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教授、学生与灰十字(Crusades)的战士们挺身迎击蜂拥而至的异形怪物。
巨大头部底下只长了一只脚的存在、从眼窝中迸出婴儿脸的存在、长有人脚的虫子——这些所谓的妖怪,简单来讲就是东洋的妖魔,然而看在西洋人眼里简直疯狂至极,会挑起某种独特的恐惧感。
而且这群怪物对魔术的抵抗力又强,不够强的攻击根本无法阻挡。再加上四周一带都被瘴气笼罩,不但使我方的魔术效果衰减,还会引起生理上的恶心或头痛等症状。就连身经百战的教授们对这样的战斗环境都感到相当严苛。
不管击倒了多少只,敌人的数量都丝毫不减。据点被攻陷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西门要被突破了!快来人支援啊!」
学生发出悲痛的求救声,却被刻凿石材般的轰响掩盖过去。
巨大的车轮怪物辗过铁栅栏,入侵到教堂的领地中。是个在燃烧的车轮中央只有一张脸,如猛牛般横冲直撞的怪物。
学生们当场惊慌失措。不过一名绅士立刻挺身挡在车轮前。
「若是拥有知性就给我听好。」
绅士一手捏著上翘的八字胡,另一手举起拐杖指向怪物。
「退下吧。你已侵入到我方的〈领土〉了。」
想当然,怪物根本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车轮继续冲刺,转眼间就逼近而来。冲撞难以回避了——学生们预想到最糟糕的状况,忍不住遮起眼睛。
然而,车轮却在绅士面前约一步的距离忽然停止。
不同于魔防的另一种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它。在「叽叽叽」的刺耳噪音中,法学部教授威森说道:
「嗯,看来你听不懂人话?但就算话语不通,法律依然具有效力。我刚才是叫你『不准进来,滚出去』啊。」
魔力释放,发光的波纹一路扩散到教堂领地的境界。就在下个瞬间,入侵到领地内的所有怪物都化为黑烟消散了。
看来是透过某种结界魔术,使它们从物质还原为瘴气……的样子。
在一旁看到这幕的魏茨泽克姊妹兴奋得蹦蹦跳跳。
「老师好~厉害!」「比完全统制振动(Fragarach)还要厉害!」
威森则是露出充满知性的微笑,将拐杖旋转一圈。
「不,这并没有像你们的完全统制振动那样万能。〈法律〉其实是很不便的。」
他说著,伸手指向道路的另一侧,在那里依然有无数的黑影在蠢动。看来威森的魔术只能在领地内发挥效果。而且——
「出现了,是食人魔(ogre)!」「那个食人魔要来了!」
之前就出现过的〈日本鬼〉摇晃著黑浊的巨大身躯,入侵到领地内。他的体表虽然遭到烧灼,但感觉有如杯水车薪,完全无法阻止他前进。
威森一脸遗憾地捏著胡子。
「一如所见,在压倒性的暴力面前,法律是无力的。」
「少在那边讲什么不负责任的话!既然帮不上忙就给我退下!」
一声怒吼忽然传来。在双胞胎姊妹背后出现了另一团支援战力。
他们随著吵吵闹闹的声音,拖来装有车轮的大炮。虽然呈现那样的外观,不过那些大炮似乎都是自动人偶,在施术者的指示下整齐列队自走著。
大炮总共有十门。领队指挥的是一名秃头大汉,要说是山贼头子搞不好还比较能让人相信,正是工学部的洛克史密斯教授。
「小鬼们,抬高射角!谁敢挡在前面就先和自己的屁股道别吧!」
讲的话简直乱七八糟。害怕遭到波及的魏茨泽克姊妹赶紧逃开,不过威森教授则是露出怀疑的眼神。
「洛克史密斯,用那种玩意能够打倒这些对手吗?」
「试试看就知道。发射!」
砰隆!听起来有点呆蠢,然而音量惊人的爆裂声响当场轰炸众人的耳膜。炮身承受不住反作用力,让炮型自动人偶们一起翻倒了。
炮弹产生的冲击波以及爆炸引起的强风刮倒在场的自己人。上百公尺的道路石板都被刨起,两侧的建筑物也都被刻出巨大的爪痕。
炮弹本身则是命中巨鬼的大肚皮,把他轰到远方。
「看吧!威力一如我的计算啊!」
洛克史密斯露出满意的笑脸。威森不禁瞪大眼睛说道:
「你动了什么手脚?靠那种古老的构造,不可能发挥出那种威力才对。」
「我去跟林布兰那家伙谈判,叫他帮我刻了符文。」
「理学部的——我记得他是纹章学的权威,印章术的专家啊。」
「我叫他帮我在炮弹跟炮身都刻上所有能够想到的术式。如果对手只是皮硬得要命,只要用更强大的火力硬轰就行啦。」
以暴制暴。对于这样简单明快的思维,威森不禁傻眼。
「粗鲁也该有个限度。再说,这样大炮撑不住吧?」
「只要夏娃的心脏没事就能重组。躯体用到不能用就丢啦——发射!」
第二炮发射。但后续的巨鬼灵巧移动,从射击线上躲开。没有击中目标的强大火力最终顶多只是波及到其他妖魔们,破坏了街道罢了。
「该死!既然这样就水平射击,继续给我射!」
「——在场各位同学,往后退下!」
学生们听从威森教授的指示,慌慌张张退到礼堂边。剩余的八门大炮都装入炮弹后,洛克史密斯再度放出魔力。
「东洋怪物,吃我这招吧!」
将对手引诱到近距离后,第三炮发射。炮弹铁拳伴随轰响硬生生击中巨鬼的身体。通常来说,物理攻击对于瘴气怪物的效果很差才对,然而像现在这样提升到极限的物理攻击还是贯穿了瘴气的魔力抗性。
身形巨大的鬼在炮弹直击下当场被撞飞,我方士气一口气高昂起来。
「击中食人魔了!」「看啊!都飞走啦!」
欢呼声响起,学生们开心鼓舞。然而洛克史密斯却接著臭骂:
「混帐东西……简直见鬼了……!」
在一片破烂的道路上,几个呈现人型的存在以缓慢的动作起身。
透过被撕裂的体表可以看到里面的人类。那些是被瘴气吞噬,成为〈凭依〉的教授们。各个脸色极差、瘦骨如柴、眼神空虚,看来是生命力被夺走了。
「把炮重新架好!立刻装弹!快!」
「不行啊教授!炮身已经扭曲——这样会膛炸的!」
「把它敲直就好!」
太迟了。巨鬼们已经完全重新站好,再度盯向我方。瘴气肌肉转眼间便复原,呈现原本强而有力的感觉。
束手无策中,洛克史密斯痛恨地咂了一下舌头。
「该死……如果圣日耳曼在这里,至少还能叫他动动脑袋……!」
史学部的圣日耳曼精通古今战史与近代战术,或许可以想出什么妙计。但很不幸地,他现在成了巨鬼的凭依。
洛克史密斯难得用感伤的声音「哼」了一声。
「这下都已经不晓得哪只才是他啦。威森,必须靠我们阻止了。」
「……说得对。相信他也不希望自己伤害到学生吧。」
「等等。你们两位的意思是要杀了他吗?」
从两位教授背后传来一名女性沙哑的声音。
身穿白衣、头发蓬松的华伦泰教授一脸严肃地走来。
威森同样露出严肃的表情,用带有苦涩的声音说道:
「总代表代理……请问那边处理得如何?」
「小鬼头们准备要出发了。我们来把他们送出去。」
