他们带回来的情报正是拯救这个世界的关键。」
拖延决断的行为实在教人难受。然而有必要让大家休养片刻也是事实。虽然现在的状况让人难以放松,不过教父还是决定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了。
在他的指示下,魔术师们进入休息时间。雷真也离开人群准备朝走廊深处走去时,教父对他的背影温和说道:
「我有请人准备了餐食。你也稍微养精蓄锐一下吧。」
「好……」
对方的回答有气无力,简直有如行尸走肉。
对于那样憔悴、引人怜悯的背影,教父轻声呢喃:
「我过去一直都相信,你会是我预见中的那个孩子。」
「我也……曾经那样希望啊。」
雷真的话语是过去式。其中带有的含意与教父不太一样,不过——
现在应该不是讨论那种事情的时候。
于是教父什么也没说,目送少年的背影离开。
接著不经意抬起头,但透过天窗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瘴气形成的黑暗又厚又深,让人感觉黎明还久久不会到来。
3
在侦查队回来之前,战斗参加人员被分配到的任务是补充魔力——换言之就是『休息』。
市区的瘴气虽然因为被神性机巧的魔炮轰散,一时有所缓和。但很快又恢复原状,依旧有许多异形生物在街上横行。虽然也多亏如此,让英国军的三个师团被挡在郊外,迟迟无法进入市区就是了。
即便如此,还是难以预测绮罗何时会发动攻击。礼堂中的气氛持续紧张,同时也弥漫著某种绝望。面对这样前所未有的大灾害,也或许是因为接连不断的激战,让众人的斗志都渐渐畏缩了。
雷真也同样陷入了失意的深谷中。为了避免与他人接触,他来到微寒的走廊角落,坐在外凸的窗缘上,眺望著不知何处的远方。
而夏露则是从远处望著雷真那样教人心疼的模样。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也没有勇气随便安慰对方。西格蒙特也是一样,只能用体谅的眼神望著那名少年。
「夏露!」
忽然被人叫唤名字,让夏露吓得抖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双胞胎的魏茨泽克姊妹正小跑步接近过来。
「你在做什么~?」「这里会不会冷?」
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她们两人还是跟平常没什么改变。或许她们过去也经历过什么严厉的考验吧。夏露莫名觉得她们很可靠,而跟著稍微恢复了笑脸。
「是你们帮忙保护了礼堂的吧?你们有没有见到威斯顿老师?」
双胞胎互相对看,歪了一下小脑袋。
「史学部的老师?」「迷宫的魔王?」
「是呀……那是那家伙的、魔术老师。」
夏露对雷真瞄了一眼。他蜷缩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个老人,让夏露又不禁把视线别开。
「像这种时候,如果有威斯顿老师在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是说,那家伙呀……」「自动人偶坏掉了吗?」
直捣核心的询问让夏露差点哽咽起来,而赶紧摀住自己嘴巴。
夏露一时说不出话来。光是从她这样的反应,双胞胎就大致理解的状况。
「这样喔……原来那个〈到数第二名〉也是会沮丧呢。」
「我还以为他很顽强无敌的说……」
这对双胞胎的想法,夏露也能理解。因为她自己过去也是这样认为的。
无论受到多大的伤害,遭遇多困难的逆境,雷真都能够一脸轻松地振作起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这样的笃定。
然而那是错的。雷真绝不是独自一人在战斗。
「……那家伙想必是曾有过两根脊柱支撑吧。」
其中一根连雷真自己也很清楚。就是他的愤怒、憎恨、复仇心。
而另外一根,是能够时而让他平静,时而对他温柔,坚强又柔和地支持著他的某人。
夏露虽然没有问得很详细,不过雷真的复仇行动大概是以不如他所愿的形式结束了。证据就是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一丝喜悦。
怨恨没能获得消解,反而只为他留下了无尽苦恼——想必是如此。
正因为这样,夏露才希望葛丽洁尔妲能够在场。
无论与血亲的死别、丧失自动人偶甚至遭到师父背叛等等逆境,葛丽洁尔妲都克服过来了。她身为魔王、身为师父,或许可以扶持雷真也说不定。
(为什么都找不到呢……听金柏莉老师说,威斯顿老师是为了阻挠敌人而留在战场上……)
最坏的想像闪过脑海,让夏露赶紧甩甩头。
(不!不可能!不会有那种事!)
夏露很清楚葛丽洁尔妲有多强悍。她不可能会死的。
然而,人类的生死并无绝对。就连那个让人以为是『无敌』的夜夜,如今也不在了。
万一葛丽洁尔妲已经丧命,究竟该由谁来支撑雷真?
