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目送西格蒙特飞离后,洛基魔力全开。
吉卜利勒把绮罗召唤出来的式神一只接一只烧尽。动作较快而进入通道的众鬼则似乎受到夏露迎击,从洞口散出激烈光芒的同时,鬼巨大的身体被弹了回来。
绮罗叹一口气,不是望向逃走的夏露,而是把视线看向洛基。
「撤退时机抓得实在绝妙……真该叫咱孙女也学习学习。」
「你就不用学吗?」
「呵呵……该逃的应该是你呗?」
绮罗说著,单手结印。众鬼忽然做出反应,杀向洛基。
洛基立刻命令吉卜利勒构筑出剑之结界。高速飞舞的利刃拖出发光的尾巴,燃烧空气阻挠巨鬼,鬼的体表当场被烧灼,产生瘴气烟幕。
瘴气装甲被砍出伤痕,但是还不到贯穿的程度。反而是飞刃有如砸在墙上的泥球般陆续歪损,让洛基不禁咂了一下舌头。
(这硬度也太夸张……对手的防御也已经达到〈结界〉的境界了吗……!)
更棘手的是,鬼即使受伤也很快就能复原,而且不是只有一只。
其中一只鬼从飞刃毁损造成的空隙闯进来。虽然速度快到肉眼难以跟上,但洛基的感官早已超越天眼,达到心眼的境界。
他有掌握到状况,然而能不能躲开又是另一回事。
洛基还来不及转过去,鬼的拳头便挥了过来。那铁拳甚至连魔防都能突破,没道理要硬挡。洛基赶紧靠吉卜利勒操纵气流,利用风压使拳头偏移方向。
虽然藉此躲开了攻击,但代价是让冲击波打中了飞船的侧舷,船体因此出现裂缝,让洛基不禁冒出冷汗。
(要是让这玩意被破坏,到这里来的意义就没了……!)
这是为了突破瘴气的魔术抗性,飞往空中竞技场的工具。是让雷真可以与神性机巧对峙的必要存在。
如果有成功救出日轮,或许就能靠伊邪那岐流的转移术替代……但就算如此,若没有先把绮罗搞定也没意义。
「你在看哪儿呀。」
「——!?」
声音从正后方近距离传来,紧接著——
「土蜘蛛,吃了他!」
绮罗在转移的同时完成召唤。瘴气蜘蛛吐出丝线,缠住洛基的手脚,把他倒吊起来。就在洛基变得毫无防备的时候,众鬼从四面八方逼近。
洛基的本能放出魔力,注入他握在手中的长剑。
革鲁宾留下的钢铁阔剑烧断蜘蛛丝,让洛基重获自由。洛基接著靠〈风之剑舞〉飞起,从群鬼中心逃了出来。
众鬼丢失目标,互相冲撞。冲击波朝上下方扩散,把地板与天花板撞出放射状的裂缝,要是没及时闪避,恐怕就被撞得四分五裂了。
洛基冒著冷汗的同时,感谢自己的两位搭档。但现在当然还不能松懈。脚下的地板早已变得一片黑,「噗滋噗滋」地发出声音。
不是被热风操纵(Jet)烧焦的……是有式神埋伏在地上!
「炸呗,极乐蝶。」
在绮罗的一声令下,地板引起了大爆炸。
石板炸裂,碎片飞散,简直有如炸开的霰弹。吉卜利勒的手臂被石块撞得弯曲变形,一块碎片也划破洛基的侧腹,留下一道绝不算浅的伤口。
虽然不到内脏外露的程度——但如果放著不管还是会失血而死。洛基赶紧用念力代替绷带,勉强压住血管。
众鬼紧随袭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洛基只能忍著伤口,如走钢索般惊险闪避或防御。
运用风之剑舞与热风操纵偏开鬼的铁拳,或是靠自己本身的动作回避攻击。不容许分毫差错的魔力操作使大脑承受极大的负担。
意识渐渐不定。洛基赶紧靠毅力硬撑,只要思绪稍有模糊,瞬间就会丧命了!
虽然洛基拚命让注意力集中到极限,但是那个瞬间却出乎预料地早早到来。
(鬼的……数量不足?)
就在洛基理解到那是自己追丢目标的瞬间,从头顶上忽然感受到强烈的妖气。
巨大的身影逼近眼前。看来对方是往天花板蹬一脚俯冲下来的,巨鬼如树干般粗壮的手臂接著挥出轻易就能把洛基的头盖骨撕开的利爪。
要被干掉了。洛基这个直觉化为事实,然而——
「…………?」
洛基还以为是时间停止了。鬼的爪子明明有触碰到头皮,却迟迟没有感受到头盖骨碎裂的痛觉。
取而代之地,透过鬼的手指传来像是在颤抖的触感。
抓住洛基头部的鬼,表情看似十分痛苦。
对方似乎在犹豫。洛基直观察觉出这所代表的意义——
「老姊……吗?」
绮罗迅速把手腕一转,让鬼退到后方,接著有如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子般咧嘴一笑。
激动的情绪灼烧脑髓,让洛基的视野染成一片红。
心中忍不住想大叫:这该死的魔女!
姊姊就在那怪物的体内饱受折磨。被当成凭依,被当成魔力源,像物品一样被对待。而自己即使知道了这件事,也什么都做不到。
众鬼再度来袭,身受重伤的洛基已经没办法发挥像刚才那样出神入化的技巧,再加上内心在意芙蕾的状况,使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反应没能赶上,让吉卜利勒硬是吃了一记铁拳。随著「啪叽」一声恐怖的声响,防御的关键就这样被撞飞到墙上。
洛基因此变得毫无防备,当场遭到巨鬼冲撞。
即使有魔力护墙保护,鬼的攻击还是直达洛基体内。骨骼轧轧作响,肌纤维断裂,冲击力道撕破皮肤,身体就像被捏烂的柳丁般喷出鲜血。
洛基的意识变得模糊。在一秒彷佛被拉长为十秒的感觉中,鬼的拳头逼近眼前。只能够眼睁睁望著这个景象的洛基,心中涌起一个念头。
── 我不想死。
连洛基都觉得这种怕死的想法一点都不像自己,但是他怎么也不想死在这里。自己绝不能放著姊姊现在这样就离开人世。
好希望有人来搭救。好希望有值得信赖的伙伴来伸出援手——!
还真是自私的愿望。明明一直以来都以孤傲自居,竟然如今才想依靠他人。但也许正是那份坦率,让洛基的祈求发挥了效果。
就在鬼的铁拳击碎洛基之前,亮白色的光芒忽然充斥视野。
一道耀眼的闪光之后,当洛基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站在和刚才不同的位置。
沾满鲜血的肌肤上爆出电流火花。洛基过去也曾体验过相同的现象,藉由变化为雷电的高速移动——是洛基还没办法施展的〈雷霆神器〉(Andalugia)高难度技巧。
「看来我勉强那些人放我出来是有价值的。」
那少年扶著洛基的肩膀,温和说道:
「我才刚抵达,就帮上你的忙啦。你伤口会痛吗,洛基?」
「……这是我第二次被这招魔术救了性命啊,阿斯拉。」
洛基苦笑一下,抬头看向『值得信赖的伙伴』。
阿斯拉解除雷电化的魔术,用漆黑的双眼低头看著洛基。
「很抱歉我擅自借用了你的自动人偶。毕竟刚才没时间徵求你的同意。」
「但也多亏如此让我捡回了一条命。真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庆幸自己的人偶装的是仿造回路……」
半毁的吉卜利勒身上还流动著残余的雷电。回路的重新装填似乎不完全,接触不良的火花不断爆出。
即使如此,阿斯拉还是成功夺取了吉卜利勒的控制权,切换为雷霆神器的魔术回路,施展出让两名魔术师化为雷电的魔术。这代表他光是看过洛基几场战斗,就已经掌握了吉卜利勒的机关。
这可说是和雷真在不同意义上教人惊讶的才能。排名第二,仅次于马格努斯的强者称号绝非夸大。
绮罗见到出乎自己预料的新对手登场,立刻让众鬼暂时退下。
她很慎重地在评估对手的实力。这判断虽然正确,但其实状况早已远远超出绮罗的想像。
有如巨大长枪般的东西忽然贯穿墙壁,飞了进来。说是贯穿,但并不是藉由破坏,而是看起来像石头墙壁自己退开,让出了射击线。
当然,那速度极快。锐利的金属块把绮罗连同巨鬼一起撞到另一侧的墙上。
是让人联想到东方的龙,呈现巨蛇外观的自动人偶。
洛基知道这具人偶。
「耶梦加得……!」
石头墙壁就像张大嘴巴似的打开,朝室内吐出两名少女。变动石墙靠的是精灵术,而施术的人物同样是洛基熟悉的脸孔。
「是你啊,奥尔嘉……还有……」
在撞飞绮罗的巨蛇头上,一名少女优雅侧坐。
「你不是回国去了吗,女帝?」
「我到了伦敦又折回来啦。真是的,这座机巧都市似乎一点都不想让我回国呢。」
对方虽然嘴上抱怨,表情倒是精神洋溢。明明偷袭了魔女,却一点都不畏怯,反而眼神闪闪发亮。那样胆大的态度连洛基都不禁感到傻眼。
「……你还是老样子,像个战斗狂啊,〈女帝〉索涅奇卡。」
不过那样的性情现在让人感到非常可靠。
「女帝就姑且不说,但奥尔嘉是大病初愈吧?没问题吗?」
「我也很想躺著休息呀。可是阿斯拉尚未获得自由行动的许可,必须由我在旁监视才行。」
「她只是拿这个当藉口想大闹一场罢了。到头来她也跟女帝是同类。」
阿斯拉一脸轻松地如此说道,洛基顿时有种想笑的冲动。
无论索涅奇卡还是奥尔嘉,身体状况都不算万全。索涅奇卡才刚被灰蔷薇威胁过性命,而奥尔嘉也还没从金蔷薇的腐毒中复原。
即便如此,她们还是赶来了。而且不只是这三人而已。
隔著天花板可以听到地面震动的声响——是地表上的战斗声。
大量的魔术师们在扫荡瘴气魔物。不是在市区,而是学院校地内已经进入战斗状态了。
奥尔嘉看到洛基用眼神确认,于是点点头。
「没错,剑帝,我方已经攻进这里了。包括我达令也是。」
看来学生们一口气展开攻势,已成群进入学院。
「哎呀哎呀,这些学生们也太有精神的啦。」
深处的瓦砾推崩落,绮罗从底下爬了出来。虽然她似乎想展现自己一点都没事的样子,但洛基看到她脸上难看的表情,心中顿时燃起希望。
这代表局势已经逆转到让魔女会『觉得麻烦』的程度。
要是错过这机会,幸运女神便不会再眷顾了。于是洛基赶紧对伙伴们说道:
「我有解决那些食人魔的方法。要不要听我的?」
索涅奇卡与奥尔嘉都露出一脸疑惑,不过阿斯拉倒是开心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看到我才临时想到的吧?」
「没错。说实话,这方法对我来说太难了,必须交给熟练的家伙来干。」
「你我合作——但是可不保证魔活性不会干涉。」
「办得到。我会配合你。只要是和你合作,就能办得到。」
对,办得到。就在刚才,洛基确信了这点。
阿斯拉有足够的实力。只要洛基能够配合——
「你们两个等一下!到底打算做什么?」
「不,这里就交给他们吧。」
奥尔嘉打断索涅奇卡的话,立刻做出决定。
「我们来制造破绽。索涅奇卡,或许你会不甘愿,但还是拜托你帮个忙。」
「不甘愿?呵呵!我现在的心情可是变得更好了呢。」
索涅奇卡把亮丽的秀发拨到肩后,露出妖艳的笑容。
「能够受你拜托,这感觉也不赖呀!」
两位少女接著释放魔力。奥尔嘉发动精灵术,让强烈的光芒充斥室内。
是光的精灵——在昏暗的空间中突如其来的强光,发挥出超乎预期的效果。众鬼忍不住遮掩自己的脸,变得无法行动。正因为他们感官敏锐,正因为他们是栖息在黑暗瘴气中的存在,所以更无法承受过度强烈的闪光。
在这样的障眼术中,索涅奇卡启动了魔术回路。因果性置换(Theorein)使得巨蛇缩短身躯,又再度伸长。延伸速度超越正常的物理现象,威力强大且难以反应。就跟头先的奇袭一样,众鬼根本没能做出什么防御动作便硬生生吃了这记攻击,站在路径上的鬼有如保龄球瓶似的接连倒下。