「既然这样,就更要把那食人魔击倒才行。」
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再挑剔手段了。这点华伦泰应该也很清楚。
「哎呀,你们就看著吧,我来赌一把,阻止他们靠近。大家憋气!」
华伦泰为了让整块领地内的人都能听到而如此大喊的同时,小型自动人偶快速穿过她的脚边。好几只像老鼠一样的机械人偶高速冲向四面八方,所经之处发出亮白色的光芒,编织成一面发光的蜘蛛网。
随著「澎」一声气体炸开的声音,大量白烟忽然冒出。一片白色转眼间就覆盖了瘴气的黑色,往四周扩散。
巨鬼接著屈起身子,对虚空挥动利爪,看起来像在痛苦挣扎。
不只是敌人,就连几名学生也咳嗽倒地。接连有人用手摀嘴、当场呕吐,变得无法行动。
「这些笨蛋!我不是叫你们憋气吗!快往下风处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克史密斯难受呻吟。威森则是理解了状况,看向华伦泰。
「是诱发了化学变化吧?女士,请问这组成结构是?」
「我让瘴气附著到氧气上啦。氧气之间互相凝聚,成了胶体状。」
那样实在不适于呼吸。造成的结果就是瘴气越浓的地方越容易氧气不足,虽然不清楚那些鬼是怎么让内部的人维持生命,但只要阻绝与外部交换空气,内部的氧气浓度应该就会下降才对。
威森捏著胡子赞叹道:
「不愧是华伦泰教授,实在了不起……虽然对内部的牺牲者来说很残酷就是了。」
能够突破瘴气的魔术抗性施展出这等规模的魔术已经很厉害了,不过更教人惊讶的是华伦泰的观察能力。她看出了对手的宿主不只是被当成〈电池〉利用而已,同时也处于『被敌人操纵』的状态。因此理论上只要让宿主陷入痛苦,鬼也就无法行动了。
「这种把戏顶多只能撑一段时间而已啦——小鬼头们,来吧!该是时候了!」
在华伦泰的呼唤下,雷真、夏露与洛基三人分别带著各自的自动人偶,从礼堂中冲了出来。
他们似乎都有在注意状况,避开低氧的雾气快速奔来。
雷真接著望向瘴气另一头、学院所在的方向,对华伦泰说道:
「老师,要是神性机巧(Machine Doll)攻击这里,会怎么样?」
「你不用担心那种多余的事。哎呀,只要跟珀西瓦尔那老头做同样的事情,好歹可以撑个一、两发吧。虽然前提是对方的攻击威力跟刚才一样就是了。」
如果是根据估算的最大威力攻击射来——人类或许根本没有防御的手段。
雷真把华伦泰这句玩笑话当真,顿时露出严肃的表情:
「如果觉得撑不住了,就放弃这里逃跑吧。」
「又能逃到哪儿去?而且要是没有我们,仪式就无法成立啦。」
「到时候我们会想办法。」
「别讲得那么简单,这个亚空间笨蛋。」
洛基轻轻捶了一下雷真头之后,对夏露露出苦笑。
「看来这家伙的轻率个性又复活了。要是我们不照顾好,这家伙可是会死啊。」
「唉哟!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明明在这样的状况中,夏露却发出开心的声音。
「我们每次都是大家一起合作的呀!」
雷真与洛基不禁互看一眼——喷笑出来。
无忧无虑,从容不迫。彷佛只有这三人的周围回到了昔日的学院。
不知不觉间,华伦泰与其他教授们也变得不再为他们感到担心了。
大家心中唯有一份确信:可以放心把事情托付给这些孩子们。
华伦泰接著站出来,粗鲁地拍一下雷真的肩膀。
「听好,劣等生。如果要让你虚张声势的计画成真,无论如何都必须和神性机巧进行接触。若将《寂静之刻》提早或许就能比较轻松,但那顶多只能撑几分钟——那样『对决』的时间会变得不够。」
「我知道。我会靠自己的力量靠近她。」
「问题在那之后。〈寂静之刻〉一旦开始,神性机巧会变得毫无防备。你能够接触她的机会真的就只有那一瞬间而已。你必须在那一瞬间从根本彻底动摇她的存在,而且不靠魔术。」
华伦泰正在确认雷真的觉悟。于是雷真绷紧表情,对华伦泰点点头。
「我会做给你看,所以仪式方面就拜托了。」
「用不著你说。没什么好担心的,这里还有协会那群人呀。在你与神性机巧正面对峙之前,我们一定会赶上。」
华伦泰眨起一边眼睛,对雷真的背用力推了一把。
「好啦,去把你的搭档抢回来吧!」
夏露骑到西格蒙特的背上,洛基跳上吉卜利勒,朝学院的方位飞去。雷真则是带著小紫,奔向与那两人不同的方向。就算绮罗如果有监视到这个瞬间,要同时追踪三个人应该也很困难才对。
如此这般,三人带著各自的使命消失在瘴气大海中。
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后,威森露出自嘲的笑容。
「将人类的未来托付给年轻人——这样讲或许很好听,但这一幕实在教人难受啊。」
「那种话也讲得太晚啦,该死!」
洛克史密斯用力捶打倒下的大炮,跟著一笑。
「想想看我们到底被那群小鬼们的努力拯救过几次?以前因为金蔷薇的魔女而蒙羞的时候,还有被银蔷薇的魔女侵占学院的时候,都是他们解决了问题啊。」
「……说得对。但愿他们今晚也能平安回来。」
华伦泰眯起眼睛,唯有口气辛辣地说道:
「都已经帮他们准备得这么周全了,要是还失败,我就让他们把一年级的课程全部重修一遍。」
这也太狠了。教授们都不禁打从心里笑了起来。
华伦泰的魔术此时崩解,瘴气再度恢复威力。于是华伦泰重新转向妖魔群,激励众人似的大叫:
「各位,从这里开始就是关键啦!撑下去!」
大家的应和声化为吶喊,震撼了被瘴气侵蚀的大气。
2
「要等到什么时候!?还联络不上丙队咩!」
「别等了!派出支援呗!」
「不得啊!别乱放式神!会被瘴气吞噬的啦!」
「那就快去禀报当家大人!」
「可是那边也联络不上啊!」
「喂,跟其他班的人都无法联络的啦!瘴气太浓了!」
男子们的大叫声此起彼落。弓削「喝!」地大喝一声,让大家闭嘴了。
在恢复安静的道路上,弥漫著浓密的瘴气。这里本来是酒家或剧场等等店家林立的热闹大街,但现在却见不著打扮华丽的市民们,而是异形怪物到处蠢动。
「各位安静。要是把气打乱,可是会被妖怪给吃了。」
寂静之中可以听到怪物们的低吼声回荡。那些真要说起来都是野生的式神,即便是阴阳师,若没有把气保住也是会遭受攻击的。
原本吵吵闹闹的施术者们就像忽然想起这点似的,赶紧集中起精神。
即使如他们这般的阴阳师,也是初次体验到这样大规模的瘴气。足以淹没一整座城市的瘴气,恐怕在伊邪那岐流千年历史中也没施展过几次吧。
弓削坐在一张小摺凳上,一派轻松地吸著菸斗。然而现在这个状况中,就算指挥官表现得冷静,也已经镇不住众人的动摇了。
一名老干部代表年轻一辈的阴阳师开口说道:
「代柱,恕咱进言。现在应当暂时驱散瘴气。只要瘴气一消,不但视野较清楚,也能联络上当家大人。」
「那可不成。搞不好当家大人或日轮大人此刻正在使用瘴气啊。」
老阴阳师表情一沉,挤出声音:
「大小姐若讨伐了赤羽天全,应当会派遣式神通知才是。」
「那就代表她还没讨伐喏。」
「『还没讨伐』和『没能讨伐』不一样啊!到现在还没派遣式神过来,可见——」
「不得继续说下去!戏言也会成真的啦!」
一阵冷风吹拂后颈,弓削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在冒汗。
不好的预感不断涌上心头。而阴阳师的预感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在场的阴阳师们都用催促决断般的眼神盯著弓削,弓削接著转头望向一旁「啪叽啪叽」地爆出声响的护摩之炎。
生成秽土的关键『护摩』——由阴阳师们轮流祈祷,维持著火力。在都市四方都有同样的护摩在燃烧,只要其中任何一处被破坏,瘴气应该就会停止产生了。
现在各队都还撑著。要是弓削这队率先破坏结界,已陷入混乱——想必早已陷入混乱的各部队绝对就会因此撤退。
如此一来虽然秽土不保,至少可以重整全体的阵势。更重要的是或许能够知道日轮与绮罗的现况。
「……神先生,有几人倒下了?」
「是,才八个人。」
「已经八个人了。要是咱们倒下,军队的各位也会完蛋……是咩。」
弓削看向路上的车辆。虽然有五名阴阳师合力展开结界保护,但也并非完全保持气密性,坐在车内的菅生少将何时会被瘴气感染都不奇怪。
这一点促使弓削做出了决定。
「停下护摩!驱散瘴气,撤退到会合地点!」
他从摺凳起身,如此宣告。老阴阳师也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
「那样就好。大小姐那边要如何?」
「当家大人就在附近,就算停下护摩瘴气也不会立刻全部消散。咱们先去联络当家大人,请示决定。」
紧绷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既然事情已定,就要尽快行动才行。
「立刻移动。注意别乱了队伍。要是谁迷了方向也丢下不管——」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像是青蛙被踩扁似的惨叫声。
短短一瞬间感受到强烈的魔力波动。然而弓削还来不及探查位置,对方的气息便又立刻消失。当再度发现的时候,别的两声惨叫接连传来。
比刚才还要近。从距离判断,应该是在结界外围负责警戒的人——
(自己人被击倒了?发生什么事?)
「呜哇!」
又一声惨叫,距离更近了。瘴气刮起漩涡,可以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高速移动。
「遇袭了!戒备!」
弓削虽然如此下令,但就连他本身也不知道敌人的位置、人数与真面目——简单讲就是什么都无法掌握。只能在迫不得已下召唤出妇守磨,靠直觉制造遮蔽物。
这招确实堵住了对手的路线,但实在称不上是好的防御手段。
墙壁式神对于对手来说也是刚好可以利用的『遮掩物』。当然,如果敌人只有一般实力,阴阳师的第六感应该可以赢过对方,然而这次的敌人完全超乎弓削的想像。
对手穿过妇守磨侧面,冲进我方阵中。
接下来便是一段连伊邪那岐流的阴阳师恐怕都会用『见鬼了』来形容给后人听的惨烈画面。
来袭者每挥一刀便会洒出血花。一刀砍一人,回刀再砍一人,瘴气被染上血色,形成一片彷佛会飘出梅花香气的淡红色霞雾。
转眼间就砍掉两人的对手,浑身释放出简直如剑魔般的气魄。有如身在刑场的一股寒意窜过弓削的背脊,就连身为高手的弓削都是如此,年轻一辈的阴阳师更是感到恐惧万分,甚至有人开始胡乱出招了。
「看、看俺这招!牛鬼,式神召来!」
「马鬼!式神召来!」
年轻阴阳师利用秽土丰富的瘴气,召唤出比平常更高等的式神。两具身材魁梧的式神全身喷著瘴气,挥舞狼牙棒冲了过去。
狼牙棒粗如树干,每当挥空就会敲碎道路、击垮建筑物。破坏力虽然吓人,但是碰都碰不到来袭者,敌人绕到背后,一刀就砍下两只鬼的脑袋。
「太强了呗!?」
阴阳师忍不住大叫,结果因为声音暴露自己的位置,当场也跟著成了牺牲者。
由下往上一刀斜砍,让年轻阴阳师像个破皮囊般倒在地上。大家见到自己人被杀,虽然一时变得战意高涨,然而面对一招就能解决掉大式神的对手也没办法贸然出手。顶多只能从远处包围敌人,召唤小式神进行牵制。
敌人将阔刀放到肩上,对我方伸出左手。
也就是所谓「扛剑」的姿势。居然把应当是要害的左手毫无防备地伸出来,乍看之下根本是愚蠢的行为。不过——弓削已经知道对手那个姿势真正的意义。
「撑住气!小心式神被夺走!」
太迟了。凝聚成束的魔力线早已缠绕到式神身上。
当场崩坏或动作变得迟钝的式神还没什么关系,但问题在于控制权被夺走而反咬我方的式神。
现场顿时陷入自相残杀的局面。阴阳师们理解到敌人的『左手』是威胁之后,光是对方把手伸过来注意力就会被引开,反而导致视线遭到封锁。造成的结果就是对刀的攻击变得来不及反应,一人接著一人被击倒,阵脚大乱。
弓削不禁在内心咂了一下舌,并召唤出黑色凤蝶——极乐蝶。
那是会让凭依的东西爆炸的式神。弓削让它们布满敌人周围,化为一座牢笼。对手因此暂时停下脚步——紧接著举起带有魔韧的刀用力横砍。
红莲刀光一闪,劈开黑色凤蝶,极乐蝶们还来不及发挥爆炸的权能便当场消散。而且这一刀的余波惊人,大量式神也跟著一起被消灭了。
快刀刮起的强风使视野豁然开朗。在无人无车的道路上,到处只见阴阳师们的尸体。
(怎么会……强到这种地步……!)
魔术与体术。魔性与肉体。傀儡与施术者。这些要素互相融合所形成的压倒性力量。
自认日之本最强的伊邪那岐流阴阳师们,在这片秽土中竟被敌人压制了。
「这是、什么状况……」「太夸张了呗……」「简直是……恶梦的啦……」
尸横遍野的情景让我方战意全失,尸体数量早已超过十具以上,而对我方造成如此打击的对手,竟只是一名少年。
「实在了不起啊……赤羽家的少爷。」
弓削这句话并非讽刺,而是由衷感到佩服。
在停下动作的雷真身边,站著一名惹人怜爱的少女。秀发绑在左右两旁,手握银剑的少女型自动人偶——是《花》的小紫。
小紫亮丽的美貌以及雷真全身沾满鲜血的吓人模样,在恐怖的秽土光景衬托下显得极为虚幻。
「……你会带〈花〉过来,代表月的人偶已经?」
「是啊。死了。」
雷真的小声呢喃,让小紫僵起双肩。看来那句话并非骗人。
弓削闭起眼睛,长长叹息。原来如此,这下总算明白了。
(还真是……讽刺的一件事啊……!)