夏露不禁痛恨自己的无力。明明愈是在这种时候,自己才更应该帮助那个人。
看到陷入沉默的夏露,双胞胎互瞧一眼后,点点头。
「夏露呀——」「很喜欢倒数第二名对吧?」
「咦!?等……呃……那个……你们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嘛!」
夏露的脸颊擅自发烫起来,一句辩解也讲不出口。那副慌张的模样实在骗不过人。
如果是以前的夏露,即便如此或许还是会坚决否认吧。不过如今的她已经是个坦率的少女,至少不会在朋友面前死要面子了。
于是夏露畏畏缩缩地、像是偷瞄似的看向那两人。
「会……会很奇怪吗?」
「也不难理解吧~?」「吧~?」
双胞胎意外表现出认同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取笑夏露。
「毕竟是他拯救了孤零零的〈暴龙〉(T-Rex)呀!」
「对于拯救过自己的人,总会抱有某种特别的感情嘛。」
双胞胎的表情看起来好成熟。或许这两人也拥有某位『拯救过自己的人』。
夏露试著要想起这两人追随的人物是谁,双胞胎则是抬头看向那样的夏露,异口同声主张:
『你说出来比较好喔!』
「——咦?」
「现在马上!」「去说你喜欢他!」
两人合力把夏露的身体硬是转向雷真。那人依然和刚才一样,静静坐在走廊深处的窗边。
他的背影看起来虚弱无比,彷佛随时都会消失般。
对于那样伤心的他,自己传达了心意又能如何?夏露不禁这么想著。
会不会反而给对方造成负担?甚至可能会惹对方生气,骂说在这种时候讲什么鬼话。
即便如此——『朋友的建议』依然确实打动了夏露的心。
自己过去也曾经想过要传达心意。总是希望对方能够发现,甚至抱怨对方为何没有察觉。那些每次都是夏露单方面的想法。
但是现在不一样。
就算对方不接受心意也没关系,没有喜欢上自己也没关系。自己只是想告诉对方。让因为别离而受伤、挫折的他知道——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夏露彷佛被吸引般踏出一步,接著又忽然想起什么而握起那对双胞胎的手。
「我也很喜欢你们喔。因为当我孤单一人的时候,是你们拯救了我呀!」
双胞胎腼腆地笑了。眼神就像在对夏露说:『那是彼此彼此。』
西格蒙特很识相地飞到双胞胎肩上。于是在三人份的目送中,夏露朝雷真的方向走了过去。
脚步好僵硬。总觉得每走一步心跳就会加快一节。
但夏露不感到恐惧。而且感觉好像有谁在背后推著她前进。
接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后,夏露深呼吸,用一如往常的语气搭话:
「你呆在这种地方,身体会著凉喔。」
「……是夏露啊。」
雷真转过头,用黯淡无光的眼神望向夏露。已经学会天眼的他,居然在听到夏露的声音之前都没注意到。那样窝囊的样子是不是让夏露的心意萎缩了?其实并没有。夏露发现对方的软弱表现一点都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心意,不禁感到开心起来。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雷真一副毫无兴趣地回了一声「好」。于是夏露鼓起勇气,坐到比平常更靠近一颗拳头左右的距离。
从雷真微脏的制服上飘来铁锈的气味。
——是血的味道。仔细想想,他身上总是有这个味道。
「你的制服好夸张。背后整个都裂开了。」
「是啊……我想也是。」
「脱下来吧。我帮你缝。虽然只是应急程度而已。」
「呃……不用啦,反正……」
很快又会破了。雷真或许是想这么说,但夏露用笑脸封住了他的回应。
「不要啰啰嗦嗦,给我就是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缝纫的喔。」
夏露说著,从制服口袋拿出针线包给雷真看。雷真大概是连抵抗的精神都没了,于是乖乖听话,把上衣脱下来交给夏露。
因为学院的男女制服都使用相同的布料,所以夏露手中都有备用的线与衬布。她非常熟练地决定好步骤后,便开始缝补起来。
手上一边工作的同时,她一边假装口气轻松地问道:
「你说什么都要去跟那怪物打吗?」
「是啊。」
雷真二话不说就回答了。看来就算变得虚弱,唯有在这点上他毫无迷惘的样子。
「……你认真的?这次的对手再怎么说都没法对付吧……你不觉得吗?」
夏露瞥向雷真满是绷带的身体,快嘴说道:
「虽然我们一路来和魔女啦、基内斯啦、利维坦之类难以对付的怪物战斗过,但唯有这次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呀。你应该也能感受到吧?明明距离这么远,连身影都没见到,却有种脖子被人掐住的感觉。」
「这形容得可真妙……这是西格蒙特的口头禅啊。」
雷真笑了。笑得很乾,一点都不带有感情。
夏露忍不住感到难受而加重语气:
「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就连我的守护精灵都告诉我,这次的敌人是打不赢的呀。教父大人不是也讲过,神性机巧甚至能破坏这颗星球吗!」
「但他也有说过,或许能够对话。也说过他们不能再袖手旁观。」
「这么说……是没错啦。可是!」