这时雷霆神器已经将洛基化为一道闪电,朝敌方阵营射出。
目标是绮罗身边,以芙蕾为宿主的个体。
── 这可说是一场豪赌。万一在冲撞的过程中,魔活性不协调造成雷电化解除,洛基就会被冲击力道当场压扁。
然而瘴气装甲的防御也并非绝对。魔活性不协调现象同样对敌人造成影响,就在雷电命中的瞬间,瘴气装甲被打散,一如我方的计画让装甲内部露了出来。
趁著这一剎那的时机,洛基伸出化为雷电的双臂,触碰鬼的〈内部存在〉。
阿斯拉再度施展魔术,使雷电化的洛基加速。闪电穿过巨鬼的身体,在快要撞破墙壁之前停了下来。
考虑到闪电的速度,这一连串动作真的就是在『剎那间』发生的。待闪光消失,视力恢复的时候,周围又变回了昏暗的地下室。
又暗又冷,被瓦砾围绕,瘴气味道弥漫的阴暗空间。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灰色世界,此刻却看起来鲜艳无比。
「呜……」
在洛基怀中,某个温暖的物体发出微弱的声音。
肌肤被瘴气烧灼,溃烂得就像是烫伤,又是像沾满泥巴。
模样凄惨,但是——还活著。
脉搏虚弱,但是——还活著。
有如喷泉炸开地表涌现般,一股滚烫的感情盈满洛基心中。
姊姊还活著。光是这样一件事,就让洛基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内部被抽走、身体被贯穿的鬼就像泥土人偶般崩坏、消失了。
绮罗见到术式被学生破解,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
「怎么可能……!黄泉风的凭依……竟被解除了……!?」
事实上这一点都不简单。要破解这个术法只能靠〈驱除〉瘴气,但鬼的表面不单有坚固的瘴气装甲覆盖,瘴气也深染在芙蕾体内。
洛基没有清除瘴气的手段,因此只能够把芙蕾也一起雷电化。
雷电化与凭依之间产生魔活性不协调——结果就是只有芙蕾的肉体被化为雷电,跟著洛基飞到巨鬼体外。
这方法只要稍有差错,芙蕾搞不好就会被烧成焦炭,洛基也有可能因此冲撞丧命。如此高难度,怎么想都不可能付诸实行的计画,洛基和阿斯拉却成功办到了。
若是以前,洛基决不会把姊姊的性命托付给他人,然而如今他选择相信朋友,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而让他产生这样变化的人,就是不在现场的那家伙——
在洛基怀中,芙蕾呆滞地抬起脸蛋。
「呜……洛基……?」
「你什么都别说。」
要是现在让姊姊说了什么多余的话,自己恐怕就会马上哭出来。
但姊姊还是说了。被瘴气烧灼的脸上露出愧歉的表情……
「对不起……我又拖累了洛基……」
「……你还真的是超乎我想像的笨蛋啊。」
「呜……」
「你说拖累我?什么蠢话。你还活著,在我眼前,光是这样……」
洛基抱著芙蕾的手臂注入力气。源自与愤怒相距甚远的另一种炙热感情。
「我就所向无敌了。」
「——」
「现在的我,谁也不会输。」
这句话绝不是洛基随口说说而已。
巨鬼的铁拳从左右两侧挥来,却被洛基用魔防架开。偏移方向的拳头各自击中后续而来的攻击,造成了冲击波。在随之刮起的乱流中,洛基让身体随风摆荡,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向他飞来的黑凤蝶群。
敌人攻击不到他,甚至连个边都碰不著。提升到极限的心眼能够精准看穿鬼与式神们的行动,集中到极限的注意力足以让洛基发挥出极致精密的魔力操控。
此时此刻,洛基的实力毫无疑问达到了〈魔王〉的境界。
他抱著芙蕾,释放魔力施展强制支配(Force),夺取对式神的操控,让凤蝶冲撞巨鬼,引发大爆炸。天花板当场崩落,使得在地上的学生们不禁尖叫。
就在爆炸威力破坏了鬼的装甲、使内部外露的瞬间,洛基用〈心念〉呼唤阿斯拉。
阿斯拉立刻回应朋友的呼唤,再度将洛基与芙蕾变化为雷电。
电光一闪。穿过鬼的身体后重新化为实体的洛基,手上除了芙蕾之外,又拉出了另一名人物——是外表和蔼可亲的壮年教授,圣日耳曼。
「……看来、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圣日耳曼露出一脸尴尬的微笑。他似乎被吸走了大半的魔力,脸色非常疲惫,不过性命应该没有大碍。
学生们见到圣日耳曼平安获救,当场士气大振。
「剑帝成功了!」
「他找出对付食人魔的手段啦!」
「大家支援他!以他为主轴!」
众人都不顾危险,纷纷跳入地下室中。透过意外有组织性的行动施展火球或石弹等等魔术挑衅巨鬼,将他们引诱到洛基正面。
原本就善于指挥团体的阿斯拉立刻明白大家的意图,再度让洛基化为雷电。而洛基也没辜负伙伴们的期望,从第三只鬼体内又抽走了凭依。
「啧……讨人厌的小鬼们!」
绮罗撒出符咒,召唤新的式神。虽然行动依旧犀利,但是从她召唤时使用了符咒,以及依靠的不是鬼而是式神来看,明显可以得知她的魔力正在衰减。
这个事实更加鼓舞了在场的年轻人们。
每当一道雷电闪过,就会有一只鬼消失,同时也增加我方的战力。如果是在秽土中,绮罗或许还可以创造新的鬼,然而现在瘴气结界早已遭到破坏,没过多久,原本充满威胁的巨鬼便一只也不剩了。
「军队已经解决!只剩大将了!」
奥尔嘉大声指挥。面对眼前几十名魔术师,绮罗却露出目中无人的笑脸。
「哼……汝等以为这样就赢过咱了吗?」
她依然保有战意。洛基为了保护伙伴们,挺身走到绮罗面前:
「我是这么认为啦。但现在早已不是讲什么输赢的时候了。」
「哦?那又是什么时候?」
洛基用下巴示意天空代替回答。从崩塌的天花板上空,传来引人畏惧的死亡气息。
学生们就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似的开始恐惧起来,洛基的背脊也寒毛直竖,抱在怀中的姊姊同样瑟瑟发抖。想当然,绮罗应该也有感受到才对。
神性机巧的恐怖——人类历史搞不好会就此终结的现实。
「我们要阻止那玩意。否则,人类的时代就结束了。」
「哼,休想得逞。」
「你是说哪边休想得逞?」
绮罗没有回答,只留下若有深意的笑脸,下一秒便消失无踪。
── 她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召唤出转移的式神,面对如此乾脆的撤退行为,学生们反而提高警戒,气氛紧张。
等待几秒,确认敌人没有再度现身的迹象后,洛基将芙蕾放到地面上。
「呜……洛基……你没事吗?」
「我没事,至少比你好多了。」
声音自然而温柔,连洛基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
被砍伤的腹部传来剧痛,疲劳顿时涌现,但现在可没时间休息。洛基把芙蕾托付给阿斯拉后,跳上被彻底弄脏的飞船。
「阿斯拉,老姊就拜托你了。你们撤退到据点去,保护教授们的〈仪式〉吧。」
「了解。你……要走了是吧。」
「是啊。有人在等我,我可不想因为迟到被嘲讽。」
洛基与阿斯拉相视一笑。接著对表情不安的芙蕾瞥了一眼后,转身扬起半身披风,在心中呢喃:
你乖乖和大家一起等著吧,我绝对会回来的——
2
两把利刃交锋,大气从中心炸裂。
伴随如水花般溅散的金属片,亮白色的气流激烈飞窜。不同于单纯的金属相撞,暴力的风压炸出火花,光芒四射。
葛丽洁尔妲与云雀,两名高手持续交战。
肉眼看不见的一刀被同样看不见的一剑弹开。石板出现大量龟裂,路面霎时如破裂的石英般化为细薄碎片。
两人都堪称怪物,动作完全超乎常人,感官也超越了人类的境界。战况精采绝伦,只可惜周围连半个观众都没有。
葛丽洁尔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笑意。能够和如此等级的敌人交锋的机会,一辈子都不知道能有几次。而云雀似乎也抱著同样的心情,嘴角一扬后,又释放出更加强烈的魄力。
闪电般的一刀劈来。魔韧本来应该连完全统制振动的防御都能砍断才对,然而葛丽洁尔妲抓准绝佳的时机偏移盾牌,使敌人的攻击往一旁滑开了。
对手的侧腹部因此变得毫无防备,葛丽洁尔妲反击一剑——云雀却忽然往盾牌上一蹬,逃向空中同时又施展一记魔韧还以颜色。
这次换成葛丽洁尔妲看穿了对手的行动,同样使出魔韧从正面抵消攻击。
现场因此产生足以匹敌火药爆炸的冲击波,吹散弥漫的瘴气。两人的身影乍现在朦胧的月光中。
时间的流动速度变缓,使一切景象梦幻而美丽。
双方都在著地之后立刻往前冲刺。对手以两倍的速度接近眼前,同时挥刀,就像事先讲好似的让利刃互撞相抵。
力量彼此抗衡。刚才速度那样快的两人都忽然停止下来了。
这状况下要是冒然退后,就会被对手瞬间逼近,当场砍死。然而如果往前硬推,对手也会忽然退下让推动的力道扑空,使我方姿势不稳的同时被一刀斩死。
相同的状况至今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两人都全神贯注,互相试探对手的呼吸。画面乍看之下很平静,但实际上正进行著激烈的心理攻防。这时,葛丽洁尔妲笑著说道:
「不管跟你交手几次我都只会有同样的感想呀——『这个怪物』。」
「这句话我也不知讲过几次了——『那是彼此彼此』。」
「呵呵……虽然教人不愉快,但你说得没错。」
「唉呦,我现在倒是心情很愉快喔。」
云雀眼中映出如刀刃般冰寒的神情,脸上浮现冷酷的笑容。
「无论是能与这等高手交锋的机会,还是最后等待的死亡,都甘美无比啊。」
「哼……你这家伙已经不是人类了。」
那是为剑痴迷的杀戮者特有的眼神。无论在什么战场上,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不是为了目的而战斗,而是渴望战斗本身的人——
「你究竟是什么?恶魔的孩子吗?」
「……或许吧。我想我应该是把身为人类的心不知遗忘在什么地方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笑著砍人啊。」
「……这么说也有道理。」
葛丽洁尔妲露出自嘲的表情。自己想必也跟眼前这个敌人是一样的。
虽然没有期望过流血杀戮,但确实曾经抱有渴望力量的心情。
只要处在像学院这样的场所——然后自己比其他人优秀的话——会希望证明自己价值也是很自然的心态。
对胜利的渴望。名为『优越感』的快感。让他人屈服的喜悦。这些确实可说是一种麻药,而就在贪婪追求那种麻药的过程中,自己不知不觉便获得了魔王的称号……要这样讲也没有错。
「在战乱的时代,像我这样的剑客想必到处都是吧。」
云雀这句突如其来的发言,让葛丽洁尔妲不禁皱起眉头。这家伙到底在讲什么?