绮罗的判断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这孩子确实拥有足够成为伊邪那岐家女婿的资质,赤羽一族对于伊邪那岐一族而言的确是强大的威胁。
然而,绮罗却犯了决定性的错误。如果赤羽家没有灭亡,这少年的才华也就不会绽放了。顶多只会成为一个跟不上时代的剑术狂,结束他的一生才对。
短短几年间,这名少年便经历了人生一辈子的考验——
失去夜夜,失去可以依靠的存在,让他最终成为了一名完美的魔术师。
继承红翼之血,又同时拥有剑鬼的剑术与魔王的魔术——这就是名为雷真的怪物。
弓削不自觉露出疲惫的笑脸,注视雷真说道:
「你是想把咱们全杀掉,破坏秽土,然后找当家大人报仇是呗?」
「我会破坏结界,但我没有和你们厮杀的意思。」
雷真语毕便把刀一转,收回刀鞘。
「我是来和你们谈话的。」
「——啥?」
弓削不禁发出呆傻的声音。这比刚才遭遇奇袭更加出乎他的预料。
在一脸呆滞的弓削身边,阴阳师们纷纷怒吼起来:
「闭嘴,赤羽家的!事到如今还讲什么鬼话!」「你都砍死咱们多少人了!」
在众人的臭骂声中,雷真却露出一脸狡猾的表情……
「我一个人也没砍死啦。虽然可能痛到生不如死就是了。」
他把刀鞘「砰」一声往大地一敲,四周的光景霎时一变。
浓烈的铁锈气味以及弥漫的血雾都忽然消失。沾在雷真制服上的鲜血也不见痕迹,倒在地上的尸体纷纷开始咳嗽。
居然复活了!
他们渴求氧气似的激烈呻吟,看来刚才是被迫停止呼吸的样子。身上不但没有出血,甚至连一点外伤都看不到,弓削不禁有种被妖术骗了一场的感觉。
他紧接著「啊」的一声看向小紫,这具〈花〉是能操纵幻术的傀儡——
换言之,对手是用八重霞演了一场戏。
欺瞒感官,让人以为『被砍了』。会使用红翼阵的术师也善于束缚对手,能够使人昏厥而失去意识。弓削忍不住瞠目结舌,这少年明明与六连相同年纪,却已经拥有这等实力,能够骗过在场这么多阴阳师……!
「关于劈头就出手折磨你们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如果想要让你们听我讲话,这样做是最快的。毕竟『在伊邪那岐流,力量就是一切』——对吧?」
雷真顽皮地笑了一下,爽朗的笑容有如初夏吹过水岸边的凉风。
弓削清楚感受到自己心中已经无意反抗。不只是他,在场的阴阳师们不分老幼,大家都为眼前这年轻人精湛的实力与个性态度感到著迷了。
然而就在我方解除敌意的瞬间,这次换成刺耳的枪声传来。
大概是本来就抱著要击中目标的意思,子弹当场削过雷真鼻头旁。弓削的背后接著骚动起来,军方高官不顾阴阳师们制止,从车中现身。
是菅生少将。他虽然有术师保护,但还是难以承受如此浓密的瘴气,脸色明显不佳,看得出来正受到寒意与作呕的折磨。
「……阁下,请回车内。瘴气会影响您的身体。」
「免了。我可没抱著怕死的想法来到这里。」
菅生拒绝弓削的忠告,瞪向雷真。
「为何回来了?你是想诓骗伊邪那岐流的各位,引导大家通往破灭吗?」
他将枪口举向对方。然而对于雷真来说,菅生早已不是什么威胁。
雷真既不生气也不畏惧,甚至用同情似的眼神望向菅生。
「少将先生,抱歉啦。军方密探的工作,我今后再也不干了。」
菅生额边立刻冒出青筋。但雷真见到那样愤怒的表情也毫不胆怯:
「老爸老妈被杀,赤羽一族灭门的那一晚——军队、警察甚至灭火队都没能及时赶到现场。这也没什么好奇怪,如果是突发事件难免会这样……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毕竟我以前还是个小鬼头。」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是国家权力故意放任赤羽家宅邸付之一炬。
「国家对这一切都装作没看到对吧?我明白,毕竟土门家位高权重——既然土门大人亲自拜托,管他杀人放火都不会追究对吧?」
四周陷入一片凝重的沉默,但雷真接著打破寂静,语气轻松:
「不过现在,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忍不住垂下头的阴阳师们都惊讶得把头抬起。
「伊邪那岐一族为了保护自己,把我妹妹当成了活祭品。老爸他们为了反抗这件事,最终被杀。我要诅咒你们的理由多到数不清,但现在那些事情同样根本不重要。」
雷真依然斩钉截铁如此说道,态度平淡得教人难以想像,甚至反而让在场众人感受到宛如被冰冷的刀剑架在身上的某种寒意。
「我脑袋很差,只会思考眼前的事情。什么自古以来的恩怨,什么三年前的仇恨,只要眼前的问题没解决,我就没余力去想那么多。所以现在——」
彷佛要将我方的紧张情绪一笑了之般,雷真坚定说道:
「拜托你们来帮忙吧。不是为了秽土也不是为了黄泉,而是为了保护人类的世界。」
他爽朗的声音让弓削、阴阳师们甚至暴怒的菅生都被当场镇住。
雷真接著表情一绷,用拇指比向自己背后,也就是学院的方位。
「你们既然是阴阳师,应该比我感受得更清楚吧?神性机巧诞生了,而且拥有的力量足以毁灭这个世界——的样子。我们不能放著不管。」
弓削这几年来荒废的内心,彷佛吹过一阵清净的凉风。
正如雷真本人所言,他诅咒、憎恨我方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他不发一语将在场众人砍杀殆尽,我方也没资格抱怨。
但是——眼前这少年竟直接跳过清算或和解的步骤,提议要协力合作。
他虽然自称『脑袋很差』,然而看在弓削眼里根本完全相反。
(这孩子……很聪明啊……!)
即便是成人也难以摆脱憎恨或宿缘,理性经常会输给感性。这就是人之常情。在伊邪那岐一族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彻底忘记自身的好恶或过去经历,只注意眼前的现实,冷静评估利害?