「我们不能放著她不管。如果今后必须活在那怪物『心血来潮』的恐惧之中,对人类来说太困难了。」
「自然灾害都是这样的。像山也好、海也好、风也好,都不晓得何时会对人类造成伤害嘛。只要我们不出手,或许对方也什么事都不会做呀。」
「既然这样就更不用讲了。」
雷真打断夏露的话,强硬说道:
「我们必须要弄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能够沟通的对象。」
「……不要跟我讲表面话。」
雷真心中的想法根本不是那样。他想要弄清楚的并不是对方『是否能够沟通』,而是对方『究竟是不是夜夜』。
他只是抱著幻想,觉得或许会在什么契机之下——透过人类还不知道的魔术原理——让夜夜又复活了也说不定。
雷真只是想确认这点。而如果期待落空的时候,他恐怕就会……
「你现在一心想要寻死。想要死了……一了百了。」
「……怎么可能啦。这可是搭档为了我保护到今天的宝贵性命啊。」
「就是因为那样呀!为了人类、为了世界——你就是觉得只要能为了那种理由拋弃生命,夜夜肯定也会原谅你!」
雷真的眼眸深处霎时燃起激烈的感情。
夏露认为如果对方怒吼回应就好了。如果这样能让对方稍微提起精神也好。
然而,雷真的激动情绪很快又冷却,只露出一脸寂寞的微笑。
「白~痴,我怎么可能想自杀啦。」
——骗人。
「我们一族可是超级顽强的。就算这座岛沉了,我照样会活给你看。」
——全都是骗人的。
要是就这样放他走,他肯定会真的丧命。几乎等同于预知的确信让夏露的胸口紧紧揪了起来。自己不想让他死。自己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
「……好,缝好了。」
「哦,谢啦。」
就在雷真伸手接过衣服时,夏露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紧接著把脸靠近惊讶的雷真,近距离注视对方。
两人的额头几乎快要碰在一起。脉搏快得要命,心脏彷佛要爆炸了。
雷真虽然感到奇怪,但似乎察觉到夏露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他没有甩开夏露的手,而是静静等待。
话语没办法顺利讲出口,让夏露差点要失去勇气。但是在这个姿势下,如今也无法回头了。就这么默默对望之中,悸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再痛苦,而是转变为酸甜的舒服感。
看在对方眼中,现在的自己究竟如何呢?希望可以看起来很可爱。夏露抱著这样的期望,缓缓开口。
「呃……我现在、要说一句你绝对不会答应的话。」
「……什么话?」
「你不要寻死。」
夏露认真恳求。雷真则是别开视线,打算逃避。
但夏露更加接近那样的雷真,进一步说道:
「你肯定没办法战斗。与其要杀死那个存在,宁愿自己死。你就是这种人。」
「……不要擅自下结论。我……」
「我知道。因为我一直以来都看著你呀。虽然或许比不上夜夜,但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真的是每天都注视著你呀。」
雷真似乎惊觉到夏露真正想要表达的话语。
因为害怕他一秒后的反应,这次换成夏露想逃避了。但是映在对方眼中的『另一个自己』对夏露说著:不准逃。
为了不让自己逃跑,夏露的指尖把雷真的手握得更紧了。
自己握著对方的手烫得教人害羞。那正是夏露滚烫的心意。
是自从与这个人相识——被这个人拯救后——自己每一天酝酿、孵育的感情。是如果随意讲出口,绝对会被破坏粉碎,如玻璃工艺品般的感情。
要将那样的感情吐露出口,是相当需要勇气的行为。然而自己想要表达这份心意的对象,在这地表、这世界、这星球上,唯有一个人。
能够将这样的心意传达给那个人,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呀。
这样的想法由衷生起时,夏露总算将自己的心意化为了话语。
「我喜欢你唷,雷真。」
雷真五官扭曲,露出彷佛在忍耐痛苦的表情。
——不是拒绝。他是快要哭出来了。
「夏露……我……没能保护好夜夜……」
「可是你保护了我。保护了我们。」
「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到……!」
「不要只数著自己没做到的事情。」
夏露温柔细语,就像是在说给小孩子听一样。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相信自己。在你的面前,我会想要努力到最后。光是在你身边,我就能一点一点地慢慢接近我喜欢的自己。这些不是我的力量,是你给予我的力量。」
夏露在脑中反覆自己讲过的话,确认有没有遗漏。
——根本不够。夏露甚至想要花一整个晚上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
然而,她也觉得如果要表示这份感情,其实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
于是夏露对自己的话语感到满足,说出结论:
「雷真,我喜欢你。所以拜托你,不要去寻死。」
这段告白听在雷真心中,究竟有什么感觉呢?