毫不松懈地让刀剑互抵的同时,葛丽洁尔妲试著翻找自己的知识。在雷真出生的国家,过去也曾有一段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而在火炮成为主流之前,战场上的主角应该就是刀剑。
云雀一边架著刀,一边平淡说道:
「那是透过和魔术师们完全不同的方式,抵达了相同真理的战士们。那样的技术会在德川家三百年间势渐衰微的原因,我如今才总算明白了。」
「是因为没能发展为〈学问〉吧?」
因为没有像魔术这样统整为一个体系。即使在西洋世界,从前的大魔术师们也有因为不愿把自己发现的奥义公开,最后导致衰微的历史。
但云雀微微扬起嘴角,左右摇头。
「或许那也是原因之一,但真正决定性的因素是缺少了某样东西。」
「〈死〉——吗。」
云雀顿时一副『正是如此』似的,让眼眸绽放出妖媚的光彩。
「没错,在太平治世中就是缺乏那项要素。超越人类的力量唯有在死亡之中才得以绽放。雷真需要的东西就是死线,当他献身于死神,变得能够轻易下定杀死我的决心之时,他的力量才会超越我——一切都如我所料啊。」
云雀开心地笑著。看到那样的笑脸,葛丽洁尔妲心中得到一项确信。
刚才葛丽洁尔妲对雷真说过,除了刀剑以外,已经没有其他手段可以阻止这男人。
那在某方面来讲是事实,然而并不充分。
不只是无法阻止而已,这男人甚至还渴望『被对方阻止』。
「……很可惜呀,武士。你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
「我的愿望……?什么愿望?」
「你不可能追上那个笨徒弟。那家伙有他自己的使命,我不会让人妨碍徒弟的风光舞台。更何况,一个会在战场上哀求对手的男人是不可能赢过我的!」
葛丽洁尔妲瞬间往前踏出半步。不是靠完全统制振动,而是很基础的刚体技巧。然而熟知人体迷宫的魔王所使出的刚体却反而漂亮地瞒过了高手的心眼。
与此同时,葛丽洁尔妲的魔力线伸入云雀体内。
对云雀来说,刀剑互抵的状况可说是决定性的失败。在几乎等于互相接触的这个距离下,他根本难以应付葛丽洁尔妲卓越的魔力操控。
云雀的魔力循环系统顿时被干扰,让臂力减弱。结果就在什么抵抗都做不到的状况下,让葛丽洁尔妲往自己的方向又踏出一步。
脚下的地面当场碎裂,砂砾往上溅起,反作用力让云雀的身体浮了起来。不是魔术师的云雀在虚空中根本没有行动的手段,但相对地葛丽洁尔妲则是有完全统制振动的自动人偶。
双方都浮在空中的同时,葛丽洁尔妲高举起蒂甘玛……
「丝蒂玛!」
并且对云雀背后的另一具机械天使大声呼唤。
所剩无几的裙状装甲立刻飞出,袭向云雀。手腕、脚踝、手臂与腿部——利刃精准割断云雀的肌腱,转眼间就让他失去了战斗能力。
所谓死斗,分出胜负的瞬间往往乾脆得教人意外。
葛丽洁尔妲紧接著把攻击主力的蒂甘玛砍向因为冲击而姿势不稳的云雀。
云雀虽然勉强用军刀挡下,但军刀也同时轻易断裂了。伴随冲击的力道,云雀整个人被撞向后方。
最后与瓦砾一起撞在石板路面上,变得动也不动——不对,是无法动弹。肌腱一旦被砍断,即便是剑鬼也无从再战斗了。
云雀就像坏掉的人偶般瘫在血泊中。
「哎呀……是我输了吗。」
他彷佛事不关己似的态度轻松,并冷笑说道:
「真不愧是魔王大人,居然在那种姿势下还能硬拚。」
「……没什么好惊讶的,那在魔术师之间的战斗中也是常有的事。底牌全露的家伙就只有轻易落败的份,你和我交手过太多次了。」
云雀的招式就在精通剑术的延长线上。与擅长魔术的葛丽洁尔妲相较之下,战术的变化幅度较窄。因此交手次数越多,对葛丽洁尔妲就越有利。
当然,云雀的实力也没弱到光是被对手得知底牌就会轻易落败的程度。葛丽洁尔妲之所以能够获胜,应该也是基于另一个理由。
虽然要把这点说出口很令人不爽,但不承认同样也让人不快。于是葛丽洁尔妲开口:
「你这懦夫。在最后的最后,你出招却不够狠。」
「……我很认真的。那是在人生中最认真的一招了。」
「但是,你心中却希望自己被砍。」
葛丽洁尔妲轻抚自己的腹部。
在被切断的上衣底下,血液已经凝为伤痂。这里被砍的当时,如果云雀出招再快个一剎那,完全统制振动就来不及了。
「你在和我交手的同时,心中却带有杂念。你关注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在我背后的那家伙。」
「怎么可能。那种余力我可——」
「因为被雷真砍死就是你心中的『期望』。」
「…………」
云雀闭上了嘴巴。虽然看似乾脆,其实很不甘愿。
葛丽洁尔妲不禁苦笑,接著说道:
「我自从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身在战争之中了。」
「……咦?」
「我父亲、叔叔全都是丧命于战场。就连母国对我而言都是敌人。」
「你……这么突然地在讲些什么?」
「别急,听我说。我虽然这副德行,好歹也是个贵族,是生于威斯顿男爵家的千金,这代表我生来就背负著血缘的宿命。虽然获得魔性的才华,但代价就是必须生于自己所不期望的战争之中。当我长大懂事时,我已经闻惯了死亡的气味。」
云雀虽然感到奇怪,但没有再插嘴。
葛丽洁尔妲就这样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经历。
前任国王与银蔷薇为了得到〈阿里阿德涅之线〉而不断攻击的事;在不被人称为战争的战争中,亲人陆续丧命的事;为了打破这样的困境,自己决定挑战魔王宝座的事;后来才明白那么做根本没什么意义的事。
讲著讲著,内容来到今年的夏天。在魔王雷克南的逼迫下,自己疼爱的自动人偶——当时可说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也被夺走的事。即使到了那样的地步,她依然只能为自己的无力叹息的事。
不过——雷真却挺身主张要为她报仇。
「那时候虽然没能打倒雷克南,但那家伙确实激励了我。也因为这样,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代替徒弟站在你的眼前。」
葛丽洁尔妲很自然地露出微笑,抱著爽朗的心情续道:
「那就是我强大的理由。虽然我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很了不起似的摆出师父的架势,但其实我也只懂得战斗而已。如果论人格,那徒弟可比我成熟多啦。」
云雀什么也没说,默默看著自己流出的鲜血。
等到对方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之后,葛丽洁尔妲引诱对方开口似的提问: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能够练得那身好功夫?」
── 这些个人经历都是葛丽洁尔妲自顾自提起的,云雀没有义务要跟著坦承。
然而,葛丽洁尔妲表现出的心意绝没有白费。
「我是……自愿堕入修罗道的。」
云雀安静得有如缓缓滴落的血液,用沙哑的嗓音编织出话语:
「我出生于维新之后——内战已经结束许久的时代。那是血腥战乱已经终结、准备迎接新世界的辉煌时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被当时已经落伍的——剑术这种东西深深吸引。」
美丽的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云雀接著凝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其实我光是磨练技术就已经非常满足了。然而讽刺的是,剑术修练到某个境界时,就会变得蛊惑人心。」
「——死斗、吗。」
云雀点点头,露出空虚的笑脸。
「若不与他人比试,便无法估测自己的强度。我只要听闻何处有什么强者,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往挑战——回过神时,我所做的事情已经变得像地痞流氓一样了。说是保镖或许会比较好听吧。」
「如果是护卫,那也算相当杰出的工作。」
葛丽洁尔妲这句话出于真心,然而云雀所说的『保镖』似乎并非那么一回事。他神情莫名落寞地将视线望向远方。
「那根本是如野兽一般的生活。而野兽最后能够抵达的终点只有两个:要不就是成为最强的存在,要不就是被最强的存在收养……我的情况则是后者。」
「……原来如此,你被所谓的伊邪那岐流收养了。」
「没错。然后我便成为了雷真的监视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男人的饲主并非日本军,而是伊邪那岐一族。
在雷真年幼时融入他的日常之中,暗地里进行监视。若状况需要,也能出手攻击赤羽一族的密探。
但如果是这样,另一项重大疑惑便让葛丽洁尔妲感到不解。
「既然如此,你应该只是个表面上的师范吧。那又为什么要锻炼他真正的技术?」
葛丽洁尔妲盯著对方的双眼,认真询问。
「如果你只是教他挥挥木刀,他也不会获得如今这般力量。就是你这个师父,为年幼的那家伙奠定了魔术的基础。」
「我只是个剑客。什么魔术,我才没那想法……」
云雀说到一半,又住嘴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即使没有传授魔术的意图也是一样。不管怎么说,云雀确实认真锻炼了雷真,不只是教他耍耍剑而已。
云雀摇摇头,自问自答似的小声呢喃: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或许因为是第一个徒弟,不禁对他产生了感情吧。」
葛丽洁尔妲也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毕竟她自己也对雷真怀有类似的感情。
停顿一下后,云雀「但是……」地接著说道:
「有一天,某位人物忽然来找我。对这样的我……这样骯脏又沾染血腥味的可疑男人……端正地跪下膝盖,说出『儿子就拜托你了』这样的话。」
葛丽洁尔妲不禁瞠目结舌。在这世上会称呼雷真为儿子的人,只有一个。
云雀宛如怀念久远的过去般,轻轻眯起眼睛。
「对方应该早就看穿了我的真面目。明明看穿,却还是对我这么说。而他那句话……就好似火种一般,在我心中延烧开来。不知不觉间……让我把雷真视为是自己真正的徒弟了。」
浮现死状的脸上,如花朵绽放出微笑。
「然而这一切……也将就此结束了吧。」
「……没错。你的虚无太危险了。要是放著不管,总有一天会杀了我的徒弟。更何况你还玩弄了我的纯情,光是这样就足够让我报复你了。」
葛丽洁尔妲一口气说到这边后,高高举起剑型的蒂甘玛。
「我最后再问一次,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云雀轻轻摇头。
「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真是乾脆。那么……」
两人彼此相望短短一会。
云雀完全做好觉悟的脸,端整到教人几乎会看得入迷,甚至感觉心满意足。
葛丽洁尔妲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接著,毫无迷惘的一剑漂亮砍下了云雀的首级。
3
「雷真!上船!」
锐利的呼叫声飞过艾德蒙的头上。
让人会联想到鲸鱼的飞船遮掩了月光。那外型对艾德蒙而言也相当熟悉,是陆上战舰代达罗斯的缩小版。
紧接著传来划破大气的声音。飞船一反它庞大的体积轻快转向,再度来到艾德蒙的头顶上空,在船艏处可以看到一名银发少年。
雷真确认伙伴的身影后,高高跳起。虽然地面距离甲板足足有二十公尺以上,但是对现在的雷真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用红翼阵的线勾住船舷,将自己与小紫拉上船。
他已经对艾德蒙瞧也不瞧一眼了。飞船丢下只能抬头仰望的艾德蒙,一口气提升了高度。
虽然感到不爽,但这就是现实。不知不觉间,雷真与艾德蒙之间已经有了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这个事实也削弱了艾德蒙的敌意。
(你真的……能够做出身为帝王的决断吗……?)
── 不,他可以。
他得知了艾德蒙说溜嘴的真心话——想要救济世界,这样愚蠢的理想。而且在知道这点的前提下,飞往天上。想必雷真也同样抱有身为帝王的觉悟吧。
神性机巧有可能拯救世界,但在那之前搞不好就会毁灭一切。能够将那样的存在占为己有的人物,就能决定世界今后的走向。
现在回想起来,雷真过去试图拯救的对象,都是他自己希望帮助的人。那可说是一种独善,而他本人应该也有这份自觉。
如今,雷真对于那样的独善已经不再犹豫了。
能够坚定心志实行独善的人物——才配得上帝王的身分。
神性机巧究竟会不会接受雷真,如今已不是艾德蒙能够决定的事情。
远去的船影让艾德蒙理解了自己的败北,呆滞呢喃:
「帝王换人了……是吗……?」
心中顿时充满空虚。艾德蒙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这久违的感觉就叫『挫败感』。
「……开什么玩笑。」
这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一直以来渴望的力量——神性机巧明明就在眼前,自己却只能从远处观望。如果这就是宿命,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活到了今天?
自己为什么能够幸存下来?难道不是因为天意吗?
「陛下……!」
胧富士想要靠近艾德蒙,却又停下脚步。
她沉下眼皮,站在原处。或许即使脑袋愚蠢,她也能感受到自责的样子。
「哼……看来我的霸道就到此为止啦。」
凄惨败北的胧富士,以及让传说级自动人偶遭到破坏的士兵们,都默默听著艾德蒙这样自暴自弃的发言。
「在天上的父王想必也看得很愉悦吧。看我这样一路走来把国家搞得团团转,害上议院的老头子们各个捏把冷汗,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手……」
简直笑死人。艾德蒙忍不住摇著肩膀,仰天长啸。
「一切都让我受够了!」
「既然这样,何不一了百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是从脚下传来。
『某种东西』如间歇泉般涌出。黏腻的黑色液体袭来,吞没艾德蒙的手臂。上衣转眼间就融解,从肩膀到胸口部分全都消灭。
(腐毒——!?)