就在方才,本以为个性轻浮的儿子,竟然正面反抗身为父亲的自己。
让儿子如此改变的,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
弓削偷偷窥视菅生的表情。菅生虽然一脸不悦,但什么话也没说。于是弓削将之解读为默认,重新转向雷真:
「你方才说要保护世界,具体而言又是如何打算?」
「我这么讲不是为了讨好你们,但我首先要把日轮救出来。」
「……哦?」
「日轮挺身帮忙我和老哥逃脱,是我的恩人。」
听到『恩人』这个词,阴阳师们又再度感到惊讶。
雷真的话语率直到堪称质朴的地步,这点是伊邪那岐流一直以来轻蔑的要素。天底下凡事都不单纯,讲话率直的家伙要不就是不通世俗的蠢货,要不就是诈欺师——族人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现在雷真率直的话语,却渐渐感化了伊邪那岐一族的众人。
这少年面对应当是仇敌的我方,伸出的竟不是紧握的拳头,而是张开的手掌。
「……实在让人不忍见你丧命啊,赤羽家的少爷……不,雷真先生。」
弓削往前走出一步,面露笑容说道:
「是咱们输了。就让咱们听听胜利者的主张呗。」
3
短短一刻前,这一带还是瘴气弥漫的地狱。
然而现在以一名年轻人为起点,事态正朝著并非绝望的某个方向发展。冷酷的旁观者开始积极行动,互相仇视的大人们开始携手合作,大家都想要全力支援年轻人鲁莽的计画。
明明闭著眼睛,在病房的男子也见到了这样的光景。
即使处于昏睡状态,养成习惯的魔术师本能还是强制让他睁开了天眼。毕竟外头的战斗就是如此激烈,魔力有如暴风般肆虐横扫。
而他本身则是与那暴风隔离,在一间温暖而清洁的房间中。
这里是哪里?我发生了什么事?就在男子追溯模糊的记忆时,战斗的气息忽然缓和下来,让他注意到某个熟悉的人物正在接近。
是华伦泰教授粗鲁地打开门,大步走进房内。
「重伤患的状况如何?」
── 这句话并不是对著男子说的。一旁接著传来有人翻身的气息。
「如果是问我,状况还算可以……」
声音虚弱,有人躺在隔壁床上。这声音——是金柏莉。
「如果是在问校长……他似乎恢复意识了。」
「说什么蠢话。才刚换完心脏的人怎么可能两个小时就醒过来?」
听到这句话,拉赛福的意识总算完全清醒。
记忆如浊流般涌来。痛觉似乎也跟著清醒,让他感受到从胸口到背脊隐隐作痛。虽然应该有进行麻醉,但随著脉动的剧痛还是非常难受。
拉赛福没有转动头部,只靠眼睛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为了遮蔽杂菌,四周有用祝圣过的布帘展开消毒结界。在结界另一侧、床边的椅子上,可以看到秘书艾薇儿彷佛昏厥似的沉睡著。她本身似乎也有骨折,手臂上绑有固定用的夹板木。
房间内虽然家具老旧、装潢简陋,不过整理得非常乾净——应该不是学院内的什么地方。拉赛福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注意到,这里是魔术师协会的据点,礼堂的修道士宿舍。
他接著想要起身,却被华伦泰拍了一下额头。
「笨蛋,给我躺好。居然真的已经恢复意识了,简直是教人傻眼的怪物呀。」
「我的心脏……被调换了……?」
「没错。别那样愁眉苦脸的,稍微对自己活下来的事情高兴一下怎么样?」
拉赛福靠意识检查自己的胸口,明显有动过手术的痕迹。
(移植……?怎么办到的……?)
实在难以理解。就算有事先准备好替换用的心脏,造成脑死之前的时间应该很短才对。有谁能够办到那样的手术?明明珀西瓦尔已经不在世上了——
疑问多到数不清,但比起这些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必须确认。
「爱丽丝……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虽然还没救回来。」
「既然还在敌人手中……为什么……可以笃定没事?」
「你不相信我?那么谁讲的话你才肯信?魔女大人吗?」
华伦泰露出充满讽刺的笑容,那是她在责备学生犯错时的表情。既然自己的心脏被调换,魔契约的秘密肯定也已经曝光了。拉赛福忍不住把视线别开。
然而教人意外的是,华伦泰接著语气乾脆地说道:
「事到如今还在那边害怕个什么劲。别担心,至少今晚魔女也是自己人啦。」
「你说什么……!?黑蔷薇的魔女……居然跟协会……?」
「没错。就在我们这些老人们痴呆昏头的时候,这世界不断在改变呀。我就把你昏睡的这段时间中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你好了。从你造出来的那个怪物基内斯之中,真的诞生出了神性机巧。但是黑衣帝没能成功驾驭,让神性机巧被放生啦。于是教父便与黑蔷薇携手,决定要解决掉神性机巧。」
「……挑战神性机巧的人,是雷真同学?」
「你有听到?」
拉赛福并未听到,不过心中确实有这样的预感。
华伦泰随便甩甩手,自嘲地笑了起来。
「也多亏如此,我们只能负责幕后工作啦……唉呀,要是让那些小鬼头们失去可以归返的场所也不好受,我就一边照顾你们这些死不了的家伙,一边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吧。」
她说著,看看拉赛福以及隔壁床上的金柏莉。
虽然华伦泰似乎内心已经接受,但拉赛福却怎么也无法释怀。
「我不禁……会想自问……我真的有继续活下去的价值吗?」
「哈!说那什么幼稚的话!都获得了十九世纪最强的名号,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拉赛福虽然缄口不应,但即使没讲出来,华伦泰还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简单来说,你还对艾莉西亚的事情耿耿于怀是吧?然后这次又让珀西瓦尔牺牲,让你连该怎么负起责任都不知道了?」
「…………」
「被骂了就不吭声,跟学生时代的你一点都没变。事到如今才在那边哭哭啼啼个什么劲!」
华伦泰狠狠踹了一下床,让拉赛福的身体剧烈摇晃,差点从床上跌落。艾薇儿也被吓得跳起,「敌袭吗!」地大叫著把手放到军刀上。
一名褐色秀发的少女从走廊奔进房中,抱住华伦泰。
「老师,请冷静下来!校长先生才刚动完手术呀!」
是夏露的妹妹安莉艾特。她手中抱著毛巾和绷带等等东西,看来是在照顾金柏莉的样子。
金柏莉伸手把安里从华伦泰身上拉开,并带点畏缩地问道:
「华伦泰教授……恕我插嘴一下……你刚才说的艾莉西亚,难道是发现了疟疾特效药的、吐温博士……?」
「哦,你这年纪居然会知道?」
「我来自暗黑大陆……在当地,她可说是英雄……」
「……没错。艾莉西亚・卡夫・吐温。那孩子如果还活著,想必就是下一任的医学部长了。她是我引以为傲的徒弟,也是爱丽丝的母亲。」
金柏莉、安里以及艾薇儿各自瞪大眼睛。爱丽丝的母亲,换言之就是拉赛福的妻子?