他沉下眼皮,深深叹一口气后——露出微笑。
「……『不管你选哪一个,都不会吃亏』原来是那个意思啊。」
「咦?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你老爹……」
雷真说到一半忽然闭嘴不再讲下去,而是用率直的双眼反过来注视夏露。
夏露顿时心想,对方过去可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因战斗而荒废的心彷佛涌出了甘美的幸福泉水。
就在夏露心中小鹿乱撞时,这次换成雷真紧握起她的手。
「如果和你结了婚——」
「结结结结婚!?你在说什么啦太急了啦!太快了啦!」
「想必会很幸福吧。」
「——」
「老爹又贤明又宽容,还是个名士。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东洋人小混混,他肯定也会热情欢迎吧。无论是安里、西格蒙特、你母亲……家人每个都很温柔……老婆又是个大美人,又贤慧,而且不知不觉间还变得脾气温和。」
夏露回想起以前的自己,不禁感到有点丢脸。但现在知道了雷真是这样看自己,让她也感到开心。
「更重要的是,对于我这种人……居然会那样心仪……真的很幸福啊。看在旁人眼中,简直是无上的幸福吧……」
雷真一副难受地低下头。对于他此刻感受到的心痛,夏露忍不住想要表示肯定。
夏露心中并没有怨恨的感情。她早就知道了。雷真绝不是那种为了选择眼前的幸福而扭曲自己信念的男人。
正因为是这样的男人,自己才会喜欢上他的。
因此他接下来要讲出口的话,夏露也能毫无抵抗地听进耳里。
「……抱歉。我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
「呵呵……我就知道!」
夏露微笑说著。看到她那样爽朗的表情,雷真变得一脸困惑。
夏露接著露出淘气的笑脸,故意用捉弄刁难的讲法说道:
「不过以前那个约定还有效吧?就是『尽管来拖累我也没关系』的那个约定——你可要做好觉悟喔~?我今后也会继续使劲拖累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被拒绝了,夏露却感到放心。
理由大概有两点。一点是知道了对方果然是如自己所想的男人,另一点就是自己的心意并没有受损。
在传达心意之前,夏露十分害怕。害怕告白之后会破坏两人之间的关系。然而,现在即使被告知无法成为情人,夏露的心意依然没有改变。而且只要夏露没有离去,雷真也绝对不会舍弃夏露吧。
(要是他一失去夜夜就选择了我,反而很恶心呢。)
如果变成那样,自己就真的是『狐狸精』了。
看著夏露嘻嘻笑的模样,雷真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顿时恢复精神。
夏露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他就连表情都变了。接著一脸精悍地说道:
「谢谢你,夏露。」
「咦?」
「多亏有你,让我回想起自己是谁了。」
好坚强的眼神。已经彻底变回夏露熟知的表情了。不,看起来甚至比以前更加凛然,没有过去潜藏在深处如怨恨般的自暴自弃感。
雷真带著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是重生的表情,开口宣告:
「我虽然是个笨蛋,不过是你迷上的笨蛋。是受女王陛下恩赐独角兽徽章的名门——贝琉家的千金所迷上的男人。我从今后再也不会耍废。我要成为一个厉害的男人,让你一辈子都不会为了迷上我的事情感到丢脸。我在此对你,还有对你的自尊发誓。」
雷真注视著夏露,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眸冷澈,充满神秘的光彩。夏露忍不住感受到至今为止最强烈的悸动。
脸红到耳根的她伸手敲打雷真的肩膀。
「你真的是个笨蛋!明明把女孩子甩了,却又讲那种像是求婚的话!」
「才、才没有帅到那种程度好吗!」
两人互相「噗哧」一声,大笑起来。夏露敲著雷真的肩膀,心中同时想著。
(这个笨蛋,不是那样吧。)
再也不会耍废——让雷真做出这种觉悟的人,才不是我夏露。