艾德蒙往后倒下,脱掉腐蚀的衣服往地面一丢。洒落的腐毒侵蚀石板,融至地下。不过艾德蒙的身体依然保有原型,甚至连一点烧伤处也看不到。看来是胧富士操纵重力,阻止了腐毒附著。
「陛下!请快逃!」
胧富士控制重力,让艾德蒙逃往空中。从上空往下看,艾德蒙原本所在之处的周围一带都被腐毒喷泉淹没,渐渐消灭。
光看一眼就能理解敌人的力量强大。艾德蒙反射性地操控胧富士,把古代遗产队都拉向空中。但人偶就没能赶上了。贵重的传说级自动人偶就这样沉入腐毒的无底沼泽中,永远丧失了。
忍不住想咂舌的艾德蒙顿时感到自嘲。明明刚才还在抱怨自己的野望已尽,却还抱有会惋惜人偶的心情。
靠重力操控飞到校长官邸的屋顶上后,心腹狄拉克露出严肃的表情说道:
「陛下,非常抱歉,居然要劳烦您动手……」
「就是说啊。不过,看来我们的寿命也只是延长了短短几分钟而已。」
艾德蒙讽刺一笑后,对地面那滩腐毒呼唤:
「对吧,金蔷薇大人?」
腐毒水滩呼应艾德蒙的声音,激起波纹。伴随强烈的魔性,一个纤细的人影从中浮现。
那情景有如腐毒凝聚变化为人体。人影接著抬头望向艾德蒙,咧嘴一笑:
「呵呵……看来你虽然二流也多少提升了些实力呀,狂犬皇子。」
光泽艳丽的金发,细长美丽的手指,白皙的肌肤,全都一如往昔。藉由赛特的瘴气术创造的肉体保持著丝毫不变的年轻光彩。
呈现少女外观的极恶魔女——金蔷薇阿斯特丽德・赛特用金黄色的双眼望向艾德蒙。
笑脸深处透露出明确的杀气。毕竟她是在临危之际遭到艾德蒙踩死,会愤怒也是当然的。
「亏你那时竟能骗过我。胆敢辜负了我的提拔之恩,可别以为你可以死得轻松。」
憎恨的眼神一闪。光是如此,瘴气便当场激起漩涡,生成飓风。强大的魄力甚至让刚才曾和神性机巧对峙过的勇士们都忍不住感到畏怯。
艾德蒙也不例外,久违的战栗窜过他的背脊。
虽然认为自己即将丧命于此,但他还是故作从容地回应:
「看来连地狱都不敢收容你,把你又赶回来的样子——不过如今这世界也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不会结束。只要世界还在,我的时代便会延续下去。这个就是最好的证据。」
阿斯特丽德伸出她白皙的手臂。完全复原的肉体美丽无暇,充满活力。
「我本来以为复活需要花上百年的时间……但我这下必须感谢你们才行呀。谢谢你们聚集了如此大量的瘴气,助我恢复了气力。」
艾德蒙理解了对方得以复活的原理,当场忍不住要踹飞自己的脑袋。
想必是阿斯特丽德在即将被艾德蒙踩死的瞬间,将自己变化为瘴气,附身到艾德蒙身上了吧。之后她本来是打算透过吸收自然界的瘴气,花时间慢慢复活,然而却因为秽土使得复活的时机大幅提前了。
至于这片秽土究竟是在谁的安排下促成的——毫无疑问就是艾德蒙。
让银蔷薇使用神话级的利维坦,让紫蔷薇的手下进入机巧都市,这两件事的的幕后黑手,都是艾德蒙。
(……我简直像个小丑啊。)
本来认为可以让自己获得神性机巧而做的最佳准备,最后结果却全都事与愿违。原来如此,这样会被神性机巧讨厌也是当然的。
不管什么事都愚蠢至极。艾德蒙带著不禁涌上心头的冲动,大声怒吼:
「七号!宰了那个碍眼的老太婆!」
「是!」
魔力瞬间高涨。天手力发动,撕裂空间。
然而——就结论来说,天手力一点都没帮上艾德蒙的忙。
阿斯特丽德不知呢喃了什么话。是艾德蒙从未听过的奇妙语言。而光是那样一句话,胧富士便如同被钉在地上似的停止了动作。
「七号?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艾德蒙便赶紧弹起身子。
就是这种能够察觉危机的嗅觉,让他得以幸存至今。一如他的预感,异常重力不是袭向敌人,而是粉碎了艾德蒙原本踩在脚下的屋顶。来不及逃开的一名部下遭到异常重力波及,被撕碎为肉片、当场丧命。
不知不觉间,胧富士脸上失去表情,冷淡地注视我方。
艾德蒙明白状况后,不禁咬牙切齿。
「强制支配……不对,是把七号夺走了吗……!」
「没错!人格这种东西,你以为是我无聊为她植入的?」
阿斯特丽德大笑出来。被设计为纯粹战斗机械的胧富士,本来并没有固定的自我意识。七号之所以会有那样呆傻的人格,是因为受到金蔷薇改造——而到头来,那其实是为了隐藏这项功能的东西。
简单来讲,金蔷薇只需要一句关键指令,就能夺走对胧富士七号的支配权。
无可奈何的艾德蒙只能跟著笑出声。
「原来如此……你会把她免费让给我使用,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呵呵……毕竟要是没有套好项圈,都不知道狂犬会乱咬谁呀。」
而事实上,艾德蒙真的背叛了金蔷薇。魔女果然眼光敏锐。
「只要失去胧富士,料你也没有手段对付我——死吧,叛徒!」
天手力增强规模,使官邸粉碎飞散。艾德蒙当场被炸开,在古代遗产队的魔防保护下才勉强保住一命,降落到地面。
腐毒炮弹紧跟著飞来,艾德蒙赶紧把手掌伸向大地,送出魔力。
事先埋伏的伊卡洛斯被召唤过来,用空间歪曲(Fourth Dimension)构筑起一块避难空间。阿斯特丽德发出开心的声音,立刻又发动天手力。
周围地形被扭曲得乱七八糟,连同空间一起吞没伊卡洛斯。空间歪曲虽然是很强大的魔术,但要是连同『被歪曲的空间』一起遭到挤压还是会无力反抗。到头来就是双方比拚魔力,而在这方面,是对方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空间歪曲难以维持,异常重力让伊卡洛斯的苍蓝装甲扭曲变形。要是魔术被破解,我方就没有手段阻止金蔷薇的腐毒了。
「陛下……对不……噫!」
胧富士痛苦呻吟著。她的表情——甚至连声带——似乎都没办法自由控制的样子。
唯有泪腺还属于她自己。豆大的泪珠不断溢出,沿白皙的肌肤滑落。
「陛下……请……破坏我……!」
胧富士流著眼泪如此哀求,阿斯特丽德这时一拳揍向她的脸蛋。
随著啪搭一声,胧富士跌入腐毒沼泽之中。痛苦扭曲的美丽脸庞接著被阿斯特丽德的高跟鞋狠狠一踩。
「对,就像这样。要是让道具拥有心灵,就绝对会犯错。上帝之所以会哀叹让人类吃到智慧果实,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呀。」
胧富士在污泥中渐渐溶解。看到那模样,阿斯特丽德这才心情转好。
「呵呵,我好心让你瞧瞧那小鬼的死状,你就尽情悲伤吧。」
「陛下,请您快逃!这里由我们撑住!」
狄拉克大叫一声,准备跳出空间歪曲的范围外,但艾德蒙抓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有勇无谋的行动。
大概是因此伤口作疼的缘故,狄拉克顿时冒出汗水停下动作。这男人虽然优秀,但完全敌不过金蔷薇,只有被腐毒吞噬丧命的份。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样,无论古代遗产队、胧富士或者艾德蒙本身。
我方根本没有胜算。艾德蒙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感受——心中一片平静。
(真是没意思啊。)
就此结束——这样的结局。
其实也不坏。反正自己已经被神性机巧拒绝了。虽然多少好奇雷真是否会被接受,好奇世界今后的命运,但是……
这世界舍弃了艾德蒙。既然如此,自己也舍弃这个世界吧。
阿斯特丽德感到无趣地摇摇头。
「纵是狂犬,到最后也不会挣扎……是吗。真是无聊的落幕。」
语毕,伸出手掌。从那手掌将要射出的腐毒,这次肯定就会彻底杀死艾德蒙。
胧富士发出悲痛的叫喊,然而那样的行为根本没有意义。如浊流般喷出的腐毒吞没艾德蒙——之前,忽然在他眉前几公分处飞散。
结界绽放光辉,保护了艾德蒙。
阿斯特丽德立刻往后跳开。不愧是身经百战的魔女,对于新到来的威胁瞬间就做出了反应,或者说是看出了敌人的实力。
而魔女的判断非常正确。保护了艾德蒙的人物,的确是值得阿斯特丽德谨慎防备的大魔术师。
「可别以为一切都能如你所愿啊,金蔷薇的魔女。」
随著这句冷静的话语,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在月光照耀下,一名男子面露微笑,以贵族般的态度说道:
「敝人埃德加・贝琉,在此守护艾德蒙三世陛下。以祖先伊莱恩所赐之独角兽徽章立誓。」
「贝琉家的……小鬼头……!」
阿斯特丽德发出惊讶的声音,而艾德蒙也同样感到错愕。
他不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然而那身影、那闪耀的金发、那散发出的魔力,毫无疑问就是那个男人。
他为何会在这里……不对,这并非重点。
他为何会出面拯救我?
况且来到现场的人物,并非只有埃德加一个。
虚空中忽然「轰」地燃起火焰,身为艾德蒙心腹的魔王接著从烈焰中现身。
焚烧的魔王(The Crimson)雷克南,沉下让人联想到猎鹰的双眼,仅在形式上对艾德蒙恭敬行礼。
「很高兴能够及时赶上,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我应该是命令你守护皇宫才对吧。」
「战场在这,敢问陛下要我从谁手中守护伦敦?」
对方一脸若无其事地顶嘴。这样高傲不逊的态度,确实是他本人没错。
艾德蒙交互望向埃德加与雷克南,顿时涌起一股笑意。
「爱卿真是忠肝义胆呢。是你去拜托贝琉伯爵,要他前来拯救我?」
「怎么可能。就算大病初愈,身为一名魔王又有何理由求助他人?」
「什么……?既然如此,为何伯爵会站在我这边!」
对于这句询问,埃德加亲自出面回答: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到这的。虽然说,有一半的理由是为了我的盟友就是了。」
他接著弹了下手指——当察觉那是将魔力送给自动人偶的瞬间,一团瘴气忽然朝阿斯特丽德背后飞去。有如雪崩般凶猛逼近的黑色团块——是赛特的腐毒!
阿斯特丽德同样用腐毒抵挡,但对方的威力却比魔女还要强劲。就在差点被腐毒洪流吞没的瞬间,魔女赶紧逃向天空。
攻击魔女的人物,是让人会联想到埃及女神的华丽自动人偶。
看到人偶的长相,阿斯特丽德再度惊讶得瞪大眼睛。
「伊丝塔……!」
魔女的视线立刻扫向四周,大概是在寻找附近有没有拉赛福的身影吧。然而现场感受不到拉赛福的气息,传说级人偶亚斯她录是受到埃德加所操控。
见到魔女与国王吃惊的表情,埃德加不禁轻笑一声。
「陛下会惊讶也是难免。不过,这其实是在历史上注定会发生的必然。」
「……可以说明得让我理解吗?」
「既然陛下如此吩咐——」
「等会再说吧,小鬼。在那边的老太婆已经不耐烦啦。」
亚斯她录看著阿斯特丽德,如此笑道。像这样靠近比较,就会发现这魔女和这人偶的容貌简直相似得有如同个人物。
阿斯特丽德一脸不悦地吐出唾沫。
「哼,说话真不知分寸。你这个仿照我制造出来的假货。」
「呵呵呵,大名鼎鼎的金蔷薇阿斯特丽德,居然到现在还没注意到真相?哎呀,这不能怪你,毕竟本王当时也一样。」
「……什么?」
阿斯特丽德皱起眉头。于是亚斯她录愉快地继续说道:
「不只本王,雷蒙盖顿中的恶魔,全都是由未来的大魔术师所收藏。包括在那边化为废铁的阿斯摩太,以及被学生破坏的菲尼克斯都一样。而那位大魔术师,正好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崭露头角的。那位人物将来总有一天能够解析出万物流转(Panta Rhei)的真理,将伟大的魔导书送回三百年前的世界。」
「少在那扯些无聊的废话!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阿斯特丽德尚未理解人偶所点出的真相。亚斯她录接著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你还不懂吗?本王是从现在开始才要被创造出来喔?」
「那当然。你的容貌是模仿我而制造的,可见那是我名留青史的证据——甚至搞不好就是我亲手造出来的呀。」
阿斯特丽德重振从容的态度,跟著笑了起来。
「只要这世上的瘴气,也就是生命不灭,我亦永久不灭。你们不可能打倒我的。」
「没错、没错。正因如此,不会打倒你。」
阿斯特丽德的金黄色眼眸中——似乎闪过一道战栗。
相对地,亚斯她录则是咧嘴露出毒蛇般的笑脸。
「你总算注意到啦?阿斯特丽德。没错,本王就是你的〈棺材〉。你将会被本王封印,成为本王的材料,也就是禁忌活体零件。」
亚斯她录敞开胸口,把指甲戳到自己身上。
从胸骨附近割开皮肉,往左右拉开。一片黑暗的体内有暗红色的光芒闪烁,可以清楚看到心脏的脉动。
源自本能的恐惧让艾德蒙双脚发软。阿斯特丽德应该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恐怖,魔女虽试图逃跑,可惜她的退路早已经被结界封锁了。
一如「活杀结界」的称号,埃德加的结界术绝不简单。而阿斯特丽德也没有余力在这种状况下及时破解术式。
腐毒融断阿斯特丽德的脚,膝盖以下的部分当场消失。魔女因此掉入腐毒沼泽中,不断挣扎。看著魔女那样难堪的模样,亚斯她录露出平静——但也因此显得冷酷——的笑脸:
「真是凄惨呀,阿斯特丽德。你犯下的罪孽太过深重,因此连死亡的安息也无法获得。你将被封印在本王的心脏中,度过数百年被当成道具的岁月,直到再度与自己相遇。然后就这样——」
「你想阻挠我……的路……!?」
转了又转的命运之轮。找不到出入口的封闭圆环。这个充满矛盾的连环,就是金蔷薇魔女的棺木。
这项宿命简而言之,就是无尽的折磨之苦。
「呵呵,别露出那样嫌恶的表情。其实意外是场愉快的人生喔。」
「说笑!这傀儡,给我消失!」
阿斯特丽德拚命射出腐毒,但腐毒并没有侵蚀亚斯她录,而是被吸入她的心脏之中。无论腐毒还是瘴气,都不断给予这具人偶魔力,相对地,阿斯特丽德则是渐渐失去力量。
忽然,阿斯特丽德的手臂化为瘴气,被吸入人偶的心脏。
看来是瘴气被抽出了。紧接著是肩膀、腰部,魔女的肉体陆续被剥夺。有如底部开了洞的锅子,不断流失。
即使挣扎也无法逃跑,甚至连最后的惨叫声都被吸收。
就这样,当一切都被抽走——
最终,阿斯特丽德的痕迹全都消失,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享用完餐点的亚斯她录一脸满足地轻抚自己脸颊。她的肌肤绽放出有如新造的光泽,机械零件看起来都像是从长年旧化中获得了解放。
艾德蒙自始至终都只能呆滞地观望事态发展,难以相信眼前的情景。
就当他愣在原地时,人偶接著对埃德加道谢:
「劳烦你了。就让本王代替爱德向你致谢吧。」
「哪里哪里,这样一来我也能对拉赛福有个交代啦。不过话说回来……」
埃德加有点客气地看向亚斯她录的胸口。
「这命运实在残酷啊……包括你也是。」
「呵呵……一切都是这魔女——赛特招致的因果。」
「我有件事想询问雷蒙盖顿的恶魔。」
始终保持沉默的雷克南,这时语气严肃地对亚斯她录说道:
「你刚才说过,自己活在永恒的圆环之中。那么应该会知道吧?今晚,接下来,这个世界究竟将面临何种命运?」
「谁晓得呢……或许本王的存在就是解答,或许也不是解答。」
亚斯她录坏心眼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中确实可以看出几分阿斯特丽德的影子。
「本王已经处于时光的河流之外。就算过去曾被拯救的世界在今晚毁灭,本王也不会感到惊讶。一切都要看你们在这个世界思考什么、做过什么。」
艾德蒙呆呆望向自己的手。
什么也没抓到的手——什么也没办到,什么也没拯救到的手。
然而,艾德蒙还活著。如果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其意义,那么自己今天能够幸存下来是否也代表了什么意义……?