大家都有点困惑地看著华伦泰,而华伦泰则是沉下视线,语气平淡——然而隐约带著难受的感觉说道:
「优秀的魔术师血统,通常以生物观点来看都是异常的。这男人的家族也是,小孩子要生育起来都不太容易。无论艾莉西亚还是爱丽丝,都没能承受这男人过于强烈的魔性,结果产生了排斥反应。」
「魔活性适应不全症……妊娠中毒……吗?」
华伦泰点头回应金柏莉的询问。
「艾莉西亚和爱丽丝都坚强撑下来了。但就是因为撑了下来……最后变成了必须从母亲和胎儿之间二择一的状况。」
如果其中有任何一方再早一点到达极限,就是直接流产。
「艾莉西亚——那孩子说——希望让女儿活下去。」
安里忍不住摀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而生下来的爱丽丝身体也是那个样子,光是能活著就堪称奇迹了。虽然换成珀西瓦尔那老头担任主治医师后,状况多少有些改善——但也因为听了那老头胡说八道,让这男人把自己的一切都砸在什么神性机巧上。」
「胡说八道……是指?」
「神性机巧是完全的生命——只要能让它诞生,就能解开所有生命的谜团。如此一来,管它是长生不老还是万能细胞都唾手可得。区区一个小姑娘的身体也轻易就能治好——这样。」
「那么……校长追求神性机巧,是为了千金……?」
金柏莉的视线这次望向拉赛福。
见到他沉默不语,金柏莉不禁加重语气,露出并非教授而是灰十字战士的表情逼问:
「明明受协会认可拥有雷蒙盖顿,居然还接近结社的魔女也是?那样埋头沉迷于秘密研究也是?对国际情势投入火种也是?」
「老师,请冷静下来!」
「就是说呀,教授!别强迫重症伤患开口说话!」
安里与艾薇儿赶紧制止金柏莉,不过拉赛福已经没有要继续隐瞒的意思。
「……事到如今保持缄默也没有意义。一切早就已经曝光了。」
他回望金柏莉,点头回应。
「没错。到头来我也只是个为了私欲而行动的矮小男人。」
听到这句话,华伦泰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是窝囊的一句话……好歹也找些『这项研究最终将会为人类带来贡献』之类的说辞吧?至少那老头就有骨气要做到这点。」
微微露出寂寞的笑容后,华伦泰彷佛在上课一般解说道:
「神性机巧的本质是人机合一——打破人类与机械之间的隔阂。『永久不灭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不会坏就是物理学的真理,不会劣化就是生物学的真理。只要获得神性机巧,就等于是得到了展现这世界真理的终极样本。」
她「呼」地深深叹一口气,左右摇头。
「魔术师的求知欲是很讽刺的。就算口口声声主张『为了人类』,到头来也只是上瘾、沉溺于『得知』的快感之中。不过我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在这样的个人欲望驱使下,人类才得以一路进步过来。」
这种思考方式非常符合魔术师的特性,偏重知性,讲究合理。
「跟那样的贪欲相比,『为了女儿』进行研究,根本是相当高尚的动机不是吗?你就挺起胸膛做个父亲吧。爱丽丝也会明白的。」
这些安慰的话语与虽然教人感激,但拉赛福还是闭上眼睛,摇摇头。
「我……剥夺了那孩子的母亲,剥夺了她健全的肉体……剥夺了她理所当然的人生。爱丽丝会憎恨我。她必定要憎恨我。」
「啊啊……真是笨蛋……男人真的都是笨蛋!」
华伦泰气得扬起眼角,狠狠瞪向拉赛福……
「这个白痴父亲,爱丽丝怎可能会恨你!」
被大喝一声的拉赛福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那孩子为什么会那样服从你,你真的不懂吗?就算你指派她再怎么不合理的任务,就算你对待她再怎么残酷冷漠,她还是像只狗一样乖乖服从你的理由,你真的不懂吗!」
「……因为那孩子的生命被掌握在珀西瓦尔还有我这个父亲手上。」
「所以我才说你是笨蛋!爱丽丝觉得是自己夺走了你的妻子呀!」
拉赛福顿时感受到有如被雷劈中一般的冲击。
爱丽丝——居然会抱著那样的想法?
认为是自己害死了艾莉西亚?
认为是自己从父亲身边夺走了妻子?
所以为了赎罪,甚至连父亲真正在期望什么都不知道,便不顾一切想要实现父亲的愿望……?
华伦泰十分刻意地叹了口气后,如追击般说道:
「受不了,父亲跟女儿都一个样!两个人都是自己认为怎样就怎样,态度又强硬,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却连一半都没有传达给对方。亏你们都还以脑袋优秀自豪呢!」
充满讽刺的话语之中,蕴含有包覆对方般的温柔。华伦泰接著眯细眼睛,教诲、劝戒似的开口:
「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并不是给那孩子健全的身体,而是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一句『我爱你』就够了。」
原来如此。拉赛福顿时恍然大悟。原来爱丽丝真正期望的——是这个。
自己过去可曾告诉过那孩子这样一句话?
十七年来的记忆涌上拉赛福脑中。
仔细想想,爱丽丝面对父亲时,眼神中总是带有犹豫。感觉像是有什么话却说不出口,而那些并非诅咒或怒骂。
这对父女,想必一直以来都把同样一句话藏在心中,没能传达给对方知道。
(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事……!)
拉赛福不禁想诅咒自己,为什么会愚蠢到迟迟没能发现这点?
珀西瓦尔很清楚这对父女之间的纠葛,也曾用『你要舍弃爱丽丝吗』这样的讽刺,指责拉赛福身为父亲的冷酷与愚蠢。然而拉赛福却一直都没能改变自己,总是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拥抱女儿。
拉赛福用颤抖的手指,按住自己发烫的眼眶。
「所谓女儿……真的是……好难啊……!」
导致爱丽丝不幸的,并非她的出生。
而是因为目光短浅的父亲迟迟没能舍弃自己先入为主的愚蠢想法。
但即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
「事到如今……我更加没脸做她的父亲。若女儿真的愿意原谅我,那也是——」
「等到你为那孩子取回了她的身体之后,是吗?」
忽然有另一个声音插入对话之中。
在华伦泰背后,一名和服美女站在门边。
硝子耸耸白皙的双肩,露出艳丽的微笑。
「请原谅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毕竟我现在好歹也算是你的主治医师——关于刚才那些话,令千金的身体其实也一直让我很在意。」
她说著,把手伸向额头,示意自己的机巧眼罩。
「机械义肢还姑且不说,连脏器都用机巧重现的技术,我也觉得十分佩服。不过金属零件会有腐蚀或中毒的疑虑,保养起来也不容易吧?乾脆用培养的方式准备脏器也是一种手段不是吗?」
「……这点我当然也考虑过。禁书『脏器(De organum)』的手抄本就是学院要求的。」
听到这句话,金柏莉不禁感到惊愕。夏天时她指派给洛基的打工——原来是学院对协会的委托。
「然而,即便是那本禁书,内容也并未超越学院的脏器研究……再说,人造脏器同样有引起排斥反应的风险……」
「唉,真是无趣!」
硝子忽然半眯起眼睛,用闹别扭似的语气说道:
「原来皇家机巧学院的校长大人,根本不把我花柳斋放在眼里呀。对于身为活体机巧界翘楚的我,居然连想要商量的念头都没有。」
她说著,轻轻笑了一下。彷佛在演戏的这段夸大台词,是源于她的好意。拉赛福理解其中的意思后,先是感到惊讶——但立刻又失望地摇摇头:
「你的精琉确实很了不起……但还不到足以生育子嗣的程度……」