他会那样期许自己,全都是为了比任何人都爱他,而他也深爱的那个人偶呀。
「小紫,在吗?」
雷真对背后的走廊如此呼唤。什么都没有虚空忽然摇曳,小紫从中现身。夏露这才知道刚才那些话都被偷听到,不禁涌起一股想要消失的冲动。
就在她挥手拍打著空气的时候,雷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想借用小紫的力量。你有办法战斗吗?」
「那是……可以啦。但你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就是去阻止神性机巧。」
和刚才完全相同的主张。然而雷真的样子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
从他身上看不出自暴自弃的态度。见到他那样的变化,夏露也总算恢复讲话能力。
「你想到什么了吗?该不会是阻止那个的手段吧!?」
「没错。虽然是个不利至极的赌博,但我有胜算。」
雷真露出讽刺的笑容。那样一如他风格的表情,让夏露有了确信。
因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关注他所以知道,当他露出那样的表情就是能够获胜的时候。
「这需要大家的力量。在这里所有人的力量。」
雷真站起身子,转向礼堂。
「我先去跟教父大人谈谈看。夏露,麻烦你去把大家召集到礼堂来!」
他停滞的时间又再度流动起来了。
能够亲眼见证到这个瞬间,让夏露感到无比自豪。
4
召集的声音此起彼落,才短短五分钟,战斗人员便聚集到礼堂来。
包含协会干部与教授等等,主力魔术师们齐聚一堂的场面十分壮观。治疗中的伤患被移动到别的房间或角落,避难民众们则是被带到修道士的宿舍。到最后,圣堂中央就只剩下魔术师和自动人偶了。
气温变得比刚才更冷,对于浑身是伤的雷真来说相当难受。但是只要想到哥哥和夜夜,这点事情根本就不算什么。
自己绝对不会让世界就此结束。一定要让抚子见到明天的朝阳。
或许是感受到雷真那样的气魄,教父睁大眼睛瞧向他。
「看来你说想到策略是真的。在这样绝望的状况下,你还有翻盘的手段?」
「绝望……是吗。到刚才为止,我也是那样认为。」
「哦,意思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我反而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教父顿时露出天真无邪的天使微笑。
「唉呀唉呀……和刚才的你简直判若两人啊。一个人在短短几分钟内竟然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就算是通晓预见的我也想必无法预测吧。」
他接著用顽皮的视线看向夏露。
「贝琉家的公主,请问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振作起来的?」
「咦!?没、没有呀!我什么都没做!」
夏露满脸通红地否定,要是贸然捉弄她,这位少女搞不好会急得把整栋圣堂都轰掉。于是教父露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雷真说道:
「那么,请把你得出的答案说来听听吧。」
雷真点点头,将手放到心脏上呼唤:
「黑蔷薇大人,过来吧。」
他突然讲出口的这句话,令礼堂中的气氛霎时一变。
大家一路走来与金、银、灰、紫等蔷薇接连激战,对蔷薇魔女的恐惧心可说是深入骨髓。学生们顿时脸色发青,教授们也纷纷传出骚动。
教父把法杖往地板一敲,让众人安静下来——意思是同意让魔女登场了。
异样的魔力充满圣堂,震撼天花板。不久后石制的地板便裂开,照惯例刮起一阵热风。
随著来自地狱的喷烟,巨大骸骨的手臂从地底伸出。坐在那手掌上的不用说,就是如白百合般惹人怜爱的冥府魔女。
黑蔷薇赛菲菈即使分给了雷真那么多魔力,却依然留有余力。几名学生当场被她散发出的压迫感以及大骸骨的威容吓到脚软。
就连身披黑斗篷的魔术师们,似乎都对魔女的力量感到震撼的样子。
正当大家都哑然无语之际,唯有教父用一如往常的温和态度开口:
「这不是阿卜拉克萨斯家的公主吗?你看起来可一点都没变。」
「呵呵……要说装年轻是彼此彼此吧,时老翁?」
赛菲菈睥睨完在场的魔术师们,却对所有人置之不理,直直看向雷真。
「我本想著要是让你跟魔女之间的关系曝光应该不太好,才刻意没吭声的。没想到居然是你把我带到结界内呀。」
「抱歉。我只是觉得把你请过来会比较好说话。」
「哎,也罢。正好我这边也多了件麻烦事。」
魔女彷佛在操弄看不见的细线般动起手指。伴随她的动作,地面的裂缝中再度伸出另一只大骸骨的手臂,而在手掌上可以看到表情严肃的洛基。
他身旁还有损坏的吉卜利勒和十几只加姆犬。从洛基苦涩的表情以及芙蕾不在场的状况推测,雷真也隐约察觉出发生了什么事。
「芙蕾——在白痴王那边吗?」
「正在找。紫蔷薇很可疑。」
光是这段对话,两人之间的想法便互通了。
雷真不禁在内心咬起牙根。明明自己才刚说过『芙蕾的事情就交给我』的,居然一下子就……
方才赛菲菈所说的『麻烦事』,简而言之就是单靠她的力量也无法找出芙蕾,更没有把她带回来的手段。
赛菲菈轻轻耸肩,故意让协会的人也能听见似的说道:
「老实说,我这边是一筹莫展。蔷薇师团目前被我和紫蔷薇瓜分为两股势力——这样讲或许很好听,但实际上等同覆灭。不过协会看来也陷入了可笑的窘境是吧?呵呵呵,愉快愉快!」
一如嘴上所言,赛菲菈笑了起来。
「被人称为『死神』而备受恐惧的灰十字,如今却被迫挤在这样破旧的教会中,束手无策。大名鼎鼎的教授们也无计可施,轻易就从华尔普吉斯的学舍被赶出来——甚至连拉赛福都被人击败了是吧?」
教父用暧昧的笑脸回应。对于那样的沉默,赛菲菈用鼻子笑了一声后,从什么也没有的虚空抽出一片烧焦的羊皮纸碎片。
「我们就别互搞心机了吧?我手中的魔契约字据可是被烧尽了。这是我和拉赛福父女签下的契约。」
「哦?你承认连结那对父女的禁忌契约是出自你手笔?」
「我承认呀,那又如何?」
「……的确,现在并非追究禁咒是非的时候。」
状况十分紧迫。这点无论是教父或魔女都很清楚。
赛菲菈叹了口气,语气不耐地说道:
「对方的战力有紫蔷薇及其手下们、狂王与英国军、雷蒙盖顿的魔神七具加上神性机巧。很棘手呀。」
「你说得没错。若是平时的状况,或许还有手段可取。但——」
「在这片烦人的瘴气之中,哪怕是灰十字的死神们想必也发挥不出什么力量吧。」
教父摇摇头。赛菲菈也一副『没辙了』似的耸耸肩膀。
「对我来说,要在这里跟紫蔷薇硬碰硬可是敬谢不敏呢。」
「不过公主,这位年轻人似乎反而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喔。」
众人的目光再度聚集到雷真身上。黑蔷薇充满威严地看著雷真。
「既然专程把我叫过来,想必你是有什么神算吧?」
「还真会给我提高难度呢……不过,我想应该能符合你的期待。」
魔女、洛基、夏露、教授以及灰十字的魔术师们都瞪大了眼睛。
雷真接著望向礼堂角落。那里有位女性,即使听著这边的对话也始终没停过手,不断在为伤患进行治疗。雷真对著那位女性说道:
「硝子小姐,可以在这里把『花柳斋造出了人类』的事情说出来吗?」
「——可以呀。」
对方立刻回答,也不询问理由。雷真切身体会到,硝子对于自己——对于害夜夜死亡的自己——究竟抱有多大的信赖。
「当下时间宝贵对吧?关于我的事,由我自己来讲会比较快。」
硝子将治疗工作交给教授接手,擦拭沾在手上的鲜血,并道出了自身的来历:
「从结论来说,我并非普通的人类。」
过于突兀的发言,让现场与其说是惊讶更显动摇。
「我是合成有机生命体(Homunculus)——以完全复制为目标所造出的存在。虽然讲起来愚蠢至极,不过人称花柳斋的一名人偶师曾试图让妻子复活。于是他掀开坟墓、挖出遗体,从毛发与骨骼抽出活体情报……大概是这样。」
圣堂内一片哗然。即便是西洋的生物工学,都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那种行为真要说起来,还比较接近原始的旧式黑魔术。
礼堂开始弥漫一股险恶的气氛。硝子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亲口对灰十字说:
「毋须我多提,此乃禁忌行为。要说是人渣的行为也可以。而我就是透过那种手段制造出来的恐怖怪物。」