这个答案,艾德蒙还无法得知。
为了寻求解答而抬头仰望的天上,可以看到一艘鲸鱼般的飞船,一轮圆月,以及一座浮在空中的崩坏城堡。
4
雷真拉动红翼阵的线,从容不迫地飞向船体。
接著用线将半空中的小紫拉过来,一同引导向甲板。就这样降落到甲板上后,对态度冷淡的操舵手搭话:
「你来啦,洛基。」
「计画不就是这样吗。」
洛基身旁带著机械天使吉卜利勒,站在船艏。他身上无论是半身披风还是底下的制服,都沾染著明显的血渍。受的伤绝对不轻才对,但他依然站直身子,用念力精巧操舵。
雷真不禁感到佩服的同时,一脸严肃地道歉:
「老婆婆是到你们那里去了对吧。很抱歉我没能赶上。」
「你这家伙还是这么蠢啊,我何时有拜托你来帮忙了?」
「啰嗦啦,笨蛋!我也是有感受到责任的好吗!」
「你才是笨蛋。现在是你该担心别人的时候?」
这么说来确实没错。于是雷真把致歉的话语吞回肚子,并确认状况。
「夏露在哪?还有日轮呢?」
「还没到。不过很快就会来了。」
「——你深信不疑啊。」
「你难道不相信?」
看到洛基用挖苦似的笑脸回应,让雷真也不禁苦笑。接著收起笑容后,战战兢兢询问:
「……芙蕾呢?」
洛基对雷真高高扬起嘴角。
这搞不好是雷真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的表情,让雷真有种新鲜的惊讶感,同时松了一口气。
「是吗……太好了。亏我还说什么一切交给我,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做到。」
「有那种想法才真的是笨蛋。我才没有把老姊交给你的打算。」
「……说得也对,毕竟你最喜欢姊姊了嘛。」
「这个吃惊仰天笨蛋。你还没见到神性机巧就想死吗?」
洛基威吓似的说道。虽然口气一如往常,但表情果然还是比以前开朗多了。
从容不迫的态度与过去判若两人。或许在雷真不知情中,洛基也跨越了什么难关吧。理解到这点,让雷真也提升了干劲。
真是可靠。真是引以为傲。
(这样厉害的家伙,是我的伙伴啊。)
自己这段人生,至今走过的旅途,果然都是有价值的。
正因如此,自己绝不能接受否定这一切的结局。
(我要守护世界,消灭神性机巧。然后,再一次和夜夜——)
就在这时,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下降气流。
瘴气有如瀑布般落下,船身大幅倾斜,让小紫滑向甲板边。
雷真赶紧握住她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抓住栏杆。双肩顿时承受重力,让关节轧轧地发出恐怖的声响。
强风反转,生成如漩涡般的飓风。船头与船尾分别受到反方向的力道,使船身几乎要被折断。
机械天使吉卜利勒立刻吐出气流,使强风产生些微的缝隙。同时,洛基让船头顺气流转向,使飞船搭上了龙卷风的流动。
随著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后,船身停止坠落了。雷真不禁大声喝采:
「漂亮,洛基!」
「废话。不过这状况并不值得高兴啊。」
洛基的表情僵硬。顺著他的视线,雷真也注意到了。
(好远……!)
为了躲避下沉气流,船身逃到了漩涡的外围,结果使飞船与竞技场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了。不仅如此——
「雷真,我们被看到了!」
小紫如此大叫,而雷真和洛基也立刻明白了这句警告所代表的意义。
他们同时抬头仰望。这个瘴气漩涡是由某个力量强大的存在所引起的,虽然还不到〈敌意〉的程度,但对方确实把注意力转过来了——光是如此,世界便为了讨好神性机巧,试图阻挠雷真一行人接近。
又或许对方多少感到有些不悦吧。就算是不足为惧的小飞虫,若一直缠在身边,雷真也会想挥手驱赶。
一阵强风忽然刮来,使气囊的一部分脱落。
随著散落的骨架碎片,气囊消失在瘴气的大海中。洛基虽然靠吉卜利勒起风,勉强稳住船身,但这下距离竞技场就更远了。船头被压著,怎么也无法靠近。
「呵……我们还真是渺小不起眼的生物呢……!」
雷真抓著摇荡的甲板,露出苦笑。
「对神性机巧来说,顶多只是觉得像有虫子接近而已吧。」
洛基也同样表情苦涩。
「要是船被破坏,我们就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突破这阵暴风了。作战计画全都会泡汤啦。」
「……如果可以一口气跳过去就好了。」
若搭档还在,或许就有可能办到这点。
洛基始终冷静地告诫:
「讲那些做不到的事也没意义。如果考虑现在能用的手段——该怎么做?」
「那……还用说吗?」
「呵——的确。毕竟你这家伙是单细胞生物。」
洛基虽然口气像在嘲笑,眼神倒是很柔和。
两人嘴角都勾起弧度,同时抬头:
『冲过去!』
异口同声如此说道,并各自释放出魔力。
小紫明白他们是打算硬上,当场「什么——!」地大叫起来。但对于她那不知是尖叫还是抱怨的声音,两名少年魔术师都充耳不闻。
雷真挥出带有魔韧的一刀,切开强风。洛基紧接著把船头转向该处缝隙,让船冲进暴风之中。
魔力全开,硬是让船上升。
在酷似雷云的瘴气漩涡中,到处可以看见闪电。看来是瘴气互相摩擦造成的带电现象,就连船身表面也爆出了亮白色的火花。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没有停下。飞船不断提升速度,绕过竞技场周围,往天上飞去。随著与竞技场的距离越来越近,隔著瘴气也渐渐能看到了。
只要继续这样飞,应该就能——正当雷真这么想的时候,他的期待突然被一道黑焰打破。
看上去就像是瘴气忽然被点燃,猛烈的火焰削过甲板,当场把舰桥炸飞。
因此变得一片平坦的甲板上,瘴气凝聚,散发出异常的妖气。是转移魔术的出入口。而一如所料,从瘴气中接著浮现出魔女的身影。
「……真会挑时间。」
雷真把手放在脸前,遮蔽摇曳的黑焰,并瞪向那黑暗之中。
「首先必须要跟你交涉是吧——老婆婆?」
土门绮罗,日本最强的魔术师集团——伊邪那岐流的总头目。
绮罗看著雷真的脸,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在笑什么?」
「因为我很高兴啊,你竟会亲自过来找我。」
「哈,爱说大话!」
绮罗用和服袖子遮掩嘴巴,嘻嘻嘲笑雷真。
「雪月花都少了两个,居然还以为自己有胜算。」
「……确实,夜夜死了,伊吕里也不在这里。不过……」
雷真轻轻把手放到自己胸口。
「夜夜给我的性命还在这里。」
接著握起拳头,敲打心脏。
「老哥给我的力量,还在这里。」
「……哦?难不成你们方才进行了什么秘术?」
「老哥给了我的东西,才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玩意。」
不单只是今天一天的给予。
是直至今日、一路上交付他的一切——三年的缓冲期间,大量的实战经验,冀求力量的意志。
这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了赤羽雷真的血肉。
雷真抱住小紫的肩膀,露出坚强的笑脸。
「我没有老哥那么聪明,没有老哥那么强大的魔力。就算用刀剑交手,恐怕还是老哥比较强。但是,我拥有许许多多老哥没有的东西。」
「……是什么?」
雷真用下巴示意下方。在瘴气浓雾的另一侧,可以看到战斗的光芒到处闪烁。
如果是绮罗这种等级的阴阳师,应该就能明白才对。现在整座学院、整座机巧都市,到处都有与雷真抱著同样理想在战斗的人。
灰十字的魔术师们、学院的教授们、学生们——如今甚至连伊邪那岐流的人都选择站到雷真这边来了。
这正是连天才赤羽天全都没能获得的东西。
雷真绝不是在逞强,而是静静说道:
「看来我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废对吧?老婆婆。」
他笔直地望著绮罗。就在那瞬间,轻蔑的表情从绮罗脸上消失了。
「……的确,你实在是个可怕的小鬼。」
对方宛如湖面般平静的眼眸中,映出雷真的身影。雷真过去虽然数度被绮罗瞪视,但是像这样彼此互望,应该还是第一次。
「从前被人称为废物的小鬼头,竟能脱胎换骨到这等程度。看来再怎么样的烂泥,也好歹是赤羽……不,再说烂就太失礼了。真亏你能够成长到这地步,实在出色呀,雷真先生。」
绮罗轻声如此说道。或许这句话是出自她的真心也说不定。
然而那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很快又露出瞧不起人的眼神:
「啊啊,可怕可怕!就是因为这样,红翼之血必须消灭才行的啦!」
对方毫不隐藏厌恶的感情,如此咒骂。在彷佛泼到自己全身的恶意之中,雷真总算明白。
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这位女性。
也许是年幼时的敏感心灵感受到了;或是本能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对赤羽家怀抱的深深厌恶——而这份厌恶的根本源头,其实就和雷真一样,是恐惧和害怕。
土门绮罗一直都很害怕赤羽一族。
害怕到明明身为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魔女,也不惜染手罪恶的地步。
「去死呗,赤羽!」
随著瘴气烈焰喷起,从绮罗的影子中跳出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
武士手中握有燃烧著黑色火焰的剑。光是一挥,瘴气暴风就立刻化为火焰,并从中冒出新的式神。
雷真靠红翼阵把蜂拥而来的式神往左右拨开,同时大叫:
「老婆婆,听我说!」
「闭嘴!听了就讨厌!」
「那么只要我赢了——!」
「哈!你才不会赢。你连一丁点的胜算都没有!」
伴随轧轧的恐怖声响,式王子的胸前铠甲打开。当隐藏在内侧的存在——凭依外露出来的瞬间,雷真与洛基都顿时呆住。
衣服染满鲜血的少女,像个罪人般被钉在那里。
她应该没有受到致命伤……透过灵视也看不出有什么外伤,但是胸口沾染的鲜血非常吓人。出血量应该少说也有几公升吧?