「是呀,没错。到今天为止的我的确办不到。所以就算你来找我商量,我应该也不会接受吧。但是谁又能断定明天的我办不到?谁能断定我自己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我们也办不到?」
「…………!?」
拉赛福一时哑然,咳嗽了好几声后,才总算开口:
「你愿意……协助我……?以一名研究者的身分……?」
「为什么自己现在会有这样的心境,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硝子把手放到她丰满的双峰上,露出宛如慈母般的微笑。
「刚刚在作战会议中小弟弟说过的那些话——如果那样的事情真能实现,这世界也许意外地很温柔。」
「雷真同学说过的话……?」
「小弟弟他呀,即使面对不是人类的存在,也会视作人类来对待。我那些只是人偶的女儿们,还有只是合成有机生命体的我,在小弟弟面前都能身为人类而活。无论被谁否定,小弟弟也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我甚至有种预感——到最后反而会是这个世界屈服于他的顽固坚持。若真如此,我们应该也能有所改变才对——我们必须改变才行。要更相信他人,多与他人交流……呵呵,似乎有点太一厢情愿了呢。」
硝子露出自虐的笑容,但并未改变她的决心,接著又语气柔和地续道:
「想必我也是被小弟弟的热情给感染了。那热情就像瘟疫一样,会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下去。就如同那边那位老师所说的,人类会不断进步——就连像我这样邪魔歪道般的女人,也变得愿意相信那样的可能性了。」
在场没有一个人嘲笑硝子。无论安里、金柏莉甚至华伦泰,看起来都赞同硝子的说法。唯有艾薇儿一个人还露出质疑的眼神就是了。
大概是回想起作战会议时的情景,华伦泰这时轻轻笑了:
「确实,那小鬼头要不是个诈欺师,就是拥有成为救世主的才华呀。」
「……虽然我还不知道在你们所说的会议中,他究竟提出了怎么样的策略。不过……」
拉赛福即使身体无法动弹,也还是尽可能用郑重的态度面对硝子:
「他的那份〈热情〉,毫无疑问是你和他的哥哥守护、培育出来的东西。」
硝子有些害臊地歪头回应:
「老师,你可有注意到?你所说的『守护人』之中,其实也包含你自己喔?」
「——」
「你给予小弟弟的试炼,在他不知情中为他行的方便,当然还有各种善后处理——就是因为有这些,才让名为赤羽雷真的魔术师赶上今晚而诞生。」
「……但那些都是为了我自己的目的而做的事。」
「『动机』这种暧昧不清的东西根本不重要,应该相信的是最后带来的结果。这才符合你们魔术师们重视的所谓『合理性』呀。」
这下真是被将了一军。拉赛福的嘴角不禁扬起,视野又再度模糊起来。
被人评为冷血,将毕生都奉献给野心的这位拉赛福的胸口中,顿时百感交集。
那模样想必很滑稽吧。金柏莉露出微笑,躺回自己的床上。硝子也一脸感到有趣似的看向拉赛福。
「请把令千金的身体交给我。我会代替那位过世的老医生,好好看护她。」
「……既然你是神性机巧的生母,就相信你吧。」
「生母二字可不敢当。不过或许可以自称是产婆呢。」
扶持、拯救、帮助母亲的存在——其地位绝不亚于母亲。
华伦泰感到受不了似的「唉」了一声后,粗鲁起身。
「我本来还觉得长寿根本没好事,这下反而对未来有点兴趣了。所以你们这些重伤患,可别再增加我的负担啦!」
如斥责一般如此说完后,她便转身走出房间。那背影,正是年轻时代的拉赛福所崇敬的严格女教官。
4
让我来真的没问题吗——
小紫注视著雷真奔跑的背影,同时不断想著这样的疑问。
确实,现在伊吕里损伤严重,而且还要负责看护抚子;夜夜则是永远都无法再战斗了。但就算这样,让我来真的没问题吗……?
雷真根本不在意小紫心中的迷惘,在瘴气中不断往前疾驰。小紫虽然也拚命跟在后面,但或许是心生杂念的缘故,忽然变得喘不过气来。
脚步越来越慢,雷真的背影渐渐被瘴气浓雾遮掩。要跟丢了——小紫在这样的恐惧之中往前伸出的手,忽然被雷真握住。
雷真注意到小紫的状况,立刻做出决断:
「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
「抱歉!我没事——」
「别逞强。要是和老婆婆对上之前你就倒下,我也很伤脑筋。」
雷真笑著凝聚魔力,送入小紫体内。小紫的状况转眼间就恢复过来。
「居然是我比你先累了,真是奇怪呢。」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瘴气会妨碍魔力传导啊。」
挥挥手驱散瘴气后,雷真露出锐利的眼神对周围一瞥。
「……杀气很远。夏露和洛基应该差不多要抵达目的地了才对。」
小紫心中不断膨胀的不安终于还是脱口而出:
「他们……没问题吗?」
「那当然。他们不会有问题啦。」
这不只是单纯的愿望而已,雷真的声音中听得出来他由衷的信赖。
「虽然在夜会上是让我赢了,但洛基真的是个很厉害的家伙,总是会走在我前方好几步的位置。而夏露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别人保护的女生——」
不知想起什么事情,雷真忽然「呵呵」地轻笑一声。
「比起什么被囚禁的公主,她还比较适合当白马王子或是白骑士之类的啊。」
「这样讲……或许没错呢。」
「正因为如此,我也更不能失败。我可不想让信任我而跟我搭上同一条船的那些家伙感到失望。」
雷真露出夜夜一直以来都很信任的那个雷真的表情,强而有力地如此说道。
他心中是抱著『获胜』的打算。抱著完成目的、活著回来的打算。
「所以小紫,就拜托你啰!」
小紫的心中彷佛被投入火种似的,一股热意熊熊燃起。
雷真带小紫来,绝非出于『妥协』。
是为了达成目的,是因为相信可以『获胜』,才带小紫来的。
小紫还不清楚雷真那样判断的根据是什么,但就算不知道,小紫还是想要用全面的信任回应雷真的期待。就好像姊姊夜夜那样。
打从心底希望能帮上忙的小紫,抬起头注视雷真。
「命令我吧,雷真。我会连同姊姊们的分一起,好好努力给你看!」
「好,就靠你了。让一切都顺利完成,然后……」
雷真露出柔和的眼神,把手放到小紫肩上。
「大家一起回去吧!」
「嗯!」
── 没错,希望还没有破灭。
至少雷真还相信著那个可能性。而只要他还相信,小紫以及其他伙伴们也同样会继续相信。
这时,雷真的手忽然使劲。就在小紫以为对方是要搂住自己的瞬间,雷真用双手抱起小紫,往一旁跳开。
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紧接著穿过那两人原本所在的位置。
石板路面碎裂,瓦砾如飞沫般溅散。肉眼看不见的砍击所产生的冲击波——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谁的手。
雷真著地后瞪向黑暗深处。从漩涡状的瘴气之中,走出一名身穿和服的男子。
「你自己上门来可真是省了我不少麻烦啊。毕竟现在这状况,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了。」
来者是他的剑术师父——云雀,开朗的笑容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你到这时才现身啊,师范。刚才都跑哪去了?」
「哎呀,说来丢脸。我为了埋伏你而脱离队伍,结果居然被困在这里啦。本来还以为今晚这样愉快的宴会之中,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呢。」
云雀保持著一脸温柔的笑容,把手放到腰间的军刀上。
「好啦,雷真——你应该做好杀死为师的觉悟了吧?」
小紫的背脊霎时一颤。与姊姊临死之时自己所感受到的是同样的冻结感。所谓的『死亡』所散发出的独特寒气。