「不是那样的,硝子小姐是人类——」
硝子伸手制止雷真,并催促他回归正题:
「然后呢?知道这样无趣的身世之谜又能如何?」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雷真看向并肩站在夏露背后的魏茨泽克姊妹。
「就好比同卵双胞胎出生后是兄弟姊妹那样,即便拥有相同的外观,到头来也不会是同一个人。这种事情就连学识浅薄的我都知道。然而那个叫花柳斋的天才,却坚信可以让太太复活而做出了这种事。他究竟是根据什么认为可行呢?」
「……大概是想赌赌看吧。也或许是为了检证而做的实验。」
硝子像是为了寻求答案般,边思考边说道:
「假使能超越单纯的类似、成为足以称作同一的存在,便真的是同个存在——就是这样的思维。魔术的老师们将这样的魔术原理……」
「称为〈类感〉。」
教父接在硝子之后补充说明。
「就像用人偶代替活人陪葬,或是将野兽视为病魔屠杀,『比拟』的魔术便是以此为根据。膜拜偶像或者禁止那样的崇拜行为,也是基于将类似外观视为同一存在的思维。灰蔷薇尝试过的〈存在重叠〉应该也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
硝子点点头,再度看向雷真。
「如果根据这个原理,镜子的灵魂会寄宿在镜子的肉体中。只要能够准备好『除了镜子以外谁也不是』的肉体,她的灵魂就会擅自被吸引进来……理论上如此。我为了创造神性机巧所采用的方法,在根本原理上也不出此道。我就是期待著只要让自动人偶的存在型态产生转化,变成超越单纯人偶的〈容器〉,接著就会自然而然成为神性机巧。」
「哦!原来如此,利用转化呀!」
一旁忽然有别的声音插进来,是女教授华伦泰交抱双臂站在那里。
「那样讲起来是很合理,但有一点我不明白。那个雪月花虽然拥有高度的魔力亲和性,终究还是人造物。以收纳人类灵魂的〈容器〉来说,夏娃的心脏无论如何都太脆弱了。」
「没错,所以我准备了特制的心脏。就是花柳斋亲制的〈虚心脏〉。」
硝子从怀中掏出一粒魔石,紧握在手心。接著再张开时,她手上便出现了一颗耀眼的光球。
光球看起来没有实体,像是单纯把能量凝聚起来,带有惊人的魔力。即使处于现在这样的状况中,教授们也因为好奇心而变了眼色。
硝子看向他们,神色有几分得意:
「既然是学院的老师们,应该知道这个光是什么吧?」
「是将〈生命〉的魔术回路具现化的东西……换句话说,那就是夏娃里的东西……!」
学生们跟不上这段对谈,但还是从华伦泰紧绷的声音中理解了这件事代表多重大的意义。
从这位性情粗犷的教授口中发出了率直的感叹声: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这简直就像不拿杯子就把啤酒装起来一样呀。」
「哎,那点程度的技巧,既然是魔术老师应该轻易就能办到吧。」
被硝子指出在比喻上的不适切,让华伦泰顿时露出被将了一军的表情。
硝子看著光球,怀念似的继续说:
「花柳斋在他的晚年,成功重现了夏娃心脏的原理……的样子。随后便创造出了这项秘法。如各位所见,这心脏是靠魔力维持这个形状。即便是铁制容器无法装载的巨大魔力,它也能够承受,因为人偶使给予的魔力可以直接利用在维持外形上。只不过……」
相对地,这心脏有其寿命。因为需要无时无刻提供魔力,所以若不是禁忌人偶就无法使用,而且禁忌零件死亡便等同于心脏死亡。
雷真沉下眼皮,忍受折磨自己的痛苦。
华伦泰也在别的意义上感慨万千地回应:
「既然如此,或许那就是对方想模仿那个姑娘的真正理由吧。」
从见识较广的人开始,大家渐渐理解了教授这句话的含意。
以神性机巧的〈容器〉来说,再没有比夜夜更有魅力的范本了。因为夜夜早已超越了一般自动人偶的范畴,变得相当接近神性机巧。
这下大家都有了做为前提的知识。于是雷真走到众人面前,出声总结:
「硝子小姐,谢谢你,多亏你让我更加确信。而在场的超一流魔术师们,应该也愿意把我接下来要讲的话至少当成是诈欺师在虚张声势,姑且一听了吧。」
「就让我听听看好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硝子这句询问,也是在场众人的心情。雷真闭上双眼,紧咬了一下牙根。