至于那少女的脸蛋,雷真当然认得。
「原来你在这里啊……爱丽丝……」
「还真是……过分的讲法呢……」
对方回应了。雷真因此知道爱丽丝还活著,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
「抱歉。我太晚去救你了。」
「真的太晚了呀……!都是因为这样,害我爸爸……!」
爱丽丝的眼眶中涌出泪水。明明是在这样的状况中,雷真却顿时感到有点好笑。
看到雷真居然在笑,爱丽丝不由得当场发怒:
「你在笑什么,这个大木头!」
「你就原谅我吧。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啦!」
「你老爹还活得好好的。」
「——!?」
「是硝子小姐救了他。所以只要解决了神性机巧的问题,你就能再见到你老爹啰。」
「少说得好像你可以赢过咱!」
绮罗怒吼一声。铠甲再度覆盖爱丽丝,把她藏进鬼神体内。
魔性烈焰「轰」一声增强火势,企图把船身烧尽。但洛基立刻改变风向,并切除著火的外装板,守住了船身。雷真则是靠红翼阵驱散式神群的同时,试探式王子的破绽。
式王子的巨大身体几乎有船身的一半左右,然而动作却很敏捷。就算想靠八重霞掩护之下攻击绮罗,瘴气暴风也会保护她,况且我方的企图也全都被她看穿。
绮罗的等级果然不凡。她光是一个人就封住了雷真与洛基,放声大笑:
「呵呵呵!唉呦唉呦!刚才吠得那么大声,却只有这点程度!」
「……你才是咧。你确实是很强大的魔女大人,等级比我们高了好几阶——但凭你这点程度的力量,还不足以让我们绝望啊。毕竟我们可是抱著和神性机巧对峙的打算来到这里的。」
在黑焰的追杀之中,雷真指向头顶上的威胁。
跟神性机巧比起来,魔女仍不脱人类的范畴。自神性机巧真的诞生、并亲眼见识那强大的力量之后,雷真才打从心底明白了这点。
「再说,你事前调查得不够啊。」
「事前调查……?在胡扯什么?」
「那家伙讲话总是喜欢多加一句讽刺,个性凶恶,我以前也好几次差点被杀掉。当然,他并没有到完美无缺的地步,不过——」
雷真露出得意的笑容,出手支援那男子的行动。
「他可是个优秀无比的执事。」
八重霞全开,欺瞒绮罗的感官。洛基同时操控吉卜利勒,用雷击长枪攻击式王子。
雷电闪光夺走绮罗的视力,击碎式王子的铠甲。
内部的爱丽丝因此外露出来,一名男子立刻趁这瞬间的机会窜入其中。
沿著让人感受不到惯性影响的直线轨迹加速到最高速限。靠著完全统制振动特有的动作,辛格逼近到爱丽丝面前。
面对第六感灵敏过人的绮罗,想要偷偷接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现在这里有雷真,有小紫,还有战斗状况的变化。
辛格心中肯定巴不得快点把爱丽丝救出来才对,然而他还是很有耐性地等待良机。就是那样强韧的忍耐力,让上天给予了他机会。
辛格抱住爱丽丝,试图把她从式王子中抽离出来。
「辛格!刀!把刀折断!」
爱丽丝被迫握在手中的禁刀,那才是真正的凭依。于是辛格一脚把刀踢碎,从式王子中救出了爱丽丝。
接著顺势绕到雷真背后,静止在空中,然后对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而瞪大眼睛的主人一脸轻松地说道:
「恭喜您,大小姐。您忠实的仆人来迎接您了。」
「辛格……」
爱丽丝似乎想臭骂什么,但途中却又改变了想法……
「哎……以你来讲算是做得不错了……我就夸奖你吧……」
她努力想保持平常的态度,声音中却带有哭腔。辛格疲惫无比的脸上顿时温和一笑,接著十分刻意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还真是令人吃惊。性情有如开瓶钻一般扭曲的大小姐,竟会说出如此率直的称赞话语……属下辛格实在感动得快要昏过去了。」
「OK,辛格,我就让你用屁股复习一下开瓶钻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爱丽丝伸手搂住随从的颈部。小紫看著那两人的互动,不禁露出微笑。
一旦失去了凭依,即便是大式神也无法存在。式王子当场自毁,归返瘴气大海之中,而身为其军队的黑色野兽们同样也当场消灭。
雷真明白分出胜负的时候已经到来,于是重新转朝绮罗:
「好啦,老婆婆,我不想让人等太久。你就听听我『胜利者的主张』吧。」
「……什么蠢话。胜负还没定下。」
「不,胜负已分,是我赢了。」
「大话讲过头可是会丢人现眼喔?你已经让咱看过好几次的红翼阵,但你还没见识过罗生之血——」
话语忽然中断在很不自然的地方,绮罗的颈部被魔力线缠住了。
「——!?」
绮罗吃惊得瞪大眼睛,在她眼前可以看到架著刀的雷真。
从只要踏出一步就能碰到的距离前,雷真把刀刺出。带有魔韧的刀确实捕捉到绮罗的颈动脉,只要轻轻一划就难逃大出血的命运。
绮罗是已经习得心眼的魔女,而且拥有优秀的第六感,是预知能力也很强的阴阳师。
可是她现在却无论预见、预测或看穿行动都没办到,就让敌人侵入到这个距离,毫无防备地晒出自己的脖子——
「咱……该不会是在作梦呗?」
「正确答案。」
幻影忽然崩碎,真正的雷真出现在绮罗背后。
他从攻击范围外一口气逼近。防御式神虽然挺身出来保护绮罗,但是雷真挥刀一扫,不让任何妨碍介入。
紧接著把刀拉回,迅雷不及掩耳地再回砍一刀。就算强如绮罗似乎也不禁感到战栗,然而刀尖却只微微触碰到绮罗的鼻头便停了下来。
结束后再仔细一看,利刃有惊无险地刚好没有伤到任何一寸皮肤。
洛基在一旁发出「哦」的一声。如果今天对手换成是他,或许就会被反制也说不定,然而身为老人的绮罗在肉体强度与反应神经上果然还是比不过年轻人。
到头来,雷真靠的不是魔术实力,而是以剑术取胜。
见到雷真不痛下杀手,绮罗一脸无趣地呢喃:
「……你应该知道了呗。咱便是你真真正正的弒亲仇人。」
「听说是那样。」
「那么你为何不砍下咱的脑袋?难不成是被西洋的神明给感化了?说什么若有人打你右脸啥的。」
「我不否定复仇行为,甚至认为那是理所当然、非常自然的情感。如果自己重要的对象被杀,却还能和仇人说说笑笑,那家伙肯定脑袋不正常。」
雷真会希望砍死绮罗,是身为一个人理所当然、理当肯定的情绪。
然而,雷真脑中的理性告诉他,那并非最好的做法。
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中,如果有绮罗帮忙会比较好。
况且——
雷真回想起刚才见过的那群伊邪那岐流的阴阳师们。以及日轮的笑脸,云雀严肃的表情,还有夜夜在最后的最后露出的微笑。
以结果来说,是雷真夺走了夜夜的生命,夺走了她的未来、她的幸福。即便如此,夜夜还是选择原谅雷真,愿意为了抚子将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
夜夜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恐怕〈宽恕〉的真理就在其中。
「老婆婆,你听我说。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可怕,简直就像山中的老妖。」
「并没有错。」
「不过如今站在我眼前的,看起来只是个独自硬撑著枯瘦的身子、疲惫不堪、却无人出面制止,让人感到可怜的老太婆。」
绮罗顿时感到败兴,哑口无言。彷佛被甩了一巴掌似的呆站在那。
雷真抱著希望对方能明白的期望,继续说道:
「如果仇人活得开心愉快,怨念当然永远都不会消散。但如果对方过得一点都不幸福——被自己犯下的罪恶折磨,至今依然感到痛苦——那么憎恨的感情应该多少也能打点折扣吧?」
绮罗顿时脸色发青得像个死人,小声呢喃:
「……你说咱……感到痛苦?」
「不只是你。伊邪那岐流的大家都一样。」
「……别笑掉人大牙。人类才没那样高尚。谁会为了自己吃过的野兽、杀掉的鱼感到在意?何况赤羽家可是咱们的宿敌,汝等消失只会让咱们高呼万万岁罢了。今日若立场对调,汝等一样会感到愉快——」
「够了,老婆婆,不用再讲那些歪理了。」
如此说完后,雷真便轻易放下手中的刀。
就在忘却了憎恨的这个瞬间,雷真确实超越了魔女。
「我希望能藉助伊邪那岐流的招式与力量。为了拯救我的搭档、保护这个世界。只要你愿意帮忙我,我今后就不会再憎恨伊邪那岐一族。」
「……所谓的胜负,可不是嘴上讲讲就好。」
绮罗一脸严肃地盯著雷真,教育孩童般说道:
「是生,或是死。你只要砍了咱,一族的事情便随你高兴。还是说,你不想弄脏自己的双手?」
她接著咧嘴,露出如龟裂般的笑脸。
「净说些天真话,到头来也不脱这理由呀。唉,肤浅肤浅!」
「不对!我是真的——!」
「怎样都好。若要咱帮你的忙,咱宁愿一了百了。」
随著「啪唰啪唰」的振翅声,黑凤蝶群起乱舞。拥有爆炸权能的式神们停到绮罗的和服上,开始污染瘴气。
她打算自爆。雷真一时不知该如何阻止,吓得冒汗。用刀吗?用红翼阵吗?就在雷真犹豫答案的时候,一道光束忽然烧过他眼前。
耀眼的光芒当场消灭凤蝶,同时切下绮罗的袖子。
绮罗被强风刮得站不稳身子。她不但没有被炸死,连手脚都安然无事。在不禁松了一口气的雷真眼前,一只钢铁色的龙穿破瘴气漩涡飞了过来。
不用说,正是西格蒙特。在它背上,夏露开心笑著。
「怎样?我把我们的公主大人确实带来啰!」
夏露背后的和服少女站起身,跳向虚空。接著从她鞋子生出黑色的翅膀,如雪花般轻飘飘地降落到甲板上。
日轮站到雷真与绮罗之间,毫不畏惧地对祖母说道:
「祖母大人,您再继续表现丑态,也只会让一族丢脸。」
「居然连你也……竟敢对咱没大没小……!」
「胜负已分。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土门输了。」
「闭嘴!你说什么都要反抗咱是呗!」
绮罗激动怒吼。但是日轮不再理会祖母,而是对雷真说道:
「雷真大人,请快离开吧。祖母大人由我来交涉。」
她用一脸美丽的微笑如此表示。表情和刚才掩护雷真逃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温和中充满慈爱,让人可以感受出内心的坚强。
「……你有办法说服她吗?」
「老实说,我没有自信。」
日轮轻轻吐了下舌头。那样新鲜的表情让雷真差点看得入迷。
「但是如果没有好好面对祖母大人,就没办法真正改变。无论是我自己,或是我们一族。而且,已经不用担心了。」
「…………?」
「因为我也有值得依靠的朋友呀!」
日轮转向夏露,露出微笑。而夏露也坚定回应。
「日轮有我们跟著。所以你快走,到夜夜在的地方去!」
辛格与洛基站出来,成为保护雷真的墙壁。绮罗虽然一脸凶狠地瞪向他们,但她似乎如今也没力气攻击雷真了,并没有凝聚魔力。
洛基让船头微微朝上,隔著背影说道。
「把注意力集中到上方。我一口气提升高度。」
也不等对方回应,他便让船忽然加速。强烈的加速重力把众人都压倒在甲板上。
在激烈的震动中,雷真全神贯注在头顶上空的神性机巧。飞船转眼间逼近目标,最后追了过去,来到目标上方。
强风大声吹刮。雷真为了不输给那些噪音,对伙伴们放声大喊:
「听我说!我离开远东的岛国——像这样来到地球的另一侧!」
带著千万心意,用短短一句话传达自己心中的想法。
「能够认识你们,真的太好了!」
就连雷真自己都觉得这台词有够陈腐,但那正是他最率直的感想。
「我们走吧,小紫!」
「嗯!」
两人牵起手,往甲板一蹬,让洛基吹起的风从背后一推,一口气飞到竞技场上空。而在下方崩坏的竞技场舞台上——
可以看到搭档又白又冰冷的身影。
5
「认识你们真好——那家伙在讲什么嘛!」
夏露复述一次雷真说过的话,嘻嘻笑了起来。
在她身旁,洛基也笑得轻轻摇动肩膀。
「那是我们的台词啦,这个热血笨蛋。」
雷真留下的这句话,对夏露、对西格蒙特、对洛基、对爱丽丝与辛格这对主仆,当然也对日轮都给予了确实的一股〈热度〉。
在依旧强劲的暴风中,日轮朝绮罗的方向迈出脚步。
过去感受到的恐怖,如今已经消失。现在的自己可以好好面对祖母,不会再逃跑了。
日轮笔直望著绮罗,不是恳求也不是威胁,而是抱著真诚的心情说道:
「祖母大人,请您将力量借给雷真大人吧。」
「他要的是咱们一族的力量呗!随你高兴去做呀!当家!」
「我也曾那样考虑过,可是我们一族依然还需要祖母大人。因为我还没有追上祖母的境界。」
这不只是指身为阴阳师的力量。若想要团结一族撑过世界大战的难关,以一个指导者而言,日轮还不成熟。一直以来只会对绮罗言听计从的父母同样无法胜任。在目前这个时间点,除了绮罗以外,没有阴阳师能够办到这种事。
「哼……既然明白这点,为何还反抗咱?」
绮罗露出坏心眼的笑脸,再度凝聚魔力。
「如果你说自己力量不足,那就在这里超越给咱看看!」
从她肩膀喷出妖气,周围的瘴气又更发汹涌。
黑暗中冒出大量式神,同时袭来。日轮用眼神制止伙伴们出手迎击,并自己站出来接受攻击。
夏露不禁紧张得全身僵硬,然而,她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一如日轮预料,绮罗的攻击都以些微之差偏离目标,完全没有伤到日轮。
── 这就是绮罗的真心。
无论再怎么激动,绮罗都没办法杀死日轮。也因为这样,她刚刚才会用「卑无牢」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
但日轮一直都没察觉祖母这份真心,只会撒娇。受到绮罗这样的摇篮呵护、保护,却又在摇篮中反抗祖母。
若要将这解释为亲情,日轮心中还有抵抗。不过绮罗确实是为了日轮与一族活到今天,这点日轮就能理解。
今天只是希望她将那份爱稍微分一些给雷真——这就是日轮的心愿。
日轮毫不畏惧式神们,一步步接近祖母。
「雷真大人说的话,祖母大人难道没听见吗?赤羽一族灭门的真相,雷真大人已经知道了。即便如此,他依然愿意对我们展现温情。」
不知不觉间,瘴气暴风停息,只剩下夜风吹拂。
在那样的寂静中,日轮与绮罗对峙著。
「就算没有祖母大人帮忙,雷真大人也能完成使命。他绝对可以办到。但是他却依然对我们表示『拜托把力量借给我』——这是在为我们一族著想呀。祖母大人也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吧?」