虽然小紫害怕得忍不住想往后退,但雷真却半步也没退下。
他正面凝视著云雀。见到他斗志十足的样子,云雀顿时表情欣喜:
「哦!哦哦!你总算做好觉悟啦?」
「……没错。如果有必要,就算是你我也照样会踩过去。」
「很好,放马——」
「只不过,我现在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理由?」
云雀脸上的笑容一变,双眼透露出扫兴的神情。
「事到如今还讲那什么话?你应该多少已经察觉我的真面目了吧?我是土门大人的走狗——是为了把你从赤羽家引开并监视的一枚棋子。不但杀了你重要的老师,现在又像这样挡住你的去路。你没有理由不砍我。」
「其中不包含『袭击赤羽家』吗?」
雷真目不转睛地盯著云雀,挑衅般说道:
「你刚才不是有那样暗示过?然而现在却没提,代表你那些暗示只是在唬我对吧?」
「……那件事姑且不谈,但我杀了你的老师可是事实。」
「师父大人究竟有没有死,我还没亲眼确认。然后只要我通过这里,就真的没有要在此刻和你交手的理由了。如果明白就让开吧,我在赶路——」
雷真准备从一旁穿过去,却被云雀默默抓住肩膀制止。
他靠握力掐住雷真。力道似乎相当强,让雷真的肩膀轧轧作响。
「……师范,放开我。」
「你真的是……很不懂事……」
「彼此彼此。你无论如何都不放我走吗?」
师徒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冻人的寒气让小紫心跳加速。周围的空气以那两人为中心渐渐冷却,黑色的浓雾中开始弥漫出白色的薄雾,扩散到两人脚边。
不久后,雷真率先开口:
「……既然你要这样妨碍我,当初又为何教我剑术?」
云雀没有回答。他始终保持沉默,但绝不放雷真通行。
「回答我啊,师范。为什么要锻炼我?」
云雀依然不回答。雷真不禁叹了口气——忽然消失。
云雀的手指抓了个空。下个瞬间,雷真出现在云雀背后。
转过头的剑客脸上露出绝非演技的惊讶表情。那样的表情变化让小紫重新体认到自己的魔术回路〈八重霞〉的真正力量。
连云雀的〈心眼〉都能欺瞒,确确实实帮上了雷真的忙。
「看吧。多亏你的指导,让我现在可以站在这里。」
八重霞〈无明〉——不是对不特定多数的目标,而是针对单一对象,不断往视线死角躲避的使用方式。如果想靠这理论欺瞒心眼,使用者本身也必须能使用心眼才行。就是因为雷真学得心眼,才让八重霞提升到了极致。
「……你成长的速度著实教人惊讶。」
云雀毫不防备自己的背后,说出直率的感想。
「明明才分开没多久时间,你就已经判若两人啦。」
「不是我自己成长,是被培育出来的。是我老哥、搭档以及两位师父将我锻炼到了这个境界。」
「——」
「现在就算和你厮杀,我也不会输。所以拜托你让我过去吧。」
「少在那嚣张,小鬼头。」
云雀发出他过去从未有过的锐利声音。
「……如果我这样说,就像是在倚老卖老对吧?」
但他很快又恢复平常的态度,露出装傻似的表情重新转过来,侧身朝向雷真。
接著把刀鞘从腰间拆下,摆出拔刀术的架式。接下来即将施展的一刀,想必会快到人类的反射神经跟不上的程度。
相对地,雷真却完全不摆出架式,只呆站在原地。
云雀不禁摇摇头,如同责备一般开口:
「……别太小看人。实战可不会每次都按照计画进行,所谓强度,终究也只是结果论。到最后还站著的人就是胜利者。」
「我没有小看你。你是最强的剑客,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输给你的理由。」
「那样的讲法著实令人痛快。既然如此,就来试试看吧。」
云雀的右手伸向刀柄。雷真则是有些不耐烦地小声嘀咕:
「那种做法是错的啊……!」
接著露出和目睹哥哥临死时非常相似的眼神,注视云雀。
「到底为什么你非死不可!为什么我们非得互相厮杀!我们明明有嘴巴——有话语可以沟通啊!」
「别大声嚷嚷,这个笨徒弟!」
── 别的嗓音忽然传来。
伴随轻盈的脚步声,某个人物拨开瘴气渐渐接近。
明明到刚才为止都毫无气息,然而感觉也不像是突然现身。那女性彷佛一开始就走在那里般,从容不迫地缓缓靠近而来。
「对颠倒是非的家伙讲道理也没意义,他们根本就听不进去。」
对方的语气宛如教师。雷真应该早已理解那是谁的声音了。
但他依然不把头转过去。心中还在怀疑那是自己的愿望产生的幻想。
站在正面的云雀则是清楚看到那女性的身影,半开嘴唇、难得地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
从云雀的神色看起来,他似乎同样无法相信那名女性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她确实存在,并不是小紫创造的幻影。
女性最后走到雷真身旁,站在与云雀对峙的位置。
「笨徒弟,认清事实吧。除了刀剑以外,已经没有其他手段阻止这家伙了。」
「师——」
雷真一时发不出声音。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让他差点就哭了出来。
迷宫的魔王(The Labyrinth)葛丽洁尔妲身穿沾染鲜血的衣裳,带著两具机械天使,顶著一张目中无人的表情站在那儿。
云雀似乎在怀疑是什么魔术,而投来锐利的目光。
「鬼魂吗……感觉不像。还是说,我已经身在地狱了?」
他就连玩笑话都讲得没劲,葛丽洁尔妲则是窃笑一声,示意周围:
「这一带确实就像地狱一样呀。不过,我依然活得好好的。」
「……怎么可能会有人身体被那样劈开还活著。」
「我是〈魔王〉,早已不属于人类的范畴。」
葛丽洁尔妲说著,拍拍自己的腰部。
她衬衫的下襬被砍断,长度变得很短。露出的腰部虽然沾有乾掉的血渍,但底下看不到裂伤。
── 不对,小紫的双眼可以看出彷佛被纸张轻轻划破皮肤似的伤痕。但那怎么看都远远称不上是致命伤,甚至连擦伤都不算。
剑的机械天使蒂甘玛失去剑锋,外型变得有些难看;盾的机械天使丝蒂玛也失去裙襬状的装甲,让它身为盾牌的机能感觉不太可靠。即便如此,带著那两具人偶凛然而立的葛丽洁尔妲仍旧散发出符合魔王称号的威严。
言之过早的安心感,使小紫的紧张情绪差点变得松懈。相对地,云雀的紧张感则是急速高涨。原本渴求死亡似的疯狂氛围消散,恢复身为一名剑客的冷静沉著。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你难得捡回一条命,有什么理由要再度舍弃?」
「爱说笑。哎呀,当作是即将落败的男人说出的台词,听起来也有几分可爱就是了。」
葛丽洁尔妲把手伸向虚空。蒂甘玛立刻变身为剑,飞到她手中。
「这句话我也差不多讲腻了。笨徒弟,这可是最后一次啰。」
接著她既温柔又有力地对雷真说道:
「你走吧。这里交给师父。」
已经不知听过多少次的一句话。每次都让雷真感到犹豫的一句话。
然而这次,雷真不再踌躇。
也没有要求对方要这样要那样。
只是用充满信赖的声音……
「那就拜托你啦,师父大人!」
留下这句台词后,便迈步冲出。小紫也紧跟在后。
云雀用视线追著那两人——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小紫偷偷看了一下身后,发现云雀露出有些寂寞的眼神,望著雷真的背影,彷佛是要把那身影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般。
他究竟背负了什么事物?对无力的雷真传授剑术的人——恰巧就像雷真对小紫做过的事情。
小紫虽然很想知道,但她还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因此现在只能像雷真一样,拋开迷惘、往前冲刺。在小紫腰间,朋友遗留的银剑发出了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