「线索其实有很多。硝子小姐这些话,爱丽丝说过的话,索涅奇卡亲身示范过的现象,老哥留给我的技巧,以及——」
他抓起制服胸襟,彷佛要撕破般紧握拳头。
「夜夜最后留下的话……!」
——自己并未后悔。此刻,没有后悔。
等到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之后,才真的要后悔。
雷真接著昂然抬头,对在场众人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是有史以来人类从未自发性完成过、堪称是『神之所为』的荒唐计画。
起初根本没有人表示赞同,甚至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其中的意图。然而随著雷真的说明,不解渐渐化为疑问,疑问又渐渐化为思虑。回过神时,现场气氛已经逐渐转向赞同了。
教授们开始自顾自地讨论起来,黑斗篷魔术师们也纷纷观望教父的脸色。不知不觉间,大家心中涌起同样的想法——值得赌赌看。
这计画在某种意义上相当合理。是循著魔术理论、有条有理的一项暴行。
但是想当然,那对于『敌人』来说并不乐见——
伴随『轰!』一声吓人的声响,外头的结界被震撼了。
「怎么回事?」「结界在摇晃!」「是炮击吗!?」
无论在物理上或是心理上,整座礼堂都开始动摇。『轰……轰……』的爆裂声不断持续,强烈的魔力波动在周围涌出。
抱有敌意的某种存在接连现身在近处,蜂拥而至——的感觉。
雷真这股直觉,立刻被赶到现场的魔术师加以肯定。
「教父,是袭击!」
礼堂内霎时一片战栗。观测神性机巧的侦查队陆续带回报告:
「是成群的魔法生物!」「应该是伊邪那岐流的召唤兽!」
影像透过魔术被投影在天花板附近。一如报告所言,原本在秽土各处徘徊的异形怪物们正纷纷涌向这座礼堂。
估计数量少说也有一万——如果将本来就位于附近一带的也算进去,恐怕有五万。然而问题不在数量上,毕竟对方想必可以不断补充。
敌人的前锋已经尝试要进入礼堂领地内。强力的结界燃烧它们的瘴气,让境界线上浮现出六角形的碎形纹路。
华伦泰教授眯起眼睛瞪著影像,语气痛恨地说道:
「那个老婆婆是疯了吗……?她想攻陷这里?那有什么意义?神性机巧已经诞生,没我们的事了吧?」
「预见之子,对方这行动你怎么看?」
教父转向雷真如此询问。于是雷真稍作思考后……
「……那个笨蛋国王虽然凡事乱来,但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只因为他会无视常识或良知等等因素,企图以最短距离达成目标,所以才看起来像个笨蛋。」
这般评价似乎让魔术师们感到惊讶,使现场的动摇一瞬间静止下来。
「如果他已经支配了神性机巧,根本就不必借用老婆婆的力量,只需要亲自狙击这里就行了。毕竟他应该巴不得想赶快试射个几发才对。然而他没有那么做,就代表……」
一片寂静中,大家都看著雷真。雷真接著抬起头,清楚说道:
「他对神性机巧的控制失败了。」
此话一说出口,顿时便让人觉得真是如此没错。雷真因此抱著确信……
「所以他才会攻过来。那家伙在警告我们『不准乱动』!」
教父佩服似的点点头,并催促雷真继续说下去。
「那么,我们应当怎么做?」
「还用说吗?当然是去抢神性机巧。现在这情况下,我们可以把她夺过来!」
霎时,现场发出响亮的笑声。
在巨大骸骨的手掌上,黑蔷薇大笑著。
「呵呵呵!你这孩子果然教人愉快!」
她接著用手掩口,露出妖艳的笑容。
「在老人家们都一脸郁闷地寻找『退路』的时候,你居然主张要去抢夺。这是何等痛快呀。但我讨厌只有一张嘴的孩子喔?」
赛菲菈警告似的如此说道。雷真则是笑著回应那样的魔女:
「好,你就睁大眼睛瞧我如何把神性机巧抢来吧。」
他的语气大胆无畏。确实连自己都觉得很痛快。
无论是面露苦笑的洛基、眼眶湿润的夏露、小紫甚至硝子,大家都希望看到这样的雷真吧。他们眼神中燃烧著期待,如夏日艳阳般炙热。就是这些目光给予雷真力量,让他认为自己『能够办到』。
受到雷真这份自信的影响,礼堂内原本委靡的士气又再度高涨。
这一晚,夜会落幕。
相对地,反击的狼烟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