雷真给予的是赎罪的机会、手段。
对于他伸出的手、表现的善意,不能够随便拒绝。
因此日轮当场跪下,对绮罗磕下头。
「日轮在此恳求祖母大人,请务必把力量借给雷真大人。」
伙伴们都不禁停住气息,等待绮罗回应。
漫长的沉默之后,绮罗小声说道:
「……不成。」
接著,又扬起嘴角。
「若咱这么说,你要如何?」
「……我愿做好觉悟,代替雷真大人弄脏这双手。」
「你要杀死咱?杀死祖母?你就那样痴迷于那个小鬼头咩?」
绮罗缓缓摇头。她原本听似平淡的声音,这时忽然激动起来:
「为何还不明白……!土门家的女儿,终究是无法与自己心仪的男子在一起的呀!」
「那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日轮反射性地顶嘴,接著又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用带有哭腔的声音继续说:
「……祖母大人,请听我说。日轮在这个英国,第一次结交到了朋友。」
绮罗立刻瞪向夏露。但夏露毫不在意那刺人的视线,而是用温暖的眼神注视日轮,点头回应。
日轮顿时获得勇气,再次面对祖母。
「那是非常出色、非常可贵的朋友。能够一起哭泣,一起欢笑,必要的时候也会赏我耳光——又聪明,又美丽,是有如太阳般的人物。」
夏露染红双颊。看来是被夸奖过头,让她感到害臊了。
「我日轮,希望自己能够不愧对这位夏绿蒂大人——」
日轮忽然摇摇头,重新说道:
「不愧对夏露,好好走在面向太阳的光明之路上。」
对于她如此率直的宣言,绮罗微微睁大眼睛,接著又半眯起眼皮。
「哼……咱倒是想问问看,什么叫光明之路?」
「就是不违背朋友信赖的路。」
「不惜轻蔑祖先?不惜毁了伊邪那岐流!?」
「伊邪那岐流会存续下去。然而那不是祖母大人想要保护的古老做法。古老的魔术渐渐没落,被机巧魔术所取代……在那样的时代洪流中,不能只有我们一族还继续守旧不前。」
「不成!土门之名永远都将是阴阳之理,伊邪那岐流的主干!」
「既然这样,我就舍弃这个名字。」
绮罗下巴当场掉了下来。
「你说……什么?」
「或许正如祖母大人所言……我今生无法和雷真大人结为连理。然而,那可是土门家的女人说出口的话。」
日轮眼神强而有力地瞪向绮罗。
「就算没有被选上,咱也已经是赤羽家的人——赤羽日轮了!」
「什……那种事……不成!」
怒吼一声后,绮罗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事情。
双眼不断颤抖,脸上与双手都变得苍白。
「原来如此……断绝土门家的凶兆之姬……继承赤羽之名的、诅咒之子……!」
绮罗的视线飘忽不定,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下,带著尖叫声大喊:
「就是你呀,日轮!」
她悲痛的叫声宛如被夜风吹散般渐渐消失。
在呆滞的众人面前,绮罗一个踉跄跌坐到地上。
大受打击,全身瘫软的她,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那模样既不像身经百战的大魔女,也不像统领伊邪那岐一族的当家,只像个疲惫不堪的老妇人。
日轮虽然也感受到和祖母同等的惊讶,但是还能保持冷静。
她非常能理解绮罗心中的动摇。如果日轮才是真正的凶兆之姬,简直可说是讽刺至极。因为让日轮成为如此的一切开端不是别人,正是绮罗自己。
让日轮与雷真订下婚约,又企图拆散两人的,都是绮罗——
「哈……哈哈……」
沙哑的声音响起。绮罗把手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变得又哭又笑。
「滑稽……实在滑稽……!花上半辈子的时间……做的这一切……!」
见到祖母的眼泪,日轮也胸口一紧,感到心痛。
作梦也没有想到,像鬼一样可怕的祖母居然也会这样哭泣。
「究竟是……在哪一步走错了……?」
绮罗潸潸落泪,并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
「咱过去……应该也曾和你一样……心肠直率才是呀……」
接著折起宛如枯枝的手指,握起拳头。
「什么西洋机巧休想任意妄为……外来的异教徒休想在日之本胡来……抱著这样的心一路走来保护土门家,保护一族……保护你……到头来却……全都白费了。」
「……不,并没有白费。」
日轮跪著用膝盖爬到祖母面前,坚定主张。
「祖母大人一手呵护、养育的日轮,现在就活在这里。」
「——」
「得到了朋友,与族人们一同参与保护世界的战斗。」
她哭著露出微笑,期望自己的心意能够传入祖母心中。
接著缓缓起身,对祖母伸出手。
「来,请站起来吧。要是迟到了,那才真的丢土门家的脸呀。」
对于这位祖母,日轮已经不再抱有恐惧。
如今她总算感觉,两人成为了理所当然的祖母与孙女。
绮罗似乎也怀著同样的心情,感到耀眼地抬头望向日轮,微微露出笑容。
「……那个爱哭鬼公主……变得还真是坚强吶。」
「谢谢夸奖。」
「哼……咱是在说你变得一点都不听话啦!」
绮罗拍掉日轮的手,靠自己的双脚撑起身躯。
接著像个太妹似的吐出粗鲁的话语:
「既然你要舍弃土门家,咱也要为所欲为了。今后休想再叫咱再做什么当家。家的事,一族的事,咱都不管了。咱要怎么做都是咱的自由!」
她卷起和服袖子,再度提升魔力。然而那并不是为了攻击日轮。
绮罗背对日轮,盯著头顶上的竞技场。
「……祖母大人?」
「一辈子就这一次,让咱陪孙女一起任性呗。」
「——!」
「还发什么愣!快去联络魔术师协会呀!」
「是、是!」
日轮这句回应,已经带有哭腔了。
眼眶变得好烫。即使交到朋友,即使继承了一族——
日轮的爱哭鬼个性,恐怕暂时都还改不掉吧。
6
夏露帮忙缝好的制服在寒冬的夜风中保护著雷真。
即使是刺骨的寒意也不让人在意。雷真的眼睛现在只注视著目标。
接下来只要任由重力让自己落下就好,下方是已经缺了一半的竞技场,以及洁白得让人感到神圣、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正站在那里。
大气在畏惧。整个世界都因为那个存在而震动。
牵在一起的手让雷真感受到小紫在发抖。
「雷真……那个根本……!」
「是啊,绝对赢不了。像这样近距离感受就能清楚知道这点。」
这下总算明白艾德蒙和绮罗为何会离开此处,逃到地表上了。普通人在这里肯定无法保持正常,雷真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存本能在发出警告。
即便如此……
「人类赢不过神性机巧,这点或许是所谓的真理吧。但反过来讲,只要那不是神性机巧,就还有可能性。」
人类唯一的活路就在这里。
神性机巧这时抬头望过来。被视线捕捉到的瞬间,雷真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冰冷的眼神射向雷真——
「小紫!」
「咦?」
雷真用左手抱住小紫,用右手的刀放出魔韧。紧接著一如雷真的预感,强烈的魔力波动袭来。浊流滚滚而至,魔韧将奔流砍成上下两半,才勉强挤出了两人份的缝隙。
吓人的冲击波从缝隙外围飞啸而过,划开机巧都市的天空。街道上激起像是白浪般的东西,一路往郊外刻下爪痕。
「雷真!那个方向……有姊姊大人!」
「别担心。你看。」
魔炮余波前方忽然绽放出闪耀的光彩。
反射月光的巨大墙壁——是寒冰筑成的防坡堤。抚子、避难民众与机巧师团所在之处被一座圆顶状的冰墙保护著。
「那是姊姊大人的……!」
「没错,那里有伊吕里保护。抱著对我们的信任。」
从如此巨大的规模看来,伊吕里肯定是挤出了浑身力气。她深信雷真可以完成目的,拯救世界,因此自己也在那地方拚命奋斗著。
雷真感受到一股力量涌上来。一生一次的大赌局,自己绝对要赢。
再度转朝神性机巧后,雷真与小紫一起降落到舞台上。
落地的冲击让刀龟裂,从刀身边缘开始崩碎。看来是不成熟的魔韧让魔力侵蚀刀身,使它终于到了极限。锻铁化为沙尘,溶入风中似的消失了。
虽然失去武器让人感到不安——但那种东西根本已经没有必要。
说到底,眼前可不是靠一把刀就能如何的对手。只要敌人决定要消灭我方的瞬间,雷真的命运就会轻易终结,一旦神性机巧拿出真本事,人类恐怕根本没有抵抗的手段。然而,那依然不构成人类认输的理由。
见到神性机巧的外观,小紫忍不住用双手摀住嘴巴。
「夜夜姊姊……」
她的眼眶中涌出泪水。神性机巧的长相就是与夜夜那样神似。
眼角微微上扬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子,小而圆润的双唇,纤细的颈部,细致的锁骨,苗条的腰线,连秀发随风飘荡的柔软程度都与夜夜如出一辙。不同的地方只有脸上冰冷的表情、纯白的色彩以及和服的造型。
白色的衣裳大大露出肩膀,衣襬很长,与硝子的和服有点相似。
在瘴气飘荡的黑色天空中,对方的白色无比显眼,甚至让人有种世界上唯独这里失去了色彩的感觉。虽然缺乏现实感,但是就跟失去搭档一样,这果然还是现实。弥漫四周的压迫感让雷真知道,这既非梦境也非幻觉,总觉得对方光是眨个眼睛,空间就会轧轧作响。
雷真把小紫护在身后,对神性机巧举起手。
「嘿,搭档,我来接你啦。」
他用温和的语气搭话。对于雷真这样的玩笑,对方却毫无反应。
然而也没有要发动攻击的迹象,只是目不转睛地把视线射向雷真。大概是因为雷真撑过魔炮,让她多少感到有兴趣了吧。
让对方看到自己害怕的样子应该会很危险——甚至像雷真这样的心理,搞不好也全都被对方看穿了。
对方是超越人类的存在。若世上真有所谓的神或恶魔,那么这个敌人也是站在那样的次元中。
(如果我在想的事情真的全都被看穿,或许还比较轻松啊。)
雷真放松肩膀的力气,用一如平常的态度说道:
「怎么,连个回应都没有吗?还真是粗鲁的欢迎方式呢。话说,对我用刚才那招也太过分了吧——夜夜?」
他语气慎重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夜夜?」
神性机巧有反应了。对方确实有跟著发出了『夜夜』的发音。
让人联想到月亮的眼眸微微在动,看起来是在寻找自己会感到不对劲的理由。
对于她竟然会开口讲话的事情,小紫不禁感到惊讶,但雷真一点也没吃惊。对方当然会讲话了,因为那是我的搭档啊。
有如雪花落到肌肤上溶化般,恐惧感从雷真心中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萌生的确信。对方这个外观,果然不是单纯的模仿而已。
当然,这场重逢也不是什么偶然。
「夜夜,你在那里面对吧?」
「——」
「你就在那里,没错吧?」
神性机巧似乎感到不愉快地扭曲表情。
然而随著对方感受到的不对劲越来越强烈,雷真察觉到的不协调反而渐渐消失。
眼前的存在与记忆中的少女慢慢重叠在一起——
雷真轻轻笑了一下……
「那表情代表你还搞不懂是吧。那么我就让你搞懂。」
他说著,冒然往前踏出步伐。小紫于是赶紧上前制止:
「雷真,不可以……!」
小紫不安地拉住雷真的袖子,不过雷真轻轻甩开她的手,仰望天空。
「别担心。你看,大家做得很顺利啊。」
雷真示意周围,不知不觉间,机巧都市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战斗停息,瘴气消散。因为街上灯火都熄灭的缘故,让人可以看到远方的星星,而就像映照在湖面上似的,那些星光甚至扩展到地上。
并不是街上的灯火重新点亮——在地表上闪烁的星星,都是成为雷真伙伴的魔术师们为了仪式在燃烧的魔力。
魔力灯火相连成线,在整座都市画出巨大的魔法阵。
如星云般扩散的魔素光辉,膨胀的魔力化为火焰,天上出现亮白色的极光摇曳。彷佛是要衬托这样庄严的情景般,不知从何处传来清净的歌声。是自动人偶伊凡洁琳带有无限连锁反应的歌。
净化之歌驱散瘴气,演奏起仪式魔术〈万物流转〉。
天空是画布,地上是缩景模型。眼前的景象就像是把厚厚的书本内容用一幅画表现出来,精致而美丽。
空间扭曲,时间被魔术侵蚀。几秒后,月亮从边缘开始出现缺口。
骤然发生的月蚀遮掩月光,使黑暗与寂静提升浓度。
── 不知不觉间,四周变得安静无比。无论是风声,或是自己的心跳声,都感觉极为遥远。
看来〈寂静之刻〉开始了。小紫感到不安地把身体靠向雷真。
「雷真……总觉得……喘不过气呀。」
「别担心。你乖乖待在这里。」
大气中的魔素渐渐消失。换言之,现在空气无法传导魔力,对于自动人偶来说,那等于就像窒息一般。
这就是魔蚀——四年一次,逾越之夜会发生的现象。
本来那不应该发生在今晚才对。然而在大魔术〈万物流转〉的效果下,于今日此刻重现了。
因为有教父〈时老翁〉的决断、上千人的魔术师以及无限连锁反应的力量,才让这件事得以实现。
雷真窥探神性机巧的样子,白色的夜夜看著自己的双手,茫然呆站在那。
「…………?」
她明显感到困惑。雷真确信了魔蚀的效果,于是迈步走过去。
既然没有魔素,魔炮就不构成威胁——才对。但还是不能大意。体内的魔力依然正常在流动,虽然也是多亏如此,让黑蔷薇的秘术还能发挥效果就是了。
(我方不利的状况依然没变。)
赛菲菈应该也有看到现场的状况,但是没有魔素她也没办法出手帮忙,而既然无法获得魔女支援,雷真当然也没办法使用红翼阵。
他只能靠自己一个人面对神性机巧。
(正合我意。对吧,搭档?)
月亮完全被遮掩,魔蚀进入后半。剩下的时间有限,但也不能因此急著缩短距离。万一被对方警戒、拒绝,一切就没意义了。雷真回想起自己和夜夜刚认识的那段时间,并一步一步慢慢拉近两人的距离。
(才刚认识就被下令『成为我的人偶』,怎么想也不会高兴吧?)
那等于一下子就被当成道具的意思。当时的雷真只会把人偶当成物品对待。
(不过,你最后还是成为我的搭档了。)
在箱根的山上发生争执,彼此都差点丧命,才总算稍微互相理解。
正因为夜夜接受了雷真,两人才成为了对方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总是在保护这样的我。不惜自己流血……不惜自己受伤。但是如果都只让你吃亏,不符合我们的做法。对吧?)
一切都应该互相分担。无论痛苦还是丧失,都一人一半。这才叫搭档。
(什么叫正圆,什么叫完全的存在啦?不要想自己一个人成为那种东西嘛。)
人类就算不完全也没关系。就是因为不完全,才能互相分摊。
(我和你一人一半,两人合在一起才会凑成〈圆〉。从神话时代以来,男女之间一直都是如此。我们就是这样经历了好几千、好几万年的时光。)
就算将来有一天,不一样的时代可能会到来——但至少现在不是那个时候。
(所以说,我要把『不完全』的你带回去。)
然后从头再来过一次。
── 回过神时,雷真已经站在神性机巧眼前。
他轻轻伸出手。对方眼眸中闪过紧张的感觉,但是并没有攻击。
雷真的手触碰到对方的脸颊。神性机巧用刺人的视线盯著雷真,虽然有一瞬间似乎感受到像是杀气的东西,不过对方还是没有发动攻击。
在魔蚀的影响下,雷真的第六感也变得很迟钝。天眼与心眼都无法发挥,野生的直觉也没有作用。
这点对方想必也是一样。两人就像普通的人类,互相无法理解。因此也只能像普通的人类那样,彼此观察,试探心意。
双方互望之中,神性机巧散发出的敌意忽然缓和下来——的样子。
取而代之所产生的,恐怕就是疑惑。
神性机巧有些犹豫地将那疑问化为言语:
「你是……什么?」
她用夜夜的声音说出了这样的疑问。
于是雷真以一个人类的立场回答:
「我是赤羽雷真。」
对方眼中流露出不愉快的感觉。看样子是得到了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大概是对人名根本没有兴趣吧。假设世上每一只虫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雷真一样也不会感到在意。
她之所以会呆站在这个地方,看似什么行动都不打算做,想必是因为没感受到自己有做任何事情的必要。
没有足以构成威胁的敌人,也没有足以引起兴趣的对象。
不带任何目的,就被生到这个只要自己想破坏随时都能破坏的世界。她除了存在于这里以外,找不到任何要做的事。
所谓的超越者,肯定就是像这样的存在。然而,她现在已经不再是超越者了。
因为她开始对我——对赤羽雷真产生了兴趣与疑问。
为了消解疑惑,她再度开口:
「你为什么不畏惧我?」
「我很害怕。其实双脚都在发抖啊。」
「那么为何要靠近我?」
「只是因为我想那么做。」
神性机巧歪了一下小脑袋。双方的对话听起来完全没交集,但其实都有对上。
雷真露出微笑,调侃似的问道:
「那么换我问你,你又是什么?」
「我是你们称呼为〈Machine Doll〉的存在。」
「不对。你是夜夜,是我的搭档。」
银色的眼眸中浮现出否定的神色,但雷真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你是硝子小姐造出来的终极自动人偶,是雪月花的月,伊吕里的妹妹,小紫的姊姊,我的搭档——夜夜。」
「不对!」
对方表现出明显的感情起伏。那样宛如人类的动摇心情,让雷真看到了胜算。
她对于自己的存在开始怀抱疑问了。如此一来,我方便有机可乘。
「别急,听我说。就在刚刚,夏露说她喜欢我喔。」
「……你在、说什么?」
「她说她愿意跟我结婚喔。」
虽然有些夸大,但这时就别在意太多了。
一如雷真的期待,神性机巧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见她眼角抽搐,美丽的脸蛋渐渐扭曲,雷真不禁在心中大声喝采。
「怎么了?你受伤啦?」
「……什么?」
「你想到我可能会和夏露结婚,所以受伤了对吧?」
「我没有受伤。」
「你在逞强?」
「才没有!」
「看吧,就是这样!你果然不是什么神性机巧!」
神性机巧忽然把眼皮垂下。看到那样带有杀气的半眯眼神,雷真慌张说道:
「等等!你所谓的神性机巧,应该是不论遇上什么事都不会受伤,完美无缺的存在。可是你却会感到动摇、会感到生气、会感到受伤,换句话说就是不完全的存在。不过那也是当然的,因为你才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神性机巧——」
接下来的一句话中,雷真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心愿。
「而是……我的老婆啊。」
对方眉间顿时闪过如雷电般的火花。
美丽的脸蛋痛苦扭曲,身体蜷缩。
「你……刚才……说什么?」
「所以我说,你才不是神性机巧——」
「你说、我是你的、什么?」
神性机巧忽然把脸靠近。湿润的眼眸中映出雷真的身影,认真等待雷真回答。
雷真不禁脸红起来。就算习得了超一流的战斗技能,爬上了魔术师的顶峰,对于这方面的事情还是需要另外习惯才行。
「你、你啊……是打算让我讲第二次吗……!?」
「再说、一次。我是你的、什么?」
对方热情询问著。雷真的话语确实动摇了她的存在,此刻,自己的话语肯定能够传达到对方心中。既然如此,就没有选择逃避的道理。
「这种事情……日本男儿可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口喔?记清楚这点,然后给我听好!」
雷真丹田使劲,抱住神性机巧。
「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我的老婆啊!」
娇小的身体在怀中颤抖了一下。
「回来啊,夜夜。永远跟我在一起吧。」
最后这句话,雷真说得一点也没害臊。
或许因为这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话语吧。
他接著轻轻放开手,观察对方的反应。神性机巧原本如月亮般白皙的脸蛋,如今微微泛红,看起来光彩些许。
「……为什么?」
神性机巧对自己那样的变化感到困惑,看向自己发抖的手指。
「我明明是完全的存在……人机一体的具现……〈下一代的人类〉……才对呀!」
原本无机质的声音中开始流露出某人的感情,变得带有温度。
「我知道……这个身体……一直以来……都在等待你这句话……!」
从神性机巧的双眸中流出透明的泪水。
少女的肌肤透出血色,呈现生机——就在那瞬间,魔蚀解除了。
月亮再现光明,魔素急遽增加。
从天至地,如流星般洒落的光芒,使世界的魔力复苏。万物流转的魔法阵早已消灭,相对地,别的纹路浮现在天空。
雷真无法解读,那是复杂至极的魔术式,不过他知道其内容。
是大魔术〈因果性置换〉(Theorein)。操控因果的连续性,有时甚至能改写现实的壮阔魔术。堪称是和万物流转并列的终极仪式。
在庞大魔力造成的乱流吹刮中,雷真忍耐著彷佛要被分解为细尘般的感觉,紧紧抱住神性机巧。
(来,找回你的轮廓吧,夜夜!)
魔蚀刚才已经剥去神性机巧的铠甲,身为人类的对话应该动摇了她的本质与存在,使「神性机巧」这个概念变得不稳定了。
如果是现在——只要是现在——就能改写她的存在。雷真如此深信。
雷真提升灵感,窥探神性机巧的内侧。
望遍辽阔的灵魂大海,寻找应该成为了其中一部分的夜夜。
(夜夜!你在这里对吧!我拉你上来!把手伸给我!)
雷真脑内浮现出强烈的景象。从深邃的黑暗之中,伸出无数的手——这样的情景。这并非单纯的幻想,而是魔术师的灵感将状况翻译出来的画面。现在的雷真能够靠直观理解,这每一只手都是构筑基内斯的材料——也就是具现化的灵魂。
那些几乎都是没有主人的人造灵魂,是基内斯的细胞,是利维坦的组成分子。不过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由来自实际的死者。
基内斯应该是吸收了充满大气的灵魂,也就是瘴气,并缩退变化为神性机巧的。而就在神性机巧诞生的瞬间,有个灵魂燃烧殆尽。
那就是神性机巧诞生的导火线,成为最后关键的存在。
本来人偶的灵魂应该比人类脆弱才对,然而夜夜因为吸收了雷真的生命,使自己逐渐接近人类。
而基内斯就是吸收了那样的夜夜,成为了神性机巧。既然这样,反过来应该也能办到才对。只要夜夜找回自我,支配这个肉体……
只靠夜夜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就算加上雷真的力量也不够。但是这里还有胀大到足以笼罩天地的、伙伴们的魔力。
有终极的大魔术,有瘴气的大海,有能够使用这些东西的人物们。让人甚至有种错觉,彷佛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瞬间而准备齐全的。
现在绝对可以办到。但是伸向雷真的手实在太多了。
雷真无法从中找出搭档,不禁焦急起来。万一判断失败,一切努力都会付诸流水。心中萌生的焦躁影响注意力,因而变得更加焦躁,陷入恶性循环。就在精神失去平衡,使雷真丧失正常的判断力时——
一只强壮的男性手臂忽然轻轻伸过来。
看上去想必非常灵巧的细长手指,凹凸明显的骨骼,都让雷真感到熟悉。
男人的手臂轻抚雷真的脸颊,接著指向黑暗中的一个角落。沿著他所示的方向望去,就能看到同样让雷真很熟悉的少女手臂。
纤细而白皙,但是深藏的力量不输任何人的手臂。
只要像这样看到,雷真就不会认错。因为与哥哥在不同的意义上,那手臂也一直以来都保护、引导著雷真。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让雷真忍不住哭泣。
(老哥……谢谢你……!)
在因果性置换的效果消失之前,雷真抓住那少女的手。
霎时,搭档的面容浮现心中,景象涂改现实。
光芒飞散。任由光的洪流淹没自己的同时,雷真在心中与哥哥道别了。
最后光芒渐远,周围恢复到既无瘴气也无月蚀或黑暗的寒冬夜晚之中。
从印象世界回到现实的雷真,与刚才一样站在天空的竞技场中。
大魔术的余韵撼动空间,魔力波纹扩散到整座都市。然而那样的余波,不久后也渐渐减弱、沉静下来。
在寒风之中,雷真的胸口却感到温暖。因为——
「雷真……真是笨蛋!居然……做这么危险的事!」
搭档在怀中哭泣。又哭又生气的夜夜不断用额头磨蹭雷真。
「竟然用肉身挑战神性机巧!要是雷真有什么万一,夜夜至今的努力……失去的东西,全部都会白费的说!」
「……抱歉。」
雷真轻轻把夜夜的小脑袋抱在胸前。虽然发色还像雪一样淡,不过柔顺的触感完全没变。这样确实的触感让雷真明白了,眼前的存在已经不是神性机巧,不是安德罗基内斯,也不是模仿创造出来的假货。
货真价实,就是雷真的搭档。
有如水从容器中满溢般,魔力渐渐从夜夜体内泄出。神性机巧的力量想必不是一个人能够保有的程度,涌泄的力量接著溶解到世界,渐渐扩散。
现在的夜夜究竟该如何定义?这种问题交给专家去研究就好。雷真现在知道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眼前的夜夜是真的夜夜——
然后光是这样,自己就很满足了。
搭档又是如何?雷真探头一看,发现夜夜变得又哭又笑。
「果然要是没有夜夜……雷真就不行呢……!危险得教人担心呀……!」
「是啊,没错。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行。做什么都不行啊。」
雷真紧紧拥抱夜夜,说出自己满心的愿望。
「所以说,拜托你别再离开我。今后一辈子都在我身边吧。」
「可是,夜夜……已经不是正常的存在了……!」
「你本来就不正常嘛。」
「雷真 都这种时候的说 !」
「你才是啦!等等,住手!我真的会吃不消喔!」
即使力量正急速丧失,夜夜的存在依然很接近神性机巧,应该随随便便就能把雷真像虫子一样捏死吧。
就像平常一样互相对峙、牵制之中,彼此都渐渐有了现实感。
两人不分先后露出笑容,再度相拥。
夜夜一脸幸福地叹了口气后,又忽然用有点僵硬的声音说道:
「雷真……请你听夜夜说,不要笑喔?因为一度成为神性机巧的一部分,让夜夜有种知道了世界上所有秘密的感觉。」
「秘密?什么样的秘密?」
「像是这个世界究竟是如何构成……之类的。对现在的夜夜来说,世界整体看起来就像书本,或是数学算式。世界的真理感觉都能够解读了。」
全知——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吧。那是雷真完全无法想像的境界。
「还真是了不起……但那有什么事情让你在意?」
「这个身体不只是夜夜,也曾和你哥哥的灵魂相连过。只要利用这个身体,就连雷真的父亲或母亲,应该也能连结才对。现在的夜夜能够办到这点。如果是现在……唯有现在……」
身为人类的雷真无法理解夜夜究竟在讲什么。
不过他能明白夜夜想表达的事情。
除了夜夜之外,其实也可以选择让哥哥或父母亲复活——就是这个意思。
「但……选夜夜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
「可是——」
雷真用手指按住夜夜的小嘴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要是我放弃你,把老哥带回来试试看。我绝对会被老哥杀掉,而且伊吕里和小紫也会恨我——」
说到这边,雷真又摇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啊。」
拿别人当藉口太卑鄙了。这样是没办法传达心意的。
因此现在应该把自己丢脸的真心话以坦率到滑稽的程度表现出来。
「我就是要你。」
「…………!」
「比我或者你高尚好几倍的人,在这世上肯定到处都找得到。搞不好全人类都会恨我,说到头来只有我得到好处。但就算如此——就算要与全世界为敌,我还是想要你。」
雷真握紧搭档的手,道出自己的心意。
「所以说,跟在我身边,陪我到天涯海角吧。」
夜夜的眼眶不断涌出珍珠的泪水。
她再度把脸埋到雷真胸口,用脸颊磨蹭。雷真也彷佛要捏坏她的细肩般,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搭档。
如此这般,灵魂缩退、万物流转与因果性置换——透过三项大魔术总算实现了神的奇迹,隔了约两千年的死者复活。
然而代价极高,人类错过了「神性机巧」这个空前的果实。
后世的人们或许会嘲笑,或许会愤怒。居然把史上最大的发现只拿来交换了一个〈人类〉。不过至少在此时此刻,脱离灭亡危机的机巧都市中,没有人会取笑雷真的任性。
飞船从云层下浮上来,出现在竞技场边。小紫立刻跑过去高高跳起,用双手围成一个『圆』。
看到那月亮形状的手势,船上的伙伴们都绽放出笑容。对于他们的视线与调侃的声音,在舞台上的这对情侣都没有做出反应。
月光照耀中,相拥的男女映出长长的影子。
影子互相依偎,久久也不分开。